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死无罪证》 《死无罪证》 作者:斑衣白骨 文案 ☆楚行云vs贺丞。 1,日天日地狂拽酷炫根正苗红警官受vs苏天苏地高冷傲娇斯文败类总裁攻。 2,这篇文没脑子没逻辑没水准,标准的‘三无’产品。 3,本文年下,霸道总裁是攻。 4,重复一遍,本文胡诌!扯淡!狗血! 5,‘全世界都知道我暗恋你,你特么却把我当兄弟’的总裁追妻路。 6,扫雷:强强,美攻,年下,1v1,he。 总结:知道你们更在意感情线,所以简单说一下,这就是两个我也不知道苏点萌点在哪儿的男人之间,你撩我,我撩你,破破案搞搞暧昧,但就是憋着一口傲娇气不肯摊牌好想急死你的故事。 内容标签:强强 年下 豪门世家 悬疑推理 主角:楚行云,贺丞. ┃ 配角:傅亦,杨开泰,乔师师,杨姝 ┃ 其它:强强,年下 第1章 交换契约 医生:“你好,小帅哥,今天感觉怎么样?” 少年:“他们为什么又让你来找我,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警察了,我不想再看到警察,也不想再看到你。” 医生:“别害怕,我是帮助你的人,和绑架你的坏人不一样,警察已经把你救出来了,现在你是安全的。” 少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心理医生,你和那些警察一样,是来审问我的。” 医生:“我不是在审问你,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这是我的工作。既然你不想看到我,那就配合一些,和我聊几句,我就可以走了。” 少年:“……聊什么?” 医生:“还是聊聊你吧,听说你这几天一直不肯吃东西,只肯吃水果,喝水。看到肉类的荤食和红色的液体就会呕吐,恶心,产生强烈的生理排斥,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少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我有没有吃了他们,和那个人一样。” 医生:“……那你有没有?” 少年:“……我不记得了,但是,我知道它们的味道。” 医生:“什么味道?” 少年慢慢抬起一双阴沉,冰冷的眸子,里面闪烁着戒备,和敌意。 他说:“人血的味道。” 三天前—— 她的家门前,隔着一条小路的地方是一处有些年头的小公园,小到公园里只有一个跷跷板和两个秋千,而且都很古旧,已经褪了色。 她坐在秋千上,慢悠悠的前后摇晃,两只眼睛盯着小路对面,和她的家只有一墙之隔的一处院子。 那座院子没什么异常,只是院子里坐落的几间房屋始终紧锁着房门和窗户,还有厚厚的窗帘盖着。那窗户黑的像是一堵堵黑色的墙,没有留下一丝缝隙。这是一户新搬来的邻居,搬来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她没有见过这所房子在白天开过门,晚上也没有,但是里面是住着人的,她知道。 她的眼睛牢牢的盯着左手边的一间房间的窗户,窗户紧闭,垂着厚重的黑色窗帘,死气沉沉,仿佛永远都不会被掀动,就像一口黑黢黢的棺材。但是她知道里面有人,而且,那个人就像她一样,正在看着她。 她觉得那扇窗户就像盖着盖头的新娘子,不知什么新娘子会猝不及防的掀开自己的红盖头,露出一双色泽浓黑的像夜一般的双眼。 “小南” 母亲推开屋门,叫她回家吃晚饭。 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跳下秋千往家里跑去,穿过小路,在大门口前忽然停住脚步。隔着木栅栏又望向那扇窗户。忽然,她看到浓黑似铁一般僵直的窗帘被风吹动了一样微微晃动,露出一只隐藏在黑暗中但是依旧明亮的眼睛。稍纵即逝的,那只眼睛貌似看到了她,受到惊吓般迅速的隐匿在黑暗中,像是黑夜忽然张开了眼睛,随后又紧紧闭上。 小南回到家,坐在餐桌前,说:“妈妈,隔壁的房子里有人” “当然有人啊,妈妈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咱们隔壁搬来一个新邻居,是大学教授,以后见到要叫人,知道吗” 小南说:“不是的妈妈,除了那个叔叔,他的家里还有一个人,就藏在左边那间房子里,今天我都看到他了!” 母亲道:“不要胡说,张教授没结婚,一个人住,哪来的另一个人?” 小南没有继续为自己申辩,把窝在旁边椅子上的白猫抱在怀里,不再说话,她是小孩,大人们总是不把她的话当真,真可气! 晚饭即将吃完的时候,房门被敲响,小南的妈妈打开门,一位衣着考究斯斯文文的男人站在门口 。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看便是那种满腹学识,素质优良,混迹在高端社会圈中的男人。他镜框后的眼睛很平静,屋内的灯光打在他的眼镜上,像是打在了白色的反光板上。 “张教授,这么晚了有事吗?” 张教授没有进门,站在门口状似随意的往屋内扫了一眼,目光快速的掠过小南,快的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陈太太,真不好意思,这个时间打扰您,我正在做晚饭,但是家里没有酱油了,您能不能……” 不等他说完,张太太就返身进了餐厅:“可以可以,稍等一下,小南叫人啊。” 小南坐在餐桌后缩着脖子有些怯怯的看着他,白猫被她抱得太紧,不满的喵呜了一声。 张教授直直的看着小女孩儿,目光依旧像刚才一向含蓄又温柔,甚至多了几分怜爱。 “张教授,做什么菜啊?” 陈太太随口寒暄着,拿着一瓶酱油回到门前,把酱油递给他。 张教授双手接过,先道了谢,才说:“家常菜而已,做一道羊排。” 张教授拿着酱油就要离开,转过身时又忽然停住了,回过头,那缕若有似无的目光风一样再次从小南身上飘过去,对准了陈太太,十分谦和的笑道:“陈太太,您知道羊排怎么做才好吃吗?” 陈太太没料到这位寡言少语的大学教授忽然跟自己聊起菜谱,还没来得及把私房菜慷慨分享,又被对方截了话。 “我觉得,做法不重要,重要的食材,只要食材新鲜了,无论煎炒烹炸,味道都不会差。” 张教授说话的时候,目光再次移到小南身上。不过这次他的目光很明显,笔直的投在小南身上,和平常男人相比唇色很重的嘴唇向上牵引起一个规范的弧度,既不热络也不冷淡,像是寒暄。 他微笑着说:“这次我托朋友弄来的羊排就很嫩,刚出生几个月的小羊,骨骼还没有发育完全,肉质没有老羊的膻腥味,连骨髓都很鲜嫩,嫩的像豆腐脑。三个月的羊排最好,再老些就不能吃了。所以说,只要食材选对了,这道菜怎么做都好吃,有时间邀您到我家尝尝。” 陈太太谢过他,目送他转过大门,把房门关上,神情有些古怪的看着门板呆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回事,刚才那位绅士的话让她有些不舒服。 小南忽然开始抽泣,把陈太太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了?哭什么呀?” 小南抹着眼泪抽噎道:“我不喜欢刚才那个叔叔,我不喜欢他看着我!” “告诉妈妈,为什么不喜欢他看着你?” 小南咬着嘴唇刮肠搜肚一番也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的感受,忽然指着桌子上的红烧肉:“他看着我,就像我看着这盘红烧肉!” 陈太太一愣,再去看这盘红烧肉,忽然觉得它浑身趟满红汁,像是未干的浓稠的血液,混着肉感的荤腥窜入鼻孔,竟然她觉得反胃,恶心。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快点洗澡睡觉了。” 小南对那个绅士产生了恐惧,但孩子的天性使她对绅士的好奇更为强烈。 第二天,白天的街道上变得稀疏,小南征求母亲的同意,到家对面的小公园里玩秋千。陪同她的还有她的白猫,小南坐在秋千上看着他们家隔壁那栋黑沉沉的房子发呆。白猫在沙地上走来走去,走了两圈,看了一眼只顾着发呆的小主人,瞄了一声像是跟她打了个招呼。猫轻巧的穿过小路走到了路对面,然后一跃而起跳上了绅士院子的围墙,尾巴来回扫了两圈,随后踩着围墙一路登上绅士家的屋顶,像是炫耀般看着小南晃着尾巴。 小南连忙从秋千上跳起来,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就见白猫往下跳到了右边的一个窗台上。往常严丝合缝的窗户今天竟然没有关紧,窗户掀了一条细缝。此时恰好一阵风吹过去,把窗户吹开,露出里面黑沉沉的窗帘,白猫蹲在窗台上静了片刻,然后一跃而下,跳进了那栋黑房子。 小南的心吊了起来,连忙跑回家,从两院之隔的栅栏间的空隙里钻进了隔壁的院子,像是做贼般走到房门前叫了两声白猫的名字。不见白猫跑出来,她犹豫了一会儿,壮着胆子来到开着窗户的窗台下吃力的爬了上去,学做白猫一样将瘦小的身子穿过窗口跳了下去。 房子里黑黢黢的,像入了夜一样黑,脚下的地板随着她的走动发出轻轻的响声,像是随时会陷落。她是从厨房进来的,趁着方才窗户掀开的那条缝,一道阳光渗进屋内,让她可以看到室内模糊的棱角全貌。厨房间里摆着一张餐桌,厨房门口对着小小的客厅,而对着客厅的是一间卧室,卧室虚掩着门,从门缝里漏出一条暗黄色的光线。 小南朝着那扇门走过去,低声问:“有人吗?我来找我的猫。” 没人应答她,但是那间卧室里忽然发出一声轻响,好像有人碰翻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传出一声猫的叫声。 就是她的猫! 小南像是忽然找到了方向,快走几步来到卧室门前,先是透过门缝向里张望,只看到一张铺着洁白被褥的单人床的床尾,她按捺住心中的忐忑,抬手轻轻的推开门:“对不起,我的猫……” 她忽然呆住了,站在门口怔怔的看着房间里的那个人。 那是个男孩儿,比她年纪大些的男孩儿,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他穿着雪白的睡衣坐在床上靠在床头,怀里抱着那只擅自闯入的白猫。他浑身的肤色也是雪白,那种病态的,常年晒不到太阳的白。小南觉得,如果现在把他房间那层厚重的窗帘打开,他将被太阳融化,像是见不得光的吸血鬼。 小南感到一股凉意顺着她的脚跟往脊背上爬,恐惧织了一张大网慢慢的把她紧紧包裹。因为从没有一个少年的的眼神可以像眼前这个男孩儿一样,那么阴郁,那么冰冷,又充满敌意。 “你是谁?” 少年忽然说话了,声音细弱而冰冷,像是一股融化的冰。两只琥珀色的眼睛像是黑夜中摇曳的灯笼一样闪烁着幽暗的光芒。 小南忽然认出了他的眼睛,昨天她在窗帘后看到的,就是这双眼睛。 前所未有的寒冷和惊惧让这个小女孩儿忘记了说话,忽然,少年怀里的白猫从他怀里跳到了床上。小南随着白猫的动作微微一颤,然后目光追随着白猫往下看去,霎时瞪大了眼睛。 她看到了一只脚镣,黑色的绣着暗斑的铁脚镣,就扣在少年纤细雪白的脚腕上。那块黑铁一定异常沉重,床铺被它砸出一个凹坑,脚镣上伸出一条粗重的铁链,一直延伸到床脚。 “我,我,我来找我的,我的……” 少年冷冷的看着她,满眼的戒备和不信任,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被抛弃被欺凌的小动物。忽然,他眼神一颤,说:“他回来了” 然后,小南听到房门处传来一声轻响,是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 三天后—— “那个女孩儿呢?” 心理医生又问:“那个女孩儿在哪儿?” 少年抱着自己的膝盖,就像抱着那只白猫,低着头沉默了许久,说:“我不知道。” 医生:“她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她失踪了,你必须告诉我她的去向,那个人把她带走了吗?” “我不知道。” “你刚才说,你知道人血的味道,谁的?是那个女孩儿的吗?” 少年猛然抬起头,眼中飘着一层红光,目光愤怒,憎恨,细弱的声音剧烈的颤抖:“我说,我不知道!” 少年的确不知道小南的去向,但是他知道,正是这个女孩儿的闯入,他才能获救。这是他和恶魔之间的,一个交换。 第一卷:少年之血 第2章 少年之血【1】 『尊敬的楚警官: 这是我第三次给您写信,我还活着,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我告诉过你,有东西缠着我,或许是恶魔,或许是人,它一直在纠缠我,无时无刻不想取走我的性命。最近,‘它’一直在夜晚凌晨三点十五分给我打电话,它什么都不说,只是笑,一个女人低缓温柔的笑声。‘它’笑着对我打招呼,然后,那笑声变的疯狂,随后变成尖叫,像是一头食人的巨兽在我耳边张开了血盆大口—— 请您救救我,在我还没被‘它’取走性命之前救救我。现在,在城市的灯光消失之后,再整座城市被黑暗吞噬之后,我闭上眼晴就都能看到自己躺在街头孤独死去的尸体,我身上的皮肤像条条支离破碎的破布一样,血肉模糊,长满蛆虫。他们啃食我的尸体,和灵魂,任由我的鬼魂在人间徘徊游荡。 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我在地狱之中向您求救,楚警官,请您救救我!』 银江市西城郊区施工现场,沿青菱湖四周的树林被砍伐后露出光秃秃的地表。四五辆重型挖掘车同时施工,沿着石灰水洒出的地基线路掘出泥土向下挖出地基。拿着设计图纸的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带着工人在挖掘机中来回穿梭着指挥施工线路。 “前头媒体在拍,咱们这边要闹出点动静来。”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在轰隆隆的挖掘机工作的声响中拔高了声音对工头老吴如此说道。 老吴连声道:“是是是,贺先生怎么说,咱就怎么做。” 话音刚落,站在他们旁边的挖掘机忽然熄了火停止工作,四重唱少了一重,顿时不那么热闹了。 “诶!老邢,怎么回事?” 司机老邢从两人高的驾驶座里探出脑袋:“吴头,好像挖到了什么东西,斗子被卡住了。” “石头嘛,铲上来啊。” 老邢踩着轮胎利落的跳了下来:“不行不行,卡住了。” 四五个年轻的工人跳进车斗陷入的深坑里,想把卡住机器的大石头挪开。呼嗵嗵跳了下去却忽然没了动静,工头老吴站在坑边不耐烦道:“干活啊,死了吗!” “啊!!!!” 话没说完被一道险些撕破喉咙的惊叫打断,四五个年轻工人像被冲了大水的蚂蚁一样在坑底手脚并用的往上爬,七嘴八舌的喊着:“死人啊!死人!” 随着地表的泥土被挖开,坑底现出两具完成的腐尸,腐尸皮肉干枯,白骨暴露,腰部插着挖掘机车斗的利齿。地底的蚂蚁蛆虫们因为陡然见了天日,正从‘他们’塌陷的眼窝流水般汨汨而出,仿佛正在逃命。 我身上的皮肤像条条支离破碎的破布一样,血肉模糊,长满蛆虫,他们啃食我的尸体,和灵魂,任由我的鬼魂在人间徘徊游荡。 这封自称为求救信的邮件,他已经是第三次收到了。看字里行间的措辞用句,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是却没有署名,是一封没有主人的求救信。 楚行云坐在电脑前,看着这封透着护目的淡淡荧光绿的邮件,由上而下扫了一遍,然后向上翻看发件人,依旧只是发件地址。 他把邮件关闭,坐在桌子前点了一根烟。疲惫的撑着额角抽了半根烟,然后拔掉才冲了一半电量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头儿,咱俩今天不是休息吗?我恳请您把我拉黑一天好吗?再不睡觉我就猝死了!” 卧室里忽然传出细微的声响,楚行云忙把烟掐灭,站起身拿起一份文件煽动烟雾。压低了声音问道:“上个月让你查的那封邮箱地址使用人的联系方式你还留着吗?” 懒洋洋的女声精神了一点:“嗯?留着啊,那人又给你发邮件了?嗨,一准儿是调戏人民警察逗闷子呢。你上次打过去人家不是说没给你发过邮件吗,别管了,我看这人八成有被迫害妄想症。近来银江市太平的很,哪有什么尸体和恶魔啊,丫闲的蛋疼。” 楚行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上次收到邮件,他吩咐手下调查邮箱地址然后找到了一个注册手机号。打过去一问,人家比他还莫名其妙,没说两句就被对方不耐烦的挂断了。 或许只是闲来无事干调戏人民警察的恶作剧? “没事了,从现在开始二十四小时内你可以把我拉黑。” 那边欢呼一声然后就挂了他的电话。 楚行云走到阳台打开窗户,视线穿过几排白墙红瓦的居民楼,恰好看到矗立在市中心,直插云巅的珍珠塔。此时晨光倾泻,太阳已经升到了珍珠塔腰线,镶在珍珠塔上的巨型led彩屏巨幕上是一个偌大的时钟,正在分秒不停兢兢业业的走针。时针转向八点的位置时,时钟被冲散,紧接着本市早间新闻频道的主题曲响了起来。新闻直播里身着白色套装的女主持人挂着职业微笑开始播报本市要点财经新闻。 楚行云不怎么关心国家大事,只关注银江市内的市政要闻。每晚的央视新闻联播都没看过几眼 ,市频道的早间新闻却一集不落。他曾和自己的副队开玩笑,哪一天银江早新闻大结局了,我就退休不干了。 卧室的门被轻轻的推开,一个高挑秀美的女人站在门口,被迫的欣赏了一副半裸美男沐浴晨光图,但是对方正在看新闻,她站了半天也没引起他的注意。 “咳。” 年轻女人轻轻咳了一声,略低下头理了理鬓发。 “你醒了。” 楚行云一转头见她在卧室门口站着,老不自在的冲她笑笑。连忙拿起搭在沙发背上的短袖套在身上,一边收拾堆满衣服和杂物的沙发一边争分夺秒的解释道:“昨天晚上你喝多了,他们都走了,我又不知道你住哪儿,你手机又没电了,就把你带到我这儿来了,坐坐坐。” “都怪我,只想着老同学好久不见,就多喝了几杯,给你添麻烦了。” 楚行云抱着一堆衣服直起腰,用一个标准的投篮姿势把脏衣服扔到卧室门口的储物筐里。看了女孩儿一眼。她穿着一件自己穿旧的白衬衫,两条修长的长腿就这么以分外优美之资在这栋沐浴在晨光中的小小的房子里亮起了一抹春色。 楚行云的胆魄都用在缉私追凶,抓捕逃犯上了,以至于对待女孩儿,尤其是抱有好感的漂亮女孩儿,那真是一点儿豪气干云英雄气概都不剩。只匆匆瞥了她一眼,然后就移开目光略显无措的指了指洗手间:“你可以洗个澡,你的衣服昨天晚上我洗出来了,在阳台,现在应该已经干了,我去给你拿。” 杨姝瞄了一眼他站在阳台取衣服的背影,白净清秀的脸上蓦然一红,双手扯了扯衬衫下摆匆匆走进了洗手间。 楚行云把一条裙子放在洗手间门口,然后大着脑袋晕晕乎乎的回到阳台上吹风。顷刻后浴室里乍然响起的沙沙水声好像淋在了他身上似的把他淋的猛地一激灵。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心说他这是和杨姝共处了一晚上啊。 但是他们两个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做。只是这话的可信度有点低,昨天晚上那些撮合他们的那些老同学肯定不信。 楚行云晃晃脑袋,尽量去忽视浴室里的水声,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城市半空中正在播新闻的巨幕上。 巧了,银江市自改革开放大建设后近五十年来最大的城市扩建工程今天正式启动,这次城市扩建直接意味着银江市在全国城市排名再次上升,升至和首都帝京一样的直辖一线城市等级。所以这次城郊扩建可以说是全市瞩目的,许多政客和国人等着见证又一座繁华都市的崛起。工程承包方和政府联合起来请记者媒体到场实况转播这场声势浩大的剪彩仪式。 此时被镜头转播的画面当中,三位领导和承包方之一的国企旭日钢铁的总经理已经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接受记者们的采访,背景是浩远平坦的土地。几十辆工程车有序的分列排开,看上去极有气势,大有‘再造个华夏’之势。 三位领导和旭日钢铁总经理已经到了,但是另一位工程承包方代表,却不见身影。 电视里的画面忽然微微向左移动了十五度左右,于是一辆停在旁边的suv入了镜,包括那位站在车旁,穿一套合体剪裁高定黑西装的年轻男人。那男人肩宽腰窄,身高修长,站在两米高的suv旁都气势不减,出众的样貌和身材在人群中让人想注意不到他都难,更别说镜头有意的对着他。 隔着屏幕,楚行云都能感觉到现场的尴尬,台上那几人明显在拖时长,等的就是这个待在台下不肯上台的男人。 不肯上台的男人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的,看起来很年轻,正低着头和一个助理打扮的男人说些什么,见镜头忽然对着他,便十分商业化也十分敷衍的向在座的媒体笑了笑。然后稍稍背过身不再理会镜头,从助理手中接过一个手机。 楚行云隔着屏幕看着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忽然心中有所感应般看向自己的手机,果不其然,手机立刻就响了起来,屏幕上亮起来电显示——贺丞。 这么多人等着他讲话,他却在打电话,这小子还能再嚣张一点吗? 楚行云无语一番,万般心累的接起来,还没说话就先叹了口气:“嗯?” “你在哪?” 屏幕里的贺丞斜了一眼对着自己的摄影机,很不耐烦的皱起眉,语气冷冰冰的像是在讨债。 楚行云瞅着他那张满面冰霜的俊脸,也很不客气道:“你别管我,今天不是剪彩吗?好好剪你的彩。” 那边贺丞闭了闭眼,压下去一口燥气,道:“我问你从汉江回来没有,活着还是死了。” 楚行云忍不住牙疼:“贺总,您能别逮着我出警就咒我死成吗?要是我那一天真光荣了,一准儿是你咒的。” 贺丞微微一笑,慢悠悠的说着扎心窝子的话:“我可没有时间去诅咒你,你还用诅咒吗?好好检查一下自己身上的工伤,没有百八十处也有几十处,掰着指头算一算,你活到老的几率有多大,还需要我咒你吗?” 楚行云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你不懂,我积的是阴德,功德大了,地府不收。像你就不一样了,老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空落臭皮囊。” 贺丞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凉薄,不紧不慢道:“一个费劲不讨好的公职你还做出优越感来了,把自己当成唐僧了吗?我可是吃素,贪血食的是我还是你?在哪儿拜的野菩萨?你的党也不管管?” 楚行云:…… 又一次在唇枪舌战中败下阵,他觉得自己迟早会被贺丞这王八蛋气的心肌梗死。 楚行云揉着额头唉声叹气道:“挂了吧,少和你说几句话,我还能多活几年。” 贺丞看了一眼台上不停冲他使眼色的书记,压低声音不耐烦道:“你以为我有时间跟你废话,问你在什么地方,一直不说,东拉西扯闲扯半天荒,我要剪彩了,赶快说你在哪。” “汉江警局,没个一年半载回不去,今年过年的时候记得给你哥我打电话磕头拜年啊小子。” 说完率先挂了电话,顺了顺被他气的噎得慌的心口。 他这边挂了电话,就见贺丞大步流星潇洒倜傥的登上了主席台站在两市领导中间。或许是刚才斗嘴皮子又赢了,楚行云觉得他现在就像一只斗胜了的雄孔雀。 只不过台上那位爷剪了彩还没装逼多久,忽见处于边缘位置的人群有些异动。贺丞的助理肖树走到了异动人群的中间,一个包工头装扮的男人没控制好自己的嗓门,抓着肖树喊道:“死人呐!挖出两具尸体!” 包工头常年巡视工地靠的就是一把好嗓子,这一嗓子喊出来比带了扬声麦都带劲。立刻就惊动了台上台下好几十号人,镜头里顿时出现一阵骚乱,现场即刻失控。一位领导警觉大事不好,勒令现场记者关闭摄影机,画面就此终止,猝不及防的切了广告。 目睹刚才的骚乱的楚行云还未来得及做出行动,手机已经率先响了。 “嗯,我知道。” 楚行云用肩膀夹着手机穿上一件外套,雷厉风行的往门口走:“刚才看到报道了,你和小杨先过去,我马上就到” “行云?” 楚行云一个急刹车,回头看到杨姝洗完澡衣着整齐的站在洗手间门口。黑绸缎子似的头发还濡湿着披在肩上,脸上白净的肤色被水蒸汽蒸出一股桃花般的粉红来。 楚行云:“我现在要出现场,你自己回去吧。” 说完,他很想一头撞死,或许这次把她送回家就能有后续发展了。但是天杀的,他要去处理贺丞那个倒霉催的剪彩剪出的干尸。 杨姝背起自己的包走到玄关也开始换鞋,把湿漉漉的头发挽到耳后,笑说:“没关系,正事要紧,我自己回去。” 两个在感情上同样含蓄的人不尴不尬的说着可有可无的废话下了楼站在小区门口,楚行云给她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她送上车后弯下腰透过车窗看着她笑道:“对不住,我应该请你吃顿饭才对。” “下次吧,下次再约时间。” 楚行云点点头,拍了拍车头对出租车司机道:“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该说啥,也不知道能在大数据爆炸的环境下挣扎多久,存活一天是一天吧。 另,本文强强,贺丞是攻,当然了能站互攻更好。 第3章 少年之血【2】 楚行云把梦中情人送走,站在小区门口点着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想让尼古丁把自己连日的困倦冲走。 来接他的是一辆没放警灯的警车,开车的小伙子浓眉大眼皮肤白净,穿着一身便装从车窗里探出头向他招手:“队长。” 楚行云走到驾驶座车门前,招猫似的勾了勾手指:“我开。” 小伙子下车了小跑绕过车头坐进副驾驶,拉紧安全带双手紧紧抓住车顶的扶手。楚行云调整着座位瞥他一眼,咬着烟嘴儿笑的有几分邪性:“干什么?怕被甩出去?” 杨开泰抓死扶手,耿直道:“上次坐你的车就差点被甩……诶!” 蹿出去的箭似的,警车猛地向前一蹿然后打了个九十度弯漂移似的转过路口,一骑绝尘连尾气都寻不到。 警车像一辆三菱一样在马路上开出的f1赛车的气势,大有直上秋名山勇夺秋名山车神的气概。不到三十分钟就赶到了城西郊区‘山水新城’剪彩现场。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注意,一是因为现场车辆过多,媒体车和现行赶来维持秩序的警车把路堵的水泄不通,二是因为现场秩序颇为混乱。 破越野停在一辆媒体车后面,楚行云神清气爽面不改色的下了车,手里还捏着半根烟,把钥匙扔给了扶着车头一脸蜡黄小产似了的杨开泰。 主席台前拉起了一道黄色警戒线,一干警员挡在警戒线后维持秩序,把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和摄影机挡在警戒线外。 楚行云一露面,原本就骚乱的记者群更骚乱了,因为有个记者认得他,喊了一声‘市局刑侦队的人来了!’一台台摄影机和话筒霎时对准了他。 “请问现在能确定这两名死者的身份吗?” “两具尸体死亡多久了?当时为什么没有调查?” “山水新城的工程会因此被延误吗?” “说句话吧警官,我们需要知道真相!” 楚行云处于镁光灯中心停也不是,走也不是。压着眉心不耐道:“真相?真相就是我被你们堵得寸步难行还没看到尸体!” 说话间,他敏锐的察觉到一道视线穿过人群从他露面起就盯着他,像两把长着倒刺儿的抓钩一样紧紧扎在他脸上。他一抬眼就看到了视线的主人,贺丞正坐在没有关车门的suv看着他,叠着长腿,勾着一侧唇角似笑非笑,脸上那副金丝眼镜上冷光湛湛。 楚行云被他盯的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就收回目光。在警员的开道下窜进了黄色警戒线,不料有一位男记者胆大包天,竟然钻了个空子尾随他进入了被封锁的现场,然后直奔贺丞的suv,竖起话筒对准了贺丞,道:“贺先生,这件事贺家会怎么处理?配合警方查案还是为了政绩和工程不被延误,阻止案情发酵!” 这话问的着实犀利大胆,问出了在场记者的心声。别说被推到风口浪尖怎么回答都将变成大新闻的贺丞,连楚行云也嗅出了其中不怀好意的陷阱。 楚行云猛地一皱眉,拔腿朝suv走过去,厉声喝道;“哪家的?赶快出去!” 贺丞倒是保持着一贯的风度和从容,微微压着眸子看着采访自己的记者,镜片后的琥珀色的眸子更冷了。 楚行云几步上前挡在suv车门前,抬手招来几个警员把记者请出了警戒线以外。 “你不是在汉江过了年才回来吗?” 脖子根里灌了冷风一样凉飕飕的,楚行云跟被鬼拍了一巴掌似的往前跳了一下。缩着脖子回头一看,只见贺丞不知道什么时候屈尊从车上下来了,正站在他身后。 贺丞倜傥风流的站在那里,一身深蓝色西装,黑色衬衫,体貌轩昂身形修长,双肩宽阔腰身劲瘦,戴着一副优雅的金丝眼镜,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精致利落。和楚行云站在一起比他还高出几公分,美丽与阳刚的气质在他身上完美中和,形象非常的优雅高贵衣冠禽兽。是个能把方圆十里之内的雌性生物击中心口一招毙命的男狐狸精。楚行云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他做生意简直就是浪费人才,他应该在t台上走秀或者脱光了拍成照片供全世界女性和爱好男色的男性意淫。这样他会发大财的,没准还会干掉乔布斯和马云,雄踞福布斯第一名。 挨的近了,他闻到贺丞身上一缕很冷淡很清凉的男士木香。纵他是个男人,而且是个直男,也忍不住心躁了片刻。心说此人已经不满足止步于狐狸精了,近些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贺丞越来越妖孽,身上那股勾魂摄魄的男狐狸精潜质愈发明显,一发不可收拾。 妖孽贺丞摇着他的狐狸尾巴,冷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把楚行云上下扫了一遍,颜色很淡的薄唇轻轻一斜,笑的十分刻薄:“你们警察这么神通广大,半个小时就能从汉江回到银江,给你八十天你是不是就可以环游世界了?” 楚行云没有时间跟他斗嘴皮子,不走心的应付道:“是啊,半个小时别说从汉江到这儿了,从大西洋游回来都没问题。那谁,肖助理,把他带走,这两天别让他在记者面前胡说八道。” 肖树:“楚队长,您说笑了。” 楚行云摆摆手,领着杨开泰从他面前走过,忽然又被贺丞拽住胳膊。 贺丞下手没轻没重,抓着他的胳膊跟箍了个金刚圈似的,楚行云嘬着牙根倒吸一口冷气不耐烦的回头看他:“又怎么了?” “你身上有香水味。” 楚行云懵了一下,然后想起自己这身衣服是昨天晚上参加同学聚会穿的,又一直和杨姝待在一起,或许沾了她身上的香水味。但他身上不止香味水,还有更多的烟酒味,难为贺丞的狗鼻子这么灵光一层层抽丝剥茧的把他身上的香水味找了出来,但是关这个妖孽什么事儿啊。 为了不引战,楚行云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的。” 说完挣开他的手又往前走,贺丞沉默片刻,然后在他身后冷飕飕的补了一句:“那是女士香水。” 楚行云脚步一顿,然后撒丫子跑了。 发现尸体的大坑外又扯了几道警戒线,此时尸体已经被抬了出来,周围站着警察和法医。埋在地底的腐尸身上干枯腐烂的血肉和结了痂的尸水的腐臭味在清晨的阳光下飘蹿游荡,像是尸骸中还未散净的灵魂。 一个穿着便衣,带着一副黑边镜框眼镜的男人站在尸骨旁看着布满虫蚁的尸体的胸腔,纵使闻了这么多年尸体,他依旧没有习惯人肉腐烂的臭味。这种味道很特别,不同于猫猫狗狗的尸臭,人体腐化的味道更加厚重,更加不容易挥发。凑近了点闻,会产生被一张肮脏的棉被蒙住脸的窒息感。 “所有内脏都被挖出来了吗?” 傅亦问道。 法医回答:“是,腹腔内已经空了。” 傅亦看向另一具尸体:“这具女尸呢?” “一样,内脏全部被挖出来了” 傅亦颔首沉默。 “傅队,内脏找到了” 一个警察抱着一只化了腐的木箱子走到他面前,把箱子放在地上打开,一股更加厚重刺鼻的恶臭窜出来。只见半米长的箱子里整整齐齐的放着一堆已经看不清原貌的内脏器官,里面也是蛆虫乱窜,尸水黏腻,几个没经验的警员当场捂着胃干呕起来。 傅亦温润儒雅的脸上浮现一丝悲悯,叹了一口气道:“带回去化验。” “等等。” 楚行云出言制止要把箱子合上的警员,小跑过去蹲在木箱旁边。从法医手里接过一只白手套戴在手上,面不改色的用手翻开几乎化成一堆血糊的内脏。 傅亦站在他身边解释道:“两具尸体,一男一女,内脏被挖了出来,看样子死亡时间至少有两年,目前无法确认身份。” 楚行云抖掉顺着他的手腕往上爬的尸虫,脱下白手套扔到地上,站起身看着两具并列躺在地上的干尸:“继续找吧,应该不止一个箱子。”说着指了指木箱:“这里面大部分都是肌肉。” 傅亦皱眉:“你是说,凶手把尸体解剖分离?” 楚行云点点头,手伸到裤子口袋里摩擦烟盒,笑了一下道:“还好,没有吃掉,不然就更麻烦了。” 傅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道:“现在就很麻烦,典型的有组织形杀手。” 楚行云伸出胳膊在这片被规划为地基的土地上指了一圈:“我想把这块地翻一翻。” “为什么?” 楚行云看他一眼:“有可能这里不是谋杀现场,只是弃尸现场,这位杀手也有可能是一位有组织的连环杀手。” 傅亦沉吟道:“有可能,但是这次的情况比较特殊,我出发前杨局说……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案子聊了一半,傅亦才想起这个问题。 “昨天晚上,报告你帮我写啊傅哥。”说完径直走到坑边,指挥在坑里掘土的警员。 杨开泰等他走了才来到傅亦身边,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的八卦道:“今天早上我去接队长,看到他和一个漂亮的女人走出小区,然后队长把她送上出租车。” 傅亦挑眉:“女人?” “嗯。” 杨开泰一脸严肃的郑重其事道:“我觉得那个女人应该在他家里过夜了。” “你怎么知道?” “她看起来刚洗过澡。” 傅亦高高挑着眉毛,觉得这个新闻可真新鲜。楚行云是他们队里头一号老大难单身汉,他长得好,身材也好,端的是英俊又养眼。背景来历也不小,虽说不少的女同事都喜欢他但是他这人在感情上一向迟钝,非常迟钝,等他反应过来女孩儿在对他示爱,人家早已经嫁为人妇了。迟钝的让人牙痒痒。平日里除了乔师师,连个比较好的女性朋友都没有,这会儿竟然不声不响的往家里带了一个,这着实出人意料。 诶?不对,他不是跟贺丞—— 楚行云再次察觉到自己被人盯着,于是回头看过去。就见傅亦和杨开泰分外默契的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凑到一起聊案子。 “死因是什么呀傅队。” “还不清楚,等鉴定报告出来就知道了。” “哦哦,那我让人把尸体抬走了。” “抬走抬走。” 楚行云:…… 耳朵忽然有点痒,想必又是贺丞那厮在背后骂他。 这边杨开泰正张罗着把尸体抬上车,忽闻前方又出了不小的动静,听到楚行云说:“撬开它。” 他跑过去一看,果然又挖出了箱子,楚行云用锤子敲掉小小的铁锁,开箱的一瞬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箱子里躺着的,是一个成了型婴儿的尸骸。婴儿以在母亲子宫中的姿势蜷缩着,浑身干瘪只剩皮骨,一旁放着几颗稍大些的肺叶和心脏,还有拳头大小的一组内脏。 楚行云面沉似水,看着箱子里的尸婴:“男婴,最多六个月,推断应该是从女死者腹中刨除来的。” 。 傅亦不住的摇头叹气:“但是他没有和父母一起被埋葬,而是被装在放有器官的木箱里。” 楚行云:“那就说明,在凶手看来,死者腹内的婴儿只是一个器官。” 作者有话要说: 贺丞:谁是小公主?我是大孔雀! 第4章 少年之血【3】 坐落在银江市市中心金融街望京路中心路口的方舟大厦可以说是银江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另一个标志性的建筑则是诺亚时代广场上的珍珠塔。诺亚时代广场和方舟大厦一卵同胞都处于80年代中期银江市市长贺之章之手。因为将银江市从破落的渔村建设成为国内一线滨海花园城市,贺家老爷子的政绩傲然,仕途从此一帆风顺,早年间从中央领导班子隐退二线,是银江市乃至全国遐迩闻名的政客。也银江市当之无愧的开疆拓土的功臣。 贺老爷子有手段,从官场上退出后又无缝衔接进军商界,利用当年的人脉和资源,和合作伙伴一起收购了一家国内较大的酒店集团,摇身一变成为控股的大股东。经过几年摸索和发展,“天鹅城”的品牌从旧体制中脱胎,从此贺家的生日蒸蒸日上,日益红火,到了今天也算是银江市的龙头企业。‘天鹅城酒店集团公司’就坐落在方舟大厦。 前几年贺老爷子功德圆满的从岗位上二度退休,就由家中唯一不涉政的贺丞接替他管理公司。 简单来说,贺丞是个官二代,富二代,银江市叫的响的几位公子哥里,就有他一位。 今天本来是工程开幕的日子,堵在方舟大厦门口的记者们本来是为了‘山水新城’的工程而来,然而现在媒体的着重点完全偏移到挖掘出的两具腐尸身上。记者们并不是多想知道命案的真相,只因这桩案子和山水新城的工程和贺家扯上了关系,多半是为了挖掘新闻点。只要贺丞松口在媒体面前说一句话,哪怕是废话,那么往后几周的新闻爆点就不用愁了。 然而贺丞没给他们这个机会,在肖助理的开道护送下穿过层层围堵的记者群安全无恙的进入方舟大厦,连根头发丝儿都没乱。 总裁办公室门前,精英干练的女秘书踩着高跟鞋笃笃笃的走到他面前,道:“贺总,旭日钢铁的吴总在会议室等您。” “又不是他一个人剪彩剪到一半出了事儿,找我干什么?” 话音刚落,就见总裁室旁边的会议室玻璃门被推开,吴经理笑容可掬的站在门口:“贺总,让我好等啊。” 贺丞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朝他微微一笑,走向会议室之前压低了声音对肖树说:“送两杯咖啡。” 吴老板这趟的来意被他猜的八九不离十,为了工程不被延期而来。现在青菱湖出了命案,工程肯定会被耽搁。但对于商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所以吴老板这趟来的一点都不多余。但是贺丞却不以为然,他不指望着山水新城发大财,他已经有了大财了。山水新城这个项目一开始他就无意参合,旁人求之不得的恩惠落在他身上他只当成鸡肋。丢了就丢了,延期就延期,他不在乎。 他不在乎,有的是人在乎,比如这位吴老板的市委支持者,现任银江市副市长的高书记。 “合同咱们已经签了,本来工程期就很紧张,到期不能完工可怎么办?不光对咱们是一大损失,对上对下都不好。” 吴老板这句‘对上对下’很有意思。贺丞坐在单人黑皮沙发上,翘着腿听完他的话,没什么表示,微微笑了笑,左手习惯性的把玩右手拇指上的指环:“那吴老板的意思是?” 吴老板摆了摆手,略夸张的笑了笑:“不敢不敢,我只是觉得这桩案子继续发酵不是好事,有没有可能把这桩案子沉底,不再追查,把消息封锁,尽快启动工程才是正经事。我可是把身家性命全都压给银行了啊贺总,您家大业大不在乎这仨瓜俩枣,我哪儿能跟您比?我的事还是小事,误了工程才是大事啊”说完着重补了一句:“当然,这也是高书记的意思。” 贺丞从不怕得罪谁,所以说话很是直白不迂回,道:“所以高书记的意思是,案子不查了,尽快动工?”吴老板只干笑,不搭话。 贺丞瞅他一眼,风平浪静的面部表情上讪讪一笑,摊开手道:“吴老板认为我可以左右警方查案吗?我只是一介商人,没有那么通天的手段。” 吴老板:“……您谦虚了。” 这不是恭维,稍知道一点贺丞背景的,都知道他在‘谦虚’,何止是谦虚,他简直是装孙子,虽然他只是一个铜臭商人,但是他家里有门道啊。光是贺之章的孙子这一个名头就够唬人了,何况他还有一个爸,一个哥。 早听闻这个贺家二少爷极不好说话,是个极其难摸准脾气的主儿。他做事一向随心所欲,根本不遵从商人那套生意经,为人处世没有一丁点的油滑,反而处处硌的人下不来台。但是牛逼都是他家里人的,至于他本人,从贺家户口本里摘除去,谁认他? 权富之家的子弟只有一点不占便宜,他们所有的能力和努力都会被‘胎投的好’这四个字抹杀,人人看待他们都是镶着金汤匙出生的巨婴,出身越好的约遭人恨。那贺丞当之无愧极其遭人恨,加上他性格冷情遁世,淡漠的很,难免显得傲慢。其实不然,他只是懒得去疏通那些费神的人际关系,所以干脆一股脑全躲开,谁都不亲近。 他虽然行商,但他不待见同行,因为他很清楚业界内种种摆不上明面的条文规则,而且他眼睛毒,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他深知人情世故。所以他两三眼看穿一个人,就疏远一个人,渐渐的这几年都快把同行得罪光了。 因此他的名声不怎么好,一个圈儿里混的人往往当着面对他客客气气,转头就骂他不是个东西。这小王八蛋要是没有家中父辈挣门面,他算个什么玩意儿! 贺丞故技重施,把吴经理晾在一边,也不给个回复,只等对方待烦了,尴尬了,自己走了,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就在吴经理逐渐不耐烦的时候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时尚套装的女人端着两杯咖啡走进来,矮身把两杯咖啡放在贺丞和吴经理面前。 在她弯下腰放咖啡的时候,一头黑缎似的长发从肩膀上滑落,垂下的发尾轻轻扫过贺丞的手腕。贺丞闻到一缕从她发间飘散出的洗发水的清香味,眉心忽然一皱,镜片上划过一道冷光,抬眸看向正在离开的女人:“等一等。” 女人转身面对他:“贺总。” 贺丞打量了几眼她清秀白皙的面孔:“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您的行政秘书,才来一个星期。” 贺丞好像表现出了对她极大的兴趣,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杨姝。” 贺丞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她的名字,然后又问:“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洗发水?” 不光是杨姝,连肖树都愣了一下,虽然老板他风流不羁花名在外,但是他从没骚扰过女下属吃过窝边草。这个杨姝虽然漂亮,但也没有美到能让老板抛弃原则心生歹念的地步。 杨姝没控制好自己的诧异,低低的“啊?”了一声。 贺丞捏着自己的指环有点不耐烦:“你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 杨姝下意识的侧过头闻了闻自己的头发,确定没闻到什么异味才答道:“这,我也不清楚。” 贺丞笑了一下:“一个女孩子怎么会连自己的洗发水牌子都不知清楚。” 杨姝道:“我昨晚在朋友家里过夜,用的不是自己的洗发水。” 如果杨姝能看一看贺丞,就能看到他的脸一下子吊了下来,下巴崩的紧紧的,跟挂了千百斤秤砣一样。 “看来你这位朋友很有钱啊,用的还是vks海盐概念限量版。” 杨姝不明所以的礼貌笑道:“应该不会吧,他的经济条件很普通。” 贺丞忽然闻了闻刚才被她发尾扫过的手腕,音调更冷了:“相比之下,你的香水就普通多了。” 杨姝面色微微一红,低低道了声是,然后快步退了出去。 贺丞看着被她关上的玻璃门,眼神用力的好像能从门上刮下一层玻璃碴。 肖树虽然从头到尾没参与其中,但能了解老板为何在一瞬之间风云变色。贺丞刚才说的vks不仅是限量版,还是先行版,因他和vks亚洲区总裁是朋友,所以对方送他几瓶做礼物,可以说目前国内只有他有,而他只给了一个人,楚行云。 两三个月之前贺丞无意间听楚行云发过牢骚,说他天天熬夜加班,头发跟薅羊毛似的掉,没准儿那天就秃了,才顺手把vks扔给他一瓶,然而现在这种贺丞和他专属的味道却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出现。 肖助理看了一眼窗外,感觉这天,要变了。 被他凉了好一会儿的吴经理也看出他心情不爽,于是灰头土脸的向他告辞,却出乎意料的在出门前听到他说。 “这桩案子是不再追查下去的好,我会想办法。” 吴老板忙道了声辛苦,然后告辞。 贺丞铁青着脸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电话好一会儿才被接起来。那边吵得很,可以清楚的听到记者的喧闹声和拍照的声音,楚行云不知道冲谁吼了几句往后退!然后大声道:“怎么了?” 贺丞:“你在干什么?” 楚行云:“收尸!有事吗?没事挂了。” 贺丞:“有事,提醒你一句,你的两头畜生还在我那儿。如果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前你不把它们接走,我就把公的阉割,母的绝育。” 楚行云莫名其妙,心说这小王八蛋又发什么疯。而且猫的量词是‘头’吗?不是‘只’吗? 他去请教傅亦,傅亦说:“是‘只’。” 于是楚行云默默地在心里耻笑一声,给他回了一条短信——文盲。 第5章 少年之血【4】 银江市局刑侦支队,乔师师休息不到半天就被夺命连环call唤醒回到刑侦队继续过当牛做马没日没夜的苦日子。在信息采集组调资料的时候瞪着两只熊猫眼一脸浓重的煞气,好像电视剧里画上烟熏妆走火入魔的大反派,分分钟就要咆哮山河弄死个把人的节奏。 “乔美人?今天不是休息吗?昨天才跟着楚队出了一趟差回来,这么快就回归工作岗位让我们这些大老爷们情何以堪。” 乔师师跟个含冤忿恨而死的女鬼似的回头瞪那个说风凉话的男警,黑黢黢的瞳仁晃荡着满满的幽怨,说:“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生理期到了。” 短短一句话充满无穷的威慑,男警察立刻就被生理期的乔美人狠狠的震慑到了,立马凑过去帮她整理乱七八糟的资料。 可怕,生理期的女人本就不好惹,更何况对方还是乔师师。 “师师!” 楚行云的声音穿过长长的楼道传进来,依然中气十足孔武有力,极有穿透力。 乔师师抄起一叠资料在打印机上狠狠摔了一下,用拔高八度的女高音回答:“干嘛!” 楚行云跟她对山歌一样道:“资料,快!” 乔师师抱着资料刚出信息小组办公室,就听闻楚行云又喊:“师师!” 乔师师幽灵似的出现会议室门口,看着坐在长桌首位的楚行云幽幽道:“又怎么了。” 楚行云正埋头翻看两年前的失踪人口案宗,手边摆着的烟灰缸里倒栽葱似的插满还没熄灭的烟头。嘴里还叼着一根,整个人烟熏火燎的仿佛置身仙境,烟雾遮住他半张脸,让他看起来像个正在点肉票的土匪头子,咬着烟头也不抬的说:“泡杯茶,多放点茶叶。” 乔师师很想扑过去掐死他。 幸好杨开泰抢在她暴走之前倒了几杯水,在坐参会人员各一杯。 杨开泰细皮嫩肉眉眼秀气,标准的一张富家少爷脸。但是此少爷谦虚谨慎做事低调,任劳任怨行事稳妥。在一众以楚行云为首的警察油子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刑侦队清流般的存在。 他把几张腐尸的照片贴到照片墙上,问坐在会议桌首位的楚行云:“队长,开始吗?” 楚行云扔下手中的案宗,脚一蹬桌腿,屁股下的椅子往后退了一段儿:“开始。” 杨开泰用马克笔在白板墙上写了一行漂亮的行楷——418青菱湖腐尸案。 这是杨开泰的习惯,他进队第一次解说案情时给当时的案子起了个名字,大家伙都没在意,只有傅亦当时稍稍点了一下让他按规矩办事,但是疗效甚微。没过多久就故态故态重实顺手在案卷上“题跋”,竟是改不过来了。身为警队的一根老油条,楚行云虽然刑侦专业,但是犯罪学这种社会实验大于课本知识的学科,这些年他或多或少也懂了一些。不知是哪位名家说过,为一起命案起名或为某个杀手贴上标签并不聪明,因为这种‘框架’会局限调查人员的思维。更重要的是,这是给凶案贴上标签者是急功近利的表现。 但是杨开泰这个人跟‘急功近利’这四个字粘不上边,他很是踏实稳妥。楚行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小子是个业余作家,文字组织能力相当牛逼,在大学期间为外校人员代写论文相当出名,他大一就可以写出本专业和非本专业的各个级别的学术论文,人称‘论文小王子’。 论文小王子一如既往的写下自己的‘标题’,然后对着台下诸位警员道:“4月18号,也就是今天,早上8点13分,青菱湖施工现场发现三具腐尸。一男一女,还有一个胎儿,胎儿是从女尸肚子里刨出来的。由此推断死者很可能是一对夫妻或情侣,目前身份不明。时间太久肉身已毁,死因无法推查,只能等病理切片报告。死者体内的五脏被挖出,基本可以断定是凶手所为。并且作案手法非常残忍,这种情况不排除报复性谋杀,但如果不是报复性谋杀而是‘激情犯罪’的话,凶手的作案手法明显已经经过升级,变得较为成熟。我们发现尸体的地方距离青菱湖只有不到一百米,如果要毁尸灭迹的话把尸体切块扔进湖里会更加干净,水流会将他们汇入银江。但是凶手却选择了埋葬他们,而且方式并不草率,这说明——” 杨开泰分析到关键时刻,语速忽然放慢了些,习惯性的把目光投向楚行云,貌似是在征求他的肯定。 楚行云胳膊支在皮椅扶手撑着额角,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杨开泰换了一口气,面向台下继续说:“说明凶手有悔意,但是手法凶残。在杀死死者后又将女死者腹中胎儿挖出,然后用木箱装殓下葬,比之父母用衣物裹体入土,明显慎重了许多。我怀疑凶手是一名女性,或者是一名年轻的男性。但是按照男死者的骨架来看,并不是一个女人可制服的,而且作案手法残忍,按照概率来讲,男性的概率高于女性。再者,从还没完全腐烂的切下来的内脏切片来看,切割表面凌乱且深浅不一,所以凶手的凶器是一把不称手的利器。因此排除有预谋的报复谋杀,大多是激情犯罪或临时起意,而且他/她力气较小,至少没有成年男性的力量,再者他经验不足,我们现在要找的凶手是男性,比较年轻,或许不擅长与人交往,性格比较孤僻。嗯……暂时就这么多。” 乔师师点了点面前的资料:“经验不足?三羊,你什么意思?” 杨开泰离开白板墙向她走了两步:“楚队认为杀害死者的凶手可能是连环杀手。” 一个穿便衣的男警睁大眼睛看着他:“连环?你刚不是说他经验不足吗?” 杨开泰看向楚行云,想听他怎么说。 楚行云用拇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闭着眼不紧不慢道:“你怎么知道,现在咱们发现的尸体,是第一具,还是最后一具?” 说着直起腰拖着椅子往前凑到桌边,接着翻面前的案宗:“三羊,把你们学的那个,那个那个那个杀手的进化过程讲一讲。” 杨开泰:“无动机杀人,消遣杀人,兴奋杀人,最后是连环谋杀。” 楚行云抬起头扫视在座一圈,手指轻轻的扣了扣桌子:“都听到了吗?一环套一环,刚才三羊分析的很好,这桩案子排除有预谋的报复性谋杀,而且作案手法较高级,所以可以判断为‘激情谋杀’。换个说法,就算现在咱们找的这位爷不是变态连环杀手,但是初次杀人就把尸体解剖内脏挖出来的我还真没见过,凡事都需过程,杀手同样需要过程,他们会一步步的进化。我认为杀人剖尸不是‘进化论’的初始阶段。” 在座各位警员陷入沉思,唯有杨开泰出言道:“我同意楚队的观点” 楚行云拔高音量道:“现在的任务很明确,找银江市近年来的失踪人口,然后——” 话没说完,会议室门忽然被人推开,傅亦握着门把站在门口,脸上的黑框眼镜稍稍掉在了鼻梁上。 “诺亚广场发生命案。” 楚行云目光一沉,起身拿起搭在皮椅上的外套:“三羊跟我走。” 彼时诺亚广场被封锁,两辆警车停在人行道路边,身着黑色防爆服的武警正在维持秩序。挤满了过路的衣着光鲜的上班族和提着菜盘子早起买菜的大爷大妈以及送学生的家长,放眼过去人头躜动,更有些不明所以的吃瓜群众稀里糊涂的跟着一起围观。 楚行云开车路过被封锁的诺亚广场正门大出口,看了一眼排山倒海的围观群众,直接开车绕到了小道。钻到竹林里疾行了百米,看到广场内腹中被竹林包围的一片人工湖边站了几个警察。 “楚队。” 一名刑警上前迎了他几步,然后跟着他一起往现场走过去。 “什么情况?” “清洁工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死者,目前推测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五个小时。” 远远看到两位穿着白大褂的法医蹲在翠柳与湖水之间的草地上,本应赏花弄柳使人心醉神怡的清晨,被一具尸体打破了安详宁和的氛围。 楚行云踩在白露未晞的草坪上走到死者身边,低头一看,却看到一张分外年轻的脸。十六?十七?顶多了十八吧,这位学龄期的少年穿着一身洁白的睡衣,光着脚侧卧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面色青白,眼窝发黑,嘴唇微微长着,唇角流下口水污渍,一张周周正正的脸上死气弥漫,本应鲜活年轻的身躯一片僵直。纵然楚行云见惯了死人,他也无法习惯看到这么年轻的,已经死去的生命。 一名上了些岁数的法医对他道:“死因是心脏骤停,身体上没有明显的致命外伤,待会儿做病理切片,看有没有过敏原。”说着拿起一个白色的半个手掌高的空药瓶,叹了口气道:“服用过度的奥氮平,这种药副作用非常大,看样子他是吃了一整瓶。” 楚行云蹲下身子,看着少年那张青面发乌的面孔看了一会儿,问道:“您认为他是服药自杀?” 老法医笑了笑,拿着药瓶的右手略有些摇晃不稳的把证物放到证物袋,说:“这就是你的工作了,现场太干净,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待会儿再刨开看看……诶,对了,来见见你以后的新同事,小碗儿,叫人啊。” 楚行云正放眼在草地上四处寻摸,冷不丁面前伸过来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一个带着眼镜的短发鹅蛋脸,细白皮肤的女孩儿笑嘻嘻的看着他:“你好,楚队长,我是张老师的学生,我叫苏婉,他们都叫我小碗,您可以叫我小碗。” 楚行云瞟了一眼她带着白手套的手,又看了看她圆乎乎白嫩嫩的脸蛋儿,嗯了一声,又别开脸四下寻摸。 一早上碰到两起案子,老搭档张老又要退休,接班儿的又是这么年轻的小女孩儿,他当真没有心情欢迎并且调戏新同事。 苏婉被他冷了面子也不在意,缩回了手继续说:“楚队长,我早就知道你了,你在我们京大可有名了。你是10级,我是16级,你还算是我学长呢,那我以后就叫你学长了啊,学长。” 楚行云:“诶,做事吧。” 目击者是一位长了年纪的老太太,比张老还老些,自从见了死人就走不动道。坐在小道边儿天啊地的呼喊,说她这把年纪见了死人不吉利,自己个儿也活不长了。杨开泰问她话,她只顾着求神拜菩萨,十句里面答一句就算老人家法外开恩了。 杨开泰万般无奈的离了老人,对楚行云摇了摇头。 楚行云站起身,抹掉手上的露水,转头看着清晨泛着白烟的湖面,两只手松松垮垮的揣在裤子口袋。不从正面看,就是个流氓,绕到正面看他的脸才给他的整体形象加分。是一位英俊养眼又精神的人民警察。 他抬手招来两个警察:“把老人家送到医院检查检查。” 号称正在被阎王爷追赶的老太太被警察护送去往医院,正在和阎王爷讨价还价的一干刑警还在现场搜集证据。 楚行云坐在离死者身后不足五米的一张长椅上,死者生前或许就坐过。他把双臂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抵在下巴和嘴唇上,满目沉静的看着不太远处倒在地上的少年,在脑海中试图想象他的活着时的样子。 四周的噪杂声逐渐消失,天色也慢慢的暗了下来,天上没有星月,夜幕浓黑。只有路边的路灯撒着氤氲的光芒,天地一片寂静,竹林小路忽然传来细微的声音,因为那人没有穿鞋,所以几乎无声无息—— 一个穿着白色睡衣的少年慢慢的走到长椅前,在他身边坐下了。楚行云试图去看清他尚鲜活着的面容,却发现柳条的垂影遮住了他脸,像是被蒙上了一张黑色的面罩。少年僵直的坐在长椅上望着望着墨汁般的湖。身体逐渐被夜晚的露水打湿,他的影子像是被黑白无常放出的亡魂。或许一阵风吹来了,就能把他吹散了。忽然,他有了动作,他拿出一个药瓶,把药瓶里的药片都倒进了嘴里。很快,胸口被石块堵塞的窒息感让他痛苦的站起身,他捂着胸口步履艰难的离开长椅,与魔鬼争夺自己的生命。他往前走去,一步,两步,三步……然后他倒下了,他逐渐停止呼吸。身体上散去余温,像一个死在路边的猫猫狗狗一样失去了灵魂,变成一具僵死的躯壳。 “水瓶呢?” 杨开泰愣了一下,反问:“水瓶?” 楚行云道:“他吃了这么多药,不可能不喝水。” 杨开泰四顾了一圈,没有看到水瓶,一错眼看到了木椅旁的垃圾桶,于是在垃圾桶里翻找,向苏婉借了白手套拿出三个矿泉水瓶子。 “楚队,只有这几个。” “带回去检验。” 杨开泰依言把水瓶装起来才问:“我不明白,就算这里面有死者喝过的,对案情有帮助吗?” 楚行云反问:“如果没有他喝过的呢?” 杨开泰略一思索,双眼一亮,看着他说:“那就说明死者没有喝水?或者说,死者喝的水……不是自己的!” 说完又皱了皱眉:“反向推测,如果有他喝过的水瓶呢?” 楚行云又走到死去的少年身边,蹲下身看着他双眼青乌,面容惨白的死相,在他眼角看到一点已经干涸的水渍,似乎能看到他生前的挣扎。这双青乌的双眼忽而睁开,露出一双夜一样黢黑的瞳孔,对他说:救我。 “一个一心寻死的人,药瓶随手扔掉,却把水瓶扔到垃圾桶,讲的通吗?无论现场找不找得到他喝过的水瓶,都佐证了一个问题。” 楚行口吻光平静又笃定的说:“这不是自杀。” 坐在木椅上的少年望着沉静的湖面焦灼的在等待什么人,但是他等来的却是死神。一个隐藏于黑暗的魔鬼悄无声息的走到他的身后,搬起他的下巴把一整瓶致命的毒药灌进他的喉咙,打开水瓶喂他喝水逼他吞咽。少年拼命的挣扎,药瓶在反抗中落在草地上,但他依旧被灌下毒药,他想逃,他慌不择路的走向湖面,却倒在了草地上。魔鬼隐藏在黑夜中目睹他的死亡过程,然后携带着他的灵魂离开这一无人之地,顺手把水瓶扔进了垃圾桶。 第6章 少年之血【5】 湖滨道一所高档住宅区,楚行云把车停在花圃栅栏旁,甩上车门走了十几米才发现杨开泰没有跟上来。 杨开泰垂着手臂静静的站在绿荫下,仰着头平静的从东方的天空望到西方,眼中没有功利,身上缺少尘嚣,像是从艺术学院象牙塔中外出采风的大男孩儿。 “怎么了你?” 楚行云问。 杨开泰把目光收回来,向他走过去:“这儿的摄像头很多。” 楚行云随意的往道路两旁看了看,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有钱人普遍比一般人更怕死。” 楚行云走路的时候姿势有些‘飘’,肩膀总是随着步子轻轻晃动,往往是右脚脚尖还未踩实了,左脚已经迈出去了,因此总给人轻佻浮躁不太稳重的感觉。此人的‘形’和‘容’和他当年在京州大学被列为风云人物时没有丝毫出入。无论他毕业多久,见识了多少鲜血和现实,他还是刚从学校时毕业的风云学长模样,社会这个大染缸没有改变他丝毫,这点倒是难能可贵。 “队长,你觉不觉得我们的工作,有时候像个报丧人。” 杨开泰脸上有些低沉,闷闷的问。 楚行云看他一眼,佯装出一脸惊恐:“别胡说,公职人员不允许搞副业,你想被双开吗三羊同志。” 杨开泰皱起眉毛,低沉埋怨道:“队长。” 楚行云哈哈一笑,不再逗他,道:“你说的没错,登门拜访死者家属也是我最不愿意干的事儿。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见到那么多张悲伤的脸,难免会怀疑自己的价值,你跟我这么久,两年?三年了吧,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 说着,楚行云抬手在他头顶揉了一把:“怎么还这么多愁善感?要抱抱吗小宝贝?” 杨开泰叹了一口气,快步往前走了:“你总是这样,说不了两句正经话。” 楚行云用手拢着火苗点了一根烟,跟在他身后笑道:“谁让你是咱们队里最好逗的一个。” 花艺铁门前,楚行云按响了墙上的门铃,顷刻后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墙上的话筒里出传出来。 楚行云拿出警官证对着猫眼:“警察。” “稍等。” 在等待男主人开门的时候,杨开泰问他:“他们还没发现孩子不见了吗?” 楚行云意味不明的耸了耸肩,眼睛一直看着穿过院子走来的男人身上。 “有事吗警察先生?” 男主人隔着铁门问道。 “程勋住在这里吗?” “是我儿子,怎么了?” 楚行云稍稍提了口气,然后吐了出去:“很抱歉程先生,今天早上在诺亚广场湖边发现了您儿子的尸体。” 程勋的母亲比起程勋的父亲来要显得不那么年轻,如今的很多夫妻中妻子都保养的很好看起来比丈夫要年轻,尤其是有钱人,但是程勋的母亲却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苍老。当两位警察登门时她正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丈夫告诉她警察的来意,这位未老先衰的母亲手脚一软,倒了下去。被丈夫搀起从厨房里走出来,楚行云才看到她隆起来的腹部。 “我的天哪。” 楚行云听到她这么说,然后她被丈夫扶到沙发上坐下,捂着脸一直流泪。 楚行云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们,这对夫妻有些奇怪,从他们进门儿到现在,他们好像沉浸在悲伤之中,并没有多少震惊 。比如现在,两夫妻只顾着流泪,还没来得及询问事情的原委。 不过他们之间的感情应该很好,丈夫一直把手放在妻子的肚子上,不停的安慰她。 杨开泰把案情简单陈述一遍,然后问道:“他为什么会在凌晨出现在诺亚广场?” 情绪相比妻子而言平静一些的父亲答道:“我们也不知道,他昨天一直在家,睡觉之前我还去他的房间看过他,他怎么会在半夜忽然跑出去呢!” “您是说,他半夜忽然跑出去,那么他离开家的时候您是知情的是吗?” 程父忽然之间比刚才更悲伤了,用手捂着脸哽咽道:“昨天晚上两点多的时候,我听到院子里有动静,这个小区里流浪猫很多,我以为是流浪猫,就没在意。现在你们告诉我他在凌晨……死在湖边,我……我真后悔当时没有出去看看!” 程勋的母亲抱住丈夫的肩膀,泪水把她蜡黄的脸晕染的不成样子,哭泣着说:“我们都不想啊,我们都不想。” 楚行云向他们询问程勋近期的情绪状态,以此判断他是否有轻生的意愿。 本以为这对夫妻听到自己的儿子的死亡现场像极了自杀会很惊讶,但是他们依旧除了悲伤外,什么情绪都表达不出来。就像是被硬拉上舞台的表演的演员,尚未学会如果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而显得呆板,僵硬。 他们对视了许久,像是再从彼此的眼神中寻求安慰。程先生始终以保护着的姿态把妻子揽在怀里,同时也在护着她的肚子,他的这一行为语言也一直被楚行云所注意。 “有,你们说的情况,他的确有。” 程先生叙说着儿子生前的往事,这位严肃的父亲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大概是一年前了吧,小勋他生了一场病,病好了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他的情绪经常失控,总是在夜里大喊大叫,疑神疑鬼,惶惶不安,白天也不敢出门,连学都不上了。我们带他去看医生,医生说他精神出了问题,是什么躁郁症前兆,从那以后,他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是魂儿被吸走了一样。我和她妈妈和他沟通,他也不理会。还有几次,他,他用头撞墙,把脸埋在枕头里,甚至还划过自己的手腕。” 程先生说到儿子的自残行为,蓦然把头深深的底下,语调哽咽的不成样子。 楚行云听完他的话没什么表示,目光往四周看了一圈,回到程太太身上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程太太几个月的身孕了?” 程太太答道:“快五个月了。” 楚行云点点头,问:“我可以到程勋的房间看看吗?” 程父要起身为他引路,被楚行云制止:“不用,告诉我哪个房间,您留下配合我的人做口述。” “上楼右手边第一间。” 楚行云独自登上二楼,推开死去少年的房间的门。 对于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儿来说,这个房间太过干净和单调,放眼看去全都是素净的白色,还有很浓的西药味。除了写字台上几张相片,没有多余的装饰物。 靠着窗的单人床上被子有些凌乱,床下摆着拖鞋,看的出主人出门匆忙,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 楚行云把注意力放到床头柜上的几瓶药上,发现全都是助于睡眠的药物,从药瓶剩余的量来看,已经服用了大半,看来这间卧室的主人长期失眠。 “有问题吗警察先生?” 楚行云回头一看,程先生拦拥着妻子和杨开泰站在门口。 “没事。” 楚行云不着痕迹的瞪了一眼杨开泰,杨开泰一脸无奈的对他摇摇头。 程夫人看到他手里拿着的药瓶,一时悲从中来,转眼间泪水又哗哗流下:“小勋他精神衰弱,从一年前开始就不得不依靠药物入睡。后来,他的症状越来越严重,越来越不像他自己,我们送他去看心理医生,他也不配合,只把自己一天到晚的锁在房间里,患上了很严重的躁郁症,有的时候很消沉,有的时候很狂躁。他的房间,已经被他砸了很多次,可怜的孩子,他为什么要受这种苦啊。” “他的手机呢?” 程太太又沉默了片刻,这种诡异的平静总是在她身上时不时出现:“他很早就不用手机了,自从他变的封闭以后,任何声响都会让他变得不安焦躁,包括手机铃声。” 楚行云索性把他们请进来,看了一眼手里的药瓶,问道:“他平常吃的药只有这几种吗?” 程夫人道:“还有几种医生开的处方药,我给他放着,像奥氮平这种药,我们不敢让他自己存放,就怕出现现在的情况。” 楚行云:“您认为程勋是自杀吗?” 程夫人依靠在丈夫身上似乎随时会倒下,望了一眼杨开泰说:“这位小同志说了,小勋吃了很多奥氮平,不是自杀,又是怎样呢?” 楚行云嘬着牙根去瞪杨开泰,杨开泰别开脸看天花板。 “您把药放在那里?” 程夫人在丈夫的陪同下带着楚行云去往主卧,房间里只剩下杨开泰一个人。 杨开泰争分夺妙的把房间审视一遍,然而真如程勋的母亲所说,砸了无数遍,又恢复无数遍,一点原主人映射都没有了。 房间表面上可以反映主人人格的东西实在太少,杨开泰拉开几只抽屉和衣柜,同样一无所获。他把衣柜门关上错眼看到写字台的抽屉上坠着一把钥匙,整个房间里只有那只抽屉上坠着钥匙,他走过去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试着扭动钥匙,咔嚓一声果然打开了,抽出抽屉,里面整齐的摆放着两本读物,侧面竖着一张没有装裱镜框的相片。 杨开泰拿起相片,见上面是四个男孩儿的合照,其中一人就是已经死去的程勋。这张相片至少是俩仨年前的了,男孩儿长得这么快,骨骼和体型都可以看出变化。当时的程勋或许只有十五六岁,被一个体型壮实黑皮肤的高个子男生搂着脖子,林间,四个大男孩冲着镜头笑的一脸灿烂又傻气。 杨开泰用手机拍了一张备份,然后把相片放回原位,忽然低头下去,盯着那几本读物,看到最上面的的杂志里露出一条窄窄的的纸边。 几分钟后,楚行云去而复返,站在门口扣了扣房门:“有收获吗福尔摩斯小朋友。” 杨开泰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目光闪烁不定,递给他一张淡黄色的纸张,说:“队长,你关于程勋是被谋杀的分析,好像出错了。” 楚行云扫他一眼,接过他递过来的纸,粗略看了几眼,脸色也变了,眼中幽暗不定。看着这张貌似‘书信’的淡黄色的纸,语气低沉的分不清是陈述句还是疑问句:“遗书?” 上面写着——「我的双脚陷在地狱中,我不知道该向谁求饶,向谁求救,生命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自从我的心变得不再善良开始,我就不再自由。我就像是被锁住脚腕的飞鸟,是镣铐教会我挣扎和忏悔,我宁愿住进笼子里去,起码我会得到宽恕,但是我依旧被流放,受尽伤害。对不起,爸爸妈妈,如果你们了解我,就会发现我是个混蛋,我让你们失望了,我还要对我伤害过的所有人道歉,所有人,对不起。我站在地狱仰望天堂,期盼着有朝一日得到解脱。」 明明‘遗书’就在眼前,杨开泰还是忍不住问:“楚队,是自杀?” 是自杀?楚行云把这封遗书看了好几遍,每看一遍都在脑海里回想案发现场,其中千丝万缕又毫无头绪的信息让他也很混乱,但是他没有怀疑自己的推测。把遗书交给杨开泰,用力掐了掐眉心:“带回去做笔迹鉴定。” 程先生说给他们夫妻一点时间准备再去警局认尸,楚行云和杨开泰出了别墅大门,楚行云站在大门前回头看了一眼面前这栋漂亮的洋房别墅。 “队长,咱们的方向错了吗?” 杨开泰对手中这封‘遗书’耿耿于怀。 楚行云急需什么东西提神,但是他现在没时间停下来抽根烟,马不停蹄的走向停车的地方,双手揣在裤子口袋,步伐依旧漂浮没有正形。 “通往真相的道路四通八达,但只有一条是真的,其他的都是死胡同,现在咱们走进第一个死胡同了三羊同志,不过啊,不要这么轻易的下结论,如果——” 话没一半,楚行云忽然刹住步子,面色猛然一沉,像是一瞬之间被阴云笼罩,转头看着他问:“第一句是什么?” 杨开泰不敢怠慢,连忙照本宣科:“我的双脚陷在地狱中,我不知道该向谁求饶,向谁求救,生命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 “停。” 楚行云怔在原地,像是被一根冰锥刺天灵穴,一股冰凉彻骨的凉意顺着他的脖颈爬向脊背。 他记得,那封恶作剧的邮件里有这样一句话——我站在地狱中向您求救。 「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我在地狱之中向您求救,楚警官,请您救救我!」 黑夜之中,一双因为长期失眠而泛着青乌的双眼忽然乍起锋芒,苍白的面皮让他的脸散发着浓重的死气,但他黑黢黢的瞳仁却依然有神,像两口深井一样沉淀着许多葬入尘土的凶意,和杀机,他说:救我。 第7章 少年之血【6】 如果想要幽灵造访,无需变成一座城,穿过特定的某处,脑海中盘踞走廊——艾米丽·狄金森。 对于两位警察的去而复返,程先生显得有些愤怒和烦躁。 “警察先生,等我们准备好了自然会去警局,你们不用——” “程勋的电脑呢?” 楚行云擅自推门闯了进去,上楼直奔程勋的房间。 杨开泰歉意的向程先生点了点头紧随着他的脚步也登上二楼。 杨开泰记得程勋的衣橱下的抽屉里放着一台笔记本,本以为是他不用的旧物,因此没有在意。到了程勋的房间叫住了乱翻的楚行云,打开抽屉把笔记本拿了出来。 “楚警官,你们在干什么?!” 程先生对两位警察搞乱儿子的房间非常的愤怒。 楚行云简明扼要道:“你的儿子之前或许联系过我,这台电脑我们要拿回队里,请你配合警方调查。” 程先生一愣:“他联系过你?什么时候?怎么可能?” “你确定他没有手机吗?” 楚行云但凡严肃认真起来,眼神极其的有威慑力,除非能在气势上压过他,不然只能被他压制。 程先生的面色稍有缓和,道:“没有,他没有手机,你们拿的那台电脑也是他很久之前就不用的。” “这一点我们会验证,你们尽快到警局做口述,告辞。” 两人把电脑搬上车,返回警局的路上,杨开泰感觉浑身的毛孔一直处于炸开的状态,意想不到的同时内心隐隐感到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恐惧。 “楚队,你是说程勋就是给你发邮件的人?” 楚行云跟在一辆贴着‘实习’标的东风后面按喇叭,语气听起来很镇定:“这个人昨天给我发邮件,今天程勋就死了,而且他们的语气很像,你觉得是巧合吗?” 杨开泰如实道:“我不知道。” 楚行云一路风风火火的赶回警局,先在一楼推开尸检室的门:“剖开了吗?” 苏婉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和手套站在解剖台前,手持着沾满血液的手术刀,台上躺着胸口被割开的少年,小学妹抬头看他:“在剖呢,有交代吗学长?” “检查他身上的外伤,骨骼损伤情况,把他的死亡时间误差给我降到最小。” 楚行云把门关上,一手夹着笔记本,一手按着楼梯扶手踩在台阶上往上窜,到了三楼险些和忽然出现在楼梯口的乔师师撞到一起。 “你吓死我了。” 乔师师捂着心口急刹住车,略显做作的喘了两口气,看着他手里的电脑问:“谁的?” 楚行云把电脑递给她:“查那三封邮件是不是从这台电脑上发出来的,十分钟够不够?” 楚行云雷厉风云发号施令惯了,一向没什么耐心解释什么,好在在他手下做事的人都习惯了。 乔师师往墙上一靠,就地打开了笔记本,一瘪嘴儿:“五分钟” 楚行云大步流星的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大老远就看到傅亦和杨开泰站在他办公室门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俩人见到他走来,不约而同的住了口。 楚行云走过去推开办公室的门:“站在这儿干嘛?那两具腐尸的身份查出来没有?” 傅亦道:“还没有,dna配比需要时间,现在又遇到了点麻烦。” 楚行云扭头看他:“怎么了?” 傅亦和杨开泰对视一眼,然后说:“这个案子,杨局不让查了。” 楚行云顿了片刻:“为什么不让查?” “上面压着。” “谁?” 傅亦着重的看了眼他的脸色,叹了口气道:“贺丞。” 楚行云:“这小王八蛋!” 傅亦接着说:“咱们留在施工现场的人也被贺丞的人劝回来了。” “发现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干干净净。” 傅亦说完,皱了皱眉,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的神色,看着他问:“行云,贺丞是在跟你怄气吗?还是你又惹他生气了?” 楚行云:“我他妈半个月没见他,才回来不到半天跟他说了不到十句话,我怎么招惹他了?”说着狠狠一摆手:“这位爷发起疯来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早上还给我打电话说要把我的猫阉掉,谁知道他又在生什么气,比生理期的乔师师还阴晴不定,回去我跟他说。”说完一指杨开泰:“你去,做你爹的思想工作。” 杨开泰老老实实的上楼去往局长办公室,楚行云又把分析部的人叫来开会,立了另一桩案,因为杨开泰不在,所以这桩扑朔迷离的命案没有名字。夜深人静时目击者虽然难找,但是监控不会罢工。其实从监控录像中排查是最吃力最不聪明的方法,一来范围太广工作量大,二来人眼搜索,目标容易被遗漏。那些公用私用,路口的商家的摄像头加起来成百上千,程勋住的地方离诺亚广场不近,五六公里的路程,很难确保目标自始至终在摄像头监控范围内。 通过一整个白天的排查,技术队小组才理清了程勋的行动路线。他从家里出来后,小区的摄像头拍到他一路疾走出了小区,身上除了一套睡衣什么都没有,他并没有和任何人会面,而是走过一个路口后搭乘一辆出租车。为了找到他在哪里下出租车,又花费了不少时间,直到凌晨三点多才在诺亚广场附近的公交车站台看到程勋,他下了出租车后穿过马路走向诺亚广场,走入广场中心腹地,摄像头也追踪不到的地方。 苏婉把尸检报告交到楚行云手上,道:“死者死亡时间是凌晨两点到三点四十分之间,身上没有新鲜的外伤,不过他的头部受到过创伤,额骨略有凹陷。” 楚行云翻看一叠尸体身上各个部位的照片“他死前喝过水吗?” “有,死者胃里还有未分解的水分,我把杨警官带回来的三个水瓶都做了鉴定,其中有一个沾有死者的dna。” 楚行云抬头看她:“可以了,你下班吧。” 苏婉走后,乔师师抱着电脑走了进来:“头儿,你给我的电脑ip和发邮件的地址不一致。不过我仔细查了查三封邮件的发送地址,其中第二封是通过手机终端发送,手机号码已经找到了,现在发给你。” 楚行云扶着额头闭了一会儿眼,感觉到案情越来越朝着错综复杂发展。其中盘根错节漏章断续,好像被一张大网蒙住,到处都是漏洞,到处都是断篇序章的线索,明明是由一条线织成的大网,却让人不知该从何下手。 “明天再给我,今天时间太晚了,都下班。” 虽然不知道贺承哪根筋搭错了发什么疯,楚行云还是赶在午夜十二点之前开着自己那辆破东风到了贺丞住的小区。 这个小区很符合贺丞钻石王老五,富二代官二代to be no.1的身份,从小区门脸儿就能嗅出里头骄奢无度纸醉金迷的气味。虽然他开的这俩车和这里格格不入,但是保安还是给他放了行,因为他这张脸早在这个小区保安队伍里混熟了。 到了17楼07室门前,他先按了两声铃声,没人来开门,于是拿出常备在自己手里的门卡打算开门,不料此时门忽然开了,他一抬头看到开门的人,顿时愣住了。 杨姝也很诧异,站在门口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她怀里的胖狸花猫倒是认主,冲着楚行云喵喵叫。 “行云?天呐,你怎么在这儿?” 楚行云着重的看了一眼门牌号,又把目光移到杨姝身上,脸上说不清楚是什么表情,心里咂摸不出什么滋味儿,反问:“你呢,你又怎么会在这儿?” 完了。 在贺丞家里看到杨姝,楚行云很是崩溃,顿时感受到悲哀莫过于心死的悲凉。贺丞的两性关系和同性关系同样混乱,花名在外且男女通吃。想必杨姝也成了贺丞的十里桃花林中的一朵,他的梦中情人啊,就这样被贺丞这只妖孽勾引进了盘丝洞。 怀里的胖猫一直往楚行云那边使劲儿,杨姝险些抱不住,一边哄着狸花猫一边解释道:“这是我——” “楚警官。” 又一位美女出现在门口,站在杨姝身边,对楚行云笑道:“你回来了。”说着把杨姝介绍给他:“这位是贺总的行政秘书,新来的。” 贺丞有很多秘书,无一例外全是美女,这位何云舒小姐是其中的佼佼者,长了一副顶级优质的面孔,样貌身材极其的出类拔萃。并不是贺丞骄奢淫逸养一座御花园供自己观赏,而是优质的皮囊在任何谈判中都具有不可忽视的杀伤力。 何美人身为贺丞的生活助理,主要工作是陪他出席各个宴席酒会,练了一身艳压群芳口吐莲花且千杯不醉的好本领,从内到外都给足了老板面子。所以得到贺丞的重用,时常帮他照顾楚行云丢给他的两只猫,所以何美人还身兼猫保姆重任,但凡楚行云公务出差把两只肥猫丢给贺丞,贺丞就差何云舒来照料。 楚行云和杨姝对视一眼,感觉自己烧成灰的少男之心又有了死灰复燃之势。 杨姝理顺了这里头的人物关系,对楚行云笑道:“原来你就是贺总的朋友啊。” 楚行云顿时对自己刚才的猜测感到羞愧,支支吾吾的应了一声,把狸花猫从她怀里接过来进屋了。 贺丞的家上下两层打通成复式楼,带有室内游泳池,为了迎合他装逼的气质装了好几面银镜,走进去跟逛行宫似的。 何云舒解释道:“小满生病了,两三天不好好吃东西,先生让我和杨姝带它去宠物医院看了看,怎么?你们认识?” 杨姝看一眼楚行云,笑道:“我们是大学同学。” 楚行云在喜欢的女孩面前一向有点怂,和她们聊了两句就坐在铺着白天鹅绒地毯的猫窝边看自己的猫。他有两只猫,大满和小满。大满是母的狸花猫,小满是公的狮子猫,大满肥美圆润像个球,认主,很黏他,比如现在盘在他的脚边不停的用尾巴扫他的脚踝。小满浑身雪白很是高冷傲慢,是个典型的猫中贵族的模样,躺在昂贵的白天鹅地毯上,懒洋洋的斜了他一眼,算是恩准了他前来请安。 楚行云觉得这只高冷的狮子猫被贺丞养刁了,并且越来越像他,越来越不讨人喜欢。 小满不鸟他,他也不理它,抓了一把进口猫粮喂大满。狮子猫才晃晃悠悠的走到他身边卧下,想从他手里讨食吃。楚行云看到它就想到贺丞,想到贺丞就生气,于是一把把小满推远,小满恼了,掉头来咬他的手腕,两只爪子把他的手抱住,狗啃骨头似的在他的手上来回咬。楚行云被它咬了好几年也没被咬伤过,任虚张声势那厮去咬,淡定的喂大满吃东西。 这个狮子猫对谁都很冷,连个眼神都懒得给,杨姝猛一看到它这幅凶相,被小吓了一跳,在楚行云旁边坐下,看着它说:“没事吧。” 楚行云也看了一眼狮子猫龇牙咧嘴的凶相,也不知说谁:“没事,折腾去吧,折腾够了就不折腾了。” 说罢不自觉的停止了脊背,挪动屁股离杨姝远了点。 杨姝对他和贺丞之间的关系很好奇,于是看着他的脸斟酌的问道:“你和贺总是朋友吗?” 很容易回答的一句话,却把楚行云问住了,也是,他跟贺丞算是怎么回事儿?朋友?发小?还是兄弟?恐怕任何一种人物关系都无法诠释他们之间的一摊烂账,仔细琢磨一下,头都大了。 第8章 少年之血【7】 杨姝对他和贺丞之间的关系很好奇,于是看着他的脸斟酌的问道:“你和贺先生是朋友吗?”很容易回答的一句话,却把楚行云问住了,也是,他跟贺丞算是怎么回事儿?朋友?发小?还是兄弟?恐怕任何一种人物关系都无法诠释他们之间的一摊烂账,仔细琢磨一下,头都大了。 楚行云想了一阵子,然后抬起头看着落地窗外银江市的夜色,欲言又止道:“我跟他有点乱,我阿姨是他小时候的家庭教师。我很小就离开家和阿姨生活,这你是知道的,就跟着阿姨住在贺家,住了好几年,从小就跟他认识。” 楚行云说的乱,杨姝并没有感觉到,从楚行云叙述的来看,他和贺丞的关系很简单,怎么就乱了?但是楚行云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有些低迷,貌似是不愿意说的太多。她也就不好再追问,笑着开玩笑道:“那你们之间的关系应该很好,贺先生还帮你照顾猫呢。” 楚行云脸上多云转晴,挑起一边唇角笑道:“以前的确很好,现在不好说,这几年他的脾气越来越怪,我都快琢磨不透了。” 杨姝看着他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的侧脸。发现楚行云和自己说话的时候面部表情总是有些僵硬,话也很少,但他说起贺丞的时候就会很放松,话也变的很多。 “看得出来吗?” 楚行云忽然扭脸看她,一脸兴味的问。 杨姝懵了一下,说:“什么?” 楚行云用手比了数字:“我长他四岁。” 杨姝又懵了一下:“贺总才二十四啊?” 楚行云对于自己比贺丞年长这件事,从小就有着莫名的自豪感。或许是七八岁的小贺丞跟在他屁股后头上山下海,捉鸟摸鱼,哥啊哥的喊他,所导致的吧。所以每当他被贺丞气的牙疼的时候总会自己安慰自己,算了,我还是他哥呢,跟一孩子计较什么?原谅他原谅他。 所以他不但习惯于带“原谅帽”,还会觉得自己是在包容弟弟,从而感到自己心胸倍儿宽广,倍儿有做人家哥哥的风度,每次都能把自己给折服了。 楚行云哈哈笑:“丫整天绷着个脸,二十四看着跟四十二似的、” 楚行云还是头一次在她面前笑得这么放肆,杨姝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才笑说:“也不是,你们看起来都很年轻。只是你太不显年纪,毕业这么久,咱们班同学聚会的时候就你还和刚毕业的时候一模一样。” 楚行云原本在取笑贺丞,没成想被杨姝夸了两句,顿时很不好意思,收了张牙舞爪的笑脸,垂下头干咳了一声。然后艰难的挤出一句很拗口的赞美:“你比上学那时候,更漂亮。” 杨姝摸了摸自己的脸,笑得很开心:“真的吗?” “嗯。” 坐在一旁沙发上的何云舒终于不再‘非礼勿视’,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心说楚行云的甜言蜜语和撩妹手段是她见识过的男人里面最差劲的一个。难为杨姝还真吃他这套,两个人还跟坐在大学校园草坪上谈恋爱的大学生一样,了了一两句话就能把对方哄开心了。 何云舒放下手里的杂志离开起居室往门口走去,片刻后和贺丞一起回来了。 贺丞结束一天的忙碌,才进门就听到起居室里有人在笑,扯着西装领带走近一看,面色顿冷,手指勾着领结猛然用错了力道,领带紧紧箍在了脖子上。 楚行云总是对他的眼神很敏感,当即就察觉到身后有一阵阴风扫了过来。回头一看,就见贺丞衣冠楚楚的站在他身后,浑身上下精致又笔挺,甚至连发型都纹丝不乱,跟刚从造型室出来的上台走秀的男模一样。无论贺丞的形象多么的一丝不苟具有精英风范,楚行云始终觉得他那张戴着金丝眼镜的脸上刻着两行大字——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呦,老板晚上好。” 楚行云笑呵呵的说,然后指着抱着他手腕磨牙的狮子猫说:“你又给这厮剪毛了?都快成秃瓢了。” 贺丞瞟了一眼杨姝,手指用力往下一拽,把领带从脖子上抽下来,硬邦邦冷冰冰道:“掉毛。” 杨姝拢着裙边站起身,对贺丞笑说:“贺总回来了。” 贺丞看她一眼,又看了看坐在地上逗猫的楚行云,似笑非笑道:“是不是,不太是时候。” 杨姝:“啊?” 楚行云抱着大满站起来,一脸纳闷的看着贺丞:“怎么了你,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要不等您把那口怪气儿撒干净了我再进来?” 他作势要走,被贺丞拽住胳膊。贺丞下手一向没轻重,楚行云的胳膊被他一捏,立马使不上力,大满喵呜一声从他怀里跳到地上。 贺丞侧头对他说:“你去哪儿,把杨小姐一个人留下,合适吗?” 楚行云胳膊反向一拧挣开他的手,拧着眉莫名其妙道:“你到底什么意思?杨姝又怎么着你了?” 贺丞脸色一冷:“你心里清楚。” 楚行云抱着胳膊笑:“不好意思,我还真不清楚。” 贺丞气焰更高,冷笑道:“是吗?我倒是很清楚。” 楚行云:“那你就把话说清楚,让我也清楚清楚。” 贺丞:“你的事儿你不清楚吗?我再清楚也没有你清楚。” 楚行云:“我可是清清楚楚,不像你,一向不清不楚,既然你那么清楚,那就讲明吧,我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说罢,楚行云往沙发上一坐,翘着腿冲他抬了抬下巴:“说说吧,今天这顿脾气冲谁发的,让我好弄个清楚。” 两个男人吵了起来,两个女人只能保持沉默。 贺丞方才那刺猬一样的锋芒毕露,此时随着沉默而渐渐的偃旗息鼓了,他看着楚行云,脸上的冷傲渐渐褪去,神情中浮现出若隐若现的无可奈何和一丝委屈来。 他移开目光看向别处,胸膛里发出一声很沉闷的哼笑:“就算我说清楚了,你也不懂。” 楚行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竟然从贺丞脸上看到一种,一种,一种叫做‘黯然神伤’的东西。 他顿时觉得自己罪过大了,怎么能当着两个外人的面和贺丞吵起来让他下不来台。他的操蛋脾气只能顺毛摸,能随便呼噜瓢儿的是大满。 楚行云有心哄他,站起身凑到他面前嘿嘿笑道:“有话好好说嘛,你不说清楚,我想懂也懂不了啊,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什么事儿是不能坐下好好聊的?正好我有事儿想跟你聊聊” 贺丞变脸极快,转脸就恢复一脸冷傲,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比起那只不知好歹的狮子猫有过之无不及,他说:“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别说了,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楚行云:“你故意的是不是?” 贺丞笑:“楚队长又不把话说清楚了,我怎么听不懂。” 何云舒觉得这俩人得吵到明年,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早脱身为妙,于是找了个缝隙插话道:“先生,时间太晚了,我们就先回去了。” 楚行云说:“我送你们。” 何云舒跟在贺丞身边这么久,十分懂得看贺丞的脸色,见他听闻楚行云要送他们时有明显的不悦,于是连忙道:“不用了,我男朋友在下面等我。杨姝你呢?和我一起走吗?” 杨姝看了看楚行云,很明显是希望楚行云送她回去,但是楚行云木头一样看不懂女孩儿心思,于是只好说:“好吧,麻烦你们了。” 楚行云只好把两位女士送到门口,对杨姝说:“我还欠你一顿饭。” 杨姝笑说:“来日方长。” 两人相视一笑,就地分手。 送走杨姝,楚行云站在门口换了一口气,然后呼嗵一声把门关上,用力捋了一把头发,大步流星的走回客厅:“来吧小少爷,我们来谈谈!” 贺丞的声音从二楼衣帽间飘下来:“我跟你无话可说,带上你的脱毛畜生,消失。” 楚行云点了一根烟,靠在沙发背上,仰着头看向正对着客厅的衣帽间:“给指条明路吧,我又怎么着你了?” 贺丞慢悠悠的从衣帽间出来,身上只剩一件西装裤和白衬衫,双手解着衬衫扣子走到二楼护栏前,睨视着楼下的楚行云,似笑非笑道:“不如你给我指条明路吧,我怎么着你了?” 楚行云:“你明知顾问,截了我正在查的案子,还把我的人从工地赶出来。” 贺丞冲他翻了一个白眼,衣服也不换了,敞着扣子解了一半的白衬衫,光着脚登登登的从二楼下来。几步走到楚行云面前,先是把他叼在嘴里的烟头拿走扔到垃圾桶:“介意。”然后道:“你的案子阻扰我的工程进度,你的人把我的地基挖的乱七八糟,这个理由够合理吗?” 此时贺丞衬衫领口大敞着,露出里面常年健身练就的胸肌线条,他打了发胶的头型也终于撒了,一两缕头发垂下来盖住他的眼睛,脸上那副金丝眼镜在灯下流着冷光,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像刚非礼完良家妇女的富家少爷。 离得近了,楚行云又闻到他身上的男士香水味,和早上相比淡了很多。 楚行云把身子往后扬了扬,目光定格在他的鼻子和嘴唇之间的部位。没办法,这是贺丞浑身上下唯一一个不那么勾人的地方。 “合理个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不想接山水新城这个项目?要不是你们家老爷子提拔后辈拉山头,你会掺和进来?巴不得早日脱身吧,好好说,为了什么?” 话说了半天又绕回去,贺丞的目光在他脸上刮了一圈,用力的好像能从他脸上刮下一层皮肉,然后说:“我们家老爷子拉不拉山头我不管,我只知道工程被延误,我就有损失。” “那可是三条人命。” “关我什么事?” “关我的事!” 贺丞镇定自若的看着他,‘哦’了一声,然后微微一笑,说:“关我什么事?” 说完越过他走进了浴室。 没说几句话,楚行云又被他气的肾疼,转向浴室方向大声嚷道:“这件案子我一定要查,你别掺和进来!” “工程是我一个人的吗警察同志?我可以给你查案时间,高副书记能给你吗?市委领导班子马上换届,他指望山水新城的政绩鱼跃龙门,是三条人命可以阻止的吗?” “这是你们的事儿,我就不信你出面调停,他能不给你这个面子。” 贺丞在浴室里很刻薄的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帮你说话,给我个理由。” 楚行云:“回到最开始的问题,我怎么着你了?说清楚。” 贺丞迅速的冲了个澡,穿上浴袍一把拉开浴室的门靠在门框上,慢慢的系着腰间的浴袍带子,面色阴沉沉的看他半晌,然后冷不丁的露出一抹笑:“你好的很。” 楚行云觉得让小满开口说人话都比和他交流起来省劲儿,摆摆手就要走人,把两只肥猫抱起来走向门口,经过浴室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贺丞笑说:“小少爷,如果你不收回成命,执意把这件案子封进档案室,我就鼓动你们家老爷子从你的那些花花草草里给你找个合适的对象,先把亲定了。” 贺丞:“你敢!” 楚行云愉快的挑唇一笑:“我当然敢啊,好歹应你一声哥,你的婚姻大事我当然得操心了。” 最后一个回合好不容易扳回一成,楚行云抱着猫走出他的家门还在想,的确得撺掇贺老爷子给贺丞找个未婚妻什么的,好杀杀这只妖孽的锐气! 作者有话要说: 贺丞:要骄傲。 第9章 少年之血【8】 湖滨道半山别墅区是银江市最富有的居民区,毗邻和平道,与市政高官们只有一条公路之隔。和平道上的花园洋房里住着银江市的官员和家属,贺丞小时候就住在这里。a栋零一号原是民国末期法国大使馆,法国人退出华夏后,大使馆被改造成居民所,用来安置国家重要领导人。贺丞小时候,爷爷贺之章是市政府一把手。当初贺之章带领着一批领导班子一手把银江市从数不上名号的小城镇建设成如今拥有三千多万人口的一线繁华大都市,将银江市引领到“改革开放”最前沿,成为全国闻名的花园滨海城市。 贺丞在大使馆里住了很多年,后来贺老爷子挤进国家领导人队伍,居家迁往首都生活。但是贺丞没走,死活都要留在银江。他爹用马鞭抽他他都不走,他爷没办法,给他留下一个保姆,留下一个肖树,留下一栋空房子,走了。 前两年贺老爷子功德圆满隐居二线,又回到了和平大道a栋零一号“大使馆”。贺家在政治上的建树不止一个贺俊海,还有一个贺瀛,分别是贺丞的父亲和兄弟。贺丞的父亲贺俊海早年参军,如今是海军总司令。贺丞的大哥贺瀛青出于蓝,大学毕业后混迹仕途到现在,已经成为国家外交部秘书长。而贺丞对政治不怎么感兴趣,他从商,在父辈的扶持下接手天鹅城酒店集团有限股份公司,如今是享誉国际的连锁酒店集团。旗下收购了国内外几百家酒店,生意发展的也是红红火火,老贺家政界商界双莲并蒂,成为银江市不小的传奇。 和平大道隔壁的别墅区里住着银江市将近一半的有钱人。 一位穿着棉麻素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走在清晨的林荫道上,早上的风沾染了未干露水的湿气而有些凉气,女人外穿了一件薄薄开衫,提着买来的早餐和早起去买菜的邻居打招呼。 “这么早啊阿姨。” “你也早。” 女人和花甲老人擦肩而过,打开花艺大门穿过修剪平整的院子走进别墅。 一位穿着校服的十八岁的少年和开门进来的女人打了个照面。 少年教之同龄人有些瘦弱,肤色也很白,嘴唇上淡的几乎看不到颜色,站在二楼楼梯口扶着楼梯扶手对女人说:“慧姐,我房间里的相框你动了吗?” 女人提着早餐站在一楼客厅,仰着头看了他片刻,才笑说:“太旧了,回头我买一个新的换上。” 说完提着袋子走向厨房:“家里没牛奶了,今天早上喝豆浆可以吗?” 少年道声可以,坐在餐厅等待吃饭。 女人把做好的早餐端到他面前,防着两只煎蛋的盘子上摆着刀叉,然后在他对面坐下。少年把盘子转了一圈儿,把本应拿在右手的叉子拿在左手,有所感知搬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年轻保姆:“怎么了?” 保姆摇摇头把一杯豆浆摆在他左手边,笑说:“小旭,这次期中家长会,你希望先生去,还是太太去?” 少年低着头默不作声的切煎蛋,音量低弱而腼腆道:“随便了,看他们谁有时间,如果他们都很忙,你去也可以。” 保姆点点头,把他的书包收拾好递到他手里,交代一声:“路上小心。” 少年背上书包,从停着两辆跑车的车库里推出自己的赛车,拐出家门往学校去了。 高三十一班,他才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热火朝天的讨论声。 “程勋,程勋死了,以前八班的程勋。” 少年脚步一顿,提着书包带的手猛然松了力道,书包险些从他手中掉下去,愣愣的站在门口,眼睛里空洞洞,直到被同班的男生拍了一下肩膀才回神。 “站在这儿干嘛,进去啊。” 少年漫着红光的眼睛看向他,吃力的吞了一口口水,脚腕上拴着铁锤似的艰难的走进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班级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几乎每个人都在用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他,他的同桌在周围人的眼神示意下坐在他旁边,低声问:“诶?程勋的事儿你知道吗” 少年垂着头,紧紧绷着嘴唇,没说话。 女孩儿又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大家都说你们被人诅咒,被下降头了。” 少年面色一白,安静又内敛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怒气,硬邦邦道:“我不知道,别问我。” 此时上课铃敲响,结束这一沉重的话题。 程勋的葬礼就在案发第三天,苏婉把尸体刨开后也没什么重要发现,只根据胃里的残留药物估测了死亡时间,且在死者头部和身上发现几处伤痕,基本可断定为死者自己的行为。傅亦也找过程勋生前的心理医生,医生所言和程勋的父母基本一致,都说程勋存在着轻生意向。还有那封遗书,已证实是程勋的笔记。现在貌似所有的线索都指向程勋是自杀而非他杀,但是楚行云缺存有疑虑。 乔师师给他的手机号已经换了主人,三封邮件一封从网吧发送,一封邮件地址查无实证,而最近的那封邮件是通过手机终端发送。但是手机号换了主人,现主人听说找上门的是警察,立刻交代了自己从小偷小贩手里买二手机的罪行。 手机易主,线索断在了三封神秘的邮件中。 楚行云给乔师师下达死命令:“三个小时之内,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给我划出一个有效范围。” 无视乔师师的咆哮,他步履不停的来到会议室,正看到几个警员正从另一个白板上撤照片。 “谁让你们撤的,贴回去!” 楚行云轻易不发火,发起火来很吓人,两个警员拿着一叠腐尸的照片陪着小心道:“楚队,杨局让撤的。” 楚行云扬手一指白板墙:“贴回去!” 照片又被贴回白板上,两个奉命行事的部下灰溜溜的走了出去。 楚行云走到白板前,把胳膊一抱靠在身后的会议桌上,压着墨水染过似的黑沉沉的眉眼看着面前各个角度的干尸照片。 傅亦不知不觉的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往白板左上角看,解释道:“昨天晚上咱们的人被贺丞赶走之前,找到一堆衣物,已经做过血液鉴定,是受害者的。” 楚行云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几张布满泥垢,被泥土和空气腐蚀严重的几件血衣,眼中暗的像是黑沉沉的洞穴入口,静的一丝风都没有。 “那件绿色的衬衫是女死者的吗?” “是,怎么了?” 衬衫像是被揉烂的烂菜叶子,无论存在着什么线索,被埋藏了这么久,都化整为零了。 楚行云问:“原物在哪儿?” “物证室,我已经看过了,什么线索都没有” 傅亦扭头正视他,思索了片刻道:“你和贺丞谈过了吗,他为什么断你的案子?” 一听到贺丞这俩字楚行云就牙疼,拖着下巴颏忧长的叹了口气:“别提了这小王八蛋就是个神经病,发起疯来不是人。不知道又看我哪点儿不顺眼,存心跟我过不去。” 傅亦作为少数那么几个知道他们之间的渊源的,觉得自己有必要站出来替贺丞说句话:“你别怪他,这么多年了他心里那劲儿还没过去,可见当年那件事对他影响有多大,毕竟他那么依赖你,相信你。” 傅亦说完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和他谈谈吧,我看啊,他现在谁都不在乎,只听你的了。” 楚行云扶着额头,脸上露出类似于苦笑的无奈神情,道:“他是听我的,但只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后来不管我怎么弥补,他始终对我有心结,或许还挺恨我。傅哥,如果是你,你怎么选择?” 傅亦认真的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呢?后悔当年的选择了吗?” 楚行云仰起头长叹一口气:“后悔,特别后悔,我后悔怎么没自己留下。他当时那么小,我把他丢下,他肯定记恨上我了。我把他当弟弟,很亲的弟弟,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用自己替换他。” 傅亦看着他低迷的面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道:“现在说这么多也没用,还是想想他为什么又跟你过不去了,你这位弟弟,只有你的话才会听,好好跟他谈谈吧。” 楚行云摆摆手,唉声叹气道:“你不知道,这小子存心憋着一口气想整死我。” “楚队。” 会议室门忽然被推开,杨开泰面有急色的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傅亦,把他略了过去,对着楚行云说:“程勋的父母要领尸体。” 程先生和程太太一身黑白色,和几个亲友的陪同下堵在尸检室的门口和几位警员僵持不下,程先生有些失态的和两个壮年男人一起向警员发难。吵嚷声跑的满走廊都是,程太太挺着孕肚在女眷的陪同下默默恸哭。 楚行云一看那边的情形,就此住了脚步远远站在外围没有靠近,抱着胳膊靠在墙上观望着那边的动静,傅亦和杨开泰马不停蹄的赶到人群中间开始调和矛盾。 程家人的来意很简单,认领程勋的尸体,然后将他入土为难。身为父母,他们难忍失去儿子后还要让他躺在解剖台上供人开膛破肚的研究。貌似他们已经确认了儿子的死亡是自杀,且程家人都是文化素质较高的,用高调门讲起道理来确实让人无法招架,让善于做和事佬唱白脸的傅亦也不知该从何辩驳。目前程勋被谋杀只是楚行云的推测,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案件凝成冰点,难以进行,这时候死者家属又来撤案,扬言不需要警察介入,事态更加难以推进。 在傅亦满头大汗的安抚程先生极其亲友的情绪时,楚行云一直盯着程太太看。看她的肚子,他注意到程太太格外珍视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一直用手护着肚 苏婉为了避免战火,离开自己的办公地点溜到了楚行云身边儿,见他一直若有所思的盯着程太太,便叹了口气道:“女人啊,失子之痛,真够要命的。” 她一张娃娃脸,偏偏蹙着眉压着唇角装老成,着实有些招笑,楚行云瞄她一眼,露出一点笑,忽然问:“她几个月了?” 苏婉勾头认真一看,摸着下巴想了想:“五六个月了吧,肚子已经很大了。” 这时候傅亦被死者家属群攻的招架不住了,看向人群外围的楚行云,用眼神征询他的决定,楚行云稍稍点了点头,傅亦长舒一口气,对杨开泰说:“搬吧。” 苏婉远远看着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傅亦,感慨道:“傅队真不像警察,他比我们系教授还儒雅斯文,真像是教书先生。” 楚行云斜她一眼,在她眼前打了一个响指:“回神儿了小学妹,人家已经结婚了,女儿都三岁了,你来晚了。” 苏婉不是剽悍的乔师师,人家是柔情蜜意的苏州女孩儿,被他开了句玩笑,当下就很不好意思。瞪着眼辩解道:“我只是感叹一下好男人都名花有主了好不好,才没有想别的呢。” 楚行云笑了,指着自己的脸,皮厚如墙道:“看这儿,这儿还有一个好男人呢,你怎么不肖想肖想我啊小学妹。” 小学妹很顺利的被他逗的脸红了,把手一甩,扭头走了。 楚行云冲她的背影喊:“记得想我啊。” 这时候乔师师掐着点儿从办公室里出来,看了一眼被大灰狼吓走的小白兔,抱着平板朝楚行云走过去,一脸真诚道:“我肖想你,真的,我肖想你很多年了,今天晚上我给你暖床吧。” 楚行云靠在墙上一笑:“没确定位置?” 乔师师把平板奉上:“老大,你要么睡了我,要么潜了我吧,小的已经尽力了,这三封邮件地址打一炮换个地方,而且打的都是野炮,小的无能,只圈到十公里范围之内。” “先不管这些野炮了,跟我去趟分局。” 去分局的路上,楚行云收到傅亦发来的一条信息——程家人把尸体领走了,定在明天下葬。 楚行云看完短信没有回复,把手机扔到驾驶台上,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夹着烟头伸到车窗外掸了掸烟灰,如果忽视此人无视交通法纪,此人还是挺有型的。 乔师师早就做习惯了他开的‘碰碰车’一路风驰电掣的来到银江市第一分局。下车后摇头晃脑一番把马尾捋顺,又是一枚神清气爽的美少女,抗晕车能力不知比杨开泰强了多少。 走进分局大门,乔师师伸手挥走飘在眼前的金色碎纸片子,脚步略有漂浮不稳,问道:“头儿,来干嘛?开会吗?” 楚行云腾腾腾的蹿上台阶,说:“既然咱们现在的方向走到了死胡同,那就换个方向。” “什么方向?” “调查近年来银江市所有的青少年命案,我就不信找不到新的突破口。” 乔师师:…… 她怎么觉得,忽然有点头晕。 分局的刘队长和他是故交,合作过很多回,是一起成立过专案组的交情,所以刘队长很支持他的工作,按照他的交代,把近五年来银江市青少年命案全都调了出来,还专门给他们腾了一件办公室。 乔师师一进门就被那桌子上,地上摆着的整箱整箱的案卷看晕了,扶着门框要死不活道:“老大,我说真的,我宁愿陪你睡觉。” 楚行云:“着什么急,到了晚上有你表现的时候,那个刘队长,把门给我们带上。” 刘队长把门给他们带上,办公室里只剩他们孤男寡女。 楚行云往椅子里一倒,抬腿架在桌子上,像个逛青楼的嫖客,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冲她挑眉一笑:“来吧小妞儿,开始干活吧。” 楚行云选择从靠近这次案情的卷宗查起,交代乔师师:“把有疑点的自杀案全都找出来。” 如果不是这次大搜查,他还真没印象银江市的青少年罪案率是多少,通过这次大起底他才得出一个比较靠谱的统计。近年来银江市的自杀率只增不减,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所致,最多的则是家庭暴力和校园凌霸。最初他怀疑程勋是否受到家庭暴力或者校园凌霸,但是调查表明程勋的父母待他不错,从没有受过家暴。至于校园凌霸,他高二就辍学,在校时一直是三好学生,加上家境殷实,更没有遭受过校园凌霸。但是为什么在他高二那年的暑假,他会忽然精神失常呢? 他们在分局办公室一直待到乌金微堕,找出了十几份不那么单纯的自杀案。只是在这些案件上一直看不到突破口,楚行云不免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只是无用之功。 “老大。” 乔师师忽然一改颓态,盯着手中一份案卷问:“你们说,在死者房间里找到一封遗书是吗?” 楚行云把手边一叠案卷拿起来颠了颠,不以为然:“这里面都是留了遗书的,继续找吧。” 乔师师把其中附加的照片给他看,眉眼间格外凝重:“你看这封,是不是和程勋留下的那封很像?” 楚行云接过去一看,双眼像是黑沉沉的洞口亮起了两盏灯笼,幽暗且灼热,沉声道:“你把程勋的遗书找出来。” 眼前这封遗书的照片,是用淡黄色的印有暗花的纸写的,如果不是字迹不同,他几乎认为就是程勋留下的那封,况且,这封遗书的最后一句话是——谁能救救我?我不想进地狱,我不想进地狱! 求救,又是一个求救信号。 这封遗书的主人叫做薛旻豪,死于二零一五年八月二十三号,死因是在家中放满水的浴缸里自溺而死,警察在浴室旁的洗手架上发现这封遗书,于是将他断为自杀。 八月二十三号,正是学校放暑假的时间,如果是巧合的话,也是程勋精神错乱的起始。 楚行云把其他的案卷从桌子上扫下去,将薛旻豪的案卷展开,一页页的翻看,道:“把刘队长叫过来。” 刘队长急急忙忙的赶到办公室配合他们的工作,听了楚行云框定的范围,仔细想了想道:“确实还有一宗,是在二零一六年,也就是去年。一个高中生从酒店房间阳台上跳楼,现场也留下了这样的一封遗书,因为都是我们分局管辖范围内的案子,而且都是自杀,所以市局就没有过多的重视,简单的走了一下流程就结案了。哦,你要案卷?有有有,我派人给你找。” 有了明确的目标,找起来就轻松多了。不到十分钟,楚行云就拿到了详细的案情资料。看到现场留下的遗书照片,果然还是一张淡黄色的印花纸张,虽然这封遗书里没有明确的求救,但是和之前两封有一个相似点,字里行间充斥着悲伤和恐惧。 跳楼自杀的男生叫王明远,死时才十六岁,是银江市第一中学的高二的学生。王明远和自溺而死的薛旻豪同一个学校,和他们同校的,还有死者程勋。 第10章 少年之血【9】 三羊同志官名杨开泰,调入市局碰到楚行云之前并没有‘三羊’这个吉祥淳朴八方来财的小名。当年他战战兢兢的第一次踏入刑侦组案情分析中心,整组人正在开会,主持会议的是他未来的上司楚行云。 楚行云当时被一杯浓茶灌的有点清醒过头,看着这个浓眉大眼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做完自我介绍,茶叶里那些提神的因子成群结队的往他的天灵盖儿蹿。一时没把握好分寸愣头愣脑的说:“开泰?三羊开泰?那你乳名是不是叫三羊?” 杨开泰有点天然呆,给他任何刺激只能让他发愣。听了领导这句贬褒不明的玩笑话,不明白这是否就是传说中菜鸟都会遭遇的下马威,笨嘴拙舌看着他一时也答不上话,只能默默的红了脸。 和楚行云一样粗枝大叶的警员们发出几声没有恶意的笑声,也有人为杨开泰开脱,好心缓解他的紧张情绪。 楚行云没料到自己一句话就让刚出校门的小年轻下不来台,心里感叹可真是来了稀缺物种。他们队里除了老爷们就是乔师师这一剽悍的女土匪,多少年没见过会脸红的了,这位三羊同志将成为刑侦队里一股清澈的洋流。楚行云看他很顺眼,当时就钦点了他由傅亦带着。 杨开泰进局不到半小时就被取了个开玩笑的乳名,杨局听闻后立刻大马金刀的从楼上杀下来了。找到楚行云破口大骂:“你小子给谁当祖师爷呢?还轮的到你给我们老杨家改族谱了?你怎么不改名叫流水?看老子不把你揍个落花流水!” 楚行云一边逃窜一边哈哈笑:“杨老您别急啊,我们队有一习俗,但凡喘气儿的都得取个外号,是吧,那个那个,二狗!” 被钦点为二狗的队员机灵的应了一声:“到!” 楚行云倒豆子似的连着叫了铁蛋,狗剩,驴子,大牛,几个便宜好养活的外号,都有人争着对号入座,场面一时喧哗鼎沸十分热闹。 最后,楚行云指着乔师师喊道:“傻妞!” 乔师师手指绕着长发笑嘻嘻道:“诶,是我。” 杨局被他气的没脾气了,被儿子强推硬拉的劝了出去。 杨开泰把他爹送走,回过头对着楚行云长鞠了一躬,整张脸羞的通红,说:“对不起队长,其实,其实我挺喜欢这个外号的。” 楚行云被他这追悼死者般的一拜,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笑呵呵的拍拍他的肩膀,说自家兄弟,别这么拘束。 这时候傅亦进来了,拿着刚从档案室找出来的资料,笑问:“怎么了?刚才好热闹。” 杨开泰转过身,就见一个面如冠玉,温润斯文的男人正对自己微笑,说道:“你就是新来的是吗?” 杨开泰皮肤白,浓眉大眼,身上带着青涩的奶油气,比楚行云还小白脸,是一张很标准的少爷脸。他看着傅亦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发了好一会怔,脸上跟灌了两三瓶茅台一样一路红到了耳根。对着傅亦又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是,我叫杨开泰!外号三羊!” 从此以后,楚行云逢人便说,杨局的儿子可比杨局萌多了。 三羊同志变成了刑侦队的萌宠,萌宠崇拜楚行云,敬仰傅亦,把傅亦当做自己的人生导师,把楚行云当做自己的人生目标,一晃眼在楚行云手下做事已经两年之久。 今天是程勋下葬的日子,楚行云本来计划要到现场参加葬礼,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此时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于是把这个任务给了傅亦。 当天一大早,傅亦便和杨开泰出发了,不是参加葬礼,葬礼在中午,他们是去走访楚行云认为有关联的两起自杀案的家属。相比程勋,王明远和薛旻豪的家境就普通很多,薛旻豪的父母都是普通外企的职员,家庭条件勉强够得上小康,住在市中心外环的一栋居民楼里,居民楼应该有些年头了,外观虽然才修葺过,但是墙皮脱落的速度也很快,露出里面有些坑洼不平的水泥墙,像是涂脂抹粉的花甲老太,怎么花哨都掩盖不了颓颓老态。 正逢周末,所以薛旻豪的母亲在家,从防盗门猫眼里看到站在门外的两位年龄稍有差距的好看的男人,虽然他们都很面善,还是小心仔细的看了他们的证件才放他们进来。 薛太太高高瘦瘦,身材保养得当,不看她眼角和唇额的皱纹,倒像三十出头。 “抱歉,我们小区治安比较差,快请进。” 傅亦道:“没关系,正是治安差,才要处处小心。” 薛太太把他们让到客厅里坐下,上了两杯茶,听闻警察为了去年薛珉豪的案子而来,有些意外,于是向他们追问缘由。 傅亦只道是当年有些问题没有弄清楚,现在领导要求他们重新彻查一遍,希望薛太太能够配合。 虽然旧事重提让这位失去儿子的母亲再度伤心,但也没有阻碍警察的工作,收拾了一番心绪,一一回答了关系薛珉豪的问题。 在傅亦询问薛旻豪的交际圈的时候,杨开泰低调的离开了客厅,在临近的三间卧室上看到了门上贴着篮球明星科比海报的那一间,看一眼客厅里的两人,他轻轻扭开门把推门走了进去。 这间应该就是薛旻豪的房间了,房间虽然很干净,但是干净的像样板间,显然很久没人住过。想必是母亲思念儿子于是时常打扫,房间里贴着很多科比的海报,可见这个男孩儿生前有多么的喜欢篮球,写字台上还摆着许多他的照片,跨度长达五年不止。少年或行或坐,或静或动,都是一副张扬又灿烂的笑脸,让人难以将相片里的人和那封隐藏着求救信号的遗书的主人联系在一起。 杨开泰拿起一张少年抱着篮球站在球场上的照片,发现他的肩膀有些肉眼可见的不平,右肩稍稍向下倾斜,不太明显,但是细看可以看出,再看他其他的正面照片,几乎每张都可以看出他的右肩向下倾斜,杨开泰拿着照片出去找薛太太,问她薛旻豪生前是不是左右肩不平。 薛太太拿着儿子的照片,眼中漫着泪光,哽咽道:“不是这样的,他天生有些生理残疾,右腿要比左腿短一些,为了掩盖这个缺点,他才总是向右顷斜身体,但是他喜欢打篮球,打的很好,如果不是右腿有些缺陷,校队应该就会收他了。” 杨开泰和傅亦对视一眼,傅亦从沙发上站起来,道:“我们能到浴室看看吗?” 薛太太把他们领到浴室,小小的一间,毛玻璃和外间的马桶和洗手台格开,淋浴的地方也在外间,浴室里只摆了一张浴缸。薛太太说她喜欢泡澡,家里的浴缸一直没换过,自从薛旻豪在浴缸溺死后,她就没有再泡过澡。 浴缸不算小,平躺一个成年人绰绰有余,但是却有些窄,薛太太说当时也是看中这个浴缸比较便宜,以至于其他的舒适问题就没怎么考虑。杨开泰站在浴缸边看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可以,进去试试吗?” “可以。” 杨开泰躺进去试着左右转了转身子,坐起身和一直在注视着他的傅亦对视了一眼,后者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他爬出来又一次向薛太太道了歉,然后两人从薛旻豪家离开。 走出小区,此时已经是正午,太阳像个火球一样烤的人脊背和头皮发痒,像是一根根被熏红的针顺着皮肉往里钻,热的出奇。 傅亦用手遮着太阳放在额头上仰头看了看天,说:“快下雨了。” 杨开泰垂着脑袋诺有所思的走在他身边,低声道:“傅队,我觉得楚队推测是正确的,薛旻豪不是自杀。” 傅亦看他一眼,笑:“说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杨开泰道:“你还记得薛旻豪案卷里的照片吗?他的死亡现场是躺在浴缸里,身体和浴缸底部呈十五度左右的倾斜。刚才我躺进去试了试,他们家的浴缸虽然窄,但不至于不能平躺。薛珉豪死亡的照片是他面朝左边,倾斜的躺在浴缸里,身体重心在左边身体,但是……” 傅亦把脸上的黑框眼镜取下来,用纸巾擦拭着镜框上的汗水,不紧不慢的道:“但是薛旻豪一直以来都把身体重心放在右边,为了掩盖他的生理缺陷,这么多年他早已经养成了习惯。他的卧室里,床上的被子和枕头也是放在靠右的地方,可见他连睡觉都养成了向右倾斜的习惯,而他的死亡照片上却是向右倾斜身体,把重心放在左边。” 杨开泰连连点头,忽然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看着他说:“他们家的浴缸坐南朝北,开门走进去,浴缸的朝向是右手边,如果把一具尸体拖到浴缸里,大部分人是右撇子,如果这个拖尸体的人也是右撇子,那应该是右手在下,左手在上,把尸体拖进浴缸后,尸体就是向右倾斜,并且尸体和浴缸底部会有十五度左右的角距。” 傅亦冷不丁被他堵住去路,只顾着低头擦眼镜,险些一头撞上他,掀开没戴眼镜的眸子雾蒙蒙的看了他片刻,然后把眼镜戴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太紧张了。” 说完走进路边的一家商店,拿着两只甜筒出来一看,杨开泰还站在人行道中间晒太阳,不言不语静静思考的样子格外乖巧无害,身上那件白衬衫的领口和后背被汗水浸出一片水渍,脖子和额头上也是正往下淌着细汗。 傅亦把甜筒给他一个,然后把他拉到路边的树荫下,拿出手机给楚行云打电话。 杨开泰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甜筒被高温烤化,一股甜腻的汁液流到他的手腕,才连忙撕开包装纸咬了一大口。 傅亦和楚行云通完电话,回到他身边,说:“行了,咱们该去程勋的葬礼了。” 傅亦和杨开泰证实了薛旻豪的死亡不是自杀,这才算是给这桩案子开了个头,把埋在地下长达三年多的引线揪了出来。 诺亚时代广场里的现场封锁马上要扯,楚行云再一次回到第一案发现场。程勋死亡的地方,第一现场是藏有最多线索的地方,每当他遇到难解的案子,总是会重返现场,虽然不一定会找到新的证据,但是会让他的思绪得到新的洗牌整合。这次,他无疑是遇到了难题。 现场太干净,该被发现的线索早已被取证了,楚行云在封锁线里转了一圈一无所获。正打算离开时,忽然被一道从草丛里闪射的碎光闪了下眼睛,他蹲在草地上扒开草皮一寸寸向前推移,在泥土草根里发现了一枚扣子,很普通的淡绿色的扣子,由于上了些年头的原因,颜色变的斑驳,难以看出原貌。 楚行云拧着眉看着这个或许躺在这里很久的扣子,它显然和这桩案子没有任何联系。 这片人工湖,一旁是竹林,两岸是绿柳,就算周围有摄像头,视角也会被满眼的绿色所遮盖。楚行云站起身仰头在这片绿茵所包围的四角天空环望一周,什么都没看到,除了诺亚时代广场中心矗立着的珍珠塔高层,然而向西望,望京路的东面和时代广场只有一条公路之隔的,就是方舟大厦,贺丞的公司总部。 他离开诺亚广场,驱车穿过马路前往本市的cbd金融中心,在方舟大厦门前停车,踏入一楼大堂。 贺丞这里人事调动很活跃加上他不怎么到贺丞公司来,因此没几个人认识他,他点名要找贺丞,前台美女维持着良好的职业素养问他是否有预约。 楚行云心想如果什么时候他混到见贺丞需要提前一个了礼拜预约 那他这个哥也别当了。 他拿出手机想给贺丞打一个电话,企料没人接,打给肖助理,肖助理也不接。然而除了肖助理,楚行云在没有贺丞公司的熟人,至于见过几次的何云舒,他从来没有乱留人家女孩儿电话的习惯。 前台姑娘把他当成闹事儿一族,连保安都叫好了。楚行云看了一眼站在他旁边虎视眈眈的保安,心里顿时特别气闷 ,正打算灰溜溜走人时,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十分钟后,杨姝就下来了,一出电梯就看到楚行云黑着脸站在迎宾台前,于是踩着高跟鞋朝他快步走了过去。 “怎么了?找我吗?” 楚行云把脸色缓和了一些,说:“贺丞呢?我联系不到他。” 杨姝把他拉到一旁,道:“贺先生没到公司来,他今天去丽欧酒店开会了。” 楚行云稍一沉默问:“是北街路口的丽欧酒店吗?” “嗯。” 楚行云拔腿就要走,往门口冲了一步才猛然驻足回头对她说:“谢谢啊。” 第11章 少年之血【10】 蜀宫北街是银江市有名的娱乐一条街,期中以蜀王宫娱乐会所为鳌头,蜀王宫以北全部是酒吧ktv夜总会,蜀宫北街的名称由此而来。丽欧酒店也有些名头,虽然不是贺丞旗下的品牌酒店,但也是高官权二代的圈钱产业链中的一间。一年前的跳楼自杀案地点地点就在丽欧酒店,发生跳楼案后,丽欧酒店客流量骤减,酒店的大股东找到贺丞,想让他收购丽欧,想以天鹅城的招牌重兴丽欧。面对这位太子党朋友,贺丞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给他出主意,拉人脉。让他的酒店评级,经过一年多的内外装修,人员重置 ,丽欧酒店已经升级为五星酒店,这时候,贺丞出手了。 丽欧酒店很气派,典型的欧式装修,走进去很有被英国女王顶礼授爵的感觉。 这回楚行云学聪明了,走到迎宾台前出示自己的警官证:“有人匿名举报你们提供色情服务,叫你们经理出来一趟” 前台:“请稍等。” 前台背过身去打电话,楚行云往迎宾台上一靠,四处乱看,忽然见西南角的vip电梯开了,电梯里哗啦啦走出一群人。 领头的那个穿高定西服的就是贺丞,他旁边那位穿着很风骚的夏威夷度假风休闲装的年轻男人是这座酒店的大股东,贺丞的狐朋狗友圈子里的其中一位,省委秘书长的儿子,邹玉珩。 两人身后走着七八位酒店的高管人员,一群人齐整整的走出来极有气势,把领头的两个人衬托的像登基的皇帝。 关于这位邹公子,楚行云早有耳闻,这人败家败出了新高度。几年前执意要在银江市搞水上乐园,和外来的迪士尼搞对抗,因为种种管理不善和经营问题,前期他造游乐园投进十好几个亿,到现在都没收回本钱。贺丞给他算了一笔账,他的游乐园预计十年之内都不会盈利。这位少爷比起贺丞显然不是做生意的料,在游乐园上栽了个跟头还不长记性,又跑到韩国明洞开商场。一个外来资本入侵,跑到人家东道主的地盘叫嚣,打价格战也就罢了,他不顾眼下无可救药的韩流趋势,用天朝的牌子和韩国本地的牌子竞争,结果就是如今天天在亏钱。楚行云欣赏他的自信,但是他的自信有些盲目,盲目的让他看不清局势,老是做些以卵击石的傻事 ,非把国门内的弱项拿出去和人家的强项比拼,他不亏谁亏。 如今这位邹公子更不靠谱了,转向搞大豆养殖。用自己爹在政府部门的资源和人脉,把银江市农业发展计划版图中的大豆培育养殖批文拿到手,目前正在张罗着买山头,种豆子。 这位邹公子的名声比贺丞差的多,他的私生活比贺丞不知乱了多少倍,据说他在东城建了一座玫瑰庄园,里面住着他的二十几个女朋友。 看两眼邹公子,再去看贺丞,楚行云忽然觉得贺丞顺眼很多。 那边邹公子嘻嘻哈哈的不知道在跟贺丞说什么,贺丞懒懒的半垂着眼睛看着他,也不应他的话,漫不经心的笑着。 “你好好想想,这是个稳赚不赔的生意。” 邹公子拍拍贺丞的肩膀,把站在他身后的大堂经理的口袋巾从他西服口袋里拿出来,弯下腰掸了掸皮鞋,一抬头,看到了站在迎宾台前的楚行云。 “诶?这不是,你的那个那个那个,那个小情儿嘛。” 贺丞余光早就瞥到了楚行云懒得搭理他而已 ,听到邹玉珩这么说,才勉为其难的扭头看他一眼,正打算让肖树过去看看,就见楚行云朝他们走来了。 邹玉珩有点人来疯,见到楚行云二话不说给了他一个踏踏实实的拥抱:“好久不见啊楚队长。” 楚行云被他抱的浑身别扭,象征性的拍拍他的背:“您是大忙人,当然不好见啊。” 邹玉珩把两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态度亲热的像是他的孪生亲兄弟,笑呵呵道:“这话你当着二爷的面说,打我脸是不是?” 忽然感觉一阵寒意袭来,楚行云缩着脖子往旁边儿一看,见贺丞冷着一张脸看着他们,脸色阴的能滴出水。 楚行云觉得这小子真是小家子气,没一点胸襟,不就吵了一架嘛,这些年他们吵的架还少?脸色至于这么臭嘛? 他正在心里编排贺丞,就见贺丞一步上前把邹玉珩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挥开,还把邹玉珩往后推了一把,假模假式装模作样的笑道:“坐下说话。” 他推邹玉珩这下用的力道肯定不小,邹玉珩差点被他推倒,嘴里‘哎呀呀’的叫唤着被一众高管七手八脚的扶住。 楚行云正瞧着热闹,就被贺丞箍着胳膊带到大堂里一组沙发上坐下,莫名其妙道:“你干嘛,我找他有事儿。” 贺丞斜坐在他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垂下眼看着他:“你找他?” “我不能找他?” 贺丞:“你不是来找我?” 楚行云一时噎住了,心说这小子很有搞情报的潜质,信息更新的也太及时了。于是存心呛他:“我找他,顺便找你。”说着对邹玉珩招手:“邹公子,来来来,这边说话。” 邹玉珩被贺丞那一下推得晕头转向,迷迷瞪瞪的绕过桌子往楚行云身边的空座走过去:“刚才刮了一阵过堂风。” 贺丞抄起一只抱枕砸到他怀里,邹玉珩被抱枕砸倒在沙发那头,和楚行云之间隔了将近一米距离。 贺丞微微笑了笑:“你就坐那吧,长话短说,别耽误你买豆苗。” 楚行云以为他最后一句话是在暗示自己邹玉珩时间不多,于是简明扼要三言两语的把来意道来。 邹玉衡抱着抱枕一脸的为难相,笑道:“楚队长诶,不是我不配合你们调查,都一年多前的案子了,现在还查什么?再说了,当年那小王八蛋跳了一次楼 我这酒店也跟着跳楼大跌价,你现在又要查,再给我带来名誉损失怎么办?” 楚行云心说这又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就听到贺丞问他:“为什么要重查?”楚行云斜他一眼:“你别管。” 贺丞:…… 邹玉珩看了他们俩人一眼,笑嘻嘻的挪动屁股就要过去,忽然福至心灵的去看贺丞的脸,又缩回了沙发角,嬉皮笑脸道::“吵架了吧?我跟你说啊楚队长,他还必须得管,就在刚才,丽欧酒店已经易主了,被天鹅城收购了。” 楚行云:…… 他刚才说了什么来着?嘴欠! 他花了重金评级的酒店就这么被贺丞收购,但是他依旧嘻嘻哈哈哈没心没肺,楚行云心说这个纨绔子弟着实缺心眼。 贺丞装模作样的看了看手表,好心提醒他:“你是不是该去买豆子了?” 邹玉珩拍着脑袋站起来:“对对对,看我这记性。” 邹玉衡带着人呼啦啦的走了,走了两步回头道:“二爷,那工厂的事儿?” 贺丞:“明天联系肖树。” 他们一走,剩下楚行云和贺丞,楚行云见这位爷已经摆起了不好说话油盐不进的架子,只能陪着笑脸说:帮帮忙吧小少爷,十万火急。” 贺丞瞥他一眼,十分刻薄的笑了一下:“不是不让我管吗?” “算我嘴贱,你管不管吧,给句痛快话。” 贺丞递给肖助理一个眼色,回头对他说:“警察先生,注意你说话的语气,我可以发扬纳税人精神配合你查案,但不是义务,你得搞清楚。” “那就有劳你了,这位好市民,回头我给你申请一面锦旗。” 贺丞站起身面对他,整理着西装袖口,懒洋洋的笑道:“我要你们的锦旗干什么?比少先队员的红领巾还没用。话说回来是谁赋予你们的权利给一面破旗子强行灌输政治意义,一文不值的东西也就你们觉得功德无量,人民警察队伍为什么放纵自我膨胀成现在这样?哦,你们执法机关是在转向搞大规模生产养殖吗?” 楚行云坐在沙发上,定定的看着他那张尖酸刻薄吐不出象牙的脸:“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贺丞佯装出一脸好奇:“什么?” 楚行云:“我在想,我怎么把小贺丞带歪了,带出这么个东西。” 这时候肖树领着被邹玉珩抽走口袋巾的大堂经理回来了,对贺丞说:“先生,资料拿到了。” 楚行云率先走进电梯,也就没看到贺丞变得有点异样的脸色。 在去王明远跳楼的房间时,贺丞很诡异的保持了沉默。这让楚行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出了电梯走在走廊里,楚行云悄悄回头看他,只见他微微垂着眼睛,压着眉心,神色有些消沉的样子。 楚行云没料到自己一句话,他竟上了心,转了个身倒着往前走,看着他笑道:“怎么了小少爷,在反省吗?来,叫一声哥,我就原谅你。” 贺丞抬起冷气嗖嗖的一双眼,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说:“把脸转过去。” 楚行云混不在意的笑了笑,依言把脸转个过去。 丽欧酒店装修过很多次,当年王明远订的标准间已经变成了套间,大堂经理口述还原了当年房间里的布局和陈设。 “当时那个学生跳楼后,我们几个值班的在警察赶到之前进来看过,您放心 ,没有破坏现场。我记得当时的房间很整洁,跟没人住过一样,那个学生留下的遗书就在阳台边的吧台上。” “有监控吗?” “走廊里有,但是现在已经不好找了,时间太久,或许已经自动覆盖了,待会儿我查一查。” 当年分局的警方看到遗书就断为自杀,外加邹玉珩方想要息事宁人降低负面影响,这桩案子从案发到结案不到二十四小时,甚至连监控录像都没掉,现在他想要重查,无疑会错过许多线索。 楚行云走到阳台上,当年王明远坠楼的地方,他扶着阳台护栏往下看,十几层楼的高度,地面的人群和车流如豆点大小。 “阳台加宽过吗?” 楚行云忽然问。 大堂经理道:“没有,出事以后我们把护栏加高了十几公分。” 十几公分……那就是说,当年护栏的高度还不及他的胯部,对王明远来说,或许刚及他的腰部。如果他要跳下去,就必须站在护栏上,但是圆形的钢管不便站立,所以他必须降低重心,也就是蹲下才能稳定在护栏上,那么他跳楼的一瞬间必须起身,双腿用力往前冲出去。 贺丞悄无声息的走到他身后,问:“找到线索了吗?” 楚行云没说话,沉默着往后退了几步,随后忽然跑向阳台,转眼间已经爬上护栏。 他才刚蹲在护栏上稳定重心,胳膊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了回去,力道大的几乎把他拽骨折,疼的他“诶!”了一声。 贺丞像从树上拽只猴一样把他拽下来,把他的胳膊抓的死紧,两只眼睛用力的好像要把他撕碎:“你干什么!” 豪不夸张,楚行云感觉自己的半条胳膊都快废了,半身不遂似的挎着肩膀说:“放手放手放手,快放手!” 贺丞用力把手撒开,怒不可遏的瞪着他。 楚行云甩了甩胳膊,匪夷所思的看着他:“行啊你,手劲儿这么大,想把我废了?” 贺丞貌似也察觉到自己的极度不冷静,有几分掩饰的昂起下巴把脸转向一边,唇角一勾露出一个短促的冷笑,说:“我要想废了你,刚才就应该把你推下去!” 楚行云指着贺丞对肖树说:“这小子今天喝汽油了吗!” 肖助理从来不参与他们之间的斗嘴大业中,仰头望着天花板装路人。 贺丞压着眉心不耐烦道:“看完了吗?看完了快点下去。” 楚行云变脸极快,转眼就恢复一脸笑模样,向贺丞招招手示意他走到阳台,贺丞阴着脸不情不愿的移到他身边。 楚行云指着诺亚广场中本市最高的建筑物,珍珠塔,说:“我今天是专门来找你的,来,往那看,看到没,把珍珠塔顶的监控录像给我调一份吧。” “为什么?” “啧,小孩子别问这么多,我有用就是了。” 贺丞绷着脸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楚行云连忙朝他的背影追过去:“你帮我调监控,我就不蹿腾你们家老爷子给你订婚。” 贺丞在电梯前驻足,声音不大,但力量却很足:“别提这回事!” 楚行云跟着他走进电梯,按下一楼键,笑说:“怎么样?你肯定还想游戏花丛五十年啊,不想失去单身贵族的身份吧?你帮我这一次,以后老爷子给你定亲我都帮你拦着。” 贺丞闻言顿了片刻,转过头目光古怪的看着他:“帮我拦着?为什么?” 楚行云抬手搭上他的肩膀:“好歹我也是你哥,当然要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想了,对象还得你自己好好挑。” 贺丞:“把手拿开。” 把这位爷送上车,虽然他没有答应帮忙调监控,但是也没有反唇相讥或者严词拒绝,楚行云就知道,他是答应帮忙了。 楚行云坐到自己的破东风里,还没来得及打火,手机就响了。 “怎么样,你们到葬礼现场了吗?” 傅亦说:“已经结束了,你看过三羊拍的那张照片吗?” 楚行云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漫不经心道:“哪张照片?” “和程勋的遗书放在一起的那张照片。” 楚行云低下头咬着烟对准打火机正欲点火,闻言猛一抬头,取下烟,说:“记得,怎么了?” 傅亦道:“那你应该记得,是一张四个男孩的合照,我们经过比对,确认其中三个人是死者薛旻昊,王明远和程勋,而且我们在程勋的葬礼现场见到了第四个孩子,他有话对你说” 几秒钟后,楚行云听到手机里传来少年低柔细缓的声音,他说:“楚警官,您好,我叫袁旭,我给你发过邮件。” 第12章 少年之血【11】 “是你给我发的邮件吗?” “是。” “三封都是你发的?” “是。” “为什么?” “我察觉到有危险,就在我的周围,有人在监视我。” 眼前这个少年恐怕是好学生的标杆,他相貌清秀,行为端方,谈吐有礼,虽内敛文静,但不迟钝木讷,浑身上下贴着耀眼的人格标签,富家子弟,家教良好。父亲是央企蓝天集团总经理,母亲是与之地位相当的名媛闺秀。不得不让人承认的是,如此高等素质和背景的家庭教养出的孩子和平凡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从根基上就存在着差别。大到他们的行为举止,小到他们从每一个眼神,这些东西外化成一种无形的叫做‘气质’的东西笼罩在他们的身体周围,明显到让人无法正视都不行。虽然很具有‘阶级思想’嫌疑,但这就是事实。 但是这位袁旭,却是楚行云这些年接触的富二代公子哥中最含蓄最低调的一个,比之杨开泰更甚。 正是饭点,所以肯德基里人很多,坐满了周围的上班族和中午放学的学生。虽然人多,但也不至于吵闹,加上店里放着轻缓的钢琴曲,把每桌人的谈话都掩盖在音符下,让临窗而坐的一桌人看起来就和周围普通的食客没有丝毫差别。 隔壁的孩子忽然开始哭闹,拽着母亲的手非要出去,尖细嘹亮的哭声在一群有素质的白领学生中很刺耳。楚行云转头看了这对母子一眼,把刚才取餐时抽到的毛绒公仔拿起来递到小孩儿面前,小孩儿含着满眼泪看向他,楚行云弯起唇角笑说:“不哭了,就给你” 小孩儿小心的接过公仔,却不遵守约定,嘴巴一咧,看着楚行云又要哭,楚行云竖起食指抵在嘴唇上,说:“嘘。” 傅亦:…… 这个动作他熟悉,他有幸朝拜过楚行云供养的两尊招财猫,他的两只财神爷合不来,有事没事总是吵架,每当楚行云被它们吵的心烦,就会对他的猫做这个动作。离奇的是,那两只猫妖好像能懂他的意思,被他一‘嘘’,就不再吱声。他也拿这招对付过贺丞,曾有一次他参与涉密任务人间蒸发过一个多星期,任务完成后他第一时间回到局里交接工作,在办公室门口被贺丞堵个正着,那天晚上俩人吵的……警卫队的兄弟都被惊动了。楚行云又乏又累无心恋战,偏偏贺丞气性比天大从来不知道退让。楚行云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忽然平静下来对他‘嘘’了一声,末了附加一句:“乖,别闹。” 傅亦至今都忘不了当时贺丞的表情,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被彩虹糊了一脸似的,杵在原地生了半天闷气。他觉得,楚行云应该是把贺丞当成他那只傲娇蛮横得理不饶人的狮子猫了。 没想到他把这招用在了孩子身上,这还真是一招鲜吃遍天。 把小孩儿哄住,楚行云回过头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袁旭,没有任何衔接的说:“有人监视你?在哪里?你家吗?” “在我的身边,任何地方,我能感觉得到,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我。无论我在家还是在学校,醒着还是在睡觉,它都一直在盯着我,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能感觉到他,我甚至能听到它,它说,它想杀死我!” 楚行云把眉头皱的越来越深,若不是对面这位少年浑身发抖面色苍白,不像是装出来的惊惧,他肯定会把这番话当成梦话来听,但是从袁旭嘴里说出来,就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不可否认的是,他和三位死者有着深厚密切的联系。 袁旭抬起头看了看他,然后又把头低下,低声道:“你不信是吗,我就知道,你们不会相信我。” 楚行云看着他无助的样子,莫名感觉到烦躁,貌似是才清楚些的头绪又被这双‘鬼眼睛’搅和乱了,他想抽根烟,但是环境不允许,于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来,笑了一笑说:“你都不说清楚,我怎么信你?” 说着把手搭在桌子上,指腹无声的敲打着桌面,看着对面的少年:“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说什么,清楚吗?” “清楚。” 楚行云:“你和王明远,薛旻豪,程勋是什么关系?” 袁旭:“朋友,我们是朋友。” 楚行云:“关系怎么样?” 袁旭:“……很好” 楚行云盯着他的脸:“你犹豫了?不确信自己的答案?还是说你们的关系并不好?” 袁旭双眼被强光刺了一下般移开目光:“没有,我们高中没有被分到同一个班级,之间的关系没有以前好了,我记不太清楚了,不好意思,我有点紧张。” 他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取暖一样双手把杯子圈在手心里。 楚行云看了他许久才继续说:“今天程勋下葬,是谁通知的你。”这个问题貌似把袁旭问住了,使他陷入回想,然后抬起头面露疑惑道:“校园里,都传开了。” “你经常去墓地吗?” “不,今天是第一次。” “你的两个朋友死了那么久,你就没有去看看他们?” 袁旭摇摇头,说:“没有。” 楚行云目带疑虑的看了他片刻,忽然身体前倾,一手横在桌子上,一手抓住桌边,身体语言变的极富入侵性:“你觉得,是监视你的这双眼睛的主人,杀死了他们吗?” 没想到袁旭听了他这句话的反应很平静,起码看起来很平静,只是脸色变得愈加不好看,一改之前躲躲闪闪的目光,头一次和楚行云对视。 人在越黑暗的地方,就会越用力的想要看清。楚行云盯着他漆黑平静的眼睛,就像在寂静的夜里寻找什么东西一样用力,他能察觉到这个少年身上藏着秘密,一个可能连他自己都已经遗忘的秘密。 袁旭忽然垂下头急喘了一口气,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渗出一层薄汗,呼吸困难的样子,拖过书包慌张的寻找什么东西。 楚行云皱了一下眉,莫名的也有些紧张:“你哮喘吗?” 袁旭张大嘴,被人掐住脖子一样用力的呼吸,从书包里拿出药瓶却因为双手发抖而无法顺利的打开。 楚行云忽然站了起来,伸手把药瓶从他抢过去拧开盖子,然后把自己随身带的一瓶矿泉水递到他手里,看着他和水吞下去几片药。 袁旭逐渐恢复平静,把水瓶还给楚行云:“谢谢。”顿了顿才道:“不是,我患有先天性精神运动性癫痫。” 楚行云往后靠在椅背上,忽然之间低沉了很多,说:“先回学校上课吧,我会派人保护你。” 袁旭还想说点什么,可是楚行云消极怠工的样子实在明显,也不好逗留,道了谢就离开了。 傅亦把袁旭送出肯德基店门,回来一看,楚行云已经恢复正常,正在吃汉堡。 “你怎么没问清楚,就让他走了。” 傅亦问道。 “问不出什么了,你看他刚才的样子,云里雾里稀里糊涂,只说有人想害他,却连是谁都说不出来。他的三个朋友和他身家背景大不相同,如果他们四个真的被人当做靶子,只有他一个人家里有政治背景,基本可以排除上一辈的恩怨报复。现在我们能断定的只有王明远和薛旻豪以及程勋的死亡不单纯,就像袁旭说的,有一个人藏在暗处‘监视’且在‘等待’他们的死亡,这个人只能躲在他们四个人的周围。明天你带人到附中去走访,重点调查程勋,任何一间学校都是一个小型的交际场,在学校里每个学生都会暴露自己的多面性,他虽然给我发过邮件,但是他不信任我。” 傅亦:“王明远不是跳楼吗?你怎么确定他不是自杀。” 楚行云拿出手机找出一张照片放在他面前:“看尸体和阳台垂直线的距离,基本为零,说明尸体是从阳台上直线坠落,没有冲力,你不觉得更像是把死人从楼上扔下来吗?” 傅亦把照片放大仔细的看了看,发现尸体与之跳下的阳台之间确实不过几厘米的距离,虽然楚行云的判断缺少科学性的根据,但他确实是融入现场客观分析,加上他这么多年刑侦经验,出过那么多现场,他的判断很少失误过。 傅亦沉思片刻,说:“我下午去交通局把录像时段交割,一般来说录像会保存五年,三年前的资料应该还在。” 楚行云吃完汉堡,抽了一张纸巾慢悠悠的擦手:“三羊跑一趟方舟大厦,找贺丞拿珍珠塔的监控录像。” 经他一说,这俩人才想起来程勋死亡的湖边和四周的竹林是个很规整的长方形,上空暴露了一整块长方形的天空,如果从三十多米高的珍珠塔顶部看下去,那片被绿色包围的案发现场将一览无遗。 眼看山穷水尽的悬案忽然开出一条小路,杨开泰对楚行云的崇拜再次水涨船高。为了表达自己的敬仰,杨开泰把自己还没喝的一杯可乐推到楚行云面前,发自内心道:“队长,你太棒了” 楚行云把自己从上到下瞟了一眼,发自内心的问:“你怎么知道?” 杨开泰:“……我去方舟大厦了。” 楚行云按住他的肩膀站起身,朝桌子上的一堆快餐抬抬下巴:“着什么急,吃完再去,多吃点,长身体。” 说完到前台刷了卡,然后推门走出店外。 杨开泰透过玻璃墙看着楚行云从人行道走过,拿出手机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 “傅队,刚才队长怎么了?” 傅亦拿着一根薯条在番茄酱里搅拌,垂眸沉默了半晌,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贺丞。” 杨开泰一头雾水,他当然知道贺丞是谁,他爹杨局长曾经把他安排到几个高官达贵的饭局里,其中不乏贺丞的身影,所以他和贺丞见过几次,算是说过两句话的熟人。他也知道楚行云和贺家关系匪浅,具体是什么关系他至今不清楚,他爹吞吞吐吐不肯说明白,他也就无从得知。 “贺丞怎么了?” 傅亦把薯条扔到盘子里,抽一张纸巾擦着手叹了口气,说:“小孩子喜欢吃的东西。” 杨开泰看着他,说:“傅队。” 傅亦抬眸看他,笑了笑,反问:“你不知道吗?” “楚队和贺丞的关系?我知道,他们从小就认识。” 傅亦点点头,说:“那你没听说过,十二年前的‘除夕夜绑架案’吗?” 杨开泰:“没有,是谁被绑架了?” 傅亦忽然把扔到盘子里的薯条拿起来咬了一口,说:“贺丞。” 杨开泰因为震惊而一时说不出话,只看着他发愣。 傅亦看他一眼,继续说:“和贺丞一起被绑架的还有他的大哥贺嬴,和楚行云,但是逃出来的只有楚行云和贺嬴两个人。” “那,那贺丞呢?” “被留下了。” 杨开泰注意到他说的是“被留下”而不是“没有逃出来”,那就是明明有机会逃走,却被留下,被谁?难道说—— 杨开泰很聪明,很能抓重点,立刻就挖掘出被傅亦藏在字里行间的关键人物,悬着心不敢置信的问:“被,楚队留下了?” 傅亦锁了一下眉毛,一副有些为难的样子,像是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说了不该说的,但是他迟疑的态度已经给了杨开泰确切答案。 杨开泰很震惊,有种三观被颠覆的感觉,在他心里,楚行云正义勇敢,风骚爆了。怎么可能会把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贺丞‘抛弃’,他斩钉截铁道:“这不可能!” 傅亦拖着下巴掀开眼皮看了看他,垂下眸子又笑了笑,把面前那盘薯条端到他面前,说:“你知道贺丞被绑架的时候多大吗?十一岁,楚行云比他大四岁,也才十五,都是孩子,都是受害者。如果你用现在你眼中的楚行云来要求他在九死一生的少年时期做下的选择必须达到你心中的高度,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他选择带走贺瀛,留下贺丞,对贺丞来说是不太公平,但是换个角度,他带走谁才公平?他所面临的选择,本来就不公平。” 杨开泰看着盘子里沾了番茄酱的薯条,有些食难下咽,嘴里甚至有些发苦,但他依旧把傅亦刚才碰过的那根薯条拿起来,没有吃,只是看着:“最后贺丞,是怎么逃出来的?” “一年多后,被警察救出来了。” “绑架他们的人是——” 傅亦忽然微微眯着眼睛对他‘嘘’了一声,拖着下巴慢悠悠的笑道:“别问这么多了,这件案子已经被封禁,案宗都查不到。像他们,当然了,包括你,像他们这种人的信息对外都是隐藏性披露的,你明白?” 但凡傅亦对他笑,杨开泰就有如沐春风的感觉,这股春风迅速的吹走他心里的疑虑,在他心里撬开一个小口,呼啦啦的全灌了进去,使他浑身发暖,目眩神迷了一阵子。 他草草应了一声“明白了。”,然后低下头咬了一口薯条,酸甜的番茄酱接触舌头的一瞬间使他猛然一怔,像被捉了脏似的下意识抬头看向傅亦,傅亦似乎早有准备般把头转向一边,看向窗外,目光和他的眼睛完美的擦肩而过,说:“对了,不要在楚行云面前提起这件事,这是他心病。” 第13章 少年之血【12】 第二天,傅亦和杨开泰走进附中校园,俩人穿着便衣,刚到学校门口,就被带着执勤袖标的几个学生叫道:“老师好。” 傅亦很淡定的回了一句:“你们好。” 被当做教书先生不是一回两回了,去年他返校做演讲,走在校园里还被叫过教授。 附中的校长很不欢迎他们的到来,附中接连三个学生闹自杀,师生队伍和上面部门早就议论纷纭,社会舆论已经将这座京师大学附属中学的门脸上的金砖抹黑了好几块。现如今警察又找上门来,无疑又会在校园里引起骚乱。早在拜访附中之前,楚行云就向教育局打过招呼,此人从中央调任银江长达七八年,各个路子摸得很透,加上他和贺家的关系,任谁都能说上两句话,黑道白道上都挂了名,是个游走在各大关系网中还能落得一身清白独善其身的‘漏网之鱼’。傅亦很佩服他这一点。 附中的张校长是个典型的中年男人,啤酒肚地中海,摆着与之身份相比有些腾空的权威。见到市局的刑警干部也没有谦和的脸色,和傅亦握了手就把程勋的班主任指给他,没说几句场面话就走了。 在访问程勋的班主任之前,傅亦指着走远的迈着方步的背影,压低了声音对杨开泰说:“刚才应该告诉他你是杨局的公子,他会把你请进办公室喝茶。” 杨开泰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略表疑惑:“会吗?刚才提到楚队,他都不当回事。” 傅亦真像一个教书先生一样有耐心望着谆谆教导:“你知道最不容易打破的权贵关系是什么吗?不是相互利用的上下级关系,而是血统,像张校长这种站在权力风向标中下场地的人,立场不稳两头摆动。像他这样的人很多,而站在风向标高地的只有了了一批人,阵营倒戈是每个政客都需要下大功做夫的功课,每个大人物门下的门生都有另择良木而栖的本领。放在建国之前的任何年代,一个封建大家族中,从低层阶级中出了一个多大的人物,都得管你叫一声‘小爷’,现在也差不多,明白了吗?” 杨开泰:“但是并没人叫我‘小爷’。” 傅亦笑了,扶了扶脸上的眼镜,有所感慨道:“有,只是你还没发觉,这就是你和其他公子哥不一样的地方,我希望你能保持住。” 杨开泰看着他的眼睛,郑重道:“我会的,傅队。” 把他们晾在一旁的女老师忍不住找存在感:“警官,我等会儿还有课,所以……” 傅亦连忙和她握了握手:“哎呀,抱歉,我们去您办公室聊吧。” “程勋,他是个很敏感很内向的孩子,虽然他的家庭比较富裕,但是他平时很低调,甚至可以说是自卑。他没什么朋友,在班里是很容易被遗忘的那一个。” “袁旭和薛旻豪王明远,不是程勋的朋友吗?” 班主任:“他们几个啊,他们初中在一起玩,关系的确比较好,但是升入高中后,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在一起玩了,可能是被分到不同班级的原因吧。” 傅亦:“那他们初中的班主任是谁?” “是刘老师,她今天请假了,没来学校。” “程勋在去年八月份忽然退学了,您知道原因吗?” “是的,他的身体不太好,上课经常恍惚,同学们有时候和他说话,他也听不到似的,精神状态非常差。曾有一次下楼梯的时候踩空,虽然没受严重的伤,但是校方还是建议他暂时休学,疗养一段时间。” “他是忽然变成这样的吗?我是说,没有什么前兆吗?” 班主任眉目紧皱,沉思许久,忽然眉头一展,想起什么似的道:“的确发生过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不知道算不算前兆。” 市局刑侦支队,技术队数据恢复办公室,乔师师拿着一块硬盘急匆匆的跑上二楼直奔队长办公室,一头磕到了正欲出门的楚行云的下巴颏上。 “嘶……” 楚行云揉着下巴后退一步,拍拍自己的胸膛说:“来,往这儿撞,投怀送抱有什么好着急的,领导又不是不给你机会。” 乔师师没跟他开玩笑,拽住他进了办公室。 “干嘛干嘛干嘛,我得交报告,好不容易贺丞松口了,法律和正义在腐败的资本主义官僚队伍中取得了第一回 合的胜利。” 乔师师把拷贝的资料插入他的电脑,直截了当的打开一个文件,严肃道:“先把你的正义放在一边吧,过来看看这个。” 楚行云移到电脑前背着手勾头去看:“什么东西?视频?欧美的还是日本——” 话没说完,楚行云猛然噤声,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乔师师抱着胳膊站到他身边:“前两天没发现,拿回来的电脑硬盘里有一个十几g的隐藏分区,今天技术队的小赵刚修复坏道,恢复了全部数据,发现全是这种东西。” 楚行云停直了腰背,脸上阴的随时下暴雨,把手里的报告狠狠往桌子上一摔:“拿上电脑跟我走。” 走出警局大门之前,技术队的一名女警从楼上跑下来追上楚行云递给他一份资料:“楚队,这是你上午让我调查的程家的病例。” 楚行云接过去打开飞快的扫了一遍:“接着查,把程勋这两年来上哪所医院,看那个医生,吃那种药全都调出来。” 乔师师抢在他之前坐进驾驶座,开玩笑,楚行云开车一向玩命,按他现在火急火燎的情绪状态,没准儿真能把破越野当成五菱去开。 在车上,楚行云翻资料的时候接到傅亦打来的电话。 “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那个?” “都听,挨个来。” 傅亦道:“好消息是我们找到程勋精神错乱的原因了,坏消息是这个原因有点复杂。”“怎么说?” “在去年九月中旬,也就是王明远死后两个月左右,程勋的父亲忽然在上课的时候冲入教室,不由分说的把程勋揍了一顿。据程勋以前的班主任说他父亲当时下手挺狠的。在此之前程勋的精神已经开始出现偏差,被他父亲当着全班的面打了一顿之后就像丢了魂儿一样,整日恍惚,胡言乱语,最后不得已被劝休学。” 楚行云从资料里抬起头,注视着前方来往繁忙的车流,沉声道:“也就是说程勋的死和他父亲有关,我说呢,上次他们夫妻两个表现的那么不正常。” 到了花园小区门口,两位刑警来到程家大门前,又一次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依旧是程先生,没理会他的询问,楚行云反客为主把他带进屋子,进屋一看,程太太正看着儿子的照片坐在客厅沙发上伤心垂泪,见到面熟的警察,连忙站起身惊讶道:“你们怎么又来了?” 程先生对楚行云的不请自来表现的很愤怒,当即就要送客。 “我们已经把该说的全说了,小勋也已经入土为安了,请你们赶快离开我家,不要再来了!” 楚行云站在客厅稳稳当当的扫视他们一遍,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以一种不近人情的,坚韧且决毅的神态道:“为什么不让我们再来了?怕我揭开你们的把戏吗?” 程夫人面色一白,惊慌的往后退了一步,无力的依靠在丈夫怀中:“您,这是什么意思?” 楚行云看着这对依偎在一起的夫妻,面上的神情不可侵犯,浑身充满了力量和正气:“从第一次见到你们我就很纳闷,我见过很多失去子女的夫妻,他们会因为追悔莫及和悲伤而失去分寸,心里的恨意找不到发泄口就会指责自己的伴侣,闹崩了,离婚了,老死不相往来甚至反目成仇的也不在少数。但是你们……却一直在安慰保护对方,说明你们对儿子的死,只感到悲伤,并不感到遗憾,程先生程太太,请你们告诉我,程勋的死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楚行云的话好像给了这个柔弱的孕妇一记痛击,将她并不坚强的身躯完全击垮,失去力量倒在沙发上,把儿子的照片捂在心口上失声痛哭。 程先生却在负隅顽抗:“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如果你再胡言乱语我就报警了!我就不信没有比你大的官儿——” “你们对他失望了吗?” 楚行云兀自打断他,看着他胀满血色的脸,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你们对他失望了,或者说他让你们看不到希望,生这个儿子对你来说是败笔,所以你们就抛弃他。”说着,他看了一眼程太太隆起的腹部,接着说:“再生一个。” 他回头给乔师师递了一个眼色,乔师师把电脑打开正面朝着夫妻两人,电脑开始播放画面露骨的情色视频,这本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视频中被完全侵犯的主角,是七八岁的小女孩儿。 程先生看到儿童色情视频出现在他眼前,摧枯拉朽似的,脸上的怒气全不见了,如一座青山,迎来了萧条灰白的秋季。 楚行云:“你的儿子对于性方面有不良的喜好,而作为父亲的你无法接受儿子的缺点,当初你当着全班师生的面亲手摧毁他做人的尊严。他的精神出现问题后你就把他关在家里,但是你和你的夫人却对他绝望,所以在去年十月份,你的夫人到医院取出节育环。如果你们不是对程勋丧失信心,为什么你还要你夫人冒着体弱,高龄的危险,再生一个,请你如实的告诉我,程先生,你是否杀了你的儿子。” 程先生颓败的跌坐在沙发上,抱着脑袋,沉默了大半晌才开口说话:“没错,我是对他很失望,想再生个孩子取代他,但是我没有杀了他,我是他的父亲,怎么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 楚行云不动声色的反问:“你没有吗?你把程勋从学校带回来关在家里,把他当做见不得人的病毒,对他失去希望和信心,甚至厌恶摈弃他,你敢说你从未有过后悔生他的念头吗?你是退伍老兵,强权和大男子主义使你对自己的儿子灌输了使命感,像你这样的父亲很多,把自己的希望和使命全部强加到子女身上,如果他们办不到,就会对他们失望。但是你比一般父亲更强硬更顽固,当你发现自己的儿子撑不起你赋予他的责任和使命你就会抛弃他!就算你没有亲手杀死自己儿子,你也是‘旁观’‘推动’的人,而这种冷漠和不作为足以击垮一个对生命丧失信心的青少年 !” 程先生像发怒的头狼一样跳起来嚎叫:“你闭嘴!你不为人父,没有生过孩子,有什么资格和立场站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如果有一天你的孩子懦弱无能,胆小怕事,还……还是个性变态!你会怎么做?你难道还会无偿的把他供养到死吗?我是他的爸爸,不是他的债主!是我创造他的生命,但当他的生命没有价值,我就有资格收回他的生命!他是流在我身体里的血,当我发现血脏了,就不能把脏血放出来吗?!那天晚上我是听到他的房间有动静,是没有阻拦他,自从他得了疯病后就不出房门,当时是半夜,我听到他的房门被推开,他走了出来静静的下楼,我就知道,他这一出去就回不来了……我没有阻拦他,我听着他打开房门走出院子,果然,他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你还没结婚吧楚队长,如果你有孩子你就会知道,假如你的孩子无能又不堪,就会变成你的累赘,父母对子女的养育不是无偿的,没有条件的,我们可以用毕生心血去培养他,前提是他要让我看到希望和价值!我可以生养他,也可以杀死他!” 楚行云没结婚没生孩子,对他说出的育儿经没有点评的立场。或许吧,如今的社会中任何的关系都是建立在付出和价值之上,就连最浓厚的亲情也不例外,但是亲情是什么呢?不过就是流淌在两具身体里的同一种血液,人大多以血认亲,认同由自己的血液缔造的下一代。也就是一部分的父母对子女的无私的养育和奉献,但也有人可以轻易的排除自己体内坏死的血液,他们在自己培育的下一代身上看不到同等或应得的回报,就会将其舍弃或替换,这种价值观原始,又残暴,却不可避免的融入人类社会,就像狼群中的生存法则。 楚行云没有分辨这种观念的错对与否,见惯了黑暗与鲜血,他只知道这是人性。 有的时候,灵长类动物和其他动物,真没什么分别。 程先生狂怒嚎叫的模样就像狼群中的狼王,他眼中的原生血缘关系和现代原生家庭成员之间的缔结关联非常的现实,非常的脆弱,可以轻易的解除原生关系,继而再续。生命的延续,后代的哺育,在他心中不纯粹是血缘和亲情的延续,更多的是付出与回收之间的等价交换,这种交换之中或许有‘爱’,但更多的是‘利’,这不是社会的畸形,是人变得越来越功利,越来越现实的果实,是社会的伤病。 或许自古以来子女与父母之间的缔结都是这么的不单纯,只是这种不单纯随着社会的演变而演变,发展而发展,未来‘它 ’会变成什么样子,完全取决于社会的道德底蕴,秩序与框架。 楚行云身为守护道德底蕴,社会框架,法律秩序的一员,但他从未宣扬过他的信仰,他曾在一次返校讲课中对着台下几百名华夏未来的警备力量说:千万不要对道德底蕴,社会框架,法律秩序报以盲目的信任,因为这些东西,只会越来越糟。 乔师师把电脑合上,择了一个氛围稍缓和的时间问:“程先生,是谁告诉你程勋生前的这一性癖的?” “什么?” 乔师师道:“您或许没发现,程勋生前有做视频日志的习惯,他电脑的摄像头是一直开着的,据他电脑里保存的最后一段视频日志来看,当时您破门而入时房间里并没有人,您冲到他的电脑前查看,看到这些东西后就把硬盘格式化,文件全部删除,把他的电脑没收,然后才去的学校。这些东西并不是你偶然发现的,是谁告诉你的?” 歇斯底里后,程先生貌似瞬间垮了,浑身的骨头都被碾碎了一样,挫败而无力,面如死灰道:“是一个女人。” “什么女人?” “她自称是小勋的老师。”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会不会被抨击我的价值观有问题,但我认真的思考过,‘原生家庭’这四个字真的不是相亲相爱,温情和睦可以完全诠释的,我只是将我自己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思考写出来而已,各位可以存疑,但请不要攻击。 最后,我的心理绝对没问题,家庭也很幸福,但这不影响我的思考。 第14章 少年之血【13】 金州私人医院门口,一位身材高挑纤瘦的女人从出租车里下来,拿着一叠文件走向医院大门。 门口的警卫把她拦住:“您是谁的病人?有预约吗?” 杨姝:“我找贺先生,是贺先生让我来的。” 在得到上级的放行指令后,警卫打开电门,杨姝道了谢拿着文件走进医院大楼,乘电梯直达二十七楼,一出电梯就看到了坐在楼道两边椅子上的肖树。 肖树见她来了,起身朝她迎了几步:“资料带了吗?” 杨姝把手里的文件递给他,缓了口气道:“都在这儿,现在应该怎么办?肖助理。” 肖树低头翻着文件,笑说:“别着急,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公司收购的地皮也不少,这种扯皮的事儿也见得多了。” 杨姝双手握着放在身前,笑容有些紧张:“绿园度假村虽然不是我做的,但后期收尾是我,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也是我的责任。” “没关系,慢慢累积经验就行。” 杨姝心情稍有缓和,向两旁紧闭的办公室看了一眼,问道:“贺总怎么了?生病了吗?” 肖树把文件合上,抬起头看着她一笑,“常规检查。” 他眼神中的规避很明显,明显到让杨姝察觉自己说错了话,于是尴尬的笑了笑,不再言语。 这时候贺丞从楼道尽头的一间大办公室里出来了,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六十多岁,精神斐然的男医生,两人有说有笑的朝这边走过来。 贺丞混账霸道不讲理的一面只有楚行云有福消受,面对相熟的长辈,他还是比较会做人。 老医生满面笑容道:“没什么问题,按时吃药,定期过来做检查,血气分析和过敏源补体实验结果出来了,我就通知你。” “您费心了。” 把老医生送走,贺丞把脸上温和的笑容一收,斜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杨姝,问肖树:“怎么了?” 肖树向他走近几步,把文件摊开在他眼前:“还是绿园度假村,三年前他们把青菱湖北边的一块林地承包出去了五年。现在租期还没到,绿园自作主张把树和地卖给咱们,原来的承租人得到消息找上门,绿园又不肯赔偿,说是要打官司。山水的工程已经延期了,现在已经闹出了事故,负面舆论已经够多了,这个官司咱们不能打。” 贺丞把文件拿过去,还没看两眼,忽然抬眼看向杨姝,声调平稳冷淡的像是没有生命的心电图:“今晚有约会?” 杨姝一愣,觉得他的眼神太锋利,太犀利,仿佛能穿透她身上的衣服。这种被攻击感让她下意识的用左手抱住右臂,勉强笑道:“是的,但是我会把工作做完再下班。” 贺丞脸上那副眼镜像一块冷铁一样,偷着一股冷厉和不近人情,让人不敢和他的眼睛对视。 贺丞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了几秒钟,然后低下头继续看手中的文件,依旧没什么感情道:“这条裙子不适合你,显得轻浮。” 杨姝面色一僵,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酒红色一字肩阿玛施夏季新款连衣裙,什么都没说,快步离开了。 把杨姝挤兑走,贺丞若有所思的抬起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眼睛里浮浮沉沉的,让人捉摸不透。 肖树打量着贺丞的脸色,略陪着小心道:“看来恋爱的确会使人盲目,像杨秘书这样穿衣服从不会失误的女人,也出纰漏了。” 这句话貌似是把贺丞惹恼了,他把文件用力拍到肖树怀里,往电梯方向走过去:“女人在约会中的装扮很少会失误,她们会尽力穿的漂亮,而不是穿的昂贵。但是杨姝却把自己打扮的像名牌店里的橱窗模特,说明她今天见的人已经超出了她平时的生活圈,是一个财力权力都远在她之上的男人。” 肖树对他为什么会如此洞悉女人的心理一点都不奇怪,好歹贺二爷也是混迹百花从的,裤脚上沾的花粉露水得按吨计量,上花边新闻的次数虽不达邹家公子那么频繁,也是娱乐报杂志社的vip座上宾。 肖助理说了一句以为老板听了会高兴的话:“那今天晚上和她见面的人不是楚队长?” 这句话说的很是贴心,贺丞唇角一勾,露出一个微乎其微的笑容,嘴上却不领情:“他们两个约不约会,你这么上心干什么?很闲吗?” 肖助理很想把一记白眼飞到天上,心说自己好心体贴老板宽慰他,却被老板不要脸的反咬一口,贴上“狗腿八卦”“不务正业”的标签,让人很呕血。 贺丞怼了肖树一句,顿感身心愉悦,迈步走进电梯回身站定,打了一记响指:“今天是楚行云被绿的好日子,你说,我是不是得给他送份礼?” 肖树:“……你高兴就好。” 二十分钟后,楚行云接到市局警卫室打来的电话。 “楚队,有你一个快递,你下来拿还是给你送上去?” 楚行云让乔师师下去拿,说是b市老刑侦侧写师给“腐尸案”的两名死者画的像,让她拿到画像直接到案情分析室。 彼时案情分析室中正在开会,技术队新来的女硕士正在白板前解说调查到的线索。 “根据分局交上来的时段切割录像,结合王明远的死亡时间,我们重点排查了王明远死亡时间前后一个小时之内的监控录像,丽欧内部的已经覆盖了。根据现存的交通监控录像,安防监控露台来看,案发当日的现场中并没有可疑人物出现,鉴于楚队认为嫌疑人可能是个女人,所以我们重点排查这个时间段进出丽欧的女人,也和酒店保留的客户信息核对,并没有发现可疑人选,所以我认为应该扩大排查范围,整条蜀宫北街呈‘l’形……” “为什么把酒店内的线索放弃?” 楚行云忽然打断她:“难道这个人就不会提前住到酒店掩人耳目?蜀宫北街龙蛇混杂人流量及其的大,出入其中的毒贩走私犯和□□比你见过的普通人都多,如果你在一公里之内都找不到嫌疑人,扩大范围更找不到,不要做这种形而上的无用功,现在就带人跑一趟丽欧,要案发几天前入住酒店的本地人员名单,并且在案发的当天就退房的人,重点是女人。” “是,我现在就带人去丽欧酒店。” “等一等。” 这个留着短发的女孩做事很干练,雷厉风行说走就走,楚行云叫住她,看着她问:“新来的?” “是,我叫高远楠,昨天报道,当时您不在队里。” 傅亦看到出这初来乍到的女孩发言被楚行云半路截胡,思路也被他截断,还被他教训了一句,正紧张着,于是好心出言调和:“杨局花大价钱挖来的精英。” 楚行云细细看了她两眼,笑说:“挺好,来了个真师师。” 听得懂他这句玩笑的只有傅亦,其他人都糊涂着,这时候乔师师推开门,抱着盒子进来了,楚行云朝她抬了抬下吧,说:“假师师到了。” 乔师师不明所以的看他一眼,和髙远楠擦肩而过。 髙远楠离开后,杨开泰接着说:“楚队,我们小组走访了程勋从初中到现在的所有任课女教师,她们都说没有给程勋的父亲打过那个电话,但是一位初中教过程勋的美术老师说有一次在她的课堂上程勋偷偷玩手机,她就把程勋的手机没收了交给当时的班主任。” “班主任是谁?” “刘佳敏,不在学校,正在休病假。” 楚行云一下子从椅子里坐起来,分外严肃的用手里的圆珠笔敲着桌子说:“把这位刘老师的身家背景经济状况和人际关系都调出来,下午带人去找这位刘佳敏老师,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她应该就是突破口。还有现场证据,接着搜查,不能把希望全放在珍珠塔上的监控,诺亚广场周边的监控都不能放过,就算是大海捞针也得给我捞。在找到有怀疑价值的可疑对象之前所有人都给我走访群众,查录像,除了吃喝拉撒其他什么都别干!” 他把笔往桌子上一扔,抬头对乔师师说:“把侧写专家画的被害人画像拿出来,下发到各个地方协查通报。分局查不到就发到地市局,地市查不到就发到街道派出所,我就不信这俩人是他妈的天外来客。基因库里没有他们的dna,失踪人口里也查不到,那就查银行卡长期没有动作或者被销户的,要是这桩无头案在我手里成了悬案,名垂史册的名单里也有你们的名字!傻妞你还愣着干什么?把画像拿出来啊。” 乔师师一脸便秘的看着他,唯唯诺诺又不敢不拿,慢吞吞的从盒子里往外掏东西:“老大,不,不是——” “快点拿出来!” 于是乔师师把心一横,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盒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楚行云一看,立马就没声了。 她手里拿的是一顶黑色圆边的爵士帽,整体很正常,甚至还很帅气,但是帽檐尔插了一根闷骚的翠绿色羽毛,这让人很是摸不着头脑。 懂行的苏婉说:“唔,sous le vent秋冬特定版,大牌哦,很有型。” 楚行云没理会这位傻学妹,一脸‘你莫非不是在逗我’的表情看着乔师师问:“这他妈什么鬼东西?” 乔师师很无辜:“这是你的快递啊老大,你让我下去拿的。” 楚行云:“谁送的?” 话虽这么问,但他大概可以猜的出来。果不其然,乔师师说:“贺丞。” 傻里傻气的不止苏婉一个,还有一个杨开泰,三羊同志很好奇的伸手摸了摸帽子上那根翠绿翠绿的羽毛。 苏婉:“诶?不像大师的风格啊,这抹荧光绿是想表达什么?” 三羊稍一用力就把羽毛从帽子上拔了下来,为苏婉解惑:“应该是被人黏上去的。” 只闻傅亦低咳了一声,杨开泰看他一眼,又看了看楚行云,说:“哦,对不起啊队长。” 楚行云又眼睁睁的看着他把那根绿毛又粘了回去,心里一万个卧槽刷屏而过,脸色变得和那根翠绿色的羽毛一个色儿。 贺丞又抽的哪门子邪风,不做酒店改行做帽子批发商了? 解散了会议,他拿着帽子回到办公室想给贺丞打个电话咨询咨询他哪来的灵感忽然送来一顶绿帽子,让他别这么客气,自己留着戴。 贺丞先他一步把电话打过来,电话一通就问:“收到我的礼物了吗” 楚行云:“这是你那个相好的送你的?虽然你不缺,还是留着吧,别辜负人家。” 贺丞笑说:“别急,马上就会变成你相好送你的。” 楚行云气急:“我他妈不就挂了你两回电话吗,至于这么咒我?!” 贺丞:“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不接我电话,是我打错了,别自作多情。” 楚行云:“那我现在能挂了吗,这位爷。” 贺丞:“山水新城北郊施工现场,爷送你一位目击证人。” 手机里忽然没了声响,楚行云懵了一下,拿起车钥匙连忙出门。 虽然贺丞低级幼稚又神经病,是个搪瓷黑心儿的王八蛋,但是楚行云一向抡的清他那句话是真,那句话是假。 第15章 少年之血【14】 山水新城因为三具尸骨被耽搁一周,昨天终于再次破土动工。有了前车之鉴,高副书记也不搞什么剪彩了,悄默声的入驻工程人员和工人,开进挖掘机,轰轰烈烈的开工了。 施工方也学聪明了,像警方办案一样在工程周边围了扯了一道警戒线,非配有工作牌人员不得进入,其中包括楚行云。 楚行云把他的破东风停在黄土路边,顶着风尘一路来到警戒线外,扫了一眼左右延伸不见尽头的长度,喉咙里梗了根鱼刺一样,好一会儿才说:“谁允许你们这么干!” 一个工头打扮的男人老早就注意到他,站在警戒线里打量他,好不客气道:“老板让我们这么干的,怎么的哥们?管的挺多啊。” 楚行云沉着脸盯着他,笑:“你们还真是不怕画地为牢啊,私自扯警戒线,防着谁?警察吗?” 工头见他来势不凡,怕无意间得罪个人物,于是说:“这你得找我们老板商量了,哥们就是个打工的,上头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干。” “谁,贺丞还是高书记。” “贺老板。” 楚行云咬了咬牙,长腿一跨走进警戒线内,回头指着警戒线说:“撤了,撤干净。” 工头被他唬住了,装模作样的准备收线,等他走的远了立马恢复原状。 楚行云觉得贺丞这厮迟早反了天,他是要给自己造一个皇宫吗?竟然堂而皇之嚣张狂妄的动用警用警戒线,传出去了真是个笑话。这种人简直就是现代法治社会的孽生,他和违法乱纪份子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他自出生起就拥有一切,他不需要通过违法犯罪的方式得到他想要的,他手中的权力和财力已经足够给他他想要的。如果他没有这些令人眼红的身外物,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楚行云一路诺有所思的来到和案发现场一个青菱湖之隔的绿园度假山庄,绿园度假山庄在银江市很有名,是官员们以权谋私,私相授受的好地方。敢说整个银江市大大小小的政治工作者没有不知道的,楚行云也去过两回,参加过两次‘座谈会’,每次去之前他都做好了‘以身殉职’的高等思想觉悟,他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没倒进任何一方的阵营,最后还能全身而退,还没遭遇‘被犯罪’‘被违纪’‘被反水’,至今他都觉得挺不可思议。毕竟座谈会上的座上宾要想整死他,还是分分钟的事儿。 现在又踏进绿园山庄,那些风云暗涌他已经忘的差不多了,只记得酒桌上两万四千八一碗的野山菌炖鲍鱼,和美艳优质的高级妓女。 绿园因为山水新城工程也暂时停止营业,少了车辆人马的出入,这座占地面积几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庄园沉静了许多。一座座造型风格各异的独栋花园楼房静静的矗立其中,像是一座非常高档的别墅住宅区,一点都不像销银窟。 他之所以想起了酒桌上的高级妓女,是因为此刻在一扇大石璧旁迎接他的,就是前年酒桌上坐在他旁边的那个amanda。 这位从美国远道而来的金发碧眼的美女像一个老朋友一样热情的挽住他的手臂,用一口非常标准流利的中文和他寒暄叙旧。 楚行云虽然知道她是贺丞派来接他的,但还是留了个心眼,把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和她保持了两三步远的距离。他得提防着贺丞玩阴的派人偷拍留念,倘若哪天这位爷心情不好了想整他,把几张照片发到市局,说他被资本和美女腐蚀,玩的都是高级嫖,他就被玩死了。 像amanda 这种女郎都非常知道分寸,也不缠着他,只把他送到一片花圃前,随后便道别,走之前还说欢迎他随时找自己学习英语。 楚行云说:“那得等我攒一攒学费。” amanda走后,他顺着花圃中间开出来的一条古色古香的长廊走向花圃深处,各色不知名的花在阳光下呈渐变色,越往深处走,花色越深。走到花圃尽头就是一大片艳红色的芍药田,芍药田中间用木头搭了几张造型古朴的长椅,长椅正对着和花田几米之隔的青菱湖,这个地方是观湖的绝佳视角。只是此刻观湖不太美好,因为青菱湖的另一边在挖土动工,施工现场和观景台只隔了一个青菱湖。 贺丞站在芍药花田中,像是被太阳晒化了一样,双手放在西裤口袋,站的松松垮垮毫无力道,双肩懒洋洋的垮着,平时笔直的脊背也略有弯曲,随意的歪着脑袋看着静静流淌的湖水。 或许是因为热吧,他把西装外套脱掉了,上身剩了一件暗蓝色的衬衫,领口被解到第二颗扣子,眼镜也取了下来别在了衬衫胸前的口袋里。他听到肖树说楚行云到了,就偏过头看了过去,恰好看到走到他不远处停下的楚行云,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角一勾,露出一点笑容。不是冷笑或嘲讽,而是那种类似于顽童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气的笑容,还带点幸灾乐祸和不怀好意。 他的这幅模样,让楚行云想到小满刚睡醒的时候伸懒腰的画面。很难得看到贺丞这么放松,更难得的是看到他不戴眼镜,其实贺丞并不近视,至今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贺丞在他十二岁那年忽然带上眼镜,其中原因是他不愿意也不敢多想,也不敢多问的。 平常贺丞总是太冷漠太高傲也太严肃,气场太过强大以至于很容易让人忽视他只有二十四岁。其实他很年轻,此刻他褪掉西装和眼镜,像一个晒暖的懒猫一样站在阳光下,一点都不像平时那个浑身长满冷刺动不动就开屏的雄孔雀。他变的柔软,年轻,温和,无害,让人非常想把他拽到怀里揉揉头发再抱一抱。 但是楚行云知道,这是假象,果不其然,下一秒贺丞把眼镜从口袋抽出来戴了回去,恢复成了平时那个冷傲尖酸,不近人情的小混蛋。 “为什么不喜欢我送你的帽子?你知道为了那根羽毛我费了多大工夫吗?看在千里送鹅毛的份上,改天戴上给我看看。” 说完,他很不厚道的笑了起来,此时吹来一阵风,把地面施工现场的土送了过来,虽然只有薄薄一层,但让贺丞忍不住皱起眉,握着拳头抵在鼻间低咳了两声。 楚行云沉了沉气,转头问肖树:“他今天吃药了吗?” 肖助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楚行云不是在骂人,而是当真在问他有没有按时吃药。 肖助理如实道:“早上的药吃了,中午还没有。” 楚行云两步跨到贺丞身边,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后拽了几步,很不客气道:“这里的花粉和灰尘这么大,你是那根筋搭错了跑到这儿来。” 贺丞把胳膊一扬甩开他的手,后退几步坐在木椅上,撕开一张湿纸巾放在鼻子下面,反唇相讥道:“公安干部的素质什么时候差成这样了,热心市民发扬纳税人精神援助警方办案,身为人民公仆非但不感激,还辱骂纳税人人格。我看楚队长你需要重回警校再学一遍职业道德规范。” 说到了正题上,楚行云照例容忍了他的刻薄,在他旁边坐下,翘着腿笑问:“你说的证人呢,这位好心市民,贺先生。” 贺丞扭过头,很古怪的看他一眼,还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被楚行云不甚客气的格开。 贺丞懒洋洋的冷笑一声:“原来你还没瞎,往对面看,公安干警楚先生,你能看到什么。” 楚行云闻言,认认真真的看向对面挖掘机大作的施工现场,对面原来是一片丛林,为了迎合这次的工程,早在去年就把树林砍伐成平原,如今露出了光秃秃的地表和杂草,丝毫不见茂密的绿荫。 楚行云忽然眉毛一挑,指着临近湖边的一片空地,说:“那里原来是不是是一座建筑,比如,木屋之类的。” 没错,虽然地面荒芜,杂草丛生,但是盖过房子的地方因为打了地基,会在地表也留下规整的印记,就算房子被拆除,那些痕迹也依然会存在,临近湖边的一小片空地长的杂草和别处相比,有几道很不易察觉的直线。站在平视的角度很难看出来,但是居高临下的角度看过去,仔细看就可以看出来了,曾经被树林包围着的有一座小木屋,而这座木屋离发现现场不足百米,如果他对于发现尸体的现场不时第一现场的推论正确的话,那么第一凶杀现场,就是这间木屋! 楚行云站起来往前走到花田尽头,紧皱着眉看着对面那片错乱有致的杂草,沉声问道:“那片地,原来的主人是谁?” 他没问错人,贺丞作为山水新城项目的负责人之一,每一寸土地都是他谈下来的,也正因为如此,贺丞才能先于警察发现第一现场。 贺丞靠在椅背上,拿着湿纸巾抵在鼻子上,依旧漫不经心道:“地被绿园老板租出去了,不是本市人,叫王康。这个王康是搞林场养殖的,搞养殖搞破产后就消失了,近期听到青菱湖周边土地被高价买断的消息,不知道又从哪儿冒出来,拿着当年签了五年的合同找绿园老板扯皮。说是合同五年期约未满,到今年才是第三年,所以绿园老板应该给他百分之二十的土地购买费,两人协商不通,请我出面调节” 第三年,那就是三年前租下的林子,而验尸报告表明被害者应是三年前死亡。 楚行云感觉揪住了千丝万缕中的一个线头,问他:“绿园老板和王康在哪儿?” 既然这个王康租下林子后就不见踪影,那这两具尸骸从何而来?绿园老板又为什么对这起命案视而不见?忽然之间,他感觉这趟水,比他所预想的深的多。 贺丞说:“绿园老板出国度假,王康走了。” 楚行云皱眉:“走了?你是说他来过,又走了?” 接下来贺丞的话险些把楚行云气死,贺丞说:“来过,我给他一笔钱,让他走了。” 无论如何,关系到真相,楚行云觉得自己十分有必要跟这不分青红皂白把法制当儿戏的公子哥发一通脾气,他既然已经察觉到王康是一个关键的证人,怎么就‘给他一笔钱就让他走了!’ 贺丞这王八蛋,没他做不出来的缺德事! 贺丞像是没看到他即将阴转暴风雪的脸色,自顾自的皱了皱眉,一脸认真道:“一会儿你查一查这个王康,我怀疑他祖上有河马血统,长相实在猎奇,看他一眼我就浑身不舒服。” 楚行云:“就因为他长得丑,你就把这位关键人物轰走了?” 贺丞看着他,一脸的理所当然:“有什么不对吗?” 楚行云:…… 赶在楚行云动手之前,肖助理十分有眼色的上前把楚行云从贺丞面前拉开,他太清楚自己老板是个什么货色了,分分钟让人想揍。 “您别着急楚队长。” 肖树把他的胳膊按的死死的,以防他随时动手,吃力的笑道:“贺总在说笑,他已经把话问清楚了。” 楚行云慢慢转动眼珠看向他:“问出什么了?” 肖树说:“王康说当时他租下林子后,因为海场那边缺人,他就回到了青海,林子就交给了一对夫妇照料,他还留下了那对夫妇的身份证复印件,是不是死者,您回去对比一下就知道。” 肖树从公文包里拿出两张泛黄的纸张交给楚行云,接着说:“但是,王康说,当时这对夫妇并不是两个人。” 楚行云从两张a4纸里抬起头:“不是两个人?” 贺丞从椅子上站起身,掸了掸衬衫上不存在的灰尘,诺有所思的注视着湖面,把楚行云的话接了过去:“他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一行三人,丈夫,妻子,和妻子的弟弟。” 说着,他转过头正视楚行云,严肃的像是瞬间换了一个人:“也就是说,有一个人从当年那场屠杀中,逃生了。” 第16章 少年之血【15】 楚行云:“如果真有一个人死里逃生,他非但没有报案,反而一直隐藏到现在。” 贺丞笑了一下,弯下腰拍了拍沾到裤子上的花粉:“在自己的生命面临危险却不向警察求救的人,无非有两种,一种是自己的身份不允许,一种是对方的身份不允许,你觉得这个生还者是那种情况?” 说罢,他抬手看了看腕表,走上花丛间铺砌的鹅卵石小路:“没时间跟你耗了,我得回去开会。” 贺丞话里有话,明显有所保留,而他所保留的是自己的立场,从某种‘阶级层面’来说,他和楚行云一直站在相对立的立场上。他就是自己口中‘对方身份不允许’的那种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句话真是天方夜谭,就和‘世界大同’一样充满了不合实际的浪漫主义色彩,纯碎是一句空泛而伟大的口号。人分三六九等,在三六九等的人面前,法律自然也会发挥三六九等的作用。 在最上等的人面前,任何律法都会变成最下等的条文。 贺丞就属于这种人,所以楚行云一直觉得他混,他没有普通百姓对法制的敬畏,法制对他而言也就形同虚设。就像他在施工现场拉起的警戒线一样,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自由随意的在警戒线内外穿梭,并且不会受到任何制约。 楚行云打小就觉得自己对他怀有某种责任,像是他的监护人一样守在他身边,时时刻刻看护着他,堤防着他,像是心里揣着颗雷,他必须保证贺丞待在法律道德圈子里。如果有一天这颗雷炸了,他也得支离破碎 。 鹅卵石小路旁大朵大朵的芍药像多情的姑娘一样摇曳摆动,伸手欲拦,楚行云紧走两步和他并着肩,说:“回去好好开你的会,别老是往不属于你的领域使劲儿。” 贺丞斜他一眼:“见过卸磨杀驴的,就是没见过杀了驴还劝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如果不是我往不属于我的领域使劲儿,你恐怕还在向上司请求宽限些结案时间。” 贺丞这话说的确实没错。 楚行云顿时觉得他虽然混了点,但关键时刻还是能抡的清的。鉴于他忙了不小的忙,于是再一次的包容了他,呵呵假笑两声,没说什么,拿出那两张身份证复印件低头细看。 夫妻两个都不是本市人,户籍显示是外省人,女的叫石燕,男的叫徐刚,都是八零年代生人。资料显示是外来务工人员,至于王康口中石燕的弟弟则是没有留下丝毫信息,三个人,只留下两个人的证件。而且,对于这两张身份证复印件的真假,楚行云充满了疑惑,石燕,徐刚,这两个名字他第一眼看到就觉得有些熟悉,一定在某个地方看到过,亦或是听说过。 走出绿源度假山庄,贺丞的suv和楚行云的东风一前一后的停在施工现场外,对比度强大的让人心酸落泪。 贺丞很嫌弃的看了一眼那辆浑身裹着灰尘的脏兮兮的东风,忽然发现东风的主人掉了队,于是停住脚步回头去看,就见楚行云把两张复印件拍了张照,不知道发给了谁。楚行云发完照片,目光很复杂的看着贺丞朝他走过去,唇角撇着一丝将笑不笑的尴尬笑意,走到贺丞面前,看着他的脸叹了一口气,说:“你可能要立大功了,这位热心的朝阳区群众。” 贺丞:“别冲我这么笑。” 这时候楚行云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乔师师在电话那头即慎重又按耐不住激动道:“没错,老大,就是三年前从锦州市流窜到银江的一个枪支贩卖团伙,里面的一男一女用的就是徐刚和石燕的化名,他们还有一个同伙,当初咱们的线人反水,线索就断到了北郊,谁知道他们上山了,就在绿源山庄眼皮子底下!” 楚行云道:“你现在联系绿源山庄的老板,无论他在哪儿度假都让他回国接受调查。” 贺丞忽然拿出手机翻了翻,说:“他今天下午四点的飞机回银江。” 楚行云看他一眼,对手机说:“听到了吗,带人到机场守着,等他露面就把他带回来。” 乔师师应了声是,又说:“程勋的案子也有进展了,髙远楠按照你划定的范围从丽欧酒店拿到王明远死亡前后三天内的本市单身入住酒店的女性名单,其中就有程勋初中的班主任刘佳敏。而且技术队在王明远跳楼当天在蜀宫北街路口排查出一个身形和刘佳敏极为相似的女人,王明远、薛旻豪,程勋和袁旭初中时同在一个班级,班主任就是刘佳敏” “袁旭怎么样?” “我们的人日夜都在暗中保护他,目前没发现异常。” 楚行云顿了片刻,然后摸出一根烟点着,说:“那还等什么,抓人。” 挂了电话,见贺丞抱着胳膊有些不耐烦的看着自己,貌似是在等他解释刚才发生了什么。 楚行云站在一地黄土上不言不语的抽了一根烟,然后把烟头扔到沙土里用脚踩灭。抬起头对他笑说:“我代表政府代表人民感谢你,贺先生,你不仅帮助警方突破案情瓶颈,还帮助警方找到一个三年前失踪的军火走私团伙,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代表银江市警方给你一个来自党和人民亲切热情的拥抱。” 说完,他张开双臂上前一步:“来吧。” 贺丞警觉的往后退了一步,盯着他说:“干什么?” 。 楚行云忍不住牙疼了一下,很不爽的看着他露出这副防贼的样子,磨着牙根说:“别动” 贺丞连拳头都攥好了,准备好了要是楚行云跟他来硬的,他就……躲一躲,毕竟不是他的对手。 楚行云没想跟他动手,无论贺丞怎么混账蛮横不讲理,他都不会跟他动手,他很有当人家哥哥的自觉性。 贺丞也不是真防着他,个人自危意识过剩,下意识的自卫而已,才要继续往后退,就被楚行云忽然捞住肩膀拽到怀里。 楚行云抱着贺丞,像是抱着一个刺猬,他浑身长着倒刺,骨子里带着抗拒。 他和贺丞见面总是仇敌相见分外眼红,这是贺丞在他们之间建起的新的相处模式,他只能配合。此时抱着贺丞,忽然感觉到陌生和悠远,貌似上次这样抱着他,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在那一瞬间,他心里好像被扎进一根刺,很细微的疼痛,却很悠长,他意识到,这个人,无论他怎么弥补,都是不够的。 “你很清楚,我不会伤害你,你可以重新信任我。” 他不确定自己附在贺丞耳边说的话,对方听到没有,因为他的声音很小,很模糊,或许他根本没说出口,只是脑海中的声音而已。 楚行云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然后把他松开,说:“回去记得吃药,以后不要到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老老实实坐你的办公室。” 他的动作太快,刚才那个拥抱又太短暂,等贺丞反应过来这个人干了什么,他已经走远了。 楚行云拉开车门,上车之前忽然回过头,唇角一扬,笑得很温暖:“你还和小时候一样,抱起来的感觉。” 破东风携风带土的走了,留下一道挥之不去的尾气。 贺丞双眼发直的站在原地,攥起来的拳头早就松开了,觉得胸口发闷,浑身发烫。楚行云在他身上留下的烟草味让他有些头晕目眩,全身筋骨酥了一半,惊喜之余除了发愣,什么都不会了……忽然他用手按着胸口慢慢的蹲了下去,耳根处很明显的飘着一层红。 肖树见他跟捧着心的西施一样蹲在地上,很贴心的走过去站在他旁边帮他挡一挡身后工人们投来的异样的目光,无语抬头望天,心想:也是没有多少出息,阅历那么丰富在楚行云面前也变成情窦初开春心萌动的傻小子,被人家抱了一下就风度尽失,方寸大乱,到底还是年轻啊。 贺丞捧着心蹲在地上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往suv走了过去。 肖树见他直冲驾驶座,被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拉开后座的车门,说:“这儿。” 说出去都没人信,贺丞不会开车,他没开过车,也没考过驾照,他出行一向有司机,此人的兴趣爱好也异常的缺乏,对开车没兴趣,所以这二十四年来连方向盘都没摸过。 贺丞像是很不满他冒冒失失的样子,扶着驾驶座车门瞪着他一时没说话,和他僵持了一会儿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耳根红的更明显,呼通一声把车门甩上,坐进了后座。 第17章 少年之血【16】 侧写师的画像和楚行云拿回来的两张身份证复印件上的人像相似度达到百分十八十以上,没想到一桩三年前的旧案牵扯出一个枪支贩卖团伙。也是到了今天,楚行云才能理直气壮的硬着腰板向杨局提出加大警力的要求,毫不意外的,杨局答应了。 楚行云神清气爽的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刚走到楼梯口就见乔师师风风火火的从楼下窜了上来,看到他就停住脚步冲他招手:“老大,快。” 楚行云跟着她下到一楼,只见一楼楼道里站着几个人,傅亦和杨开泰,还有一位穿着长裙和薄开衫,留着一头乌黑亮丽的卷发的女人。虽然她保养的很好,但还是让人一眼看出她并不算年轻的年纪。她手里提着一款爱马仕女式包,楚行云之所以认得这个包,是因为乔师师买过一个,价钱在同品牌中只算低端,但却挂着同等的名牌。当时乔师师买了以后挎着包天天在各个办公室里晃悠,所以他有些印象。 乔师师在他身边说:“她就是刘佳敏。” 楚行云一眼看出了这个女人非同凡响,她冷静,睿智,沉着,虽然身在警局,但是她怡然放松的状态就像在狂商场。不过她的放松和镇定并没有打消楚行云对她的怀疑,反而更加坚定的认为这个女人一定有嫌疑。因为她已经做好的充足的防御准备,才会在警局表现的这么从容淡定,说明她早就提前做了准备,并且预料到了自己终有一天会被警方传唤。 这一点,从和她一同前来的律师,就可以看到,看来这个女人已经穿好了盔甲,叫来了援军,做好了和他们打一场持久战的准备。 刘佳敏身材欣长袅娜,穿着一身绿色的长裙,她静静的站在两个刑警之中,沉着冷静,姿态端方,很快察觉到自己被一道强而有力的目光注视着。 她微微侧过头,向楚行云抛去一个自信又傲慢的笑容。 傅亦也看向楚行云,和他交换一个眼色,然后把刘佳敏带到了审讯室。 刘佳敏的律师根据在场所有人的反应找到了指挥全局的楚行云,走到他面前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说:“警察先生,我是刘佳敏女士的律师,从现在起二十四小时内,如果——” 楚行云冷不丁的转头看着他,目光笔直的落在他眼中,说:“警方侦查期间,辩护人员不得参与。” 说完走进审讯室隔壁的房间,里面完全封闭,和审讯室隔着一面镜子,可以清楚的看到镜面后坐在椅子上的刘佳敏,和她对面一张桌子后的傅亦和杨开泰的背影。 楚行云把扬声器打开,傅亦的声音率先响起。 “上次我们去找你,问你2015年11月20号,你在哪里,你的回答是那天正好是周末,而你周末时都会去上茶艺课,所以你在茶艺教室。” 傅亦在等着这个女人推翻自己的论调,楚行云看得出这个女人极度的自信又傲慢,引诱没有用,只有强攻,他当然也看得出,所以让她自己否认自己说出的话,才有漏洞可抓。 楚行云盯着这个漂亮风情的女人,以为她会爽快的承认自己的谎话,辩驳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却不料这个女人比他见到过的女性嫌疑人都要坚强。 刘佳敏以一种很优雅的姿态叠着腿坐在椅子上,双手交握在一起放在右边的扶手上,听了傅亦的话,没着急反驳,而是认真的沉默了片刻,貌似在回想,然后才说:“警官,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我的原话是‘时间太久了,你们硬让我回想,我也回想不起来。哦,对了,20号是周末,那时我应该在茶艺教室上课吧,我一直在学习茶艺’,这是你们逼我回想,不是我的确切答案。” 在场做笔录的杨开泰停止在键盘上打字,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个女人心理素质太强悍了,在这样的环境中还能察觉警方给她设下的语言陷阱,文字游戏段位着实高端,和她是语文老师有关吗? 傅亦纹丝不动的坐在椅子上,脸上自始至终带着一点笑,似乎他面对的不是杀害三位少年的嫌疑人,而是他的一位学生。 “我来帮你确认答案,当时你在丽欧酒店,我们查到你在17号晚上入住丽欧,20号晚上离开,你就住在京师附中的教师职工房,为什么——” “我想起来了” 刘佳敏竟然截断了他的话,淡淡笑道:“17号,对了,是17号,那天我家漏水,地板全都泡发了。所以我叫朋友帮我换了一套新的水管,20号才弄好,那几天我就住在丽欧,如果您需要人证的话,可以问吴律师,他就在外面。” 她竟然连人证都找好了,早就给自己铺好了后路。 监听室内的楚行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门恰好开了,乔师师抱着一台笔记本走进来,脸色有些一言难尽。 “头儿,我找到一些线索,但是这些线索指向另一桩案子。” 傅亦没料到她承认的如此坦然,并且还抛出了证人,如此一来他们找到的任何能称之为证据的线索全部打了水漂。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我们来聊聊另一个人,程勋,他曾经是你的学生,我想听听你对他的评价。” 刘佳敏自然的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一双秀丽的黑眉先是皱了一下,然后又挑开,笑道:“不清楚,程勋平时很内向,我和他的交流并不多。” 傅亦:“但是你没收过他的手机。” 刘佳敏还是笑:“我没收过很多学生的手机,这是我的工作。” “你看过他的手机吗?” “没有,我为什么要看?” “他找你要过吗?” “要过,要过很多次,我也答应他,初中毕业了就还给他。” 傅亦盯着他:“但是你后来并没有还给他,反而在两年后忽然把手机里的内容曝光给他父亲,你为什么这么做?” 刘佳敏先是静静看他片刻,然后稍稍低下头理了理头发,慢慢的笑了:“警察先生,如果我想把他手机里的内容曝光,为什么要等到两年后?” “因为你在折磨他!” 审讯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楚行云端着一杯水出现在门口,看着刘佳敏蓦然沉默了片刻,然后走了进来,把一次性纸杯递给她:“喝水。” 刘佳敏的脸色在听到他说的那句话时,终于出现了波动,像是一张完美的面具上出现一道裂痕,道了声谢谢,握着那杯水,没有喝。 楚行云走到她对面,斜着签倚坐在审讯桌上,桌上的台灯所发散出的灯光恰好打在他的脖子上,使他人暴露在灯光中,但他的脸却隐藏在黑夜里。 审讯室内又陷入了沉默,楚行云像个旁观客一样一言不发,傅亦作为他的老搭档,当然知道他用的什么招数,配合他,也不说话,场面一时静谧的诡异,让人心里发慌。 刘佳敏已经开始慌了,楚行云隐在黑暗中的目光一直盯着她手里那杯水,现在,她用双手握着那杯水,水面波纹微微晃荡。 “想知道为什么我会说你在折磨程勋吗?刘老师。” 刘佳敏抬起头,面色又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微微笑道:“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楚行云的目光扫过她的双手,然后回到她的脸上,像是在和她唠家常般笑说:“我们来打个比方,假如你看过程勋的手机,就会知道他是一名恋童癖。一个性格内向文静的男孩儿是一名恋童癖,这算是丑事吗?我想应该是的,至少在程勋的家庭教育中这样的性癖绝对是丑事。但是有一天他的秘密被发现了,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班主任。他无比的害怕班主任把他的丑事告知天下,却不敢和班主任把话说开,每天来到学校看到班主任,看到她看待自己变得异样的眼神,他就有被全世界看穿的感觉。于是他变的小心翼翼草木皆兵,变的更敏感,更内向,更自卑。少年纤细的神经变得脆弱。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的精神出现问题。而你折磨了他两年后才把那些东西发给他的爸爸,导致他的精神完全崩溃,精神上的折磨比肉体上的折磨更加残忍。” 楚行云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她手中的杯子,见杯中水纹波动幅度虽然一直在持续,但却在他说话的同时,在渐渐的平息。 刘佳敏目光一直看着面前虚无的一处,等他说完,静默了一会儿,然后看了一眼手上的腕表,再抬起头时,脸上又浮现出楚行云适才见到过的自信和傲慢。 “我真不明白你做这种假设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楚行云的眼神霎时变的幽深,暗沉,这个女人在数时间,她在等待二十四小时后的无罪释放。 楚行云看着她悠悠道:“做个假设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刘老师,你好像丝毫不好奇我们为什么请你来。” 说着转头问傅亦:“你说了吗?” 傅亦配合他打哑谜,道:“还没有。” 刘佳敏终于露出了一个被审讯的嫌疑人所露出的疑惑和戒备:“不是因为程勋的案子吗?” 楚行云一脸疑惑的又问傅亦:“你是这么告诉她的?” 傅亦轻轻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刘佳敏脸上又浮现出一丝慌乱,双手紧紧握着纸杯。 楚行云看她一眼,笑:“怎么了,事情进展和你事先预料的不太一样是吗?别着急,现在才刚开始。” 这时候,审讯室的门被敲了两声,随后身着警服的高远楠走进来:“楚队,您要的资料。” 楚行云接过文件,状似无意的问:“乔师师出发了没有。” 高远楠对外勤组的行动一概不知,一时被楚行云问懵了,刚想说不知道,被他抬起眸子轻轻一瞟,出口的话来了个急拐弯:“嗯,小乔已经行动了。” 楚行云挥挥手示意她出去,无视刘佳敏越来越惶急不安的脸色,展开手中的资料看了一遍,然后把资料扔到桌子上,看着她问:“你丈夫为什么和你离婚?”这个问题显然超出她的准备,刘佳敏露出一瞬间的怔愣,随后竟有些恼怒:“如果你们是为了程勋审问我,就问些和案子有关的事,至于我的私事,我有权不说。” “那我来帮你说。” 楚行云道:“因为你们的女儿,是吗?” 刘佳敏终于被触到了痛处,女强人的外表摧枯拉朽的崩塌,手中的水杯剧烈颤抖。 楚行云看着她的脸,继续说:“你们的女儿在三年前发高烧去世,当时她只有三岁,你丈夫认为是你的责任,所以和你离婚了,但是死亡报告上的签字时间是在你女儿死后的第二天早晨,之前你在哪里?” 刘佳敏低着头,浑身都在颤抖。 楚行云似个冷血动物般又说:“就在你女儿死亡的同一天,你流产了,怀孕不足两个月,当时,你又在哪儿?” 傅亦有些听不下去了,一个女人悲伤的史诗在他面前展开,纵然她是犯罪嫌疑人,但他也无法再配合楚行云给她更深的刺激,然而楚行云当贯了黑脸,他的使命和责任感逼得他不得不把人性中的光辉暂时掩盖,专心挖掘其中黑暗的那一面。 “告诉我,当时你在什么地方,你为什么不及时把你的女儿送到医院!” 刘佳敏豁然抬起头,眼眶通红一片,手中的杯子几乎被她抓碎:“我才是受害者,为什么你们都来指责我?我才是受害者!” 楚行云的音调忽然低沉冷肃下来:“哦?你是受害者,那加害者是谁?” 刘佳敏忽然开始狞笑:“告诉你们有什么用,你们警察就是政府的看门狗!” 楚行云定定看她片刻,上身忽然前倾,面孔暴露在灯光之中,黝黑的一双眼睛燃着幽暗的火光。 “这就是你的动机吗?因为不信任警察,所以自己动手,你在复仇吗?” 刘佳敏脸上雪白一片,下唇被她咬出一道血痕,充满仇视的目光像一排刀片一样钉在他脸上。 楚行云看着她,像是在研究一副高深莫测富有深意的画作:“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王明远薛旻豪,程勋都不是自杀却都留下了遗书,直到现在看到你我才想明白,那根本不是什么遗书。” “什么?” 打火机啪的一声响起,楚行云点着一根烟深吸了一口,然后重重的吐出浓厚的白烟,等那些白烟在他面前消散了,他才把目光移到女人脸上,扯开唇角笑了一下,说:“是老师布置的作业。” 第18章 少年之血【17】 三张照片被扔到她面前的桌子上,楚行云附身按着桌边,灯光从他背后打来,他的脸变成阴影区,影子笼罩在刘佳敏身上,就像渔人洒向深海的一张大网。 “三个人的笔记确实属于他们自己,但是纸张却是一样,根据笔墨磨损失色程度来看,这三封信写成的时间差不多。但是他们三个没有理由聚在一起写遗书解闷,那就只能是在特定的环境中,出于特定的理由,甚至出于特定的任务,不得不写,我想来想去,也只有教室了,学生怎么能拒绝老师布置的作业呢?对吗,刘老师。” 刘佳敏看着三张照片上那些恐惧又绝望的语句,仓皇失色的神情竟然逐渐恢复了平静。就像在悲伤中吸取力量一样的毒虫一样,楚行云摆出的‘证物’再次给了她和警察抗衡的信心。 楚行云没有遗漏她看到照片时,眼角一闪而过的锋芒,那是类似于刀刃出鞘的歃血寒光。他又失算了,她非但没有被她亲手制造的‘恶果’击溃心理防线,反而在‘恶果’中汲取了力量,这是何等冷酷,狠毒,并且对自己亲手制造的命案充满了认同,和宿命感。 刘佳敏忽然嗤笑一声,肩膀随着她轻微的笑声而颤动。她望向楚行云的眼睛里有明显的讽刺和戏诌 :“是我布置的作业又说明什么?如果你想知道这三封信的来历大可不必去查,直接问我好了,我可以很清楚的告诉你。这是个毕业课题,是年级组老师共同讨论的结果,让学生们给自己伤害过的人道歉。您也有心怀歉意的人吧,警官,无论是朋友,还是父母,心中总会有难言的歉意,所以年级组老师们布置这一作业,不光是他们,整个初三届毕业生都要写。” “那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我怎么知道,难道我们要把学生的作业存进档案室吗?当然是不久之后就被运到了垃圾场,或许是有人把它们保存了下来吧。” “那个人是你吗?” 刘佳敏以一种放松,自在的姿态看着他,笑说:“不是。” 此时,距离无罪释放不到二十个小时。 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他做再多的假设,也只是假设,这个女人显然不会轻而易举的被他的假设击垮,她需要证据。 银江机场大厅,以乔师师为首的三名便衣混杂在接机候机的人群中,虽然穿着外貌在人群中并没有格外显眼,但是他们严肃警觉的神态和目光还是无法和来来往往的群众融合。 晚上八点十五分,从某海岛远道而来的客机在延时两个小时后终于抵达停机坪。接机通道霎时变得匆忙,几名便衣没有上前,而是守在原地,等看到目标后才走上前去。 来人是一名很年轻的男人,他戴着墨镜,身穿米色休闲裤和一件很薄的针织长袖衫,打扮的入时又年轻。他很高,也很瘦,走路的姿势不急不缓,很沉稳。看起来彬彬有礼,颇有学识教养。 他身后跟着一个面相严肃,身材高大健硕的男人,眼神凛冽,目带凶相,拉着一只黑色的旅行箱。 乔师师走到年轻男子面前停住脚步,拿出证件道:“江召南先生?” 江召南头随意的歪向一边,颜色鲜艳的薄唇慢慢的向上勾起,像是想笑,说:“嗯?” 拉行李箱的男人已经走上前,锋利的像刀刃一样的目光扫视着乔师师几人:“警察?有事吗” 如果说刚才还不确定这个男人的身份,那么乔师师现在很确定他当过兵,并且退役很久,现在是江召南的保镖。真应了那句话,像江召南这种政治背景雄厚的公子哥比普通人更怕死。 乔师师道:“警方传唤,有些事情要问江先生,请你们配合。” 江召南一直保持着浅淡的微笑,说话的语调也是轻缓温柔,声音也满含笑意。但却不会让人感觉到他亲切友好,只让人感觉到他年少老成,城府深厚。谁都不知道他斯文礼貌的皮囊背后藏着怎么样的灵魂。 乔师师没少见过这些公子哥们,因为和楚行云共事多年的原因,贺丞她都熟。但是眼前这位江召南和贺丞却是大不相同,虽然贺丞待人冷漠为人高傲,不好说话也不好相处,但他把‘少爷病’摆在明面,不掩饰更不假装,倒不让人格外不易接近。而江召南就像一条冬眠的毒蛇,看似无害,但谁都不知道这条毒蛇什么时候会苏醒。 江召南的声音很好听,细软低缓,满满的少年感,甚至有些像女人声音,他掀开总是在笑的唇,说:“那就去一趟吧。” 一行人即将走出机场大厅时,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杨姝还穿着那条酒红色的连衣裙,提着挎包急匆匆的迎面走来,疑惑的目光掠过乔师师几个便衣,停在江召南面前,笑道:“您好,我是贺先生的助理,先生让我接您到蜀王宫。”说着又看向乔师师,礼貌的点了点头。 漂亮女人看到漂亮女人,总是不怎么友好,乔师师也不能免俗,她瞟了一眼杨姝,对江召南道:“江先生,我们楚队长也等你很久了。” 杨姝眉心微扬,看着乔师师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 江召南隐在墨镜后的目光落在杨姝身上,脸上笑意蓦然加深,像是一瞬间遇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他摘掉墨镜,露出一双漆黑漂亮的眸子,他的眉眼很浓重,眉毛精心修剪过,双眼像是画过眼妆一样浓黑有致,睫毛又弯又长,笑起来眼角弯垂,唇红齿白。 江召南的手指轻轻的搭在杨姝的肩膀上,低下头靠近她耳边,说:“那就麻烦你先陪我去一趟警局,美女。” 于是乔师师带着江召南和莫名其妙撞到江召南怀里的不知名美女回到警局,楚行云正靠在门口墙上打电话,愁云惨淡的抽着一根烟,脸上愁苦的好像谁家死了爹。 “又是什么礼物?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儿,整天这么闲,贵公司什么时候宣布破产?你要是再送我一顶绿帽子,小少爷,咱俩这一摊烂账就得好好掰扯掰扯——” “楚队!” 乔师师听得出他又跟贺丞吵了起来,于是远远叫了他一声,暗示有外人来袭。 楚行云往前看了一眼,就看到一个年轻帅哥揽着杨姝的肩膀正朝这边走来。杨姝见楚行云看了过来,有意的躲开江召南的手,往旁边撤了一步。 楚行云脸上不动声色,实则内心活动很丰富,看到杨姝他并没有多少惊讶,真正让他惊讶的是江召南。这位公子和贺丞一样名列银江市‘太子党’一员,但是楚行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真人,没料到对方是这样一位小男生,时下很流行的韩流男艺人就是他这样的。 江召南站在他面前,伸出手,笑得很好看:“楚队长,久仰,我和二爷是好朋友。” 楚行云有一瞬间的腌心,虽然他早就知道和贺丞混在一起的都是此等人族,但是也怨其不争,怎么那小子就不往正常人群堆儿里使劲儿呢? 更让他腌心的还有一点,这些富贵圈里的大人物见到他,总会先挑明和贺丞的关系,并且还不是坦荡清白的态度,每个人讲到贺丞时的语调都有些隐晦暧昧,貌似他和贺丞的关系真如外面谣传的一样复杂。 尤其是这位我国退休大员的孙子,江公子,楚行云从他好看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戏弄和玩味。 “楚行云,想必你也清楚山水新城工地的案子,因为案发地就在绿园山庄眼皮子底下,所以请你过来简单问两句话。” 江召南笑:“一定配合。” 楚行云跟他握了握手,然后对乔师师说:“带江先生进去,简单做个笔录。” 乔师师第一次审讯就是他手把手教的,跟他默契的熟知他每个语气助词和标点符号,应了一声就带着江召南往一楼问询室去了。 乔师师领路走向问讯室,江召南带的保镖跟在他身后和楚行云擦肩而过,俩人有很短暂的眼神相交,楚行云一眼看出这是个退役军人,无奈被资本腐蚀,跟了江召南。 乔师师转过走廊忽然走回来,说:“头儿,她是贺丞的助理,你……” 楚行云摆摆手:“我知道。” 乔师师眨眨眼,又看了一眼杨姝,说了声‘哦’,头一缩,没影了。 杨姝和楚行云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的笑了。 楚行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尖,又抬头看了看天,莫名其妙的叹了口气,他可算明白了贺丞说的再送他一个礼物指的是什么,这只狐狸当真成了精。 杨姝打量着他的脸色,主动打破沉默找了个话题:“这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 楚行云接的很蠢:“警局没来过?” 杨姝:“派出所去过,到过级别最高的行政机关是地市局。” 楚行云抬手指了指天花板:“上去到我办公室坐一会儿?” 杨姝很可爱的缩了缩肩膀,露出诚惶诚恐的笑容:“不好吧,我还是在下面等吧。” 楚行云很吃这套,跟着她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才想起把她往里面请,俩人站在门外聊了半天。 一楼大堂正对门口摆着一张长椅,两边贴着警察行为准则,楚行云让她坐,然后去茶水间倒水,回来的时候看到杨姝正站在一副宣传警民友好的海报下仰头细看,这才发现她今天的衣服比之往常艳丽许多。 “喝水。” 楚行云把一次性杯子递给她。 杨姝接过:“谢谢。” 楚行云沉默了片刻,然后陪着笑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贺丞经常带着你出去应酬吗?” 杨姝看他一眼,拢着裙边在长椅上坐下,说:“不会,贺先生参加宴会酒局一般都是何助理陪同。” 楚行云看着她的侧脸,后悔的很想抽自己一个嘴巴,杨姝生气了,从她抚平的唇角他就可以看出,杨姝生他的气了,她还和上大学的时候一样,生气了就变的安静。 他承认自己的问题有些唐突,但是杨姝从来不是一个容易动怒的人,他的直觉告诉他,杨姝生气的理由或许不止是因为他的蠢问题这么简单。 他在杨姝身边坐下,中间被空出一个人的距离,杨姝往相反的方向转着头,用左手抱着右边胳膊,左手无意识的重重摩擦连衣裙半袖布料。 “你的鞋子脏了。” 杨姝一怔,低头去看,看到高跟鞋鞋尖上不知什么时候渐上了一滴泥水,现在干涸了,映在粉白色的皮革上,说不出的难看。 她把头发挽到耳后,问:“有纸吗?” 楚行云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巾,没有给她,而是把她手里的杯子拿走往纸巾上倒了几滴水,然后蹲下身用沾湿的纸巾擦掉了高跟鞋上的污泥。 杨姝着实很惊讶,下意识的把脚收回,然后愣在那。 楚行云帮她擦了鞋子,站起身把纸巾扔到垃圾桶,顺手又把剩下的水倒进旁边的的橡皮树盆栽,再自然不过的回头对她说:“我再给你倒一杯。” 直到楚行云拐进了茶水间,杨姝才从怔愣里回过神,目光落在自己光洁干净的鞋子上,再难移开。 如果说在今天之前她对楚行云还有几分试探和游移,那么从方才开始,她很确定自己喜欢上他了,刚才楚行云把落在她心上的污泥也擦去了,让她这个人看起来就像这只粉白色的高跟鞋一样,光洁,干净。 第19章 少年之血【18】 楚行云重新接了一杯水,走出茶水间,就见杨姝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的方向在笑,他有些糊涂,不明白为什么刚才杨姝尚在生他的气,现在的态度怎么就多云转晴了,想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人家大度。 楚行云愈发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着实小心眼,刚回到她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刘佳敏带来的律师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警官,你们一定要拘留我的当事人满二十四小时吗?那么请你走正常的羁押程序,并且说明她受到何种指控。”楚行云很冷静的把水杯递到杨姝手里,看着他反问:“你们认识多久了?” “五年左右。” 楚行云点点头,然后问:“你喜欢她?” “无可奉告。” 楚行云笑了:“那你会为了她作伪证吗?” “这不是一个执法者会对法律工作者说的话,请你尊重我,也尊重我的职业!” 楚行云卸下笑容,目光沉静的盯着他,忽然又笑了:“你可以带着你的当事人离开了,这位法律工作者。” 片刻后,乔师师从左边走廊里的审讯室里走出来,手中握着手机,站在门口看着楚行云摇了摇头,做出想把手机递给他的动作。 楚行云抬手制止,向她身后紧闭的房门使了一个眼色。 乔师师无奈摇头。 “还能拖多久?” 楚行云问。 乔师师掂了掂手机,露出一丝苦笑:“上级部门打来的,他们要求立刻放人。” 她刚说完,兜里的手机就响了,楚行云掏出来一看,是杨局。 他把电话挂断,闭着眼从胸膛里泄了一口气,再度睁开眼对乔师师说:“放。” 在江召南接受调查的这一个小时内,他绝口不正面回答乔师师的任何问题对于所有的旁敲暗示也无动于衷,而且以嬉笑玩闹的态度戏耍调戏警方。警局这个权利执法机关并没有带给他丝毫震慑和威严,他漠视他一身轻松面带微笑的走出审讯室,就和来的时候一样坦荡磊落。 对权利丝毫不畏惧甚至充满鄙夷的只有两种人,一种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任何福泽恩惠无法普及到的人民。他们领略不到政府的红字招牌,理解不了党章,自然会把国家门楣当做狗屁,甚至会冲着它们吐口水,然而他们却是无辜的。还有一种人和他们完全相反,这种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和背景复杂错乱的勾对关系使得他们被严密的保护在伞下,任何风吹雨打电闪雷鸣无法近身,无论如何放肆都不会收到伤害和惩罚。对这种人来说,执法机关和法律也只是被踩在脚下的烂泥。 从孙先生提出“民主”开始,华夏的“革命”从未成功过。 一楼的两间审讯室房门同时被打开,江召南和刘佳敏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傅亦,杨开泰和乔师师,三人均是一脸挫败。 楚行云站在大堂中心,看着这两人穿过走廊一左一右的走向大堂,刘佳敏抱着肩膀低头看路,而江召南则看着刘佳敏,漆黑平静的双眸自打看到刘佳敏开始就一直注视着她。刘佳敏冷不防的拨了拨头发,抬头的瞬间也看到了几乎走到自己面前的江召南,眼神充满陌生和戒备。 江召南却是用看到熟人的目光细细的打量她,脸上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再见了,楚队长。” 江召南友好的向楚行云告辞,然后又礼貌性的拥抱杨姝,轻轻环着她的肩膀说:“谢谢你陪我到这里,帮我给二爷带句话,我今天有点累,改日做东宴请他。” 杨姝:“好的。” 江召南和刘佳敏一前一后的离开,刘佳敏走之前对楚行云说:“警察先生,我没有杀人,你们也找不到我杀人的证据,如果你真的想破案,为什么不查一查那个从头到尾的参与者?只有他还活着,不是吗?” 刘佳敏留下谜面就带着她不可一世的骄傲和自信离开了,楚行云似乎能听到她藏在眼神里的对警察的嘲笑。 “她是在转移目标吗?” 傅亦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也看着刘佳敏消失的方向。 楚行云用力掐着眉心,说:“不知道。” “楚队!” 高远楠的声音从二楼楼梯口飘下来:“珍珠塔顶的监控录像修复成功了。” 楚行云精神一振,丢下杨姝小跑上了二楼。 珍珠塔顶部的监控如他所想拍下了案发现场,但由于距离太远,角度太高,光线太暗,外加绿茵遮挡,导致录像中人像模糊无法分辨。就由技术队一贞贞的修复锐化,直到现在才可看清大致的全貌。 高远楠边调视频边说:“我们按照死亡时间切割修复各个角度的监控,过滤掉空境,在凌晨两点十五分发现唯一有人像的镜头。” 视频开始播放,画面暗沉且无声。虽然模糊,但他可以看出在一颗柳树的遮挡下坐在长椅上的少年的一半身体,以及那个站在他身后和暗夜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 夜里的风忽然加急,将案发现场包围的竹叶飒飒武动,就在此时,少年走出绿茵的遮盖朝着湖边走去,他艰难的移动,一步,两步……他倒下了,倒下的无声且绝望。 藏在暗处的影子目睹他的逃生和死亡,在他倒下后许久才离开死亡现场,也离开了柳树的遮掩。 高远楠把画面定格在走出柳树暴露在镜头里的一个人的侧影上,那人黑衣,黑帽,带着口罩,体型欣长。 “楚队,这个人是刘佳敏吗?” 楚行云的看着屏幕里那个模糊的侧影,目光亮的惊人,屏幕的反光在他眼中聚起两点光斑,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在夜里睁开眼睛的豹子。 “不,这是个男人。” 被楚行云丢在一楼的杨姝在人来人往的大堂里有些尴尬,这里的每个警员看到她都用职业病般审视的目光看她,让她感到很不舒服。那个唯一知晓她为何来此的女警员正在和一个带着眼镜三十出头的斯文男人讲话,杨姝频频的望向她,不为别的,只想让她解释自己的身份,她强烈的自尊心受不了这些警员看待污水般的眼神。 乔师师很快察觉到她焦急望向自己的目光,又想起方才楚行云待她的态度,认为他们相识,于是客客气气道:“你可以离开了,女士。” 傅亦问:“谁?” 乔师师耸耸肩:“贺丞公司的人,和楚队认识吧。” 一直保持静默的杨开泰看着杨姝的侧影忽然说话了:“我想起来了,是她!” 傅亦说:“嗯?” 杨开泰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用一张欣喜八卦脸看着傅亦说:“不是跟你说过,楚队和一个女人一起从他家里走出来吗,就是她” 傅亦和乔师师不约而同的转头看着杨姝,杨姝正在低头看手机。 乔师师:“我去!女朋友吗?!” 杨开泰眼神忽然飘了一下,想到什么了似的抿着嘴唇低头一笑。 傅亦眼尖看到了,凑过去问他:“笑什么?” 杨开泰犹豫了一下,用手挡着嘴凑在他耳边低声咕哝。 傅亦眼睛忽然睁圆,唇角慢悠悠的上扬。 乔师师很哀怨的看着他们:“你们又这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非得悄悄说,真怀疑你俩有奸情。” 杨开泰正跟着傅亦一块笑,听到乔师师这句话,被吓到了似的愣了一下,然后不大自然的咧着嘴干笑道:“哪有,傅队有妻有女,你别胡说。” 傅亦像是没听到他们的话,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抱着胳膊一脸兴味的看着杨姝。 杨姝接到了楚行云的电话,楚行云告诉她自己有事抽不开身,让她自己先回去。 杨姝有些失望,心里刚燃起的火苗北风吹晃了几下才堪堪稳住,装起手机打算走人。忽然,她身形一僵,诧异的去摸自己刚才听过电话的耳朵,耳垂上空荡荡的,左耳的耳环竟然不见了。 一辆轿车蒙着夜色和霓虹在深夜中的银江市穿梭,江召南坐在后座,借着车里的灯光,把玩手里的一个物件儿。如果此时坐在驾驶座的保镖从后视镜里看一眼的话,就能看到他拿在手里的是一只贝壳状的珊瑚耳环,边缘点缀着细碎的水晶,在灯光的反衬下光彩熠熠。 江召南把耳环拿起来放在车灯下,仰着头用原始人民膜拜神明般的神看着被他掌控在手中的,脆弱美丽耳环。 他好听温柔的嗓音像是哄婴儿入睡的摇篮曲,悠悠飘荡在浓重的,无人守护的夜里:“你是医我的药。” 第20章 少年之血【19】 他又做了那个梦,梦里浓重的血色遮住天幕,像是天空蒙了一层缥缈朦胧的红纱,四周弥漫着雾蒙蒙的白烟,像蒲松林笔下的鬼境。 白雾渐熄处停着三口棺材,黑色的木,黑色的漆,棺材没有盖,黑沉沉的像是通向地狱的洞口。他并不疑惑这三口棺材的主人是谁,似乎他隐隐知道答案,只是脑海中接近‘真相’的这层浮滩太浅薄,轻而易举的就会被浪潮所冲刷。在梦里他像是被禁锢住手脚的囚徒,只能静静的看着,无法接近也无法后退。直到三口死寂的棺材里忽然坐起来三个具死尸,突如其来的惊惧使他立即睁开了眼睛。 袁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拿放在枕边的手机,从通话记录里翻到一通昨夜三点15分左右打来的电话,号码未知,通话时长两分四十三秒。 不是梦,不是梦,他又接到了这通电话,这个人,这个人仍在找他! 袁旭丢下手机,把脸埋到被褥里,攒起拳头发出一声被厚重的棉絮淹没的低吼,似乎是想穿破地表,钻入地狱里去。 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不肯放过他!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写字台前坐下,拉开抽屉拿出一本英国某牌手账本,碧绿的封皮里面夹着了了几十张纸张,很薄也很精美。 今天的阳光有些太过灿烂,照在手账本封皮上聚起一道道光斑,亮的刺眼,袁旭从笔筒里拿出一支笔想在手账本上写点什么东西。他没有多少朋友,不知从什么时候养成写日记的习惯,写到现在已经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每日早起或入夜,都要在笔记本上留下一些文字。 因刚才做了噩梦,他浑身还有些哆嗦,手账本摆在面前,他左手略有些颤抖的想去掀开封皮,但他碰触到封皮的前一刻,手忽然一道从窗口飘进来的微风吹离了轨迹,他忽然把手账本拿起来倒扣在了桌子上。 袁旭看着面对他的手账本的背面封皮,两只眼睛里一片空白和迷茫,似乎是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刚才翻转日记本的人是不是他。 楼下忽然传来笑声,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男人的和女人的。 他换好衣服走出房间来到楼梯口往下一看,只见家里不知何时来了一位客人,客人穿着一件已经不时新的黑色翻领t恤,一条一点也不高级的同色休闲裤。除去他身高腿长,长相明俊,看不出丝毫尊贵气质,像个过路的歇脚客一样坐在客厅喝茶,家里的保姆小慧在旁作陪。 “小勋,楚警官在等你,快下来。” 楚行云放下手里的高档白瓷茶杯,抬头冲他一笑:“早上好。” 袁旭慢慢走下二楼,轻飘飘的没有多少力道的目光落在楚行云脸上,双眼中又出现了方才的空白和迷茫。 楚行云没放过他眼神的变化,短短十几层楼梯的距离,袁旭来到一楼客厅时眼神中的陌生已经变成了熟络,这代表什么?他是忽然想起了自己,还是忽然忘记了自己。 保姆说他待会儿还要去上钢琴课,让他快些吃早饭,不要迟到。 袁旭点点头,待在原地没动,看着楚行云问:“您找我有事吗?楚队长。” 楚行云又把茶杯端了起来,研究着杯壁上的花纹说:“不着急,我和你顺路,待会儿送你去上课。” 袁旭皱了皱眉,似乎是对他的提议感到不满,很想让他尽快把来意讲清楚然后分手,但是他的礼貌和修养不允许他这样对待一位人民警察,也就什么都没说,坐在餐厅吃起了早餐。 就在刚才他发现,警察也帮不了他,他们无所作为,和那些人一样不相信他。 楚行云喝了几口茶站起身在客厅里转了一圈,路过墙上挂着的照片时着意多看了几眼,随口问道:“怎么没看到你和三个朋友的合照。” 袁旭往他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目光很急促,语气却不慌不忙:“我们都不喜欢拍照。” 这句不像谎话,因而此刻挂在墙上的这些照片中很少出现袁旭的身影,唯一仅有的两张照片也是停留在他很小的时候,没有和父母的合照,都是和比他年长的男孩儿的合照。袁旭长得有点娃娃脸,所以和小时候差别不是很大,让人一眼就可以认出照片里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就是他。那个把他搂在怀里冲着镜头笑得一脸灿烂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的长相有些相似,看得出是兄弟。只是少年看起来有些虚弱和病态,把五六岁的袁旭抱在怀里使得他纤细的腰背被压弯了下去,很吃力的样子,但是他的笑容却是灿烂,从容,和对弟弟的宠爱。 “我们走吧。” 袁旭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后。 楚行云回头看他一眼,指了一下照片上的少年说:“这就是你哥哥?” 袁旭淡的像风一样的目光从那张照片上刮了过去,背起书包说:“嗯。”说完便率先出了门。 楚行云紧跟着他出门,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的背影,从照片上看来,这对兄弟的感情并不算差。袁旭的哥哥袁凯病逝那年二十五岁,袁旭那年也十四五岁,也是存有记忆的年纪,可怎么感觉袁旭对他这位命薄的哥哥并没有多少感情。 出了大门,见袁旭站在他那辆裹着风尘的东风边,还礼貌的问:“是您的车吗?” 楚行云捏着车钥匙朝他走过去,目光扫过路边一溜排开的各型各色的豪车,没滋没味的笑说:“有眼光。” 袁旭报上地点,楚行云在心里粗略的估算了一下路线,发现自己只有十几分钟的时间在路上审讯他,等车开出小区便开口问道:“上次没听你提起,你还有一个哥哥。” 袁旭显然不想跟他聊这个话题,胡乱敷衍的很没有水平,差一点就让人听出他的急躁和不耐烦。 楚行云在心里估算了一阵,换了个话题,说:“还没问过你,程勋死的那天,你在哪儿?”这个问题比方才那个问题来的更让袁旭警惕,他先是沉默下来,然后仔细的回想,其次才慎重的开口:“一放学我就回家了,当时应该在睡觉。” 楚行云语气很放松,追问道:“当时?什么当时?” “程勋他出事的时候。” 楚行云笑:“奇怪,我没告诉你程勋的死亡时间。” 袁旭猛地转头看他,眼睛迅速的眨动数下,眼中过了一场走马灯一样凌乱极了,好一会儿才重拾自己的声音:“不是半夜凌晨吗?我想当时我应该在睡觉” 楚行云勾着唇角瞟他一眼,逗孩子似的道:“紧张什么,你没有说错话。” “啊?” 楚行云说:“你的保姆给你作证,当天晚上你一直在家里。” “哦。” 楚行云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架在车窗上撑着额角,转头看着他说:“我很纳闷,既然你这么不信任我,为什么还要给我发邮件。” 袁旭在他一句句雷霆化春雨的逼问下逐渐缩进角落,像个被批评的孩子一样缩着肩膀低下头,含糊不清道:“我没有,没有不信任你。” 楚行云看着他陪着小心又蜷缩害怕的样子,不知动了什么恻隐之心。像当初在快餐店一样竟没忍心追问下去。面对刘佳敏这一真正柔弱的女人他尚能油盐不进铁面无私顶着黑包公的脸唱到底,怎么就对袁旭下不了手呢? 袁旭正往车窗外看,忽然说:“我就在这里下车,谢谢您。” “还没到培训班。” “不,我不想上钢琴课,我想去看看我的朋友,这么久了,我还没有去看过他们。” 然后楚行云目睹了有钱人家的少爷是怎么花钱的,随随便便买个篮球都上千块。一束毫不起眼的小白花论枝卖,一小束也是好几千大洋。虽然他在贺家住了很多年 ,但是贺丞小时候并没如此大手笔的花过钱,直到他成年后自己赚金子才开始骄奢无度。如此一想,贺丞还是通一些人性的。 袁旭提上看望故友的礼物又坐上了楚行云的车,被他送到城南墓地,下车前向他道谢,然后提着礼物走入墓地大门。 楚行云把车停在墓园对面公路边的一排杨树下,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逐渐没入一道道碑石中。此时阳光正烈,寂静的墓园里不见其他访客,没有一丝鲜活的气息,只有一名垂垂老矣的清洁工背着一口编织袋拿着扫把慢吞吞的从林立的碑石中走来,又走去。 他坐在车里抽了一根烟,然后准备发动车子离开这里。才把转动车钥匙,就见从车头前跑过去几个七八岁不等的男孩儿,追逐着一只篮球,稚嫩又嘹亮的喊叫声在背景为墓园的陪衬下说不出的不和谐。引起他注意并不是这种不和谐,而是男孩子们争抢的那只篮球。他看的清楚,男孩子把篮球当成足球在地上踢,篮球在地上翻滚时被阳光照射而闪现一瞬的“aw”标志,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方才袁旭买的篮球上也有这样的标志。 楚行云跳下车喊住他们,问为首的一个大些的男孩儿:“告诉叔叔,篮球哪儿来的?” 如果这些孩子的父母买得起千元的篮球,又怎么会住在墓园附近。 可能是楚行云此时太严肃,所以男孩子们都被他唬住了,抱着篮球的男孩子傻乎乎道:“爷爷给的。” “爷爷是谁?” 男孩子扬手指向墓园,那个佝偻的老清洁工一闪而过地方,说:“我有好多呢,都是爷爷给的。” 男孩子说完,引着伙伴呼啦啦的穿过马路跑到墓园大门口把篮球扔到地上踢了起来。一个孩子乱转的苍蝇一样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也没道歉,嘻嘻哈哈的跑开了。 被撞了一下的袁旭也并不在意,继续低着头走路,背对着墓园渐渐走远。 楚行云目睹他消失在一个路口,然后穿过马路径直走入墓园,墓园里很寂静,只有蝉虫低鸣的声音,以及一层层石阶之上传来的愈来愈近的竹扫帚划动石板的声音。 扛着扫帚的老人在石碑和松树的包围下时隐时现,楚行云朝着他的身影走去,急转一道弯,和老人相对走来。楚行云盯着他,见老人用扫帚挂着编织袋抗在肩上,右臂下夹着一只崭新的篮球,篮球上印着昂贵的“aw”,而他身后不远处就是少年薛旻豪之墓。 楚行云和他擦肩而过,站在薛旻豪墓碑前,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花香,他环视一周,在斜后方两道墓碑交错的空隙看到了‘王明远’三个字,以及那束静静的躺在碑前的小白花。 “大爷。” 楚行云忽然叫了一声老人,老人慢悠悠的回过头。 “那些枯萎的花您一般都怎么处理?” 老人一言不发的指了指最后一排墓碑后的松树带,苍老的声音粗粝的像砂石打磨过似的锋利,说:“垃圾沟。” 楚行云跑到松树带前,拨开刺手的松针往里看去,霎时体内血液一凉,浑身的毛孔被冰刺了一般炸开。 他看到一条两米多深的土坑,以及躺在土坑里数不清的已经枯萎干涸的,花朵如豆点繁密的小白花。 袁旭在说谎?不,他没有说谎,他来过墓园无数次,但是他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袁旭陷入了死循环,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查一下他的病,运动型癫痫。 第21章 少年之血【20】 与和平大道相邻的江滨大道与和平大道并列为银江市的‘和平地带’。或许是因为这里的政治意义特殊,居住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所以安保分外严密。许多年都没有发生过罪案,连平常的小偷小摸都很少发生。即使有了,安保人员也有能力把外来入侵者制伏,然后扭送派出所,连警察的影子都很少见。但是这天早晨,和平大道却迎来了几辆不鸣笛的警车。 车辆停在与和平大道一个岔路口之隔的江滨大道南路口,十几名便衣带着白手套分散在道路两旁的林带,花丛和垃圾桶,还有两只警犬从旁协助,从江滨大道南路口开始一寸寸的向东面地毯式搜索过去。 傅亦靠在一辆越野车头,拿着对讲机指挥外围人员搜查:“都细心点,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 片刻后,刺啦带响的对讲机里传出杨开泰的声音:“傅队,咱们这样找有用吗,万一嫌疑人把作案工具拿回家了呢,直接去袁旭家里找不行吗?” 傅亦一边看着手机上传来的短信,一边回道:“袁家有权有势,搜查令哪有那么容易申请,这种不必要的险,不必冒。” 说罢装起手机对站在他旁边的出租车司机说:“你再把当时的情况复述一遍。” 司机说:“当时那个年轻人在前面两个路口下车,他下车后我的车抛锚了,我就下来修车,修完车我扭头一看,那个年轻人已经往前走了很远,刚好往左拐了,当时太暗了,拐进那个路口我没看清,应该就在这附近。” “你修车用了多长时间?” “十几分钟吧。” “你确定你看到的人就是下车的人吗?” “当时半夜,没人,就他一个,我确定。” “再回忆一下他的外貌特征。” 司机摸着下巴颏说:“男的,不太高,带着帽子和口罩,穿着一件黑色棒球服外套和牛仔裤,看起来挺年轻的。” “你跟他说话了吗?” “没有,他很怪,上车后我问他去哪儿,他就向前指。” “那你注意到他手里有什么吗?或者说,他有没有戴手套?” “手套?哦,我想起来了,他给钱的时候的确带着手套” “什么颜色?” “白色,好像还湿了,水渍挺明显的。” 傅亦拿起对讲机:“各小组注意,目标是一双白色手套。” 正午时分,沉寂了许久的对讲机忽然喧哗起来。 “找到了!” “傅队,在林带发现一双丢弃的白色手套!” 五十米开外,一名牵着警犬的搜寻人员向他招手,傅亦小跑过去一看,路边的一道矮灌木丛后斜坡上,杨开泰正蹲在落了好几层灰尘和枯枝落叶的乱草上用镊子把一双落灰蒙尘的白手套往证物袋里装。 杨开泰从乱草里夹起一片残损的药片,一脸欣喜的对他说:“不光有手套,还有几片药,回去做个鉴定,就能结案了。” 傅亦脸上的忧愁却没有散去,他退后几步打量四周的环境,发现再往十几米处往右拐是一条巷子,这条巷子把和平大道和海滨大道相连,就像字母“h”中间的那条横线,如果这名神秘的男子真如楚行云判断,作案后为了保险起见不会在案发现场四周丢弃作案工具,而诺亚时代广场对面的公交站的监控拍到他走出广场便搭了一辆出租车,那么他下出租车后一定会找机会丢弃作案工具,此时这个假设显然成立,因为他们顺利的找到了被嫌疑人丢掉的手套和未使用完的药片,但是发现这些东西的地点却有些蹊跷,甚至有些刻意。 银江市第一附属医院门口停车场,楚行云停好车步履匆忙的走向一楼大厅,刚进门就被四面八方分诊台处发出的一声声鬼哭狼嚎哀天怨地灌满了耳朵,医生护士和病人把这片小小天地拥堵的像年关前的菜市场。 他赶到护士站,排在几个男人身后,拿出手机把刚才没来得及接听的未接拨了回去。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再打一遍,还是没人接。他正焦躁着,就听到前面的人说:“呦,楚队长” 楚行云抬头一看,支队的一个熟人,于是笑道:“贵干呐。” 那人举了举手里的文件:“调几份死亡记录,你呢楚队长?” “看朋友。” “要紧事要紧事。” 那人说罢扭头对台后的护士说:“美女,我们同事,你先给他把事儿办了。” 护士很爽快:“行吧,往前来。” 楚行云一边谢他,一边挤到了最前面:“帮我查一下今天早上——” 忙的不可开交的护士把一本记录册推到他面前,翻着一本病例头也不抬的说:“先把名字写下来。” 楚行云没多想,在几个名字下面写下‘贺丞。’两个字,等护士输入电脑查询的时候和熟人寒暄了几句,不一会儿就听到女护士说:“这个人已经宣布死亡了,需要调记录吗?” 楚行云被问懵了,不明所以的反问护士:“你说谁?” 护士点着‘贺丞’两个字,看着他清清楚楚的说:“我说,这个人已经宣布死亡了,需要调死亡记录吗?” 楚行云脑袋里像被丢入一颗闪光弹,眼花失聪了一瞬间,盯着护士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他今天早上才因为休克被过来,怎么可能死亡!” 护士比他更不耐烦更气愤:“这个人早就死了!档案上显示他的死亡时间是2002年12月30号。如果你需要他的死亡记录我就帮你调,不需要的话请你不要耽误后面人的时间。” 楚行云被她一口一个死刺激的几乎丧失理智,拿起记录本重重的拍在她面前:“你看清楚!贺丞!我昨天才见过他,怎么就他妈死在2002年12月30号了!” 护士被他吓了一跳,拿起本子仔细一看,又看了一眼电脑:“贺丞,贺,贺清?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看错名字了,对不起。” 楚行云刚才那平地一声雷的嗓门和他凶神恶煞的态度引起了保安的注意。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赶在保安之前把他从排队的人群里拉出来,他怒火当头,也就没听到护士低声咕哝:“奇怪,明明是一个人。” 肖树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笑着问:“怎么了楚队长?在二楼都听到你的声音了” “贺丞呢?” “在楼上vip病房。” 他踏上扶梯,两三步冲上二楼,往楼道尽头的vip走过去,途中不停的攒拳头。大理石桌面实在坚硬,刚才拍那一下桌子差点把手掌拍断,这会儿他清楚的感觉到手肿了不少。 病房门虚掩着,他一推开门,就见贺丞坐在宽大的落地窗前的一组单人沙发里,侧对着门口,身旁站着点滴架,搭在椅背的左手手背上插着针头正在打点滴。 贺丞穿着一件暗蓝色衬衫,西装外套被扔在病床上。交叠着长腿,右手撑在扶手上轻轻的拖着下巴,转头望着窗外的绿草坪,和草坪上几个穿着病服追逐玩闹的小孩儿。 “那个扎辫子的小女孩儿想和白皮肤的小男孩儿捉迷藏,高个子的男孩儿邀她玩跳绳她拒绝了。白皮肤的小男孩儿却想玩跳绳,所以她加入了。后来高个子男孩儿却嫌她跳得不好碍手碍脚,就和白皮肤小男孩儿捉迷臧去了。” 贺丞低低的笑了笑,然后转头看向门口,静止不动的目光和楚行云对视片刻:“你怎么这幅鬼样子。” 楚行云慢吞吞的把门关上,调整了一下呼吸,把脸上的戾气散干净,干笑着朝他走过去:“我刚从2002年回来救了你一命,信吗?” 贺丞冷冷的看着他,眼睛里一丝起伏都没有,然后又转头看着窗外,说:“无聊。” 楚行云站在他面前,端详着他的脸色问:“休克的原因是什么?过敏还是供氧不足?你当时在哪里?健身房还是公司?” 贺丞懒得回答他的问题,从背后拿出病例递扔给他:“自己看。” 楚行云接住,翻开扫了一遍,叹了一口气:“还是气道复温过快引发气流受限”说罢看着他:“你节制一点。” 贺丞懒洋洋的转头直视他,眼睛里满是讥诮:“你在想什么?我当时在开会。”楚行云:“你又在想什么,我让你别往健身房跑那么勤。” 贺丞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他一笑:“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我往健身房跑的勤不勤。” 楚行云张开嘴,又合上,瞪着他干巴巴的说了一句:“别闹啊。” 他把病例放下,上前一步,弯下腰,左手按在沙发扶手上,右手摘下他脸上的眼镜顺手扔到病床上,抬起他下巴说:“睁眼。” 贺丞仰着头看着他,脸对脸的和他对峙了片刻,随后目光微微一闪,忽然扭头躲开他的手,不温不冷道:“你是医生吗?” 楚行云唇角一斜,笑的很像个调戏良家美男的土匪头子:“我医你就够了。” 说着把他的脸扭过来,手法丝毫不专业的扒开他的眼皮左右看了看:“头还晕不晕了,看东西清不清楚?” 贺丞把他的手挥开,皱着眉头微微有些恼意,避开他的眼睛道:“你不碰我就很好。” 楚行云早就习惯了他不分好歹的恶劣态度,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又问:“胸闷吗,心率正不正常?” 贺丞忽然又转过头正视他,褪去眼镜的双眼少了冷冰冰的镜片的遮挡,总是泛着冷光,满含针芒的眸子此刻徜徉着琥珀色的温暖又通透的微光,像是藏在他血肉里的灵魂,本来的色彩。 他说:“刚才,还是现在?” “嗯?现在。” 贺丞缓慢且慵懒的翘起唇角,露出一抹笑容,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抓住他的手腕慢慢的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慢语道:“我不知道,不如,你检查一下?” 楚行云:…… 他怎么觉得,这只妖孽在撩他。 “呵呵呵,不用了。” 楚行云分外尴尬的把手从贺丞身上拿走,刚直起腰,腿窝就被贺丞用脚往前勾了一下。他条件反射的往前扑倒,右手在慌乱之中推翻了点滴架,然后牢牢撑住椅背,要不是他反应快,整个人都栽到贺丞怀里了。此时只是额头轻轻的撞在了贺丞的胸口上。 贺丞的反应也很快,迅速的按住他扶在沙发扶手的左手,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问:“听清楚了吗?” 被这不同凡响的动静惊动的肖助理尽职尽责的推开门,就看见了这么一副‘不可描述’的画面,不用老板瞪他,立马就很有眼色的关上了门。 楚行云没体会到他这句话有什么含义,只感到自己拍肿的右手这会儿用了劲儿变得更疼了。“卧槽!”了一声甩着手腕跳起来,掌心跟扎满了针一下下往肉里钻似的疼。 “你绊我干嘛!” 贺丞的脸僵住了,下颚崩的紧紧的,几乎可以看到他在磨后槽牙。眼睛里的光彩迅速转冷,强压着一口糟心的恶气,冷笑道:“也没见你摔着,脑子怎么就被摔出来了” 楚行云捧着自己的右手冲他瞪眼:“怎么跟你哥说话呢!” 贺丞的眼神用力的从他脸上刮过去,一下拔掉手背上的针头,站起身理了理衬衫领口,冷着脸走到床边拿起眼镜戴好。抬起的右臂袖口不经意间勾住领口的扣子,只听一声清响,一颗暗蓝色的扭扣掉在地上,在光滑的地板上弹跳了几下,最后跳到了楚行云脚边。 楚行云低头看着那颗扭扣,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静止不动,许久才弯腰捡起扭扣,捏在手里看着。 这颗袖口不偏不倚正是第三颗,一向分外注意形象的贺二爷可不想敞着第三颗流氓扣出院门,于是走到他面前想把扭扣拿回来,手却被楚行云推开。 “别动。” 贺丞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脸色,问道:“怎么了?” 楚行云没理他,一手捏着扭扣,一手到裤子口袋去摸,片刻后摸出一个什么东西。 贺丞一看,是一颗翠绿色的扭扣,很旧,颜色已经被时光消磨的残缺不全。 “这颗扭扣是谁的?” 贺丞问了一个关键性问题,楚行云埋头思考片刻,然后抬头看着他,目光湛明。 好似云开雨霁拨云见日,风停雨骤水落石出。 他揣起两颗扭扣走向门口:“小孩子别管这么多,你先回去吧。” 贺丞拿起西装外套出门一看,楚行云已经下楼了,等在门口的肖树说:“先生,刚才楚队长走的时候好像挺高兴的,诶?你的衣服?” 贺丞把西装外套往他怀里一塞,把衬衫领子往一块并了并,跟着楚行云一起下楼了。 作者有话要说: 醋王:这货情商太低,撩不动。 第22章 少年之血【21】 袁旭今天没有去上钢琴课,离开墓园后他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了几个小时。然后在西沉的太阳的陪伴下,孤零零的回家了。他总觉得自己的生活缺少一些东西,缺少的这部分东西让他感到很孤独,很不安。尤其是今天早上醒来,这种感觉异常的强烈。 保姆站在大门外等他,她应该是最后一个关心自己的人了吧。袁旭远远看着她冲自己招手,竟然想哭。心里莫名其妙的悲凉使他很想投进这个温柔的女人的怀抱。说到底,他只有十八岁,还是个孩子罢了,但是为什么爸爸妈妈不把他当成孩子看呢?他们总以为他是一个可以照顾自己的大人,甚至可以照顾哥哥。 哥哥?哥哥在哪儿? 哦,对了,他想起来了,哥哥已经去世了。他生了很严重的病,这种病无法医治。但是他的父母却期望着他能救哥哥的命,他当然做不到,他也不想救。但是当他对哥哥的生命无能为力的时候,他的生命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他的生命原本就是作为哥哥生命的补给品所诞生的,现在哥哥死了,他的生命也就变得不受重视。 这些自私的人,创造他的生命,却不善待。 保姆让他先上楼洗个澡,然后下来吃晚饭。袁旭像一个被上满发条的木偶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拿上洗漱衣物进了浴室。十几分钟后他换上一身素白的睡衣出来,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发现时间还早,同时也疑惑,挂在钟表旁边的海贼王海报去了哪里。他很喜欢这部动漫,海报还是他托朋友从日本带回来的作者签名版。 或许是保姆收拾他的房间的时候拿下来擦拭了吧,他的房间只有保姆出入。 他打开门问楼下准备早餐的保姆:“慧姐,你动我墙上的海报了吗?” 楼下厨房里传出炒菜的声音,保姆可能是因为忙碌,一时没回应他,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保姆说:“在你写字台旁边的收纳盒里,我取下来擦了擦,忘记挂上了。” 他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在写字台旁边书柜底下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收纳盒,看到了搁在最上面的一副海报。他想把海报拿出来挂回墙上,余光忽然注意到了摆在写字台上的手账本,对了,早上想把昨晚做的噩梦记录下来,还没来得及写就被楼下楚行云的声音打断了。 他离开收纳盒坐在写字台前,从笔筒里拿了一根碳素笔握在右手,左手翻开封皮,一页页的翻过写满字的纸张,纸张过了一半,出现空白的画面,于是他伏在桌子上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习惯性的向右倾斜着本子一行行写了下来……字过半页,他又往后翻了一页,笔却忽然停住。 袁旭怔在椅子上,目光诧异的看着笔下的手账本,迅速的往后翻了几页,怎么回事?后面竟然写满了字,翻到最后一页,在手帐封皮的夹层中,他看到了一颗翠绿的扭扣。 时钟里的走针一圈圈的划过,轻微的滴答声在这个静的只有翻阅纸张的声音的房间里显得异常的清晰,这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亮,最后变成‘砰’的一声巨响,是什么东西炸开的声音。 袁旭站在写字台前,身后的椅子倒在地上,是刚才被他起身时撞翻的,他浑身颤抖,面色煞白,连嘴唇都像被抹上了一层面粉,湿淋淋的头发往下滴滴答答的滴着水。他手里拿着那颗残旧的,色泽几乎被时光消磨殆尽的扭扣,他太用力了,也就分不清到底是他捏着那颗扭扣,还是扭扣咬着他的手。 少年像是被人从身后踹了一脚般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一手拿着手账本和扭扣,一手把收纳盒拉倒面前,掀掉铺在最上面的海报,把钮扣和笔记本一股脑的丢进了收纳盒,想把他们藏起来,但是,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十几,二十,三十几本手账凌乱的躺在那里,翠绿的封皮,封皮上印着五颜六色的枫叶,和一排英文logo,它们睡在那里,像是已经沉睡了一个世纪这么久,一本本手账的夹缝里凌乱的洒满了翠绿色的扭扣。 “啊!” 一辆警车无声无息的停在和平大道十六号洋房门口,傅亦和杨开泰从车上下来,杨开泰准备按门铃时发现大门虚掩着,于是两人穿过院子来到门首下敲了敲房门,年轻的保姆很快打开门,问道:“你们是?” 傅亦出示工作证:“警察,袁旭住在这里吗?” “是,他在楼上。” 此时他们听到从二楼传出一声刺耳的喊叫,那是一种只存在于恐怖片中的十分尖锐十分剧烈的尖叫,那声音几乎可以撕裂喉咙。 他们循着尖叫声跑上二楼找到袁旭的房间,傅亦叫了一声袁旭的名字,没人应他,里面又传出时断时续的尖叫,傅亦退后一步用胳膊把杨开泰往后挡了一下,拔出手枪一脚踹开了房门! 房间里一片狼藉,写字台上的装饰和台灯被扫到了地上摔成一地残渣,椅子和电脑也倒在地上,一些书本也被扔的乱七八糟,房间的主人用被子裹住自己的身体蜷缩在床上,正歇斯底里的哭喊尖叫着。 “找东西。” 傅亦丢下一句话,然后装起手枪,拔出别在后腰的手铐朝袁旭走了过去。 他扒开袁旭蒙住头的被子,看到一张扭曲的,惨白的,年轻的,趟满泪水的少年的脸,他绝望又恐惧,竟和程勋的死相如出一辙。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袁旭趴在床上,双手被手铐铐住尚在剧烈挣扎,转眼间手腕就被勒出一道伤口,渗出了血迹,傅亦从地上捡起一条枕巾,把他的胳膊紧紧拴在一起,他才逐渐停止了反抗。 “傅队!” 杨开泰忽然叫了他一声,傅亦转头看向他,就见他站在衣柜前,手里拿着一件黑色棒球服外套,一顶黑色鸭舌帽,杨开泰带上白手套在外套口袋里摸了几下,拿出手时只见手套上沾上几颗白色粉末。 “带走。” 刘佳敏再一次被带到刑侦队,这次她依然带着律师,和她不可一世的骄傲,见到楚行云,她尚能保持风度和镇定,说道:“看来您还是没有抓到真正的嫌疑人,不然我们就不会见面了。” 楚行云没说话,笑着指了指一楼左边的审讯室,警员把刘佳敏带到门口,正欲打开门时忽然被楚行云阻止。 “不,隔壁。” 隔壁?隔壁是监控室。 警员愣了一下,说:“楚队,这不合……” 楚行云:“隔壁。” 于是刘佳敏被带进与审讯室一墙之隔的监控室。 乔师师风风火火的从楼上窜下来,递给楚行云一叠文件:“袁旭所有的病例和资料都在这儿了。” 楚行云接过去边翻边说:“行了,你先进去吧” 乔师师面色有些不安,说:“头儿,咱们可是空手套白狼,而且,我怎么觉得这事儿有点扯。” 楚行云和文件合上,反问她:“那你给一个不扯的解释” 乔师师:“我还是去会会刘老师吧,那个,贺先生,你可以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儿,我的办公室不机密。” 贺先生坐在警察行为守则海报下的长椅上冲她敷衍的笑了一笑。 楚行云后退几步坐在他身边,面色凝重的看着大堂门口,不见人前的生龙活虎,很是心事重重。 贺丞瞟他一眼,手里握着一次性水杯,交叠着长腿,把水杯放在腿上,说:“很久没看到你这幅表情了。” 楚行云:“遇到难题了,心里没底。” 贺丞在讽刺他的专业和质疑他的能力之间犹豫了一下,可看到他一脸的忧心,没有选择任何一种,而是别别扭扭故作冷淡的说:“心里没底的不应该是你,总有人心里比你更没底。” 可能是许久没听到贺丞说人话,偶人听到一两句还挺让人新鲜。楚行云把胳膊搭在他背后的椅背上,看着他笑说:“安慰人的本事见长啊小少爷,在谁身上练的?真贴心。” 贺丞很想把手里这杯水泼到他脸上,有时候楚行云招猫逗狗没心没肺的性子真是招人恨,跟他认真,他仍当做玩笑,茅坑里的石头都比他多情。 楚行云又说:“你留在这儿是想看热闹,还是想知道真相?” 贺丞充分体现了什么叫做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想知道你口中的真相,到底热不热闹。” “如果没那么热闹呢?” “应该不会,因为你这张踢到铁板的便秘脸不常见。” 楚行云:“我还以为你会说,如果不热闹,你就自导自演创造热闹。” 贺丞斜眼瞧他,讪笑:“楚大队长,真看得起我。” 楚行云:“客气。” 此时大堂玻璃门被推开,傅亦和杨开泰带着袁旭走了进来。 楚行云看着袁旭,见他满面晦霭,低垂的眉眼即松懈又无力,像是被拉往刑场的死囚犯。傅亦带着袁旭走向审讯室,杨开泰把一个收纳盒抱到楚行云面前,说:“队长,这是我从袁旭房间里发现的,不知道有没有用,你看看吧。” 楚行云从好几十本手账里随便拿了一本出来,迅速的翻了几页,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或者说,当他看到盒子里铺满的绿色扭扣时,其他任何事都已不足使他惊讶。 他把一本手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然后合上本子面向贺丞,摇头感慨,笑说:“还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位vip观众,你有热闹看了。” 第23章 少年之血【22】 2015年8月23号; 今天我起的很早,或者应该说整夜都没睡,我失眠很久了,不吃药总是无法入睡,即使睡着了,也会被手机铃声吵醒。就在今天,我要去结束每晚吵醒我的声音。 我想杀薛旻豪很久了,他是个胆小鬼,是一个不讲义气的朋友。他离间我和王明远,程勋之间的感情,怂恿他们孤立我,把我当做一个外人一样驱逐出我们的团体。我们曾经亲密无间,没有秘密,但是现在,我们之间有了很多秘密,薛旻豪就是罪魁祸首。有时候我走在他身后,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身影,心里真替他觉得恶心,残缺不堪的身体,残缺不堪的生命,有什么价值活在这世上,他的父母看到他一定也会这么想,巴不得他去死才对。以前我还觉得他可怜,可是自从他不讲义气,虚伪丑陋,的嘴脸暴露出来以后,我真厌恶他,厌恶的只想杀了他。 很快,我有了机会,他忽然约我到他家里打游戏,我熟悉他的嘴脸,他一定是把我骗去,然后奚落,讽刺我,伺机击碎我。这个恶魔,我不会让他得偿所愿,我要在他毁了我之前,先毁了他。 我到他们家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可怜的母亲不在家,真好,这是我的机会。 他让我在沙发上坐下,切好西瓜端给我,怎么回事?他看出来我是来杀他的吗?他在求饶吗?我几乎都心软了,但是他再一次摆出孔夫子的嘴脸,对我说 “你不应该那么做,最近我总是做噩梦,梦到他们还活着。我们去自首吧,我们是未成年人,不会判刑。” 他太啰嗦了,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我只知道他背叛了我,而且带走了我的朋友。他真该死! 吃完西瓜,他搬出一台游戏机,笑着告诉我那是他妈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又在讽刺我,讽刺我永远得不到妈妈的礼物。他坐在地板上链接电视和游戏机的插线接口,我坐在他背后看了一会儿,他真是笨,连个游戏机都装不好,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帮他。我问他洗手间在哪里,我要去洗手。他给我指了方向,于是我看到了他们家的浴缸,真大,大到足以淹死一个人。 我走进他的卧室,从床上拿起一个枕头,然后回到客厅。他仍然坐在地板上摆弄那台游戏机,对我毫无防范。我走到他背后,跪在地上,从背后用枕头盖住他的脸,整个过程我很平静,除了他的反抗让我用了太多力气,感到很累,其他都很好。十几分钟后,他一动不动了,我才松开他,然后到浴室在浴缸里放满水,把他拖了进去,最后拿出我收藏的那一份‘忏悔书’,放在了浴室的洗手架上。 我离开的时候带走了桌子上的瓜皮和游戏机,把它们扔进了小区楼下的垃圾桶,像来的时候那样默默地,离开了。 2016年11月20号; 自从升入高中后,王明远和我就不再接触,他躲着我,我也不想再看到他。因为自从薛旻豪死后他看我的眼神就变了。那是类似于看待野狗的眼神。我不知道他猜到了什么或者听说了什么,总之他看我的眼神让我很讨厌。我们四个人中,他和薛旻豪的关系最好,因为薛旻豪爱打篮球,投球很准,所以薛旻豪总是教他投篮的技巧,薛旻豪的死一直令他耿耿于怀。 昨天,王明远忽然到班里找我,他把我拉出教室,很严肃的对我说,薛旻豪不可能自杀,因为那封‘忏悔书’是他们的毕业作业,他们三个人当时凑在一起写的,别人或许不清楚,他最清楚了。他让我和他一起去警察局把这件事说出来,有时候,他真是义气过了头。 但是他提醒了我,他们三个。他们三个背叛了我,形成一个新的团体。这个团体存在的原因就是为了毁灭我,所以他们三个是一条命,他们三个都得死才行。 所以今天,我让他到丽欧酒店等我,我父亲是这座酒店的股东,我出入那里无需记录,没人会注意,所以我在912房间,杀死了他。 2017年4月18号: 程勋早就是一个废人了,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走夜路都会害怕的胆小鬼。他那退伍兵的父亲对他管教太严厉,让他变得太过小心和敏感,年级组都在谣传他被鬼附身了,不然怎么会变得神经兮兮的,最后还退了学,被当成牲口圈在家里。 凌晨二点多钟,他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被什么东西追赶索命般惊惶无措的让我帮帮他,好吧,看在过去的份上,我帮了他一把。 一道惨白的照明灯从天花板上泄下来,把坐在椅子上的少年包裹在内,他低下头躲避光源,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把他的脸照的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膏像,他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他闭着眼,身体在颤抖,像是做了噩梦,却醒不来的孩子。 “这是你的日记本吗?” 光线外坐着两个人,他们隐蔽在黑暗中,像是坐在阎罗殿上的阎王和判官,一人发问,一人笔述。 袁旭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被手铐铐住的双手上,他试着挣扎了一下,发现这幅铁环远比他想象中的冰冷,坚硬,不讲人情。 “袁旭,不要做无畏的反抗和狡辩,我们从你的卧室里发现了口袋里沾有奥氮平药粉的棒球服外套,和你丢弃在海滨大道121号附近的作案工具,袁旭,抬起头。” 这个声音并不那么狠厉,相反,他甚至有些温柔,至少不像那位楚队长一样咄咄逼人。袁旭在温柔的引诱下缓缓的抬起头,见逆光处走出一个人,那人提着一件外套拿着一双手套走到他面前,站光圈之外的地方,用年轻的嗓音问:“这是你的东西吗?” 袁旭忽然感到一阵晕眩,那件黑色棒球服外套在他眼帘中天旋地转了片刻,然后那件外套像一个人一样张开两条臂膀在地上爬,逐渐逼到他脚前,野兽般忽从地上跃起向他扑了过去! “啊!” 袁旭下意识的举起胳膊挡住头,身体往后重重的撞击了一下椅背。 杨开泰把证物交给一旁的警员,回到桌子前,对傅亦低声道:“傅队,要不要叫医生,他现在的状态不适合问话,而且,按照规定……” 傅亦摇了摇头,道:“你还不明白吗,他现在的状态才是他自己,他已经全部想起来了。” 杨开泰回头看向袁旭,忽然发觉他方才眼中的茫然和混沌已经不见了,仿佛已经从一场梦中苏醒,类似于初生的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不,是看地狱。 傅亦站起身,从桌子后走出来,站在袁旭面前,举起一张病例报告,依旧用他没什么威胁性的语气说:“运动型癫痫不在精神病范畴,你只是会在受到强压下暂时性选择失忆,依旧要为你自己的行为负法律责任,现在我问你,你想起来了吗?” 袁旭像个惊弓之鸟般锁着肩膀怯怯的望着他,声音脆弱的风吹即断:“想,想起什么?” “想起你杀了薛旻豪,王明远,和程勋,你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作案过程,笔迹专家已经鉴定过,虽然是左手和右手写的,但是似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五,我们还在你的衣柜里发现了沾有程勋dna,和奥氮平药粉的外套,所有证据都指明你就是凶手,你承认吗?” 袁旭像个没听懂老师讲课的学生般露出疑惑的表情,在提问和默认之间犹豫了片刻,然后指了指自己,说:“我是,凶手?” 傅亦其实在等着他反驳,狡兔有三窟,毒蛇垂死尚会咬人,任何不狡辩不反驳不垂死挣扎的嫌疑人都不算是一个‘完全’的犯罪嫌疑人。这样的嫌疑人,他们要么在隐藏更深一层的罪恶,要么在等待救援。但是袁旭不属于任何一种,他被带进警局之前,他似乎是一个空心儿的木偶,从里到外一片空白,就像一个失忆的人,现在他逐渐变得充实且丰富,因为警察强行给他灌输了回忆,但凡他有一丁点的惧怕法制和警察,就会接受这些回忆,使它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使自己变成一个完整的人。 人在极度无知,极度迷茫的时候迫切的寻找信仰,就像袁旭现在,只能听从警察一样。 在袁旭的房间找到关键性的可以定罪的证据并没有让傅亦感到如释重负,反而让他更加担忧。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袁旭是凶手无疑,他只是担忧袁旭会在怎样的自我说服中认罪,外界对他的影响是否大到完全可以操控这个未经社会的孩子。现在看来,袁旭已经彻底的沦为被‘法制’所操控的一枚棋子了。 他需要袁旭认罪,但绝不会为袁旭定罪。 审讯室的隔壁,一面单向玻璃把站在袁旭对面的三个人阻隔。楚行云站在镜面的正中间,正对袁旭的位置,右边是刘佳敏,左边是贺丞,此刻他们三个都像观众,在观看一幕沉默和无助为主调的舞台剧。少年的表演并不能抓眼球,他太平凡,即使是被冠以犯罪嫌疑人的头衔,他还是太平凡。他表现出的情感也没有舞台上应有的承转启合,大起大落,那些撒狗血的剧本显然不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现实生活中的剧本总是以无助为主,很无助很无助。演的人很绝望,看的人没有希望。 警察做了这么多年,楚行云早就铁石心肠了,但他对袁旭从始至终都抱有几分‘爱屋及乌’似的关心和心疼,看到袁旭此时的样子,他总是想到,有一个人当年比他更无助,更绝望,更悲伤,甚至,年纪比他更小。 他转头去看贺丞,见贺丞认认真真的看着对面,没有丝毫的玩世不恭,而是特别严肃,渡着金丝的镜片上淌着水纹似的冷光。 贺丞忽然把眼镜取下来,捏了捏眉心,余光瞥到楚行云在盯着他,于是戴上眼镜转头看向他,眉毛轻轻一挑,用眼神问他:怎么? 楚行云:“去给我泡杯茶。” 贺丞:…… 楚行云干张嘴不出声,笑着说:听哥哥的话。 贺丞很嫌恶的拧了拧眉,甩了甩胳膊,像是甩下一地鸡皮疙瘩,出去了。 贺丞一走,楚行云就换了一张脸,对刘佳敏说:“刘老师,坐下说话。” 他和刘佳敏在墙边摆着的两张椅子上坐下,翻开一直拿在手里的一份文件,翘着腿,看了一眼镇定如初的刘佳敏,笑道:“刘老师好像不怎么惊讶,心理素质比我们干警察的都强。” 刘佳敏以不变应万变,轻抚了抚发,笑说:“楚队长真会说笑,我们当老师的也每天遇到一些突发事件,如果连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怎么管教学生呢?” 楚行云:“你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袁旭是凶手?” 刘佳敏以一种很规范,很优雅的姿势端坐在椅子上。说:“楚队长不要再想从我口中套出什么了,我已经把话都说清楚了,而且,你们已经抓到真凶了不是吗?为什么还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楚行云捏着下巴定定看她半晌,忽悠一笑:“那我们来说点您可能不知道的。” 刘佳敏把目光的边缘处放在他身上,像躲避瘟神一样尽可能躲避和楚行云正面接触,问道:“什么意思?” 楚行云把摊在腿上的文件翻开到中间:“袁旭十五岁那年夏天,初二上学期的时候请过一段时间的假,您知情吗?” “初二,我是他的班主任,怎么会不知情。” “哦,那他请假的原因是什么?” “好像是生病了,需要做手术。” 楚行云点点头:“没错,的确是做手术,这上面记载只是普通的阑尾手术,但是……” 楚行云语气一转,陡然变冷,抬眸看着她说:“他却请了两个多月的假,甚至准备转学,转到县城里。” 刘佳敏不耐的轻皱眉头:“学生请病假,我们做老师的只能批,有问题吗?” 楚行云笑了一下:“没问题,当然没问题”说着把文件重重扔到地上,再次盯紧了刘佳敏:“这种虚假的病例只能骗骗你们,像袁旭这种原生家庭的人,私人医院的病例更加准确。” 刘佳敏:“您到底想说什么” 楚行云撑着额角,看着她的脸,慢悠悠笑道:“我想说的是,袁旭做手术割的根本不是什么阑尾,他割的是肝。不,应该是捐肝比较准确,他的哥哥袁凯,患有先天性肝脏功能障碍,只能换肝。” 说着,楚行云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不过,我很好奇,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还未成年,为什么会被父母送到手术台上割肝救自己的兄弟。我一直想不通,直到刚才我想起来了,很久之前,我还在上学的时候看过一篇医学报道,美国研究院学士发起过项目, reted blood,翻译成中文是‘原生血’。大概就是研究一个原生家庭里生命的互相补救,也就是把父母和孩子身体内的一部分转移到另一方体内,用人体做实验,看他们的器官之间的排斥反应。很变态吧刘老师,我想说的是,袁旭的母亲就是研究小组的成员,后来这个研究小组因为太不人道而被取缔。袁旭的母亲回国后嫁给袁旭的父亲,也就手蓝天科技的总经理,不久生下了一个孩子,却是先天性肝不足,所以这位身份是医生的母亲又生下一个儿子。在自己的骨肉身上完成了未完成的实验,这位母亲或许是只想为医学奉献,或许是真的想救自己儿子的命。但是我个人倾向于第一种,因为做完手术的袁旭被她送到了表兄家里,就像是被当做一种器官生下来。而躺在病床上的袁凯也没有受到很好的照顾,相反用了很多从未临床试验的药品,不到半个月,袁凯去世,死后尸体又被解剖,肝脏被制作成标本陈列在美国研究院。而被送到远亲家里的袁旭在一次随表舅和舅妈到医院检查途中,回家的路上突发车祸,车翻到路边深沟里,夫妻两个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于是又被接回袁家。” 刘佳敏显然没听过这个故事,她很诧异,而她没掩藏好这种诧异,楚行云没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身体前倾,对她说:“你可以问为什么,刘老师,你不必这么紧张和戒备,因为这段故事里没有你,下一段,你才出现。” 刘佳敏豁然转头望着他,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想说什么,却生生忍住的样子。 楚行云像是感觉不到她的急切,依旧用哄孩子入睡的语调说:“刚才说到哪儿了?哦,袁旭他们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出车祸了,咿?我好像漏了一个重点,去医院检查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舅妈做产检,真巧,刘老师,他舅妈怀孕了,却死在回家的路上,一尸两命,是不是和你的命运有些相似?” 刘佳敏眼中泛起湿漉漉的红光,用憎恨的眼光看着楚行云,气愤的嘴唇不停的颤抖:“不要再提起我的孩……” 楚行云忽然大声的截断她的话,目光霎时变得逼人:“你怀孕了,她也怀孕了,还有一个人,也怀孕了。”他摊开手,掌心出现一枚绿色的扭扣,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像是绿色的火。 “就是这枚扭扣的主人。” 楚行云捏着那枚扭扣,高高举起,让它置身于灿烂的灯光下:“这样一来,两桩案子融为一件,所有的线索就连起来了” 说完望着她一笑:“我说的对吗,刘老师。” 刘佳敏:“胡说八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楚行云面色一沉,从外套内衬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送到她眼前:“熟悉吗?” 忽然出现在面前的干尸和带血的衣物把刘佳敏吓了一跳,紧紧往后贴近椅背。 “绿色的衬衫,有没有发现上面没有扣子?我也是才发现,不过在程勋的死亡现场,袁旭家里都发现了这种绿色的扣子,我觉得如果在薛旻昊,王明远家里好好翻一翻的话,也能找到,这像什么呢?一种……纪念物?” 刘佳敏白着脸跳起来,风度全不见了:“我不想听你胡说,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楚行云紧接着也站起来,厉色道:“那就请你告诉我你流产的当天,2015年8月7号你在哪儿!” “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 “那我帮你回忆,那天你被叫出去了,被谁呢?就是你的四个学生,薛旻豪,王明远,程勋和袁旭!他们把你约到绿源山庄,是想干什么?杀了你吗?还是杀你腹中的孩子?你当时一定对他们豪无防备吧,所以你中计了,但是你却活下来了,死的是你腹中的孩子,还有代替你死去的徐刚石燕夫妇!哦,对了,我查过。那天晚上下大雨了,大雨使你逃过一劫,孩子们追不到你是吗?他们去了木屋避雨,撞见了同样怀有身孕的石燕,或者说是撞见了木屋里的枪支。我们来恢复当时的情形,无论是谁发现谁,四个孩子和两个枪火贩都无法共存,枪火贩想杀死四个孩子自保,或者四个孩子想杀死枪火贩自保,再或者四个孩子没有看到枪支,袁旭为了寻找替代品所以杀了枪火贩。总之徐刚和石燕死了,他们死后,石燕腹中刚成型的孩子被挖出来,心肝脾肺肾也被挖出来。你看看这几张照片,他们的死相是不是很惨,是不是本应该是你!” 刘佳敏浑身颤抖着往角落里缩去:“我不知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我杀了他们!不是我!” 楚行云亦步亦趋的紧随而至,像个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我没说你是凶手,现在我需要你帮我指认他们,你只要告诉我15年8月7号你是不是被四个孩子骗上山,你只需要承认,我们就能定袁旭的罪。” 刘佳敏丢兵卸甲,狼狈不堪,这个女战士终于被击溃了,她就要承认了,楚行云万分紧张的看着她,只要她点头,一切就会结束了。 刘佳敏蹲在角落,双手捂着脑袋,低低的哀嚎,泪水淌了一脸,像一头丧子的母狼。 楚行云蹲在她面前,轻轻的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状似安慰道:“你只需要承认是他们害死了你的腹中的孩子,和你发高烧的女儿,承认你在2015年8月7号上山,一切就结束了。” 刘佳敏不停的恸哭,她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最后,竟逐渐转变成笑声,她疯了般瘫坐在地上,看着楚行云边哭边笑,脸上的泪水沾湿了头发,让她看起来像是从海里打捞出来的女鬼。 她看着楚行云狂笑了片刻,笑声渐止,脸上表情归为平静,用自己嘶哑的喉咙微笑着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楚队长,嗯?我看起来很蠢吗?很不堪一击吗?那你真是小瞧我了,我可是从血泊里站起来的,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你休想骗我!” 第24章 少年之血【23】 监控室的门被打开,楚行云一脸阴沉的站在门口,贺丞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站在门口,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往里看,只见刘佳敏坐在椅子上对着小镜子整理妆容。 门口同样站着乔师师和几个外勤组的组员,他们都殷切的看着楚行云,貌似是全盘希望都放在了这场空手套白狼的审问上。 “都愣着干什么,查她的身份证和所有银行卡的记录,调监控走访群众,一定要找到15年8月7号她去了什么地方!”警员纷纷答是,然后一哄而散。 楚行云一脸挫败的坐在大厅长椅上,垂下头疲惫的拖着脸。 贺丞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把手里的茶杯递给他,一直僵持到他伸手接住杯子,才捏了捏自己因为许久没有动作而发僵的手指,然后问:“凶手是谁,女人还是孩子?” 手里这杯茶已经凉了,茶叶被泛起陈旧的颜色,而且茶叶太多,味道发苦。楚行云喝了一口,舌头被苦茶泡的一激灵,倒令他清醒不少,烦躁的叹了口气,道:“三种情况,孩子、女人、孩子和女人,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孩子。但是傅亦说的没错,所有证据都太过刻意,女人太聪明,利用法庭只讲证据的漏洞,把自己摘得很干净,只要她不松口,无论哪一种情况是真相,最后的凶手就会变成孩子一个人。” “你怎么能确定那颗扭扣是干尸身上的?” 此时传来蹬蹬蹬的下楼声,一个穿白大褂的圆脸蛋女孩拿着一份报告小跑过来,气喘吁吁的把报告交给楚行云:“楚队,我在扭扣内侧一条裂缝里找到残存的血迹,经过鉴定,和徐燕的dna一致。” 楚行云扯着唇角笑了一下:“现在确定了。” 贺丞把眼镜摘下来捏了捏眉心,也有些疲惫的样子,然后又把眼镜戴好,淡淡道:“现在只需要找到证据,证明女人在15年8月7号去了绿源山庄,或者绿源山庄附近,是吗?” 楚行云又长叹一口气,埋着脑袋揪自己的发根,没精打采道:“嗯。” 贺丞眯着眼睛想了想,说:“没有证据,有人证,可以吗?” 楚行云猛地抬头看他,眼中瞬间精光乍泄,看着他:“什么意思?” 贺丞说:“江召南。” 十分钟后,贺丞挂了电话从走廊尽头慢慢回到大堂,看着他那张充满渴望,无比殷切的脸,笑了一下,说:“你走运了,他做完手术后在山庄里修养过一段时间,恰好路过8月7号。袁旭和他的朋友们前一天上山玩,还是他接待的,7号袁旭等人下山,当天傍晚一个女人上门寻找四个走失的孩子,他很乐意过来认一认你的嫌疑人是不是当年那个女人” 楚行云一下站起来:“他现在在哪儿?” “玫瑰庄园参加宴会,不用催,他自会来。” 楚行云悬起的心落了一半,顿时感觉脚底轻飘飘的,余光瞥到贺丞把衬衫领口大敞着,露出两条笔直又坚硬的锁骨。可算明白了方才的乔师师和苏婉为什么总是错眼瞄他。 他把手伸到口袋里一模,摸到一枚圆润光滑的黑色扣子,于是对他招招手:“你过来。” 说完,他踏上台阶前方领路。 贺丞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于是也跟着他上楼,一路被他领到队长办公室。 楚行云打开门 :“进去。” 贺丞迟疑了一下,孤疑的看他一眼,然后走了进去。 楚行云关上门,指了指正中间的一组会客沙发,说“坐下。” 贺丞十分摸不到头脑的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见他绕到办公桌后拉开抽屉东翻西找,片刻后,拿出一个针线盒。 他唇角一抽,讪讪笑道:“看来你的工作很轻松,竟然还有时间作女红。” 楚行云拿着针线盒一屁股坐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抬脚踩在沙发沿儿上,扯出线头边穿针边说:“嘴别欠,乔师师的东西,在我这儿帮我缝过衣服……下针了,别动” 他把暗蓝色的扭扣放在贺丞衬衫的领口差不多的位置,倾身凑头过去,下了第一针。 离近了,楚行云又闻道他身上后调为冷檀香的男士香水味,也不知道是香水催情,还是喷在他身上所以显的催情,很冷淡的檀香钻进鼻孔逐渐转变为一口燥气,楚行云顿时有点后悔揽了个给他缝扣子的活儿,因为此刻着实不好专心凝神,针头捅了好几下都没捅进扣子孔里,于是有些急躁道:“别动!” 因为他凑的太近,贺丞不得不稍稍抬起下巴,胸膛里提了一口气,说:“我没动,是你的手不稳。” 第一针终于下对了地方,楚行云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边专心下针边叮嘱:“保持住,一动别动。” 贺丞感觉小命儿被他捏在手里,楚行云手里的针走位着实风骚,保不齐就扎在他身上了,于是果真梗着脖子一动不动,但是一动不动是王八。 脑抽了脑抽了,竟忽然想起这句话,在哪儿听过?想起来了,楚行云很喜欢的一个喜剧演员说过这句话,导致有一段时间楚行云总是有意无意的模仿那个小黑人,让他也灌了耳音。 贺丞顿时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动一动,而且他不想让楚行云看出他的局促和紧张,所以随手拿起了桌子一堆本子中的一本,心不专神不致的翻了起来。 楚行云手里的针以一个风骚的走位,从左下针眼转了一圈又回到左下针眼,眼睛寸步不离的盯着手里的活,说:“别乱翻,证据。” 贺丞很快明白了这是什么证据,从后往前翻了翻,又从前往后翻了翻,问:“笔记像是一个人的,为什么两种书写方式?” “运行性癫痫听过吗?发病或高压会导致短期的选择性失忆,我猜袁旭就是因为杀人后压力大,选择遗忘那段回忆。但是他的习惯让他记在日记本上,我问过他的同学和老师,他平时是左撇子,而且用本子总是从后往前写。失忆后,心里暗示导致他改变了书写习惯,像其他人一样用右手写字,从前往后写。一个笔记本,正面是失忆后,反面是失忆前,本子总有用完的一天,到这时候,正面和反面交汇,他就是想忘掉,也不得不想起来了,而且你看看这些笔记本的数量,至少三年的量。” 贺丞:“也就是说,他想忘掉不堪的回忆,正常生活。但是这些日记一次次的让他想起来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让他意识到是他杀死了朋友,一次次的让他体验,震惊,恐惧,悔恨,无助,最后是绝望……这是他给自己最残忍的惩罚,他陷在这个牢笼里,一圈圈的转,每次都回到原点,永远都走不出去。” 楚行云没有说话,穿针引线的动作放缓了许多,一颗扭扣缝好,他把线头咬断,还没打结,手就被贺丞一把推开。 “啧,还没——” 贺丞忽然拿起另一本日记,翻开几页,然后换了一本,再翻看几页。周而复始,把一半笔记本都翻了一遍。然后回过头,看着楚行云,神情复杂又古怪:“你确定这都是一个人写的吗?” 楚行云:“什么意思?” 贺丞单膝点地蹲在地上,把笔记本打开摆了一排,口吻前所未有的严肃认真:“这些字的笔记虽然很像,但是不看笔记看逻辑的话,它们出自两个人的手。你在正面的这些文字,叙述平平,词句错落间毫无起伏,甚至有种草草了事应付差事的敷衍,是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对自己人格的不自信的体现。这些文字的主人具有完美型人格的所有弊端,他懂得忏悔,极易愤怒,内心脆弱,容易被基本恐惧支配所丧失理智,欲望特质是毁灭和控制。而反面的文字,你看,他/她描述杀人时的淡定,潇洒,甚至连当时的天气和气温都记载的一清二楚,这是炫耀,很明显的炫耀。在这些文字里看不出丝毫的悔意和歉疚,典型的表演型人格。日期越往后推迟,这种表演欲望特质就越明显,最近的几本里甚至出现了很多不必要的感叹用词。这说明文字的主人正在一步步的走向失控,他已经忘了记载杀人过程的动机是什么,他沉迷于这件事中不可自拔,他越来越想要完全吞噬支配笔记本的另一个人。” 贺丞忽然回头看他,琥珀色眼睛里盛满了璀璨的光芒,就像夜幕中炸开的烟花,美丽极了,更像是吸食鸦片后出现美丽的幻觉,他几乎以一种喜悦,自我满足的口吻说:“如果你口中的袁旭不是一个多重人格患者,那他就是被人操控了,时间长达三年,或许更久。” 第25章 少年之血【24】 让我们来回溯案件的起始。 2015年10月13号,他收到第一封匿名邮件,时间是薛旻豪死后两个月。 2016年12月1号,他收到第二封匿名邮件,时间是王明远死后一个月。 2017年4月19号,他收到第三封邮件,时间是程勋死后的第二天。 如果袁旭当初给他发邮件时处于失忆状态,但他感应到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时间越来越紧凑,说明他苏醒的次数越来越多。他陷入一种浑浑噩噩的自我保护中,为了躲避那种紧紧盘踞在他四周的危机感,他才发送求救信号。三封邮件均描述了,破碎的尸体,糜烂的血肉,歃血食人的蛆虫,和游走阳间的鬼魂。这种种画面看似天马行空破,其实描写了一桩案件。石燕和徐刚的惨死,正是破碎的尸体,糜烂的血肉,歃血食人的蛆虫,和游走阳间的鬼魂…… 袁旭的确在求救,他渴望把这种阴暗恐怖的回忆从自己的身体中驱赶出去,所以他开始求救。 楚行云觉得贺丞分析的完全不错,这是一个有忏悔心的人才能做出的事。然而这个有忏悔心的人每次发出的求救信号都伴随着破碎的尸体,糜烂的血肉,歃血食人的蛆虫,和游走阳间的鬼魂。这种记忆深刻在他的骨髓里,即使大脑遗忘了,身体也会记得。是他亲身经历,看在眼里,甚至亲自做下的事情。但是他却从未在心里提起过薛旻豪溺死,王明远跳楼,程勋服毒。这是否说明了他的忏悔只围绕着徐刚和石燕?如果非要匹配这一死相的话,还有袁旭的表舅和舅妈。当年车翻下身沟后,袁旭也受了伤,直到一个星期后才被当地的居民发现。居民做口述,两个大人的身体在高温下严重的腐烂发臭,尸水淌了一地,尸体上爬完了密密麻麻的虫蚁,十五岁的袁旭就坐在不远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薛旻豪的案子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残破的小区里没有监控,四周街道上到处都是死角,无从查证。 王明远的案子扯出了刘佳敏,但是证据不足无法定案,直到程勋的案子扯出了男人,才顺藤摸瓜牵扯出了袁旭。 楚行云忽然觉得他们就像是必须依附生存的藤蔓,本能的寻找树干,绕树而活,因为太急切了,所以忽视了这棵树虽然伸向天堂,但是也扎根地狱。 刘佳敏的证人,监控里出现的男人,被丢弃的手套,出现在袁旭衣柜里的外套,房间里的日记本……这些线索就像一个九连环。环环相扣,也太顺畅了。若想解只能摔碎了,重塑。 等一等。 楚行云心中一紧,快步走到文件柜里找出一份文件,纸张被他翻的哗哗直响。 房间里的笔记本……他忽略了最重要,也是最不起眼的人物。 他给傅亦播了一通电话,让他到办公室来,不到两分钟,傅亦就到了。 傅亦对坐在沙发上的贺丞点了点头,然后走到楚行云身边:“你派三羊去接谁了?” “证人” 楚行云指着卷宗中的某一行字,目光分毫不错的盯准了每个字:“小型枪支贩卖团伙,徐刚,石燕,和某不知名男子。根据落网嫌犯招供,以徐刚为首的团队共有三人,徐刚石燕夫妻,和石燕的弟弟。该男子行踪不定,身份信息查无实证,寡言少语,没人确切的见过他的长相也没有人和他交流过……” 他忽然停住,指着最后一行字,指尖轻轻点了点,说:“从未以真面示人,既然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怎么确定是个男人呢?” 傅亦把眼镜摘下来,倚在他的办公桌上,用眼镜布擦拭着镜片:“继续说。” “这个男人的身份先存疑,不下结论。你现在几分怀疑袁旭,觉得他是被珍珠塔监控拍下来的那个作案的男人吗?” 傅亦摩擦着镜片,慎重道:“我只是觉得,那些证据太过刻意,监控拍到的男人如果不是袁旭,会是谁?” 楚行云敲了敲纸张,说:“这个男人消失了,监控拍到的男人如果不是袁旭,监控中的男人也消失了,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两个人,是一个人” 傅亦注意到他说的是‘人’,而不是‘男人’,道:“继续” 楚行云忽然转头看向还在研究笔记本的贺丞,目光深不见底:“……你觉得他那张脸,披上长发像不像女人” 贺丞:…… 傅亦闻言,认真的看了看他,认真的想了想,然后认真的说:“脸倒是很像,但是身高体型严重不符” “三羊呢?他的脸,他的身材,扮成女人像不像?” 傅亦不假思索道:“像” 楚行云说:“ 这就说明这个‘神秘男子’是一名身高体型介于男女之间,甚至无法判断的男女的人,男人扮女人不容易,女人扮男人就有优势多了。” 傅亦带上眼镜沉思了片刻,抬眸看着他说:“你的意思是,这个人,是个女人?” “男人扮的女人,或者女人扮的男人。但是他/她以男人面目示人,所以我更愿意相信他/她是个女人。只有这个猜测才可以把所有死结冲破,所有走到死路被打碎的线索重新组合。现在它变成一条直线了。” 傅亦脸上慢慢浮现出了笑容,说:“所以我们现在要找的,是一个和袁旭朝夕相处,甚至可以自由出入他的家,他的房间的人。” 楚行云点点头:“保姆。” 不到十分钟,高远楠把袁旭的保姆,时小慧的资料全部调了出来。资料上显示,这个女人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早年离异,母亲带着姐姐另嫁他人。姐姐原名时小艳,时小慧中专毕业后的档案记录几乎是一片空白,人间蒸发般再无行迹,直到15年9月3号,在家政公司报名,7号入住袁家做保姆,到现在已达三年之久。 时小艳,石燕。 这个人原来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只是她隐藏的太安全,太隐蔽。像一个幽灵一样盘踞在袁旭的生活里,袁旭的卧室里,袁旭的家里。 楚行云甚至能看到,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袁旭卧室旁边的保姆房里都会凉着一盏幽暗的灯。他的仇人伏在灯光下,一遍遍的练习他的字体,学习他走路的姿势……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今天,她成功了。袁旭成功的被她送到警察局,不久将前往监狱,在袁旭不满十八岁不足以承担刑事责任的三年里,她代替警察将他囚禁,折磨了三年。 楚行云的手机响了,是乔师师,他接起来问:“人呢” “没有,房子是空的。” 十几分钟前,乔师师带着外勤组去往袁旭的家,闯进门后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时小慧不知去向。 楚行云烦躁的掐了掐眉头:“我再给你调两组人,把银江市翻过来也要把她找出来!” 傅亦抱着胳膊一动不动的看着电脑桌面上那张清秀的证件照,愈发觉得她眼熟。 时小慧,时小艳,时小艳…… 傅亦眼睛一亮,眉心一展,忽然转身往外走:“我去,我知道她会去哪儿。” 楚行云冲他喊:“哪儿啊!” “南城墓园,我参加程勋葬礼的那天,见过时小艳的碑,就在程勋的墓碑旁边!” 楚行云愣了一下,忽然感觉入了夏的天,有点冷。 顷刻,贺丞出现在门口,对他说:“江召南到了。” 和江召南一起来的,还有邹玉衡。邹公子初来乍到显得很新奇,东摸摸西瞅瞅。可能是喝酒了有点耍酒疯,见到楚行云,上去就给他一个拥抱,还没抱结实了,就被贺丞一把推开。 邹玉衡红着一张俊脸,嘿嘿笑:“护食儿,护食儿是不是?二爷,瞧你那出息。放心吧,不跟你抢。嗝,朋友之妻,嗝,不可欺!” 楚行云脸上保持微笑,心里mmp,回过头咬着牙给了贺丞一个狰狞的笑容,眼神在说:瞅瞅你的朋友,瞅瞅。 贺丞瞧出他有点动怒,虽然邹玉衡这话说的很对他胃口,但也得注意场合。于是冷着脸把邹玉衡往后推了一把:“出去散散你身上的酒臭味儿。” 邹玉衡呵呵笑,七摇八晃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霸王回营步’:“诶!诶!诶!爷们儿没倒!”江召南好像忘了自己来是干什么的,看热闹乐的合不拢嘴。慢慢的后退几步靠在墙上,看着邹玉衡发笑。 楚行云察觉到他刚才走进来的那几步步伐有些不稳,左脚重右脚轻,这会儿像是站不住了,才靠在墙上。 江召南笑了几声就不笑了,主动提起了正事:“楚队长,人呢?快叫来让我看看。” 楚行云亲自到监控室把刘佳敏请了出来,她现身大堂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现场好像进入了一场充满仪式感,严肃又庄重的‘认亲’仪式。 楚行云看着江召南,江召南歪着脑袋面带微笑,漫不经心的看着刘佳敏,眼睛里平淡的一丝起伏都没有。 刘佳敏没有看任何人,她还不知道此时正在发生什么,她抱着胳膊,保护自己,严防死守,孤身一人与整个世界为敌。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有一两分钟,江召南那忽然笑了一下,对刘佳敏说:“好久不见啊,美女。” 刘佳敏面有疑色的转头正视他,微微皱着眉。貌似在回想在哪里见过他那张脸。忽然,她像是被吓住一样,急促的往后退了一步,脸上浮现出迄今为止最深度的惊恐。 刻在记忆里的画面猛的涌现出来,漆黑的夜路,漆黑的桥车,月光下闪着银光的面具,面具后那双狭长黑亮的眼睛。 “是,是你……是你!” 江召南的眼睛弯成两道弦月,说:“对啊,是我” 刘佳敏忽然向四周惶急的看了一圈,拔腿冲向门口! 楚行云迅速的冲过去用身体挡在她面前,扭住她拼命反抗的双手:“手铐!” 两名警员铐住刘佳敏的双手,再次把她送往审讯室。 此时的刘佳敏像一个撒泼打滚的泼妇,她极尽的挣扎,声音嘶吼的似乎喊着血滴:“放开我!放开!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 第26章 少年之血【25】 刘佳敏被带走,楚行云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枪。刚才他别在后腰的配枪被刘佳敏抽出来,他捏住刘佳敏手腕上的麻筋才让她松手,她想干什么?袭警吗? 他忽然看向江召南,江召南依旧靠在墙上笑,笑的像个天真烂漫的大男孩儿。察觉到自己注视着他,便歪着脑袋迎向他的目光,笑脸上一丝瑕疵都没有。 “……你们可以走了,今天谢谢你们。” 他撩开外套别好枪,转身走出大堂,没走几步,见贺丞也追了上来,和他并肩走向停车场。 “你也走,接下来的行动不适合有观众在场。” 贺丞置若罔闻,先他一步打开破东风的副驾驶坐了进去。 见楚行云还瞪自己,说:“不就是追捕可能持枪的在逃嫌犯吗?开车。” 楚行云拿他没办法,重重的踩了一脚油门,出大门故意打满了一把方向,差点把贺丞甩出去。 “你是故……” “系好安全带,坐稳,加速了。” 贺丞一上车就后悔了,楚行云不知道憋着什么火,一路上横冲直撞闯红灯不说,还总是甩尾飘移。重要的是楚行云车技非常的差,他从来不晕车,坐上楚行云的车刚出警局大门就忍不住恶心想吐。 此时已经入了夜,天上的星子一颗颗的蹦了出来。一阵晚风吹过,灭了一半,剩下的那半被云层遮蔽,天幕上一丝光都不见。珍珠塔亮起了霓虹彩光,漂亮的像是仙人的天梯,穿过车水马龙的市中心,灯光愈来愈弱的地方,就是城南墓园。 楚行云把车停在林带下,把车里的灯关掉,打开对讲机,说道:“外勤,听到回话。” 乔师师回道:“收到。” 墓园里静的一丝风都没有,只有门口的一间保安室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枯瘦年迈的老头在房间里不时的走动。 楚行云:“现在什么情况” 乔师师:“我和副队埋伏在墓园里,目前嫌疑人还没出现。” 楚行云刻意放低了声音:“切勿打草惊蛇,咱们现在没有直接证据,只能人赃俱获,等目标出现后再动手。还有,目标贩过枪支,所以可能带着武器。各组都小心点。” 对讲机里陆陆续续响起几声收到,然后归于平静。 车里很黑,车外也很黑,车里车外都很安静,尤其是车里,静的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俩人一个焦急的等待,一个无言的静坐。等着等着,贺丞说话了。声音被有意的压低:“我有一个疑问。” 楚行云按下车窗,点了一根烟,打火机的火苗转瞬即逝的照亮他的脸,转眼又归于黑暗,车厢里漂浮着烟草味道。 “说来听听。” 贺丞也打开车窗,让窗外的晚风吹进来,吹散烟雾,问道:“为什么刘佳敏不肯承认她上过山,不肯指认袁旭。” 楚行云笑了一声:“这就是这个女人的聪明之处了。这桩案子跨年久,线索杂,稍有不慎就很容易掉进坑里。只有和案件彻底的撇清关系才能自保,如果她承认了自己孩子的死和袁旭他们有关,那她出现在丽欧酒店的意图就不单纯。警察正咬着她不放呢,她可不会再供出一个杀人动机。我坑蒙拐骗的那一套对她不太管用,她太聪明了。相反,如果和案件撇清关系,我们的注意力就会转到另一个被监控拍到的嫌疑人。如果恰好这个‘嫌疑人’认罪了,那么三个孩子的死就都会归到这个嫌疑人身上。她和袁旭有同等的作案动机,甚至证据的力度都差不多。到了最后,比的就是谁更聪明,谁更沉得住气,谁的心理素质过硬。现在你看,结果显而易见,袁旭率先招架不住,被推成凶手。” 贺丞沉默片刻,下了结论:“所以真凶是两个女人,一个在台前表演,一个在幕后操控。只有杀程勋的时候为了制造出‘嫌疑人’,幕后操控者才转到台前。” 说着,贺丞笑了笑:“分散线索,分散警方注意力,让原本简单的杀人计划变得复杂化。看似没有章法,其实很有组织。两个女人来回混淆警方视角,踢皮球一样吧嫌疑人的帽子传来传去,最后抛出诱饵,撒网入海,引鱼上钩……真是一套漂亮的组合拳。” 楚行云:“……同志,你的三观比你的性取向还歪,不歌颂正义也就罢了,你还赞美犯罪。” 贺丞:“我为什么要赞美你们,你们是一个权力组织,而她们只是两个女人。首先在组织和人数上你们完胜她们。其次在‘专业程度’上她们完败你们。最后你们险胜,她们略逊一筹,在一场不公平的对垒中取得险胜,很值得赞美吗?” 楚行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如此的……胡说胡有理。早知道贺丞的思维逻辑是正常人不能比的,现在看来,人类都无法向他靠拢。他应该找一个没有法制没有秩序地方成立一个自己的乌托邦,建立一套荒诞畸形的规则,用来歌颂赞美他心中那些完美的犯罪计划。‘正义’和‘法制’为主流文化的社会已经容不下他了。 楚行云正待反驳他,忽听贺丞低声说:“看前面。” 他透过车窗玻璃往前看,只见他们来时的方向慢慢走近一个人,是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置身于昏暗的夜色下,身穿白色齐膝连衣裙,背着挎包,披着长发。脚下的凉鞋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笃笃笃的响声。 她静静的走到墓园前,和守墓地的老头打了个招呼,穿过大门,踩上一层层石阶往墓园深处去了。 等她的身影消隐于夜色,楚行云和贺丞才从车里下来,两人迅速的穿过马路,踏进墓园大门。 “待会儿如果枪响起来了,你就往石碑后面躲。” 贺丞哼笑一声,没搭理他。 遥见高层墓碑后立着一个白衣女子纤细的背影,楚行云走在贺丞前面,尽量的压轻步子,一层层登上阶梯。在转角处停下脚步,打开随身的小手电朝十米外的女孩儿照了过去:“时小慧?” 女孩儿没做声,她站在墓碑前,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身前。微微低着头看着墓碑上的刻字,神情淡然的像摆在玻璃橱窗后的模特,感觉不到打在她身上的灯光似的,静静的站着。 楚行云往前走了两步,目光紧紧盯着她:“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你也清楚我为什么会来这里。都结束了,时小慧,跟我回警局。” 女孩儿弯起唇角笑了笑,眼睛里空洞的像是一尊失去灵魂的木偶,声音空荡荡的像是从远处飘来的风:“你们会给袁旭判刑吗?我把他养到成年了呢。” 楚行云又向她走近一步:“当然,我们会把他送进监狱,但是你也要跟我回去接受……” 忽然,女孩儿打断他的话,语气不再那么温柔:“他杀了我姐姐,我姐姐喜欢孩子,被发现枪械库也执意放他们走。但是他却开枪杀了我姐姐,子弹穿过她的脖子,他刨开我姐姐的肚子的时候,她还没死。她亲眼看着自己腹中的孩子被挖出来……如果需要我提供证据,当时木屋里的监控录像就在我的包里,我可以给你。但是你要保证,定袁旭的罪,把他送进监狱。” 楚行云忽然之间感到有些恍惚,面前这位年轻,狠心的军火贩,杀了一个孩子的女人。她并没有多少邪恶的用心,她只是在为自己心中的正义主持公道。 “……是你杀了程勋” 女孩儿说:“是我,都当做是我做的好了。不要再往前走了,楚队长,我不会跟你回去。” 说着,她转过身面对楚行云,手电筒的强光打在她脸上,楚行云才看到她满脸的泪水。 时小慧维持着艰难的微笑说:“父母感情不好,是姐姐从小把我带大。在我心里她是个母亲,她没嫁对人,丈夫赚得是卖命钱,我只能帮帮她。本来打算做完最后一笔就收手的。出事那天我到市里买机票,第二天八点的飞机,飞到国外,避避风头再回来。但是我回到木屋,却看到满地的血……看到监控的那一瞬间,我决定了,我一定要报仇。用最残忍的方式报仇,既然你们警察不能定未成年人的罪,那我把他养大。现在他长大了,该你们了楚警官,请你一定要,惩罚他!” 惩罚他! 惩罚他! 惩罚他! 这一声喊的让人心胆具裂,但是楚行云却在疑惑,这桩案子里,到底应该惩罚谁? 四面八方忽然亮起一束束灯光,齐齐的照在时小慧身上,把她脚下墓园的土地衬托的像闪耀的舞台。时小慧缓缓的看了一周,最后把视线定格在灯光之间的一个漏洞,朝着大门的方向。 楚行云把手电关掉,小心的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说:“跟我走,我向你保证,他会得到惩罚,但是你,也要接受惩罚。” 时小慧轻轻的摇头,眼神放空的看着大门方向,说:“我已经接受了惩罚。” 说完,她抬起一直用左手护着,垂在小腹的右手,一支小巧的女士手枪暴露在她的手中。 “砰!” 一声刺耳的枪响在墓园上空响起,墓园四周的林叶随之晃动,惊起飞鸟一片。 时小慧的枪口指向的是傅亦,开枪的却是傅亦身旁的杨开泰,一枪正中眉心。 枪响之后,第一个冲过去的是贺丞,贺丞蹲下身摸了摸她颈侧的动脉,回头对楚行云说:“死了。” 楚行云见过很多被击毙的犯罪嫌疑人,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儿,是第一次见。他心里异常的沉重,以至于指挥后续行动都异常乏力。 傅亦把他的指挥权接了过去,叫来医护车把死者抬走,解散出警人员。后续收尾工作太繁琐,谁都没有注意到天边划过一颗流星,为这场被夜色笼罩的抓捕行动划上了休止符。 第27章 少年之血【26】 这天晚上,时小慧被送到停尸房,袁旭和刘佳敏被法警带走。楚行云第一次见到袁旭的父母,是在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 蓝天科技的总经理先生也是个悲剧,妻子与他不和,孩子跟他不亲。所以他对袁旭的感情也很淡泊,所担心的只有这件事会不会惊动最高检。袁旭刚被法警带上车,他就急不可耐的拿出手机疏通关系,然后请求警方封锁消息,不要将此事暴露给媒体。 而袁旭的母亲坐在车里,带着墨镜和口罩把自己包的很严实,自始至终没有下车。 时小慧的尸检报告在两个小时后出来,苏婉把报告交给等在走廊里的傅亦:“没问题的话,我就签字了。” 她的死因没有任何争议,只是走一遍程序而已,但是傅亦还是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看到最后附的随身物品详细时,忍不住诧异道:“枪里没子弹?” 苏婉道:“没有,枪膛里是空的。” 杨开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怎么会……傅队!” 傅亦面色复杂的把报告交给苏婉,回身看着一脸慌张的杨开泰,缓缓抬起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当时她虽然拿枪指着我,但是她根本没有看到我,或许她连光圈外是否有人都看不到,你……有点着急,开枪之前怎么不鸣枪示警?” 杨开泰警龄三年,今天还是头一次击毙嫌疑人。他和傅亦有点像,他们都很善良,都有些悲天悯人的性子,开枪后,他心里很难平静,很不安,此时却是万分的内疚。 “我,我慌了,我本来没想开枪,但是我看到她举起枪对着你,我脑子一热什么都忘了,就……对不起!” 傅亦看着他陷入沉思,这孩子跟了他三年,第一次出外勤第一次审讯,甚至第一次开枪都是他手把手教的。他一直以来就像一个好学生,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他老实听话,行为服帖,但是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傅亦曾怀疑他不是做警察的料,至少待在外勤没有优势。他暗示过他应该去技术队,这样才是他的才能最大程度的利用,但是他却坚持留在行动队。出外勤能够直接接触犯罪嫌人和犯罪现场,容易立功,容易晋升。换做任何一个人坚持留在行动队傅亦都会表示理解。但是杨开泰坚持留下让他有些不能理解,他是市局局长的儿子,银江市排的上号的公子哥。没理由也没必要蹲守在打击犯罪第一线,假如他愿意,在任何政府机关谋职位,加上他的背景和学识,仕途一定坦荡,他是为了什么?梦想吗? 杨开泰自己都坦言他对‘梦想’这个词很模糊,大学毕业后没有经过任何深思熟虑就到市局报道。仿佛加入警察阵营只是随波逐流,顺水推舟,并没有什么伟大的道德理想作为幕后推手。 简而言之,他是一个出身优渥,资源背景雄厚的骄子,但是他却不运用这些优势。 现在,他的好学生做出了他所始料未及的举动,他果决的开枪打死了犯罪嫌疑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选择把使命和责任放在一边。 傅亦觉得自己应该安慰他,但不知道改如何安慰他,便轻轻的抱了他一下,然后对他说:“去找楚行云,问他,你这次的行动报告该怎么写。” 楚行云在杨局的办公室待了两个多小时,在这两个多小时里,他和杨局,还有法院刑院长,通了一个电话会议。会议主要讨论袁旭的案子,法院和警察局不隶属一个系统,但都向高书记负责。高书记鱼跃龙门在即,麾下蓝天科技是他的gdp政绩主要来源,邢院长在电话里旁敲侧击的踩了楚行云几脚,言曰当初就应该让程勋的父母撤案,也不会有今日的麻烦…… 楚行云乏得很,乏的一句话都不想说,像个章鱼一样七手八脚的摊在皮椅上,闭眼养精神。杨局也沉着脸倒在椅子里,他不比邢院弱势,他直接向警察厅厅长、银江市长负责,和政法委不一个班子也就不想费唇舌,留邢院一个人唱了一场独角戏。 “趁现在没有原告,赶紧联系检察院做工作,千万不能让这个孩子坐牢。自卫?过度防卫?他不是还有病嘛,可以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嘛,坐牢的影响太恶劣了,不仅是对共产党员的一次抹黑……” 楚行云从杨局的桌子上摸到一盒烟,磕出一根点燃了,对着话机笑说:“领导,这事儿都这么大了,怎么化了 今天击毙一嫌疑人你知道吗?如果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死的多没必要啊您说。我和兄弟们费了这么大劲,没日没夜的加班,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最后结案了,您让我把事化了……您当我们演习呐。”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没有理会杨局的眼色,打开门走出办公室。 等在门口的杨开泰见他出来,连忙叫了一声:“队长。” 楚行云脚步不停的下楼梯:“怎么了” 杨开泰背检讨书一样把射杀时小慧的心路历程口述了一遍。 楚行云听完没什么表示,一路走出大门,站在深夜的路灯下,一眼看到了马路对面的一辆暗蓝色保时捷,还有靠在车头上的贺丞。 贺丞还穿着那套西装,西装外套敞着,露出暗蓝色的衬衫,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靠在车头上,双脚呈十字型站着,脸上那副金丝眼镜在路灯昏黄的光芒下,竟流淌出一丝丝暖意。 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多久了,楚行云遥遥看着他模糊不清的脸,目光穿越一条马路的距离和他对视。他们彼此并不能看清对方的眼睛,但他却知道贺丞此时一定也在注视着他,遥遥黑夜中,有这样一双眼睛总能与他相对。他忽然觉得,或许他陪伴在贺丞身边的力量,并不比贺丞陪伴在他身边带给他的力量要强。 简而言之,此时看到贺丞,楚行云寒了半天的心暖和多了。 他的沉默让杨开泰很不安,杨开泰攥着拳头忐忑不安的看着他,又说:“什么处分和批评我都能接受。我不应该这么冲动,越是危急的情况下越是该保持理智。这次的失误我会吸取教训,作为以后抓捕行动的警钟,我还要……” 楚行云掸了掸烟灰,扭头看他,笑的有点勉强:“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杨开泰忽然红了脸,低下头支支吾吾道:“是傅队。” “……说的挺好,但是我不想再听第二遍了,下不为例。” 他用手指捻灭香烟扔进路边的垃圾桶,迈步朝马路对面的保时捷走了过去。 他从车头前走过,带走了贺丞身上的香水味,留下一道烟味:“司机呢?” 贺丞推了推眼镜,道:“没司机,我开。” 楚行云猛打一激灵:“你?你什么时候会开车啊,还是我开吧。” 贺丞先他一步上了车,甩给他一个小黑本:“前天刚学的,有问题吗?” 楚行云翻开驾驶本看了看,嘴里跟吞了苍蝇似的直发苦:“你学了几天?车管所也能给你办?” 贺丞脸不红气不喘道:“两天。” 楚行云:“……我还是打车吧” 贺丞不耐烦道:“你不坐我也是开回去,那再见。” 楚行云连忙拦住他,赶紧坐在副驾驶系好了安全带,深吸一口气道:“走吧。” 紧接着,他就后悔了,他严重怀疑贺丞是胡说八道。他说学了两天车?屁话!他连油门和刹车都分不清,分明是一天都没学! 蓝色保时捷跟喝大了一样七扭八扭的在路上蛇形,楚行云的声音打他上车起就没停过。 “松离合,离合!快松呀,一会儿又灭火了!……踩一脚,踩一脚,踩一脚!踩一脚啊大哥,你不踩油门车怎么走啊?……好了好了,握住方向盘保持走直线不要压路基……前面红灯怎么不踩刹车?卧槽你刹这么猛干什么!” 好在贺丞聪明,车程开了近一半就摸通了车辆的驱动装置,握着方向盘也是汗流浃背,开顺手了就翻脸不认人,嫌楚行云吵得慌让他闭嘴。 楚行云一直紧紧抓着车顶的扶手,提前体验一把了当爹的教儿子开车的感觉。还不停的待他给周围过往骂娘的车辆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刚拿上驾照,上路实习呢。” 不到半个小时的车程走了两个小时,下车的时候,楚行云浑身都快湿透了,扒着车窗不放心道:“你行不行,让肖树过来接你吧。” 贺丞很轻蔑的斜了斜唇角:“我让你死在路上了吗?” 楚行云奔劳一天着实劳累,没心跟他耗,摆摆手就往小区大门走:“回去记得贴个实习标志。” “……楚行云。” 楚行云身影一顿,把踏进小区大门的左脚硬生生收了回来,身子一转,笑呵呵的看着他:“怎么了小少爷,害怕了?让我送你回去?” 多少年了,没听过贺丞叫他的名字。 贺丞拧着眉看着他,像是压了许多话想说,最后又什么都没说,不冷不热道:“……没什么,回去好好睡一觉。” 楚行云朝他摆摆手,走入小区转了个弯很快看不见了。 贺丞把车停在小区门口,一直等到一栋居民楼三楼某扇窗户亮了起来,才驱车离开。 他很受教,回去的路上开的稳稳当当,没出乱子。 他住的地方离楚行云不算远,隔了两条街而已,只不过他在街道中心,楚行云在犄角旮旯。离开视野盲区回到万众瞩目的中心,不堵车的情况下不过二十多分钟。但是贺丞却感觉走了有十二年这么久,这十二年里,他和楚行云因为当年的‘除夕绑架案’而从至亲走向至远至疏。怪他吗?当然不怪他,是楚行云一心想要逃离他,不然他为什么高考报志愿时不留在银江,而是选择首都的一间大学深造。贺丞承认,楚行云离开贺家去往首都京师大报道的那天,他几乎恨死了他,甚至想扑过去咬住他的脖子和他同归于尽。但是他没有,最终的结果是他再一次的被楚行云抛下了。再到后来,他们一家举家迁往首都时,他不知抱有怎样的心理,坚决不走。即使他明知楚行云就在首都,但他依旧留在银江,说不清是在报复楚行云,还是守在老地方等他。直到五年后,和他失去联系已久的楚行云忽然给他打了一通电话,告诉他——组织把我调回银江了,小少爷,回去请你喝酒啊! 他认定从他生命中潦草收场,再也回不来的人回来了……他才明白自己这些年为什么一直留在银江。他留在银江,就像守在海岸渡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遥望着广袤遥远的海面,等待一艘从彼岸远走,再从远方归来的船舶。他从十三岁等到十八岁,五年里的春秋消长,四季轮回,他见识过惊涛骇浪也体会过静水流深,时光唯一没有改变他的只有他守护在心里的那一份坚持,他早就不恨楚行云了,他只想他回来。 楚行云回来的那天晚上他们的确喝酒了,他喝的不多,喝的多的是楚行云。当时酒吧里很暗,舞池里跳脱衣舞的美女就在他们的酒桌旁,他却没有看四周形骸放浪的人群一眼,他的目光隐藏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直盯着楚行云。到现在他甚至记得楚行云那天穿的什么衣服,带的什么表,白了还是黑了,胖了还是瘦了,险些连他的头发丝儿都数清楚了。 楚行云喝着酒跟他说了很多话,很多很多话,多到他一句都记不得。只注意到他如今说话的时候总喜欢轻轻的碾磨拇指和食指,他的虎口和指腹上还添了枪茧…… 后来,他把喝的烂醉的楚行云带回家,把他扔到床上,然后站在床边默默的看了他很久。楚行云好像没睡着,也知道自己在看着他,他翻了个身子背对他,然后说:“我回来了,小少爷。” 贺丞记得当时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所有的故作冷漠全部决堤。他甚至有点站不稳,脚下踩着棉花似的走到浴室,关上门,回过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他还像当年住在贺家宅子的时候,半玩笑半认真的叫他‘小少爷’。 那天晚上,贺丞坐在蓬头下面,像个鸵鸟一样蜷缩着身子埋着头,哭了半夜。当年他才十八岁,正在肖树的辅佐下学做生意。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他就出门去城市的另一边买早餐。银江市很大,老字号早餐店生意很好。他从天色朦胧排到晨光大作,买回去两大兜早餐,三鲜豆皮包子,水晶虾饺,干烧燕麦,全是当年楚行云爱吃的。楚行云还曾骑着自行车带着他穿过大半个城市从南走到北,来到那家早餐店吃早餐。中间空白了这么多年,想的起来的全是当年的回忆,现在想想他不在的这几年生活,竟也是空洞洞的。 回住处的这二十多分钟车程里,想起楚行云走出警局时晦霭消沉的神色,贺丞有好几次想掉头返回去。楚行云虽然很强悍也很坚强,但他并不是死了人也无动于衷的冷血动物。相反,他的责任心异常强烈,强烈到一名刑警不该承受的地步,他总是太善良,心里总是抱有着被整个世界嘲笑的正义,但是他却执着的拥抱他心中的正义,无论这样做会令自己的生活增添多么重的负担。 说句负责任的话,贺丞很清楚,楚行云至今没有被‘反水死’‘举报死’‘吃喝嫖赌死’,不是他命格旺盛自求多福,他背后的贺家才是他的保命符。 这次死了一个嫌疑人,抓获俩个嫌疑人,女老师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袁旭。袁旭的家庭政治背景盘根错节,没准儿他会被穿同一条裤子的‘公检法’反参一本。最好的结果反而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他还向死去的时小慧保证,一定会让袁旭接受惩罚。 他以为他是谁?再世包公吗? 本应左拐的路口被他径直的开了过去,路标牌指向‘蜀王宫’。 他在路上给邹玉珩去了个电话,单刀直入的问:“布拉柴维尔工厂的背后牵头人是不是高书记” 邹玉珩虽然喝多了,但是脑子清醒,笑呵呵的说:“二爷,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蜀王宫老地方,现在就可以签合同,我作为大股东出资人,承担国际风险责任,但是我有一个交换条件。” “好说,什么条件?” “蓝天科技总经理的人选,让他另请高明。” 第28章 少年之血【27】 胸口好像压了一只秤砣,楚行云被压的愈发喘不过气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即将窒息而死的时候把眼睁开一看,一只肥猫腆着一张肥脸正在拱他的下巴,见他睁眼了,便瞄了一声,特别没有自知之明的在他胸上踩了几步。 楚行云被它踩得……血差点喷出来。不夸张,这只猫现在胖如河豚。 他把大满从床上扔下去,坐起身一看,小满蹲在床尾,正在眯着眼睛摇尾巴,那高贵的姿态才是一个猫应该有的样子。起码它没有把自己吃的比橘猫还胖,也不知道贺丞给它们喂了什么东西。 他的这套房子有些年头了,公务员二期房,便宜,性价比却不怎么高。比如质量问题,物业问题,格局比较乱的问题。他这套一室一厅一卫的房子的格局也是很迷醉。因为房子小,厨房还是开放式,煤气灶正对着卧室门,平日里厨房但凡开火,卧室里一准儿飘荡着终日不散的油烟味,比抽油烟机都顶用。再比如进门左手边就是洗手间,连个过度都没有。来个客人在门口换鞋,要是正好卫生间没关门,抬头就是马桶,唯一的优点就是,客厅方方正正,采光不错。 他把两位猫大爷带出卧室,在阳台找到两个花色不一的食盆,倒满猫食儿放在地板上,看着它们吃东西。 做人真没意思……还不如做猫。起码什么都不用操心,每天只关心吃喝拉撒怎么把自己喂成一个胖子,简直逍遥。 大早上的怎么有人按门铃?他踢着拖鞋慢吞吞去开门,一开门就看到了贺丞那张极俊无俦的脸。 贺丞今天竟然没穿西装,他换了一套商务休闲装。虽然看起来依旧很装逼,但是比之他穿西装的样子减龄了不少。而且他今天没有弄头发,平常总是往后梳的头发今天像是洗了一下然后随便吹干。他发质很柔顺,额前还留着轻薄利落的刘海儿,看起来终于像个二十三四的小年轻了。 他给小年轻留了门,转身往回走:“你怎么来了” 贺丞也没换鞋,进去关上门,没理他,蹲在地上逗了一会儿猫,然后问:“你今天有事儿吗” 楚行云躺尸在沙发上,闭着眼又快睡着的样子:“今天不上工,歇一天。” 贺丞勾着小满的下巴,淡淡道:“那跟我走吧。” 楚行云眼皮也不抬的说:“不去,我补觉。” 贺丞斜他一眼,尖酸刻薄的一面马上撑破他良家美男的皮相暴露了出来:“你的猫今年还没打疫苗,今天你有时间不带它们去打,还等到什么时候。” 楚行云听完‘嗯?’了一声,然后很纳闷的说:“你带它们去打不就行了。” 贺丞默默的往肚子里吞了一口气,皮笑肉不笑道:“您还真是甩手掌柜,到底是我养还是你养?你是离异了还是丧偶了,就让它们两个当孤儿。” 楚行云掀开眼皮瞧他:“口下留情,我去,我去行不行。” 刷牙洗脸换衣服只用了五分钟,五分钟后楚行云抱着两只猫跟着贺丞出门了。 坐在贺丞的保时捷里楚行云才发现,这小子早有打算今天带着大满小满去打针,而且顺道把他拽起来一起去,后座不禁放着猫蓝,他还买了几个三明治,连早餐都准备好了。 楚行云把猫放在后座的篮子里,坐在副驾驶,拿起一块三明治,咂舌道:“你每天活的这么‘精打细算’,累不累?” 贺丞把车开上路,很不走心的笑了笑:“论起精打细算,谁比的上你,身上这件衬衫是前年买的吧,你全身上下的鞋子衣服加起来年龄是不是都要超过你了?” 楚行云吃着三明治毫不在意的笑道:“那是,祖传的,按辈分你还得叫一声爷爷。” 贺丞难得被他将一军,磨着方向盘一时憋住了,脸上阴涔涔的。 楚行云吃饱喝足擦了擦手,伸了个懒腰闭上眼:“眯一会儿,到地方叫我。” 贺丞被他堵了一口气,当然不会让他顺心,故意把车开的七摇八晃急踩刹车,一辆并排的奥迪扒着窗户骂:“牛逼啊兄弟,边走边车震!” 贺丞很淡定,楚行云很不淡定,按下玻璃回骂道:“怎么着?上来学学?跟得上速度吗您!” 然后掉头骂贺丞:“刚学会开车你瞎嘚瑟什么!后面贴实习标志了吗?没有?你他娘的真是艺高人胆大!” 一路上吵吵嚷嚷的到了兽医院,楚行云下车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个文具店买了一个实习标贴在了保时捷的后窗玻璃上。 贺丞觉得难看,想撕掉,被楚行云坚决阻止,言曰他敢撕就举报他。实习不贴实习标按规定扣分加罚款,后果相当严重。 贺丞懒得跟他争那么多,抱着猫率走向兽医院。 楚行云把甩手掌柜的做派发挥到了极致,贺丞在前台咨询的时候他站在旁边玩手机。贺丞预约相熟的医生的时候他站在旁边玩手机。贺丞抱着猫走向诊室的时候他走在旁边玩手机。 一条威猛的德牧忽然从走廊里窜出来,看到楚行云可能觉得他不顺眼,于是冲他吼了一声。 楚行云不仅像个出门不带脑子的,还是个不带胆子的。被德牧一吼,立即往后跳脚,卧槽一声把手机也扔了出去! 好在贺丞眼疾手快,迅速的伸手接住即将砸到德牧脸上的手机,对女主人道了歉,然后回过头恶狠狠的拽住楚行云的手腕:“你看路行不行!” 楚行云臊眉耷眼:“行行行。” 贺丞跟拽头牛似的把他拉到走廊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楚行云把手腕从他手里扯出来,低头一看,红了一圈,于是咂舌道:“下手能不能有点轻重,我他妈又不是风筝,还能飞了吗。” 贺丞把两只猫放在腿上,点了点它们的额头,说:“别动。”两只猫妖可能是认得同类,十分听得懂贺丞的话,一前一后趴在他腿上果然一动不动。 楚行云再次咂舌:“……你是不是给它们下蛊了。” 贺丞抽出一张湿纸巾擦手,没搭理他。 楚行云看着他的侧脸,欣赏了一会儿才说:“跟你说话呢,装没听到怎么着。” 贺丞懒洋洋的瞥他一眼,勉为其难松了金口:“你说的是废话,没水准没含量没意义,我为什么要回应你。” 楚行云看他半晌,被一口闷气噎的肝儿疼,坐正了身子自己疗了把内伤,气定神闲的换了个话题:“抽的几号” “四十五号。” “四十五?” “嗯,今天周末,人多。” 楚行云看了看手上的腕表:“得,至少得排两个小时。” 走廊里有很多猫,猫叫声软乎乎的具有催眠作用,听的人直犯困。 楚行云本就睡眠不足,此时困意来袭,索性抱着胳膊埋着头闭上了眼睛。 他刚才在玩贪吃蛇,手机被贺丞拿走后就死了。贺丞打开他的手机复盘了一局,发现他把速度调到了最快,跟一条真蛇似的极速的窜来窜去,极其的考验玩家的反应力和应变力。这么变态的玩法贺丞从没见过,眼睁睁看着蛇义无反顾的撞死在墙壁上,边试图操控屏幕里那条发疯的蛇边问:“速度怎么调?” 没人应他,他转头一看,才发现楚行云已经睡着了。 贺丞看着他安安静静的侧脸,唇边勾起一点笑,把他的手机装到口袋。手绕到他的脑袋的另一边,稍一用力,把他的头按到了自己的肩膀上,然后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向他倾斜过去,以便让他睡的安稳些。做完这一切后,他长长的呼了一口气,手上尚在不断的出汗。 对面隐隐传来笑声,贺丞抬眸看过去,看到斜对面坐着两个年轻的女孩儿。女孩子见他看了过来,害羞的连忙把头低下去,脑袋抵在一起,还在笑。 贺丞好像从她们的笑容中察觉到了什么,顿时耳根一红,略显匆忙的把脸别开。 腿上的两只猫忽然开始跳腾,喵喵叫个不停,大满还试图往楚行云身上爬。贺丞把大满拖回来,死死卡住两只猫的脖子,用眼神恐吓它:再叫就把你的蛋摘了。 大满缀满横肉的胖脸上浮现出它这个物种应有的懵逼来,被唬住了似的果真不再叫唤,老老实实的待在贺丞的腿上。 楚行云稳稳当当的睡了一个多小时,猛地一睁眼,身边已经没人了,连带着猫一起。 他正纳闷的四下寻摸,就听对面的女孩儿说:“帅哥。” 楚行云迷迷糊糊的看着她,指着自己的脸说:“我?” 那女孩儿点点头,又指了指他旁边的空位:“你男朋友抱着猫进去打针了。” “哦,谢谢。” 楚行云边伸着懒腰边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然后,懒腰伸到一半险些闪着腰。老脸一蒙,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女孩儿:“你你你说什么?” 女孩儿还挺健谈,热情道:“你男朋友年纪比你小吧,看的出来呢,不过很温柔很会照顾人哦。” 楚行云瞅着她,一脸的梦幻,温柔?会照顾人?这说的是贺丞?贺丞浑身上下那点和温柔会照顾人沾的上边?这姑娘莫非是对这两个词汇有什么误解? 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贺丞做了什么,竟然让人误以为他们是一对。 楚行云有一瞬间的怀疑人生,心说他的直男面像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非直男的那位此时抱着猫英俊潇洒的走出来了,对楚行云说:“醒了?” 楚行云被对面那俩姑娘瞧的浑身不自在,又想起刚才姑娘的话,再看着着贺丞这张脸竟有点不好意思。接过他怀里最胖的那只猫,连声说:“走走走。” 贺丞有些不明所以,抱着小满依旧不紧不慢的走在他身后,无意间听到背后两个姑娘在聊天:他们两个谁是……年纪小的吧?毕竟那么帅,而且更高一些……对,气场在呢,外冷内热的那种…… 没错,贺丞比楚行云更高些,他属于晚发育的,个头在十八岁那年突飞猛进,直冲一米九,比楚行云还要高出四五公分。俩人站在一起楚行云也刚挨着他眉毛,而且他肩背宽阔,双腿笔直又修长,常年健身练就男模般的身材。和楚行云站在一起,气场完全不输他,甚至因为他不怎么好接触的气场,还有些压倒性的气势。 听到两位姑娘的悄悄话,贺丞唇角一弯,很骄傲。 楚行云用胳膊夹着肥猫,腾出一只手站在垃圾桶边抽烟。过了好一会儿才见贺丞从兽医院里出来,边讲电话边朝他这边走过来。 等他走近了楚行云才发现,贺丞耳朵上那只手机是他的。 不用等他伸手要,贺丞自觉地把手机还给他,附送冷厉一瞥。 楚行云觉得他真是变脸的行家,刚才还笑呵呵的,转眼就晴转阴了,真是莫名其妙。 “谁?” 他问。 “……是我。” 楚行云一愣,看了看通话显示,连忙把手机放回耳朵上,下意识的背过身躲着贺丞,压低了声音道:“看到了看到了,怎么了,有事吗?” 杨姝笑道:“你是大忙人,当然是有要紧事才会打给你啊。” 楚行云问:“什么事?” “不是说请我吃饭吗?今天我有时间,你呢?有时间吗” 楚行云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摸口袋,看有没有带钱包。谢天谢地,他带了。于是一口应下:“当然了,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杨姝说了一个美容院的名字,然后说:“等你。” 楚行云挂了电话,高兴的抱着大满原地转了一圈,然后把大满往贺丞怀里一塞:“你们先回去吧。” 贺丞:“……你去哪儿” 楚行云:“接你未来嫂子约会去,哈哈!” 被抛在大街上的一人两猫默默目送他的背影穿过马路没入人海,贺丞低下头和小满泛着绿光的瞳仁对视了片刻,紧绷的唇角忽然向上一扬,冷不丁的露出一丝笑,像是在问小满,更像是自问自答:“他要给你找个嫂子,你能允许吗?” 当然……不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 wuli醋王不仅是仙女本仙,还是攻。 第29章 少年之血【28】 杨姝今天打扮的很漂亮,穿着一件素白色的棉麻连衣裙,柔软的质地把她柔美的气质烘托的很居家。一头长发拢起,扎了一个很少女的马尾辫,踩着一双肉粉色的低跟尖头皮鞋,手里拿着轻便的手包。 楚行云远远看到她,稍调整了一下呼吸,大步流星的走到她面前:“美女,等人吗?” 杨姝抿着唇看着他笑,把楚行云看的心里发紧,不由得开始怀疑今天是牙膏沫沾到嘴角了,还是眼角的眼屎没擦干净。 和他相比,杨姝倒是大方多了,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出来,说:“在等你啊,帅哥。” 说着主动带路往前走了,楚行云走在她身边,偷偷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然后主动挑起一个话题:“最近忙什么呢?” 杨姝语速和她的步子一样慢慢悠悠,说起话来很有苏州小女子的温婉多情。纵使她只比楚行云小一岁,但她一语一笑一静一动都很有少女感,神态活泼又有灵气。或许这一点就是楚行云喜欢她的原因吧,杨姝始终和上学的时候一样纯真灵动,身上没有沾染分毫市井气。 这是他眼中的杨姝。 杨姝却是不想和他过多谈论自己的生活,寥寥一两句话把这个问题遮盖过去,然后问他:“你呢?案子结了吗?” “这两天就会有结果了。” 楚行云没有和她过多解说自己的工作,他了解杨姝,她不喜欢这些罪恶与真相。尽管他很想找个人好好聊聊,聊聊自己的不满,聊聊自己的困惑,聊聊自己的不解,最好能被对方鼓励几句。在大海里航行久了,虽然他熟知东南西北,但是夜晚的海水太黑暗,波涛太汹涌。当他感到疲惫的时候依旧需要在大海上亮起一座灯塔,无需为他指引方向,为他照亮就好,就像那天晚上,在黑暗中寻到贺丞的眼睛一样。 莫名其妙想到贺丞,楚行云被自己吓了一跳,反手就抽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晃晃脑袋把贺丞那张妖孽的脸从脑子里甩出去,心说,疯了疯了疯了。 杨姝一惊,忙问:“你怎么了?” 楚行云:“……脸上落了一只蚊子,你吃午饭了吗?想吃什么菜” 杨姝说:“现在还不饿,如果你不赶时间,陪我去买对耳环吧。” 楚行云下意识的看了看她的耳朵:“你以前经常带的那个,那个……砗磲耳环呢?” 杨姝忍不住翻白眼:“砗磲只是材料啊,那明明是珍珠扇贝形状好不好。” 楚行云连忙纠错:“对对对,我又忘了,扇贝呢?去哪了?” “丢了一只,也不知道丢哪儿了,还挺有纪念意义呢,是我十八岁生日那年我妈妈送的礼物。” 楚行云终于机灵了一会儿,前方领路道:“没事儿,再买一对儿,我还当成十八岁礼物送给你。” 他时不时爆出的甜言蜜语很能戳心,杨姝就很吃他这套,一路上和他有说有笑的到了某小资品牌首饰店,在店员的帮助下挑了一对儿粉晶水滴,拿给一只给楚行云看:“好看吗?” 楚行云被满柜的珠光宝气晃瞎了眼,就觉得橱窗里那只老气横秋珠光四射的玛瑙戒指好看,其他的都看不出好来,但是杨姝肯定不喜欢,于是说:“好看,比刚才那对儿好看。” 屁话,他连刚才杨姝拿出来的是什么形儿都没看清楚。 杨姝对着镜子试戴,戴了一只左耳忽然停下来了,扯了扯正在盯着玛瑙戒指看的楚行云的衣角,笑的一脸娇憨:“你帮我戴吧。” 楚行云忽然被委以重任,立刻开始紧张:“我不会啊。” 杨姝不由分说的把耳环放在他手里,端端正正做好了把侧脸对着他:“没关系,不难。” 楚行云被赶鸭子上架般捏着耳环手足无措了片刻,然后拽过去一张凳子坐下,用当心第一次瞄准靶心的认真劲儿好不容易帮她把耳环带进去,生怕笨手笨脚的扎疼了她。 杨姝照了照镜子,很满意,笑说:“就它了。” 楚行云先她一步把卡递给导购,被杨姝半路截住,杨姝有些诧异道:“你干嘛啊?” 楚行云朝她眨眨眼:“十八岁的礼物。” 说完把她的手轻轻拿开,对导购说:“你们这儿可以积分吧。” 杨姝比方才更开心了,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想起什么事儿似的忽然笑了出来,说:“其实应该我给你买礼物才对。” 楚行云正忙着按密码,没留心她说了什么,顺嘴嗯了一声。 买完耳环已经过了晌午,俩人赶在晚饭之前看了一场电影,是杨姝喜欢看的文艺片,引进的英国电影。什么蝴蝶啊,坟墓啊,楚行云只看了个片头,一段悠扬且阴郁的大提琴声听的他只打瞌睡。十几分钟不到就支着脑袋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但也不敢完全睡着,边睡边留只耳朵听动静,这是他蹲嫌疑人练出的本领,一场一百二十多分钟电影播下来他只听了个热闹。 看完电影,杨姝问他感觉怎么样。 他说:“好啊。” 杨姝又问他:“哪好?” 他说:“……背景音乐好。” 看似杨姝还想问,他赶紧说,找个地方吃晚饭吧,我知道一家特正宗的川菜馆子。 杨姝被他领到生意火爆的川菜馆,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进去了,只是处处避着人,不和周围的食客和服务员有身体接触,落座后也是擦了好几遍桌子。 楚行云一坐下就忙着点菜,没留意到她有些为难的脸色。还把她当成当年动不动就挑家物美价廉的馆子一起聚餐的大学伙伴。 这家上菜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菜品就铺满了一桌子,他给杨姝布菜又倒茶,笑说:“吃吧,找找当年的感觉。” 杨姝低下头笑了笑,用手掩着衣襟开始吃菜。刚吃了没几口,楚行云的手机就响了,他本以为是傅亦,因为傅亦今天向刘佳敏录口供,没料到是贺丞。 他把手里的龙虾壳子扔到一边,擦了擦手接起来:“有事儿?” 贺丞问他在哪儿,让他过去把两只猫接走。 楚行云说:“在你那留一晚,明早上我就接走。” 贺丞很诡异的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很冷淡:“你今天晚上不打算回来了?” 这话说的……楚行云觉得自己像个被老婆查岗的出轨丈夫,竟莫名其妙的有些心虚,胡乱应付道:“你别管了。” 说完挂了电话。 杨姝用筷子很细致的剃着一只排骨问道:“是贺先生吗?” 楚行云没有正面回答:“没事儿,他闲的。” 杨姝垂着眸子低低一笑:“你们感情真好。” 手机忽然响了一下,楚行云边滑屏锁便笑问:“我们俩天天吵,从哪儿看出来我们感情……”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楚行云看着手机,脸顿时耷拉了下来,脸上一丝笑意都不见了,甚至还有点恼。 贺丞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有照片也有文字。照片里,他提着大满脖子上的软肉,把大满伸出窗外,完全的悬空,大满还在傻乎乎的往下看,配字——十分钟内不赶回来,我就把它扔下去。 楚行云不淡定了,贺丞平时无论跟他怎么闹,从不殃及无辜,这次竟然劫持了人质……这小王八蛋没准真能把大满扔下去。 他正思索贺丞那根筋搭错了,就见贺丞又发了一条微信,还是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大满换成了小满,都被悬置于半空中,配字——还有它。 楚行云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就站了起来,呼嗵一声把杨姝吓一跳。 楚行云迅速的结了账,火急火燎道:“你慢慢吃,我有点事儿要处理。” 杨姝见他面色严峻,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也连忙起身道:“我送你吧,我开车了。” 夜间高峰期接憧而至,光一个路口就花了将近十分钟,楚行云坐在副驾驶渐渐开始急躁。不禁气恼被贺丞搞砸的约会,也气恼他孩子气的无事滋事,无理取闹。 十分钟后,他又收到一条微信,照片里贺丞的手悬置于窗外,手里仅剩几根猫毛,说:没了,再给你十分钟。 楚行云暗暗咬牙,把电话拨过去,被他挂断,握着手机险些把手机屏捏碎。 杨姝把他送到贺丞小区楼下,在他下车前说:“其实我有两张话剧票,今晚十点的,我是在这里等你,还是先回去。” 楚行云握着门把想了想,说:“在这儿等我。” 他下了车几乎是用跑的来到717房门前,攥着拳头咚咚咚的捶打房门。 贺丞慢悠悠的给他开了门,轻轻挑开唇角,说:“还算及时。” 楚行云狠狠瞪他一眼,阴着脸一语不发,把他推到一边就往里走。 在落地窗边的老地方看到两只猫正卧在地毯上晾膘,大满屁股上少了一撮毛,其他部位都完好无损。 他松了一口气,把猫装进篮子里提起来就要走,刚走了两步就被贺丞挡住路。 “你去哪儿” 贺丞方才脸上的笑容此时跌宕了个干净,面部表情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凝滞结冰。 贺丞和他站的太近,楚行云不得不抬起头看他:“你不是让我来接猫吗?我来了。” 说完想越过他,不料又被他堵住路。 贺丞咬了咬牙,脸上浮现一丝急躁,强压着怒气保持平静道:“我让你来接猫,让你走了吗?” 换做平时,他再怎么莫名其妙蛮不讲理,楚行云都忍了,但是今天他不想忍。就在刚才他发现了,贺丞对他的圈属感越来越强,越来越理所应当且贪得无厌的从他身上获得纵容和包容。他是对不起贺丞,是把贺丞当弟弟,但不代表他会为了贺丞甘愿放弃自己的生活,被他当做玩具一样呼来喝去来回摆弄。 楚行云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眼时,目光冷肃又平静,看着贺丞说:“我是你什么人?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能走了吗?我现在告诉你,你听好了,我只说一次,我是对不起你,我伤害过你,我也一直在弥补。从小我跟着阿姨住在你们贺家,受你们许多照顾。我一直把你当做小少爷对待,但并不代表我是你的仆人,你也休想把我变成你的仆人。平时你对我呼来喝去颐指气使再怎么折腾我,我都忍了,谁他妈让我对不起你。但是你得明白,我不是你小时候整天领着你胡闹的玩伴儿了,咱俩都长大了。现在我再像以前一样搂着你睡觉你肯吗?我再让你叫我哥,你愿意吗?你恐怕不愿意,我说这些话,只是想告诉你……你该长大了,别总把我当成以前整天围着你转陪你玩陪你念书,到了晚上还陪你睡觉的仆人。”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楚行云觉得浑身都松快了,脚底也飘飘的,一脚轻一脚重的从他面前走过,他握住门把即将把房门打开的时候,听到贺丞说:“谁把你……当仆人!” 第30章 少年之血【29】 贺丞想必是真的生气了,也真的伤心了,他的声音在颤抖。如果在用心听,还可以听出他起伏错乱的语调,和颤栗且粗重的鼻音。 楚行云背影一僵,握住门把一时没了动静。 贺丞漫着红光的双眼好像两把利剑一样深刻锋利的几乎能把他的身体穿透,语气太过凝重太过用力从而听起来似乎包含着许多激愤汹涌的怒气:“你是对不起我,但是你补偿不了我,你从哪儿来的自信竟然觉得可以补偿我?你真的觉得你可以补偿我吗?你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拿什么补偿我!你口口声声说我把你当仆人,从小到大我又对你做了什么事让你觉得你是我的仆人?我以前信任你,依赖你,整天粘着你,我谁都不信只信你!你觉得我是在信任一个仆人吗?!你的眼睛呢楚行云?你的心呢!你到底把我当做你的什么人?附属吗?责任吗?包袱吗?还是当年那个愚蠢可笑,被你背叛的孩子?楚行云你听好了,这些话我也只说一次,不要总以为我还是当年痴顽不谙世事的孩子。你说得对,咱们都长大了,我现在是成年人,我有自己情感和欲望,你对我的那些好没用,我已经过了被你喂一颗糖就满足就快乐的年纪,你休想妄图用这些东西补偿我!如果你真有心补偿我,那就——用你自己来偿!” 贺丞当真怒了,换做平常,按他那么骄傲又冷淡的个性,怎么可能说出这些话,都揣在眼神里让他猜。一层又一层的积压在他心里,一直压抑到今天才算是一次彻底的宣泄,贺丞说的很对,他一直以来都自以为是自作多情的用自己的方式对他好,并不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从他回到银江,贺丞接受他回到自己身边那一刻起,他就竭尽全力的对他好,用以前的方式。但是他忘了,贺丞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少爷,他也不需要多一个人为他分忧解难鞍前马后,这样的人他最不缺。 那贺丞接受他回来,把他圈属在自己身边,为的是什么? 楚行云的脑子很乱,任何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案件都没有让他像此时一样劳心又费神。 久而久之,他双肩一垮,握着门把手叹了口气,背对着贺丞无奈又无力的笑说:“我知道你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还记恨我,补偿不补偿的,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我有心你无意也没用……” “这么多年,到底是谁不用心!” 贺丞貌似把所有的话语所有的怒气所有的不冷静都从心里释放了出来。 “你敢说你用心了吗?你只看到你对我的那些付出,你自以为对我好,每一笔每一划你都记在心里,当你面对我的时候你眼里有我吗楚行云,你看得到我吗?没有!你心里只有那一本账,你陪在我身边只是为了销账。有一天你欠我的一笔一划全都购销了,你就会毫不犹豫的离开我,你敢发誓你对我用心了吗,你敢吗!” 这些话,每个字,都变成一支箭,楚行云就像个被用来借箭的稻草人,因为背负使命,所以无从躲避,更无法还击。向他射箭的不是他的敌人,是他一直以来试图守护,真正用心爱护的人。但是这个人此时却在质疑他,无论贺丞出于何种角度质疑他,都是对他的不信任。 或许他真的错了,贺丞并不恨他,只是不信任他,不信任他的人,更不信任他的心。 背着一身创口,楚行云想离开这个地方,于是打开了门…… ‘砰!’的一声裂响,是类似于玻璃制品被摔碎到地板上的声音,但是那声音比玻璃要厚重一些,更响亮一些。 楚行云回头一看,餐桌边的地板上摊了一地的碎片,在灯光的照射下发出一束束晶莹剔透的光晕,这种光芒他熟悉,陪杨姝买耳环的时候,那些珠光宝气就是如此,但是眼前的这种光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颗星子,摔碎了,散发着从银河中带来的光芒。 贺丞站在一地碎片的旁边,逐渐恢复了平静,他的眼镜也在灯下闪着光,光晕把他的眼睛遮盖,使他看起来分外的冷情:“你今天走出这个门,就回不来了。” 楚行云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威胁了,他是在贺丞面前装孙子装惯了,但仅存于玩闹层次,但凡贺丞跟他教起真来,他一定是不肯退让半步的,可能是职业习惯使然,但凡他正经严肃起来,一定要和对方论出个是非黑白。 他拧着眉毛盯着贺丞看了一会儿,但是贺丞佯装的太镇静,太冷酷,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的镜片上淌着水纹似的光斑,让他看起来像是带了一张面具。 楚行云放下手里的猫蓝,走到贺丞面前,却被餐桌上闪耀的星光夺走目光。 哦,原来贺丞摔的是杯子,餐桌上放着一只木盒,木盒里摆着九只星光璀璨的酒杯。每一只都像是艺术品,切面多到自带聚光效果,就算现在把灯关了,借着窗外漏进来的一丝月光,这些精致的艺术品也会照亮整间屋子。 他拿起一只杯子,冰凉滑腻有质地的触感告诉他,这是某种价值不菲的水晶,他又看了一眼贺丞,然后扬起手把酒杯朝地上摔了下去! 他不知道贺丞刚在摔杯子有没有犹豫,反正他是犹豫了。但是事已至此,话都说到这份上,贺丞对他的挑衅已经逼至眉睫,他必须做出回应来反击,不能像一个被他控制的囚徒一样狼狈收场。 水晶杯砸在同类的尸骸里,转眼和他们融为一体,地面的星光霎时更明亮,被顶上吊灯一打,甚至有些晃眼。 楚行云把目光从令人迷炫的星光上移走,用拇指摩擦着指腹上光滑冷腻的余温,对他说:“既然你这么不信任我,那我留下的价值在哪里?” 说完,他转身又要走,忽听背后摔金碎玉,好几只酒杯碎裂的声音重叠起来几乎能刺穿耳膜。 楚行云的身形一僵,脊背发凉,他没回头都能看到那一地狼藉的水晶尸骸。 贺丞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平静,他说:“如果今夜晚上你走出这个门,我绝不原谅你。” 楚行云很疑惑,他搞不清楚贺丞到底是在逼迫他,还是挽留他。但是无论如何他是留不得的,贺丞已经把他逼到悬崖边上,却伸手让他回来,他的强硬和执拗让他宁愿跳下去也不会后退一步握住他的手。 他一言不发的提起猫篮立刻走了,直到进了电梯才恍然回神,再回想方才贺丞说的话,贺丞摔的杯子,竟然手脚发凉,浑身打颤。 电梯很快下到一楼,他走出电梯往大堂门口走出,明明是四月的轻暑天,他却浑身发冷,像走在冰天雪地里一样浑身打颤,手脚冰凉,他拢了拢外套,垂着头紧咬着牙关急速的往外走,好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正在追赶他。 “楚队长?” 肖树刚推开旋转门,就见楚行云裹着一身寒气步履匆忙埋头走路,险些一头撞到他,他以为楚行云生病了,便连忙扶了扶楚行云的肩膀:“没事吧楚队长,你脸色很不好。” 楚行云拨开他的肩膀就要走:“没事。” 肖树却拦住他:“诶诶诶楚队长,你不用出去了,我已经把蛋糕拿过来了。” “……什么蛋糕?” 他这才发现肖树手里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蛋糕盒。盒子印着蛋糕图样和happybirthday,缠着漂亮的棕色丝带。 肖树笑道:“你的生日啊,不记得了?先生一大早就亲自去定的蛋糕,收到礼物了吗?那套月光石酒杯,太漂亮了,简直是艺术品,意大利水晶匠坊……” 他后面说什么,楚行云没听到,他只觉得有点晕头转向,不对,简直是天旋地转…… 对啊,今天四月二十四,是他的生日,他的生日他自己年年都不上心,年年都是贺丞催着他过,原来杨姝今天说原本应该是她送礼物是这个意思…… 什么叫做‘左右开弓被扇两千多个大嘴巴’,就是他现在了。 楚行云愣在大堂门口,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冷起来彻骨,热起来烧心,他在冷热两极天里茫然僵立了一会儿,忽然一手把肖树手里的蛋糕拿走,说:“你别上去了。” 然后一手提着猫,一手提着蛋糕,又进了电梯。 电梯往上升的时候,他的脸逐渐变得血红,甚至有些抬不起头。早该猜到了,贺丞今天这么反常的举措,一定事出有因才对。还以为他是闲来无聊抑或一时兴起溜着自己玩,原来从头到尾不用心的只有他一个。 他怀着抛妻弃子的负心汉般的歉疚回到717号门前,房门虚掩着,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室内的光透出来,好像正在翘首企盼的迎接他的归来。 楚行云深吸一口气,像是已经走了很久一样,兜兜转转徘徘徊徊又回到了老地方。他把门轻轻带上,看到贺丞坐在餐厅,脚下是碎了一地的水晶。贺丞累了似的瘫坐在椅子上,把脚随意的搁在水晶渣上,两条胳膊垂在身侧,闭着眼睛,眼镜被摘下来摆在桌子上。几缕柔顺的刘海轻轻的垂在他的眉毛,睫毛在灯光下投落一道阴影,整个人像是安安静静的睡着了。 楚行云走近了些才发现他的右手在流血,细小的血珠顺着指尖源源不断的滴在水晶碎片上。像是水晶罩里开了一朵朵鲜红的玫瑰花,有种很脆弱很纯净的美感。 他连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熟门熟路的拿出急救包,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把他的手抬起来寻找伤口。 楚行云抬起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里还握着几块碎片,伤口就是被碎片划出的。 他把碎片从贺丞手里拿出来扔在地上,抬起头去看他的脸,才发现贺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正低头看着他。 楚行云本以为会在他眼中看到怨恨,看到悲伤,但是没料他的目光会如此平静,如此柔和。像是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后细雨斜阳,岁月静好。 楚行云看着他的脸,忽然笑了一下,边笑边摇头,貌似亲眼目睹了一场特别幼稚特别荒诞,特别孩子气的闹剧,气不起来了,只能笑。 他低下头,用棉签擦着贺丞掌心的伤口,说:“给我过生日?” 没人搭理他,贺丞把头枕在椅背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垂着眼睛看着他为自己清理伤口。 “我都忘了,没想到你年年都记着,今年这个生日过的真是……惊心动魄。你但凡提醒我一句,我就想起来了,怎么这么大脾气摔了这套杯子。这是什么材质?碎了比完整的时候更亮。” “……月光石。” 听着都很贵,楚行云不禁看了一眼满地残渣,摇头叹气,心疼不已。手上动作愈加轻柔的撕开一张创可贴贴在他泛着血丝的伤口上,说:“好了。” 话音没落,贺丞忽然合上手,把他的指尖也包裹在手里。 楚行云一怔,一时也忘记了把手收回来。只感觉到他的掌心温度很低,低到让人想握住他的手替他暖一暖。 楚行云唇角一扬,反握住他的手,还在他的手背上安抚似的拍了拍,仰起头笑呵呵的看着他说:“不是说,绝不原谅我吗?” 贺丞紧紧盯着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忽然耳根一红,稍一用力把手抽出来,避开他的眼神说:“随便说说而已。” 楚行云唉声叹气的站起来,从桌子上拿起木盒,又蹲在地上往里捡着月光石的残渣:“你随便说说,可要我半条命。”捡完,他不死心的拉一张椅子在桌边坐下,边在盒子里扒拉边说:“我看看能不能拼一只出来。” 他拼杯子的时候,贺丞回卧室换了一套家居服,亚麻色的套头低领长袖衫,一条棉质长裤。又把眼镜戴上来到开放式的厨房忙活。 楚行云坐在餐厅不禁多看他几眼,觉得还是这样简单随性的打扮更适合他,但凡他卸下盔甲露出柔和的一面,就让人非常的,想把他拉到怀里抱一抱。 贺丞把已经凉掉的晚餐放到微波炉,站在酒柜前摸着下巴认认真真心无旁骛的挑选酒。 楚行云挑出几块比较大的碎片摆在桌子上,瞟他一眼,说:“喝点白的吧。” “白葡萄酒?” “啧,茅台。” 贺丞置若罔闻的拿出一瓶chardonnay,说:“我只喝白葡萄酒。” 楚行云拼着碎片头也不抬的又问:“吃什么?” 贺丞把酒打开放在流离台上数着秒醒酒:“你?炭火烤神户牛排。” 楚行云忍不住皱着脸抬头去看他:“那你吃什么?” 本以为他会说什么蔬菜沙拉,奶油蘑菇汤,之类的,不料贺丞斜他一眼,继续看腕表数时间,淡淡道:“罗汉菜。” 楚行云:“……那我还是吃牛排吧。” 这位爷一身仙骨超凡脱俗,人家吃素。 第31章 少年之血【30】 简单又精致的晚餐被端上餐桌,贺丞把楚行云面前的水晶残渣扫到一边,像个贤妻一样说:“吃饭。” 楚行云倒了两杯白葡萄酒,端起来笑道:“碰一下吧。” 玻璃杯相触发出一声轻响,来之不易几经挫折的一顿晚餐在幽暗的烛光下点亮。楚行云吃过不少次西餐,但依旧使不好刀叉,刀子划在盘底里的声音凄厉的像是他吃的不是牛排,而是盘子。 贺丞皱了皱眉,抬手把牛排端走,像个天生的英伦贵族般慢条斯理优雅利落的切牛排。 楚行云忽然觉得此时的气愤有些怪异,比如摆在两边的几盏香烛,比如正在播放的抒情钢琴曲,比如此时正在帮他切牛排的贺丞。 贺丞穿着素色家居服,领子开的有些低,微微低垂着眉眼,轻薄的刘海轻轻搭在他的眉睫,脸上那副眼镜因没有灯光的直射,所以不显得冰冷且疏离。他安静又温顺的样子使楚行云感到有些陌生,也有些久违的熟悉。 思绪一但钻入记忆深处的地方,就像探入洞穴的一缕风,无边无际,深不见底。在他看不到的洞穴深处,永远有一个小男孩儿守在洞底,在等他。 此时这个小男孩就坐在他对面,离他不足半米的地方,为他过生日,帮他切牛排。这一切都让楚行云感到恍惚,他看着贺丞在幽暗的灯光下而模糊了轮廓的脸,仿佛他随时会抬起一张稚气清秀的脸,冲他笑的眉眼弯弯,扯住自己的衣角,叫道:“哥……” 那个叫他哥的小男孩儿已经永远的被留在洞穴深处,此时的贺丞把牛排切成均匀的小方块,又把盘子端回他面前:“用筷子自己拿。” 楚行云站起身走到厨房壁橱前拿了一双筷子,回来坐好,见他正在往‘素斋’里加醋,存心招惹他似的夹起一块牛肉送到他唇边:“菩萨,来尝尝人间烟火。” 贺丞抬起眼睛瞧他,眼神凉飕飕的。 楚行云逗猫似的把牛肉又往他跟前儿凑了凑:“听话,就吃这一块儿。” 贺丞默不作声的看他片刻,唇角一豁,露出一丝笑,虽然不像平时穿西装梳背头的时候看起来有攻击性,但是此人的特质就是危险,即使有造型加持,看起来也像个居心不良暗怀鬼胎的太子爷,他说:“想让我吃肉?” 楚行云脸上平静许多,定定的看着他说:“你得过了这关。” 贺丞把双臂压在桌子上,上身向前倾,却躲过他伸过来的手,低沉的声音就像桌上摇曳隐烁的烛火,灼热,却小心翼翼。 “这关不好过,你得帮我。”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过来,我告诉你。” 此时的楚行云就像被过路的妖精迷住眼的唐僧一样,心怀善念毫无设防的学做他的样子,也倾身过去,被妖孽引进洞府方觉有诈…… 贺丞揪住他的外套领子使他难以后退,两人几乎额头相触,挨得极近,因为贺丞比他更高些,气场比他更危险更富有攻击力些,所以此时几乎以压倒性的气势把他圈属在自己的领地范围。 贺丞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得献身啊,唐长老。” 仿佛一股妖风吹进耳廊,楚行云像是被推了一把似的猛然往后撤。因为力道太猛,所以连人带椅子被自己掀翻,呼通一声四仰八叉的倒在地板上,捂着腰倒吸了好几口冷气。 贺丞亲眼目睹他这幅惨相,非但不帮,还在看笑话,抽了一张纸巾慢调丝缕的擦着手说:“起的来吗?帮你叫救护车?” 两只猫倒时及时赶到他身边,喵喵喵叫的像是在哭丧。楚行云心里很悲锵,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老年生活,孤苦伶仃凄凄惨惨。就算他死了,贺丞这王八蛋都不会替他收尸,只会站在一边看热闹。 他这边刚爬起来,就听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杨姝。 方才他提着蛋糕上楼的时候给杨姝发了一条短信,向她道歉,说他有事不能陪她看话剧了。当时杨姝没回他短信,他不确定杨姝是不是生了他的气,现在她把电话打过来,楚行云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一来是他实在不擅长哄女孩儿,二来是他现在处境实在尴尬。万一杨姝质问他不赴约的理由,他说因为有只大妖把他抓进洞府非要给他过生日? 大妖看他作难的脸色就猜出了是谁给他打电话,不紧不慢的夹起一块蘑菇,还明知故问道:“杨姝吗?叫过来一起吃饭好了,她喜欢吃什么?我帮她点。” 说着拿起手机要拨号,楚行云见势不妙两三步蹿到他面前,跑得猛了险些又抻着筋,捂着后腰先是吸了两口冷气。然后把贺丞的手腕捉住,说:“祖宗您消停会儿行不行!” 贺丞把手机放下,抬眼瞧他,像瞧一个笑话:“那你就坐下好好吃饭,按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就算跑出去和她约会,还能做什么?” 楚行云被他堵的无语凝噎,又被手里铃声搞得头大,索性关了机扔到一边。又从酒柜里拿出几瓶酒,气势冲冲道:“难为您看得起我给我过生日,今儿晚上不把您陪舒服了多对不住您是不是?喝,喝死再说!” 贺丞一向为了装逼而存在的酒柜终于在这天晚上发挥了用场。他的酒柜空了,后半夜三四点,楚行云喝的不省人事发酒疯,抓住大满非要往它的肥脸上抹蛋糕奶油。还像训练警犬一样对两只懵逼的猫发号施令,坐!趴下!别动!齐步……走! 贺丞只喝了两杯半的白葡萄酒,清清醒醒的坐在落地窗边儿的单人沙发上,用手机把他训练猫的样子拍了下来。 楚行云把两只猫吓跑后,扶着脑袋往四周看了一圈:“人呢?去哪了?人……” 他确实喝高了,高的连物种形态都分不清了,看到坐在沙发上举着手机不知拍什么的贺丞,七摇八晃的朝他走过去,弯下腰把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淌着醉意的瞳孔黑的像是两块被稀释的墨,他像是没认出眼前这张脸是人还是猫,直勾勾的盯着贺丞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贺丞?” 贺丞把手机扔到一边,撑着额角好整以暇的抬起头看着他:“嗯?” 楚行云看着他的脸,忽然长叹一口气:“我得向你,道歉。” 说着,他站直身体,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铿锵有力道:“对不起!” 他这一嗓子喊出来太响亮,躲在沙发底下的两只猫像过堂的老鼠一样窜出来转眼又跑了没影。 贺丞很平静,起码看起来很平静,只是眼神有些放空,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重新放在他身上。 楚行云坐在他脚边的地毯上,背靠落地窗,歪着脑袋闭着眼,貌似是喝多了感到头疼,正拧着眉掐自己的眉心。 “你还需要向我解释。” 贺丞如此说。 楚行云撑着脑袋抬起半只眼皮去瞄他,得了失忆症似的一脸空白的问:“解释什么?” 贺丞忽然离了沙发,也在地摊上盘腿坐下,摆出彻夜长谈的架势,语气变得有些强硬:“解释你当年为什么选择带走贺瀛,没有带我走。” 楚行云蓦然没了动静,垂着脑袋难捱的沉默着,难以让人看透他此时到底是醉着,还是醒着。只有眉头越锁越深,像是金科状元上朝面圣,却被考倒,无地自容又无从躲避…… 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也一直被他们所规避。贺丞自作高傲不肯问,楚行云心怀愧疚不敢提。这么多年来就像根鱼刺一样梗在喉咙里,时光像陈醋一样把这层龃龉软化,但无法让它消失,它始终扎根在贺丞的心里,让他咽不下,忘不掉。到了今天,借着酒意,或者说是借着楚行云的酒意,他才问出来,这句话一出口,他心里忽然涌上无法言喻的畅快,貌似是……报仇雪恨的畅快。 “……说,我知道你还醒着。” 楚行云睁开眼睛去看他,目光才触及他的脸,就像被扔进炭火里一样慌忙逃开了,把头歪向一边用胳膊挡着自己的脸,几乎微不可闻道:“因为你有病。” 贺丞:…… 他也是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楚行云不是在骂他,而是在陈述事实。 贺丞看着他向左扭转了九十度的后脑勺,胸膛里忽然涌起一股很激烈的情绪。脸上浮现不知是怒,还是笑的神情。他紧紧攥着拳头,眼中的光芒却柔软的不像话,他的语气咄咄逼人,但是胸膛里却静静浮沉着深沉的笑声。 “呵,你是怕我跟你跑出去后,死在大雪地里吗?” 楚行云被他问的愈加抬不起头,索性把头埋进臂弯里,像个遇到危险避难的鸵鸟,闷声道:“我怕啊。” 贺丞就像被扎了一针的氢气球,火渐渐熄了,气渐渐撒了,从百转千回的天空,绕过黑山白水,静静的,安稳的,着陆了…… 楚行云好像冲他使了一招四两拨千斤,亦或是以柔化刚,一招化骨绵掌打在他心口上,让他浑身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贺丞也是抬不起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似的,把头深深的埋下了,还把手掌横着撑在额头上挡住眼睛,浮在耳根和脖子上的血色越来越深,沉默了许久后,他猛然抬起眸子看向楚行云,目光像两把抓钩一样狠狠的钉在他臂弯里露出来的发顶上,眼眶里飘着一层湿漉漉的红光,咬牙切齿道:“放屁……你早就故意躲着我,早在除夕夜之前,你就躲我,还从我房间里搬出去,以为我都忘了吗?” 没人回答他,楚行云睡着了似的一言不发,贺丞去抓他的肩膀,不料才碰到他,他就往一旁倒在了地毯上,随之响起沉稳有序的呼吸声。 贺丞的脸很臭,在是否接一盆冷水泼醒他这个损到没朋友 的点子上犹豫了一阵子,念在今天是他的生日,姑且省了一盆水,铁青着一张脸把他拽起来抗在肩上,登上二楼把他扔到自己的卧室床上,为了让他睡的舒服些还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抖开被子扔到他身上。 做完这一切,贺丞掐着腰站在床边虎视眈眈的盯着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圣人,非但没把他窗户扔下去,还给他脱鞋换衣伺候他睡觉,可恶的是这个混蛋不自知,而且不领情,真他妈的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 再多看他一眼,贺丞都倍感窝心,尤其是回过头想一想他这二十多年来面对的都是这具人形石塑,以后还不知要面对多久才会有铁树开花的那一天,贺丞就把他恨的牙痒痒,十分想用枕头捂死他,你了我了一了百了! 想起不久之前楚行云愚钝而不自知的比喻他们之间的感情是金玉之交,当时贺丞没搭理他,淡淡一笑敷衍过去,现在想起来,让人非常想揪住他的领子咆哮一句:谁他妈跟你金玉之交,老子等的是金石为开! 他在自己丧失理智和楚行云同归于尽之前关掉卧室的灯走了出去,然后冲了一个澡,在楼下的客房睡下了。 第二天一睁眼,楚行云发现自己躺在贺丞的房间里,两米多宽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而且身上的衣服被换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断片了,完全想不起来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喝了很多酒,导致他早上一睁眼就感受到宿醉的恶果。 他掀开被子头重脚轻的光脚踩在地毯上,打开卧室门走到二楼护栏往下一看。贺丞已经换上正装,恢复一身人模狗样儿。正在坐在餐厅,用湿纸巾擦小满胡须上干涸的奶油。小满像受气的小媳妇一样蹲在餐桌上,垂头丧气一脸闷闷不乐。大满趴在一边顶着一身白乎乎的奶油和面包渣子还在没心没肺的啃玩具。 楚行云扶着脑袋走下楼梯,晕晕乎乎的问:“你把它们扔到蛋糕里了?” 贺丞瞥他一眼:“昨天晚上你干了什么,你不清楚?” 楚行云:“……我还真忘了”说着指了指两只猫:“我弄的啊?” 贺丞把湿纸巾扔到垃圾桶,把腿一翘,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还有呢?” 楚行云现在比个失忆的强不多少,一脸无知的反问:“还有?还有什么?” 贺丞眼睛一眯,推了推鼻梁上那副金丝眼镜,煞有其事道:“你忘了?” 楚行云很清楚自己酒品不好,喝多了什么荒唐事都干的出来。最过分的一次是去年年底单位聚餐,他喝高了,硬是把当晚店里所有客人的单都买了,谁都拦不住。第二天醒来看到银行缴费短信,差点崩溃。 所以他现在很没底,心里七上八下的看着贺丞,陪着小心问:“我还干嘛了?” 贺丞眼瞅着他跳进坑里,勾起唇角目露精光,像一只引猎物入洞府的狐狸,睁着眼睛说瞎话:“昨天晚上你给你手机里所有人打电话出柜,说你不喜欢女人,喜欢的是男人。那个人还是我……你都忘了?” 楚行云如果能看到自己现在的脸,就能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人类面部表情中最大限度的尴尬,整张脸上写了两个大字:卧槽! 管杀不管埋的某人留下一句轻风细雨便挥手自兹去,不顾某人正在遭受天打雷劈。 “哦,对了。” 贺丞握着房门扶手打开门又停下,回过头对他说:“你还让杨姝不要再联系你了,我劝你暂时先别给她打电话解释,她近期应该不想见到你,也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贺丞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太明显,明显到他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就控制不住自己在门外笑出了声,楚行云甚至能听到他在吹口哨。 楚行云顶着一张神似用肾过度而灰白衰败的脸,找到自己的手机,忐忑不安的开了机,果真看到好几个未接,貌似间接证实了贺丞所言非虚,昨天晚上他确实把自己后半辈子的路都特么的砍断了。 五六个未接全是傅亦打来的,自己的副队的未接可不敢怠慢,楚行云赶紧拖着脑袋把电话回拨,已经准备好了迎接狂风暴雨,傅亦很快接了,说出的话确实堪比狂风暴雨,不过却是另一桩事。 “刘佳敏昨天晚上服毒自杀了”第32章 少年之血【31】 解放军人民医院停车场,停着一辆法院警车。楚行云把车停在警车旁边,下车的时候目光扫到隔着一辆车的地方停着一辆黑色商务哈弗,哈弗的雨刷在挡风玻璃上前后摆动,车没熄灭。黑色的车窗里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令他注意到这辆车的原因是车里的男人向他的方向倾斜身体,貌似也在注意着他。隔着一扇暗黑的玻璃窗,他们对视了片刻,然后那辆哈佛倒出车位从他面前开了过去。 楚行云习惯性的记了一下车牌,又把目光放在他旁边的警车上。那辆哈弗显然已经停在这里有些时候了,没人知道他的动向所以那辆车蹲守的不可能是他,既然不是他,那就是这辆警车。 监护病房外,傅亦坐在长椅上闭着眼养神,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就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走到他面前的楚行云,摘下眼镜揉了揉困乏的眼睛,说:“刘佳敏已经脱离危险了。” 楚行云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向里看,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女人,一下竟没认出她。才几天时间,几天前那个美丽骄傲又自信的女人此时了无生气的躺在病床上,血气全无,精神衰败。忽然之间消瘦了许多。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你昨天不是才录她的口供吗?” 傅亦说:“没录成,她的律师从中干涉,而且她要求写自述书。” “自述书呢?” 傅亦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纸张折成了方块,显然已将它做废纸处理,紧皱着眉头忧愁的叹了口气:“你看看吧。” 楚行云接过去一看,发现纸张上大大小小重重叠叠写满了娟秀的钢笔字,来来回回就一句话——放过我吧,我会永远沉默。 从这些错乱的字里行间,楚行云几乎能看到独自身处探监室的女人带着冰冷的手铐伏在桌板上。用纤细而颤抖的手指握着笔写下这些字,她一遍遍的写,一遍遍的复刻,直到把纸张写满,没有丝毫空隙。然后,她在一束惨白的追光下抬起头,露出一张干涸枯败的脸,望着摄像头,发出求饶的信号。 她在像谁求饶?法律吗? 楚行云看到她的求饶信号,就像看到黑夜下平静的海面忽然开始涨潮,潮水缓慢而悄无声息的漫过地平线,正蓄势凝发预谋着向岸边发起致命的一击,但是黑暗往往能掩盖一切危机和罪恶,黑暗是天生的完美的杀手,它可以在死亡般的寂静之中杀死任何人,任何人…… 这些求饶信号,就像袁旭的求救信号一样隐藏着许多潜伏在海面之下的凶意和杀机,忽然之间,刘佳敏在他眼中不再是一个‘罪犯’的角色,她也变成了一位‘受害者’。 傅亦彻夜未眠,疲惫的坐在椅子上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无感慨道:“我有种预感,这桩案子,还没完。” 楚行云把纸张收起来放进口袋里,面色沉重的和未结案时面对一团疑云的情况如出一辙。 他很烦躁,也很气愤,同时也很无奈,这些威胁到刘佳敏生命的人,这些逼得她发出求饶信号的人,这些堵住她的嘴的人,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他们凭什么! 傅亦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本不打算接,一看是妻子打来的,还是接了。稍稍背过身压低了声音和妻子说了几句话,刚挂了电话就听到楚行云说:“我在停车场看到一辆车,在监视咱们。” 傅亦眉心微皱,稍一思索,问:“是黑色的哈弗吗?” 楚行云看向他:“你知道?” 傅亦回忆着说:“听你一说,我想起来了,自打我进拘留所开始就有一辆车跟着我,本来还以为是我多虑了,现在既然连你都发觉了,那就是在监视我们,但是,他的目标是谁?” 楚行云拉开一个‘一’字步,左右转动脖子活动筋骨,一副披甲戴盔,全副武装即将上战场的架势,说:“目前看来,是刘佳敏。” 说完,他提了一口气,打开监护室的门迈步走了进去。 刘佳敏早醒了,平躺在病床上睁着一双失去神采的眼睛望着病房的吊顶。像一具躺在停尸房的尸体一样死气沉沉,了无生气。 楚行云搬了一张椅子放在她的床头,坐下后单刀直入的问:“有人在跟踪你,你知道吗?” 没人回答他,整个病房里除了他的声音在没有其他声响,好像躺在床上的真是个死人,连呼吸声都没有。 “不知道?不想说?” 楚行云盯着她两腮下陷颧骨高凸的侧脸,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纸铺展了放在她面前:“那这又是什么?刘老师,你在求饶吗?向谁?” 依旧没人回答他,病房里依旧一派死寂。 楚行云盯着她,眼睛里聚散浮沉,风云变幻,忽然之间,他一改前态,扯着唇角露出一丝讥笑:“很可惜,这个人没有同意,不然你就不会躺在这里了。很显然,你不想死,不然也不会向这个人求饶,既然这个人想让你死,而你不想死,那你还隐瞒什么?你的人生已经有结局了,刘老师。你将会被判刑,后半辈子在监狱里过,最糟的结果不过是在狱中被迫害死,和你现在有什么两样吗?” 击垮一个人尊严的激将法对刘佳敏已经不管用了,因为她现在别说尊严,连灵魂都没了。 楚行云忽然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抵在下巴上,双眼纹丝不动的看着刘佳敏,语调不再那么轻浮,而是沉稳的像一座山。 “我可以给你不一样的结局,而你可以给我我想要的真相,你可以跟我合作。” 刘佳敏沉默。 “三个孩子的父母不会放过你,他们得不到对你最残酷的惩罚不会罢休,就算你没有被判死刑,也是无期,如果我说我能帮你减轻刑罚,至少不让你在监狱里养老,如何?合作吗?” 刘佳敏沉默。 “你告诉我事情的全部真相,我给你最公正的审判,你也是受害者,我帮你维护受害者身份,合作吗?” 刘佳敏沉默。 “你想要活命,我想要真相,我是你唯一可以选择信任的人,合作吗?” 刘佳敏沉默。 “你在监狱里的安全我来保障,合作吗?” 刘佳敏沉默。 就在他的牌即将出完的时候,忽然甩出一张大王:“哦……对了,你还有母亲,今年高寿?六十多?七十多?貌似身体不太好,经常住院。” 刘佳敏眼珠一动,终于有了反应,像一只牵线木偶般缓缓转动脖子看向楚行云。 楚行云笑说:“我帮你照顾老人家,保障她的生活和生命安全,现在,能聊了吗?” 刘佳敏眼中浮现出一丝微光,注视着楚行云的目光不再空洞,而是充满质疑,和不信任。 楚行云脸上的笑容很快归于平静,他郑重而严肃道:“或许你不信任警察,但是你现在只能跟我合作。我以我的人格和职业向你保证,我说到做到。现在,刘老师,可以聊聊了吗?” 刘佳敏转动脖子再次望着吊顶,声音嘶哑难听:“聊什么?” “老规矩,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刘佳敏忽然露出一丝微弱的笑容,语调恢复了一分楚行云所熟悉的傲慢:“你怎么还不明白,楚队长,我必须保留我的沉默权,至少,现在必须保留。” “……我只问你四个孩子的事。” 她又恢复了一分傲慢,说:“他们不是孩子,是拥有杀人优先权的未成年罪犯。” 楚行云目光一暗,冷厉严肃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刘佳敏不语。 “薛旻豪,王明远是你杀的吗?” 提起她曾作过的凶杀案,这个女人像是一瞬间被注入了灵魂,她露出欣慰而满足的微笑,连语调都开始轻扬,甚至像是在炫耀,说:“是。” 楚行云:“怎么做到的” “薛旻豪最容易了,暑假期间老师家访不会引起任何怀疑。我只需要挑个她父母不在家的日子上门家访,就能杀死他。” “王明远呢” “王明远……你应该调查他的出身,他妈妈是出台小姐,从我可以把他约到酒店,就可以想到他对‘母爱’是多么的眷恋,呵呵,很恶心,不是吗?” “你和时小慧怎么认识的?” “我下山,她上山,她帮了我,把我带到木屋休息,却看到遍地的鲜血。更巧的是,我们的仇人是同一帮人,我们都很清楚,他们是未成年人,不会被定罪,也不会被判刑。袁旭身世雄厚,他们甚至不会被惩罚,所以,我们打算自己动手。” “是时小慧杀了程勋吗?” “是啊,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说要给袁旭最残酷的惩罚才行,因为袁旭是那个最狠心,最恶毒的始作俑者。他的三个同伙是旁观者,他是元凶。所以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我们都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他生不如死。还有什么是比你一觉醒来忽然想起自己是个杀人犯,而且杀死的是自己最好的三个朋友,更让人崩溃的呢?这还不够,等到袁旭十八岁,他可以承担刑事责任的时候,我们要制造他杀人的证据才行。但是又不能太明显,所以我们留下了遗书,这样一来让你们揭穿一层假象后,你们就会相信假象后的真相。但是……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呢,楚队长,如果没有你,我们就赢了。” 这个女人冷静的,愉快的,把自己所作的恶果一字一句道来,语调平静又温柔,也只有这个时候,楚行云才想起她是个老师,复述杀人回忆时的她,就像站在讲台上面对着学生们朗读诗文的教师,那么自信,那么风发,那么骄傲…… 楚行云说:“但是你们输了。” 刘佳敏挂在唇角的笑容像是被刀刻上去的,她已经忘了怎么把笑容收回,所以此时,即使她流泪了,她仍在笑。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楚队长。” “可以。” “为什么,他们会选择我呢?” 刘佳敏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迷惘和悲伤,她自言自语般道:“我平等对待每个学生,对每个学生负责,我认真的备课,上课,为他们布置作业,批改作业,每周我都会找成绩不好的学生谈心,我甚至把他们请到家里吃晚饭……我哪里做错了?他们怎么就,选上我了呢?” 是啊,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成为第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楚行云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忽然感受到一阵悲凉,在律法面前他尚可义正言辞,但在人性面前,他真的无话可说。 他说:“或许是因为,你是他们最信任的人。” 说完,他迈步朝门口走过去,才打开房门,忽闻背后传来类似母狼嚎哭的声音,声声含着血泪。 其实他对自己的答案有所保留,真正的答案是,四个残缺不堪的孩子,需要在他们所爱的人身上取得慰藉,只是他们太放肆了,甚至取走对方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袁旭被父母当作一个器官生下来,他的存在只是为了他疯狂又自私的的母亲对原生血的项目研究,当项目被截停后,她的母亲把他当做一剂药品生出来,在他需要爱与温暖信心培育的青春期中,把他的肝脏从他体内取出,移植给他的哥哥。他的存在价值仅仅是为了满足母亲的医学实验,在他哥哥死后,他的生命变得没有丝毫价值,所以他被父母抛弃,随舅妈和舅舅一起生活。他的父母有错,错在生养他却不善待他,将他的人格培育的畸形,冷漠,自私,暗藏着和他母亲如出一撤的疯狂基因。 袁旭的疯狂在舅妈舅舅发生车祸时被彻底激发。 根据当时的案卷记载和现场照片来看,车祸后的现场异常惨烈,他的舅妈怀孕了,随车滚下山坡时,被锋利的车身钢铁划破肠肚,血和内脏流了一地,还有腹中已成型的胎儿。那些鲜血和尸体就这样曝露在一个内心怀有仇恨,冷漠孤僻的孩子面前,长达一个星期,他和藏在自己身内的恶魔对坐凝视,彻底唤醒了他对新鲜的血液和残尸的渴望。这些东西让他感到熟悉,感到温暖,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他们的同伴,他也是一个器官,也是流在一地鲜血中的胎儿。 他杀人,其实是在寻找自己的同伴。 而他在此之前寻找的同伴也都像极了他,薛旻豪和袁旭,身体上的残缺不全。王明远和程勋,心理上的残缺不全。四个彼此残缺而背负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少年因为同病相怜而走到一起。这三个孩子有各种各样的生理上或心理上的残缺,也许不严重,但那已经足以使他们成为袁旭的帮凶。那些羞耻的,隐秘的秘密让他们扎根抱团,互相取暖,并且将精神的病态孵化成为人格的扭曲,使他们变的疯狂放肆,不加收敛。在恰好的年纪里又无可束缚,是法律的温床给了他们汲取他人鲜血的土壤…… 关上房门,还能听到刘佳敏的哭声,她的哭声穿过一堵堵厚重的围墙的阻隔飘荡在银江市的天空。从天空中向四面八方洒落,落入银江市千千万万名青少年和法律工作者的耳廊,只是她的力量太渺小,渺小到根本让人察觉不到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烈日阳光下,他们还以为耳畔有微风划过。 第33章 捕蝶网【1】 蜀王宫娱乐会所位于署宫北街黄金地段,双子楼的外形设计分外吸睛,到了晚上双子大楼通体流光,分摊了银江市夜晚供电的十分之一,与诺亚时代广场矗立的珍珠塔撑起了银江市的一半夜色。 蜀宫北街俗称流光走马一条街,白天这条街道和别处繁华的街头并没什么两样,只有到了晚上,北街才活过来,灯辉追阳逐月,是银江市青年男女的夜生活聚集地。 这天晚上,署宫北街一如既往的热闹,街道上年轻的男女呼朋唤友欢声笑语,相互簇拥着走进一家家舞厅,一家家夜店,在夜色的掩盖下,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的驶进蜀王宫大门前的甬道。 穿着制服的门童小跑上前打开后座车门,贺丞一弯腰从车里走出来,穿西装戴眼镜,依旧是一丝不苟的精英模样。 肖树把车钥匙交给门童,然后和他错开一步一前一后走向蜀王宫正门。 江召南定的是餐饮七楼‘小南国’套房,贺丞被迎宾领着来到房门前,迎宾推开门,对他说:“请进。” 贺丞一露面,房间里鼎沸的喧闹声静止了一瞬,随后明显有所收敛,大厅里或站或坐林林总总分散了二十几个人,纵目看过去满眼的长腿,年轻的女孩子们画着精致的妆,穿着轻薄的裙装,仅有的那么几个男性也是木秀于林体貌优越的类型。 邹玉珩坐在沙发上和几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打牌,牌桌上的赌注有点大,崭新的钞票像纸片一样上三层下三层的垫在扑克牌下面,还有几摞因为体积过高而倒塌,散在了牌桌下的地毯上。 邹玉珩从温柔乡里抬起手,对他说:“看看这是谁,你捧出来的角儿回来了!” 贺丞站在门口,室内太过繁杂强烈的灯光闪在镜片让他眼前花了一瞬,他把眼镜摘下来,捏着眼镜腿去看趴在邹玉珩肩膀上的那个女人,只觉得她眼熟,等她抬起脸朝自己笑,才想起她是谁来。 名字已经忘了,她陪过他一段时间,他给她投资了几个剧本,她红了以后他们就断了联系,交情也就到此为止。听说她近日在台湾走了一次红地毯,捧回一座颇有分量的奖杯,为此邹玉珩还特地给他打电话报喜,夸他命格旺,但凡他‘栽培’的小麻雀都变成了金凤凰,现在娱乐圈半壁江山都是你的后宫啊。 贺丞觉得他这话说的有点恶心人,好像他们不曾‘栽培’过一样,他凉薄的很,有分寸的很,给小麻雀提供金丝鸟笼完全是各取所需,从未耽于其中,所以他在‘圈子’里的名声不好,人气不高,和人间花草做起游戏来从未用过心,对谁都是冷漠又刻板,而且喜新厌旧的速度比细胞新陈代谢的速度还快,往往都是昨夜才开始,今早就结束了,然后饲主和金丝鸟像两位签合同的甲方乙方一样把条件谈好,尾款结清,最后,一拍两散。他最多是为对方提供一片可供发展的土壤,邹玉珩此类才是孜孜不倦给‘小麻雀’浇水施肥催其成长的人,看此时得了奖的金凤凰对待他们两个的态度就可见了。金凤凰黏腻的趴在邹玉珩肩头,却只对他寒暄一笑,明显是已经认了新主,也是,贺丞太不遵守游戏规则,他太过敷衍,敷衍的连顺应游戏规则都懒得。 被他捧出来的还有一位外籍男模,目前已经顺利的转战内地影视圈,正在拍一部年复一年炒冷饭却永远不会被时代抛弃的偶像剧,烂剧本烂制作烂导演,却是‘年度最期待’,贺丞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让人看不懂了。 俊美的混血男模看到他,远远的朝他举起手中的啤酒罐,用纯正的德语说:“nge nicht gesehen, meine liebe!” 外国人的奔放热情此时彰显了个淋漓尽致,贺丞一露面大家都装孙子,就外国同胞敢和他开玩笑,为了迎合气氛,听的懂得听不懂的都笑了,大多数都是听不懂的。 贺丞也应付性的笑了笑,戴上眼镜对邹玉珩招了招手,然后径直的穿过大堂走向两扇屏风之隔的里间。一张偌大的圆形水晶转桌被鲜花和香烛点缀的很有哥特式的华丽风,此时还没开饭,所以餐桌边只坐了两个人,江召南和一个他没见过的男人。 陌生的男人见贺丞进来了,即刻站起身朝他弯腰一笑,略显紧张的搓着手站在江召南身后。 江召南优雅的交叠着腿坐在椅子上,翘起唇角为他们两人引荐:“华夏银行客户经理,孙世斌,小孙,替我招呼二爷。” 孙经理显然头一次登上这么大的场合,对着贺丞连叫了好几声二爷,然后冒冒失失的想跟他握手,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拉开一张椅子等他落座后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倒茶的时候,贺丞看到那只刚才想跟他握手没握成的右手袖口处露出一小截尾巴似的青色纹身,他之所以注意到是因为这只手倒茶的业务很不纯属,在他面前晃悠的时间有点长。 在孙经理把水倒撒第二次后,肖树好心的走上前把茶壶从他手里接过去,笑道:“我来吧,多谢。” 孙世斌陪着笑悄无声息的退到了江召南身后。 此人高高大大,一脸的憨厚耿直,甚至有点笨手笨脚上不来台面,贺丞却着意多看了他两眼,不免好奇江召南提拔这么个‘老实人’,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的好奇只在心里存疑,并没说出口,注意力很快移到被他叫过来的邹玉珩身上。 肖树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他,他把文件扔到餐桌上,翘着腿问:“这个giordano bruno是谁?布拉柴维尔工厂的背后牵头人不是高书记吗?giordano bruno又是从哪冒出来的?邹玉珩,我怎么觉得你在给我设套?” 邹玉珩不以为然的拿起文件翻了两页,勾住他的肩膀打哈哈道:“谁敢给你下套啊,我套的住你吗?就您这势力,怎么着也得从坑里跳出来把我咬死啊,你们老贺家我们老邹家惹不起,前些日子我爹还说呢,让我跟你搞好关系,咱们小辈儿走的近了他们老辈儿的才好处。” 贺丞把他的胳膊拨开,不为所动道:“那你给我解释,本来说是援助非洲国资工厂,现在怎么变成了中外合资的私企?” 邹玉珩也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挠着额头说:“对啊……这样一来没有政府在你后头撑着,你不就成了风险承担人了么?” 说完略显浮夸的猛拍大腿,连抽自己好几个小嘴巴:“瞧我这记性,高书记明明白白的交代我一定要跟你解释清楚,让我给忘了。是这样啊二爷,这个援非的国资工厂肯定要办,但不是这两年办,等过两年高书记升了再办,这个这个,这个什么什么布鲁尼先生只是他拉的一个投资人,高书记的意思是先把市场占了,以后再从合资转为国资,时间不等人啊,趁布拉柴维尔现在还太平,先入驻资金建工厂把市场先机占了,这样以后再谈其他的都不迟。” 贺丞稳稳当当的坐在椅子上,很冷淡的笑了笑,说:“你让我和一个素不相识的意大利布鲁尼合资开工厂,日后万一出了问题,谈什么都迟了。” 闻言,邹玉珩不再嬉皮笑脸,郑重其事的把文件合上放在一边,对他说:“这样吧,二爷,我保证,我保证在合资像国资转型的这段时间里工厂暂不运营,这样什么风险都不会出,可以吗?” 这里的空调开的低,贺丞待久了就感到手脚发凉,抽了一张纸巾擦着有些潮湿的指尖,讪笑:“你的保证有用吗?” 邹玉珩面色一松,又笑了出来,端起茶壶给他续茶,末了把茶杯推到他跟前,说:“我的保证就是高书记的保证,这你得信吧。” 贺丞看着面前这被淡黄色的散着清香味的茶水,目光闪烁,脸上难得浮现犹豫之色。 肖树站在一旁也是紧紧悬着心,他很担心贺丞在这件事上失去理智和判断力,换做其他任何事他根本不会如此担忧,但是这桩事背后还牵扯了一个楚行云,楚行云就是贺丞丧失理智和一切判断力的源头…… 邹玉珩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凑近他有意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忽然同意合资,如果你现在退了,楚队长可就没得退了。” 然后,贺丞端起那杯茶,跟他轻轻碰了一下,说:“敬你,也敬高书记。” 邹玉珩道:“不敢。”然后把茶水一饮而尽。 当了半天观众的江召南静悄悄的在一个果盘里挑火龙果的籽,听闻他们谈妥了,把挑了籽的火龙果一股脑全都扔进垃圾桶,聊起桌布随意的擦了擦手,说:“谈完了谈完了吃饭,正好,二爷,我也有事跟你商量。” 贺丞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为这次饭局的主角,所有菜品都是为了迎合他的口味点的素菜,江召南另点了一桌荤素搭配的摆在外间大堂,里面依旧只有他们几个人。 江召南亲自倒了四杯白葡萄酒,连带着肖树都有一杯,然后作为东道主敬了在座的一杯。 贺丞意思性的轻抿了一口,也没动桌上摆盘精美的菜,又倒了一杯茶,问道:“什么事?” 江召南笑吟吟道:“邀请你参加明天晚上的晚宴。” 贺丞的眉心幅度很小的皱了一下,小的几乎让人看不出来,他很清楚江召南口中的‘晚宴’是什么意思,在晚上十二点之前离开,是晚宴,午夜十二点之后则会进行午夜场,也就是‘夜宴’,晚宴只是夜宴的前调,江召南乐衷此道,时不时就会广发请柬,邀请同道中人夜宴一场,他也参加过,不过都在晚上十二点之前离场,都是把这类聚会当做工作上的应酬。 贺丞看着满桌的素食,它们明明是豆制品和蔬菜,但是厨师却费尽心思把它们加工成鸡鸭鱼肉的模样,吃起来的味道也是没了素净清淡的口感。这些食物并不是给真正吃素的人准备的,而是为了给食肉动物转换口味准备的。 或许这个世界服务的永远都是享有最多话语权的人,而不是占有最多大多数的人。 那只豆腐做的烧乳鸽做的太像,甚至连乳鸽表皮的金黄焦酥都用做了出来,看起来就像真的……贺丞忽然觉得有点恶心,他端起茶杯喝干了,然后说:“可以。” 江召南紧接着笑说:“别忘了带女伴。” “嗯。” “不是何助理哦。” 贺丞转头看着他,微压着眉心稍显不悦:“什么意思?” 江召南像是没听到他的话,拖着下颚像是陷入了一种浪漫的幻想,望着空气中虚无的一点,口吻中充满痴迷道:“我见过你的一位新来的秘书,姓杨?杨姝对吗?她可真纯净,就像玻璃做的瓶子,一碰,就碎了。” 贺丞在他嘴里听到杨姝的名字,目光微微一沉,忽然放松了下来往后靠在椅背上,唇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你看上杨姝了?” 江召南说:“她符合我的幻想。” 贺丞对他的幻想没兴趣,他只想到如果杨姝去参加宴会,将会发生什么,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就看他放不放人。 贺丞在犹豫,他的犹豫和杨姝与楚行云的关系无关,只是在道德线上挣扎。他并不十分在乎杨姝和楚行云的关系,因为他很清楚能和楚行云站在一起且走到最后的人必须足够坚强,并且手中握有武器,杨姝勇敢吗?坚强吗?她手中有武器吗?没有,所以他根本不担心楚行云会变成杨姝的,或许终有一天楚行云会变成别人的,但那个人不会是杨姝。 其实,到现在为止他对楚行云并没有多少控制欲,也从未阻扰过干扰过楚行云发展自己的恋爱对象,他只是一厢情愿且自作多情的想占有他,但是并未付出行动,只是在心中奢想。再者,只要楚行云一日没有和任何一个女人结成山盟海誓铜墙铁壁的恋爱关系,那么在他心里,楚行云就‘属于’他一日。 江召南打量着他的脸色,看出他的犹豫,于是笑道:“当然了,我不会让你白送我一个人”说着打了两记响指,一个年轻的大男孩儿穿过屏风从外堂走了进来,自来熟的走到贺丞身边,转过身倚在餐桌边,倜傥风流的笑道:“你好啊,二爷。” 这个人很年轻,长的清逸漂亮,气质柔和笑容明媚,有几分脱俗的味道,是大染缸似的娱乐圈中熏陶不出的人物。 贺丞抬起眸子,目光在他脸上轻飘飘的转了一圈,随后收了回来,眉头一皱,有些厌烦。 在年轻人倒了一杯白葡萄酒敬他的时候,他伸手拨开面前的高脚杯,看着江召南似笑非笑道:“谈事就好好谈事,你这又是干什么?” 江召南拖着下巴笑呵呵道:“你不收我的人,我怎么敢收你的人呢?”说着顿了一顿,笑容更深,左脸酒窝若隐若现:“这是咱们的老规矩了,二爷,你可千万别破了。” 如果这场谈判到现在为止,江召南春风化雨的威胁还暴露的不明显,那么他下一句话就充分显示他对杨姝的势在必得。 在贺丞沉默的时候,他又说:“唔,如果你不能做主,那我亲自去找楚队长谈好了。” 贺丞眼神一冷,转头看向他,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温柔多情的笑脸,忽然扯动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徐徐道:“这种脏事,我来就好了。” “哦?那你是答应了?” “当然了,这是规矩。” “呵呵呵,那就说好了,喝酒喝酒。” 肖树看着那几人虚情假意把酒言欢的一幕,心里像踢翻了泔水桶一样,五味杂陈极了,完全吃不下东西。悄悄离了席也远离外堂那群妖魔鬼怪,在阳台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待着,不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是楚行云打来的。 电话一接通,楚行云就在那边说:“你们在哪儿?贺丞怎么不接电话?我把他的血气分析报告拿回来了,这小子最近有没有好好吃药?” 肖树想起方才贺丞签的合同,贺丞接手的年轻人,好不糟心的唉声叹气一番,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楚警官,先生吃什么灵丹妙药都没用,他已经走火入魔了。” 楚行云:“……什么玩意儿?” 作者有话要说: 1关于“追”: 贺丞从没追过楚行云,也不会追任何一个人。说他一边追楚一边和别人睡觉的姑娘可以换个说法了,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难道就只剩追与不追了吗。 2关于贺丞私生活:贺喜欢楚十几年,由于各种原因他不敢说,也没打算告诉楚。后来发生一些事让他打算告诉楚自己的感情。从他决定告诉楚后没和任何人发生过关系。(这样讲明白了吗?很难理解吗?) 3关于“身洁”:无论是攻洁还是受洁甚至双洁,在我眼里都是扯淡,是对人物的侮辱。大家都是成年人,谁还没点性经验。 4,关于贺阻扰楚找女朋友,贺丞哪里阻扰楚行云和别的女人发生关系了?他除了在楚行云生日的时候留他吃饭给他过生日,还做什么阻碍他和杨姝的事了?他甚至看出杨姝要和被人约会,为了楚不被当备胎,还制造杨姝和楚见面,你们就看到贺丞为了给楚过生日用幼稚霸道的方法留他吃饭就是阻碍他和别的女人发生关系?他自信,他不需要阻拦,他很清楚没有女人会和楚行云走到最后!请不要把自以为的想法强加到人物身上谢谢! 被各种关于追不追和关于睡不睡的留言搞得疲于应付。在此统一回复。 请大家别就此几点留言攻击作者,每次看到此类留言都特别难受,也许不必要非要这样写,但是请大家允许作者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 能理解的读者谢谢您的理解。实在看不惯请您离开即可,不要就此几点留言攻击作者。给彼此一点尊重,谢谢您了。 第34章 捕蝶网【2】 今天的天气很好,盘踞在银江市天空中的雾霾经过三四天的风雨稀释,今天终于散了个干净。天空碧蓝如洗,像是一张曝光过度的风景照。 办公室里的空凋冷气开的很低,湿度也很低。挨着窗口右上角的空调像一个干冰机一样往外吐着大朵大朵的白雾,窗台上摆着的一盆四季红经受不住如此低温的摧残。蔫头耷脑没精打采的垂着胳膊低着头,没有一丁点花朵在夏季应该展露出的生气。 乔师师敲了敲门,在得到允许后推开门,霎时被扑面而来的与此时的季节格格不入的冷空气刺激的浑身一激灵,站在门口抖掉了身上的鸡皮疙瘩才走进去。 “老大,你真的不冷吗?” 乔师师站在办公桌前,看着他由衷的发问。 楚行云没型没款的瘫在皮椅里,两条腿一上一下的交叠着搭在桌角。穿着一百块批发一打的黑色短袖,有些年头的蓝黑色牛仔裤,全身上下贴满了‘义乌商品批发城’的标签。不过他这身打扮倒是很显年轻,如果把此时死板的政府机关办公室换成大学课堂,他身处其中也没有丝毫出入。 到了夏天,他办公室里的空调一定是整栋楼开的最足的,与室外形成的温差可以说是冰火两重天的。打扫卫生的上了些年纪的阿姨曾有一次清扫到他的办公室险些突发心脏病。 他把挡住脸的文件扔到桌子上,朝着乔师师打开双臂,露出一抹风流的笑容:“冷,来给我暖暖。” 乔师师一撩发尾,绕过桌子就朝着他的大腿走过去,吓的楚行云连忙把腿从桌子上拿下来坐好,抬起胳膊做出抵挡的手势:“呦呦呦,使不得使不得。” 乔师师靠在桌沿抱着胳膊笑的一脸来劲儿:“有什么使不得,给点机会嘛领导。” 楚行云看看她,干巴巴的笑道:“咱的大腿又不金贵”说着指了指楼上:“上面那个才是货真价实的金大腿。” 乔师师想了想杨局那张方方正正不苟言笑的脸,透亮的黑眼珠咕噜噜转了一圈不知道又想到了啥,双眼嗖的一下亮了:“那我有希望成为三羊的干妈啊。” 话音刚落,办公室门再次被推开,杨开泰站在门口,不偏不倚的听了个尾音,一脸纳闷道:“谁是我干妈?” 乔师师嘴角绷着笑,看着杨开泰不怀好意的挤了挤眼:“乖,叫妈妈。” 楚行云自然不会放过占便宜的机会,站起身搂住乔师师的肩膀,煞有其事一本正经道:“叫爸爸。” 杨开泰:“……你们两个够了。” 楚行云和乔师师对视一眼,十分欢快的笑开了,还响亮的击了个掌。 此时楼道里一阵喧闹声顺着敞开的门钻进来,楚行云问:“怎么这么吵?” 乔师师一脸‘瞧我这记性怎么把正事忘了’的表情,说:“那谁,傅队的老婆孩子来了。” 杨开泰淡淡的接了下半句:“还带了很多点心。” 傅亦的妻子是糕点师,法国蓝带的水准,经常会带着点心来队里探班,顺便慰问上上下下几十张嘴,有幸尝过她手艺的,都翘首企盼她的到来,其中也包括楚行云。 楚行云撇下两个报信报迟的,大步流星走出办公室,循着声音拐进了一间会议室,一推门就看到傅亦抱着女儿,和妻子恩爱和睦的坐在长桌后,桌子上摆着一堆已经空了的纸盒。 楚行云先扫了一眼空荡荡的盒子,才说:“呦,嫂子来了。” 傅亦的妻子很有气质,皮肤雪白脖颈修长,穿着长裙披着乌黑亮丽的长发,像跳芭蕾舞的演员,朝他拉开一个亲热有度的笑容:“你来晚了楚队长。” 傅亦说:“老早就让师师去叫你。” 楚行云拿起一个空盒子,倒出几片残渣,叹了一声气,倚在桌边摩拳擦掌把胳膊伸向傅亦:“无所谓,让我抱抱我媳妇儿。” 傅亦把女儿递给他,无奈的笑道:“她才三岁,你也好意思。”他女儿长的很漂亮,像母亲,大眼睛白皮肤,极有灵气,一看就可看出是个美人坯子。美人胚子说话说的比较晚,词汇量很匮乏,也很害羞,见了楚行云很多次依旧不喜欢让他抱,被楚行云抱在怀里乖巧的不挣扎不反抗。只是瘪着小嘴儿,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楚行云哄孩子就像哄女人一样笨手笨脚,抱着怀里一脸委屈的小美人只会举高高,然后发出一些幼稚的单音节词,还没哄自己的猫来的驾轻就熟。 小美人忽然朝着门口奶呼呼的叫了一声:“哥哥。” 楚行云回头一看,杨开泰进来了,怀里的小人像投林的小鸟一样像杨开泰伸出胳膊,于是他一脸挫败的把孩子交给杨开泰,百思不得其解道:“为什么呢?” 杨开泰抱着孩子,说:“你身上太凉了。” 也是,他今天一天都待在办公室,冷气开的太强,到现在皮肤上都冒着潮湿的寒气,跟个冷血动物一样,那个孩子会喜欢待在他怀里。 他把手搭在杨开泰肩膀上:“你怎么这么招女孩儿喜欢,跟干爹说说。” 杨开泰今天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像往常楚行云跟他开玩笑,他虽招架不住但都会傻笑讨饶。但是今天他却有点心不在焉,只顾着调整自己抱孩子的姿势,压根没听清楚行云在说什么。把孩子从左臂换到右臂才稀里糊涂云里雾里的答了一句:“我不喜欢女孩儿啊。” 楚行云:“……啥?” 傅亦隐在镜片后的双眼微微一闪,然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把目光垂下,摘掉眼镜闭着眼捏了捏眉心。 杨开泰一时口快说话不经大脑,细细一想刚才说了什么,霎时脸上涨的血红,眼神一下变得慌乱起来。目光乱转了一圈仿佛想找一个着力点,却没找到,于是抱着孩子扭头走了:“你太讨厌了队长!” 楚行云一脸无辜:“这孩子今天怎么了?” 傅亦把桌子上的钢笔拿起来夹在指间来回转动,目光盯着不断旋转的钢笔帽,不动声色的换了个话题:“你,你家的阳台的修好了?” 话题凹的太生硬,楚行云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就势斜坐在桌边,不死心的在一堆空盒子里翻来找去:“还没有,我哪有时间,交给杨姝帮我——” 说出杨姝的名字,他才想起傅亦不认识杨姝,于是解释道:“我一个大学同学。” 傅亦没留意他说了什么,一直心不在焉的,啪的一声,手里的钢笔掉在了桌子上,钢笔帽被摔飞,笔尖处洒落一滩蓝黑色的墨水。 这声动静不小,专心找点心的楚行云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略显疑惑的看着傅亦:“你怎么了?” 傅亦看着洒在桌子上的墨水,还要墨水里已经被摔坏的钢笔尖,轻轻的皱着眉,紧绷着唇角没说什么,接过妻子递过来的纸巾不慌不忙的擦着手说:“没事,我见过杨姝。” 话题硬生生又被他拽了回去。 “你见过?在哪儿?” “上次和江召南一起来的不是她吗?” 楚行云在一个饼干盒里找到几根边角料:“你怎么知道那是她。” 傅亦把纸巾扔进垃圾桶,躲开话题中心,打了个擦边球,说:“猜的。” 说起杨姝,楚行云想起贺丞干的缺德事,骗他说他发酒疯给每个人打电话出柜,还跟杨姝断了联系,结果他一探杨姝口风,完全没有这回事!当时他气的想把贺丞臭骂一顿,好好掰一掰这小子信口雌黄胡说八道的臭毛病,电话打过去却又怂了,在接通之前及时的挂断。 他怕贺丞记仇,逮着机会日后整他,无论是工作中还是生活中要是被贺丞绊一跟头,那他就别想爬起来了,于是乎又给自己戴上了一顶原谅帽。 算了吧,没办法,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只能包容他,谁让咱是他哥呢。 傅亦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在纸盒里捡残渣的样子,问:“怎么不让贺丞帮你修阳台?” 提及这个小王八蛋,楚行云瞬感腌心,抽了一张纸巾擦着手,没滋没味的撇了撇唇角,说:“人是大老板,哪有功夫管我的破事儿。” 几天前银江市忽降狂风大雨,把他那套豆腐渣工程的公务员住房阳台冲坏了,连带着临近阳台的几方地板也被雨水泡坏。不仅如此,还毁了大满和小满的窝,为了不让了像只猫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猫,所以他把两只猫送到了贺丞那里,本来还想拜托贺丞帮他修整阳台和地板。但是那天不知贺丞又瞧他那点不顺眼,一点不念情分的,拒绝了他。 那天天色一亮,他就把车开到贺丞小区楼下,当时的雨从前一天晚上一直下到第二天凌晨还没有停歇,只是风势稍弱,他把家里唯一的一把黑伞盖在猫蓝上,为两只祖宗遮风挡雨,自己光秃秃的穿过雨幕走入a栋电梯,才几步路而已,身上已经湿的差不多了。 到了7楼,他捋把脸上的雨水走到717室门前,从口袋里摸出门卡准备开门,当天是周六,贺丞周末的时候一般都睡懒觉,不料他刚拿出门卡就见眼前的房门从里面被拉开了,而且开门的人不是贺丞。 楚行云冷不防的和开门的年轻人打了个照面,俩人都愣了一下,然后房间里那位率先笑了出来:“啊,是你啊。” 第35章 捕蝶网【3】 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听他声音看他身材最多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之所以没看他的脸判断年龄,是因为这人刚洗了澡,稍长的刘海盖住他的眼睛和上半张脸,只露出他脸上灿烂阳光的笑容。那人打扮的像个大学生一样穿着合体简单的短袖和休闲裤,外套随意的搭在肩膀上,目测是个俊俏的大男孩儿。 楚行云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一大早出现在贺丞房里的原因,眼神有些复杂的着重看了看他的脸,但是人家头发盖着眼,什么都看不出,这种情况下只能不尴不尬笑了笑,没说什么。 年轻人也把他大刺刺的从上到下扫了一遍,说话的语调即活泼又风流:“没想到你这么帅,看起来还挺年轻。” 说着一弯腰把搭在猫篮上的伞拿起来,还顺手勾了勾大满的下巴,对他说:“这把伞借我吧,外面雨太大了。” 楚行云稍一点头:“行。” 他把伞往肩上一抗转了个圈,末了拍怕楚行云的肩膀,往电梯的方向走去:“谢了,警察叔叔。” 楚行云被他这句警察叔叔叫的很糟心,心说他是刚过二十九生日不假,但还没到三十,也没到能给一大小伙子当叔叔的年龄啊。其次才察觉,他怎么知道他是警察…… 他想把人叫住问清楚,但是电梯已经下楼了,只能作罢。 楚行云进了屋关上门,把猫放在客厅,径直的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就见一把黑伞在楼下甬道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打开了一辆暗蓝色保时捷的车门坐了进去,保时捷车轮碾着地面的雨水往小区大门开过去,车牌号是风骚的一串7。 此时一楼洗浴间的水声停了,贺丞穿着黑色真丝浴袍拉开门走出来,无视他的存在,从客厅桌子上拿起眼镜戴上,然后来到厨房打开了冰箱。 楚行云靠在落地窗上,抱着胳膊看着他说:“你的小情人把你的保时捷开走了。” 贺丞背对着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罐牛奶,目光扫着底部的保质期,闻言顿了片刻,语气有不自然:“你看到他了?” “就在门口,想躲都来不及。” 贺丞转过身,目光有点复杂的盯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牙疼的透过落地窗看着地面,分明是在心疼那辆被开走的车,于是唇角一掀,冷嘲道:“我怎么忘了,你五行缺心眼。” 说完砰的一声把冰箱门摔上。 缺心眼的那个很不服气的看着他淡定自如的在厨房热牛奶的样子,冷笑道:“谁缺心眼?人家陪你睡一觉,你送人家一辆车,您这是高消费啊,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银江市的gdp就不用愁了。” 贺丞把牛奶锅坐到电磁炉上,推了推眼镜对他一笑:“心动了吗?你也可以”说完捏着下巴一脸认真的想了想,然后抬起眸子看着他的眼睛,煞有其事的笑说:“这样好了,你陪我睡一觉,我养你后半辈子。” 楚行云无语的看他半晌,然后从胸膛里发出一声闷笑,说:“谢谢了,我还能养活我自己。” 贺丞瞄他一眼,打开锅盖,一股热气转眼熏湿他的镜片,结了一层朦胧的雾气,他也不擦干净,只看着锅里逐渐开始沸腾的牛奶,漫不经心似的弯着唇角又道:“不考虑考虑?” 窗外的雨又大了,雨声听的人心烦,楚行云哗啦一声把窗帘拉上,转身往客厅走,顺嘴跟他撩闲:“不用了,我的后半辈子暂时还不想交给你,咱俩不一样,我还想结婚成家,生两个孩子。” 牛奶已经沸腾了,而他忘了把火关小,于是锅壁迅速被烧干,不断的消耗牛奶中的水分,散发出一阵糊味儿,贺丞拿着汤匙慢悠悠的搅动已经糊了的牛奶,就这么看着牛奶一层层的被烧糊。 “跟谁,杨姝?” 楚行云蹲在地上,把两只猫从篮子里抱出来,用毛巾仔细的擦干落在它们身上的几滴雨水,心不在焉的随口应付道:“你要是能给我生,我跟你也行啊。” 一直等到锅里的牛奶熬的只剩一半,贺丞才低声说:“可以……领养。” 他的声音太小了,小到连两只猫的叫声都盖不过,楚行云转头去看他,说:“啊?” 贺丞充分展现了什么叫做喜怒无常,什么叫做阴晴不定,他把汤匙往琉璃台上一扔,把火一关,拿出一只杯子往里倒着牛奶,冷言冷语道:“为什么又把它们送过来,你是又被组织派去送死了吗?” 楚行云:“……窝被雨冲毁了,在你这儿借宿几天。” 贺丞一脸的不好说话,冷笑一声道:“它们的窝还是你的窝。” 楚行云说:“你就不用管我了,照顾好它们就行,还有一件事儿,我这几天没时间,你帮我找人把我家里的阳台补了,还有地板也得换几块,这两天风大雨大……” 贺丞很冷漠的,很无情的截断他的话,道:“我不管。” 说着端起牛奶杯走到餐厅坐下,取下眼镜抽了一张纸巾,慢悠悠的擦拭镜片上的雾气,斜着唇角笑的很是不近人情:“不是不让我管你吗?我为什么还要多管闲事。” --竒@ 書#網¥q Ι & &δ u& # ω ā Ν g &. ℃ ǒ M-- 楚行云盯着他瞅了一会儿,讪笑一声:“成,我特么就不信还没人能帮我把那破家给修补了。” 他抬脚往门口走,认主的大满跟了他几步,在他身后喵喵叫,被他用脚背勾着下巴往后带翻了,指着餐厅里的贺丞说:“爹修草庐去,去找你们贺爸爸。” 楚行云走后,贺丞坐在餐厅里,把那杯烧糊的牛奶倒在桌子上喂猫,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抚摸着大满摸不出骨头的脊背,两只猫很快把桌子上的牛奶添完了,扬起脸朝他喵喵叫。 他却没有接着喂猫,而是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等待接通的时候,把手指搭在桌子上缓慢而又节奏感的敲击桌面,仿佛是在弹奏某一篇乐章……电话接通后,他手上动作一停,蓦然抬起眸子注视着空气中虚无的一点,把手机放在耳边,轻声道:“杨秘书,今天晚上加班,陪我参加一个宴会。” 今年的雨势来的蹊跷,从上周五一直下到这周三,随后一直阴云不散,直到昨天才渐渐息止,露出了云开雨霁后的艳阳蓝天,那场雨貌似是尘埃落定的序幕,又像是一页新故事的开篇…… 楚行云看着窗外碧紫的蓝天白日,思绪忽然飘到了阳光普及不到的银江市中的阴暗角落,或许是职业病的思维逻辑使他联想到,这场大雨来势那么猛,是太适合行凶作案的天气了,因为大雨会冲刷一切罪恶的痕迹…… 傅亦的妻子早就走了,也带走了女儿,原本的温情愉快很快散场,这里又变成了严整肃穆的政府机关会议室,楚行云想回自己办公室接着赶报告,转过身的一瞬间看到傅亦脚边搁着一个点心盒子。 “诶,傅哥,不地道了啊,藏着好东西不给我是不是。” 傅亦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笑道:“不是你喜欢吃的” “什么东西?” “布丁。” 楚行云摆摆手:“那算了,又甜又软,小孩子吃的东西,三羊不是喜欢吗,留给他吧。” 说完忽然回过头看他,问:“你就是给三羊留的吧?” 傅亦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腕上的表盖:“你的报告写完了?” 楚行云叹了声气,掉头往外走,刚出会议室就见乔师师和三羊并着肩迎面走来,嘴里不停的在讨论着什么。 楚行云往二楼护栏上一靠,抽出一根烟吊在嘴里点燃了,问:“怎么了?” 乔师师和杨开泰停在他面前,递给他一份案情报告:“看看吧,失踪案。” 楚行云翻开卷宗顺口问道:“失踪多久了” 乔师师道:“七天。” 楚行云咬着烟抬头看她,脸上写着‘才七天你就拿来给我?’。 乔师师说:“你往后翻,看看这个人的爹是谁。” 楚行云依言往后翻阅,本以为会看到高管头衔,却没想到会看到一张政治面貌为‘群众’的档案表,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银江市‘群众’下的头衔荣誉如此多。 银江市道德模范、银江市见义勇为道德楷模、年度感动华夏十大人物之一、全国先进荣誉工作者…… 上面还列举了这位‘群众’生平一系列闪耀着人性光辉的感人事迹,捐款、扶灾、支教、做公益、还曾在地铁上抓住扒手、跳下河救起失足的学生,等等等等。这简直是个千百年难遇的圣人。 楚行云着重的看了一眼他的名字,吴耀文。 “这个吴耀文失踪了?” 乔师师道:“不,是他女儿的未婚夫失踪了。” 楚行云把资料翻到最前,只见失踪人口详细上写着:华夏银行客户经理——孙世斌。 第36章 捕蝶网【4】 吴耀文将近五十岁,面相属于走在街道上极易被人群淹没的平凡人。从身材上也可看出常年从事体力劳动,身上皮肤被阳光晒的黝黑,泛出一层很健康的棕铜色的光泽,五官严整,不苟言笑。比肤色更黑的一双眼睛流露出多年从事户外体力劳动者眼神中多有的僵硬和呆板。 楚行云和他握了手,发现他的掌心纹路粗粝的像是用砂纸打磨过一样,是一双撑起一个家庭的父亲的手。同时也不免心酸,这个人得到的荣誉如此之多,但他的地位却没有丝毫提高。虽然曾连续两年作为银江市人大代表参加过两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还被国家主席亲自接待过,但这没什么用,他依旧是一名平凡的饲料厂车间维修工,每月拿着低微的薪水,供养自己卧病在床的父亲,和正在读博的女儿。 生活没有击垮他的善心,这一点就值得被整个社会所褒奖。 吴耀文的女儿吴哓霜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衣着简单朴素,脸上的淡妆没有把她青春的面庞遮盖,扎着马尾辫穿着牛仔裤,像一个刚下课的大学生。 吴耀文不善言谈,坐在待客的黑皮沙发上垂着头木讷的搓着手掌,女儿吴哓霜坐在他身边把事情的原委简明扼要的道来。“我们之前上绿丹山玩,回来后我就一直没有见过他。我们见面的时间比较少,他工作很忙,我最近在准备答辩,也很忙。但是他无论多忙,每天晚上都会给我打一通电话。我连续两三天没有接到他的电话就感到有些奇怪,给他打电话却没有人接,我有点担心,就去他租的房子里找他。房东说已经好几天没见他出门了,然后拿来钥匙打开房门,里面没有人,他也没有去上班,单位上也在找他。起初我去派出所报案,但是警方没有重视,不受理,我们没办法了,托我爸爸的一个朋友才……您帮帮我们吧警官,我感觉,我感觉世斌他一定是出事了,不然他绝对不会一句话都不留就消失的!” 吴晓霜坐立难安的搓着手掌,看着傅亦,眼眶中盈满泪光。 傅亦递给她几张纸巾,温言安抚道:“你先别急,吴先生也别着急,我们需要把事情搞清楚,先问你一些问题。” 吴哓霜连连点头,擦着眼泪说:“是是是,您问。” 傅亦把写字板放在腿上,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只钢笔,低头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问:“你最后见到孙世斌的时间?” “5月,5月7号,那天是周末,我们从绿丹山上下来以后各自回了家,一直到我发现他不见的那天,期间再也没有见过他。” “你确定他回家了吗?” 吴哓霜目光下垂,回忆着道:“那天下大雨,他把我送回小区门口,然后就走了,回到家后还用座机给我打电话保平安,所以我确定他回家了。” 傅亦用手里的钢笔帽点在下唇端详了她片刻,然后又低下头速记:“也就是说,孙世斌是在和你分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5月8号失踪的?” “……您怎么知道是8号?” 傅亦口吻很平淡的解释道:“8号周一,如果他没有失踪自然会去上班”说完又停笔,抬头:“按你对他的了解,他欠债欠赌吗?” 吴哓霜忙摇头:“不,他是一个很自律很规矩的人,从来不赌,花钱很节制,也没有胡乱借过钱。” 傅亦笑:“你们的感情很好?” 吴晓霜点头:“我们恋爱快四年了,两个月前刚刚订婚。” 傅亦听完,把腿上的写字板放在桌子上,看向站在饮水机前一直旁观的楚行云,在等他的表示。 楚行云端着一杯冒着白烟的热茶,平静又温和的目光没有丝毫波澜起伏的落在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吴耀文身上,慢慢走过去,把茶杯放在吴耀文面前,微微笑道:“吴先生说两句。” 吴耀文的面相比他的年龄更显得老态,但他的体态却很是康健,背不驼腰不弯,可能和他从事体力劳动有关,身材很是精悍。楚行云本以为会从他口中听到地域口音,但他出口却是很标准的普通话,而且字正腔圆口齿清晰,和他木讷呆板的外表稍有出入,甚至可以从他的话语中窥出他并不俗的文化素养。 吴耀文道:“小孙是个好孩子,希望你们能帮我们找找他,年底,他们就要结婚了。” 楚行云坐到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由衷道:“应该的,您对这个社会做出这么多贡献,我们只是做分内的事。” 吴耀文说话时目光总是习惯性的低垂,没有和任何人的眼神相接,直到听到这句话才稍稍抬起头看了楚行云一眼,松弛且布着皱纹的唇角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说:“都是应该的。” 楚行云又看向吴晓霜,问道:“吴小姐学什么专业?” 吴哓霜道:“新闻广播。” 楚行云点点头,笑道:“如果您学法律的话,一定是一位好律师。” 吴哓霜目光温柔的看了父亲一眼,说:“我爸爸也希望我做一名律师,但是他很尊重我,支持我自己的选择。” 把吴家父女送走,楚行云调了几个人开会。 “资料每人一份,那个,小高,把孙世斌的经济情况社会关系全都调出来。乔师师带人去银行那边查一查和他工作上有来往的可疑人员,傅哥去孙世斌家里看看。” 把任务分派完,他按着桌子从办公桌后站起身,笑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今天报案的是一尊菩萨,要是不把这桩案子办漂亮了,不用领导和人民批评,我都替‘人民公仆’这四个字脸红。就这样,干活!” 刑警们领着任务各自散了,傅亦照例点了杨开泰跟他走,杨开泰垂着脑袋默不作声的跟着他走了,乔师师问楚行云:“头儿,你干嘛去?” 楚行云把车钥匙拿起来抛了个漂亮的弧线,抬脚往门口走:“回去看看我的草庐修好没。” 他的破车热气散不出去,冷气加不上来,幸好车顶上还开个天窗,他把天窗打开,头顶着洒进来的焦热的阳光把车开上了公路,路上拨出去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那边杨姝温声笑语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传过来:“师傅,您当心,那两盆芦荟别碰着了” 楚行云唇角一勾,把副驾驶的一副墨镜拿起来戴上了,打趣儿道:“这位工头,活儿干的怎么样了” 杨姝走了几步找了个比较安静的地方,也笑:“进入收尾阶段了,老板什么时候回来验工?” 楚行云恨不得把牙豁子都笑出来:“这就回去。” 杨姝道:“我给你发的栏杆样式的图片让你选,你也不选,我就只能自作主张了。” “哪个都好看,你做主就行,先挂了,马上就到。” 他把手机扔到驾驶台上,前面路口恰好绿灯将近,长达八十秒的红灯接连亮起,于是不起眼的东风跟在车流之后缓缓停在了路口前。在等待通行的时候,他愉快的吹着口哨,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像是弹钢琴般来回跳跃……敲完几个音符。他忽然停下,略显疑惑的看着自己的手。他刚才的手势确实是一段乐谱,肖邦的幻想曲第二小节。他没有学过钢琴,没兴趣也没条件,乐谱也不认得。此时之所以能把这段音节敲出来,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这套动作貌似在他身体里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记忆,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根本不用去记忆,永远也忘不掉…… 给他植入这段记忆的人是贺丞,准确来说,是小时候的贺丞,当时他只有七岁。 十一岁那年,他被父母当做一件超载的行李一样丢给了素昧谋面的姨妈,此后长达二十年里楚行云都称她为阿姨。 从不知名的小县城一路颠簸到银江,他还没有从高楼大厦的晕眩感中清醒过来,就被阿姨牵着手坐上一辆出租车。那一路上他只顾着看城市里别样的风景,从而忽视了阿姨在他身边说的话,只记得几个零星的词语,大家庭、政客、两个孩子、还有‘贺丞’。并且阿姨要求他见到‘贺丞’要称他为‘小少爷’。 来到全新的环境,面对这么多信息,楚行云当时心里的忐忑多于新奇,但他不敢露怯,也不敢说自己不记得,抑或没听懂,一股脑的点头全应下。然而一下车,站在带着游泳池的花园别墅大门前,方才用力记住的词语,全忘了。 修剪花丛的老人前来开门,对阿姨说:“沈老师回来了,呦,这就是你的小外甥?真精神。” 他死死攥着阿姨的手不敢放开,也不敢看人,被领着穿过平整的庭院来到门首下,阿姨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说:“要讲礼貌……算了,不要乱讲话。” 然后用力的捏了捏他的手,推开房门—— 那么漂亮的房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比在电视上和现实中看到过的任何房子都要漂亮。欧式的布局和装修,单是通向二楼的楼梯就有三架,正东面的正堂一架,左右两边各一架,站在一楼大堂中心,会产生不现实的晕眩感。然而使他感到晕眩不光是三架楼梯,还有从二楼飘下来的隐隐约约的钢琴声,很轻快,很灵动,每个音符都很动听。这些音符从楼上飘下来穿过他的耳廊,在他眼前跳跃着旋转,使他感到天旋地转…… 连阿姨什么时候放开他的手他都不知道,他站在原地,像做梦一样观望着周围的一切。忽然,钢琴声止,一道没有温度,没有起伏,稚气不足而过于清冷的声音从二楼一扇虚掩的房门的缝隙里飘出来。 “沈老师回来了吗?” 厨房里煮茶的女人仰头回答道:“是啊,我回来了,小少爷。” 然后,楚行云第一次见到了贺丞。当时他拉开房门,穿着一套洁白的丝绸睡衣,光着脚,身姿欣长,皮肤雪白,一双颜色稍浅的琥珀色眸子迎着从门口打进来的晨光,闪烁着细碎的微光。 从门口倾斜进来的金色晨光就像给他打了一道追光,他在追光之中扶着楼梯扶手,光脚踩在台阶上。优雅的,缓慢的一步步走下来,目光轻轻的落在仰头注视着他的楚行云身上。 楚行云忘记了阿姨的一切教导,站在楼梯下,仰着头怔怔的看着他。脑海里产生了不亚于方才的晕眩感,而且,一股逐渐灼热的气血在他的胸膛里翻滚,使他浑身发烫。 这个男孩是幻觉吧?他想,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贺丞在两层台阶之上的地方停下了,所以他所处的高度比长他四岁的楚行云还要高出一些,他问:“你是谁?” “楚,楚行云。” 贺丞眼睫轻轻一眨,眼中终于露出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稚气:“你是来陪我的吗?” 这道题超纲了,楚行云转头向阿姨求救,阿姨冲他连连点头。 于是楚行云在他轻轻柔柔的注视下憋红了一张脸吞吞吐吐道:“是的,小,小少爷。” 然后他看到贺丞笑了,笑的又乖又漂亮,像个优雅的小王子一样牵住他的手往楼上走:“那你过来,行云哥,陪我练钢琴。” 楚行云被他拉着往楼上走,听到那句‘行云哥’差点一脚踩空摔个狗吃屎,还没机会理解‘可爱’这个词语的年纪,脑子里忽然涌出这两个字,真可爱啊。 他在贺丞热情洋溢孜孜不倦的教导和‘逼迫’下,学会了幻想曲其中的一小节,也曾很多次在和贺丞坐在钢琴登上四手联弹,那段日子,貌似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也是永远也找不回的快乐,五年后的一场浩劫,除夕之夜,他们出门买烟花炮仗,被带上一辆面包车,他们一行三人,最后落难的只有贺丞一个…… 一年后贺丞回来,已经变成了楚行云不认识的模样,他再也没有对他撒娇,缠着他喊‘行云哥’,他知道,贺丞恨死了他。 贺丞被警察送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楼跑回自己的房间,把他们弹过‘幻想曲’的钢琴砸了个粉碎,那天晚上楚行云睡在他隔壁,仿佛能听到他整夜埋在被子里的哭声。 这些回忆不能触及,一旦触及就是两败俱伤,八十秒的回忆一转而过,前方的车流开始涌动,身后的司机在按喇叭催促。 楚行云用力搓了搓右手指尖,掌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厚厚的一层热汗,他用力握住方向盘,穿过前方的绿灯路口。 第37章 捕蝶网【5】 孙世斌租的房子在四环之外,一个已经有些年头的小区,在小区门口,傅亦着意来到保安室窗口,里面一位穿着灰色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正在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着一场轮不上排名的拳击赛。 “师傅。” 傅亦敲了敲玻璃,胳膊搭在窗台上,扬声问道:“我们进去看个朋友。” 保安坐在一张椅子里支着三条椅子腿前后晃动着,挥挥胳膊,看着电视没搭理他。 傅亦在心里叹了声气,拿出证件,又敲了敲窗户,说:“警察,问你几个问题。” 保安瞄他一眼,把电视的声音关了,没精打采的拖动椅子坐在窗口前:“问什么。” 傅亦抬手往上指了指:“门口有监控吗?” “有” “访客记录有吗?” 保安从堆满杂物的窗台上翻找出一本落着灰尘的记录册扔到他面前,又拖动椅子回到了电视前:“自己翻吧。” 傅亦翻开册子看了一眼,又忍不住叹气,这哪是访客记录,更像是草稿本,隔几天才零星的写了几个错别字连篇的名字,而且字迹潦草凌乱,涂鸦满篇。 虽然讯息量很少,但是他还是尽职尽责的翻到了最后。 在他翻访客记录的时候,杨开泰静悄悄的走到他身后,说:“我刚才在周围的路口看了看,这个街区很多楼房表面都在整治修葺,路摄台的很多摄像头都撤了。” 脖颈处感受到一股冷飕飕的凉意,傅亦回头一看,就见杨开泰举着两根牛奶冰棍,正勾着头往名单上瞅。 傅亦推了推眼镜,把名册合上往窗口里推了推,回过身取走他左手的冰棍,笑道:“是啊,很巧” 孙世斌租住的六号楼在西南角比较偏僻的角落里,因为采光不好阴暗潮湿,所以租金比别处更便宜些。其实孙世斌收入不低,他是华夏银行客户经理,一个月工资奖金加提成,怎么也得两万多,他完全可以租一个条件比较好的地方。她的女朋友也解释,他一直在存钱预备着买结婚的新房,所以傅亦觉得他的失踪和银行管理阶层通常会遇到的‘信贷’问题没有多少关系,起码现在看来是如此。 杨开泰一手揣在牛仔裤口袋里,一手拿着冰棍,走在他身边一直再往四周张望,走着走着忽然说:“孙世斌八号失踪的是吗?” 傅亦不喜欢吃甜的,也不喜欢吃凉的,他不喜欢的这两点,手里这根牛奶冰棍占全了,但他从没说起过,因为杨开泰喜欢吃这些东西,每到了夏天但凡和他一起出外勤,杨开泰一定会买上几根冰棍或者冰淇淋,然后热心的分自己一根,所以他从未拒绝过,这时候也是拿在手里让它慢慢的融化,等表面化成了水才吮一口,说:“嗯,怎么?” 杨开泰孩子气的拿手里的冰棍磕着牙齿,门牙很快被激的酸冷,他舔了舔牙齿才说:“今天16号。” 傅亦看他一眼,自然懂得了他没说出口的一部分,压着眉心略有所思道:“也是巧合?” 杨开泰几口把冰棍吃完,顺手把包装袋扔到了水泥花台边的垃圾桶,说:“待会儿出去的时候再问问保安吧。” 一条甬道顺着四方形的花台的转折线通往位于西南角紧挨着高墙的六号楼,杨开泰走到花台边,走路的时候打量着四周,没有看脚下,也就没看到花台折线急转弯出从水泥台里伸出一条直径足有七八公分的排水管道,凸出的长度将近十公分,如果对这里的地形不熟悉,或者不知道这里转角处有一条凸出的管道,就会猝不及防的被绊倒。 杨开泰就是对这里不熟悉的一个,管道正好卡在他的小腿,让他冷不防的往前扑到,眼瞅着就要栽一个跟头,关键时候还是傅亦伸手扶了他一把,然后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外拉了几步,说:“走路的时候要看路。” 刚那下绊的着实险,杨开泰心有余悸的回头看了那根管道好几眼。心想,他肯定不是第一个差点被绊倒的,那个位置是个死角,转弯的时候根本看不到,只有熟悉地形的才能避开。 孙世斌的房东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衣着紧俏,弯眉红唇,言说自己接到警察的电话就从从广场舞队里急忙赶来了,请他们有事赶紧办,那边她的姐妹们还在等她回去排练。 傅亦让她上楼开门,走在狭窄散发着潮湿气味的楼道里,问起她对孙世斌的印象。 阿姨说:“老实孩子,农村里考学考过来的,大学毕业后就留在这儿工作,租我的房子四五年了,从没拖欠过房租,还给我送过几次他们那的特产。” “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呦,那是上个月了。上个月我来拿房租的时候,我不敢用你们年轻人用的什么什么宝,手机上转钱哪有保障?要是丢了,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所以我每月来收一次租金。” 说话间爬到了五楼,两扇门相对着,门口堆满垃圾的就是孙世斌租的房子了,房东边开门边骂道:“这些不要脸的,可就欺负家里没人么,小孙从来不在门口放垃圾,他爱干净的很,每天晚上都会扔垃圾。” 房东讲话时,傅亦往对面紧闭的防盗门看了一眼,就听房东打开了门,说:“你们进来看看吧,我没进去乱翻过。前几天小孙女朋友来的时候交代过,不能破坏现场,你们看看现场吧。” 话多也有话多的好处,就像这位阿姨,不用他问,自己就把信息全都说出来了。吴哓霜在得知自己的男朋友失踪时还能想到不要破坏最后的现场,这说明什么?她心理素质好,临危不乱? 傅亦隐隐觉得这个女人并不简单。 房间就像房东所说的,很干净,杨开泰找到卧室打开衣橱看了看,然后在电脑桌前翻找。 傅亦则是在厨房和洗手间里看了看,的确有些天不曾住人的样子,厨房冰箱里的食材很齐全,洗手间里的毛巾和牙刷之类的洗漱物品也都是干的。 他从洗手间里出来,走到客厅坐在正对着电视的布艺沙发上,在面前的茶几上看到了遥控器,遥控器旁放着一杯已经冰凉的茶水。 他抽了一张纸巾搭在遥控器上按了一下电源键,电视片刻后启动,开始续播上次关闭时播放的画面,是一场体育频道重播的球赛,却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他忽然放下遥控器,站起身走了出去,来到对面敲响了防盗窗,一个男人在里面大声问:“谁?” “警察查案” 男人把门拉开一条缝,隔着防盗窗问:“干嘛?” 傅亦问:“对面住的孙世斌,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没见过。” 男人不耐烦的要关门,傅亦不慌不忙道:“如果你不配合,我可以把你请到警局问话” “……真没见过,好些天都没见过他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半个月前了吧,下楼的时候碰到了。” “七号八号这两天你在家吗?” “在啊,我这两月都在家,失业了。” 傅亦静静的看了他片刻,口吻轻柔但很笃定:“那你应该在七号见过他,比如……嫌他房里声音太吵,让他关小音量?” 男人很震惊的看着他,不敢置信道:“你们警察这么神?还是在我家装了眼睛?” “那就是有了?” “有有有,那天晚上他看球,声音开的贼大,这破房子隔音又差,我就踹他房门,让他小声点。但是我俩没起冲突啊,他立马就把声音关了,我还想这小子挺识相的。” “你确定是7号晚上吗?” “确定,周末么,我确定。” “晚上几点?” “十一二点了吧” “那他是几点回来的,你知道吗?” “这我可不清楚了。” 傅亦垂下眸子想了想,忽然抬眸看着他又问:“你刚才说你踹他房门,也就是你确定里面有人,但是没见到他?” “对对对” 既然有人证,那就说明孙世斌和女朋友从绿丹山游玩回来,在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消失了。 此时杨开泰也从房里出来了,从手上摘掉白手套说:“证件和衣物都在,卧室里还有一些现金,都没带走” 傅亦站在门口,指了指茶几上那杯凉透的茶水,说:“把那只杯子带走。” 杨开泰依言把杯子和里面的水分别放入两个随身携带的证物袋。 两人下了楼,傅亦看到靠着墙根的一片空地上看到几辆停放的车辆。其中夹在两辆国产车中间的灰色起亚车身上布满雨水干涸后留下的水渍,裹满尘土,看的出停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至少在雨停之前就停在这里。 他拨通吴哓霜的电话,询问了孙世斌的车的车牌号,然后确定是眼前这辆灰色起亚,车窗很脏,从外面看不到里面,杨开泰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然后绕着车身走了几圈,忽然道:“傅队,你过来看。” 第38章 捕蝶网【6】 傅亦走过去蹲在他身边,见他指着底盘的一道擦痕,漆被刮掉了,算是比较严重的剐蹭,然而这辆车被保养的很好,即使此时它裹满尘土,也可看出它的主人十分善待他。 杨开泰拍了张照,说:“看起来是新刮的。” 傅亦站起身,若有所思的想了想,说:“找人把这辆车拖到队里。” 临走之前,杨开泰又绕到车头前拍了一张照片,前轮胎没有摆正,而是向左转了大概三十度左右,这或许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讯息,但是傅亦教过他,不能放过现场的任何一丝微不足道的踪迹,所以他还是拍了下来。 回到小区门口保安室窗前,傅亦道:“师傅,把这个月的监控给我调出来。” 保安懒洋洋道:“这个月?没有,只有这一个礼拜的。” 傅亦心里一沉,方才他所担心的状况果然出现了,他看了一眼杨开泰,杨开泰也是面色凝重,杨开泰又问:“八号之前的已经自动覆盖了是吗?” “嗯,只有这七天的。” 调孙世斌失踪之后的监控有什么用,傅亦说了句不用了,就带着杨开泰离开小区,路上杨开泰问:“傅队,这是巧合吗?” 傅亦道:“那制造这桩巧合的人,必须很了解这个小区才行。” 这条街的路道窄,且正在修下水道,车开不进来,周围的楼房也被围起绿网,为了美化市容正在修葺,因为许多监控都撤了,剩下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周边的商铺私用摄像头了。 杨开泰默不作声的走在他身边,忽然凑近他一步,压低了声音说:“对面街道上,十点钟方向,那个站在米粉店门口的男人在跟着咱们。” 傅亦目色一沉,不动声色的放慢了脚步,继续找四周商铺门前的监控:“你确定?” “嗯,刚才我买雪糕的时候就见过他。” 借着前面一扇玻璃门,傅亦看到了那个男人,他带着墨镜和帽子,大热天却穿着长袖t恤,正靠在书店门口翻一本书,虽然没有直视他们,但是傅亦却能看到他藏在墨镜后的双眼正在紧盯着他们。 傅亦摘下眼镜,边擦镜片边往路对面走,在自然不过的张望左右的车流,但是那个男人却很警惕,见傅亦往他的方向走去了,便把书搁下,转身往前走了。 傅亦大步跨过马路,把眼镜装在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注视着男人背影疾走了几步,然后豁然拔腿追向他,吼了一声:“站住!” 追逐游戏一触即发,男人立刻迈开双腿在街道上狂奔,撞开路人的肩膀,险些推翻一位母亲推着的婴儿车。他身后不足十米的地方傅亦紧追不放,教书先生一般的体格和面相,追逐起嫌犯则是勇猛又迅速,转眼间就把和他的距离缩减到几步之遥,傅亦伸出手想抓他的胳膊,手才刚碰到他,就被他忽然转身挥过来的匕首不得已逼退。 傅亦咬了咬牙,飞身一扑把他扑到在地上。男人怪叫一声翻转身体再次把匕首朝傅亦挥了过去,傅亦才把手铐取下来就被一道利刃割伤手背,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但是他没有丝毫的迟疑和顾忌,打开手铐拷在了他没有武器的左手上。 “傅队!” 杨开泰匆忙赶来,朝他飞奔过去,然而此时被傅亦控制住的男人忽然把手里的匕首朝杨开泰扔了过去! 傅亦一惊,下意识的回过头:“躲开!” 男人趁他分神,豁然用力把他从身上掀翻,四肢并用的爬起来迅速的转过路口。转眼消失不见。 那把匕首没有伤到杨开泰,只是甩到了路边的垃圾桶上,杨开泰朝他跑过去蹲在他面前:“你受伤了!” 傅亦手背被划出一道五六厘米的口子,鲜血如注,他看了一眼那个人消失的路口,重重的叹了口气,不慌不忙的拿出眼镜戴好,说:“扶我起来。” 杨开泰扶着他的胳膊把他扶起来,又蹲下去把刚才他和嫌疑人撕扯过程中被扯断的手表捡起来,表带断了,表盖碎了,针也不走了,这只表已经牺牲了。 他即懊恼又愧疚道:“对不起傅队。” 傅亦把表的尸体从他手里拿走扔进垃圾箱,又从地上捡起一把匕首,回身一看,杨开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紧张无措的看着他。 他打心眼儿里感到好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人没事就好。” 楚行云听闻自己的副队和队员被跟踪者袭击,并且他的副队还受了伤这一消息时,正在家里给几位工人结工钱,钱发到一半不得不让杨姝代劳,然后走到一边讲电话。 “你先去医院看看吧,伤到筋就废了,我让赵儿过去把路段的监控调出来,你看到脸了吗?没有?没事儿,你先包扎,先包扎。” 挂了电话,楚行云满面阴云的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双手交握抵在下唇,陷入沉思,许久没碰到被蹲守的情况了,这么短时间内竟然遇到两次,在医院那一次和今天这一次……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才捋出一点头绪,他又推翻自己的猜想,上次在医院的那辆哈弗应该冲的是刘佳敏,然而这次又是另一桩案子,和刘佳敏无关,那就说明,这是两拨人。 杨姝把工人送走,回来在他身边坐下,问他:“怎么了?又出事了吗?” 楚行云摇摇头,没答她的话,他现在头脑很乱,捋不出头绪,然而他思考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幅全世界只有他自己,视旁人为无物的德性,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他封闭式的思维当中。 还好杨姝还算了解他,在果盘里拿起一个橘子,剥着剥着忽然笑了出来,声音比较大,把楚行云的注意力成功的引到她身上。 “笑什么?” 楚行云问。 杨姝摇摇头,仍在笑,然后忍不住了似的,说:“我想起你在上大学的时候,经常说其实你高考的第一志愿是报考建筑学院,学房屋建筑,给自己盖一座最漂亮最坚固的房子。” 杨姝说的不假,他高考时的确把‘房屋建筑’作为第一志愿。但是分数差了几分,滑到了第二志愿,这才抛弃自己建筑师的梦,做了一名刑警。打他懂事儿起就喜欢四合院,上学的时候气焰旺盛,以为自己天下一牛逼,放出狂言,他一定会在三十岁之前建一座属于自己的四合院,还曾壮志豪迈的画过设计图。现在想一想,全是梦话。 楚行云不由得感慨自己当时真是瞧得起自己,竟会如此异想天开。现在提起来,跟笑话差不多。 他拿起手机查看杨开泰发过来的几张现场照片,由衷感慨道:“我现在算明白了什么叫做言多必失,当初要是不吹这么牛,这会儿没准就实现了。” 照片还没看完,忽然进来一通电话,乔师师在开车,可以清楚的听到她那边周遭车辆的嘈杂声。 “头儿,湖西巷老鼠街发现一具女尸。” 楚行云皱着眉,说:“然后呢?” “我先把照片发给你。” 片刻后,他收到一条微信,一具浑身赤裸的女性尸体,姿势很怪异,她躺在一地污泥中,双脚被捆住,双手从背后被提到肩骨的位置,也用绳子捆住,她的双臂不自然弯曲的形状就像是……翅膀。而且她的嘴巴被透明胶封住,在脑后缠了好几层。 楚行云看着这具已经浮肿的女性裸体尸体,明白了为什么乔师师特意通知他,这个女孩儿的死相和三年前震惊全市的‘蝴蝶公爵’连环谋杀案如出一辙,如果她嘴里含着一只蝴蝶标本的话。 “她嘴里有蝴蝶?” “她嘴里有蝴蝶。”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只不过一人是疑问句,一人是陈述句。 在那一瞬间,楚行云感到体内的心脏剧烈的下沉,坠入了深渊,浑身淌着冰冷的寒气。 三年前这桩连环谋杀案一直未破,早已成了悬案,没想到今天又出现一具尸体,捆绑尸体的方法,口内含有的蝴蝶标本,都和‘蝴蝶公爵’的杀人手法一摸一样。 他回来了?还是说,他就没有消失过? “……案子为什么没有报到市局?” 乔师师道:“尸体发现地在湖西区,是分局的管辖,尸体被分局郑队长带走了。” 楚行云此刻感到一团浊气在胸膛里滚动,忽然之间便怒了,冷冷道:“难道他忘记三年前四名死者的案宗就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烧毁的吗?想从摔倒的地方爬起来,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三年前他破不了案,我就不信他现在能破案!” 分局的郑队长和他是校友,他们俩在学校时就互相不对付,他很清楚自己的‘老朋友’是个什么人,在校时姓郑的就削尖脑袋往学生会队伍里钻,使用各种小伎俩拉拢老师和学长学姐,极其的会见风使舵随风摇摆,政治企图心从大学时就暴露的干干净净,他只想往上爬,心里也只有往上爬,以至于模糊了自己作为一名刑警的使命和责任,所以楚行云认为都是姓郑的渎职,才导致‘蝴蝶’案中四名受害者档案卷宗毁于一场火,这桩案子也因此变成悬案,他应该被彻底开双,但是他却留了下来,看来他的手段远比自己所料想的要厉害。 楚行云看不上他,所以提起他没有一丁点的尊重,人前人后都把话说的很难听,他们俩关系不好在市局和分局可谓是人尽皆知。 旧时的恩怨龃龉可以忽略不计,这桩案子他是一定要从分局转到自己手中,原因很简单,他不信那个政治发烧友有能耐破案,他要是能破案,楚行云三个字倒过来写!第39章 捕蝶网【7】 “贺总,一定要北岭街道南三十六号的地皮吗?” “嗯。” “别的地方不行?比如三十号?和三十六号只相距一百米。” “不行。” “为,为什么?” 贺丞从花花绿绿的宣传册页面中抬起头,很认真的看着他,说:“我算过,三十六号位于珍珠塔和双子世贸大楼的中间,视野平坦,是全市唯一可以看到日出日落的地方,并且接受阳光照射时常是全市最长的。” 肖树捂着手机不让他的声音漏进去,一副快给大爷跪了的苦逼表情:“但是政府批文已经下来了,三十六号要盖体育馆。” 贺丞:“那就让体育馆往东边挪一挪,三十号也不错。” 说完垂下目光,接着看摊在腿上的超市打折促销宣传册,一旁的肖树拿着手机远远的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他不知道该怎么和筑建局的人交涉,才能说动人家把体育馆动迁一百米,好给贺丞留下那块可以看日出和日落的地皮。 这是一家心理诊所,预想相熟的医生需要提前一周左右,贺丞一周前预约过,今天才赴约。他约的是中午一点半,此时距离预约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左右,就坐在中心大厅等待,现在看的这本宣传册是方才上楼的时候写字楼门口兼职发广告的大学生给的,他不知道自己浑身上下哪一点看起来需要赶在超市打折促销季拼抢购物一番,但还是接下了。 大约十分钟后,一名护士叫他的名字,并且为他打开07号诊室的门,笑说:“久等了。” 贺丞对她点点头,进入诊室。 相熟的女医生坐在窗前的一张单人沙发里等他,她对面摆放了一张另一张看起来很舒服很符合人体工程学的单人沙发,贺丞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没想到这么快再次见面了,贺先生。” 李医生翻阅他的病例,笑道:“今天有什么想聊聊的吗?” 贺丞交叠着双腿,一手轻轻的撑着额角,以一种很放松很松弛的姿态坐在沙发里,说:“不,今天我来,是想请您解答我上次提出的疑问。” 李医生合上病历本,抬起头看着他,温言笑道:“和楚警官有关是吗?” 贺丞点头。 李医生被难住了似的往后靠在椅背上,转过头透过落地窗看着车马人川的地面,手里的钢笔缓慢而又有节奏的轻轻敲击病历本,忽然笑道:“您往下面看,贺先生。” 贺丞依言看向地面。 “能看到什么?” “人。” “你觉得你和他们是一样的吗?除去你的身份,你和他们是一样的吗?” 贺丞拖着额角认认真真的思考了片刻,说:“不一样。” 李医生问:“哪里不一样?” “他们不是我,我也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的感受他们体会不到,我的经历他们没有,我爱的他们不爱,我和他们不一样。” “但是一个人活在世上,总有人会和他相似,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和你相似的人吗?” 这个问题使贺丞变的慎重,他看着地面人群的目光忽然凝滞,任何人都进不去,他说:“有。” 李医生柔声笑道:“恕我直言,这个人肯定不是楚警官,他是谁?” 贺丞皱起眉,紧闭着双眼陷入某种回想,却又得不到答案的苦恼模样,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存在。” “但是你梦到过他?” 贺丞睁开眼,郑重道:“不是梦,我很清楚那不是梦。” “或许,是你自己?” 贺丞摇摇头:“我对‘他’的记忆只有一个背影,一个小男孩的坐在秋千上的背影。虽然我没有看到过他的脸,但是我确定那个人不是我,他是另一个人。” “为什么确定?” 贺丞看着她,语气缓慢却凝重:“我从小住在和平大道5号院,应该是在我七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他’,在院子里花圃前的秋千架上。第二天早上,我在院子里找那架秋千,但是没找到,我问过家里的园丁,园丁告诉我院子里从来没有什么秋千。但是一年后我到库房找东西,在堆满杂物的角落里看到一副被拆下的秋千,黄色的,和我见到的一模一样。所以我确定,那个人真实存在,是他们在说谎。” 午夜梦回里,灿烂的阳光,开满夏花的庭院,轻轻摇晃的秋千架,秋千上坐着一个小男孩,和他年纪相仿,清瘦的身影,柔软的发,坐在秋千上来回摇晃,投落的地上的影子随着他的摆动不断的收缩,忽远,忽近。 当时他好像站在一扇落地窗后,隔着玻璃看着小男孩儿的背影。他知道自己站在那里干什么,他在等那个人回头。这个梦他做过很多次,多到像是每晚与他固定的会面,每次都是如此的景象。那个人在院子里,他在房间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们远远分开,他从没见过那个人的脸,所以他迫切的看着那个人背影,等待他回头,看清楚他到底是谁。 忽然,秋千慢慢的归于静止,男孩儿貌似感知到背后有人,扭转脖子想要回头…… 贺丞从未看过那个男孩儿的脸,每次他想要回头的时候,他就被一阵像是被水淹没的窒息感唤醒。除了心理医生,这个‘梦’他没告诉任何人,连楚行云都不知道。 李医生发现他其实不需要任何帮助,来找她咨询的人都带着各种各样的疑问和困惑,付出昂贵的费用让她为他们答疑解惑,疏通心理。但是贺丞却只把她当做一名听众,他听不进,也不需要她的任何帮助和建议。 若不是他对他心里的那位楚警官表达出牵挂和困扰,李医生会认为他是一名无可救药的人格障碍患者,但他不是。他只是心里藏着伤疤,从而对人群充满冷漠,没有安全感,自危意识过重,自我保护意识过重的创伤后遗症患者。但是他隐藏的非常深,非常好,以至于他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是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内心的不安和焦虑。 李医生明白自己不能给他提供任何帮助,因为她也在贺丞的‘不可信任’的名单内。但是作为她的心理医生,还是给出了专业的建议,道:“恕我直言,贺先生,你的问题我帮不到你,如果你想弄清楚是否是儿时的记忆出现偏差,你可以尝试催眠。” 贺丞看她一眼,唇角一弯,很委婉的拒绝了:“谢谢,我会考虑。” 不,他不会考虑,他怎么可能放任别人入侵他的记忆。 贺丞调整了一下坐姿,神态又恢复到刚进来时的放松,回到了方才的问题:“所以呢,你的答案是什么?” 李医生笑笑,低头在本子上速记,说:“你的情感沙盘让我很头疼啊”说着停笔,抬头看他:“你想锁住他?或者说——占有他?” 贺丞双眼中浮现出一层凌乱的散光,自言自语般道:“是吗。” “但是你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 是啊,他想从楚行云身上得到什么呢? 本来是来找寻答案的,没想到却带着一身疑问离开,贺丞走出诊室,看了看时间,发现这一次是他接受心理咨询最长的时间,一个小时二十三分。 肖树坐在门口等他,见他出来了就说:“刚才何助理打来电话,说警局的人到公司去了。” 说起警局的人,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楚行云,所以没有耽搁的尽快返回公司,在方舟大厦甬道旁的停车场看到几辆没有闪警灯的警车,才发现是自己想错了。 楚行云有点个人英雄主义,出行很少开警车,也很少带人,从来都是只身闯龙潭。如此兴师动众不是他的作风,很快,前方迎面走来的几位便衣刑警验证了他的猜想非虚。 走在中间的男人身量很高,体格健硕,剃着寸头五官方正,眼睛里的锋芒很明显,眼角有些吊梢,看人的目光很犀利。似乎在他面前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犯罪嫌疑人,和楚行云很不一样。 刑警走到他面前停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拿出证件举到他面前,说:“我是分局刑侦队队长郑西河,现在怀疑你涉嫌谋杀,跟我回去接受调查。” 第40章 捕蝶网【8】 楚行云从局长办公室里出来,站在走廊里忽然打了个寒颤。不知从哪儿来的凉意顺着他的脖颈往脊背上爬,让他浑身不舒服,心想或许是这两天在空调房里待的时间太长,脊椎有点毛病。 穿过警察办公区推开会议室的门,正在开会的整组人齐刷刷的转头看着他,他把手里的文件扔到桌子上,附身按着桌面,说:“专案组批下来了,谁想掺和一脚。” 长桌边坐着的刑警们闻言都松了一口气,楚行云的操蛋脾气他们太了解了,是一个没事的时候笑嘻嘻,有事的时候mmp的人。这次他要是不把‘蝴蝶公爵’谋杀案归到自己手里,掌握大权,他是不会罢休的,就算是闹到警察厅刑侦局,丢掉身上这层皮,他也一定要参姓郑的一本。 其实郑西河没怎么着他,完全是他自己跟人家过不去,人前人后都认定了这姓郑的就是个脓包。平时俩人王不见王也就算了,现在碰见了,必定要大动干戈一番。所以没人愿意参加这次的专案组,专案组要从市局和分局抽掉精英,郑西河肯定在列,进了专案组就意味着要搅合到他们中间当炮灰,日子肯定相当苦逼。 一众刑警们分外默契的低下头各自忙碌,装作没听到他的话。 楚行云很清楚他们心里的小九九,干笑两声道:“没人自荐?那我选了,乔师师,高远楠,赵儿,一会儿你们仨收拾一间办公室出来,迎接分局的同事。” 傅亦接茬:“那我就在队里留守了?” 楚行云说:“你先给菩萨找女婿吧,现在进展怎么样了。” 傅亦摇摇头:“很奇怪,这人凭空消失了。” 说着招招手,让他过去看详情资料。 楚行云正欲抬脚,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一看,是肖树。 肖树一说话,他就愣住了。 “楚队长,先生被分局的刑警带走了。” 楚行云眼睛一瞪,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为为为什么?” “他们说,先生杀了人。” 贺丞杀了人? 楚行云很清楚感知到自己浑身的汗毛都被一阵冷汗催的竖立起来,随后一道从窗口灌进来的风吹干他身上的冷汗,让他心里一颤,喉咙被铁腕扼制住般发紧,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谁把他带走了?” “分局,郑西河。” 贺丞被执法者冠以嫌疑人的头衔带走,他第一个反应竟是心虚,类似于家里孩子闯了祸,长辈的担惊受怕,即忧心,又惊惧。做了这么多年的刑警,经历过许多生死关头,能让他感到害怕的,或许只有贺丞了。 平常队员们面对棘手的案情慌了神时,他总是大声的赤叱骂:慌什么! 现在论到他自己慌了神,失了分寸,也无暇对自己说一声不要慌,几乎以一种漂浮的状态回到办公室拿车钥匙,然后快步走出办公楼,看到出勤回来的一辆警车又改了主意,没理会跟他打招呼的两名刑警,不由分说的把其中一人手里的车钥匙拿走,然后跳上刚熄了火的警车,打开警笛,警车一路呼啸着绝尘而去。 两位刑警看着车屁股,都有点目瞪口呆。 “楚队办什么大案?” “像是去抓人呐。” 警车在公路上横行无阻,楚行云坐在车里渐渐的冷静下来,在裤子上搓了搓手心的冷汗,双手仍在不断的哆嗦,忽然,他用力咬了咬牙,不知道冲谁骂了一句脏话,向右打满了一把方向,警车急速转过街道,留下一道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分局大门口,他摔上车门,没有理会上前闻讯的执勤的警员,一路小跑登上台阶走进大厅,来往的刑警们有人认出了他,上前问:“楚队长?您有什么事儿?” “郑西河在哪?” “我们郑队在楼上审讯——” 楚行云把他的肩膀一拨,拔腿奔上二楼,找到审讯室,他先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贺丞,贺丞面无表情,齐齐整整的坐在审讯椅上。 他退后一步,把手里的文件折成方块塞到口袋里,然后抬腿踹开了门! 第一个被惊动的是贺丞,贺丞皱着眉头看向门口,看到楚行云铁青着脸走进来,他眉心微微一拧,眼中顿时浮现一层暗光。 楚行云径直的走到郑西河面前,拿起桌子上的文件瞟了几眼,发现全是贺丞的资料。眼睛里像是黑夜被撬开了一个口子,隐隐流露出夜幕后作祟的电闪雷鸣,冷笑道:“没见你这么勤奋过,今儿还是头一回。” 郑西河瞪着眼睛,匪夷所思的看着他:“你干什么楚行云!” 楚行云把文件往桌子上‘啪’的一扔,用比他更高昂的嗓门喊道:“我还想问问你在干什么?你脑子都被用去打炮了吗郑西河!你抓贺丞干什么?你他妈给我说清楚他犯了什么法!” “我当然是有证据才抓人,你有什么权利在这儿跟我吆五喝六的?咱俩是平级你给我放尊重点!” “那你说,你有什么证据?他又做的那桩案!” 郑西河踢开凳子站起身,色泽很深的脸上满是郁结之气,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嗓门,说:“两天前,我们接到报案,湖西巷发现一具女尸,死者周思思……” “说重点。”郑西河吞下一口恶气,又把文件重重的摔了一下:“贺丞被锁定为杀害周思思的嫌疑人!” 楚行云懵了一下,浑身气焰顿消,夜幕后的电闪雷鸣终于撕开天空嘶吼咆哮,但是那雷却实打实的打在了他自己身上。 他就像个狂风骤雨中被吹乱的稻草人一样僵直又呆板的转动脖子回头看向贺丞。 贺丞坐在审讯椅上,目光沉静的看着他,一束白色灯光从他头顶洒下来,在他周身蒙上一层苍白的光,像是曝光过度的石像,他脸上冷冰,严整,一丝情绪都没有。 “我在办案,走的合法羁押程序!你现在给我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楚行云才把头扭回来,目光凌乱又复杂,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成方块的纸扔到他面前:“带几个人,跟我走。” 郑西河拿着批准书看了半晌,从丹田孕育出一声咆哮:“楚行云怎么哪儿都他妈的少不了你!” 尸体和人员调了过去,贺丞这个嫌疑人自然也要移交市局,郑西河本来坚持要让贺丞上他们的车,但是楚行云坚决不放人。他深知楚行云是个流氓性子,不达目的不罢休,于是为了避免更深一步的矛盾激化,把贺丞留给了他,还派了一个人上他的车看着贺丞,生怕他假公济私把嫌疑人放跑。 楚行云把贺丞塞到副驾驶,开车返回市局,一路上他有满腹的问题想问他,但是脑子实在乱,又不知该从何问起。而且后座那个郑西河的人让他倍感糟心,为了避嫌不敢随便和贺丞交流。 贺丞从头到尾都很镇定,貌似只是在搭警车游览城市风光,贺丞的沉默让楚行云莫名感到心慌,如果郑西河所谓的证据和指控是子虚乌有,依贺丞小心眼又极其记仇的性子,早就反击了,但是此时他只是沉默。 楚行云心里忽上忽下忽冷忽热跟打摆子一样惴惴难安,把车开回市局,竟没找机会和贺丞说一句话。 郑西河抽风一样非要给贺丞带上手铐,当他拿出手铐的时候楚行云清楚的听到脑子里一根弦崩断的声音,荒芜又糟乱的脑子里呼啦啦的窜出火星子,烧的他几乎丧失了理智。 他气极反笑:“做事留余地,郑队长,你确定这回你能把他扳倒吗?” 郑西河眼睛里涌出几分忌惮:“总得按规矩办事。” 楚行云忽然抓住贺丞的手腕,死死扣住他的手腕,像是在他手腕上了一道枷锁。 他把贺丞的手腕举起来,说:“我锁住他。” 说完,他箍着贺丞的手腕,走入办公楼。 一路上过往的人都盯着他们看,楚行云无视他们意味不明的目光,把贺丞带到三楼一间常年不使用,落满灰尘的办公室,打开房门站在门口,说:“进去。” 贺丞像个木偶一样任他摆弄,依言走了进去,但是楚行云却没有松手,依然抓着他的手腕,他往前踏进门槛就不得不停下,背影稍稍一顿,然后回头看向楚行云。 楚行云眼神极其复杂的看着他,眼睛里像是着了火,又像是结了冰,盯着他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获得一些信息,问:“你杀人了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牙齿不断的打颤,身上也蓦然一松劲儿,抓着贺丞手腕的手也向下滑了几公分,但是他很快又恢复了力量,滑到贺丞掌心处的手再度紧握,死死的抓住他的手,用力的几乎箍断他的骨头。 贺丞垂下目光看了看他握着自己的手,冰封般的瞳孔里终于浮现一丝波纹,深井似的双眼似乎藏着妖物般紧紧吸附着他的眼睛,反问:“你相信我吗?” 楚行云好像掉进了他眼中的漩涡里,过了许久才听到他自己的声音说:“信。” 贺丞唇角一动,很不明显的笑了笑,缓慢的转动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掌,把自己的手指镶进他的手指中间,变成十指相扣的姿势,低下头几乎和他额头相抵,轻声道:“只要你信我,我就没有杀人。” 第41章 捕蝶网【9】 “2014年9月28号,湖西支队接到报案,在工业园区排水口浮滩处发现一具女尸。死者为政法大学大三学生姜莹,死因是被掐住脖子造成喉骨断裂而窒息死亡。并且浑身赤裸,下体有被侵犯的痕迹。死后双脚被绳索捆住,双手被捆于背后,嘴被透明胶带封住,口内含有蝴蝶。像姜妍这样的受害者我们在14年9月到12月接连发现三具尸体,分别是花店员工刘丽,普通上班族许妍妍,夜总会小姐陈蕾。凶手的作案手法和第一起案件如出一辙,手脚被困,双臂被绑成翅膀状,嘴里含有蝴蝶,因此被媒体称为‘蝴蝶公爵’连环谋杀案。15年大年初一,一名携枪歹徒闯入支队烧毁蝴蝶公爵案全部卷宗,警局内网遭到入侵被删光关于死者的全部资料和档案,现在我们只能根据当年参案人员的回忆复原一部分数据。” 台上解说案情的小伙子是郑西河的人,年轻人很高很瘦,脖子很长,有点驼背,像长颈鹿。脸上留下很多青春的痕迹,痘印满布,此时正在把技术人员利用三维动画做出的还原图贴在白板墙上。 然而楚行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浪费如此高的成本做出那些动画片剧照,原始的现场照片付之一炬,没留下有价值的线索。难道仅仅是几张复原图就可以取代的吗?那他们刑警都不用出外勤出现场,在办公室里等待媒体的闪光灯传来捷报就好了。 哼,形式主义。 越看那几张图片,楚行云越觉得气闷,看一眼对面的郑西河,愈发觉得他就是个人形沙袋,于是把手里的笔往桌面上重重的一扔,道:“先讲讲死者周思思吧,还是她的案宗也变成天书了?” 最后一句话他看着郑西河说,奚落之意非常明显。 郑西河比他会做人,也知道进退,装作没听懂他话里的机锋,让长得像长颈鹿年轻人给每个人发了一份资料,说:“周思思,女,二十五岁,绿江出版社编辑。尸体在湖西巷垃圾场被发现,死亡时间超过一个星期,死因也是窒息而死。你们看,她的死状和三年前的四名受害人一样。” 说着忽然看了看楚行云,楚行云扯着唇角看着他,眼神满是讥诮,郑西河有些尴尬的错开眼,避开了三年前的四名死者,继续说:“死者周思思被发现之前失踪一周——” 楚行云忽然打断他的话:“你说的这些案情报告里都有,我想知道你找到的证据在哪儿?” 郑西河唇角抖了抖,干笑:“别着急,楚队,马上到重点了。” 他给长脖子年轻人使了个眼色:“刘蒙,给楚队展示展示咱找到的证据。” 叫刘蒙的年轻人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我们走访了死者的朋友,死者的同事说周思思在上周六的时候说过晚上有约,那天还精心打扮过。周六之后再也没人联系的上她,通过调取周思思单位的写字楼门前路口监控,我们找到了和周思思有约的嫌疑人。” 年轻人把一个u盘插入电脑,投影墙上出现截取的监控画面。地点是一栋写字楼门口的路边,当时正在下大雨,下班的人撑着伞陆陆续续的走出写字楼,随后搭乘交通工具离开。主人公周思思在十几秒后出现,穿着一身职业套装,在门檐下站了一会儿才撑在手里的红伞,给了旁观者充分的机会去确认画面了的人是她。然后她撑着伞走到路边,拿出手机不知给谁打了一通电话,片刻后,一辆保时捷穿过雨幕停在路边,挡风玻璃前的雨刷不停的摆动,驾驶座的人完全看不真切,周思思没有迟疑的打开保时捷的车门坐进副驾驶,随后保时捷钻入滚滚车流之中,不见踪影。 大雨阻隔了视线,但仍然能让人认出那是辆蓝色的保时捷。年轻人把画面停格在可以看到车牌号的角度,那串被雨水打湿的车牌号是一串七。 看来这就是郑西河找到的证据,楚行云看着雨幕之中的车牌号,心里涌出类似于球场上的守门员凝神聚力的准备接一记强有力的攻门,但是足球却一球射在了门框上,有些如释重负,有些庆幸。他的冷静和职业素养在得知郑西河把贺丞列为嫌疑人的时候已经被抛在了一边,此刻看到郑西河找到的证据没有威胁性才稍稍找回了一些,压抑住心里那丝侥幸,不露声色的问郑西河:“这是你找到的证据?” 郑西河道:“车是贺丞的。” 楚行云笑:“车不是贺丞的,这辆车被他送人了。” 郑西河显然不信:“你怎么知道?” 楚行云:“我亲眼看见的,难道你觉得我会作伪证吗?” 郑西河和他针尖对麦芒,旗鼓相当:“你看到他把车送人了?到车管所办手续了?不是我针对你,楚队,怎么嫌疑人变成贺丞你就不理智了,难道他不会把车借给别人吗?再说了,如果他的确把车送人了,刚才我审问他的时候他怎么不反驳?在我看来他不反驳的态度就是默认。” 楚行云嘬着牙根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去,以让自己看起来公允又理智,但是语气却是掩不住的明嘲暗讽:“怪不得外面都传咱们公检法穿一条裤子,你敢把‘不反驳就是默认’的话当着‘外面’说吗?我有幸见识过你办案的风采,简直是比阎王爷还厉害,公安部没人了?杨局下面就是你?你这么厉害应该去修宪啊,把屈打成招暴力执法的招数合法化,公检法就唯你独大了啊郑队长!” 这话说的着实狠厉,在座的刑警都或多或少的被殃及,不是被伤了骨,就是擦了皮儿。场面一时死寂,没人敢吭声成为楚行云下一个炮口的牺牲者。几个郑西河的人都是带着小心又惊诧的瞄了一眼楚行云,心说可算明白了为什么楚行云跟贺家关系这么好,却一直待在银江市在政治上没有大的建树,这是没人敢用他啊。此人的性情说好听点叫侠肝义胆嫉恶如仇,但是这陈旧又咯牙的形容词出现的二十一世纪显然就突兀了,连带着楚行云一并显得出入。现在形容他这种人换了个说法,叫做顽固不化。是一片林子里叫的最凶最早引来枪子儿被一枪爆头的角色。 不过他这将近三十年也不是修桥补路光结善缘,怎么可能别人几度春秋几经沉浮的年岁里,他保持不谙世故的纯心不懂世间生存法呢?相反,他也在春秋里沉沉浮浮经历人间欢喜悲愁,因为太懂得社会的秩序和规则,所以烦透了种种提不上条文的‘潜规则’。他明白自己太渺小,连个屁都不是,所以只能坚守自己的立场,在法制秩序与社会规则之中求生存而已,顺带的瞧不上别人的生存方式。 郑西河倒是没有几分意想不到和诧异,楚行云是个多混的鸟儿他很清楚,他也很清楚这只鸟早晚被猎人一枪打死。和楚行云相比,他简直太识相,太知进退了,明知这话题是公检法的一道暗门,不可能敞开了供人研究参观,便装傻充楞装作听不懂他的斥责,说:“诶诶诶,谈案子呢,扯到哪儿去了这是。” 乔师师在一边坐不住了,眼见郑西河把贺丞牵扯出来,眼见郑西河利用贺丞激怒了楚行云,眼见楚行云无法无天的揭开他们只敢私下里偷偷议论的敏感话题。她觉得这场会议里要是坐着个心术不正的抓着楚行云的小辫子日后搞他,一搞一个准儿。不行,她得去搬救兵。 一张长桌相对而坐的两位队长谁都没注意到她溜了出去。楚行云不知进退,没有顺着他铺的台阶往下走,反而越爬越高,把几个月前郑西河和一位国内著名律师联手把问鼎亚太房地产的富商从c城毒淫窝里拯救出来的感人事迹。郑西河脸上逐渐挂不住,在他口无遮拦说出权钱交易时终于忍无可忍的拍桌而起:“法院都他妈的判了是合法融资!你有能耐你有种,找证据再上诉啊!” 楚行云把手里的茶缸往桌子上重重一墩,茶水登时跳出来飞溅开来,嘴里骂了一句脏话:“行啊,我帮你翻旧案,你敢跟着我上庭吗?!” 乔师师请的援军很快到了,傅亦推开门的一瞬间险些被两个男人冲撞的声响震聋了耳朵。在门口定了定神儿才关上门朝楚行云那边走过去,两位队长见他进来,气焰已经消了几分,不过是各吊着一口气儿不甘率先将息。 傅亦把落在地上的文件捡起来放在桌子上,说:“吵什么,不是在开会吗?隔着一层楼都能听到你们的声音。杨局让我来看看,你们是怎么回事儿?” 他按住楚行云的肩膀,略施了力道,把楚行云按到椅子上坐好,对郑西河笑道:“郑队长,我们楚队的脾气你也了解,多包涵。今天这个专案组成立的着实不易,几桩案子已经很棘手了,怎么还有闲工夫吵架呢?继续吧,刚才你们说到哪儿了?” 长颈鹿刘蒙跟在郑西河身边那么久也是比较机灵的,眼看诸葛亮把两军主帅稳定住了,连忙续上被打乱的思路,接着讲解案情。 傅亦站在楚行云身边,按着他肩膀的手一直没送开,怕他跳起来和姓郑的打起来,这是楚行云干得出来的事情。 跟着听了几句,他有点明白了楚行云今天这么异常且失控的原因,竟然把贺丞扯进来了……他垂眸瞄了一眼满脸枣色的楚行云,心说郑西河这回是把枪口捅到了楚行云的心窝里。 刘蒙扯来扯去还是扯到那辆车上,楚行云不耐道:“那辆车他已经送人了!” 郑西河紧追不放,重拳反击:“如果接周思思的人不是贺丞,他为什么不反对?我也调查过5月6号,也就是上周六贺丞的行踪,他那天没去公司,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你怎么就确定车里的人不是他?” 楚行云被他问住了,也是,贺丞为什么不否认,为什么不把他撞见的那个年轻人供出来,这件案子的突破口明显是那个年轻人,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不解释自己5月六号的行踪,只要他说出来,郑西河找到的证据就没用了,他为什么不说呢? 就在这时候,郑西河向他发出最后一击,指着投影墙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张照片说:“这是周思思嘴上的胶布,我们在上面发现了一枚食指指纹,虽然被水泡过有些残缺,但是经过比对发现,和贺丞右手的拇指指纹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 这一拳打的楚行云有点猝不及防,让他眼冒金花,头有点晕。在死者身上的物品上发现贺丞的指纹……这又是怎么回事? 郑西河看着他无话可说的样子,很解气,眼神里露出点得意:“楚队长,你还想继续为贺丞辩解吗?” 郑西河俨然已经把贺丞当做杀害周思思的凶手,同样的,也是三年前杀害四名死者的凶手,如此一来连环谋杀案就破了。但是这个罪名太沉重,不光贺丞背不起,他也背不起。 傅亦也瞧出点不同寻常,他想和楚行云单独聊聊,但是此时的情况明显不允许,然而此时楚行云已经被郑西河打乱了阵脚,但凡扯到贺丞他就变的不冷静。傅亦慎思衬度一番,变相的提醒楚行云:“你审过贺丞吗?” 楚行云略有些无力的靠在椅背上,用力的狠掐了掐眉心,憋着一股不知对谁的恼怒,对乔师师说:“准备审讯。” 乔师师应了一声,然后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头儿,你先到门口看看。” 楚行云看她一眼,站起身走到窗户前,居高临下的角度一眼便看到了堵在警局大门口的媒体车和记者。他目光蓦然一沉,揣在裤子口袋里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声音冷肃的不像他:“谁给媒体的消息?” 乔师师走到他身边,也是很头疼:“肯定不是咱们的人。” 他忽然回过头,看着郑西河,郑西河也在看着他,脸上挂着虚假而肤浅的笑容。 楚行云目色稍一松动,也调整出一个虚伪的笑脸,对他说:“如果贺丞是凶手,我就把他送进监狱,绝不姑奸养息。如果贺丞不是凶手,我跟你死磕到底。” 第42章 捕蝶网【10】 一行人呼啦啦的从会议室走出来,楚行云一脸严肃,满目深沉,腰杆笔直大步流星的走在人群最前,像是领着人出去血拼的黑社会头子。他一眼就看到站在他办公室门前的肖树,肖树一脸急色的看着他。 楚行云人未到声先到,扬手指着门口的方向:“媒体是怎么回事!” 他寸步未停的从肖树身边走过往楼梯方向走去,肖树不得已快走几步跟上他,说:“媒体那边我会处理。楚警官,这项针对先生的指控来的太莫名其妙。” 没等他说完,楚行云忽然刹住步子,蓦然转身面向他,浑身的气场发生了变化,眉宇间的凛然正气乍然浮现,说:“现在有证据证明他在5月6号接走被害人周思思,那天你在吗?” 肖树登时皱起眉,脱口而出:“怎么可能!”说完自觉失态,补充道:“5月6号我和先生在一起,并没有见过周小姐。” “贺丞和周思思认识?” “在饭局上见过几次。” 楚行云一双眸子像鹰隼一样有力的盯着他:“那你告诉我,贺丞为什么不为自己申辩,他在掩藏什么?5月6号他究竟去了那里?见了那些人?” 肖树目光一静,登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神中流露出闪躲和遮盖,说:“这个问题,我无权说,您还是亲自问先生。” 楚行云瞪他一眼,转过身愤怒的走了:“法纪就是被你们这帮明明懂法却不尊法不重法的人搞乱的!” 贺丞一天之内第二次坐在审讯室,只不过审讯他的人变成了楚行云,至于楚行云身边的人,则可以忽略。 楚行云坐在椅子上把一份资料摊在腿上翻阅,不知身处何处似的,只是翻阅文件,神情专注,紧锁的眉心显露出一股急躁不安的躁郁之气,好像正面临着什么生死抉择的大难题。其实他只是在看贺丞的档案而已,而且看得并不专心,凝黑狭长的的眼睛里浮浮沉沉聚聚散散的漂浮着一团金雾。贺丞的档案他不需要看,他都能背下来还看个屁,他只是在拖延时间,因为此刻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任何审讯战略都将对此人无用,他是贺丞。 审讯室里陷入波云诡谲的沉默,这是楚行云的主场,楚行云不说话,就没人敢说话。谁也不能代替他审讯贺丞,这是楚行云身上发出的讯号,像野兽守卫他的猎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转眼已经过了将近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里楚行云来回翻一份破文件。郑西河脸上露出不满,目光扫视室内一圈,险些就要按耐不住开口向贺丞发问,但是他看到贺丞一直在看着楚行云,并且眼睛里只能看到他一个人,好像他们其他人都是不喘气儿死东西。 他愈发沉郁的阴着脸看向几个楚行云的人,其中以乔师师为首,乔师师虽然不惧他,但是时间着实已经耽搁太久,于是弯下腰在楚行云耳边低声道:“头儿,开始吧。” 楚行云把文件扔到桌子上,抬眸的一瞬间已经进入了职业带给他的角色。他看着暗室之中,聚光之下的贺丞,习惯性的双手环胸面无表情道:“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贺丞就像坐在画室,给美术生当模特的男模一样,叠着双腿,保持着优雅,从容的姿态,眼睛只看着楚行云一个人,一言不发。 “是你杀了周思思吗?” 第一个问题很好回答,贺丞说:“不是。” “你的车牌号三个七的保时捷在哪儿?” 第二个问题也很好回答,贺丞说:“你知道。” 楚行云语气强硬道:“回答我的问题。”贺丞好似在打量他,细细的看他了好一会儿,才说:“送人了。” “谁?” “不知道。” 楚行云一下子皱紧眉头,有些失态的诧异反问:“不知道?那个人,你不知道他是谁?” 贺丞唇角勾起一丝笑,脸上浮现出他熟悉的揶揄的,玩世不恭的神态,轻声慢语的说:“如果每个和我发生关系的人我都要记得他们是谁,这是一个很艰巨的任务。” 他轻佻的态度让楚行云心里涌起一股恶气,咬着后槽牙气愤的移开目光,片刻后,又回到他身上:“现在我告诉你,你的这辆车在5月6号晚上七点钟带走了周思思,如果你不说清楚这辆车你送给了谁,你的嫌疑就无法洗清。” 贺丞恍然状‘哦’了一声,姿态仍旧轻狂傲慢,笑道:“据我所知,你办案好像没有这么轻率。” “绑在死者嘴巴的胶布上,有你的指纹。” 贺丞浑身的从容和淡定被这句话击碎了几分,他的眼神中露出一丝诧异,垂眸沉默了片刻,然后道:“那说明什么?我是凶手?” 说完,好像讲了个笑话似的,自己把自己逗笑了,笑容里只有一层含义——荒唐。 楚行云看到他笑了,莫名感到安心。贺丞在他面前从来不会伪装,也不会撒谎,他不屑于对任何人撒谎伪装,就算有一天他真的杀人逾法,他也会大大方方淡淡荡荡的承认。这人混账混的挂相,纵是他有千千万万种犯罪的迹象,他也有千千万万种脱罪的途经,此时的审讯根本奈何他不了什么,他还没有到和警方博弈周旋的时刻,所以他丝毫不把这项指控放在眼里。 楚行云站起身从桌子后走出来,靠在桌边,一字一句郑重道:“说明我需要你的不在场证明。” 贺丞像个课堂上认真听课的学生般,面带微笑仰头注视着他,等待后文。 楚行云问出至关重要的一点:“上个星期六,5月6号,你在哪里?” 贺丞像是被定住了一样,看着他久久没有动静。脸上本来那点看戏似的鲜活的神态随着他的沉默逐渐的消失殆尽,像是掉进了深渊般浑身散发冰冷,黑暗的气息。 “这是我的私事。” 他说出‘私事’,楚行云竟问不下去了,他很清楚贺丞现在对他多么设防,多么不信任,他的私事他一向不敢追问,从来都是只敢在表面试探,哪敢在他心里周旋。说到底他只是不敢往贺丞心里封闭的那部分触碰,怕他的心事太深,太重,自己会在他心里失足深陷,再也爬不出来。 他看着贺丞,心里隔靴搔痒似的有些焦躁难耐,他既想追问,又不敢,更多的是怕被他拒绝,所以一直不曾探问过。但是此时此刻时和他贺丞抛去平日里的嬉笑打闹浑噩痴顽,头一次认认真真的谈起他的‘私事’,楚行云有些慌乱,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贺丞用那双又冷又深的眼睛注视着他,就像两片在暗夜中的漂浮的流光,那片光芒漂浮不定,徘徊无依,好像在他脸上寻了个小憩的地方。他倔强,执拗,又骄傲,他谁都不信,谁也不依靠,他马上就飞走了…… 楚行云心脏猛地往下一沉,咚的一声,貌似沉到了底。贺丞的这种眼神让他不安,贺丞又开始防备他,逃避他,就在刚才他发现,他的经验和招数对贺丞全都没用,他浑身都是钢筋铁骨铜墙铁壁,若想打进他的心里,必须付出更高昂的代价,那就是真心了。 楚行云自认为他对贺丞是用了心的,他早就决定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用来守护他。无论他愿不愿意,领不领情,接不接受。 只是不知他的这层用心贺丞稀不稀罕,抗不抗拒,所以他一直不敢表露的明显。 总之,楚行云不敢往他心里探问,怕引出他心里的伤疤。他不敢追问,但是郑西河敢,郑西河也从桌子后面走出来,站在楚行云身边,斟酌了一下措辞,说:“贺先生,如果你不提供证据证明那天去接周思思的人不是你,我们就可以用胶布上的指纹定案,你还要好好解释三年前的四起命案和你有什么关系。” 贺丞看都看没看他一眼,眼里只有楚行云,听了郑西河的话,唇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看着楚行云问:“你觉得和我有什么关系,楚队长。” 楚行云说了从警生涯以来第一句自己一向所不齿的蠢话:“我不知道。” 他这句话一出来,所有人都集刷刷的一哆嗦,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楚行云嘴里冒出来的。 贺丞的脸色就像寒流过境一样,冷的掉冰碴,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楚行云,说:“刚才,你还说信我!” 楚行云头上有点冒汗,站直身体往前走了一步:“我信你是一回事,现在你不能洗净嫌疑是另一回事。” “什么见鬼的嫌疑,我不在乎,我问你,你想让我认罪吗?” 贺丞冷笑道:“你觉得我是凶手,我就自首,你想让我认罪,我就认罪,全凭你处置,怎么样楚队长。” 楚行云看出来了,贺丞是在向他发怒,被指认为凶手他尚且那么镇定,而此时的怒气俨然全冲着他来。 他被贺丞犀利刁钻的话问住了,问倒了,然而又不能不回答。于是万分无奈的看着他,说:“别闹。” 审讯室里再次陷入诡秘的沉默,乔师师能清楚的察觉到其他人用一种隐晦暧昧,意味悠长的眼神看着正在‘谈天’的那俩人 ,她也觉得楚行云今天有点一言难尽,当着这么多的人面,怎么还哄上了?气氛不对啊。 于是她不得出声提醒:“咳咳~” 然而楚行云旁若无人的走到贺丞面前,俯下身按着椅子扶手,以一种把他圈禁保护起来的姿势,说:“你必须告诉我开走你的保时捷的年轻人是谁。” 贺丞的面色稍暖,仰头看着他,目光闪烁了几下,像是停在他脸上休息够了,振翅欲飞,道:“你最好,别再见他。” “为什么?” 贺丞抬起手貌似想碰他,但只在空气中游走了一趟,有些无力的垂下胳膊,看着他的眼睛说:“他身上藏着我的秘密,如果你撞破了,就会离开我。” 不知他是不是看错了,贺丞说这句话时,眼神中竟然流出一丝伤感——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楚行云心里一紧,道:“我不会——” 或许是他们耳语时间太长了引起了郑西河的怀疑,郑西河忽然打断了楚行云,扬声道:“贺先生,如果你不说出你在5月6号的行踪,根据死者身上的指纹,我们就能定案。” 贺丞正在等他后半句话,却被人半路截胡,脸色登时就降到冰点,勉为其难的斜了郑西河一眼,然后又看向楚行云,眼中的旖旎全不见了,冷笑道:“是吗?” 楚行云撑着他的椅子扶手,忽然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直起腰,转过身朝自己的队友开炮:“你也不能证明车里的人是他,仅凭半枚相似的指纹就定案?郑队,你的效率也太高了吧!” 郑西河:…… 楚行云到底还是遵从自己的使命和责任,这种情况下换做其他任何人他都会有所‘庇护’,只是不会像此时这么急切这么没有分寸而已。而且他看不惯郑西河办案的节奏,赶着去死一样。 话说回来是谁给了郑西河勇气,让他拼了命的把贺丞归为凶手的范畴,他如此关注政界风云,难道不知道贺丞在其中的分量?就算他不忌惮贺丞,还能不忌惮贺家吗?他咬住贺丞不放是为了什么?他娘的为了正义吗?! 楚行云很想揪住他的领子逼问他‘主子’是哪一个,难道真的以为贺家会放任贺丞被定罪?如此异想天开真是需要好好堵一堵脑洞! 很快,他明白了,以郑西河为枪杆的势力并不是想要真正扳倒贺丞,扳倒贺家。目前为止还没人能把贺家这颗大树从政坛中移除,‘他们’的目的只是动摇这颗大树根深蒂固的地位。把它繁茂的枝叶打下来几片,此刻,‘他们’已经达到目的了。因为现在贺丞被逮捕的消息几乎传遍了银江市,贺丞最后的结果无论是进监狱还是完好如初的走出警局,贺家的坏名声算是坐实了,舆论不用煽动自然会倒向‘贺家树大根深,包庇子孙后代’这一偏激又不务实的言论,如今贺丞是不是凶手已经不重要了,从他被带进警局的那一刻起,他已经被社会民众定为‘凶手’。 除非他能找出真正的凶手。 楚行云回头看着坐在一束白光下的贺丞,他孤傲遁世,虽然他看待世界的目光虽然没有温暖和善意,也从没露出凶恶和敌意,他其实很干净,只是被泼满一身脏水。 “先拘留。” 楚行云如此说,然后两名警员想把贺丞带走,却被楚行云挥退。 楚行云亲自把他带到二楼拘留室,隔着一扇铁门垂头沉默半晌,然后抬起头看着他问:“你得罪谁了?” 贺丞:“你先告诉我,你刚才想说什么。” 楚行云懵了一下,说:“嗯?我刚才怎么了?” 贺丞:…… 楚行云被他问住了,尚在回想,就见他的脸色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冷冻结冰,然后抬脚往门上重重的踢了一脚! “你,你怎么了?” 贺丞在巴掌大的拘留室里转了一圈,掐着腰回头狠狠瞪了楚行云一眼,讥笑道:“我好的很,倒是你,你有多气人你知道吗?” 楚行云:“……我又怎么了?哎,先别说这么多,你告诉我你都得罪谁了,谁想整你。” 贺丞脸上写着‘拒不合作’四个大字,冷笑道:“多了去了,你可以找肖树列个名单。” 楚行云不知道他又瞧自己那点不顺眼,摆摆手就要走:“行了,我去找肖树。” 贺丞没好气道:“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楚行云回头看他:“你能等多久?” 贺丞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略有闪烁,说:“我可以一直等。” 楚行云仍旧是不解风情的,心说这是对我多没信心—— 他干笑一声,转头走了:“那我争取在退休之前把你放出来。” 第43章 捕蝶网【11】 周思思是著名出版社绿江出版社总编辑,早年是一位畅销书作家。出版的小说大多热卖,还有好些卖出了影视版权,改编成话剧,电视剧和电影。一种ip多种营销,都获得不俗的成绩和票房,虽然口碑呈两极化,但是就目前无可救药的商业化趋势而言,周思思的每本书都很成功。无论是她自己写的书还是签下的作者的书。 她也成功的挤入国内富豪作家榜,但是近年来她恶评不断,网络上甚至掀起倒“周”热潮。原因是她‘偷盗’旗下作者作品,她的一位同行曾在网上爆料,周思思做编辑以来,成立自己的枪手团队,利用自己‘周思思’三字招牌挂羊头卖狗肉贩卖虚假文学作品。一部作品往往由十几名枪手操刀而成,更有甚者说她偷盗同公司不出名小作者的作品,利用其手稿加工成自己的作品等等等等。总之这个女人的名声这两年算是坏透了,但是不妨碍她红,她依旧拿着天价出版费,被出版社高价聘为总编辑。她的交际圈也处于娱乐圈和名流圈之中,生活依旧五光十色,光鲜亮丽,直到今天,她被杀了。 楚行云见逼问贺丞不成,就转向逼问肖树5月6号被贺丞领回家的年轻人是谁?不把这个人找出来,贺丞头上的屎盆子就他妈的揭不掉! 肖树的眼神很是古怪的看他半晌,语气也很是让人捉摸不透:“你看见了?” 楚行云:“我他妈——刚进门就撞个正着我倒是想避嫌!” 肖树的眼神更耐人寻味了:“这事儿我虽然知道,但我不清楚‘他’的身份。” “名字呢?” “也不清楚。” 楚行云抬头往楼上拘留室的方向看了一眼:“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也敢往家里领,这小王八蛋迟早被人弄死在床上。” 贺丞不肯说出他在5月6号的行踪,仅剩的一个笨方法只有调取他所居住的‘九里金庭’小区内的监控,然后一路追踪他的行迹,直到证明他和周思思的失踪无关。就因他任性,不配合警方办案,排查工作量就要增加这么多,警员们也是把贺丞恨的牙痒,但是当着楚行云的面都不敢有微词,只能把脏话往肚子咽。 楚行云率先把贺丞握到了自己手里,言曰由他调查贺丞。郑西河负责调查周思思,三年前的忽然销声匿迹的蝴蝶公爵如今没有丝毫征兆的卷土重来,这位连坏杀手消失的莫名其妙,复出的满是疑点,无论从经验来讲,还是从变态心理学来分析,‘他’选择周思思一定有理由,或许是周思思激发‘他’沉睡三年的杀戮之心也有可能,所以从周思思的社交圈子起底调查最为稳妥。 郑西河虽然和楚行云不对付,但是他承认楚行云的专业水平,听他分配完任务,便带着自己的人外出调查。 杨开泰上了趟洗手间回来,经过二楼警察办公区,见人人低头忙碌四处乱转,繁忙的好像年底汇总各地破案率一样。楚行云站在高远楠座位旁边,扶着桌子弯腰盯着高远楠电脑里的监控画面,面色凝重又严肃,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浑身带着冲劲儿。 他伸手拉住从面前经过的一名面生的刑警:“诶,在查周思思的案子吗?” “是啊,我就不明白了,贺丞不肯说清楚他的不在场线索,那就用法子让他说啊,放着嫌疑人不去审,折腾自己兄弟给他找不在场证明,这位太子爷的架子也太大了吧。” 杨开泰细细看了他一眼,一语点破他的身份:“你是支队郑队长的人吧?” “有毛病?” 杨开泰摇摇头,心说怪不得他能说出此等蠢话,且不说在楚行云手下办事的人都熟知楚行云最恨严刑逼供屈打成招那一套。而且市局上上下下没有几个不清楚他和贺丞关系的,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对贺丞熬鹰式审讯。至于他和贺丞到底是什么关系,暂且存疑。 乔师师和刘蒙从档案室回来,恰好听到郑西河手下这句没轻没重的混账话。乔师师‘好心’提醒他:“同志,恐怕你还不清楚我们楚队的脾气,他最烦别人放着正事不做嚼舌根,你要是有意见就当面提,我敢保证,他会把你踢出专案组。” 说完冲他娇媚一笑,摆动着纤细的腰肢从他面前走过。 杨开泰见他还有些不开窍,瞪大眼睛一副迷迷瞪瞪的样子,便着重的点了点头,对他说:“真的。” 回到副队长办公室,一推门就见傅亦靠在窗台上,手里拿着案卷借着窗外直射进来的阳光研读,垂着眼睛,神态专注又认真。 他没带眼镜,那副黑框眼镜被他别在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漆黑细长的眼睫上那层浓密的睫毛就很明显了,像两把羽毛扇一样低低垂着。从他头顶散射的阳光在他下眼睫上投落两道很淡的阴影,此时一道风穿过燥热的午后越过窗口吹乱了他手里的文件。也把他脸上两道羽扇的阴影吹散。 傅亦微微皱了皱眉,用夹着一根香烟的手关上背后的窗户,然后回过头继续看文件。 其实他已经不抽烟了,以前他和楚行云一样,是杆无可救药的老烟枪。但是为了不让下一代吸二手烟,在他女儿出生那年他把烟戒了,如今只是偶尔习惯性的点上一根夹在手里,不抽,只是让它静静的燃着,烟味有助于让他思考。 只是手里夹着的这根烟时间有点久,火圈已经燃到了烟嘴儿,留下一道像被蛇褪去的躯壳一样的烟灰。 杨开泰合上门,静悄悄的走到窗台前,垂着眼睛一言不发的把他夹在指间的烟头拿走,然后把烟灰抖落在窗台上的烟灰缸里。或许是傅亦在空调下待的时间有点长,皮肤有些潮湿,温度有些低,被他夹在指间的烟嘴儿也沾染了他手上皮肤潮湿的微凉。 杨开泰捏着那根烟头,忽然也有了想尝试烟味的冲动。 “外面怎么样?”傅亦闭了闭因在阳光下阅读文字而有些酸胀的眼睛,然后抽出挂在胸前口袋里的眼镜戴好,问他。 “哦,乱。” 杨开泰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又把刚才他关闭的窗户打开,一阵风窜进来吹淡了房间里的烟雾。 傅亦把文件放在桌子上,迈步往门口走过去:“走吧,跟我出去一趟。” 走出办公楼,看到楚行云蹲在一个垃圾桶旁边讲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貌似把他惹恼了,楚行云扶着额头咬着后糟牙,也是忍了又忍才没把骂娘的话骂出口。 傅亦觉得那应该是个记者,而且问的是贺丞的案子,所以楚行云才会如此的易燃易暴躁,而他还得为了舆论影响而不得不按耐住自己的脾气。把这些拥有话语权的大爷们哄好,此刻想必异常的糟心。 五分钟后,楚行云掐了电话,站起身往垃圾桶上踹了一脚,嘴里骂了一句‘他妈的’然后看向站在他身边等了他好一会儿的傅亦:“怎么了?” 今天阳光盛,空气闷,傅亦为了贪凉而把衬衫领口尽可能的扯开,露出里面闪着星光似的汗津津的皮肤,擦了一把后颈的汗说:“我觉得孙世斌失踪的蹊跷。” 这件失踪案楚行云还没来得及参与,内情他很不清楚,只清楚一点,那就是孙世斌5月7号回家后,就人间蒸发了。无论是街道,还是小区监控都没有他的身影,好像7号那天回到他的住所的是一个鬼魂。 楚行云:“有没有可能是他自己躲起来了?” 傅亦反问:“理由呢?他没有任何经济负债,如果他刻意躲起来,吴哓霜为什么要报案?” 他把自己深思熟虑辗转思考过的问题抛给楚行云,要的是他口中的‘另一种可能’,或者是佐证自己的心中的‘可能性’。 楚行云的手机没消停两分钟又响起来了,他烦躁的皱了皱眉,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索性把手机关机,然后道:“现在的所有线索断在8号?孙世斌确定在7号回家了吗?” 傅亦:“按目前掌握的证据,是这样没错。” 楚行云咬着烟仰起头往白云遮空的天幕上看去,诺有所思道:“吴哓霜几号报的案?” 杨开泰答道:“11号往派出所报案,派出所不受理,16号到市局报案。” 傅亦淡淡的补充:“小区监控只保存七天。” 时间卡的真准—— 楚行云疑神疑鬼的本领谁都不及,他习惯于怀疑每个人,孙世斌失踪当天的信息为无,让他不免把渔网撒向大海,重施‘一锅端’计策。 “吴哓霜说她和孙世斌6号那天上绿丹山玩,7号返回,有证据吗?” 傅亦道:“她提供了6号上山时在加油站加油票票根,而且监控拍到孙世斌的车在七号下山的画面,吴小霜的话目前看来基本成立。” 楚行云:“既然8号没线索,那就把重心转移到7号。孙世斌是和吴哓霜 分手后出的事儿,有没有可能他7号就‘出事儿’了?8号是周一,万一他星期一那天根本没能走出家门呢?所以找不到他在8号的任何线索。” 傅亦觉得楚行云的思维应该是他们刑侦队里最囊括各方最面面俱到的,他总能注意到旁人容易忽视的死角,他的观察力总是犀利而精准,很难被任何假象所蒙蔽。 傅亦顿感思路宽阔,道:“你让高远楠或者赵儿把孙世斌在7号的行踪在仔仔细细查一遍。” 说完快步的走向停车场,杨开泰向楚行云打了个招呼,才要抬脚跟上傅亦,肩膀就被楚行云捏住。 楚行云咬着烟嘴儿,笑的有点邪性:“机灵点儿,傅队虽然勇猛无敌,但也拖家带口,出了事儿你们得相互照应。” 杨开泰明白他指的是几天前傅亦追追击者受伤的事儿,心里登时涌出浓浓的歉疚,耳根处刷上一层红,看着楚行云起誓般郑重其事道:“你放心队长,我一定会保护傅队!” 傅亦开出一辆越野,站在大门口按了按喇叭,杨开泰一路小跑过去。 楚行云被他刚才那个坚毅又勇敢的小眼神儿看的愣了愣,心说还是头一次见到杨开泰这么有干劲儿。只不过不是为了追凶破案,而是为了保护傅亦。 他有点搞不清楚杨开泰的路数。 这时候乔师师从二楼伸出一个脑袋冲他喊:“头儿?你手机怎么关机了?外围小组都联系不上你!” 楚行云仰头瞥她一眼,用眼神告诉她:朕知道了,闭嘴吧。 太阳光烤的手机外壳温度很高,他的手机也有些年头,关机开机有点费劲儿。他这边还没开机成功,就见一辆黑色大奔穿过大门悄无声息的停在他面前,驾驶座车门被率先打开,一个健硕高大的男人走下来,先是掀开后备箱拿出一架轮椅摆好,然后打开后座车门,从车里扶出一个男人。 楚行云看到江召南弯着腰从车里出来,左脚踩在地上右脚悬空,然后坐在了轮椅上,对着他笑的一脸灿烂:“好久不见啊楚队长。” 楚行云早看出他的右腿有毛病,上次见他的时候他尚能走路,现在看来,出行都依靠轮椅了。 “……腿怎么了?” 对他身体状况的好奇,超过了质疑他出现在警局的原因,楚行云丝毫不懂得迂回婉转的问道。 不料江召南露出无所谓的表情,耸了耸肩笑道:“旧疾。” 楚行云也不再追问,问他来此有何贵干。 江召南搭在轮椅扶手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保镖就把他往前推了几步。 “我听说,在湖西巷垃圾场发现一具女尸?” 楚行云神色即冷静又戒备的看着他,取下烟头,讪笑:“江先生还挺关心新闻。” 江召南笑道:“没办法,我也是银江市民,关心警方的破案进度也是关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楚行云跟他彪官腔:“应该的,但是案情细节恕我无法透露,警方办案侦查期间信息不外露。” 江召南略显夸张的摆了摆手,笑声爽朗:“不不不,楚队长误会了,我不是来探听消息的。”说着定定望着他:“我是来作证的。” 楚行云脸上那点挤出来的客套也垮了:“做什么证?” 江召南不紧不慢道:“我知道二爷因为不在场证明不足而被你们暂时拘留了,我这趟来就是为了给他做证,5月6号那天,我们在一起。” 说完,他抬手放在额头遮挡阳光,笑道:“楚队长,进去说吧,今天真热。” 因为江召南行动不便,所以楚行云把他带到一楼的一间办公室,办公室几个刑警很有眼色的准备走人,楚行云叫住其中一个:“把贺丞带过来。” 五分钟后,乔师师亲自把贺丞从楼上送下来,贺丞看到江召南,目光虚浮的从他身上飘过去,像是没看到他这个人,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问楚行云:“把我换个地方拘留吗?” 楚行云觉得他们俩个之间肯定有问题,贺丞虽然冷淡,但他对待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一向没这么不给面子。今天之前他和江召南还是朋友,此时看起来,倒像是闹僵的朋友。 江召南依旧笑得十分热切,摸着下巴看着贺丞道:“二爷真够朋友,把咱们之间的秘密保守的这么严实。” 办公室里烟味很重,还飘着康师傅红烧味儿,想必刚才几个哥们在这间办公室里熬了好几个大夜,楚行云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但是为了照顾某人比狗还灵敏的鼻子,他把两扇窗户都打开。然后走到正对着贺丞的一张办公桌前,靠在桌沿儿上,抱着胳膊扫视两人一遍,对江召南道:“什么秘密?说清楚。” 贺丞原本放在窗外的目光忽然拉了回来,放在楚行云脸上,冷声道:“和你没关系。” 楚行云看他片刻,目光暗了又暗:“你这么避讳我,我更想知道。” 贺丞的下颚绷的越来越紧,忽悠扯出一丝冷笑:“我的私事你也有兴趣过问吗楚——” “你先别说话。” 楚行云淡淡截断他的话,然后看向江召南:“你可以开始了江先生,希望你明白,你需要为你说的每句话负责。” 江召南的眼神很静,很冷,就像结成冰的一层水,漆黑的眼珠掉在冰块上的两滴晕不开的墨,黑白过于分明的眼睛里盛满冰水般的宁静,看起来竟有些杀气—— “我当然会为自己的言论负责。” 他扶着轮椅扶手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目光从贺丞身上扫过去,定在楚行云脸上,唇角露出一丝招牌似的若有似无的笑容,说:“5月6号那天,二爷在我的玫瑰庄园参加宴会,至于那位周思思小姐,我们都没见到她。” “什么宴会?” “夜宴,楚队长可有耳闻?” 楚行云的脸色瞬间古怪起来,玫瑰庄园的夜宴,他当然听说过。说明白些,就是一处顶高级的场所,上演一场你情我愿的高级嫖,子夜之前是普通的宴会,子夜之后这些人脱去衣冠变成禽兽,极尽荒唐之所能。 贺丞参加此类宴会,他一点都不意外,他只是不明白贺丞为什么宁愿顶着嫌疑犯的帽子都不愿意说出他参加夜宴的事实。 “就这么简单?” 江召南摊开手:“就这么简单。” 楚行云孤疑的看着他:“但是你刚才说,这是你们之间的‘秘密’,这个宴会可不是秘密。” 江召南眸子一转,忽然看了贺丞一眼,眼神里包含着显而易见的嘲弄,说:“秘密当然不是宴会了,而是二爷的女伴。” 楚行云眉心一紧,目光如炬的看着他:“他的女伴是谁?周思思?” 江召南说:“当然不是周思思了,是杨——” 贺丞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身,两步冲到江召南面前,抬脚狠狠踩住轮椅的前轮,山体倾倒般弯下腰把手按在他的轮椅扶手上,斜着唇角露出一丝妖异可怖的笑容:“你想干什么?鱼死网破吗?” 江召南的保镖即刻冲出来想对贺丞动手,他的手还没碰到贺丞的肩膀,就被及时赶到的楚行云扭住手指往后一掰,以一个标准利落的擒拿手反剪到背后。 楚行云把保镖往后用力推了一把,然后握住贺丞的胳膊把他往后拽了两步,为了防止他再次冲过去,还伸手挡在他身前。不是开玩笑,刚才贺丞的眼神充满了已经沸腾起来的杀气,他踩着江召南的轮椅,像是要把他连人带轮椅踹出去,如果此时他们身处的不是一楼而是二楼或者更高的楼层,或许他已经这么干了。 江召南面上神色也是跌至冰点,看着贺丞冷笑道:“二爷多虑了,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只是再帮你洗脱嫌疑而已。我在帮你,你怎么还是不领情。” 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腿,眼神中涌出几乎决眦的恨意:“你还想把我两条腿都废了吗?” 楚行云不明白这两人之间发生的什么,但就目前情况看来,貌似江召南这条再也站不起来的腿,就是贺丞所为。 贺丞满面冷肃,双手攒成拳头,身姿笔直,垂眸睨视着江召南,眼神冷的一丝温度都没有。更别说能在他脸上看到些许内疚,相反的,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凶光和威胁,此时此刻若不是楚行云挡在他身前拦着,他当真能把江召南结果了。 楚行云感觉自己趟了一条异常深阔的沟渠,职业感让他稳住贺丞,追问江召南:“他的女伴是谁?”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很不安,貌似压在心里疑惑和猜测已经孕育成一个结果,若有似无的在心底招摇—— 江召南把自己充满仇恨和报复的目光放在贺丞脸上,说:“是你的女朋友啊楚队,杨姝杨小姐。” 从他嘴里听到杨姝的名字,楚行云竟然不觉得意外,或许是隐隐猜到了答案,所以当谜底揭晓的时候,他只有‘原来如此’的恍惚。 贺丞握着拳头,锋如利剑的目光盯着他,迈步朝他走过去,只是才走了一步就被楚行云伸手拦住。 楚行云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以一种诡异的平静问道:“你把杨姝怎么了?” 贺丞如强弩上弓,一触即发的目光忽然略有松动,他缓缓转动脖子看着楚行云,自嘲般拉开一丝微弱的笑意:“你觉得呢?楚队长。” 江召南达到目的,就不想在这个地方多逗留一秒钟,由保镖推着轮椅往外走,在走出办公室时忽然平和的笑说:“二爷,咱们同一类人,上的是同一条船,当风浪来袭的时候就算你跳船自保,海水也会把你淹死。” 江召南的车很快驶出警局,车辆引擎声逐渐远去的声音好像给了贺丞一个信号,他豁然挥开楚行云的胳膊,拔腿走出办公室。 楚行云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勃然大怒的朝贺丞的背影追过去:“你站住!” 贺丞步伐很快,转眼已经走出办公楼,警局门口,肖树早有准备般坐在一辆suv里等他,见他步履如风般从警局出来,连忙从车上下来打来后座车门。 贺丞没有理会在他身后叫喊的楚行云,弯腰想要钻入车内,不料肩膀被他用力往后一捞,整个人险些被他掀翻。 “你他妈把杨姝带去夜宴了吗?!” 贺丞往后踉跄两步,稳住身形后,先是垂眸沉默片刻,然后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抬眸看着楚行云,冷冷道:“你不是说你相信我吗?事关杨姝,你就不信我了?” 楚行云急火攻心,头脑荒芜,昏天黑地的吼道:“你把话说清楚!” 贺丞咬了咬牙,也是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从齿间蹦出的字像是两片火石打磨出的火星子:“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这个人,你爱信不信,没人逼你,你口口声声说相信我,你到底相信我什么?相信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凶手吗?在你眼里我和那些禽兽一摸一样是吗?!这就是你说的信我?呵——就算我把杨姝带去参加宴会又怎么样?世界上那么多女人,为什么不能是她!凭什么,你就要袒护她!” 贺丞弯腰上了车,然后呼嗵一声把车门摔上。 肖树挡在车门前拦住步步紧逼的楚行云:“楚队长你冷静一些!杨秘书很好,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什么?” 肖树一字一句的解释道:“在夜宴开始之前,先生就把她带走了。”说着意味不明的看他一眼,像是对他有所失望,说:“你应该相信他。” 黑色suv上了路转过路口,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楚行云在警局门口站了半晌,头顶的阳光像一根根烧红的针一样拼命的往他头皮里钻,让他眼花耳鸣,浑身上下都烧的厉害。过了很久,他才想起给杨姝打电话询问。 电话很快被接起,杨姝像是撒娇般轻快的声音传过来:“楚队长不忙了吗?竟然有时间——” “上周六,5月6号,贺丞带你去哪儿了?” 杨姝被他平稳冷肃的声调问的一愣,稍一思索,回答道:“上周六我陪贺总去玫瑰庄园参加宴会,怎么了?” “待到几点?” “嗯——10点多吧,我喝了一点酒,有点不舒服,先生就带我离开了。” “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发生什么?我不记得,我醉了,只记得先生把我扶到车里,然后——他好像被人叫住了。” “谁?江召南吗?” 杨姝笑了笑:“那是个假面宴会,每个人都带着面具,而且每个参加宴会的人都是不记名的,我还没认出谁是谁呢,就酒力不支,睡着了。” 楚行云没有再多说,潦草的结束这通电话,然后一屁股坐在办公楼台阶上,晾在阳光下熬油。 他似乎真的误会贺丞了,贺丞没有留到午夜场,他提前带杨姝走了。但是当晚发生了什么事?江召南的腿是什么回事?周思思和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当晚带走周思思的人是谁?又把周思思带去了哪里? 不记名的宴会,也就是一夜荒唐后摘掉面具恢复衣冠楚楚,谁会承认自己参加过那样的宴会,谁又肯出面作证或指认。 不,这些全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把贺丞惹恼了,或者说,他又把贺丞伤着了。 “头儿!” 乔师师再次从二楼探出脑袋,叫了楚行云一声,但是楚行云此时正被愁云包裹,杨局叫他他也不想搭理。 “队长!” 乔师师见他坐在台阶上拖着脑袋跟死了一样,于是拔高嗓门再次叫道:“发现贺先生的保时捷了!” 楚行云身上阴霾一扫,精神一振,双眼放光的站起身拔腿冲进办公楼。 技术队办公区,高远楠面前的电脑正播放香樟大道的各个角度的监控录台画面,主角就是那辆失踪两天的蓝色保时捷。 楚行云站在她身后,看了一眼右上角的日期,竟然是直播。也就是说这辆保时捷正在香樟大道上疾驰,他即刻派出一组外勤去截,然后目不转睛的盯着画面中不断行动的保时捷,车辆行动过快,高远楠不断的切换镜头才勉强跟的上保时捷的速度。这辆车在香樟大道第三个路口向南转向,高远楠正要切换监控,楚行云忽然制止她:“画面切近” 她把画面定格,然后放大,只见路口的指示牌赫然写着通往“九里金庭”。 楚行云浑身一冷,拿起对讲机打开频道,大步流星的冲向大门口:“所有外围,立刻赶往九里金庭7号楼717!” 这个人回来了,他的目标是贺丞! 第44章 捕蝶网【12】 银江市大兴饲料厂位于远离喧闹繁华市区的工业园区,大兴饲料有限责任公司的金属字招牌相比于其他工厂悬挂招牌的位置都要高。刚拐到工业园区宽阔的公路上就可以看到高高挂在东南角生了锈的金属招牌,越野在园区内不急不缓的前行,十几分钟后停在了大兴饲料厂大门口。 保安室看门的老头问他们的身份,傅亦掏出证件,问道:“吴耀文今天来上班了吗?” “你们找老吴啊,是帮他找女婿的吧?” 傅亦把证件装好,笑了笑:“您也知道?” 老头连连点头:“知道知道,老吴那个女婿是个好小伙子。老吴常常跟我们说起他,这两天人不见了,我们都看得出来,他心里可着急,总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 工厂很大,正东面坐落着一栋二层楼高的办公楼,后面是五六根百米高的烟囱,滚滚吐出的白烟与白云相接,在天空中连成一道无论如何都不会消散的屏障,一座座厂房分散坐落期间。 他们来的正是饭点,许多身穿蓝色工装的工人从各个厂房中走出来,结伴搭伙的走向建在西南角的职工食堂,各处都飘散着大锅饭特属的浓郁的淀粉香味。 傅亦仰头在大门周边看了一圈,问老头:“大爷,5月6号7号,周末的两天,吴耀文来上班了吗?” 老头很健谈,年近古稀,牙齿松落,但说话尚清晰,他说:“我们这儿,没有年轻人朝九晚五这一套,想多挣钱,就多上班,老吴家里不容易,上上下下都得他养,好几年了,我就没见他休息过。” “那他六号七号两天都在上班吗?” 老头却摆了摆手:“没有没有,他婆娘病了,伺候婆娘了。” 傅亦稍一思索:“他不是早就离婚了吗?” 老头树大拇指:“要不他咋是大善人,离婚了也去照顾,一日夫妻百日恩。” 傅亦推了推眼镜,扯家常般道:“既然他对老婆这么好,当初怎么会离婚呢?” “这事儿可没法说,两口子过不到一块去了吧。” 傅亦谢了他,然后和杨开泰并肩走入工厂,此时是饭点,估计各个厂房都没人,于是他们往职工食堂去了。 一座篮球场那么大的食堂里坐满了人,清一色的蓝色工装,男男女女都上了些年纪,也有些年轻的,只不过很少,还有些在办公楼里上班的也在食堂里吃饭,只不过和工人们泾渭分明,没有合坐一张桌子。 且不说食堂里饭菜味道如何,但是闻起来是足够香的。杨开泰站在食堂门口,目光扫过几张桌子,没有看到吴耀文,于是走到一张桌前打听,老吴丢了女婿的事儿貌似已经传遍了厂子,杨开泰向几位工人说明来意,每个人都积极的往周围打听吴耀文的去向,最后一个高嗓门的妇女道:“老吴去养殖场送货了!” 杨开泰回到傅亦面前:“等一等吧傅队,估计他还得一会儿才回来。” 傅亦点点头,在门口静站了片刻,然后抬脚往打饭的窗口走过去:“先吃饭。” 杨开泰跟着他吃了一回久违的食堂,端着两荤一素的餐盘跟在他身后找到一张没人坐的桌子,两人相对着坐下。 傅亦很细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擦拭油迹斑斑的桌面,擦完自己这边又把杨开泰那边也擦干净。然后掰开自己的一次性筷子递到杨开泰手里,又把他面前那双掰开了自己用。 没料到这里的伙食不错,起码看起来卖相挺好。蔬菜是绿的,排骨是红的,看着很有食欲。 杨开泰利用吃饭的时间跟他讨论案情,问道:“咱们为什么不去找吴哓霜?她才是当事人。” 为了镜片不被饭菜的热气熏湿,傅亦把眼镜去掉放在一边,垂着眸子把尖椒虾仁里的花椒拨到盘子一边,说:“吴晓霜的话已经立住了脚,她提供的加油票,还有下山时车辆被监控拍到的画面,都能证明她确实和孙世斌6号上山,7号下山。她和孙世斌在一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其实和孙世斌的失踪没什么直接关联,因为他们下山后,孙世斌是在把吴哓霜送回家后才出的事。楚行云猜测他在七号就出事了,目前看来这个推测最有可能,因为咱们现在掌握的孙世斌在8号的行动信息几乎为零。往前是死路,只能往后推,但是也只能退到7号,孙世斌把吴哓霜送回家的时间到第二天之间,也就是7号下午,到8号凌晨,这段时间应该就是孙世斌出事的时间。” 杨开泰吃饭速度很快,奇怪的是他的吃相丝毫不难看,而且还颇有教养,还能坚持嘴里含着东西不说话这一餐桌礼仪。他总是把食物吞咽干净,抬头看着对方说话,说:“那你的意思是,当天孙世斌回到家,在家里待了一会儿,在天黑入夜后又出去了?” 傅亦却颔首不答,把花椒一颗颗挑了出来,也没吃那些虾仁,只垂头思考着。 杨开泰当真饿了,又拔了几口饭,很快把餐盘清光了,端起一碗蛋花飘零的蛋花汤喝了一口。放下碗的同时,忽然辟开一条新思路:“傅队。” 傅亦抬起头看着他:“嗯?” 杨开泰双眼冒光,竭力压制住脸上那丝微弱的兴奋:“你记不记得孙世斌的房东说,孙世斌每晚都会下楼扔掉当天的垃圾?” 傅亦看着他,脸上忽然浮现一丝笑,道:“记得。” “如果按照吴哓霜回到家的时间推断,孙世斌回到自己家的时间才不到八点钟,咱们去现场的时候在他门口发现了很多垃圾,其实那些垃圾不全是对面的。我刚才忽然想起来,我在孙世斌的卧室发现一碗没喝完的速食汤,后来咱们离开的时候我在他家门口的垃圾袋里也看到了那种速食汤包装盒,如果那袋垃圾是孙世斌前一天清理出来的,六号他没回家,所以留到了七号,按理说他应该会按照自己的习惯下楼扔垃圾,但是他没扔,会不会……他就没回家!” 傅亦目光很平静很柔和的看着他,眼神里全是赞许和鼓励,笑说:“有进步。” 杨开泰更兴奋了,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眼睛里盛满了耀眼的波光,说:“那我们就应该从最后和他在一起的吴哓霜身上——” 傅亦略微提高了声调,温言打断他的话:“但是你忘了,他对面的邻居在午夜的时候听到他正在房里看球赛,说明他家里有人。” 杨开泰眼中的光芒瞬间消失,有些颓然的垂下脑袋,长叹一口气:“我——还是吃饭吧。” 但是饭已经吃完了,只能喝汤,他端起刷锅水似的蛋花汤,正要喝,就见傅亦把他挑干净花椒的虾仁用汤勺全都舀起来放到了自己的餐盘里,还把那碗冒尖的米饭也推了过来,说:“吃吧,长身体。” 杨开泰:…… 他已经二十三了,真的不长了。 “你,你吃吧傅队。” 傅亦用纸巾擦着手说:“我不饿。” 此时,他余光瞥到食堂里又进来一个人,是吴耀文。 傅亦站起身,冲他扬了扬手,笑道:“吴先生。” 吴耀文也穿着蓝色工作服,衣服因为洗了很多次已经发白褪色,也有些缩水。穿在他身上有些捉襟见肘缩手缩脚,或许也是因为他身材太强健了些。 吴耀文黝黑的脸上很平静,他对傅亦点了点头,去窗口打了饭才朝他走过去。 傅亦把对面杨开泰旁边的座位指给他,说:“请坐。” 吴耀文不善言谈,脸上神情总是有些凝重有些木讷,坐下后问他:“小孙有消息了吗?” 傅亦笑道:“边吃边聊,我今天是来问您几个问题。” 吴耀文便不再问,提起筷子闷头吃饭。 傅亦给杨开泰使了个眼色,杨开泰停下筷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录音笔放在桌面吴耀文可以看到的地方,然后对傅亦点了点头。 吴耀文看到录音笔时,手里的筷子明显稍有停顿,随后就迅速的收回自己的目光,大口大口的扒着碗里的米饭。 傅亦:“我想知道,5月6号,7号,这两天你在哪里?我们调查过,这两天你不在家。” 杨开泰默默的把手里的筷子放下,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傅亦,他们并没有调查过吴耀文,傅亦是在炸他。 吴耀文放下碗,用手抹掉嘴角的饭粒,习惯性的低垂着眼,说:“我前妻生病了,我在她家里照顾她。” “两天都在你前妻家里吗?” “七号凌晨两点多,她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帮忙。” “六号你在家?” “嗯” “谁可以作证?” “你们可以调查,六号我在家里照顾我母亲” 傅亦貌似是信了他的话,说:“好吧,我们会核实,还有一个问题,你妻子住在哪儿?” 吴耀文道:“棚户区” 傅亦不禁和杨开泰对视一眼,棚户区,又是一个难取证的地方,是银江市出了名的‘开发难’苦难户。位于银江市排水河道边上,脏乱差,难治理,滋生蛇虫鼠蚁,奸淫掳掠频发,迄今为止棚户区发生过大大小小的案件十好几桩,都因为难取证而成为无头悬案,至今未破。 傅亦沉默了片刻,换了个话题:“您不是车间维修工吗?送货的工作也干吗?” 吴耀文提起筷子接着吃饭,说:“人手不够,干得多,有奖金。” 傅亦点点头,又问:“都送到哪里?” 吴耀文忽然又顿住了,夹起的一块牛肉啪的一声掉回餐盘里,抬起头忽然看了傅亦一眼,然后便匆忙又把头低下,说:“我负责往‘鑫盛’养殖场送饲料。” 走出职工食堂,杨开泰不负众望的吃撑了,摸着肚子和傅亦慢悠悠的往门口走,看着脚下花砖地,若有所思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待会我跑一趟棚户区找他的前妻问话。” 傅亦却说:“不用了。” 杨开泰扭头看他:“为什么” 傅亦道:“刚才我炸他,如果他在说谎,就会顺着我的话说下去,好掩饰真相,反正都是说谎,多一天少一天的没有区别,但是他没有承认,而是驳回了我的陷阱,说出准确的行迹,所以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杨开泰垂头丧气:“哎,咱们空跑一趟,”傅亦笑:“谁说空跑了,不是还问出他在七号凌晨出门了吗?” 此时从大门口开进来一辆货车,货车进了大门拐到南边的停车场,那里整齐有序的停了七八两用木板加高过的货车,目测就是用来送货的车辆。 经过停车场的时候,傅亦的目光逐一从车头前扫过去,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其中一辆货车,原本松散的目光忽然之间凝着聚力,温润俊雅的脸上浮现出乌云蔽日般的阴霾。 杨开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是辆平凡无奇的绿色货车,脏兮兮的蒙了尘,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他很快明白了这辆车引起傅亦注意力的原因。这些车停的都很规整,这辆绿色的货车停的也是方方正正,但是车头的两只轮胎却没有摆正,此时,两只轮胎向左明显倾斜着,大约有三十度左右的偏差—— 杨开泰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特别快,站在阳光下,手心竟然不断的发冷汗,连忙跑到保安室,问看门的大爷:“车牌号3657是谁在开?” “老吴的车。” “一直是他开吗?” “送货的一人一辆车,可不能混着开。” 杨开泰面色异常凝重的回到傅亦身边,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傅亦拉的很长很远的目光逐渐收回,像是在一瞬之间和已经逝去的时光跑了一程竞赛,眼中纷乱错杂的闪回很多画面,然后定格在孙世斌楼下那个死寂的停车场。那辆银色现代车头向左倾斜的轮胎上,还有车身底盘处那一道新鲜的刮痕—— 傍晚,大雨,雨幕遮盖视线,淋湿地面,大街上的人群像是洞穴被冲毁而四处奔逃的蛇虫鼠蚁,一辆银色的现代丝毫不引人瞩目的在大雨之中开进小区,驶向东南角的居民楼,但是‘他’不熟悉地形,在转弯的时候,车身被死角处的水管道刮出一道擦痕,然后车停在了停车场,开车的人或许是因为常年养成的习惯,又或许是他以前开的车手刹不灵,为了防止车辆滑坡而向左打了三十几度的方向,然后从车里下来一个男人…… 暴雨之中人烟绝迹,没人注意到他无声无息的穿过雨幕走入单元楼—— 傅亦忽然转头看向职工食堂,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人,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楚脸,但是从体型判断,他是吴耀文。 吴耀文也在看着他们,或者说,他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 傅亦几乎能看到他那双灰蒙蒙的眼珠,此刻一定是散发着幽弱的寒光。 傅亦说:“他在撒谎。” 第45章 捕蝶网【13】 市局距离九里金庭半个小时车程,但是楚行云硬生生把半个小时车程缩短为二十分钟,途中他不断的给贺丞打电话,但是贺丞一次次的挂断,后来索性打不通了,看来贺丞把他拉黑了,他给肖树打,也是没人接。 楚行云满面铁青的狠打方向盘,险些把后槽牙咬碎,二十分钟后,九里金庭大门口,拦截保时捷的警车几乎和他同时赶到。 他跳下车,撩开外套下摆从腰后拔出一把手枪,边拉保险边走到门卫室问保安:“刚才有没有一辆车牌号三个七的保时捷开进去?” 保安不假思索,指着底下车库:“贺先生的车,刚进去。” 楚行云高声喊道:“看到嫌疑人立即击毙!” 外勤组成员没几个带配枪的,听到这句指令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不等他们有所反应,楚行云已经率先跑向了七号楼地下停车库。 地下车库很大,此时停了将近一半的车辆,车库里一片沉寂没有一个人,楚行云在入口住让刑警们散开去找,自己沿着主道一辆辆车搜索过去,手中的枪口与手臂呈一条直线,枪口指向之处随着他的目光不断变换,手里的枪一直没放下。 他喊了两声贺丞的名字,无人应他,他点了两个人乘地库电梯直上七楼,准备冲破717 的房门。 两名刑警刚踏入电梯,就听一人在车库偏僻的角落里喊道:“楚队,找到了!” 楚行云跑过去一看,墙角停车位停着的正是贺丞那辆消失两天的保时捷,貌似经过了长途跋涉,车身布满泥土。 他用手肘击碎车窗玻璃,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又两名刑警跑过来,说:“搜过了,这里没人。” 楚行云太阳穴突突突的跳,跳的他心率不稳,脸上涌现一层血红,说:“留下两人看守出口,其他人都跟我上——” ‘楼’字还没出口,就听左前方地库电梯响起‘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楚行云机敏警觉的面朝电梯举起枪,右手食指搭在扳机上,准备随时扣动扳机。 电梯门开了,贺丞听着电话从电梯里走出来,看到十几名刑警蓄势待发全神戒备的对着自己,还有几人把手中枪口也对着他,领头的就是楚行云。 “嗯,看到了。” 贺丞镇定自若的和电话里的人沟通,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揣在西装裤口袋,轩昂阔步的往前走了几步,沉静如水分毫未乱的目光看着十米之外的楚行云等人,身后跟着肖树。 楚行云慢慢把举着枪的手臂垂下,方才跳的乱七八糟的心脏此刻终于逐渐回归正常的频率,还未来得及褪去杀气的眼神异常浓郁又复杂的盯着贺丞。 贺丞慢慢走近他,然后停在他面前把手机递给他,一脸淡漠道:“找你。” 楚行云剜他一眼,用力从他手里夺过手机,微微背过身,问道:“你的目标是谁?” 果不其然,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此时此刻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爽朗阳光。 他笑说:“你不是猜到了吗楚队长,不然我就没机会跟你通话了。” 楚行云扫视着停车场每个角落,冷声道:“周思思是你杀的?” 他拖着音调长长的‘嗯’了一声,恶作剧似的嘻嘻一笑,说:“是贺丞。” 楚行云眸光一沉,视线转到贺丞脸上,定格不动:“为什么找上贺丞。” 他一直在笑,只是这时笑的时间有些长,一直笑到声音渐弱,直至消失,随后一道清澈又空洞的少年的嗓音传进楚行云的耳朵,他说:“因为贺丞是杀人犯。” 贺丞的手机品质好,丝毫不漏音,他虽然听不到那个人对楚行云说了什么,但是只看楚行云脸上变幻莫测的色彩,他也能猜到七八分。 楚行云盯着贺丞的脸,对那人说:“你出来,我们好好聊聊。” 他又开始笑,说:“别急,我们会见面的,现在我提前送你一份见面礼吧,你不是想找到我吗?在那辆车里,我给你留了点东西,你应该会喜欢。” 说完,他沉默了片刻,又说了两个字:“要快。”,随即挂了电话。 楚行云把手机还给贺丞,对他说:“你别动。” 他把手枪别到腰后,和两名刑警一起走到保时捷前,穿过被击碎的车窗从里面打开车门,目光搜索着前排座位的每个角落。 “楚队!” 一人忽然怪叫一声:“炸弹!” 楚行云脑子一嗡,把他推到一边,一把拽开后车门。 后座显而易见的位置上放着三根绑在一起的tnt,条条线路串联着一个计时器,此时红色的数字正在进入十秒倒计时。 10、9、8、7…… “散开,散开!” 他把车门摔上,对队员们做出散开的手势,然后转身朝着贺丞的方向跑过去:“跑!” 剩余的时间仿佛正在他耳旁的读秒,他甚至能听到计时器里数字不断变化的滴滴声,剩余的六秒钟和他的心脏归于同一频率,在奔逃,在催命,每一秒都在和死神博弈。 他让贺丞跑,贺丞就跑了,但是贺丞却没有逃离,而是向他跑了过去,他在拼命逃离危险,而贺丞却迎着危险跑向他。 两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会和,楚行云心里的计时器也进入最后一秒钟,贺丞来到他面前刚好卡在最后一秒,紧接着身后响起轰然一声巨响! 他撞在了贺丞身上,或者是贺丞把他搂进怀里,总之贺丞把他箍的很紧,然后在烈焰涌起的一瞬间转身和他调转方向,用自己的后背抵挡包裹着铁块的烈焰火球,把他扑在地上。 爆炸就是一瞬间,腾空的烈焰和爆开的烂铁变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火球像落了一场疾风骤雨般狼藉遍地,空气中全都是浓烈的焦糊味。 楚行云眼前黑了一瞬间,等他再次睁开眼,爆炸已经停了,但是压在他身上的贺丞却纹丝不动,他试着抬头,才发现贺丞的手垫在自己脑后,他用力去推贺丞的胳膊:“贺丞?贺丞!” 贺丞的脸埋在他颈侧,咬着牙闷声道:“别碰我。” 楚行云感觉到手上又湿又黏,定睛一看,全是血。 “肖树!” 肖树踉踉跄跄的跑过来,和楚行云两人把贺丞从地上扶起来,楚行云才发现他整个后背全都是血。蓝黑色的西装面料染了血呈出一种很深的酱褐色,他的肩骨处由上而下斜着破开一道十几公分的伤口,衣料被划破,看不到里面的伤口,但是出血量很大,就像是被人斜着砍了一刀。 因为炸弹发现的还算及时,所以现场除了贺丞,几乎没人受伤。楚行云就地解散刑警,吩咐两个人到保安室调监控,然后回到贺丞面前,眼睛里像是着火了一样,噼里啪啦烧的热闹,冷不防咧开唇角,拉破下唇上的一个血口子,说:“做事之前动动脑子,我只见过逃命的,头一次见到送死的。” 贺丞背上有伤,不得不稍稍弯着腰,脸上的眼镜碎了几道裂痕,头发散了几缕垂落额前,面色发白,因为疼痛而轻轻皱着眉,闻言扯着唇角露出一丝冷笑:“我应该看着你去死吗?” “我他妈死不了!” 贺丞眼中的光芒瞬间黯灭,像是对他那无可救药的自负感到愤怒,对他‘身先士卒’的个人英雄主义感到恼恨,对他身上这些彰显责任与使命的闪光点恨不得将其浇灭,摧毁,压抑着伤口撕开他心防的疼痛,咬牙狠声道:“你凭什么保证,你死不了!” 楚行云还真不能保证,刚才贺丞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让他感到愤怒,但是现在贺丞的怒气远在他之上,相比之下他的那点怒火就不值一提了,但是激乱的心绪一时无法抚平,他眼前还在回放贺丞抱着他转身的画面,没由来感到后怕,脊背发凉。 “我就算是死了,你能怎么样?!” 这个问题貌似把贺丞问住了,他沉默的看着楚行云,眼中忽明忽暗,一瞬间闪过许多疯狂的色彩,转眼又归于平静。 “如果你死了,我就挖开你的坟墓,把你从棺材里拖出来。” 他没有跟贺丞继续这个毫无意义的话题,贺丞百无禁忌无所不为,他没有思考这句疯话的可信性,也无暇去想,当务之急是把贺丞送到医院,他身上有病,此时又受了伤,再耽搁下去,楚行云真怕他走在自己前面。 肖树开着车带着楚行云和贺丞赶往医院,堵车的路况让楚行云十分后悔刚才怎么没有留下一辆警车。 贺丞坐在他旁边紧紧的闭着眼,脸色白的吓人,额头上冷汗层出不穷的冒。 楚行云拿着纸巾帮他擦脸上的汗,纸巾湿透了好几张也没见他脸色好转,贺丞貌似还在记着方才两人不愉快争执,紧皱着眉头满脸不耐烦,扭头躲开他的手。 楚行云唇角一抽:“怎么?不乐意我碰你?” 他把纸巾往地上一扔,转身坐好,手指却不经意间擦过贺丞搭在座椅上的手背,他的皮肤温度很淡,淡的几乎没有,刚才的触感像是冷血动物身上光滑凉腻的皮肤。 他用指背去贴贺丞手背的温度,贺丞的手指修长,骨骼精细,非常的漂亮。此时他的手上沾了他自己的血,血迹干涸后凝结在他皮肤上,竟意外的融合,那些血迹似乎能渗进他的皮肤,重新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从来没有人能像他一样,被鲜血吞噬,还能保持优雅高贵且从容的姿态。 他看到贺丞的手指微微一动,以为贺丞不愿意自己碰他,便打算把手收回来,不料他才稍有动作,贺丞忽然捏住他的指尖,并且不知轻重,把他的手指捏的死死的,越来越用力。 贺丞冰块一样的手指染了几分他的体温,才稍稍回暖了一些,楚行云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指,转过头想看他的脸,但是只看到他的后脑勺。 楚行云紧绷了许久的心脏此时终于得以松懈,在心里摇头失笑,安抚似的反握住他的手。 搁在一旁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楚行云拿起来才发现是贺丞的手机,贺丞同样被短信提示音惊动,转过头,幽暗的目光盯着楚行云。 楚行云和他对视一眼,然后打开这条短信,看完后,脸上阴测测的,好似已经开始鼓噪的海平面,随时将掀起狂风暴雨。 他把手机放在贺丞面前,贺丞扫了一眼,唇角一弯,笑说:“好啊,那就开始吧。” 那个人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二爷,游戏才刚刚开始。 第46章 捕蝶网【14】 自从地下车库发生爆炸后,楚行云就认定了投放炸弹的人随时会再次威胁贺丞的小命儿,于是派了两个人日夜不分的守在医院保护他。但是当天晚上就被贺丞轰了回来,并让两名警员带话——要来让你们队长亲自来。 楚行云明白了他这是存了心的驳他好意,变相的发脾气。贺二爷小气,还没忘了他是怎么被冤枉的,楚行云在心里默念一声‘幼稚’,然后腆着脸把电话给他打过去,贺丞接起来也不说话,万分矜贵的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你出院了?” 夜幕下,楚行云站在办公楼天台上,抻开一个纸箱铺在地上盘腿坐下,用一只手灵活的磕出一根香烟点燃了。烟头上亮起的豆点的光亮像是夜幕上蹦出的那几颗零碎的星星,在轻扬的晚风的吹拂中,闪闪烁烁,忽明忽暗。 贺丞:“我现在留在医院也是睡觉,为什么不能回自己的地方睡。”他总是能把歪理说的义正言辞,理直气壮的让人无法反驳。 楚行云叼着烟嘴儿,把纸壳子上附带的气泡膜扯过去拿在手里抓,一抓就抓破一大片,噼里啪啦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解压:“那你把门锁好。” 贺丞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一阵走动的声音,似乎进了一个比较幽闭的空间,极轻的笑了一下,说:“你如果不放心,就过来,我给你留门。”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酥酥软软,还隐隐飘着回音。楚行云抓着掌心里鼓胀的气体,一时下不去力道,静了片刻,忽然用力一把抓下去,气泡全破了。随之破灭的还有贺丞无意间制造的那似暧昧。 心里恢复敞亮些,楚行云有些刻意的一板一眼道:“不用,我有门卡。” 他从没把贺丞制造的暧昧和迷情往深处遐想过,总觉得是贺丞性格如此,或许他对谁都是这般。把谁都当做宠物一样动不动就摸一把,逗一把,再撩一把,总之,当不得真。 贺丞没说话,他就等了一会儿,但是贺丞一直不说话,他就说:“那个人,你好好想想他是谁,哪怕给我个名字都行。现在他在暗我在明,他又一心想弄你,我很被动啊——” 贺丞冷冷的打断他:“我说了,不知道他是谁。” “谁把他介绍给你的?” 贺丞又不说话了,楚行云感觉问到了关键点,停止捏气泡膜,把手机换了个耳朵,拿掉唇角的烟,道:“你不知道,你的那些朋友们或许知道。” 贺丞很冷清的笑了:“看来你还是不了解,在那个圈子里混的有几个真名?全都是grace和jackson,如果你想要这种风格,我就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他是aldous。” 楚行云被他怼的无话可说,刚准备挂掉电话,就听到他那边传来微乎其微的喘息声。 “——你干嘛呢?” 贺丞淡淡道:“脱衣服,洗澡。” “你身上还有伤。” “那你来帮我洗?” 楚行云:“你洗吧,挂了。” 他刚把电话挂掉,就听底下乔师师喊:“老大你在哪儿?傅队回来了!”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ō M “楼上,天台!” 没一会儿,傅亦也上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外卖小哥儿送来的面,用手机照着亮走到楚行云身边坐下。 楚行云掐了烟,把面接过去:“有收获吗?” 傅亦先是悲天悯人的叹了口气,然后看着矗立在市中心浑身淌着彩光的珍珠塔,说:“孙世斌应该是死了。” 他就说这一句话,楚行云就有点吃不下饭了,他想过孙世斌或许早就死了,只是一直不曾验证,现在傅亦替他验证了,意味着一桩失踪案完美的转变成谋杀案,银江市的犯罪率,又比去年上升了一层台阶。 他撕开筷子拨动着已经发胀的面条,似乎能听到杨局拍着桌子的咆哮声。 有时候他会想,做基层民警多好,每年只用操心上面派下来的破案指标。有了案子尽力去破就好,不用操心犯罪率,犯罪率可比破案率难控制多了,甚至可以说是无从控制。但是每年的数据表出来以后呈到公安部和上级领导手中,第一个挨骂的肯定是他们第一线刑警,好像那些杀人放火的王八蛋都是他们求爷爷告奶奶用枪指着去犯罪的。 每年都在搞普法,每年都在加大法制教育,但是受众越来越小,也越来越不受民众信任,不仅是这个社会在恶化,也是因为他们的警察队伍在恶化。 这些问题不能深究,但凡深究起来,那就没完了。楚行云挺了挺腰背,搅合着面条,“说说。” 于是傅亦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又道:“已经核实过了,吴耀文7号的确从家里出来了,也出现在棚户区附近,但是——” “但是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他到底是不是去找他的前妻?” 傅亦点了点头:“没错。” 楚行云刚吃了两口就不得不把碗放下,目光也投向撑起银江市一半繁华夜色的珍珠塔:“如果他没有去他前妻家里,他会去哪儿?” 两人同时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转头看向彼此,楚行云说:“吴晓霜?” 傅亦像是隐在黑暗中优雅的睁开双眼的豹子,闪烁着幽暗的浮光的眼睛看着楚行云:“如果他是去找吴晓霜呢?如果当时,孙世斌已经死了呢?如果,是吴晓霜杀死了孙世斌,向他求助呢?” 楚行云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那7号傍晚下山的两个人,就是吴小霜和吴耀文?” 一瞬之间,他脑海中闪回许多画面。 吴晓霜握住他的手说‘请您一定要帮忙啊楚警官’ 吴晓霜泪眼婆娑的说‘我们打算年底就结婚’ 吴耀文憨厚而腼腆的说‘是我应该做的’。 这对父女的到来是向警察求助,但是谁也不知道,那一天他们相互依偎着走出警局后,是否回过头向警局高楼投来目光深厚沉重的一瞥—— 楚行云用力拨了拨头发,又立刻否认自己的推测:“不不不,站不住脚,先不说吴晓霜没有杀害孙世斌的动机,就算她把自己的未婚夫杀了,尸体在哪儿?她为什么还要自投罗网来报案?先发制人吗?你也见过这个女孩儿,她不具有和警察交锋的强大心理素质和手段。” 傅亦紧接着说:“但是你反向推,我可以断定孙世斌7号那天没有回家,回到他家里的人不是他,如果孙世斌七号之前就死了,但是却被制造成7号还活着的假象,这样做谁受益?只有吴晓霜,只有证明孙世斌一直活到了七号他和吴晓霜分手,警察才不会注意到吴晓霜,不然制造孙世斌7号还活着的假象毫无意义。” 楚行云貌似被他说服了,在黑暗的包裹下陷入深渊般的思维风暴之中,“你的意思是,吴晓霜说七号和孙世斌下山,咱们以为孙世斌八号失踪,事实上——孙世斌或许在六号就死了?” 这样一来,所有的案发时间点就被完美的遮盖。 傅亦郑重点头:“没错。” “有证据吗?” “没有直接证据,但是我有把握。” 楚行云把那碗完全冷掉的面端起来,完全没了吃的欲望,但还是意思性的又吃了两口,直到胃里打了铁一样再也吃不动,才把碗放下,看着大放异彩的珍珠塔,说:“那就审吧。” 傅亦点点头,没说什么,其实他清楚,楚行云做这个决定不容易,因为对象是吴耀文,他口中‘菩萨’一样的人物。菩萨丢了女婿这事儿也闹得挺大,报纸上都通报了,如果他不给各方各界一个强有力的交代,如果他给菩萨面上抹黑,那他后半辈子都将活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和自我的内疚反省中。 楚行云其实还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因为他深陷泥尘污垢,所以他特别的善待且珍视流落在恶与丑中的美与善。吴耀文俨然拥有着如今社会中不可多得的善良,如果他没有陷入孙世斌的案子当中的话,楚行云依旧会把他喊作‘菩萨’。 楚行云不信教不信佛不信权,他只信善。 现在,他就要亲自拷问吴耀文的善良,或许还将亲手摧毁吴耀文的善良,如果吴耀文倒了,那他就得好好反思他仅剩的信仰了。 傅亦明白他现在心里肯定很沉重,于是把话题转向别处,问道:“听说今天九里金庭发生爆炸了?” 楚行云纠正道:“是贺丞遇袭了。” 傅亦却说:“你确定这次的爆炸针对的是贺丞吗?” 夜太黑了,四周又没有灯火加持,所以两人即使离得很近也看不清对方,但是楚行云却能看清楚傅亦的眼睛,傅亦的眼睛在黑暗之中依旧很明亮,细长沉静,泛着一层湛湛的柔光,像两盏点亮在夜里永远也不会熄灭的烛火。 “你觉得的呢?” 傅亦拖着额头,嗓音低柔又疲惫,道:“我觉得,这次的爆炸应该不是袭击。‘他’用贺丞的车做诱饵,把你们引到九里金庭,然后当着你和贺丞的面引爆,应该是想造成一种,震慑?类似于某种演习,你看,现在你不就把贺丞保护起来了吗?他在暗处,夺走贺丞的性命很容易,显然现在他还不想杀死贺丞,我估计他很快就会有下一步动作。” 傅亦分析的很对,楚行云自己也想到了这层,道:“究其根本,是周思思开始的恐怖袭击,如果周思思是这个人杀的,那么周思思的案子和三年前的蝴蝶公爵谋杀案就没有关系,凶手很有可能是蓄意模仿,混淆警方试听,这样推测的话——袭击贺丞的人为什么要把尸体模仿成连环谋杀?他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楚行云的思路一次次的山穷水尽,一次次的柳暗花明,这一次他感觉自己相逢了柳暗花明,但是前方又是山穷水尽。炸弹案和周思思的案件一定有某种联系,但是又扯到了一桩无头悬案,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尝试联想的再大胆一些,听起来荒唐也无妨,或许那真是真相。 他转头看着傅亦的眼睛,语气很轻,很淡,也很严肃:“他在报复吗?” 傅亦眉毛一挑,楚行云的话给了他一个新思路:“你是说,他和三年前的连环谋杀案有关?” 楚行云反问:“还有别的解释吗” 傅亦垂头思索良久,拿起地上一根枯枝,在地上随手胡乱的乱划,楚行云以为他在写什么东西,打开手机屏光往地上一朝,发现他画了几个用123阿拉伯数字模拟的小动物,一看就是在家教女儿写字留下的习惯。 楚行云把木棍从他手里拿走,帮他补上‘5’号小海马的尾巴,“你今天早点下班吧,回去哄我媳妇儿睡觉。” 傅亦有些散乱的眸光忽然一定,才意识到自己在干嘛,捂着半边脸笑的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做梦都是12345,都快落下病了。” 楚行云拿着木棍在水泥地上刺啦刺啦的描摹那几个动物,有些怅然道:“那咱俩换换?我回去哄你老婆孩子睡觉,你重回单身汉?” “嗯?你和你那个大学同学,杨姝,进展的不好吗?” 提到杨姝,很奇怪,他脑子里第一浮现的不是杨姝的脸,而是贺丞负气而走质问他‘你不信我?’的脸。然后再去想杨姝,想起的全是她大学时期的样子,她的脸就像被刻在沙滩上的画像,潮退潮汐之间就被海水推平了,留下电影开演前一段空白的序幕。 如今的杨姝让他感到遥不可及的距离和陌生。 但是杨姝又是温柔可亲精致美丽的,她浑身上下都很完美,几乎找不到缺点。完美到不会在他面前出错,不会在他面前说错话,甚至不会在他面前发脾气。 楚行云说了一句心里话:“我跟她大概走不到最后。” 傅亦听到他这样说,并没有感到惊讶,思索再三,点拨道:“因为贺丞吗?” 楚行云把手里木棍一丢,皱着眉毛转头去看他,一脸的莫名其妙:“关贺丞什么事儿?” 傅亦:…… 他果然迟钝,且不说现在局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嚼他跟贺丞的舌根子,都把他当做随时踢破柜门的人物。况且他和贺丞这些年的纠葛和暧昧更是无意间把他们两人关系板上钉钉,敲得都是石锤。事到如今,还把他和和贺丞之间的关系当做纯洁无暇的兄弟情的,或许只有他一个,连杨局都有耳闻且探问过的八卦,只有他蒙在一只牛皮鼓里浑然不觉。 楚行云把自己在感情方面的愚钝发挥的淋漓尽致,顺着傅亦的话瞎几吧猜:“你不会是觉得贺丞喜欢杨姝吧?嗨呀,不可能,那小子没多喜欢女人,这些年我见他找男人找的多,女人没几个。” 话都说到这份上,傅亦觉得自己作为他的老搭档,十分有责任把他从混沌又迷糊的人生境界里拯救出来,于是再次点拨道:“那你觉得他喜欢的是谁?” 楚行云脸上一懵,听到什么八卦似的凑近傅亦,一脸诧异的反问:“他有喜欢的人?” 傅亦:…… 他有点后悔提起这茬,楚行云俨然是一时半会不肯开窍的,这会儿他觉得自己被小区居委会红娘张大妈附身了,做起了牵线搭桥系红绳的生意。 他强强忍住站起身走人的冲动,借着夜色的掩护,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说:“有啊,大家都知道。” “他喜欢谁?我怎么不知道?” “你多留意留意,兴许就知道了。” 楚行云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一番,想不到能得贺丞倾心的是个什么人物,于是把手一挥:“找时间我问问他。” 傅亦很轻的笑了一声,楚行云耳朵尖,听到了,问他笑什么。 傅亦摇摇头,斟酌一番,说道:“就算你从他嘴里问出了答案,你能怎么办?” 楚行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也是,就算他问出了贺丞喜欢的人是谁,他还能怎么办?贺丞根本不想任何人插手他的私生活。 在去年市里举办的选美活动总决选期间,贺丞每天都换着花样上花边新闻,楚行云曾旁敲侧击的好意拨正他,不料那次贺丞发了大脾气,当着他的面把一本杂志撕个粉碎,然后狠狠掼在他脚下,面若寒霜的冷笑着对他说‘你也来恶心我?’。 那次以后,楚行云对他的私人生活敬而远之,就算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也是问一问肖树,他也相信,贺丞的私生活没那么乱,至少没有记者写的那么乱。 他还没想出答案,就听乔师师又在下面喊:“头儿,郑队长回来了!” “都上来!” 和郑西河一起上来的还有杨开泰,杨开泰扶着脑袋脚底悬浮着摇摇晃晃的走在夜色下,像个走夜路的醉汉。 傅亦问他:“怎么了?” 杨开泰在他身边坐下,托着脑袋闷声道:“赵哥非灌我酒。” 傅亦笑问:“喝了多少?” 郑西河接茬道:“就没喝,抿了一口。” 杨开泰略有些不满的嚷道:“谁说的。” 说着用手比了个瓶盖那么大的圆给傅亦看:“赵哥让我一口闷了这么多,哎呀,头晕死了。” 这孩子不喝酒,沾酒必醉,甚至闻着酒味儿都会头晕,加上他脾气好,棉花似的性格任人揉捏,几个活跃分子总是拿他取乐,灌他酒喝。楚行云点了一根烟,昏暗的天台升起一束弄白色烟雾,说:“赵峰让你喝酒?反了他了,把你灌倒了谁值班守夜。” 杨开泰一听,顿时很想一头晕死过去,抱着脑袋哀嚎:“我醉啦!不加班!” 楚行云存心逗他,笑呵呵道:“谁说你醉了?我看你清醒的很。” 傅亦白了楚行云一眼,顺了顺杨开泰的背,说:“他现在管不着你,一会儿你跟着我一块下班。” 楚行云咬着烟笑了笑,拾了一块纸壳子扔到郑西河脚边,说:“坐吧。” 看不到郑西河的那张脸的前提下,楚行云看他还是比较顺眼的。 郑西河刚坐下气儿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楚行云就问道:“有线索吗?” 他这习惯性发号施令询问下级的语气让郑西河很不爽,但他观察此时环境,身处天台,四周连个屏障都没有,万一他和楚行云再起争执,楚行云万一再跟他动手,没准儿会把他从天台上踹下去。 郑西河也算认清了局势,选择再一次退让,说:“有。” 楚行云眉毛一挑,着实有点惊讶,他觉得郑西河这趟出去多半是放风,根本不会真的听他调遣,没想到还真弄回点线索,忙道:“说说。” 郑西河道:“周思思还是绿江的财务总监你知道吗?” 楚行云没说话,等他后文。 郑西河不了解楚行云的习惯,除了和傅亦讨论案情,他一向不参与其他调查者的发言,郑西河以为自己又被他绊了一个下马威,咽下一口糟心的恶气,继续说:“周思思虽然没有挂财务总监的名,但是出版社的账目一直是她在管,在出版社里的地位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说重点。” “绿江出版社的公账资金和一些闲散的周转资金是由她直接负责,资金全部存入华夏银行金库,每个月和银江对账的也是她,今天绿江真正的财务总监核对账款的时候发现,他们公司的所有资金不翼而飞了,全都由她盖章授权,转给一家海外爱心基金组织,时间是5月3号。” “多少钱?” “价值总额,三千多万。” 忽然牵扯进人为财死的金钱问题,楚行云非但不觉烦恼,反而有些激动。他就怕这些人一个两个像朵白莲花一样清白,那他们就无从起底调查,现在周思思经济案爆出,涉嫌转移吞并公司财产。而在转移资金后的第三天就被杀害——接走她的人并且杀害她的人,或许也跟这桩经济案有着说不清的关系。 他把烟头用力的按在水泥地上捻灭了,难得对郑西河拉开一个笑容:“干的漂亮,调查近期所有和周思思打过交道的银行方面的人员。这么大笔的资金转移,银行不可能不核对,既然她能神不知不觉的把钱转走,那她在银行里肯定有内应。” 看着他晒在稀疏的星光下的白牙,郑西河忽然觉得他也不是个不能共事的,又和他讨论了几个细节,随后就要下去接着排查。 楚行云冲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在查一查周思思和三年前的死者有什么关联。” 说着,话音一顿,讪笑:“查个屁,档案都没了。” 郑西河:…… 对此人果然还是不要抱有幻想了! 郑西河刚走没几分钟,就听乔师师再次喊道:“头儿。” 楚行云脸一垮,往水泥地上用力捶了两拳:“上来上来都上来!就这么一小会儿你叫我三次!我他妈要是死了你们是不是都不转了?!” 乔师师:“哎呀不是啊,你快下来,是贺先生!” 楚行云目光一凛,起身快步下了天台。 办公区,高远楠的桌子前围了十几个人,每个人都勾着头看电脑屏幕,一个眼尖的见他裹着一身浓重的煞气走来了,给旁边人一个眼色,顿时从人群里给他开出了一条路。 楚行云板着脸径直走到高远楠背后,边扫屏幕边问:“怎么了?” 乔师师受到什么莫大的打击似的双膝点地跪坐在地上,一双杏核大眼眨也不眨的看着高远楠翻出的一篇帖子,因为太过惊讶,所以此时眼白大于眼珠,眼大而无神。 高远楠不敢搭腔,默默的连人带椅子退到了旁边,把整个电脑屏幕都留给他。 楚行云敛眉瞟她一眼,弯腰滑动着鼠标往上翻,首先闯入眼眶的是一张像素清晰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是贺丞,地点是蜀王宫娱乐会所大门口,画面定格在贺丞一身西装革履弯腰走出suv的瞬间,一旁肖树正在为他开门。 楚行云瞳孔一振,连忙往上翻到最前面,见这是篇一个小时前开在某国内最大论坛的帖子,标题非常的引人注目——起底贺家二少与银江市执法机关的权力勾结。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谁都知道这说的是贺丞,让楚行云没想到的是代表银江市‘执法机关’和贺丞勾结的人竟然是他。 开贴的人在一楼就贴出了一张照片,是他的一张证件照和贺丞的一张偷拍照,解说更是骇人听闻——银江市市局刑侦队长楚行云与贺家二少爷贺丞存在不正当关系,银江市警局早已成为贺二爷榻侧枕边掌中物! 这措辞可以说是隐晦露骨又暧昧,楼主紧接着就贴出几张他和贺丞的合照,无一例外全都是偷拍。跨时间长达两个多月,有一张是贺丞抱着猫站在兽医院门口等他的照片。最近的一张是半个多月前,贺丞给他过生日,两个人相对着坐在餐厅里吃烛光晚餐的画面。当时是晚上,距离又较远,所以人像不是很清晰,但是完全可以确认画面中的两个人就是他们。 原来贺丞已经被跟踪了两个月或者更久,这个人早就备好了一盆盆脏水一张张所谓的‘证据’,随时伺机而动,把贺丞从云端踩到泥潭。 不得不说,这些照片拍的很刁钻,若他不是当事人,肯定也信了这是两个狗男男,更别说判断力几乎为零极易被煽动的网友。 这篇帖子转眼就成为爆款,被推送到网站首页,以病毒蔓延的速度在网络上刮起一场风暴。 如果帖子是讨论他和贺丞的私人关系,倒也没什么,顶多算一次花边新闻。更要紧的是楼主言之凿凿的指认贺丞是杀人犯,并且手中握有贺丞犯下多起凶杀案的证据。更是把周思思以及蝴蝶公爵谋杀案三位受害人归到贺丞头上,说他就是杀人凶手,是以楚行云为势力的贺家和警局蓄意烧毁被害者所有案宗,包庇袒护真正的凶手! 他们狼狈为奸愚昧百姓,使贺丞得以逍法案外,隐藏罪恶和真相,不顾三位死者在天之灵,把她们的冤情付之一炬! 这就是我们的人民公仆! 这就是我们的政府! 这就是扳也扳不倒的贺家! 综上所言振聋发聩字字泣血,网友们很快呈一边倒趋势纷纷附和呈现‘墙倒众人推之势’,总之这篇帖子把楚行云和贺丞骂的罪大恶极罪恶深重,应该立即拉出去枪毙才足以平民心。 今早贺丞因为证据不足而被释放,走出警局的一幕也被拍下来了,高高置顶,更是为爆料者添了一记铁锤。 楚行云一字一句的看下来,情绪已经从沸点跌回冰点,目光阴沉,眼眶发红,看起来像一头埋伏在猎物四周蓄势待发伺机而动的野兽。 高远楠小声说:“账号查不到,我已经删过一次了,但是这个人开贴的速度太快,现在整个论坛里几乎被这个帖子覆盖,这人应该是黑客。” 楚行云丢开几乎被他抓碎的鼠标,端起桌子上不知谁的水杯喝了几口水润了润火灼般的喉咙,喘了一口气,说:“不用删,回帖,让这个人拿出证据,没有证据说个屁,我他妈一个人就能代表市局?嘿,真看得起我。” 说着,他忽然掂了掂手里的茶杯,面色顿冷,豁然发力把茶杯往地上狠狠摔了下去:“把这孙子给我找出来!” 第47章 捕蝶网【15】 贺丞身上的伤看似吓人,其实并不是很严重,车头碎片撕开他背上一块皮肉。伤口不大不小,一个巴掌可以覆盖的长度,不深不浅,正是好放血的深度。缝了十几针后贺丞就出院了,第二天照例换上精致笔挺的西装,人模狗样风度翩翩的到公司去了。 路程开到近一半,在一个红路灯前止步,他把关了一晚上的手机开机,红灯寿命进入十秒倒计时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瞄了一眼,是肖树,于是找出蓝牙耳机戴好,接通了。 “你你你在哪儿?” 肖树喘的好像刚完成晨跑,语气焦急的掐头去尾省去不必要的前缀直逼问题中心。 贺丞又瞟了一眼通话显示,是肖树没错。 “跟我说话?” 肖树很快不喘了,只不过背景音依旧喧闹,语气也恢复平稳:“你昨晚一直关机吗?现在在来公司的路上?快快快拐回去——” 肖树和楚行云差不多大,是他爷爷选他接手天鹅城那天起亲自指给他的‘太子傅’,肖树御前协政好几年,像今天这样摆出长辈的口吻教导性的和他讲话还只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他代替父辈和银江市律政圈和最高检的几位人物吃完吃晚饭后一位高院长为了照顾‘小贺总’,特地把他带到蜀王宫顶楼,夜宿全城最美艳公关小姐的地方。 当时贺丞酒量不好,饭桌上被灌了几杯就已经呈现看谁都是三头六臂的状态。彼时连自己怎么深陷美人窝的都不知道。被一位风情万种的姐姐牵着手往房间去的时候,肖树满头大汗的拨开重重衣香魅影的围堵赶了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腕,盯着他的眼睛对他说:“还不行,知道吗?你还没成年。” 那天晚上肖树赔了许多笑脸喝了足足七扎啤酒才带他突出重围,贺丞印象最深的倒不是袒胸露乳的小姐们,而是走出蜀王宫,肖树回头瞪了一眼身后艳光四射的高楼,说:“真他妈一群畜生!”。 也就是那时候,生活在金银窝把权势富贵踩在脚下的贺家二少爷才有机会得出‘原来那样的人是畜生’这一精准的结论,也让贺丞在以后商界政坛掣肘风云时,有意无意的把自己区别于‘那群畜生’。 第二次是天鹅城在台湾开设分公司,也是他头一次见识到岛民的坐井观天和夜郎自大,当时台湾龙头酒店被天鹅城收购的消息被媒体大肆宣传铺天盖地的报道。从经济合作问题上升到国家主权问题,更是有激进分子在天鹅们分部的大门前喊口号,扯条幅,拿出历史遗留给他们的宝贵dna鉴定证书,声称岛民和大陆原住民不是一个祖宗,坚决抵抗携有政治意义的外来资本入侵。 贺丞对那些歇斯底里的人报之冷冽一笑,拿出签好的合同书就好撕,放话要补上一条‘收回酒店所有员工持股,且人员裁定问题交由天鹅城’,他要把这些人全都炒了! 肖树连忙拦住他,说:“不行不行,关系到政治局势,咱们这一趟是出来做生意的,不是引战,你不能这么干。” 第三次就是现在了,肖树让他原路返回去,贺丞觉出有事情发生,但他已经不是当年需要别人指点劝佐的‘小贺总’了。 他没说什么,而是直接挂了电话,然后加速赶往公司。 果然不出他所料,出事了。 方舟大厦甬道两旁的露天停车场停了好几辆电视台媒体车,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和手持话筒的记者就混杂在来往的上班的男女中埋伏着。一个记得他车牌的女记者在还没等他停好车就带着摄影师冲了过去,像是蜂王带动群峰,一股脑的涌向花丛中的霸王花。 “贺先生,您看到昨天晚上的帖子了吗?” “情况属实吗贺总?爆料人说他手中有证据,是什么证据?” “请问您真的做过那些事吗?!” 贺丞在群峰拥堵下依旧昂首挺胸的迈步走向大厦门口,把他们的来意当做捕捉花边新闻。 “您和市局刑侦队长是什么关系?你们真的像网上流传的那样吗?!” 七嘴八舌之中,他捕捉到一个重要人物,脚步忽然一顿,循着声音追踪到发问的记者,问:“谁?” 记者被他冷飕飕的裹着寒光的眼睛一盯,险些腿软问不下去,还好此时有胆大的人争先恐后的把问题重复了好几遍。 贺丞双眼一沉,看着眼前这群记者,就像在看一群蹲在泥坑里拼命往高处跳的青蛙。 好在肖树领着两个保安很快挤了进来,一左一右的为贺丞开出一条通道,随后把记者拦在门外。 等电梯的间隙,贺丞问他:“昨晚发生什么事了?” 肖树避开话题中心打了个擦边球,道:“好像是——楚队长被停职调查了。” 贺丞按下楼层键,然后低下头来回划着手机屏幕,想从自己经常光顾的几个网页上找寻记者来意的蛛丝马迹,听到肖树这句话,可能是手机盖儿太滑了,抑或是划动屏幕的时候忽然用错了力道,连手机一起从手中滑了下去。 电梯‘叮’的一声打开,几位天鹅城员工看到站在电梯口的贺丞,不约而同的僵滞了片刻,随后把目光从他身上匆匆移开,向他打声招呼就迅速的贴着墙根溜走了。 虽然和他们目光相接的时间很短,但是贺丞依旧可以看得懂他们的眼神里夹杂的信息,那是一种对位高权重者无可奈何只得去‘敬’随后躲避洪水猛兽般迫不及待‘远之’的眼神,抑或于立于摩天高楼下,而高楼地基腐朽,他们不得不仰视,却在内心期盼大厦将倾…… 贺丞弯下腰捡起手机,轻轻拂去手机壳上不存在的灰尘,抬脚走进电梯,等电梯门合上,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他和肖树,才问道:“原因是什么?” 电梯升到二十七楼的几分钟时间内,贺丞已经搞清楚了来龙去脉,那篇帖子一点都不难找,病毒肆虐般铺满各个网站,连热搜都上了好几次。全世界不知情的或许只剩下他一个人,现在他很快的也了解内情,看完那篇帖子,没理会网友的留言讨伐,揣起手机,走出电梯。 公共办公区的格子间里每个人比之往日都有些难耐和兴奋,女职员们三三两两的把椅子拉到一起,凑在一起刻意压低声音在悄声议论。虽然每个小团体的声音都微乎其微,但是她们基数大,人数众多,所以声势甚重。 贺丞一露面,人人各归其位各司其职,个别心虚者还觑眼瞄他脸色,然而贺丞都没有往办公区看一眼。他径直走向办公室,在办公室门前止步,对秘书间的何云舒说:“让杨秘书到我办公室。” 他一点都不担心楚行云在警局的去留问题,上面让他停职,也仅仅是停职,楚行云现在在刑侦队担任的角色相当重要,四方八面此时都盯着楚行云身后的‘空缺’,从昨夜起,银江市的政治势力已经开始博弈,以楚行云为拔河比赛中的准绳。 楚行云这些年虽然没有攀权富贵抱住一条雷打不动的金大腿,但是他一次次的冲锋在打击犯罪第一线,纵不荣耀等身,也劳苦功高。倒贺家的人想把他当做典型溺死在政坛河流中,扶贺家的人自然会相反设法的把他从河水里搭救出来。 楚行云被停职调查了,其实是好事一桩。因为这次的漩涡势力太猛,站在风场边缘一不小心被吸附进去,就会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所以贺丞听到楚行云被停职,非但不着急,反而有些庆幸。但是楚行云是万万不可能为自己的度身世外明哲保身感到庆幸的,他今天被绊了一个跟头,一定会满腔怒火的爬起来,不惜一切代价把自己身上的脏土洗干净,揪出幕后使绊子的人。 贺丞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地面上那些守在大门口,不肯死心的记者,慢悠悠的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西服合体修身,勒着后背有些胀痛。 杨姝很快进来了,站在门口轻轻扣了扣门,叫了声:“贺总。” 贺丞回过身,解开最后一粒纽扣,把西装外套下摆随意往两旁一撩,指了指外厅的会客沙发:“坐。” 杨姝的脸色有些不好,像是没休息好,露出些许疲态,不像往常般神情活泼,严谨端庄。 贺丞在她对面的一组沙发上坐下,习惯性的靠进椅背,交叠双腿,开口便单刀直入的问:“这两天楚行云找过你吗?”杨姝的一双弯眉忽然皱了一下,神情间竟然露出一丝厌烦,不过她很快调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保持着平和,说:“没有。” 贺丞略有几分探究的看着她的脸,顿了片刻才道:“他没有问过你5月6号的去向?” 杨姝把眼睛一垂,极轻的笑了一下:“我和他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互相报备行踪。” 贺丞看出来了,她在自卫,抑或是用自卫的方式反击。显然网络上关于他和楚行云身心勾结暗通款曲的流言影响到了她,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杨姝开始对他们有所防备,并且急于和楚行云撇清关系。但是她的演技太拙劣,没有把自己受到伤害的一面完美隐藏,她过于强烈的自尊心迫使她只露出冷漠的一面,但是没约束好她心里很动摇的那一面。 贺丞可以想到杨姝之所以急于和楚行云撇清关系的原因是什么,于是十分虚情假意的微笑道:“需要我解释吗?他生日那天没有赴约的原因。” 杨姝猛地抬头看他,眼神里的防备很明显,直直的看了贺丞片刻,然后谦和温婉的笑说:“贺总不要开玩笑了。” 贺丞看出了她骨子里的清高,没有继续试探,轻巧的继续被打断的话题,说:“如果他问你在玫瑰庄园的所见所闻,你——” “我明白。” 杨姝轻声出言打断他,然后露出一抹适宜的笑容,恭顺又谦和道:“我那天晚上喝了一点酒后就睡着了,其他的事我一概不清楚,这是事实,无论谁问我,这都是我的答案。” 贺丞挑眉,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欣赏:“很好,你去忙吧。” 杨姝离开后,他又回到落地窗边,拿出手机楚行云打了个电话,却被挂断,他再打,又被挂断,后来索性打不通了。 忽然之间,他有点理解了他每次挂楚行云电话时对方的心理活动,真是忍不住飙脏话! 第48章 捕蝶网【16】 楚行云既没有把贺丞拉黑,也没有把手机关机,而是暂开了飞行模式,在局长办公室里拿着一纸最高检下发的通知文件认认真真的看了好几遍。看完后把轻飘飘的文件扔到局长办公桌上,轻飘飘的笑了笑,轻飘飘的说:“那我是不是被监|禁了?” “你有手有脚能跑会跳,谁禁的了你?这段时间低调点,避避嫌,过了风头就没事儿了。” “过了风头?您直接说等破了案,但是杨局,把案子交给郑西河,还能破吗?” “让你停职,你以为休假呢?该做的工作还得做,泼到你自己身上的脏水你还指望着谁帮你擦干净。” 楚行云领会了领导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单飞不解散’,组织做你坚强的后盾,怀抱虽然暂且关闭,但是革命依旧要继续。 他被停职的消息不胫而走,局里上上下下充斥着送丧般的氛围。谁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貌似是看一眼少一眼,一向活跃的乔师师也没了活泼劲儿,默默目送他下楼。 楚行云走出办公楼,迎着冉冉高升的太阳伸了个懒腰,站在警徽门脸下点了根烟,还没抽两口就见杨开泰从外面回来了。 杨开泰一路小跑到他面前,一脸焦急的问:“队长你被停职了?” 楚行云没接他这茬,搂住他肩膀迫使他转了个身,然后勾着他脖子趴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看着郑西河,他有什么动作随时告诉我。” “郑队长怎么了?” “这么跟你说吧,他跟咱们不是一条心,他带的那几个人你也——” “哎!” 四楼局长办公室的窗户忽然被推开,然后砸下来一支圆珠笔正中楚行云头顶,楚行云仰头一看,杨局趴在窗口朝底下喊:“勾肩搭背成什么样子,你把我儿子松开,松开!” 楚行云心说这老头真是有毛病!这么大个儿子又不是闺女,被男人楼两下还能掉块肉吗?! 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也是这么跟杨开泰说的:“我他妈还能占你便宜?!” 他很是莫名其妙的走了,没留意杨开泰一脸的尴尬,杨开泰心说他爹确实担心他被男人占便宜,因为他高中一毕业就跟家里出柜了。 他爹大马金刀的从楼上冲下来,刚好看到楚行云的车屁股溜出警局门口。 “他刚才跟你说什么?” 杨开泰垂着脑袋没精打采道:“没什么。” 杨局护儿子像只护崽的老母鸡,苦口婆心一万个不放心的说:“你们年轻人这个,这个这个,选择自由!虽然我不理解,但我也没反对过,可是你也不能找个这样的啊,他跟那贺家二小子不清不楚——” 杨开泰耳尖冒红,捂着脸转身就走:“你别胡说了,我的事儿你——” 话没说完撞到一个人,他把手放下来抬眼一看,看到傅亦拿着一叠文件站在他面前,揉了揉刚被他撞到的肩膀,笑说:“你走路怎么老是不看路。” 杨开泰的耳尖更红了,侧开身给他让路。 傅亦问:“楚行云呢?” “刚,刚走。” 傅亦点点头,从他面前走过,向局长打个招呼,朝警局大门走过去。 杨开泰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跟上他:“傅队你去哪儿?我跟你去!” 傅亦却摆了摆手:“不用了,你留下帮忙。” 他开着车驶往东城区吴耀文居住的小区,虽然小区治安不好,闲杂人等和车辆一律可以进入。但他还是把车停在小区对面的街边临时停车道,在车上给吴耀文打了一通电话,这才约他见面,吴耀文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和推脱,只说很快就到。 等人的期间,傅亦再一次翻阅吴耀文的个人履历,越往后翻心情越沉重,一向坚实且平静的内心头一次面对‘嫌疑人’这么摇摆不定,只能在一次次的自我说服中坚持自己的判断 估算着吴耀文即将到来,他把文件卷起来扔到后座,回头的一瞬间透过后窗玻璃看到距离他的车不足十几米的地方静静的停着一辆黑色哈弗,全封闭的车窗使他看不清车内的人,只有车头挡风玻璃上两扇雨刷有序的左右摇摆…… “警察先生。” 车窗的轻扣声让傅亦回过头,然后把车门解锁,说:“上车吧吴先生,我们还需要去一个地方” 吴耀文依旧一副沉默木讷,忠厚老实的模样。坐在副驾驶把安全带拉好,才问:“需要多长时间?我下午还得回厂子里上班。” 傅亦边发动车子,边从后视镜里观望后方的动态,很奇怪,那辆哈弗消失了,他车后十几米的地方空荡荡的,仿佛那辆哈弗从未来过。 “很快,只是问你几个问题。” 吴耀文不再说话,傅亦不知道是他心理素质太过强硬,还是他太过于受人摆布逆来顺受,总之警方找他问话的两次,他看似没有丝毫保留的托盘而出,对警方的态度即配合又疏离,即坦诚又设防,像吴耀文这样的‘老实人’其实很难摸透,他们要么本性太纯良,要么隐藏得太深,他们比普通人更善于伪装自己,更加聪明,他们明晰律法,能断是非,即使泰山崩于前仍旧能保持镇静,这样聪明,又冷静的人是刑侦人员的天敌,因为他们和刑侦之间只相差‘合法化’的手续。 吴耀文就是这样的人,当傅亦得知他曾是律师的时候,就笃定了他是有能力有手腕和警方抗衡的聪明人。 但是他有能力,并不代表他会这样做,自打傅亦看到他鲜为人知的深层履历时,就开始不断的怀疑自己的判断,无形之中,他把孙世斌案件的关键,赌在了吴耀文清清白白不容藏污纳垢的人格上。 没走多久,他接到一通电话,来电显示让他感到很意外,是贺丞 。 虽然他和贺丞互留了对方的联系方式,但是他们之间的来往也仅仅和楚行云挂钩,彼此还算熟悉,只是绝对算不上什么交情。 他猜到了贺丞找他和楚行云有关,果不其然,贺丞说楚行云手机打不通,问他知不知道楚行云现在在哪里。 傅亦当然知道楚行云在哪里,说了一个茶楼的名字,然后就挂了电话。虽然待会儿的场合不适合会客,但是贺丞的性格他也是比较了解,从他这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会通过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人打探,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得知楚行云的地理位置。既然如此,倒不如索性告诉他,也免去别人的麻烦。 天外楼聚茶庄位于北岭街闹市中的餐饮区,虽然打得是世外桃源深居简出的揽客标语,但是在银江市这个具有现代化标志性的城市,任何返璞归真的建筑都是在钢筋铁瓦中强行附庸风雅。 现代人对于‘雅致’的追求越老越广泛也越来越空泛。只图‘形’而不求‘神’,自以为模仿故人建造廊坊长亭,假山流水,听两曲鼓瑟合鸣的曲子,喝一碗琴音娘子调制的茶水,就通络一身筋骨,脱去肉体凡胎飞升成仙了。 这种人很多,而且大多是出身草根半途发迹的富商奸贾。名利等身后就迫不及待的洗去身上的铜臭,以彰显自己不同凡响的人格品位。这种人其实最俗,嫖着美娼还狡辩美娼是良家少妇,佛口蛇心两面三刀的本事真真的是达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 俗就俗吧,大家都是泥巴捏来的泥人,没有几个是用清水淘洗过的,但总有些泥人装腔作势的挥洒着身上的污泥点子还自视腹中风采盈满则溢,酒肉穿肠油腥灌肚的五脏庙里请的都是一身佛袈的金身罗汉,恶心了别人满足了自己,说的直白些就是装逼! 楚行云本来不打算来这儿,但是上次扫黄严打期间茶庄老板拼了命的给他塞贵宾卡和抵用券,而且顾及在场一位大领导的脸面,他硬着头皮接了两张卷,到了今天才忽然想起来卷子即将过期,这才把落满灰尘的两张现金券抖落干净,拿来消费了。 茶庄老板长袖善舞极其油滑,见到他就跟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生兄弟一样,不以一时的成败论英雄,可谓给自己留足了后路。 楚行云在他的引领下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一间观景极佳的包厢,日式和风的装修,进去还得脱鞋,包厢里摆着藤木桌椅,和一些装饰用的书扇画屏,简单讲究又雅致。 老板把他安置好就识趣儿走了,楚行云坐在包厢门口的台阶上观赏眼前的假山流水,曲水回廊,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只比大满还‘膨胀’的波斯猫慢悠悠的走过去钻到他怀里求抚摸。 楚行云人缘不怎么样,动物缘倒是很好,尤其是猫,对他都很亲近。当初他去宠物店里挑猫的时候,整个宠物店上百只猫都跟中了邪一样拼命往他怀里爬朝他叫唤,那百年难遇的情形连店员都惊了,于是他挑中了往他身上爬的最厉害的大满。要走的时候看到角落里一只浑身雪白的狮子猫蹲在墙角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墨绿色的眼珠里闪烁着明亮通透的光芒,它骄矜又高傲的模样让他想到一个人,忽然觉得它好像是在那里坐了很久,也等了他很久很久。 他蹲下身试探性的朝狮子猫伸出手,它就慢悠悠的走到他面前,用脑袋轻轻的蹭了蹭他的掌心。 于是他带着两只猫回家了,取名的时候特意咨询过贺丞,贺丞想了半天,说:“猫就是猫,你给它取名,它还能变成人?编个号算了,一号和二号。” 楚行云立马就把电话挂了,像给自己儿子取名字一样翻开字典认认真真挑选吉祥富贵的字眼,结果越取越像人。黔驴技穷穷途末路之时想起贺丞的话也不无道理,要不编个号算了?好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灵光一闪,打开手机翻日历,发现当天正是小满时节,于是对饶来的狮子猫说‘你叫小满。’,又看看体积明显大一些的狸花猫,说‘那你就是大满。’,末了夸赞自己‘我他妈真是牛逼。’ 没一会儿贺丞又打回来问他名字取得怎么样了,楚行云把名字告诉他,贺丞又是半天没吭声,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接回来一对双胞胎私生子。” 喜当爹的那位冲着天花板翻了一个大白眼,二话没说挂了电话。 正胡思乱想间,就听左边走廊里有人叫了他一声,他转头一看,傅亦和吴耀文到了,旁边那个穿着西服身材挺俊的男人是谁?贺丞? 楚行云以为自己眼花了,但是随着此人越走越近,是贺丞没错。 傅亦把吴耀文带进他身后的包厢,对他说:“门口碰见了。” 楚行云坐在台阶上,弯腰塌背正在摸猫,贺丞身姿挺拔的站在他身边,让他不得不仰起头去看他,从仰视的角度看上去,贺丞的两条腿显的出奇的笔直修长。此时太阳正好移到正上空,贺丞背着阳光,光线打在他身上在他周身反射出一层氤氲的光雾,他微低着头,因为逆着光所以看不清脸,但是他脸上那副金丝眼镜倒是亮的出奇,在阳光下像是两块聚光板。 楚行云被他眼中的光灼了眼睛,抬起手挡了挡头顶的阳光,笑道:“我的绯闻男友来了,有何贵干?” 贺丞微微掀起唇角,说:“来看看我的绯闻男友。” 第49章 捕蝶网【17】 他的声音低沉酥软,听的楚行云耳根发痒,把猫往外一轰,站起身往包厢里走:“我怎么觉得,你是看我笑话来了。” 傅亦在精致的根雕茶海桌上夹着茶杯用热水冲淋,见贺丞和楚行云一起进来了,也没避着贺丞,对楚行云说:“抓紧时间。” 楚行云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刚想让贺丞坐远点儿,就见贺丞紧挨着他在他身边的空位上坐下了,双腿一叠,摆出vip座上宾的架势。 楚行云头疼了一下,没搭理他,把注意力放在傅亦身旁的吴耀文身上,不咸不淡的和他扯了两句闲话。几句话的工夫,已经把傅亦带来的资料看完了,他把资料往旁边的矮几上一搁,切入正题:“吴先生,平常开什么车?” “我没买车。” “厂子里的车?” “江淮轻卡。” “哦,平时开车有什么习惯吗?” 吴耀文一向不迎视他人目光的双眼微微一抬,放在和楚行云的目光擦肩而过的边缘,道:“没有。” 楚行云盯着他,敏锐的察觉到他已经开始紧张,便故作轻松的笑说:“你平常送货开的车一般都停在厂子里吧。” “嗯。” “那我们把你的车开回警局调查取证可以吗?” “调查什么?” 实木椅子太硬,楚行云调整了一下坐姿,向左倾斜着身子翘着腿,把身体重心放在椅子扶手上,看着他的那双像是在尘土中滚过般的灰褐色眼睛,笑说:“调查你在5月7号去过孙世斌住所的证据。” 这个年过半百善良忠厚的男人终于肯抬起头正视楚行云的眼睛,楚行云很意外,在他眼中看不到任何尖锐的锋芒,他的眼珠就像是被时光打磨了所有棱角的圆石,没有丝毫危险,任何的攻击力。更让楚行云意外的是他竟然没有反驳或者为自己开脱,而是磊落大方的承认了。 “很抱歉,楚队长,我向你隐瞒了我在7号去过小孙家里的事实。” 楚行云已经制定了战略,拟定攻克路线,只等对方挂起站牌便大举进攻,但是逼至城下却发现城楼上高挂免战牌,这一拳挥空的惶惑和诧异让楚行云一时有些怔住。但他很快调整战略,双眼像一道抓抓钩一样紧盯着吴耀文眼睛,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坦白而卸下防备,反而更加警惕:“还有呢?你7号凌晨并没有去你前妻家里是吗。” 吴耀文双手放在膝上,点头供认:“是,我承认。”傅亦早已放下了手里的茶具,把已经烧开的水壶提到一边,也把目光投向焦点中心吴耀文身上。 楚行云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吴耀文端起茶海上一杯用来冲刷茶具的温水,不紧不慢的喝干了,然后把杯子放回原位,继而又把眼睛垂下,用他浑厚低沉又苍老的声音道:“半个多月前,小孙每周都会到我们家去。刚开始我没有在意,直到一周前,我回家早,当时晓霜不在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门也没锁。我发现他在晓霜房间用晓霜的电脑登录他们单位的系统,擅自转移客户存放在银江钱库的资金。被我发现后,他承认了,并且求我不要声张出去,而且不要告诉晓霜。晓霜还不知道他私自转移客户资金的事情,我让他在被发现之前把钱转回去,他答应我了。可是第二天周末,他就带着晓霜去绿丹山,晓霜以为只是去山上玩两天,就听他的带了几件衣服。但是他不是带晓霜出去玩,而是带晓霜出走,他说已经弄到了一大笔钱,接下来找个地方重新开始就好。晓霜很害怕,就求他回去,但是小孙不同意,晓霜想到一个办法,骗他中途下车买水。因为她失眠,所以随身带着安眠药,她把安眠药放进水里让小孙喝了下去,然后给我打电话。她还没学过开车,就让我上山去接她,我把小孙的车从山上开回来。先把晓霜送回家,然后把车开到了小孙租住的小区里,我把小孙带上楼,很快他就醒了。他到底是个善良的孩子,没有恶心,只是一时被钱财迷了心窍,他答应我第二天就把资金全部归位,如果被单位发现,他就去自首。我叮嘱他一番,就回家了,但是第二天,他的电话就打不通了。” 这是一个全新的故事,一个楚行云始料不及的故事,且不说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他首先套入了所有的线索,和已知的时间点核实无误。 不对,有矛盾。 楚行云问:“你报案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我相信小孙会迷途知返,如果他能把钱转回去,就能把生活恢复常态。而且,他当时转钱用的是晓霜的电脑,我担心这件事暴露后,会牵连到晓霜。” 这貌似是一个……合情合理,无懈可击的答案。 “你有证据吗?证明你说的是实话。” 吴耀文说:“有。” 随后,楚行云看到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食品塑料袋包裹的印有华夏银行字样的密码器。每个银行职员都有的密码器,他往外掏密码器的时候带出了口袋里的一只打火机,楚行云的注意力全在证据上,没看到他弯腰从地上捡了一只打火机。但是旁观的贺丞却看到了,贺丞不仅看到了,还记在了心上。 楚行云把密码器翻到背面,果然在背面看到了贴有‘孙世斌’字样的标签。 这一拳不仅挥空了,而且被对方借力打力打在了自己身上,楚行云觉得有点头晕。 吴耀文常年从事体力劳动,被岁月压弯的腰背似乎直也直不起来。此时更是着心忏悔,佝偻着腰低着头说:“我从小孙家里离开的时候,怕他再一次逃跑,就把这个东西拿走了,对他说他如果逃走,我就把这个东西交给警察。现在我不确定他是遇到麻烦了,还是逃了,你们查一查这个密码器吧楚警官,里面应该有他转账的记录。我为了保护女儿而隐瞒了事实,我必须向你们道歉,对不起,楚警官,我明白我的私心妨碍警方办案,你们有权以妨碍侦查人员查案的罪名拘留我,我现在就可以和你们回警局,同时也拜托你们一定要找到小孙,无论是判是罚,请把他安全无恙的找回来,晓霜很担心他,拜托你们了。” 楚行云并没有把他送到警局,因为和此时‘迟来的真相’相比,吴耀文事出有因的隐瞒事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孙世斌还活着,那就说明他和傅亦在天台上的猜想全都错了。 头一次感受到‘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挫败感,眼见着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或许是懊恼自己的判断失误,从而错怪了他心里的菩萨,楚行云心里总有些不安 。 吴耀文走了,剩下楚行云和傅亦相顾无言。 傅亦难得露出挫败气馁的表情,摊开双手问楚行云:“就这样?结束了?” 楚行云把密码器扔到他面前,紧锁着眉拿出手机给乔师师打了个电话,那边做贼似的接起来:“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你猜是谁和周思思里应外合把出版社的钱从银行——” “孙世斌?” 乔师师:“皇帝不出门,洞悉天下事啊您。” 答案如此轻易的得到确认,楚行云心里七上八下的挂了电话,扶着脑门焦头烂额道:“这他妈的怎么……又缠到一块儿去了,孙世斌和那个放炸|弹的孙子是什么关系?诶!那天跟踪你的那人,是不是就他们两其中一个?” 傅亦说:“不,这应该是两桩不相关的案子缠到一起了,放炸|弹的人和周思思是一桩,孙世斌和周思思又是一桩,两桩案子之间或许并没有什么联系,只是——凑巧?” 说完紧紧皱了一下眉,他和楚行云一样极其的讨厌‘凑巧’,巧合这两个字稍有不慎用错了地方就可能会被对手利用,掩盖真正的事实和真相。 楚行云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现在的重点就在找出周思思在5月6号那天到底去哪儿了!” 他们两个人讨论案情,贺丞在旁闲来无事,顺手拿起楚行云放在矮几上的资料翻看。发现是吴耀文的档案,上述记载的种种事迹都不足以打动他,直到他翻到其中一页履历时才把眼皮掀开,以示重视:“大专学历,执业律师?”说着看向楚行云,斜着唇角好似在说风凉话:“这位恐怕又是一个为法制服务不成沦为法制牺牲品的反叛者,你遇到对手了楚队长,对手不禁巧言善辩,而且还有高等法律知识,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可怕吗?起了恶心的老实人最可怕,更可怕的是他还善于武装自己,具备和警察抗衡的胆识和智慧。” 楚行云凉飕飕的看他一眼,伸手指着门外:“再胡说八道你就出去。” 贺丞眼睛微微一眯:“我说的不对?” 楚行云一脸庄重肃穆的看着他:“你知道他为什么放着大好前程的刑辩律师不做,跑去饲料厂做苦工吗?因为十三年前他在家乡给一对失去儿子儿媳和孙子的老夫妇辩护,煤老板的儿子酒后驾驶撞死了小夫妻一家三口,反被被告抹黑吸食毒品,应当承当全部责任。当时尸检报告都出来了,夫妻两人全是阳性,是煤老板从中做的手段,检察院和法院配合他们打组合拳,把原告老两口一口咬死,不断上诉要求再审的吴耀文被法院联合整个律师行业封杀,并且吊销他的律师执照。被剥夺律师执业资格后,他三番五次被黑社会骚扰,直到被驱赶出家乡,后来他来到银江定居,每月都给那对老夫妻寄生活费,他们下葬的时候还为他们扶馆送行,戴孝守灵。老夫妻死后的一切话费都是他承担的,与此同时他家里还有卧于病榻的老母亲。且不就这个案子断他的对错,这样的一个人,我们可以质疑他,但是决不能凭空诋辱他。” 楚行云口中对善良之人应有的尊重和善待,贺丞只能隐隐约约的理解一些。毕竟他周围的全是一群伪善而虚荣的人,也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这么迫切的需要楚行云陪在他身边,楚行云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光明,在他沉浮在汹涌的暗流中为他指明白与黑的分界线,也让他免于溺死于黑暗和深渊之中。 楚行云严词厉色的说完这番话,没留心他是什么反应,接着和傅亦讨论案情。冷不防胳膊被碰了一下,他扭头一看,见贺丞把一杯茶端到了他面前。 楚行云眉心一展,很是讶异的去看他,只见贺丞扭着脖子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手里捏着杯子又不耐烦的往他眼前送了送。 眼前这杯茶明显是胡乱泡制的,昂贵的茶叶被热水浇成了抹布色,还没尝就知道味道一定不好。 贺丞自觉说错话,这是向他赔罪来了。 楚行云挑了挑眉,脸上露出零星的笑容,把茶杯接过去,喝了一口烫嘴的茶水,心道果然难喝。 贺丞好不容易自在了些,坐正身子冷着脸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装作不经意似的道:“刚才他口袋里掉出来的那只打火机,你看到了吗。” 楚行云如实道:“没有,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奇怪那种东西会出现在他身上。”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不是打火机吗?” 贺丞瞟他一眼:“是打火机没错,但是那种打火机是夜店特供,放在前台找零用的,而且品质不次,应该是蜀王宫一带的夜总会。” 这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信息,当时这种信息出现在吴耀文身上,楚行云觉察出这条信息或将引出新的线索,于是吹散茶水表面的热气,一股脑全倒进喉咙,站起身跟傅亦打个招呼就要走。 贺丞跟上他:“我和你一起去。” 楚行云啧了一声:“你跟着我干嘛?该干嘛干嘛去。” 贺丞斜他一眼,不无讥讽道:“你连他的打火机都没看见,怎么找?你连招摇撞骗的证件都被收缴了,别人凭什么配合你?” 楚行云被他戳到痛处,走在长廊里慢悠悠的扭头看他一眼:“情报更新的够及时啊,那你是来安慰我的,还是来落井下石的?” 贺丞挑起一边唇角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觉得呢?” 楚行云:“我觉得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贺丞脸色一沉,眼神儿一冷,哼笑一声往前跨大步走了:“我管你的死活。” 第50章 捕蝶网【18】 吴耀文走出天外楼聚茶庄,站在人行道,湍急的人流中。烈日阳光下,他像一尊被风化消磨的残存不堪的石塑,他皮肤黝黑,面色土黄。灰蒙蒙的眼珠像两颗镶嵌在龟裂的黑土地中的石子,浑身上下充满了坚实不可击败的力量。 他立在人行道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铺满他的面庞,让他感到眼角酸涩,一直淌到他干裂发白的嘴唇上。过往的路人都用看待乞丐抑或老年痴呆的目光看着他,然后从他身边绕开匆匆走过。 他舔了舔粗糙干裂的嘴唇,像民工一样用手抹掉脸上的汗水,朽木似的眼珠微微一动,抬脚朝着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哈弗走过去。 他来到车窗前,敲了敲漆黑一片的车窗,顷刻,车窗缓缓降下一半的高度,坐在驾驶座的男人露出带着墨镜的上半张脸。 吴耀文看着那副冰冷,凝黑的墨镜,欠着腰恭顺又谦卑道:“我是吴晓霜的父亲,我找江先生。” 黑色哈弗钻入车流中,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北岭街和蜀王宫大道不算远,只隔了一条步行街,走路二十几分钟就能赶到路程,此时午高峰还没过去,如果开车的话光堵在路上的时间都不止二十分钟,所以楚行云果断选择弃车步行,穿过十字路口径直的朝东边走去。 贺丞本来想开车,但是楚行云非要步行,于是也跟着他步行,身后十米远的地方跟着两个便衣保镖。 楚行云回头看了一眼混入人群中的两个保镖,两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面目严肃神情刚毅,走路的姿势方方正正,连步子都迈的差不多。 “贺将军的兵吗?” 他问。 贺丞毫不在意道:“不知道,昨天晚上到的。” 楚行云瞅他一眼:“你得领情。” 贺丞弯着唇角笑的很敷衍:“领谁的情?贺将军?” 贺丞的家庭成员之间关系有些冷淡,父母早年离异,父亲又常年以军区为家,这二十几年来回家的次数得用一个手数。回到家见到儿子也是不改军区首长雷厉风行令行禁止的作风。 贺丞小时候身体不好,一直生着病,他爹觉得全是生活环境太过舒适安逸,才落个病恹恹的身体。为了锻炼他的体魄,大冬天飘着鹅毛大雪的天气里把贺丞浑身上下扒的只剩条内裤扔到院子里,结果贺丞大病一场,发了一个星期的高烧,险些没有烧死,把楚行云急的差一点跟他一块儿去了。 他爹还是觉得他娇气,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没有一点比得上他哥。他哥是贺瀛,长他七八岁,早早的就被送到军校读书磨砺。贺丞对他哥的印象本就不深,被他爹总拿来作比较,便逐渐厌恶记恨了贺瀛。 有一年贺瀛回来了,十八九岁风华正茂,体貌轩昂俊朗迷人,穿着一身军装简直神气的不得了,当时贺丞才十一,楚行云十五。楚行云第一次见到贺瀛,就感觉自己以后人生找到了方向,在贺瀛回家的那段日子里,像每个大男孩都会有一个崇拜的邻居大哥一样对贺瀛崇拜的死心塌地。 贺瀛对家里的弟弟还是比较上心的,在军校里用坦克的碎零件给贺丞捏了一个神灵活现的小猴子。因为贺丞属猴,贺丞从小性子就冷漠孤僻,除了楚行云对谁都不笑一下,接了他哥的礼物竟然破天荒的对他笑了一下,还是比较领情的。但是没领多久,很快就把小猴子锁在了抽屉里再不想看一眼。 因为楚行云对他不如以前亲热了,有一晚上楚行云过了饭点很久才回来。身上沾染脏污,衣服像被野兽挠过一样缺一块儿少一块儿,脸上青一道红一道,唇角还留着血,明显是跟人打架了,而且战况十分激烈。 楚行云小时候虽然很皮,但是很少跟人打架,今天明显是造了围殴。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都围过去对他嘘寒问暖。个头最小的贺丞挤不过去,站在客厅呆呆的看着他。 楚行云咬着牙埋头一言不发,问他什么都不说,两只拳头撺的紧紧的貌似还想出去再打一架。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垂着的眼睛一下子抬起来,一眼对准了站在不远处的贺丞,青青红红的脸上忽然涌上一层血红,红的耳根在滴血。他扒开人群跑上二楼冲进贺丞的房间把自己的东西全都搬了出来,就此,和贺丞‘分居’了。 贺丞至今都不知道那天楚行云跟谁打架,原因是什么。也是从那天开始,楚行云搬出他的房间,待他也不像从前一样亲密无间,贺丞把这笔账记在了贺瀛身上,认为是楚行云找到了更好的伙伴,所以疏远了他。 这仅是他的猜测,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他只在上次楚行云喝醉时问过,答案至今是个迷。 总之,贺丞对他爹,他哥,感情都不深。唯一亲近的就是他爷爷,也是相对而言。 贺丞小肚鸡肠极其记仇,看样子还没从当年的阴影里走出来。楚行云见他满面冰霜激呛冷笑的模样,把‘你哥早上还给我打了一通电话问你的情况’这句话一字不落的憋了回去。如果他说出来了,贺丞一定会怒气更甚,然后冷嘲热讽道‘问我的情况给你打电话干什么?你们的关系还真是好!’ 有时候楚行云真是搞不懂,贺丞到底是看不惯他跟贺瀛走的近,还是看不惯贺瀛跟他走的近。 贺丞一直在余光打量他,见他慎思衬度,埋头不语的样子,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说:“闭嘴。” 楚行云:“……我说什么了?” 贺丞静静绷着下颚面露冷色,冷飕飕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楚行云用力抿了抿嘴巴,闭上眼换了一口气,再度睁开眼时眼睛里盛满了神父满怀仁爱宽恕天下般的圣光,说:“好好好,我不说,不说。” 岂料贺丞不领情,豁然止步,转身直视他,眸子里盛满针芒,咄咄逼人道:“那你本来是打算说了?” 楚行云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做‘太子爷让你背锅,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啊。” “那如果我不说呢?你就说?” “没有这个如果!我他妈的什么都没说!” “呵,你嘴上没说,心里肯定在说!” “你管我心里有没有说,我又没说出来!” “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说也不要说,想也不要想!” “那你是说我心里想什么还得经过你同意?” “我没这么说,你少上纲上线,我是说你在我面前不能想你刚才想的,更不能说!” “你——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你就不让我说!” “我为什么不知道,你想说什么都写在你眼睛里!” “那你倒说说,我眼里写什么了?” “我不想说!” 楚行云脑袋一阵闷响,感觉成千上万只马蜂排着队的在他眼前绕圈,绕的他头晕眼花。在这场‘说与不说’的辩论演变为世界第九大未解之谜之前,他抬手终止这场辩论,大着脑袋急忙喊停:“我怎么感觉咱俩说岔了?你说的是谁?” 贺丞如视仇敌般瞪着他,胸膛起伏不稳的喘着粗气,绷着下颚咬着后槽牙不说话。楚行云挥散眼前的马蜂,拨云见雾找到问题中心:“你说的是贺瀛?” 贺丞:“你还说!” 楚行云莫名有点心虚,毕竟他刚才真打算说起贺瀛。又见贺丞这幅被触了逆鳞即将暴血而亡的模样,不禁开始担心他的伤病,于是连忙举双手保证:“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以后不说了,坚决不说!” 说着把他拉进人行道边上的一排棕桐树下,躲开人流中心,把手当做扇子在他面前扇了几下,笑呵呵道:“消消气,消消气。” 贺丞胀满血气的面色稍有缓和,眼神像一排利剑一样在楚行云脸上擦着边儿过去,褪下已经汗湿的西装外套一把挥开他的手,抬脚往前走了。 他和贺丞吵架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吵了起来,开始的稀里糊涂,过程极其激烈,结尾总是匆忙,吵完了回过头一想,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方才吵架是为了什么。 贺丞闷头往前冲了近百米,冷不丁回过头一看,楚行云远远的落在后面,于是停下脚步,站在树荫下等他。 楚行云慢悠悠走到他身边,打量一下他的脸色,逗猫一样笑说:“不生气了?那走吧,耽误不少工夫。”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署宫北街,北街在白天仍旧比别处更热闹,更能吸引男男女女游逛消费,贺丞带着他进了两家酒吧。熟门熟路的走到吧台收银的地方,看一眼搁在吧台上的一盒打火机,发现和吴耀文身上的那只很像,都是黑底红纹,但是不完全一样,吴耀文身上的那只还有彩色羽毛的印迹。 “一样吗?” 楚行云问。 贺丞拿起一只放在白昼依旧亮着的灯光下看了一圈,道:“不是,少了一片羽毛。” 吧台女孩儿见他们来意不纯,本着谨小慎微的心态一问三不知,再问就说是新来的。 楚行云哄小孩一样耐下心道:“你只需要告诉我附近那家店有这种印着羽毛的打火机。” “我真的不知道,要不你们去前面看看吧,这条街不止我们一家酒吧。” 楚行云心说就是夜店太多了才要问清楚,一家家问下去天都要黑了。 此时正是白天,酒吧里客还没满半座,问了几个客人,没一个知道的,没办法,只能一家家问下去。 走着走着到了蜀王宫娱乐会所,他们今天来的巧了,蜀王宫斜对面的小广场聚集了一群年轻人,都是刻意装扮过的年轻男女。服饰怪异,面化浓妆,女人带着七彩发箍,涂着几道绚丽的眼影,男人在脸上刷了一道彩虹似的油彩,洋洋洒洒总有上百个人。楚行云上一次见到如此装扮的,还是巴西世界杯开幕式的现场。 这些人浑身上下五颜六色,成群结队的从小广场和他们迎面走来,声势浩众十分引人瞩目。 机车队载着欢呼嚎叫的男女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楚行云看着迎面走来的声势浩大的人群,听不清他们在喊些什么,于是问贺丞:“怎么回事儿?” 贺丞倒是见怪不怪的模样,淡定的推了推眼镜,把拿在手里的西装外套从左手换到右手,说:“没见过吗?同性恋群体游行。” 这——他还真没见过。 同志他见过不少,同志游行他还是头一次见,左顾右盼不禁感到有些新鲜。转眼就和游行的队伍相融了,因为街道宽阔,所以并不拥挤,身上涂满彩虹的男男女女们对闯入他们队伍的两个人视若无睹,纷纷绕开他们欢呼着往前走了。楚行云一边打量周围的人群,一边把从酒吧里拿出来的打火机拿在手里把玩。 很快,他察觉前方一道视线正注视着他。他定睛一寻,看到一名蓄着齐肩长发,身材挺拔的男人正面带微笑的看着他,那男人样貌十分出众,脸上贴了一面彩虹旗也没有掩盖他俊美的皮相。 楚行云准备把他拦下来问问线索,一直迎着他的目光没移开,那个人似乎也有意接近他,刻意往他的方向移了几步。 那个人很快走到他的面前,楚行云抬起手,刚想说话,就见那个男人忽然倾身过来,迅速的在他唇角,靠近下巴的地方亲了一下。 楚行云举着抬到一半的手,顿时僵住了—— 同时愣住的还有贺丞,而那个男人已经在同伴口哨声的拥簇中放声大笑着走远了。 贺丞愣在原地,仿佛正在遭受天打雷劈,他注意到楚行云和一个男的对眼了,正打算表示点什么,就见楚行云被那个男人亲了一下。 楚行云被那个男人亲了一下…… 楚行云被男人亲了一下…… 楚行云被人亲了一下…… 贺丞非常清楚地听到脑袋里一根根弦儿崩断的声音,非常清脆,非常响亮。然后一片火星子落在断弦当中,像是晒的通透的干木头被火把点燃,就这么‘轰’的一声铺天盖地的烧了起来。 楚行云是率先反应过来的那个,还没来得及有所表示,就听到贺丞一声怒吼:“你在干什么!长眼睛干什么用的?不会躲吗?!” 贺丞疯了,的确是疯了,他能克制住自己没有像个泼妇一样追上那个人对他拳打脚踢口出狂言已经是守住了自己的底线。其他的矜贵和骄傲全都一把火烧了,不存在的。 楚行云被他吼的浑身一哆嗦,捂着砰砰跳的心口往后跳了一步,被男人轻薄对他来说没什么,贺丞这怒火万丈撼天动地的一嗓子险些把他魂儿吓飞。 楚行云捂着心口皱着脸,一副受惊过度心有余悸的模样,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你小声点,我又不是自愿的。” 贺丞扣住他手腕把他拽到人行道里面,隔绝他和外面的人流,指着站在不远处的两个保镖:“你们两个去把那个杂碎找出来,剁了他!” 两位海军陆战队战士不禁对视一眼,心说这位贺家二公子发起火确实有几分神似雷霆万钧叱咤风云的贺将军。 “我让你们剁了他!没听到吗?!” 楚行云怕他疯起来真的会剁个把人,连忙反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掌攥的死死的:“你有毛病啊,等我死了你再替我报仇雪恨行不行!” 贺丞扭头瞪他,眼眶里布满红光,眼神里充满原始野兽眼中的粗野和血腥:“还不都怪你!” 楚行云:“又怪我?” “你以为男人就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吗?我都告诉你了他们是什么人,你都不知道躲!” 楚行云咧开唇角,讪笑:“你不也喜欢男人吗?那我也应该躲你喽?” 这下子贺丞脸色也开始发红,红了一阵又发白,白了一阵又发红。久而久之浑身气焰一卸,感觉到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不断的发烫,皮肤表面几乎被灼伤。 他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侧过头避开楚行云的目光,语气虽然依旧灼人,但是已经平静了许多:“你躲我干什么,我又没有强迫过你。” 楚行云觉得他已经糊涂了,糊涂到说话都颠三倒四错乱无章,为了不激怒他,他身为一个‘被害者’反过来去劝导一个‘旁观者’,他觉得这个世道真是没救了。 还没劝两句,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他走开两步去接电话,没留意他刚走开,贺丞的手机也响了。 给他打电话的是乔师师,乔师师的语气很焦急:“老大,一起绑架案。” 楚行云面色顿冷:“谁?” “发帖子和放炸弹的人,他说如果贺丞在半个小时内不赶到湖西巷宜阳路发展区五号楼,他就直播撕票!” 楚行云挂掉电话,有一瞬间的迷茫,那个人又把矛头对准了贺丞,用他人性命威逼贺丞走入他设置好的陷阱。 他转过身,看到贺丞收起手机,也在看着他。 “你收到消息了吗?” 贺丞问。 楚行云点头:“你呢?” 贺丞极其冷淡的笑了笑,说:“这就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醋王:媳妇儿被轻薄了怎么破?! 第51章 捕蝶网【19】 宜阳路发展区是一处被开发商抛弃的烂尾楼,去年高楼建到一半,政府从中干预,调出一纸文书言曰此地层起高楼污染环境,坚决收回地皮五十年使用权。说白了就是没有跟环境项目处长打好招呼,亦或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更高层领导人和有关部门想白捡个便宜。各部门通力合作,把民营开发商溺死在高楼地基里,收下五栋高楼水泥框架。 开发商跑路后,此地成为政府自留地,待开发,一直闲置着。据说明年要有大动作,或许还将和贺丞合作,再造一座享誉国际的豪华酒店。 莫名其妙又‘被合作’的贺丞对这一传闻难得重视了起来,专门招来记者说明了自己天鹅城的羽翼无意伸到湖西区,这类传闻该停就停吧。 记者问他原因,他暗含机锋的给了一句话“楼太高了,我怕摔下来掉进地狱。” 他这句话骂的是以权谋私的贪官奸贾,当初开发商柳老板把身家性命压到五栋大楼上。大势将成之时被有心人半路截胡,柳老板卷着私房钱跑路了,留下妻儿,和一摊烂账。他妻子不堪追债人的层层围堵,走投无路之时想到解脱的方法,带着两岁半的儿子登上高楼,从楼顶一跃而下,共赴黄泉。 有一种死法,叫做王法让你死,你不得不死! 当年这起命案被有心人捂得死死的,知情的也只是一个圈子里的常客。贺丞好巧不巧听到了这个消息,没什么表示,心里一沉,胃里一恶心也就算过去了。不过他把当事者都记了下来,往后的工作当中都对他们避而远之,心存鄙夷。估计是项目处长想用这五栋楼做敲动贺家朱门的见面礼,才让这层消息不胫而走,但是贺丞不接招,他不怕做孽做多了下地狱,他只想把自己区别于那些畜生。 发展区已经沦为了垃圾场,附近居民的生活垃圾都往这个曾经名动全市的项目开发区里扔,里头的苍蝇蚊虫比人都多。 在去发展区的路上,楚行云已经通过网络得知了案情最新近况,绑架犯的确是那个投放炸弹的人。这个人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正在通过暗网直播。 一间被禁言的直播间内,闭塞昏暗的房间里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上栓了一个年轻女人。女人的手脚被捆,嘴巴被数层脚步黏住,坐在椅子上望着镜头瑟瑟发抖,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求生的信号。她怀里放着一块纸板,上面用炭笔写着‘猜猜我是谁’五个大字,末尾还画了一个笑脸。 绑架犯坐在镜头照不到的地方,但他的声音却被网络送进了在线观看人数‘568555’每个人的耳朵里。 “贺先生在吗?贺先生?还有二十分钟就到时间了哦。如果你不在二十分钟内赶到五号楼23层,那你就只能用这位美女的手跟我交换时间喽。” 椅子上的女人瞳孔大张,扭动胳膊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类似开水沸腾的声音。 高远楠等人一直在追踪这个地下暗网账号,最后找到的地点居然是美国华盛顿。显然他是个技术高超的黑客,互联网就是他最坚不可摧的盔甲,他可以躲在暗网中为所欲为,不会受到任何约束。 技术小组转向攻克直播间的隐藏掩码,足足用了三十分钟才冲破房间的禁言限制。 高远楠在蓝牙耳机里说:“楚队,你可以说话了,一定要让他在对话框里回复你” 贺丞忽然把楚行云放在腿上的笔记本拿走,神色镇定十指如飞的在键盘上敲击——这个女人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觉得我会救她吗? 楚行云紧张的看着对话框,只要那个人回复文字,高远楠就有方法获取的他的子掩码。 但是他让他们失望了,这个人显然非常的聪明,文字发送出去后,他很诡异的沉默片刻,然后笑说:“看来警察也不全是废物”随后又道:“你当然会救她了,因为你代表的可是你父辈的脸面,他们会允许自己的脸面被百姓吐口水吗?好了贺先生,你还是抓紧时间吧,因为那帮警察在挑衅我,我不想砍掉这个女人的手,我现在想砍掉她的脑袋。” 楚行云把笔记本合上扔到旁边,说:“别再说了,这人就是个疯子。” 车很快开到了前方无法通行的窄巷,两人抛车步行,穿过百米深巷豁然开朗。前方就是烂了尾的开发区,边缘处停着几辆警车。郑西河带着几名刑警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转来转去干着急,贺丞一出现,他们全都眼冒精光。楚行云觉得他们的眼神膈应人,他们看待贺丞的目光就像是看到了小白鼠,他们都希望用贺丞来结束这场公开的对公安人员的对抗和挑衅。 和贺丞一同出现的楚行云又很快浇灭他们眼中那贪婪又迫切的精芒,郑西河率先先发制人:“楚队,你无权参与进来,你已经被停职了。” 楚行云站在他面前,忽然分不清拼命往他鼻子里钻的是周围的垃圾味,还是他身上的人渣味。 “郑队,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把贺丞推到火坑里填这个无底洞?你还真是天真,既然我已经停职了,那我就更不用避嫌了,哪个地方我去不得?” 这时候乔师师给他打电话:“老大你们快上来吧,五号楼23层,没有危险。” 郑西河微微眯起眼睛,语气充满胁迫:“是小乔?” 楚行云揣起手机对他呲牙一笑:“是我们家傻妞。” 说完不管他是何反应,和贺丞两个人走入四面通风没有丝毫屏障的开发区,绕过一堆堆散着异味的生活垃圾,找到墙面上红漆喷的阿拉伯数字五号楼。大楼里打了隔断,刷了水泥,空旷又阴凉。两个人的脚步声被四面八方的墙体阻拦,又返送回来,回音显得异常的幽远。 没有电梯的情况下爬23层楼对谁都不是一件易事,楚行云自诩身体素质良好,爬到一大半也有些腿脚酸软,反倒是贺丞,步伐一直很松快,还往上赶了几步回头去拉他,体力超乎楚行云想象的好。 他被贺丞拽着手腕爬到23层,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乔师师在东边的一间毛坯房里叫他:“这儿。” 乔师师和一名高高瘦瘦,相貌端正的男刑警站在一间毛坯房门口,一脸急色的朝他招手。 楚行云和贺丞走到毛坯房门口,只见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四面承重墙什么都没有,没来得及装玻璃的落地窗口正呼呼呼的往里灌热风。 他往四面墙角看了一周,在东南墙角发现一个摄像头,以及摆在地上的一只收纳盒,摄像头是开着的,自打他们露面,摄像头就像一只眼睛一样对准了贺丞所在的方向,明显正在被人操控。 “盒子里是什么?” 乔师师说:“刚才我打开看了,一台笔记本,一件衣服。” 楚行云走进房间想要打开箱子,贺丞忽然抢到他前面把他往后拽了一把,然后蹲下身打开了盒子。的确只是有一件衣服和一台笔记本,他把笔记本打开,乍然看到电脑屏幕里的自己。贺丞猛然抬起头看向墙角对准他们的摄像头,原来这间房也被监控了,并且画面传到了同一个直播间。 楚行云把电脑从他手中拿走,只见房间内的一举一动都被实况转播到被绑受害人所在的同一直播间内,画面一分为二,右边是拼命发出求救信号的女人,左边是进入毛坯房的他和贺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个人笑了起来,笑的放肆且猖狂:“你们还真是狼狈啊,没想到你也跟来了楚队长,既然你们关系这么好,当初贺丞还找我干什么啊。” 楚行云额头上冷热交替冒着汗,抱着笔记本看着画面中附上镜头下的自己和贺丞,又看向瑟瑟发抖的女人,抿了抿干涸的下唇,说:“你不要伤及无辜,这个女人和贺丞没有关系,如果你的目标是贺丞,就冲着他一个人来。” 贺丞:…… 他却说:“谁说她和贺丞没有关系?我告诉你,她和贺丞的渊源大了去了。” 贺丞从楚行云手中夺回笔记本,粗鲁的扔到地上,笔记本颤动两下,稳稳坐在地上。 贺丞把西装外套也扔到地上,身上的黑色衬衫早就被汗湿透了,他解开衬衫袖口慢条斯理的把袖口挽到手肘。居高临下的睨视着电脑屏幕,脸上写着‘奉陪到底’四个大字,问:“她是谁。” 那人说:“看她身上的牌子,她说猜猜我是谁。我再给你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之内如果你猜不出她的身份,我就让你们亲眼看着她去死,可别说我不给你们线索,再回头看看那个盒子,那就是你们的线索。 ” 楚行云连忙把盒子里的衣服拿出来,仔细一看才发现,这算不上是衣服,是一件环卫工人穿的黄色背心,左胸前印着‘青鸟园林’字样。 他转过头和贺丞对视一眼,贺丞仍旧面容冷肃,不近人情的模样,看了看楚行云手里的黄色马甲。深似古井的眼睛里飘出一缕冷风,掀开唇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抬头看向正在监视他们闪烁着红光的摄像头,说:“装神弄鬼,有话直说。” 在没有人回应他,那个人不再说话,只有墙角的那只眼睛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红光,像是在讥讽的眨着眼。 马甲很破旧,布料拉丝脱色,即使洗了很多次仍旧散着着洗衣粉也盖不住的异味。 楚行云索性在落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坐下,把马甲铺在地上,发现胸前印着青鸟园林字样的logo下还有一串编号,只是字迹已经严重磨损,很难辨认。 贺丞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看了一眼马甲上的字样logo,道:“青鸟公司三年前就倒了,以前是银江市环保龙头公司。” 他的态度太镇定,冷静,好似只是一个旁观者,超身事外,旁观的是别人的生死关头。 楚行云抬眸看他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放在那一串编号上:“你好好想想,这个人一定和你有关系。” 贺丞说:“一个清洁工,能跟我有什么关系?” 楚行云再度抬起头逼视他:“一条人命握在你手里,你认真一点。” 贺丞雾沉沉的眸子纹丝不动的和他对视片刻,唇角浮现一丝冰面裂痕似的纹路,说:“如果那个女人死了,你会怪我吗?” 楚行云一怔,贺丞的话貌似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他头脑嗡鸣一声。随即驱散因对被绑架者无能为力的困顿无助而萌生的烦躁和怒火,脑内瞬间清明,看着贺丞的眼睛,一时无言以对。 是啊,他在干什么?贺丞也是被牵连的受害者,他为什么会对贺丞产生敌意?就因为他是那个人的最终目标吗?就因为他成为那个人手里的一杆枪,枪口对准了无辜的受害者,贺丞就负有解救他人的义务,并且用自己的生命担保地方的安全吗? 那么他自己呢?贺丞也是何其无辜,现在他身处万众瞩目的中心,身上背了一个人的生死关头,所有人都在无比急切的逼迫他必须解救受害者。因为一切因他而起,必须由他完美结束,无论他将会付出何种代价。这本不公平,但是发生在贺丞身上则会显得顺理成章,因为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背后的贺家,他和一个无辜的女人相比较,谁强谁弱可想而知。在国人中庸而带有带有浓重的‘绑架式’标签的思想道德中,强者理应为弱者牺牲,谁让你独坐高楼,那就不要抱怨高处不胜寒。 忽然之间,楚行云心里一阵悲凉,他发现真正被绑架的人是贺丞。而绑架贺丞的人,是那6765787个正在收看直播的人。是每一个被强权统治的平民,贺丞被他们逼到了风云之巅,刀口之上,所有人都在迫切的观望着他的穷途末路,盼望着他从云端跌落的那一刻——。 楚行云忽然觉得心口闷痛,浑身乏力,他特别想对贺丞说‘我不会怪你,而且我会保护你’。但是他发现,贺丞不需要任何抚慰和保护,贺丞比他更像一个战士,即使身处沼泽逆境,他依然冷静镇定。即使前路一步比一步险象丛生,孤立无援,他仍然走的坚定且勇敢,就算他将被泥潭吞噬,他依然会坚守自己的风度和骄傲。 其实他是最无辜的那个。 贺丞已经习惯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各种各样的人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和形式攻击,诬蔑,他身处的位置使他和普通人形成不平等的对立面。这种不平等是相对的,旁人嫉恨他的地位和财富,而当洪水来袭时,风口浪尖之中的第一个亡魂就是他。 贺丞问楚行云是否会怪他的时候,没有任何深意,没有任何机锋。只是单纯的担心一个女人因他而死,楚行云是否会怪他,在他看来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楚行云的确会怪他,因为他们两个所处的立场不一样。楚行云又是个极其认真负责使命感强烈的人,在楚行云所处的立场上,他一定会怪罪自己,如果不想两人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他就只能全力以赴不让任何人受他连累,以保全他在楚行云面前的坦荡,以守住他和楚行云之间仅存的关联。 贺丞把那一串编号拍照发给肖树,让他去调查,等结果的间隙问道:“被绑架的女人的身份你们知道吗?” 楚行云原本的斗志昂扬在发现自己成为舆论的共犯时消沉了许多,他忽然搞不清楚自己是在为谁服务。入党宣誓说的‘为人民’但是现在民意绑架了贺丞,他依然为人民服务?他忽然觉得警察被叫做‘暴徒’也不是没有理由,有些时候,在大势所趋之下,他们的确没有被赋予丝毫判断力和决断力。只是像一柄钢枪一样对准了大多数人眼中的敌人,混沌,粗野,而无知,就像野兽。 楚行云看着贺丞平静的侧脸,心想,既然他被所有人孤立,那他就站在贺丞身边,共同承受旁人的冷眼和攻击,暂且,为贺丞服务一次。 贺丞久久没听他回答,于是转头去看他,却见楚行云连忙侧开脸避开自己的目光,稍显慌张无措,脸上漫出一层明显的红。 “你中暑了?” 楚行云闻言,绷着脸扭头看他,说:“现在中暑是不是早了点” 贺丞孤疑的瞅他一眼,把在口袋里震动的手机拿出来一看,是肖树打来的,于是接通了按下免提。 “先生,我查到了,背心的主人是陈治国,以前是青鸟园林的清洁工,负责清洁的街道是望京路。” 楚行云心脏一提,立刻想到方舟大厦就坐落在望京路中心,同时也察觉到肖树不曾说出口的隐情:“以前,现在呢?” 肖树沉默片刻,语气有些低沉:“陈治国三年前已经死了。” 贺丞看似不为所动,他也不可能对每日打扫街道的清洁工存在任何印象,冷冷清清的问:“死因是什么?” “你旁边都有谁?” 贺丞看了一眼楚行云,楚行云回过头让站在门口的乔师师和赵峰走远点,又看了一眼时时刻刻监视着他们的摄像头,把手机拿起来关闭免提,放在自己和贺丞的中间,道:“说吧。” 肖树说:“三年前咱们买下方舟大厦重新修葺,工人在三十多层高的楼层外装玻璃的时候,不甚把整扇玻璃脱手。恰巧,当时陈治国在清扫街道,从高处坠落的玻璃砸在他头顶,引发脑溢血,抢救无效,当场死亡。” 贺丞没想到,楚行云更没想到,他们都没想到三年前的一起命案被旧事重提,以如今这样惨烈的方式。 楚行云忽然觉得喉咙有点胀痛,燥热的风吹得他头脑昏沉,拖着额头问:“然后呢?怎么处理的?” 肖树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死者家属要求上法庭,起诉施工方和天鹅城,但是天鹅城刚在银江立住脚,百废待兴的时候,如果这起命案上了法庭,恶劣的影响力就难以扭转,所以我们和死者家属协商,赔了一笔钱,私了。” 楚行云看向贺丞:“你知情吗?” 一条人命挂在方舟大厦高楼之外,贺丞当然是知情的。当时他处理此类突发意外的手段虽然还没达到炉火纯青驾轻就熟,也是在第一时间就想到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天鹅城被告上法庭,私了赔钱,还是他提出的。 贺丞看着楚行云,目光依旧幽深而通透,面容上没丝毫的歉疚或者是悔意,他以一种稀松平常,即平淡又冷酷的态度回答:“我当然知情。” 说着,他双眉微微一皱,露出一种很单纯的迷茫:“这样处理不对吗?天鹅城不是我的,是贺家的,你觉得任何一家法院能够接受天鹅城被控告吗?银江市政府依靠天鹅城刷新政绩,十几万工人靠着天鹅城活命。当年是跨国上市的关键时刻,没有任何阻力可以阻挡天鹅城的势头。如果陈治国的家人坚持上诉,我可以保证,他们非但无法得到想要的公正,还得不到一分钱。我只想为一条人命赔款,其他的事就算我不做,也会有人替我做。” 第52章 捕蝶网【20】 贺丞不是在狡辩,他从来不屑狡辩,他只是在陈述事实。一座经济体的崛起和发展犹如江海奔流,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引起经济巨变,毁灭万丈丛林,建立高楼大厦。是扛起时代发展的中流砥柱,这是天鹅城的功,而江河海底沉尸的死魂,这是天鹅城的过。 如果非要为陈治国的死亡找寻一个‘公正’,天鹅城的责任也是不容推卸。只是陈治国的死太过渺小。和日夜奔流的江河大川相比,一个陈治国的死,就像咆哮的海面上卷起一朵浪花,浪花飞溅出一颗水滴。那颗水滴,就是陈治国。 如果非要推出一个人为时代经济发展的代价而负责的话,就是贺丞了。 从法制上的正义来讲,楚行云觉得贺丞做错了。但就现实的正义来讲,他又觉得贺丞做的没错,就算陈治国的家人真的能把天鹅城告上法庭,最好的结果是他们仍旧只能得到一笔钱,和一个公开的赔礼道歉。如今贺丞把公开的赔礼道歉剥夺了,折价成更高的死亡补偿,这——真的有错吗? 一条人命因天鹅城而死,即使脱去法律限制,贺丞是无辜者,但他仍旧需要为陈治国的死负责。 两人不约而同的陷入了自己的沉默,楚行云埋头思考,而贺丞看着他,把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看在眼里,紧紧握着拳头,心里忐忑难安。 他并不是在为自己被揭穿所谓的罪恶而紧张,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就像他说的,就算他不阻止,大势所趋之下,陈治国的家人必败无疑。他感到紧张和难安只是因为他把审判自己罪与罚的审判权交给了楚行云,就像那次在审讯室一样,楚行云是他唯一的法官。楚行云定他的罪,他就认罪,楚行云赦免他,他就是清白的。 他不在乎任何律法,他只在乎楚行云对他的看法。 楚行云没察觉自己在无形之中拥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而赋予他权力的正是贺丞,他看着手腕上的腕表沉默,深思,在半个小时剩下最后十分钟的时候,忽然长呼了一口气,抬起一双炽热的眼睛看着墙角的摄像头,说:“这就是你目的吗?翻出一件无法评断对错的旧案,你想干什么?毁了贺丞吗?” 那个人的声音终于正常了,是一道清澈而冰冷的少年音,他说:“我不在乎是否能毁了他,我需要他道歉。” 贺丞把目光从楚行云脸上移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仰头对着摄像头露出一丝讥笑:“如果你站在我的位置上,能做出更公平的抉择,我就道歉,不然,你凭什么让我道歉?” 那少年短促而古怪的笑了一声,音调更为冷澈:“那你继续猜吧,贺先生,猜猜这个女人是谁,给你一些提示,就从陈治国开始,然后你再决定需不需要道歉,你还有十三分钟。” 房间里归于平静,平静的只有两人交杂错乱的呼吸声,和窗外不断吹来的风嚣声。 楚行云满头大汗的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手上的热汗也是层出不穷,沾了汗水的手指化不开屏幕,他越来越急躁,下的力道越来越大,几乎把显示屏碾碎。 贺丞一言不发的把手机从他手里拿过去,拂去显示屏上的汗水,帮他划开屏幕又递还给他。 楚行云用一双烙铁般炙热通红的眸子盯着他,眼神里杀气弥漫,凶气勃勃,像是刚经过恶斗的野兽。 “你在紧张什么?” 贺丞看着他问。 在紧张什么? 或许是预感到这次的对手是个疯子,并且疯子的目标是贺丞,或许贺丞将身败名裂于此,也未可知。 楚行云像是没听他在说什么,反问:“你还有事瞒着我吗?” “你指的是什么事?” 两人都在像对方发问,并且都得不到答案,楚行云发现自己和贺丞陷入同一种境地,一种未知的,迷惘的,被动的境地。只能被藏在摄像头后的那个人牵着鼻子走,但是他们却无能为力,只能配合。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那就自己找,楚行云联系高远楠让他起底调查陈治国,很快,高远楠把电话拨了回来。 “楚队,陈治国死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妻子也很快离世。” “说清楚。” “陈治国的妻子徐芳,在陈志国死后再就业,在一家家具厂做工,手臂不甚被机器绞断,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后忽然术后突发感染,全身皮肤溃烂而死。” 楚行云:“他没有孩子吗?” 高远楠道:“两个女儿,陈萱和陈蕾,陈萱还活着,但是陈蕾也在三年前去世,死因是……” 楚行云忽然道:“等等,陈蕾?” 高远楠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语气低诡,说:“是的,就是三年前蝴蝶公爵谋杀案中最后一个受害者,陈蕾。” 楚行云脑子里轰鸣一声,立刻抬头去看电脑屏幕里那个被绑在椅子上的女人,再一次认真的审视她,不单以受害者的身份,而是受害者的家属,她是陈萱? 被绑在椅子上的女人此时很平静,她貌似也能听得到他们的谈话,散乱的发遮盖她的脸庞,胶布掩住她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疲惫而僵直的双眼。那双眼睛像两口凝黑的深井一样,井底游荡着一个女人的冤魂。 虽然那个女人不可能看得他们,楚行云依旧感觉自己被她用那种幽冷的目光牢牢的盯着,像一个被禁锢在屏幕中的游魂,随时将爬出屏幕索命。 “陈萱呢?” 他问。 高远楠道:“一个月前陈萱失业了,不久后很快患上抑郁症,自残多次而被社区送进精神病院,又因为自杀未遂而被远方驱逐,一周前回到陈家老房子,刚才我们试着联系她,联系不上。” “失业?” “是的,她原来是丽欧酒店的大堂领班,丽欧被天鹅城收购后,员工裁剪换血,她就失业了。” 他虽然没有开免提,但是贺丞能听到他手机里漏出来的声音,他旁听完整个过程,他脸上面具似的冷漠和平静,终于露出一道裂痕。像是被人拼命扒开一条皮肉,才得以觑见他血肉之中真实的色彩。 闻言,楚行云感觉他正陪着贺丞站在风口浪尖中心,眼前四周风云千樯,狼烟四起,一层一层的惊涛骇浪卷土重来,试图把他们,不,应该是贺丞,把贺丞彻底打入死海深渊,让他背上满身的罪与罚,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贺丞坐在地上,望着屏幕中狼狈且充满怨恨的女人,低低道:“她就是陈萱。” 陈萱貌似能听到他在呼喊自己的名字,僵死的眼神微微一颤,然后盯准了贺丞。眼中流露出更为浓烈的怨恨,她的怨气不似活人,倒像是从地府中爬出来的女鬼。 那少年说话了,他说:“没错,她是陈萱,那陈蕾呢?” 楚行云看着贺丞,想说话,但是喉咙被塞满火炭一样灼痛异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贺丞眼中的瞳仁涣散了片刻,唇角微微一掀,轻声慢语道:“你真厉害。”少年道:“是吗?那你是承认了,是你害死了陈蕾吗?” 贺丞双手往后一撑,懒洋洋的仰着头,笑问:“你有证据吗” 电脑屏幕中忽然闯入一个男人,他慢慢走向陈萱,摄像头只拍到他的腰部。他走到陈萱身后,把一张面具戴在她的脸上,霎时遮住了她那双令人心悸的眸子。 直到他放开手,楚行云才看清楚,那是一张银白色的面具,闪烁着冷金属特有的冰冷的光泽和质感。这本是一张普通的面具,如果它两侧没有蝴蝶翅膀的话。 少年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面具一端的翅膀,笑声低沉又阴冷:“我在你的书房,找到了这个面具。你敢说,这不是你的东西吗?”说着,他大笑了一声,朗声道:“结束了,楚警官,这位蝴蝶公爵已经露出真身了,就是贺丞!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杀人,是他杀死了陈蕾!” 楚行云已经不会思考了,他的脑袋里好像灌满了水泥,每搅动一下都异常的困难吃力,思考让他乏累。所以他暂时放空了自己,看着贺丞,问:“是你吗。” 贺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在得知了陈萱的身份后,他就呈现一种松弛又冷情的姿态。即使被指认为背负四条人命的杀人犯,他也面带微笑,丝毫不被触动。看起来倒真像是麻木而冷酷的连环杀手,任何人的鲜血都无法灌溉他像一条毒蛇一样冰冷又狠毒的内心。 这是贺丞呈现给世人的模样,但是楚行云却觉得他不是被指控的杀人犯,因为他看到了贺丞眼中涣散而迷茫的目光,唇角疲惫而僵滞的笑容。 忽然,他后悔了问方才那句话,贺丞已经被推入深渊边缘,他却和其他的围观者一样在质疑他,不是说好了,这一次为贺丞而服务吗? 他紧咬了咬牙,站起身,疲惫的身躯忽然之间又充满了力量,像一株扎根地底的白杨,永远不会被击垮,永远不会妥协。 “那个面具就是证据吗?别逗了,小朋友,虽然你很聪明,但是你还不了解警方办案的羁押程序。一个面具定不了贺丞的罪,反而能定你的罪,我亲眼看到你开走贺丞的保时捷。而那辆保时捷被拍到在5月6号带走了周思思,周思思嘴上胶布沾有贺丞的指纹。我现在也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是你趁贺丞不备,偷取他的指纹,然后杀害周思思,妄图嫁祸给他。既然你能凭一张面具指认贺丞是凶手,我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是杀害周思思的凶手。或许,也是你杀了三年前的四个人!” 楚行云已经向他发出反击,不料他却没有接招,而是一笑带过。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反正我也没打算能以公检法的名义将杀人凶手归案,你和贺丞的关系还是我揭发的,现在估计没人相信你的话,你的话语权很快也要被剥夺了。楚警官,你也尝尝我们小人物口不能言,言之无用的滋味吧。去你的公平与正义吧。你们公检法穿一条裤子,想把谁无罪释放就无罪释放,想逮捕谁就逮捕谁,我早就料到了你会不择手断的为贺丞辩护。现在你的这幅嘴脸也被世人看到了,都看清楚吧!看看你和贺丞是多么的卑鄙,可恶,又狠毒,几条人命对你们来说狗屁都不是,世人多如蝼蚁,踩死几只又能怎样?对不对,贺先生?所以你杀人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吗?把几个女人当做性奴?总是先奸后杀呢,奇怪,你明明不缺床伴,却如此热爱虐杀,莫非你有什么隐疾吗?啊,我知道了,你不举?所以你把我带回家却让我睡在客房,那你是如何折磨四个——” “闭嘴!” 楚行云可以断定,如果他面前站着的是个活人,他已经拔出手枪冲过去顶住了对方的脑门。没有威胁,没有警告,而是射出一颗子弹贯穿他的脑浆! 这个人对贺丞的折辱激发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杀人的欲望。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气血外化成一种叫做杀气的东西从他身上每个毛细血孔中喷薄而出,不停的在他周身汹涌翻滚,他忽然理解了激情杀人者为何因为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而甘愿沾染鲜血,背负生命。 当一个人被激怒了,被彻底的激怒了,他可以隐忍的底线被人践踏的体无完肤,他心脏中最干净的那部分被人用沾满毒液的匕首刺穿,他就必须要报复! 第53章 捕蝶网【21】 此刻楚行云俨然无法报复任何人,因为那人隔着一个摄像头,一块屏幕,安全无恙的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虽然无法报复,但他却把对方震慑,少年果不再说话,显然有所忌惮。 贺丞原本坐在地上阖目养神,楚行云的暴怒让他感到很意外。他睁开眼睛仰头去看楚行云,看到他满面怒容,杀气腾腾,与他往日坚毅潇洒,又满身正气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他缓慢而慵懒的牵起唇角,问楚行云:“陈志国只有两个女儿吗?” 楚行云迟了半拍才低头看他,眼里像是倒撒了颜料桶,各种色彩叠加在一起,浓郁的水都晕不开,复杂的肉眼无法辨别,低低的‘嗯’了一声。 贺丞闻言,若有所思般颔首沉默了片刻,然后不紧不慢的从地上站起来,掸去裤子上的灰尘。抬头问摄像头:“说说你的最终目的吧,你想要什么?” 少年的猖狂稍有收敛,但他的语调更为疯狂和愤怒。他撕扯着喉咙吼道:“我要你道歉!” 贺丞笑:“直接说你的最终目的,你费尽心思诓我入局,是我说一句对不起就能全身而退的吗?你在这间房里安置摄像头,仅仅是让我对着镜头后的几十万人说一句对不起?你到底想干什么?” 少年反问:“这个地方你熟悉吗?” 贺丞道:“不熟悉。” 少年讥笑:“你怎么会不熟悉,这不是梁海留下的五栋大楼吗?梁海的妻子抱着儿子当年跳楼的地方,就在你脚下。” 贺丞沉默。 “无话可说了吗贺先生?看来你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啊。据说你马上就要接手这几栋大楼了,建造成银江市最奢华的酒店,说你当年没有参与官商勾结,虎口夺食鸠占鹊巢,谁信呢?现在你赎罪的机会到了,你就在梁海的妻儿跳楼自杀的地方,当着你手下亡魂家属的面——也跳下去吧。” 贺丞像是被逗笑了,说:“如果我不跳呢?” “那就让这个女人替你去死,她可是陈志国的女儿,陈蕾的妹妹,陈家一家人都毁在你手上。当然了,你也可以毁了她,只要你走出这个房间,我就杀了她!” 这道题貌似无解,他把贺丞和陈萱放在了一座天平上,贺丞是一个人,但陈萱身上却托付了三条人命,她的父母,她的姐姐,一桩桩一件件都和贺丞有着脱不开的关系。甚至可以说,都是拜贺丞所赐。现在陈萱的生命被交到贺丞手中,当着几十万观众的面,如果贺丞最后安然无恙的离开这个囚笼,他也难以清白的活下去。 楚行云忽然开始后悔,他后悔让贺丞到这里来,一步步陷入圈套之中。这场劫难本可避免,想必贺丞也清楚,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明哲背身,社会舆论又怎样?用点手段总可以扭转,贺丞甘愿走进圈套,深陷沼泽,或许全是因为他,因为他所主持的正义,肩负的责任。 贺丞把自己区别于‘那些畜生’的作为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坚守住自己那一点底线。他可以冷酷,可以无情,但不可以藐视人命,任何生命都不可以。但是并不代表他拥有崇高的献身意识,和别人的生命相比较,他更加看重自己的生命。 他迈开步子,慢慢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楼层很高,风从四面八方惶急而来,像是站在了云端。 楚行云亦步亦趋的紧跟他的步伐,跟随他的目光看向遥不可及的黄土地面,也不知道在说给谁听:“我们的人正在搜索他的位置。” 其实他并不认为贺丞会跳下去,贺丞也不可能为了他人的生命而献出自己的生命,别说贺丞了,楚行云也不行,他也不甘就此付出自己的生命,即使是为了他的使命和责任。 但如果是为了贺丞,未必不可。 贺丞转过头,把拉的很远的目光投落在他脸上,散了焦的瞳孔逐渐凝定,似乎能看透他的思想,说:“你又在想什么?” 楚行云看着地面,不说话。 很快,贺丞握在手里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放在耳边,五分钟后,他把手机装起来,仰起头望着流云幻变的天空,唇角露出一丝笑容。 忽然,他转过身,看着墙角闪烁着红光的摄像头,眼神在一瞬之间发生异变。像是褪去柔软的外壳披上了坚硬的盔甲。犹如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浑身上下散发着坚不可摧的力量,他比楚行云更像一名战士,永远也不会击败的战士。 楚行云从他的眼神中得知,他已经离开了防守圈,开始进攻了。 “如果我不按你说的做,你会杀了她吗?” “当然——” “你不会。” 贺丞忽然打断他,冷声道:“你不会杀了她,相反,你还会保护她。而今天这场绑架,是你们自导自演的把戏。” 说着微微一笑:“我说对了吗?” 楚行云愣住了,完全没料到绝境之路还有转折,并且转折的这么让人出乎预料。 不光他一个人吃惊,躲在摄像头后的人也一时没了动静,只有摄像头自带的扩音器暴露了他猛然急促的呼吸声。 “你在说什……” “我想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贺丞以一种目中无人,蛮不讲理,且冷酷无情的姿态再度截断他的话。且皱着眉头稍显不耐,貌似是听他说一个字都觉得反感。 “刚才我忽然想起来,三年前天鹅城曾受到黑客袭击,黑客抛售股票,搅乱市场,造成天鹅城净损失1.7个亿。经侦局很快抓住这个黑客,判刑整三年,直到上个月才被放出来。你或许不知道,我可以让你在监狱里度过余生,念在陈家亡人的份上,只让你坐了三年牢,现在看来,我就不应该对你仁慈。” 楚行云忽然抓住他的胳膊:“他是?” 贺丞依旧看着摄像头,仿佛能看到那个人惊慌无措的眼睛。露出一抹极其冷淡的笑容,扬声道:“夏星瀚,我叫错你的名字了吗?” 无人回答他,连摄像头上的红光都开始闪烁不定,像是灯尽油干,即将陨灭。 贺丞眼中再次流露出楚行云所熟悉的锐利和锋芒,继续说:“陈志国生前资助过一个山区儿童,一直到他上大学,那个孩子和他们一家人关系不错,也知道报恩。现在看来他更知道报仇,如今为了给陈家三口人报仇找到了我。你以为我是杀害他们三个的凶手吗?想让我偿命吗?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罪恶与清白都是相对而言,只要你有手段和能力,就可以把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定为凶手。这是我可以办到的事,如果你想让我接受这种惩罚,那就让我看到你的手段。现在你躲在远离人群的角落里不敢言,更不敢动,就像躲在地沟里的老鼠。我凭什么要听一个老鼠的调遣,忍受他的诬蔑?且不说陈蕾是不是我杀的,就算是她是我杀的,你又能对我做什么?你远远的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就像现在这样,和陈家唯一的后人演一出滑稽戏,真的以为可以愚弄我吗?那你真是太天真了——这样好了,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站出来,打败我,无论我是否有罪,我都会自首。” 贺丞这番话意味不明,楚行云从他口中听到了鄙夷,嘲弄,和不屑。并不是一个位高权重对平头百姓的不屑和嘲弄,而是一个坦荡坚强而勇敢的人对一个苟且胆小而软弱的人的不屑和嘲弄。 楚行云却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是在嘲讽夏星瀚,同时也在激怒他,更是主动的为他的愤怒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 他在激怒夏星瀚吗?激怒他找自己复仇? 或许贺丞也是一个好与人斗的疯子,夏星瀚激起他体内好与人斗,与人争锋的欲望。就像受到挑衅的野兽,无论被现代文明教化的再好,骨血里总是流着野蛮且凶狠的本性。 楚行云觉得贺丞就是在引逗猎物走出洞穴,而他埋伏在洞口,磨利了爪牙。 然后此时他的猎物还不敢走出洞穴,夏星瀚张望到潜伏在洞口的危机,悄然无声的退缩到了洞穴深处,黑暗之中那双闪着幽暗的浮光的眼睛缓缓阖上,像是夜晚闭上了眼,取而代之的是白日明光。 “队长!直播关闭了!” 乔师师在门口扬声道。 楚行云抬头去看墙角的摄像头,那抹红光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危机解除,他浑身一轻,双脚竟有些发软。 “贺先生怎么了?!” 乔师师忽然尖叫了一声,风似的跑过去扶住贺丞的胳膊。 楚行云循声看过去,只见贺丞满头虚汗,嘴唇发白,紧紧蹙着双眉微微张开嘴唇用力且艰难的呼吸。 适才褪去的危机感,像是涨潮的海水般再次扑卷而来,楚行云一步跨过去搂住他的腰给他借力:“你身上带药了吗?” 把手放在贴在贺丞的背上,掌心所触及的衬衫上一片潮湿黏腻,恰好午后热风吹过,夹卷着被高温蒸腾过的燥热的血腥味。 贺丞把胳膊搭他肩上,闭着眼竭力稳住心率,颤抖着苍白的嘴唇说:“没有,扶我下去。” 贺丞的哮喘并不经常发作,他积极配合治疗,循序渐进的运动锻炼,他和非哮喘症患者的生活质量本质上不存在差别,但是他的病症每次发作时都很严重。上次是在开会时毫无预的休克,楚行云每次接到肖树的电话通知,都感觉自己陪贺丞死了一回。 这次,他依然感觉自己半条命都悬在贺丞身上。 郑西河等人见他们从楼区中出来,迎着楚行云就走了过去:“楚队——” 楚行云一手搂着贺丞,一手朝他伸过去:“车钥匙” 郑西河:…… “车钥匙!” 把贺丞塞到警车副驾驶,楚行云打开警灯,警车呼啸着卷起一阵黄土开出开发区。 在公路上蹿行时,他频频转头看向贺丞,额头上淌的汗比真正的病人还多。 楚行云开车太猛了,贺丞不得不抬手握着车顶上的扶手,系着安全带还好几次险些被甩出去。背后刚缝了线的伤口跟座椅后背的摩擦碰撞实在不怎么温柔,他清楚感觉到血正顺着脊背往下流,在楚行云以找死的速度漂移转弯外加分神看向自己时,咬着牙忍无可忍道:“专心,开车!” 他觉得自己还没到医院,就会先死在楚行云手里。 贺丞被推进急诊室,楚行云站在门外懵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抬脚往走到楼道尽头的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彻彻底底的洗了把脸,把脸上几层厚的汗水一并洗净。用手掌接了几捧水润了润干涸肿痛的喉咙。 他双手撑在洗手台上,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水淋淋的脸,眼神忽然有些茫然,水滴顺着他的下颚不断的滑落,摔碎在大理石台面上。 你在慌什么? 他问镜子里的人,贺丞没有生命危险,那么多次他都挺过来了,这次同样不会例外。 仿佛说服了自己,他捋掉脸上的水,对着镜子调整好混乱的呼吸,尽力让自己打起精神,然后走出洗手间。 兜里的手机治一直在响,从他和贺丞离开开发展区开始,他的手机就开始不停的震动,直到现在,他才有闲心接电话。 在楼道边的长椅上坐下,他把手机拿出来,正在呼叫的是‘杨局’,而呼叫无应答自动挂断的,从市政府到检察院,再到贺家老爷子和贺瀛,林林总总几十个未接,他早上才充满的电量,被来电呼叫耗去了百分之八十。 楚行云本以为即将迎来一场狂风骤雨,但是杨局难得对他慈祥了一回,只稍稍提点了几句让他近日别再抛头露面。上上下下几百双眼睛盯着你,老子也不好做,你和你们家贺家二少爷都低调点。还有,那个夏星瀚的位置技术队已经找到了,正在追踪,告诉你一声是让你别大张旗鼓的打听了,在郑西河面前你好歹给我做出一点样子来! 然后不等楚行云有所表示,就掐了电话。 楚行云刚松了一口气,手机再次在他手里震动,是贺瀛打来的。 他抬眼看了看紧闭的急诊室门,提了一口气接通电话。“贺瀛哥。” 手机里传来的男声低沉淳厚,话剧男演员般字正腔圆咬字眀利。 贺瀛说:“我刚才看到直播了,你们怎么样” 楚行云拖着额头叹了口气,道:“我没事,贺丞旧疾犯了,在医院。” “严重吗?” “不知道,还没出来。” 贺瀛沉默片刻,而后沉沉低笑两声,反过来宽慰他:“应该没事,你不用太担心。” 楚行云眼睛微微一睁,隐约觉得这句话说的不太对。贺瀛这句话存在着主客关系上的语病,但是具体那里不对,他却揪不出来,反而有种一层窗户纸被人隐晦而暧昧的点破,就算窗户里的是清清白白一双人,也会在旖旎的气氛包围中因地制宜的生出一些脸红心跳躲躲藏藏的尴尬。 这种情绪就像一根羽毛一样在他心里轻轻的撩拨,转瞬即逝,隔靴瘙痒似的,他能隐隐感觉到一些,但是那感觉流逝的太快,捕捉不住,也无法细琢。 “嗯,我,咳,在等。” 说完,他捂住半张脸,觉得好像越描越黑了。 好在贺瀛善察人心,体贴如意,跟他聊起了贺丞面临的困境。 话题回到自己的专业,楚行云有底气多了,也恢复成能言善断,头脑清晰的刑警。 “你认为夏星瀚背后有推手吗?” 楚行云用力掐着眉心:“目前还没有。” “目前?” “嗯,如果他背后有一股势力指向贺丞,他就不会单枪匹马只身一人。目前看来他还没有帮手,陈萱算是他的亲人,他的计划其实很简单,把贺丞逼到舆论所致的死路上,无论是否可以……杀死贺丞,贺丞所代表的贺家以后在世人眼中都不好立足。贺丞或许是他的目标,或许只是他的靶子,如果贺丞只是他的靶子的话,那我怀疑他背后有推手。就算现在没有,今天过后,肯定有,因为贺丞把他的身份暴露了。他的身份透明化,如果想要寻求活路,只能不断武装自己。而以他个人的力量最多也就是制造一场自导自演的戏码,他只能投靠别人,贺丞点破他的身份,其实是放虎归山。” 贺瀛深思片刻,道:“你说的对,我不在银江,出现突发情况或许来不及做出反应,你——” “我会守住贺丞。” 他说的是守住,贺丞或许不需要他额外保护,但是贺丞需要他看守。贺丞点破夏星瀚的身份就是为了将他逼出来,他从来不怕把事情闹大,闹得不可收拾。他极其任性,极其反叛,从某种角度来衡量,他同样具有疯狂的一面。 贺瀛有所安心,道:“至于其他方面,我会打理,你停职也只是暂时,是我向覃厅长提出的建议。希望你能明白,这次的势力围剿针对的是贺家,网络上流传的言论对你很不利,在夏星瀚归案之前,你最好避嫌。” 楚行云说:“我明白。” 在手机电量耗尽最后一格前一分钟,贺瀛挂断了电话。 挂断之前对他说:“目前情况复杂,但我相信你能处理好,行云,看住贺丞,也保护好你自己。” 挂了电话,楚行云有点感慨,明明是亲兄弟,怎么贺丞和贺瀛之间就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鸿沟呢? 十几分钟后,一位医生从急诊室出来,楚行云两步跨到他面前:“他怎么样医生?” 医生摘掉口罩,略有些不满的瞥他一眼:“没事,已经转移到病房了,只是气道受阻呼吸困难嘛,送来的时候也不说清楚。” 医生摇着头走了,护士紧随而至,对他说:“贺丞的家属?到住院部办一下住院手续吧,伤口失血发炎严重,需要住院观察,如果今晚没有发烧就可以出院。” 楚行云办完手续,拿着病例又找到呼吸科主任,询问贺丞的旧症,主任说抑制的挺好的,只要坚持配合治疗,按时吃药,没什么大碍。 楚行云这才放心,到了住院部一间单人病房。推开门一看,贺丞正坐在病床边讲电话,面色已经比刚送来的时候缓和了许多,见他进来,抬起沉静冷寂的眸子瞟了他一眼。 经过刚才一番折腾,贺丞的眼镜不知道去哪儿了,发型也散了。几缕刘海打着绺儿的垂在额头上,微微垂着的眼睛里色泽冷冰冰的,使他看起来气场不正,邪的厉害。 楚行云走过去不由分说的把他的手机拿走,揣在自己裤子口袋里,说:“你歇歇吧,我们也在找夏星瀚,你觉得你的人会比警察的办事质量高吗?” 贺丞微微眯起眼睛,眼神里的不屑满的快溢出来。 在他开口说话之前,楚行云忙道:“行了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躺下休息吧。” 说完想起他伤在背后,改口道:“趴着,坐着,都行,歇一会儿。” 贺丞难得没有冷言冷语的驳回他的好意,听进去了似的,离了病床,拖动点滴架坐在床尾对着的一组沙发上,道:“你就没什么想问我?” 楚行云慢悠悠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仰头看了看点滴的速度,说:“我现在停职了,目前没有权力审问你,你说我就听,你不说我就不问。” 贺丞转头看向他,眼睛里泛着奇异的光:“我说,你就信?” 楚行云迎着他的目光,严肃道:“那要看你说什么了,只要你说你没撒谎,我就信。” 贺丞唇角一动,貌似是想笑,但是他忍住了,语气依旧淡漠冷肃:“夏星瀚的话你也信吗?” “哪一句?” “我是蝴蝶公爵哪句。” 这下,楚行云是真笑了,笑了一下又很快归于平静,看着他的眼睛清清楚楚铿锵有力道:“不信。” 贺丞目光骤亮,即将抑制不住唇角的涌动笑出来的时候听到他补上了后半句:“蝴蝶公爵连环案出现第一名死者是在14年9月24号,当时你在迪拜。” 贺丞的眼神一下子跌至冰点,说:“如果有一天我再次被人逼到绝路,我绝不躲,拉着你一起死。” 楚行云干巴巴的瞅他一眼,抿了抿唇角,干巴巴的说了句:“想这些做啥?好好活着不行么”说完像他的方向扭转身子,说:“你把衣服脱了,我看看你背后的伤口怎么样。二次崩裂就麻烦了。” 贺丞当然不会乖乖听他的话,故意翘着腿冷冷道:“不用你管。” 楚行云细细瞅他两眼,哄孩子似的笑道:“那我自己动手了啊。” 说着倾身过去,凑到他面前要解他的衬衫扣子,才解开一颗,手腕忽然被一双掌心温度极低的手紧紧抓住,然后面前一道人影朝他压过去,让他下意识的往后扬倒身体,后腰磕在沙发扶手上,直愣愣的看着压在他身体上方的贺丞的脸。 贺丞挥掉手上的针头,仗着手指修长且腕力强劲,用左手扣住他的两只手腕按在他胸前,右手撑在他身后的沙发扶手上,以一种绝对压制的姿态把他围困起来。死死咬着后槽牙恼怒道:“楚行云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全世界都在说你和我的闲话,只有你一个人顶着一脸清白无辜让别人看笑话!你到底是真迟钝还是真蠢?明明已经四面楚歌了你还视若无睹,我一直在等你问我,你怎么不问?你以为我把你当做什么人?哥?你还觉得我把你当哥?这么多年我叫过你哥吗?!你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一直不肯离开银江吗?你认真想过吗?你的心和你的脑子是不是烩成了一锅毛血旺被你自己吃到肚子里了?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感觉吗?!” 第54章 捕蝶网【22】 楚行云长脑子没有?他当然长了,他的脑子在何处?此刻还稳稳当当的揣在他项上头颅里,只是他一向在感情方面分外迟钝,迟钝到愚蠢,愚蠢到招人恨。 贺丞劈头盖脸说了那么多,他只提取到一个拐到山路十八弯之外的中心点。 “我,我不知道你不想被人说闲话,以前你也没在乎过啊。” 楚行云的后腰磕在沙发扶手上,生疼。双手还被他握着压在胸口上,整个人都被他压制着,离得近了,又闻到他身上被日光晒暖,正在随着燥热的空气蒸发的香水味儿。是他惯用的冷檀香,但是此刻的檀香还夹杂了他身上未散净的血腥味儿。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在贺丞身上激发出一种很生猛的男人气概,强势又霸道的窜入鼻腔直冲天灵盖儿,让他本就不怎么清明的脑内更加昏沉。就像是被下了药,这种药物的副作用使他心率稍有些不稳,莫名感到口干舌燥。 晕归晕,他还能对答如流,只是重点完全找偏,偏到了他姥姥家! 贺丞的脸色难看极了,这辈子他都没露出这么操蛋又憋屈的表情,着了火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楚行云,险些把一口牙咬碎。胸膛剧烈起伏着喘了几口粗气,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他妈——谁告诉你我不想被人说闲话!” 他想,他想极了!他巴不得这类风言风语吹到楚行云耳朵里吹散他脑子里的灰! 贺丞又往下逼近了些,几乎在他跟抢夺空气,楚行云感到有些呼吸困难。侧过脸避开他如野兽看待生肉的般的眼神,顶着一张通红的脸嚷道:“我我我我知道了你把我松开!” 贺丞依旧牢牢桎梏着他,丝毫没松劲儿,一脸‘我信你才怪的’表情,冷笑着反问:“你知道什么了?” “你心里有人,我也是才知道啊,你放心,我一定会肃清那些流言!” 贺丞一直恨他迟钝不开窍,把心里的感情装在木匣子里埋在了地下十八层。今天是被他肆无忌惮且浑然不觉的撩拨激发出埋藏已久的怒火,这才逼着他往地下刨根掘土,好把自己埋藏已久的心事展示给他看。让他看看,这些年来,他有多气人! 无论结果如何,这口恶气他忍不了了! 但是这层糊了十几年的窗户纸忽然被这厮一拳捅破,贺丞忽然有些心虚。貌似是日夜奔波的归乡人,走过了山川江海,绕过黑山白水,回到殷殷向往的家乡,远远看到夜幕下的稀疏灯火,竟不敢再往前。唯恐无人相识,物是人非,心中满是近乡情怯。 “你,你说什么?” 楚行云觑眼瞄他,略带着小心的试探道:“你不是有喜欢的人吗?我知道,但是你放心,如果你不想说,我绝不问。” 贺丞:…… 呵,方才怎么会认为他忽然开窍了?原来是一拳捅到别人家的窗户里了。 楚行云不是木头,他简直是一块顽石! 贺丞用力把他撒开,坐正身子翘起双腿,整理着有些散乱的领口,一脸隐忍不发的怒气:“既然都说到这儿了,那你就说说吧。” 楚行云揉着被硌疼的后腰坐起来,皱着眉毛不解的问:“说?说什么?” 贺丞冷厉的像刀子一样的眼神朝他飞过去,胸口堵着一口闷气险些没再次发病。艰难的顺了口气儿,气极反笑:“说说我喜欢的那个人,你不是知道吗?那你说说,那个人是谁。” 楚行云被难住了,苦着脸如实道:“这我不知道,我还是听别人说的。” “别人?谁?” “我队里的人。” “也就是说,都人尽皆知了,你才后知后觉?” 说着他把尾音重重一压,咬牙切齿道:“你整天都在操心什么?国家主席都比不上你公务繁忙,事关自己的闲话还在所有人之后知道,你!你早干嘛去了?!” 楚行云觉得自己冤枉,难得跟他较真,义正言辞道:“我从哪儿知道?你告诉我了吗?我在所有人后面知道还反倒怪我了?” “你还有理了?” 楚行云:“我没理吗?你他妈的什么都不告诉我,现在又怨我知道的晚,倒是有人告诉我啊,你——” 贺丞忽然抬起手打住他继续说下去,烦躁的捏着眉心,沉沉的哼笑一声:“我跟你教什么真,你连问题都听不懂。” 方才贺丞骂他脑子和心烩成了毛血旺被他自己个端起锅连汤带水儿的喝了,他忍了。现在把话说开了,贺丞又在阴阳怪气的骂他,楚行云觉得这厮真是十分欠揍。 他沉了沉气,皮笑肉不笑的扯开唇角,把脚往面前矮桌上一搭,说:“你不是问我那个人是谁吗?我知道。” 贺丞扭头看着他,一脸‘你要是能猜到,我就把桌子啃了’的表情,跟他抬扛似的,语气不无讥讽道:“你知道?” 楚行云做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斜眼瞄他一下:“肖树么。” 贺丞:“……谁?” “肖树,你不是整天跟他在一块,形影不离的吗?换成别人也没多大可能,都没他待在你身边的时间长。” 说完,他觉得自己不但审懂了题目额,而且答的不错,有些得意的打了个响指,点了点头,说:“嗯,没错。” 贺丞体会了一把游戏里即将暴血身亡是个什么死法,一股血气蹭蹭蹭的往上冲,顶在天灵盖走入死路无法纾解。他含着一口老血梗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话,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红白喜事轮换一圈又一圈,终于抬起手竖起一根食指指着楚行云,紧咬牙关一字一句道:“楚行云,你把我逼急了,我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楚行云被他指着鼻子,一脸的不痛快,挥开他的手反问:“我又怎么着你了?还是我猜错了?不是肖树?那是何——” 在他说出何云舒的名字之前,贺丞忍无可忍的低吼道:“你能不能往你自己身上想一想?!” 楚行云一懵,捏着下巴陷入沉思,忽然眉间疑云一展,眼睛里炯炯放光:“你看上我队里——” 贺丞腾地一声拔地而起,眼睛里火星四溅,烧的炽热通红的目光扎在楚行云脸上,几乎灼伤皮肤。一句大实话在喉咙里翻滚数次,即将出口的时候又强咽了回去,紧绷的下颚线条一触即断。可以清楚看到他不断的磨动后槽牙,起伏不定的胸膛里攒着一把熊熊燃烧的篝火。 楚行云不禁愣住了,一天之内第二次看到贺丞这个眼神,他貌似又一次的被激怒了。目光血腥又凶狠,类似于野兽捕猎时充满肉欲的眼神,在那一瞬间,楚行云陡然生出一种自己像一个死去的羊羔被狮子叼在嘴里的错觉,这种被侵略被侵犯的感觉让他心跳加速,预感到大事不好—— 楚行云仰着头被迫承接他的目光,在他的注视下,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没有安全感’是什么体验。此时他像是浑身赤裸不着一物,贺丞的眼神带着意味不明的欲望和恼恨。是比野兽对生肉更加渴望更加生猛的欲望。他的攻击力太强,似乎随时会扑过来咬断他的喉咙将他拆吃入腹,楚行云甚至想拿一只沙发上的抱枕徒劳无功的挡一挡他的进攻前兆。 贺丞不顾背上伤口灼痛,开阔双肩挺直腰背,身姿站的笔直挺拔,像一位手持盾牌利剑的罗马战神,声音低沉的不像他:“我说了,你把我逼急了,我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这句话说得好像两军交战前的警示,楚行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转身走向门口,却没有出去,而是关上了房门,随后作势要落锁……楚行云终于坐不住了,腾地一声跳起来,心里直淌冷汗,预感到自己若是被困在这间病房,不伤筋动骨也得脱在这儿一层皮。 他惶急的抬脚要过去,就见即将被锁上的房门忽然被一道外力阻止,紧接着传来肖树的声音。 “先生,你没事吗?” 贺丞堵在门口,淡淡道:“没事。”,说完又要关门,肖树却不让他关门,压低了声音道:“夏星瀚有下落了。” 说时迟那时快,楚行云两三步窜到门口,把住门板,看都不敢看贺丞一眼,急匆匆的说了句:“我还有事。” 说完,斜着身子从不宽不窄的门缝里挤了出去,倘若他再胖一点儿就出不去了。 一路小跑出了医院,心有余悸的回到车上,抹了一把脖子,竟是一手的汗,他愣愣的看着掌心里的汗水,忽然,脸上冒红,低骂了一声:“操。” 把警车开上路,他思维混沌,心不在焉,险些和一辆丰田追尾,紧急刹车引起后车的不满,后面的车主探出脑袋冲着前面骂:“怎么开车的?找死吗!” 楚行云从后视镜里往后扫了一眼,紧绷着唇角没说什么,抬起胳膊往车顶放了一盏警灯,警笛瞬间大作。 警笛声恰好把他的注意力分散了不少,忽然想起肖树貌似提了一句夏星瀚,于是给高远楠拨了一个电话。 高远楠先是挂断,然后迟了片刻给他拨了回来,看来是刻意躲着郑西河。 “找到夏星瀚了吗?” 他问。 高远楠道:“我们追踪到的地址陈家老房子,但是小乔他们没抓到人。” 楚行云跟着前方的车流涌动,皱眉道:“没抓到还是没找到。” “找到了,但是有人比咱们抢先一步,把夏星瀚带走了。” 第55章 捕蝶网【23】 6月22号,距离孙世斌失踪已经是第五天。 一辆越野停在百货大楼的停车场,傅亦和妻子在车内交换一个吻,然后目送妻子下车走入百货大楼。妻子走后,他拿出手机按照乔师师发给他的信息,拨出去一个电话,片刻后,接通了。 吴晓霜说她正在上课,见面时间可否推迟五十分钟,这是实话,因为傅亦听到她那边大学课堂里教授佩戴扬声器而回荡在楼道了的声音 ,于是说:“不着急,一会儿我去新闻学院接你。” 吴晓霜沉默片刻,有些为难道:“可以约在校外见吗?最近——我不想再被别人说闲话。” 傅亦答应了她,问她在哪里见面合适,她想了想,说:“景泰路世贸中心可以吗?正好我要去世贸旁边的干洗店拿衣服。” 景泰路世贸中心,就是他所处的位置,两人约定了时间,随后结束通话。 妻子也时常光顾吴晓霜所说的干洗店,转个弯步行百米就到,于是他把车子熄火。 他本打算给楚行云打个电话问问周思思案情进展,又一想昨天抓捕夏星瀚不成,楚行云当晚把专案组里几个自己人叫出去吃火锅。乔师师高远楠还有赵峰吃完他一顿宴请,至今后怕,本着吃人嘴短的劳务精神从昨晚加班到现在都未停歇。既然他们还停下来,那就是还没找到夏星瀚,既然没找到夏星瀚,那楚行云此刻一定异常暴躁,像个疯狗逮谁咬谁。 夏星瀚把矛头直指贺丞,昨日风波后,几家不怕死的媒体全网通报,再一次把贺丞定位成了鱼肉百姓横行乡里的无冕太子。这些通稿虽然很快就被删除了,但是已经成功的给人们留下了印象,目的已经达到,想必贺丞此刻也是寸步难行,步步是坑。楚行云的心情自然也不会舒爽到哪里去,不然就不会把乔师师等人叫出去吃火锅,顺带着耳提面命一番。 昨天贺丞住院了,今天想必还没从医院里出来,至于楚行云,要么在医院里陪他,要么猫在家里伺候猫。现在楚行云家小区门口堵着便衣狗仔和记者,还有往年结下仇怨的黑道中人眼见他落入下风口,也来‘痛打落水狗’。如今他的处境比贺丞更凄惨,他正遭受从警以来最大的压力,如果他不把杀害周思思真正的凶手缉拿归案,贺丞就得顶上这个空缺。他也会被彻底的停职,甚至将深陷囹圄。但是现在他被架空,手中无人又无权,所有的权力归到了郑西河手中。 郑西河? 想到此人,傅亦就觉得头疼,郑西河如此热烈的参与蝴蝶公爵谋杀案,到底是为了什么?三年前四名死者的案宗在他眼皮子底下被销毁,已经成了笑话,按理说旧案重发,他会避嫌才对,‘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这么不屈的工作态度他显然没有。他参加这次的案件难道是想立功,在往上爬一个台阶? 调查周思思一直是他和他的几个心腹在做。楚行云留下的几个人被他调遣做一些避开直击一线的辅助工作,这样的情况下,他要想隐瞒或者制造点什么,简直得天独厚—— 手机忽然响了,是杨开泰,问他在哪里,要过去找他。 傅亦顿了顿,问:“你的事情处理完了?” 杨开泰说:“已经没事了,不好意思啊傅队,现在这么紧张的时候,我还——” “景泰路百货大楼,过来吧。” 傅亦没让他说完就报上地址,然后掐了电话。这个孩子不怎么会撒谎,说起话来时常自己把自己逼入绝境,往往没想到话题该怎么结束,就已经开了头。傅亦为了不让他为难,索性阻止他挑起话头。 昨天晚上,市局发生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闹剧。他和杨开泰及其他几个人研究吴耀文所提供的下山路线找证据的时候,警局门口来了一个男人,开着一辆亮红色的跑车,长得高大帅气,端的风流多金,是个贵公子的面相。只是贵公子喝了酒,虽然没有达到烂醉的程度,但是酒精已经把他的风度和涵养全都蒸发了。在警局门口大吵大嚷,非让杨开泰出去见他,嘴里来来去去就一句话‘你出来!把话说清楚!’。 彼时乔师师还没被楚行云叫出去吃火锅,拉着几个胆大好事的趴在窗口看热闹。楚行云一停职,这帮人就张牙舞爪没个忌惮。 乔师师看着门口一大帅哥声嘶力竭的耍酒疯,啧啧称叹:“当年我妈抱着我向我爸要抚养费的时候也就这样了”说着回头看杨开泰:“三羊,你是不是抢人家媳妇儿了?” 傅亦看的出杨开泰脸色不好看,而且他的手机一直在响,响了一会儿就被他关机了。 杨开泰走到窗户前,沉着脸往外看,眼睛里有些烦躁和气恼。 “你们什么关系?” 乔师师好奇的问。 杨开泰抿了抿唇角,说:“朋友。”罢了又补上一句:“以前的朋友。” 警局门口的朋友见叫不出他,异常有创意的往门口执勤的刑警所站的台子一站,颇有虞姬为了楚霸王登高一唱的气。,一声声的大喊杨开泰的名字,言曰‘你不出来跟我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大有就算耗到山穷水尽海枯石烂雅也要把他喊出来的气势,几个不明内幕的女警员都快被他打动了,乔师师更是说:“要是有人这样蹲我,嫁了嫁了嫁了。” 杨开泰脸皮薄,撑不住被他这样闹,当下就给他爹打了个电话,让他爹出去赶人。不巧的是杨局长恰好公务出行,不在办公室。于是他一叹气一跺脚,转身朝门口走过去。 傅亦忽然拉了他一把,说:“我去。” 杨开泰愣了一下,心跳莫名乱了几拍,然后跑回窗前往门口张望。 傅亦走到那个男人身边,把他从台子上拉了下来,然后展开了劝导。并没有强加驱逐,但是那个男人喝大了有点猖狂,没听傅亦说几句就要挥拳。,傅亦也没动怒,挡了他几下,扭住他的胳膊把他往跑车的方向推。 那人忽然发了狂,猛地挣脱他的手,回身一拳朝傅亦脸上抡了过去。 距离太近,傅亦躲避不及,眼镜被他拳头挥掉,正打算跟他动用武力的时候,听到杨开泰在他身后喊:“覃骁!”。 杨开泰急匆匆的朝他们跑过来,脸上浮现一层罕见的怒色,本就比一般男人要大的浓眉大眼瞪圆了,竟有些逼人后退的凶意。 叫覃骁的男人见他露面,收回已经举起一半的拳头,人高马大一小伙子,眼眶里竟然飘出一层红,即愤怒又委屈道:“你总算出来了,为什么躲着我!” 杨开泰挡在他和傅亦中间,盯着他的脸说:“你喝多了,快回去。” 说完,不管他如何嚷嚷,弯下腰捡起傅亦掉在地上的眼镜,着重的看了一眼镜片,还好没碎,于是撩起t恤一角把眼镜擦干净,回头递给傅亦。 “我没骗你,三个月前我真的被我爸弄出国了,我妈都不知道!还有那些小屁孩儿,我都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找你麻烦了?给你添乱了?操!你告诉我都有谁?老子活切了他们!三宝儿。我在国外的时候天天想法子回来,我一回来就来找你了啊” 说着说着,覃骁闭了嘴,他发现杨开泰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全在那只被他抡掉的眼镜上,倒是那个率先冲出来挑事儿的男人端凝着一张脸看着他,在听他讲话。 “对不起傅队,如果不能用了,我给你买个新的。” 傅亦把眼镜接过去随意的放在衬衫口袋,道:“没关系。” 杨开泰看着他右手手背被掀开的纱布一角,拧着眉担忧道:“你手上的伤没事吧?” “没事。” 覃骁见这俩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的样子,大吃飞醋。甩着胳膊嚷道:“我就知道你跟我分手的原因没那么简单!什么叫生活方式不同啊,全是借口!你看上别人了吧你!这大叔!就你!你他妈一大把年纪了还上赶着给人当小三——” “覃骁!” 杨开泰一双墨笔勾出来的眼睛瞪圆了,凶气四溢,格外有气势,连傅亦都为之一震,那个耍酒疯的帅哥也撇着嘴没了动静。 “注意你的言行,看清楚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杨开泰四平八稳的声线依旧很清澈很柔和,但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场。 “三宝儿——” “你先回去吧,我会找时间和你说清楚。” 覃骁像个被主人抛弃的大狗一样蔫头耷脑的一摇三晃的走向自己的跑车,留下一身酒气。 杨开泰看着他虚浮的背影不禁有些担心,担心他出了车祸死在路上,于是向傅亦请假,把酒鬼送回家。 傅亦允了他一天假,让他把问题解决完了再上班,要不警局门口堵着个大男人,也不好看。 杨开泰明白今天这出戏造成的影响着实不好,在他面前又变成那个乖巧低顺的大男孩儿。心虚又内疚的应了一声‘知道了’,垂着脑袋走了,然后把比他高出一个头的覃骁塞进跑车后座,开着车走了。 他走的没影以后,傅亦独自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其实刚才杨开泰并没有做错什么,然而他的语气却过于严厉,虽然对他‘朋友’的滋事有所不满,但是绝没达到使他动怒的地步,至今他仍想不明白那天晚上他为什么会生气。 车窗忽然被敲响,杨开泰隔着车窗冲他笑。 傅亦打开车门,等他上了车坐在刚才妻子坐的副驾驶,又把两扇车窗全按下了来。 杨开泰拿着两盒冰淇淋有些疑惑的看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打开窗户,这样一来冷气就全散了,虽然想不通,但他没问,他还记得覃骁冲撞了傅亦,他需要代覃骁向傅亦道歉,于是把左手里的冰淇淋递给他,说:“吃冰淇淋,傅队。” 傅亦接过去,看到他手背上一道拉伤,手腕处也有些泛青,再抬头看他的脸,见他颧骨也有点伤,脖子上一道淤血一直延伸到锁骨,再往下就被t恤领子遮住,看不到了。 “你身上怎么有伤?” 傅亦拧着眉问。 杨开泰含着木勺正在撕冰淇淋的包装,闻言不以为然的点了点头,然后把后视镜掰下来看了看自己的脸,把勺子从嘴里拿出来,说:“嗯,打了一架。” 傅亦静静端坐在驾驶座,他觉得他不应该再问了,杨开泰和那个男人的关系已经被他知晓了,这种情况下他应该保持旁观者不闻不问的态度才是最不会出差错的。但是他又感到了和昨晚如出一辙的埋伏在心底的鼓噪,一时竟很难把那些心绪抚平。 杨开泰低着头挖冰淇淋吃,吃了几口,忽然说:“你看出来了吧,傅队。” 闻言,傅亦扭头看向他,只见他面容豪无波动的低头挖冰淇淋吃,但是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很不想承认,无论出于何种角度他都不想承认,但是此时又不得不承认,于是说:“很平常,你不用担心,而且我不会说出去。” 杨开泰垂着眸子看着眼下丝丝冒冷气的冰淇淋,轻轻的笑了笑,声音低沉沉的,说:“说出去也没什么,我家里人都知道。” 傅亦不禁愣了愣:“你——” “我出柜了。” 杨开泰倒是很爽快很洒脱,垂着眼睛低低笑道:“高考完第二天我就出柜了,家里人还挺支持我的。我爸妈,我哥,我姐,都不反对,我还幸运的。这个圈子里很多出柜的都被逐出家门开除祖籍了,我出柜的时候我们家人挺平静的。我妈还说她早就看出来了,因为我打小就没正眼看过女孩儿,反应最大的是我爸,被我妈敲打敲打就拧过来了,我姐还帮我介绍对象,昨天那个人,覃骁,我们俩就是在她组的局上认识的。” “是覃厅长的儿子?” 杨开泰点头:“嗯,但是他爸特烦他玩这个,覃厅长觉得男人在一起就是乱玩儿。前一阵子就把他弄出国想戒掉他这个坏毛病,我就索性跟他分了。” 说着忽然抬头看向他,笑容腼腆目光羞怯:“我跟你说这些,你反感吗?” 他的眼神太透亮太澄澈,像一泓未染世俗的净水,傅亦忽然觉得自己接不住这样的目光。于是转过头直视前方,把已经在手里开始融化的冰激凌的放在一旁,抽了一张纸巾擦着手,淡淡道:“不会。” 杨开泰松了一口气,把他当做知心大哥一样,挖着冰激凌接着说:“他挺好的,圈子里很乱,找一个踏实的很不容易,他对我也挺用心的,我跟他分手不是因为他爸,也不是因为跟他不清不楚的那些人。是因为——他跟我不一样,我天生是gay,而他不是,他是在上流社会中待久了,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过,也全泡过。当初他给我献殷勤,也只是想泡我,但是时间久了,他认了真,但我不知道他能认真多久,他的生活里五光十色光怪陆离,各种各样的诱惑太多了。我不认为我能让他喜欢我一辈子,所以就,早些了断比较好。” “那你身上的伤?” 杨开泰‘嗨’了一声,笑容明亮又爽朗,说:“我要分手,他不同意,说来说去说不通,就动手了呗。他打不过我,我身上只有皮外伤,他的一个膀子被我卸了,哈哈——” 他的笑声短促而惶急,因为太过愉快所以显得刻意,笑了两声后,脸上的笑容急速的衰败,唇角牵引的弧度刻在脸上,显露出僵硬而苦涩的意味。涣散的目光投落在挡风玻璃上,好像陷入了沉思,又好像放空了思维。 “说实在的,我还是挺喜欢他的,当初着急寻找真爱,谁对我好我就跟谁好。好了这么久才发现他对谁都好,所以我不能再跟他好了。其实我完全可以继续跟他好下去,但是我——”杨开泰察觉到自己情绪的失控,埋下头竭力稳住哽咽而颤抖的声调,像是恼恨自己般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他陷入了傅亦似曾相识的悲伤中,傅亦觉得自己有‘义务’安抚他,或者拥抱他,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和杨开泰相比,他身上还有更大的‘义务’。 妻子舒晴,还有女儿,就是他更大的责任和义务。 车里的冷空气早就散光了,此时车窗大敞着,远远不断滚进来的热流和源源不断涌出的冷气打架,在车里形成忽冷忽热的气温,让人身上热一阵,寒一阵。他浑身的皮肤冰凉,但他的血是热的。 或许是杨开泰的悲伤传染了他,让他回想起和他差不多的年纪里那次绝望悲伤又狼狈的奔逃。他从山呼海啸般的哭喊咒骂声中逃出家门,那天的阳光燥热,空气稀薄,一双铁手扼制他的喉咙险些把他的脖子掐断。他跪在地上狂呕,像是吃坏了五脏六腑,心肝脾肺肾没有一个是干净的,都得吐出来才行。最好把那彷徨无助的灵魂也呕出来。 然后,穿着长裙的邻家妹妹走到他身边,帮他把嘴边的秽物擦干净,对他说:“我们结婚吧。” 一个星期后,他们登记结婚了。走出民政局,他看着手里鲜红的结婚证书,忽然觉得红色背景下的那个男人不是他,笑的那么卖力夸张,拼命保持和其他人同样的姿态。他也是头一次发现自己笑起来其实并不好看,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表达欢欣喜悦都是点到而止的一笑带过。 傅亦把车窗合上,从驾驶台上拿起一盒烟,抽出一根点燃了,也不抽,静静的夹在手指间,看着那一圈光点从生走向死。 杨开泰闻到烟味,转头朝他看过去,从内到外都放空了似的,看着他发了一会儿愣,然后也把目光放在他手里那根正在燃烧的香烟上。 香烟燃烧的速度很快,光圈后留下一段扭曲而完整的烟灰,摇摇欲坠的,像蛇褪去的死壳,光圈和烟灰断节处忽然微微颤动。杨开泰有所感知般摊开手掌伸到烟头的下方。 脆弱的风吹即断的烟灰以一种痴男怨女投湖跳崖般绝望的姿态往下掉落,即将落到杨开泰手上时,被忽然伸过来的另一只手掌截胡。 傅亦抓着那半截滚烫的烟灰,微微皱着眉头,色泽漆黑浓重的眸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往掌心里塞了两张纸巾胡乱的遮盖住被烟灰灼伤的掌心:“接它干什么。” 杨开泰眼睛里迅速闪过一片凌乱的散光,抿了抿干燥的下唇,说:“可是,快掉到你身上了。” 第56章 捕蝶网【24】 傅亦把手擦干净,然后发动车子,开出停车场:“给吴晓霜打个电话,问她在哪里。” 话音刚落,傅亦的手机就响了,杨开泰代他接通,按下免提。 吴晓霜说她已经下课了,十五分钟后干洗店见面。 百十来米的路程开车不费几分钟,傅亦把车停在‘明珠’干洗店门前路边。等吴晓霜露面的间隙忽然想到,吴晓霜家里条件并不好,上次在警局见她时,她穿的衣服也是稀松平常的,而这家干洗店算是中高档,吴晓霜会有光顾这里的需求吗? “进去看看。” 说完,他率先下车,杨开泰跟在他身边走入干洗店。 柜台站着一位店员,见他们走进来便说:“欢迎光临。” 傅亦走过去出示自己的证件,道:“麻烦帮我查一下,吴哓霜有没有在这里洗过衣服。” 店员还挺配合,当即就在电脑上查询,顷刻就出结果了:“有的,昨天拿来一条裙子。” “昨天?” “嗯。” 傅亦锁眉沉思片刻,问:“她第一次来吗?” “是的。” “什么样的裙子?” 店员征得老板娘的同意,把一条套着包装袋的裙子从烘干室里拿出来,说:“就是这件。” 傅亦虽然对服装了解甚浅,也能看出来这条裙子不廉价,精致的抹胸设计还有些隆重。 “这条裙子送来的时候什么样子?” 店员回忆了一下,道:“就是被雨淋了,哦,还有一件小外套。”另一件衣服很快也送到傅亦面前,傅亦没注重那件搭配裙子穿的外套,而留意着随外套被送来的一个透明的塑料袋。 “那里面是这件衣服里的随身物品吗?” “是,我们清洗之前都会先检查衣服里的物品。” 店员把袋子递给他,傅亦不用打开也看得到里面有什么,一支便携式的口红,一只粉盒,都是小小的体积,方便补妆用的,还有一张名片。 他把名片拿出来,粗制滥造的名片上印刷着——拖车修车汽车美容,署名张其民,附了一串联系电话。 几分钟后,吴晓霜到了,白t恤牛仔裤,背着单肩包,因为着急赶路额头上浮现一层细汗。见傅亦和杨开泰坐在大厅椅子上等她,连忙向他们表达了久等的歉意,然后走到前台把自己的衣服细心的叠好放进书包。她看到柜台上一袋从衣服里拿出来的随身物品时,双手一顿,迟了片刻才拿起来装进背包,回身坐在傅亦对面,用手背擦掉额头上的汗水,笑道:“不好意思,让你们等了我这么久。” 傅亦道没关系,唠家常般道自己的妻子也经常来家干洗店,他也陪着妻子来过几次,怎么从没见过她。 吴晓霜道:“我的衣服一般都是我自己洗,这件——” 她看了眼自己的背包,笑道:“这件衣服虽然不是名牌,但是我未婚夫送给我的礼物,前些天下雨,衣服受潮,就拿来干洗店洗了。” 说起自己至今下落不明的未婚夫,她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急切和悲伤,问傅亦:“世斌有消息吗?什么消息都可以,我爸爸跟我说了,他已经把全部的事实告诉你们了。我很抱歉,警察先生,因为我哀求我爸爸帮我隐瞒世斌转移客户资金的事实,世斌只是一时糊涂,他肯定已经知道错了。” 傅亦本打算把她带到咖啡店或者快餐店之类的方便谈话的场所,但是她好像赶时间,语气焦灼而急切。于是傅亦放弃了转移阵地的想法,等她说完了才道:“那笔钱打入一家海外慈善基金账户,之后的去向至今查不到。如果孙世斌有其他同伙负责过桥洗钱,你一定要告诉我。” 吴晓霜郑重道:“我会的 ,你们是在帮我们,但是世斌很少跟我提起他工作上的事。他带我上绿丹山之前,我还不知道他做了这么荒唐的事。” 后续情况一一和她核对完毕,她和吴耀文的说辞完全一致。傅亦打乱时间线试图从她口中挑出缝隙,但她都一一回答了出来,态度明晰又正确,浑身上下清清白白没有丝毫疑点。 目送吴晓霜坐上出租车,傅亦站在干洗店门口,若有所思的看着马路上日夜奔流的行人和车辆。 杨开泰站在他身边道:“周思思和孙世斌都‘消失了’,三千万的下落成迷。如果像你说的一样,孙世斌已经死了,那夏星瀚会不会是他们的另一个同伙?按照时间来推,周思思死在5月6号,孙世斌在6号和吴晓霜上山,接走周思思的是夏星瀚,那夏星瀚就有…… ” “不要想得太多。” 傅亦淡淡打断他:“夏星瀚的目的不是钱,他的目的是贺丞,如果周思思真是夏星瀚杀的,他就不会和那三千万有关。” 杨开泰感到脑子里嘈杂的很,试图屏蔽街道上的一切声音,艰难的思索着:“那……所有的线索就在夏星瀚身上啊,只有他知道周思思的死和孙世斌有没有关系。”说着,他眼睛一亮,抬起头看着傅亦:“傅队,5月6 号那天,孙世斌和周思思会不会是想去同一个地方?周思思意外被夏星瀚杀害,孙世斌被吴晓霜下药带了回来,隔天就消失,他会不会想去找周思思?” 傅亦听出来了,杨开泰所作的猜想全部建立在吴耀文和吴晓霜所言非虚的基础上,不然他的推测全都站不住脚。不光是杨开泰,他也无法不相信吴耀文父女的口供。他们两人提供了唯一的事实基石,警方才能够在这片基石上展开调查有所作为,如果他们脚下这块唯一的基石破碎坍塌,警方无疑将掉进黑暗迷宫里,除非事态完全向另一个方向扭转。 傅亦说:“我还是觉得,孙世斌已经死了,如果他还活着,也只能一昧的躲藏,拿不到钱,回不了家,那他躲起来的意义是什么?” 说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刚才誊写的纸条,上面记有一串号码。 张其民是个黑车司机,常年活动在北城机场一带,时常接一些零散的小活儿。名片也是印了好几十种,被警察找上门的时候正守在机场出口趴活儿。 傅亦比对着车牌号在一众不显眼的私家车里找到一辆黑色的雪佛兰科鲁兹,打开副驾驶车门坐了进去。 张其民正在吃面包,见来了人就把面包随手一搁,准备发动车子:“去哪儿?” “前面。” 傅亦道。 车往前开了一段儿,经过路口,傅亦说:“往右吧。” 张其民看他一眼,笑:“哥们儿,够随性的啊。” 傅亦也笑了笑,拿出证件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有事找你。” 张其民一看到他的证件,受惊不小,当下就要把车靠边,被傅亦阻止:“顺道把我送回市局吧。” 警察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照办,从后视镜里瞟他几眼,陪着笑道:“警察同志,我,我那个公司的车坏了,就开自己的车跑两天。” 傅亦把眼镜摘下来擦试着镜片,温厚的笑道:“今天不检查执照,向你打听个人。” “谁?您说说。” “吴晓霜。” “吴晓霜?哪个吴晓霜?” 傅亦把眼镜戴好,打开手机找出一张照片给他看:“认识吗?” 张其民看了看,又觑眼瞄了瞄傅亦,留着心眼儿:“这我,该不该认识啊。” “那你就是认识了?” “对这人没印象。” “她对你倒是有印象,她说——5月6号,或者是7号,见过你。” 张其民一脸纳闷:“6号7号?不可能啊,那两天我就接了一个活儿,叫车的不是这女的。” 傅亦看着他:“说清楚。” 张其民看着前方盘环路的路况,放慢了车速。回忆了一阵子,道:“6号晚上那天我接了一个活儿,到绿丹山民宿拉一帮学生下山。我到了一联系,那帮人早走了,没办法,我就只能往回走,结果那天晚上雨大的太大,下山的路被泥土滑坡堵死了。我就把车停在莫心谷露宿区,等第二天路上的障碍被清除干净了再走,再没接过客人啊。” “莫心谷露宿区只有你一个人吗?” “那么大的地方,又不要门票,我哪儿知道里面还有没有其他人啊。我去的时候没看到其他人,倒是大半夜的时候来了一辆车。” “什么样的车?” “那车正好从我斜后方开过来,然后又开我前面去了,我也没留神是什么车。当时我正困着,看了一眼就睡过去了,当时天黑雨又大,估计那车也没看到我。怎么了警察同志?那车有问题?”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o M 傅亦沉思片刻,又问:“后来呢,你醒来车就不见了吗?” “是啊,估计那车是半夜走的。” “下山的时候没碰到什么吗?” “下山……”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精神一振:“想起来了,我下山的时候在路边看到一辆车,老远就看到那车停在路边。我以为车坏了,就想趁机挣点小钱什么的 ,没准人需要拖车呢,我把车停在那车的前面。从那车里下来一个女人,我问她是不是车坏了,她说没有,我留下一张名片就走了。” “那个女人是照片上的人吗?” “警察同志您这就为难我了,当时那个女人撑着伞,没看清楚长啥样,脸儿倒是挺白的。” “穿什么衣服?” “裹着一件男士外套,也看不到里面穿什么。” 到现在为止,问出口的全是废话,吴哓霜也说他们曾在莫心谷休息一夜,第二天天亮才回城。 傅亦眉头一展,漆黑的眼睛登时亮起两团幽火,看着他问:“车上几个人?” 傅亦本以为他会犹豫不决,但是他很快给出果决的答案,道:“两个人。” “你确定?” “我经过那辆车的时候看到后座是空的,后来绕到前面,虽然下着大雨,但是我的确看到驾驶座还坐着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 “一个。” 傅亦顿时凝着不动,好像看到了那场降临于黑暗之中的暴雨。 漆黑的夜路、滂沱的大雨、无人的露宿区、忽然到访的灰色现代,还有天亮后依然狂猛的骤雨、人烟绝迹的山路、停滞不前的车辆,从车里下来的女人、以及躲在挡风玻璃后的一双幽冷,灰霭的眼睛—— 他是对的,下山的车上只有两个人,孙世斌已经死了。吴耀文依然在撒谎。 第57章 捕蝶网【25】 楚行云真如傅亦所言,猫在家里伺候猫,其实他更想在医院守着贺丞。但是他貌似又把贺丞惹恼了,这位爷明明白白的蹶了他的好意,并且一点都不客气的放言‘我不想看见你。’ 贺丞又一次的在生他的气,而他再一次的全然不知自己哪里冲撞了这位爷。不过贺丞一向尖酸刻薄阴晴不定,久而久之楚行云也就习惯了他时不时发作的怒气。抱着惹不起就躲的伴君侧生存之道,这两天索性跟他断了联系,只跟肖树时常通一通消息,非常时期非常时刻,他比任何人都要担忧贺丞的安全问题。 夏星瀚至今下落不明,贺丞又曾向他下战帖激怒他,还说什么‘能否让我接受惩罚,全看你的手段’之类唯恐天下不乱的风凉话。他真搞不清楚贺丞究竟是太过目中无人还是在诱敌深入。无论贺丞耍的是那种手段,夏星瀚在明他在暗,他的生命安全存在着极大的隐患,夏星瀚就是潜伏在他周围的一颗定时炸弹,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炸了。 炉子上坐着一锅粥,是他把两天前冰在冰箱里的白饭掺杂一些五谷,兑上水煮的。本来打算炒个菜,但是打开冰箱,里面除了冰霜四壁和冷气,什么都没了,甚至连米面都没有。 楚行云站在冰箱前发了半天愣,不适合思索柴米油盐不居家的脑子转了好几圈才想起上次在家开火做饭的时期——当时还在倒春寒。 他本打算叫外卖,但是这倒霉的破小区不准送外卖的进,走出小区去拿,还不如索性出去吃。于是他把剩饭一股脑的倒在锅里煮成粥,现在煮成了,闻着有一股五谷淀粉的香气,盛到碗里一尝,碱性过强的自来水把不新鲜的白米饭冲泡成粉糊状的味道刺的舌头发硬。倒再多糖也无法拯救这碗粥那无可救药,又甘又涩反刍般的味道。 他把粥端去喂猫,小满立马走开十米远,不挑食的大满埋头苦吃。 楚行云欣慰的摸了摸大满厚实的脊背,对小满说:“明天我就把你送到你贺爸爸家里,反正你是饶出来的。” 放在餐厅桌子上的手机响了,他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是杨姝。 这个时候杨姝主动联系他,他有点意外,自从上次在电话里问过她被贺丞带去参加宴会的事之后,他就没找过她。原本说好了为报答她帮自己修草芦请她隔天看话剧,那场话剧全国巡演,在银江市只待一天,错过就没有了。显而易见的是贺丞的事爆发后,话剧自然被错过了,他向杨姝许下的承诺再次变成了空头支票,加上这几天流言四起,他还当真有点愧对于她。 杨姝或许也受到满城风雨的影响,对他的态度不再热切,而是有些刻意的冷漠,打这通电话的目的也只是朋友之间日常的关切询问。 楚行云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撑着额角有点头痛的阖上眼,他似乎能明白杨姝的态度为何转变这么大,只是不解她为什么不询问,起码她问了,他还能解释,现在她什么都不问,自作主张的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让他有些气馁。 杨姝这个女人很聪明,她善察万物,也是因为她太过聪明,所以警觉于任何风吹草动。她虽能体会世间万物,但却缺少包容一切的胸襟,说白了就是她的心容不下她所洞察的体会,有点过于敏感。(其实就是小心眼) 楚行云起初还想主动向她解释,但是后来也就屈从于她率先在他们之间拉起的一条分割线,同时也发觉,自己根本无从解释。他能解释什么?和贺丞的关系并不是流言相传的那样?空口白话太乏味,若是任何事情都能一口推翻,那还要他们警方耿耿于怀的‘证据’干什么? 同时他也发现,他和贺丞之间早就不能解释的清了,他们之间的纠葛早在十几年前就埋下种子,岂能是一言两语推翻的? 夏星瀚的某些言论是正确的,他和贺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早就分不开了。不是因为他和贺丞之间存在名利相关的勾结,而是他们各自把对方放在各自生命中的位置,早已区别于常人,一个杨姝远远不能撼动。 把思绪拉回到眼前,他还没有正式的和杨姝谈一谈5月6号的宴会,他总觉得所有事件的起始时间都集中于5月6号这一点不单是巧合那么简单。于是他约杨姝下班后见面,杨姝略有推辞,但是楚行云口吻坚定,她也就同意了,说出一家方舟大厦隔壁商场里一家咖啡店的名字,随即约好会面时间便挂了电话。 楚行云结束和她的通话,才发现乔师师给他打了两通未接,他立即回拨。 昨天他把乔师师等人叫出去吃鸿门宴,如果夏星瀚的案子没有进展,这妮子不敢联系她。 果不其然,乔师师接起电话避开人群躲在厕所里对他说:“陈家老房子有动静,我们留在那里的眼线刚才传来消息,有几个从未在棚户区露过面的生人进了陈家老房子。” 楚行云把两只猫锁进卧室,拿起车钥匙就锁上门就下楼了。 破东风驶出小区大门,他从后视镜里瞄到了小区对面一辆商务车里藏起来的两颗脑袋,他不知道这些记者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么被媒体关注,是以往他处理任何刑法案件都不曾受到的‘礼遇’,今天终于受到重视了,却都是一群等着看他出洋相的。 此时已临近傍晚,下班早的一部分人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晚高峰从他出门时正式开始。银江市正在迎来落日,只是东有蜀王宫双子大楼遮天,西有珍珠塔蔽日,无论是日出日落,城市里的住客都感受不到,所能看到的只有光线的明暗,现代人都生活在高楼大厦钢铁水泥的阴影之下。经济的迅猛发展,一定会以原始自然中的美丽作为祭奠和代价。 这个世界是质量守恒的。 陈家老房子位于湖西巷棚户区,是银江市老牌儿发展区,当年改革开放第一批城市发展项目,但是至今没有发展起来,一切起因于当年的市政领导班子争权夺利。 十几年前银江市分成四个片区分别开发,湖西区本是个香饽饽,因靠近江水河道,所以极其有望被建设成一级现代化城市中心。这在当时‘改革开放力争gdp’的时代可是一个不小的兵家必争之地。当时市委有两个领导班子,一个以贺家老爷子为首,另一个就是至今还在银江市任职的高书记。两个领导都想争取这块福地提升自己的政绩,两人王不见王据理力争,闹出不小的矛盾,因此耽搁了银江市改革的总体工程进度。省委听闻便怒了,下了一道令,把湖西巷划到了‘保护城市绿色运营’的项目之中,成了全市的垃圾排泄地,背后的河道变成污水排泄处,年年治理,年年脏乱差。湖西巷人民由原来的潜在百万富翁,一夜之间变成了棚户区贫困户。曾有人到市委,省委,中央上过访,上过诉,说政府待他们不公平,在历史和城市的发展进程中,你跟政府论‘公平’?这事儿本来就不公平,所以几次上访结果都不了了之,喷薄汹涌了十几年的水面到了现在也归于死水一般的平静。 所以湖西区由当年的拟定的市中心建设地,变成银江市尚待开发的城中村,脏污纳垢鱼蛇混杂。其中全是当年拆了一半而停止工程的破败房屋,所以得了个‘棚户区’的歪名。 陈家老房子也是要拆不拆,墙上错落着喷了好几个‘拆’,至今只是墙被扒倒两面,也没见动摇根基。 他把车停在没有交通管制的街道边,下车的时候看到不远处一条窄巷里停了一条黑色雪佛兰,他看了一眼车牌号,没有过多理会,径直走入靠着街边的一家小超市,递给超市老板几张红票子,看了一眼街道对面住房区,问:“人还没走?” “没有,我一直盯着呢。” “几个人?” “三个。” “前面巷子里停的车是他们的吗?” “是。” 楚行云点点头,又掏出几百块:“劳烦您,把胎扎了。” 说完装起钱包穿过街道走进棚户区,一路按照门牌号找到车陈家老房子,院子围墙中间镶着的铁门早就没有看家护院的作用了,两扇门歪歪斜斜的倒向两边,露出里面杂草横生的小院,和几间经历风吹雨打的老房子,像个大限将至的老人,弥漫着倾颓和衰败的气息。倒是邻家的老狗见他面生而狂吠,才添了一丝生气。 老狗没叫几声,老房子里传出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随后再没动静。 楚行云退到墙后,拿出手机联系乔师师:“你们到了没有?” 乔师师说:“我们得瞒着郑队长啊,马上到,你先别动——” 别动?一会儿人都跑光了。 没听她说完,楚行云挂了电话,在地上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衬手的兵器,于是双手空空的踏进院子,再一次发挥他无可救药的个人英雄主义,只身一人赤手空拳闯龙潭虎穴。 房子里的人听到有人逼近,显然不敢出声,楚行云停在门首,在找一根树枝把门别起来来一个瓮中捉鳖这个方法的可行性上考虑了一下,结果发现不行,因为这扇门着实已经老了,或许连踹一脚都经受不住。 他站在门口沉了一口气,然后推开房门,两扇房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随后闪到两旁,一只老鼠从厅堂敷满灰尘的地砖上一蹿而过。 房子里的旧家具此时东倒西歪,像是遭了贼洗劫过一样,各类物件都被拆分的七零八碎,刚才他开门的动静太大,把厨房老冰箱上的两只纸箱震下来掉在地上。 房子老式布局,两室一厅,既然客厅里没人,那就是在卧室了,他走进去关上门,从摞在一起的几张椅子上卸掉一条摇摇欲坠的椅子腿,喊道:“警察,你们最好别动手,袭警的罪名可不小。” 没有人回应他,整座房子里只有他的声音在光秃秃的墙壁之间回荡,他握紧椅子腿压着步子走向左手边的一间卧室,卧室里的人貌似听到了他逼近的脚步声,竟反守为攻主动窜出来迎向他,拐出卧室便向他挥出了手中的一把长刀! 楚行云早有防备,右脚往后一撤,下腰躲过劈面而来的利刃。与此同时用手肘侧击那个人的胸骨,把对手击退几步趁其身形不稳,想要趁机夺他的刀,不料半路又从右手边的卧室里蹿出来一个戴口罩的男人,他手里的不是长刀,而是枪。 楚行云余光瞄到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识相的刹住脚步。 无论他面临多少次生命威胁,仍旧无法习惯被人用枪指着头,更做不到英雄小说里那种‘泰然自若’‘谈笑风生’,他丝毫不认为这些携枪的匪徒身上没有人命,他们扣下扳机就可以轻而易举的要了他的命。 楚行云心里一沉,舌尖舔过干燥的下唇,说:“你们敢让我死在这儿吗?” 持枪的人没有动静,貌似在向他示威,刚才那个被他顶了一肘子的带着鸭舌帽的男人甩了一个刀花,怒气冲冲的朝他走过去,嘴里骂道:“老子管你是谁!” 眼看冰冷的刀刃闪着寒光朝他的脖子斜劈过来,楚行云不可能不躲,他不但躲了,还扭住对方的腕子把刀给卸了,然后把他的手反剪到背后往上一提,转过身把他当做人肉盾牌挡在身前,无视手中人质的咒骂嚎叫,对那个拿着枪的人说:“朋友,你们想拿什么东西尽管拿,我不拦你们,你只需要告诉我——” 话没说完,后背忽然受到猛击,钢棍劈在脊背上的冲力使他松开手中人质往前扑了几步,随即他眼前一黑,身体被一分为二般剧痛难当。 刚才竟然没发现,还有一个人藏在院子里! 楚行云单膝跪在地上,背上骨裂般的剧痛使他一时无法起身,那三个人趁机跑出房子,随即引起隔壁老狗的狂吠。 楚行云狠狠咬了咬牙,捂着后腰拔腿追了出去,刚跑出棚户区就听到一声急促的引擎声,黑色雪铁龙转眼消失在街角。 灰色东风紧随而至,楚行云弓着腰坐在驾驶座,一脸煞白的搜索前方雪铁龙的去向,腾出一只手拨通乔师师的电话:“在哪儿?!” “岭南街,马上到!” “岭南街南路口往北,快点堵,天都他妈的快黑了!” 日月交替就在瞬间,此时银江市被夜色笼罩,随之亮起灯火,两辆车一前一后的开出棚户区,极驶在车流湍急的街道上。 雪铁龙明显是想甩掉他,不停的超车,加速,把这条街道上的交通搅合的乱七八糟,楚行云把手机随意一扔,紧跟着前车闯过红灯路口,所到之处引起一片片急促的刹车声。 他太专注于跟踪前方鬼影般漂移的车辆,没有察觉到一辆黑色轿车正追在他的车后,不断的逼近他。 等后视镜里那辆车乍然浮现在他视野之中时,后车已经加速朝他冲了过去! 楚行云额上冒汗,看着后视镜里钢铁野兽般亮着车灯冲撞而来的轿车,咬了咬牙,忽然向右狠打方向冲向路边基石,做好了迎接撞击的准备。 “砰!” 一声追尾巨响贯彻繁忙的街道,霎时阻拦来往的车流。 灰色东风撞击在路边林带护栏,车头碎裂,车尾升起浓烟,而那辆肇事的轿车已经混入夜色之中逃之夭夭,留下狼藉而惨烈的车祸现场。 好心的路人把楚行云从车里拽出来,惊讶的发现遭受如此惨烈车祸的男人居然还清醒着,只是头磕破在挡风玻璃上,此时血流满面其状可怖。 楚行云感到头痛欲裂,脑浆几乎爆裂,和此时遭受的撞击而言,后背那点伤简直不值一提,他在一对夫妻的好心搀扶下坐在人行道路边,自己找到出血口紧紧捂住,紧闭着双眼默默养神。 乔师师和赵峰在十分钟后根据他提供的gps定位找到他所在的位置,到了现场一看,险些没吓死。 乔师师更是以为他死了,憋着哭腔大声喊队长啊。 还好赵峰尚冷静,在人行道边找到坐在地上的楚行云,高喊一声:“楚队在这儿!” 楚行云像是被围观的动物一样扶着脑袋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了看支援来迟的这俩人,想骂人也没心情骂了,叹了一口气道:“谁身上带创可贴了?” 乔师师看着他血流满面的样子,又气又恼:“创什么可贴!赶快去医院缝针吧!” 说着要把他搀起来,然而楚行云还没到走路需要人扶的地步,挥开她的手刚要起身,就听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没看清楚是谁就接了。 “行云!” 杨姝惊慌而急促的声音猝不及防传入耳廊,让他一瞬间神智清明。 “怎么了?” 杨姝貌似在急速行走,声音微微颤抖,压抑着浓郁的恐惧,道:“有人,有人跟着我。” 楚行云忽然觉得脑子更疼了,不得已再次用手捂住伤口,冷肃道:“你在哪儿? “望京路万华购物十三楼,咱们约好见面的地方。” “别急,往人多的地方走,找保安求助,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楚行云立在原地茫然的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拨出去一个电话,还好,贺丞接了。 “没时间跟你解释,万华购物十三楼,杨姝有危险!” 楚行云没头没尾的说完这句话就把电话挂了,贺丞看着通话结束的手机屏幕,面有疑色,然后走到落地窗前,看向隔壁一栋通体流光的万华购物大楼,敛眉沉思片刻后,眉峰忽然一展,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转身往门口走去:“赶快联系杨姝。” 肖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依言拿出手机拨打杨姝的电话,却没人接,直到他们走出方舟大厦步于夜色之中,杨姝的电话才打通。 “贺总,电话通了。” 贺丞把他的手机接过去,步履不停的往万华方向走去:“你在哪儿?” 杨姝躲在角落里惧怕的低声抽泣,压着声音道:“一楼卫生间,我,我不敢出去。” “万华大楼门口,出来吧,我到了。” 杨姝收起手机,从卫生间里探出头小心翼翼的往楼道里看了看,没有看到那个幽冥般的男人,于是抱着手提包埋头往出口方向走去,途中不停的用余光扫视周围,旋转门近在眼前,她小跑两步冲出旋转门,站在门口向两旁张望,很快看到了夜色之中贺丞西装革履身姿轩昂的身影,她扬起手:“贺总!”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男人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捂住她的嘴巴把她拖下台阶塞入等待已久的一辆黑色轿车。 十几米之外的贺丞亲眼目睹杨姝在短短几秒之中被拖入一辆轿车,他目光一冷,拔腿跑向那辆还未来得及发动的轿车,转眼间已经逼至桥车驾驶座。 手肘击碎车窗的声音和发动引擎的声音同时响起,贺丞抢先把车钥匙拔出来,随后被猛然打开的车门撞退几步,车门不偏不倚的打在他的胸腔上,像是被钢鞭抽了一鞭。 随后从车里下来一个带着帽子和口罩的男人,气势汹汹的朝贺丞走过去,目的很明显,抢夺他手里的车钥匙。贺丞还没来得及用车钥匙解锁车门,那人已经逼至他眼前,一只拳头紧接而至冲想自己的面门! 贺丞自打记事起就学习散打,即为防身又为健体,虽然鲜少有机会跟人干架,但是将近二十年的所学的招招式式早已在他体内形成肌肉反应,从这个男人出拳的方式他就一眼看出这人是个野路子,比楚行云的路子还野。 他迎面去接对方的拳头,擒住对方手腕后像拧一块破布一样向下翻折,随后抬脚踹在对方小腹,冷硬的皮鞋撞击肉体的声音听起来具有某种残忍的破坏性。 那人险些被他这一脚踹跪下,嗓子里闷哼一声,胳膊用力一甩挣开他的束缚,随后再次逼了上去。 贺丞在他的拳脚攻势下游刃有余的躲避,转攻为守,右手伸进西裤口袋里摸出钥匙想打开车门,分神的一瞬间,那人一个低鞭腿扫过来踢在他的手腕上,钥匙顿时飞出数米远。 那人也不恋战,转向朝钥匙跑过去。 贺丞用力握了握镇痛麻木的右手,眸子里凶光四溅,抽出别再胸前西装口袋里的一支钢笔,单手去掉笔帽,在那人上车前忽然挡在车门前,左手格开他的手臂,右手反握住钢笔以一个由上而下的斜线轨迹把钢笔尖扎向他的脖子! “啊!” 贺丞太狠了,钢笔尖几乎全扎进了他的颈窝,像把尖刀一样镶进了血肉之中。 像是没听到那人的惨痛嚎叫,贺丞把钥匙从他手里拿走,解锁车门后把杨姝从后座搀扶出来。 杨姝面无人色,浑身颤抖,看一眼被钢笔扎进脖子的歹徒,又看了一眼泰然自若的贺丞,竟分辨不出谁更危险。 这把车钥匙上沾满了手汗,贺丞把钥匙扔到一边,拿出手机拨着号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哀呼的男人,冷漠道:“不想死就待着别动,自己打电话叫救护车。” 说完握着杨姝的胳膊,带着她走向方舟大厦,把她交给带着两个保镖救援来迟的肖树:“把她送回去。” 肖树把她带到一旁安抚,两个保镖此时守着贺丞寸步不离,贺丞拿着手机正在楚行云打电话,告诉他危机已经解除,让他直接过来抓人,但是一直没人接。 身后忽然射来耀眼的白光,贺丞下意识的回头看向光源,才发觉那是两束车灯的远光灯,而那个被他重创的男人坐在驾驶座,脖子上的钢笔已经不见了,血染红了他整个脖颈。 “贺总!” 引擎的轰隆巨响和肖树的惊叫同时响起,不足二十米的距离转眼被那愤怒的铁兽吞没一半,保镖掏出手枪向车轮和司机射击,枪声顿时响彻整片天空! 车和人的距离太近,没有时间做出反应,贺丞下意识的往后退也于事无补,只能看着驾驶座里那双蒙着血光的憎恨的双眼离自己越来越近—— “砰!” 一辆警车压过停车场护栏撞开商务车车头,径直的撞在了黑色轿车车身上,两具钢铁相撞的声响几乎震耳欲聋,车头与车身相撞的地方升起滚滚浓烟。 借着警车内的车灯,贺丞看到驾驶座里的人是楚行云,此时楚行云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就像是死了过去。 半个小时之内遭受两次车祸撞击,楚行云趴在方向盘上确实昏了一会儿,但当听到贺丞拉开车门叫他的名字时还是清醒了过来。 贺丞把他从车里拽出来,看到他满头满脸都是血,像是从血泊里爬出来的死人,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顿时魂飞了一半,险些也死过去,抓着他的肩膀吼道:“说话!” 楚行云只是失血过多有些虚弱而已,加上身上这堆零件经过两次撞击跟散了架一样站不稳,被他箍着肩膀反倒从他身上借力,扶着额头有气无力道:“没死。” “伤在哪里?” “脑袋,别晃我,头晕。” 贺丞见他对答如流才冷静下来一些,这才看清楚他脸上的血已经呈半干涸状态,而且出血口已经暂时止住了,也就是说这个人刚受了伤就开着警车制造车祸,他以为自己是孤胆特工,命比钢铁还硬吗?! “你有病吗楚行云!” 楚行云扬起脸掀开糊满血痂的眼皮去看他,可能是此时还未熄灭的车灯太强,也有可能是他头晕眼花出现幻觉,竟然在贺丞眼睛里看到剧烈颤动的水光。 楚行云吃力的扯开唇角,说:“这时候你还骂我,你觉得合——” 话没说完,贺丞忽然把他拉到怀里紧紧抱住,双手箍在他的背上,用力的像是要把他揉进身体里。 楚行云再次闻到血腥味和他身上的冷檀香融合的气味,依旧带着很生猛的男人气概,只是此刻拥抱他的这个男人一点都不生猛,他的身体在剧烈颤抖,体温低的直冒寒气。 贺丞在害怕。 他有些惊愕发现,贺丞浑身上下冷硬似坚冰,时时刻刻都穿着厚重的铠甲,像一位无往不利战无不胜的斗士,但是此刻他却在惊慌失措,心有余悸。 就像他在乎贺丞的生命一样,原来贺丞同样很在乎他的生命,并且不亚于他在乎贺丞的生命。 第58章 捕蝶网【26】 被贺丞用钢笔插进脖子的男人叫刘志,一个月前从牢里放出来,罪名是电话诈骗。此时被抢救回来,咬准了自己背后无推手,只是看到杨姝见她穿着打扮都不俗,想绑了她索要一笔赎金。 他这番鬼话,楚行云连个标点符号都不信。绑架对象能是大街上随便选个人?那绑架犯岂不遍地都是。再说杨姝的家庭条件普通,付出同等的风险成本为什么要绑一个家境平平的女人?旁边就是方舟大厦啊,蹲守贺丞岂不能得更大利益?! 但是刘志不肯改口,把楚行云气的想拔掉他的氧气管儿。 贺丞插进他脖子里的钢笔让他此刻躺在病床上支支吾吾发音困难,说几句话就止不住的喘。楚行云开车撞他让他右腿骨折,成了个又瘸又哑的重量级伤患,护士抱着人道主义精神把这位脑袋上缠满纱布的便衣警察请出刘志的病房。 给楚行云包扎的小护士很头疼的扶着这位一刻都闲不住到处乱逛的伤患,嘴里嚷着:“先回去吧,你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还得再清创!” 楚行云失血过多,低温偏低,面色发白,头上缠了半截的纱布此时也散了,箍在他脑袋上摇摇欲坠的,像个阿拉伯人。 他在一天之内接连遭遇两起车祸受了重伤的消息早就传遍市局上下,杨局听闻后很是震惊,派出杨开泰代父亲征,到医院一探究竟。傅亦和乔师师放心不下也因公徇私跟了过来,在医院大门口恰好撞见了贺丞。 贺丞正站在大门口讲电话,见他们到了就掐断电话揣起手机,对傅亦点了点头。 “你也受伤了吗贺先生?” 乔师师看着他沾满血迹的白衬衫,忍不住惊呼。 好巧不巧,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衬衣,方才抱楚行云,被他脑袋上的血蹭的身上都是,看起来颇像是胸口被人开了一枪。他把楚行云送到急诊室时,护士也把他当做是首要伤患。 他脸色很冷,说起话也没有温度,淡淡道:“不是我的血。” 他走在前面带路,傅亦紧随,乔师师和杨开泰落在最后,乔师师注意贺丞脸上那副眼镜不见了,于是拉住杨开泰说:“贺先生没戴眼镜儿。” 杨开泰:“怎么了吗?” 乔师师啧了一声:“更帅了。” 杨开泰:“你还是想想今天开车撞楚队的是什么人吧。” 贺丞等人刚从电梯里出来,就见楚行云在护士的搀扶下在走廊里晃悠。 贺丞目光一沉,神色俱厉道:“你不是在输液吗?谁让你跑出来了!” 楚行云抬眼一瞄他,识相的麻溜蹿回病房。 贺丞领着傅亦等人走进一间单人病房,见楚行云坐在床边,护士正在把他刚才擅自拔掉的针头往他手背上插。 “没事吧楚队?” 杨开泰问。 楚行云本想摇头,可实在头晕,于是说:“没事儿,流了点血。” 贺丞站在门口反常的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目光复杂的盯着楚行云,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他面前,声调依旧淡漠:“头发怎么回事?” 他就离开了十几分钟,楚行云就换了个发型,剃了个极短的寸头,以前从未见过。 闻言,楚行云抬手捋了一把倒刺儿似的扎手的头发,说:“医生嫌碍事儿,给我剃了。” 说完猛地抬头看他:“难看?” 贺丞再次沉默了,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像是没见过他似的,目光格外仔细又专注,认真的好像在挑选相亲对象。把楚行云看的一脑袋热汗,心说这位爷八成是看他现在不顺眼,正在心里酝酿情绪整理句子,嗯,待会无论他狗嘴里吐出什么狂言都不能动怒,一生气一上火,这颗脑袋就要不成了。 岂料,贺丞看他半晌,眼神竟然愈加柔和,最后,唇角一掀笑了一下,说:“好看。” 楚行云:…… 乔师师:“楚队,你早该剃板寸了,你现在特别帅!” 实话,楚行云头一次剪成极短的板寸,衬的他脸部线条挺拔立体,眉宇间英气勃发,没有多余的碎发遮盖,他耳后和颈侧线条连成一条直线,顺带着连肩背都显得更为舒展宽阔,脸上那双黝黑的眼睛更显深涸通明,剑眉星目间还多了些军人般百折不挠的刚毅正气。 他绝对是最适合剪寸头的一类人,极简的发型非但不让他显得老态,反而把他的脸衬的更加青葱爽利,更似少年。 一眼看过去,目光湛明,英气勃发。十分惹眼。 楚行云被剪了头发后还没来得及看自己变成了何种模样,对乔师师的吹捧不以为然,当她在拍马屁,好抵消救援来迟的罪名。 他头的上的口子在头部右侧耳朵往上四五公分处,被碎玻璃拉开一道半个手掌宽的裂口。清创缝合后,护士本打算给他头上缠满胶布,但是楚行云不想自己被包成木乃伊,而且满头纱布不利于行动,就让护士给他贴上一层纱布,自己不动就是了。 护士见识过他的固执和强硬,照办了,推着手推车出去之前不放心的交代:“针头别再拔掉了,你现在必须要输液。” 护士走后,傅亦和乔师师还有杨开泰在病床床尾和几张空闲的椅子上坐下了,打算聊一聊今天晚上发生的一系列事。 楚行云往床头一靠,开口之前转头看了一眼贺丞。 贺丞坐在离他很近的一张椅子上,翘着双腿,摸着下巴正在盯着他看,眼神古怪又深沉,像是在看一只猴儿。或许说正在看一只上蹿下跳表演杂耍的猴儿。 楚行云怀疑自己脸上正在耍猴儿戏,不然贺丞为什么一直盯着他看,唇角还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算了,只要他只旁听,不捣乱,且让他看。 “谁先开始?” 楚行云看着对面三个人道。 乔师师举手:“我先吧。” 楚行云点点头。 乔师师心虚的瞄他一眼,又瞄了贺丞一眼,贺丞正旁若无人的赏猴戏,根本没关注她。 乔师师道:“赵峰已经把杨小姐送回家了,她今天受惊多度,我们打算明天——” 楚行云截断她:“明天我找她录口供,先说说陈家老房子里那几个人的来历,还有开车撞我那孙子,找着没。” 乔师师垂下脑袋,底气不足道:“没有。” 楚行云:“啧,说清楚。” “远楠姐查过车牌号了,去陈家老房子的那几个人开的车的车牌号和开车撞你那人的车牌号都是沪市失窃的车牌。根据交通录像追踪到那两辆车拐到315高速省道出口消失了,现在估计,绕了一大圈,换个车牌儿,又回来了吧。” “他们去陈家老房子找什么?和带走夏星瀚的是同一伙儿人吗?” “应该是同一伙人,他们的行动方式很像,而且车辆上的车牌全是外市的。” 楚行云眯着眼瞧她:“你也不知道他们去陈家老房子找什么?” “正,正在查。” 楚行云瞪她一眼,看向傅亦:“傅哥。” 傅亦道:“孙世斌确实死了。” 楚行云虽然脑袋受伤了,但是他在两桩案件之间切换思维还是比较顺畅,忙问:“有证据?” 傅亦:“有人证,能证明5月7号下山的只有吴耀文和吴晓霜,孙世斌根本没有回城。” 楚行云目光霎时变的幽暗,两只眼珠此时看起来像是浇了汽油燃起火光的黑曜石,带有几分金属般的坚利:“吴耀文在说谎?”傅亦点头:“而且我怀疑杀害孙世斌的正是他。” 楚行云纵是见多识广,他心中的菩萨被怀疑为杀人犯,也使他心惊且不敢置信,百思不得其解的拧着眉心,自言自语般问道:“为什么?” 傅亦也有些不忍心击垮他心里仅剩的那一点对善念的执着,从某些角度来看,楚行云仍有一颗赤子之心。他对美的守卫和善的执着,是任何执法人员所远不能及的,吴耀文在他心里是当之无愧的熔炉社会大逃杀中的幸存者。 现在杀人凶手的罪恶即将覆盖吴耀文身上的人性光辉,这尊菩萨失去了金身,变成孤魂野鬼,或许也将恶相百出,凶相毕露。 楚行云好比立于围墙之下的勇士,他那么用力的用肩膀撑起摇摇欲倾的大厦,不过是为了遮掩围墙后的罪恶,世上的罪恶已经够多了,只剩大厦脚下一片净土,现在看来,这片净土也保不住了。 他和自己斗争了很久,被枪口威胁生命,被车祸危及生命时尚能保持心态平静,坚守自己所背负的责任与立场,丝毫不为之萦怀。但是现在,傅亦明明白白的找到证据将吴耀文划为杀人犯范畴,楚行云却感到惶惑,平静许久的内心受到波及,仿佛永远失去了平静。 “既然有证据,那就抓人吧。” 最后,他听到自己如此说。 傅亦没应声,转过头递给杨开泰一个眼色,杨开泰看看他,又看看楚行云,悄无声息的走出病房。 杨开泰打开病房门,就见一个熟人站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 “刘蒙?” 长脖子满脸痘印的年轻人提着一个果篮,看到病房里一屋子人,长脖子一缩,忽然有点发怯,对杨开泰说:“郑队让我过来看看楚队长。” 楚行云对他招招手,示意他进来。 刘蒙不知咋了,平常很冷静很稳妥一个人,今天有点慌张胆怯,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才进去。 楚行云打量他两眼,问他:“郑西河让你来的?” “嗯,听说楚队您受伤了。” 楚行云看一眼乔师师,笑的冷然:“他倒挺好心,没让你捎什么话?” 夹在两位队长之间的刘蒙很难做,乱糟糟的眉毛像两条缠在一起的毛毛虫,垂着脑袋一时没话。 楚行云也不难为他,让乔师师把他手里果篮接过去,说:“回去吧,果篮儿钱明天找后勤报销。” 刘蒙抿了抿唇,转过头一言不发的往门口走,即将出门的时候忽然被傅亦叫住。 “刘蒙。” “傅,傅队。” 傅亦露出温厚亲和的笑容:“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楚行云撕开果篮儿,拿出一根香蕉正准备剥,听到傅亦的话,抬起头看向刘蒙,微微皱眉:“你有话说?” 刘蒙忽然之间被推到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步,眼神里异常错乱纠结,被楚行云燃着幽火的眼睛一盯,选择说实话。 “楚队,有件事儿不知道您知不知情。” “你说。” 刘蒙咽了口唾沫,尽量把郑西河的脸从脑子里摆脱,一鼓作气道:“前两天,我们调查绿江出版社那三千万的下落,追查到海外一家洗钱的基金组织。其实,5月6号之前还有一笔钱打到了那个基金账户,那笔钱不是绿江的,绿江没那么钱,我们应该顺着那笔钱查出源头才对,但是郑队却不让查,还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我觉得那笔钱——” “多少钱?” 楚行云分外冷静的打断他,问道。 刘蒙舔了舔因过分紧张而干燥的下唇,说:“3.8个亿。” 听到如此巨款,尚能保持冷静 的只有贺丞了。在坐的除了贺丞,都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3.8个亿?” 刘蒙点头:“而且都是从孙世斌手里转出来的。” “查到源头了吗?” “周转过桥,倒换许多账户,查清来龙去脉需要时间,现在那笔钱和绿江的三千万一样,去向不明。” 楚行云捏着眉心沉思半晌,忽然抬头看向窗外凝黑的夜色,在夜色中两起的灯火像是无数只隔着窗户往里窥探的小眼睛,他能察觉到那些眼睛正在监视着这件病房,却无从查证那些眼睛来自何处—— 一道闪光灯打在他的身上,楚行云稍有戒备的转头看向光源,就见贺丞正举着手机对着他,见他忽然转头,也是才察觉手机闪光灯没关,眼角微微抽搐。 楚行云:“你在干嘛?” 贺丞淡定的垂下手,调整了一下坐姿,翘着腿淡淡道:“试试像素。” 楚行云:“拍我试像素?” 贺丞抬眸瞥他一眼:“是你刚好在我的镜头里。” 楚行云撇了撇唇角,朝他伸出手:“拿来我看看。” 贺丞装傻:“看什么?” “看你把我拍成什么样了,顺便看我现在是什么鬼样子。” 贺丞皱眉,不耐烦道:“自己照镜子。” 楚行云顿了片刻,然后伸长胳膊把他的手机捞了过去。 贺丞一下站起来,着急的冲他走过去:“别乱翻!” 楚行云腾出一只手挡他:“别动手啊,你碰我一下我就躺这儿,你还得养我后半辈子。” 然而贺丞根本没打算跟他动手,觉得他现在伤了脑子,不能受刺激,说话都压着嗓门,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床边,抬起胳膊搭在他背后的床头,另一只手去夺自己的手机,不假思索道:“你躺,躺下我就养你后半辈子。” 楚行云的确伤了脑子,竟没咂摸出这句话的歪意,把手机换到右手,拿远了翻找相册,嘴里道:“我又不看别的。” 贺丞此时根本不敢和他有任何肢体冲突,此刻的楚行云在他眼里跟个半残废差不多,他才不会跟个残废过不去,见他坚持要看,就不再阻拦,顺势往床头一靠,眯着眼斜他:“你还想翻出什么?” 楚行云见他不抢了,把手机拿回来也往后靠在床头,殊不知倒进了他臂弯里,笑:“我可不敢乱翻,万一从二爷手机里翻出个什么‘门’,毁的还是咱自己家声誉。” 他这话说的阴阳怪气,着实恶心人,贺丞霎时跟他较上真,冷笑道:“那你真要好好翻翻,我也想看看你能从我手机里翻出什么‘门’。” 楚行云回头瞄他一眼,笑的有些耐人寻味:“这么坦荡?” 贺丞定定的看着他:“你翻啊。” “你这么坦荡,我就不想翻了。” “不行,必须翻!” “诶——别闹别闹,我不乱翻,就看看我现在是什么样儿。” 说着找到他的相册,点进去一看,了了几排相片,缩略小图也可以看出相册里全是同一个人。 楚行云有点吃惊:“这,全是我啊。” 贺丞忽然又把手机夺回去,冷声道:“不翻算了。” 楚行云还没来得及点开大图看看自己换了个发型是个模样,手机就被收走了,正欲再抢,忽闻傅亦低咳了一声,恍觉病房里还有还有个刘蒙。 刘蒙站在门口,直愣愣的的看着他们,被吓到了似的瞠目结舌。 楚行云转换状态非常快,马上把刚才被贺丞打断的思维接了起来,问道:“你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也是郑西河的意思?” 刘蒙可没他精分,懵了一会儿才说:“不是,郑队不知道。” 楚行云将信将疑的看着他,讪笑:“你是郑西河的人。” 刘蒙说了一句今晚以来最有底气的话:“我是一名刑警。” 第59章 捕蝶网【27】 先不论真心或假意,楚行云很满意他的回答,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那你知不知道,你把郑西河想隐藏起来的线索告诉我,我肯定要追查。不仅追查那几个亿,还会追查郑西河,如果郑西河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你可就遭殃了。” 刘蒙早就想到了这一层,眼里明显有忌惮,嘴里却说:“我没想这么多,我只是觉得这个线索不应该被抛弃,它一定有价值。” 刘蒙这样的小年轻的心态其实很常见,从警之初,心里那份对真相的渴求和憧憬往往非常强烈,他们会在刑警生涯的初始阶段将揭露真相视为己任,责任感非常强烈。甚至会为了自己心中的正义不惜忤逆顶撞上司,与一切阻力作斗争。 这是每个人的必经阶段,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见过的鲜血和罪恶,被掩盖的真相与事实越来越多,就会明白他们所追求的正义只是个空有其表的口号。他们所渴求的水落石出只是一山放过一山拦,一山更比一山高。除非他们能够在磨砺和冲击中愈加坚强,能够把身上破烂的伤疤升华为抵抗内心之外一切外力侵蚀的盔甲,否则,他们迟早会坠入欲望的黑色河流中,与他们曾经所打击的,所背弃的,同流合污。 楚行云是鲜少能在一次次的重创下愈合伤口,又一次次爬起来的勇士。拥有一身和外力抗衡,永不妥协,永不退缩的力量。他这样的人是少数,因为太少了,所以他这种人不与众同,成为权势操控下的异类,起义者。那么刘蒙有勇气和他一样当一个起义者吗? 他说自己首先是一名刑警,其次才是郑西河的手下,这句话说得很好,但是他是否用勇气肩负这句话的力量,还是个未知。 “具体细节你告诉乔师师,傻妞儿,你转告高远楠,这事儿要干的漂亮点。” 乔师师应了一声是。 楚行云再次转头看向窗外,忽然觉得今夜的天色比之往常更辽远,更浓重,像一块黑色的幕布,幕步后站满了浓妆艳抹的演员,只等大幕拉开,演一场声势浩大的舞台剧。 “傅哥,你还有事儿吗?” 傅亦:“吴耀文你来审?” 楚行云垂下头沉思,头上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叹了口气道:“先把他带到局里拘留,明天我审,把赵峰调过来看着隔壁那小子,还有杨姝,保护好。” 傅亦按照他说的,一一安排了,随后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贺丞,说:“今晚就这样吧,你,你们好好休息。” 乔师师离开之前,扒着门框忧心道:“头儿,你什么时候复职?” 楚行云指指身边儿的贺丞,唉声叹气道:“什么时候他肯可怜可怜我配合查案,我就复职有望了。” 乔师师脑袋一缩,走了。 人都走了,贺丞把病房门上锁,回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问他:“你需要我怎么配合你?” 楚行云往后背垫了个枕头靠在床头,竖起三根手指:“一,你和周思思的关系,二,夏星瀚拿走的面具是什么回事儿,三,杨姝为什么被人险遭绑架。” 贺丞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支着下巴,听了他的话,认真沉思片刻,道:“我和周思思只在饭局上见过几次,没有深交。” 楚行云盯着他:“面具和杨姝呢?” 贺丞有些乏累的闭了闭眼,揉着眉心道:“不清楚。” 楚行云皱眉:“不清楚?” 贺丞抬起眸子看他,眼神里从所未有的专注和严肃,反问:“如果我说,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你信吗?” 楚行云微微一怔,他万没想到贺丞会说出这样的话,既然连贺丞都刻意隐瞒,那这背后的一桩桩一件件,相比根系庞大到擅动枝叶就将面临将扎根地心的大树连根拔起的危险,大树将倾并不危险,危险的是撼动树根的人。 事已至此,楚行云还是想冒险,道:“如果我不信呢?” 贺丞撑着额角细细看了他一会儿,淡淡一笑:“那我也不会告诉你。”说着,他神色颓然,有些无奈道:“我也知道我阻扰不了你做任何事,如果你坚持要查,并且有能力查到最后,到那个时候,我也只能告诉你。” 楚行云听出来了,这桩桩件件背后牵扯的,是和贺丞一脉相连的体系,贺丞隐瞒线索,其实也是在保护他背后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体系,其实贺丞完全有立场和他展开对抗,但是贺丞没有,更没有强加阻扰。 贺丞把自己从体系中抽离出来,保持旁观者的姿态,亲眼看着他如何一步步的逼近真相,摧毁那套体系。到了最后,风暴完全爆发之时,贺丞就会抛弃自己的立场,站在他身边,贺丞会帮助他亲手摧毁他生存其中的庞大的体系,就算被波及,贺丞也会毫无条件的站在他身边,并不是为了法制与正义,或许——只是为了他。忽然之间,楚行云感到很心安,很充实。 夜色太暗,海水太冷,船舶太空,一个人在海上孤独的航行久了,难免会彷徨无依,贺丞虽然不是他的同道人,但是贺丞是深冷孤寂,辽远无边的海平面上一座灯塔,为他照明方向,驱散黑暗,给他孤独而冰冷的心疗以深深的慰藉。 楚行云盯着他看的时间太长了,像是国旗下的升旗手端凝而神情的望着他赖以信仰的国旗,贺丞不明白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楚行云以这样目光烁烁的看着他,让他即想躲,又不肯躲,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被楚行云看穿了心事—— 贺丞忽然觉得喉咙异常鼓胀灼痛,像是一口燥欲之气顶在喉间,不吐不可。 他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跨到床边,一手按着床铺,一手撑在床头,喉咙里堵塞的热火使他的声调暗哑,而颤抖,迎着他的目光,说:“你想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我——” 不等他说完,贺丞忽然打断他,急切道:“你看着我的眼睛,把我的眼睛当做镜子,镜子里面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了吗?” 楚行云确实在他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果真把他的眼睛当做一面镜子,他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环环相套,延绵不绝的自己的倒影。 贺丞眼中有无数个他,一层比一层深,往无穷处看去,不知通向哪里,犹如一个漩涡,把他一层层的拉入深不见底的洞穴,若是一脚踩空了不慎跌入,或许就出不来了。 楚行云忽然感到头晕,他垂下眸子躲开贺丞眼睛里的漩涡,下巴却被体温冷淡的手指捏住,用力的好像要捏碎他的下颚骨。 贺丞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眼睛里凌乱又炽热,貌似经历过一番你死我活的心里斗争,最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对他说:“你听好,我有话要——” 房门咔哒一身,护士扭开门锁,推着小车进来了:“你们锁门干什么?” 肖树紧接着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一套干净的西装和衬衣。才要抬脚往里走,忽然敏锐的察觉到病房里不同寻常的氛围,又把脚缩了回去,站在门口向里观望情况,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贺丞附身把楚行云圈在怀间,几乎快亲上 的样子。 肖树眼睛一瞪,心里一惊,一句卧槽差点脱口而出,心里忍不住的老泪纵横,心说这么多年了,终于啊,终于! 小贺总终于按耐不住展开攻势了! 但是楚行云还有些云里雾里,稍一用力就挣开贺丞的手,揉着被他捏疼的下巴,歪头看向肖树,问:“你拿衣服干什么?” 肖树:“先生说,你一个人在医院不安全,今天晚上他要留下来陪你。” 箭在弦上,又生生憋了回去,贺丞此时满面怒容,一身煞气,足下流风几步跨到门口,憋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怒火,铁青着脸质问肖树:“我什么时候说过?” 说完,心口不一的拿走他手里的衣服,出门往卫生间方向走去了。 楚行云孤疑的看了一眼贺丞的背影,把搁在床头柜上的香蕉拿起来咬了一口,腾出一只手给小护士量血压。 肖树脸上挂着慈祥又欣慰的笑容坐在贺丞方才坐的椅子上,笑眯眯的问:“他说了? 楚行云瞅他一眼,反问:“说什么? 肖树:“嗯?那你们刚才?” 楚行云跟想起什么似的,眉头一皱,面露疑惑:“对啊,他刚才好像有话对我说。” 肖树:…… 完了,他来的不是时候,搅黄了贺二爷的好事。 第60章 捕蝶网【28】 第二天早上,贺丞推开病房门,见楚行云衣着齐整的站在窗前,窗台上摆着护士刚才给他拿来的小镜子,楚行云对着镜子正在戴一顶鸭舌帽。 贺丞靠在门口,皱眉道:“伤口不想好了吗?” 楚行云摆弄着帽檐,随口应付道:“没压到伤口。” 虽然此人的思维是铜锈铁打的一根筋,平日很少修边幅。但是在某些时刻他还是比较注重自己的形象,比如今天他要重回市局,或许就将和他的老对手郑西河碰面,他绝不会露出一丁点狼狈的迹象供人看笑话。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此时他身份敏感,任何行动都会受人关注稍有不慎就会落人口舌为人诟病。此时进出市局,还是低调点好,毕竟他是被停职的人。 楚行云很少戴帽子,只有跟踪蹲守嫌疑人改变装束时才戴帽子。此时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怎么看自己都觉得别扭,主要是还没习惯自己的新发型。 贺丞看了一眼腕表,敲了敲表盖儿:“快十点了。” 楚行云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副墨镜戴好,转身朝门口走过去:“走吧。” 他像贺丞的保镖一样走在前面开山劈道,一路出了医院大门,在停车场看到了肖树。 肖树递给他一个车钥匙,笑说:“你的那辆车,一时半会儿估计修不好了。” 楚行云很清楚他那辆破车被撞成了一堆废铜烂铁,根本没有修理的必要,直接拉到垃圾场比较省劲儿。 他接过车钥匙,走到一辆崭新的福特suv车头前,拍了拍车头前盖儿,回头问贺丞:“市价多少?” 贺丞说了句大实话:“打听它干什么?你又买不起。” 楚行云唇角微微抽搐,打开驾驶车门坐了进去,正欲打火,就见贺丞开门坐在了副驾驶。 “你干嘛?” 贺丞说:“正好我也要去一趟市局,开车。” 楚行云明白了,贺丞这是不放心他,担心他彻底成为他人车轮下亡魂。 福特suv才开上主道,楚行云就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路虎不远不近的跟在他们后面。坐在车里的是两张熟面孔,贺将军麾下的那两名海军陆战队队员。 托贺丞的福,他有生以来头一回体验到出行保镖相随是个什么感觉。 看着前方还不算拥堵的路况,楚行云犹豫了片刻,还是觉得有必要和贺丞聊一聊,问道:“你哥联系你了吗?” 本以为贺丞听到他提起贺瀛就要炸,不料贺丞很平静,起码看起来如此,只是脸上明显不悦,投过来的目光似冷箭,冷冷道:“没有,他联系我干什么?” 楚行云藏在墨镜后的眼睛偷偷去瞄他,见他情绪还算正常,就多问了一句:“是你不接他电话,还是他没联系你?” 贺丞冷笑一声:“你了解的还真清楚,都是他告诉你的?” 楚行云如实道:“不是,是我自己想的。” 贺丞转头盯着他,目光咄咄逼人:“想谁?” 楚行云觉得他断章取义寻衅滋事的本领这两年修炼的愈加成熟,好好一句话被他掐头去尾截取中间模棱两可极具歧义的几个字,还被赋予强大的攻击力。 楚行云被他问死了,此时贺丞俨然不肯轻易放过他,虎视眈眈的盯着他等他答话。楚行云被他盯的心里七上八下,观察着的前方路况不禁有些分神,一时没察觉后面的车别他的车抢道,险些一头撞上人家车尾。脑门上不知不觉的开始出汗,眼看后退无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咬一咬牙狠一狠心,说:“我——我想你,想你。” 贺丞很诡异的沉默了一会儿,半信半疑的斜眼看他:“真的假——” “真的真的真的。” 楚行云机灵的抢答了一回,在裤子上抹掉掌心的汗,十分蹩脚的转移话题:“把窗户打开吧,车里太太太太闷了。” 贺丞:…… 自打他一上车就把冷气开到最猛,冷气管里的寒气腾腾腾的冒,车里的温度直逼零下,闷个屁。 还好距离市局路程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楚行云依旧在温度逼近零下的车厢里被闷出一头热汗。下了车被风一吹,顿觉头脑清明,把车停在不远处,步行几分钟走到市局大门口。 执勤的警员不敢拦他,眼睁睁的看着他和贺丞进了大门走向办公楼。 在办公楼门口,楚行云忽然停下了,看着一楼大堂来来往往的熟面孔,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把头上帽子一掀拿在手里,十分不羁的笑了笑,抬手推开玻璃门:“老子用躲着谁?” 楚行云一露面,整栋楼上上下下都被惊动了。传言说他连遭两起车祸,死里逃生身负重伤,脑袋差点被削掉一半。今日一看,这位孤胆特工神气不减往日,还换了个造型更为挺拔帅气,很有些英雄电影里欲火重生涅槃归来的气势。 他到技术队找到高远楠,把高远楠叫到走廊里说了几句话,让她查刘蒙所说的那3,8个亿的来源,注意别走漏风声,末了问:“郑西河呢?” 高远楠摇头:“郑队从不跟我们说起他的行动,也不让我们参与外勤,今天一早就带着刘蒙他们出去了。” 楚行云低头想了想,然后摘掉脸上 的墨镜,捏了捏不适应镜框而有些不舒服的鼻梁,说:“他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照做,咱们自己的事暗中调查。” 高远楠道:“我明白。” 楚行云点点头,把站在他面前高挑秀气的大姑娘当做汉子一样,拍了拍人家肩膀:“辛苦,有进展第一时间告诉我。”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在左右走廊转动,没看到高远楠脸上的表情不自然的僵滞了一瞬,微微瑟缩着肩膀。 乔师师和贺丞从楼梯口走上来了,贺丞可以做到无视周围人那些带有不明色彩的眼神,在警局里也尽量保护低调。毕竟这些日子他和楚行云的流言蜚语传的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方才他和楚行云一起露面,一位女警手里的文件啪嚓掉在地上,亲眼目睹死人复活不比不上她那种惊天动地泣鬼神的眼神。 此时他就像人形探照灯一样,走到哪里都是众目聚焦之处。楚行云让他到乔师师办公室里待着,他没坐一会儿就待不住了,虽然他可以保持自我继续遁世,但是他受不了那些警员总有理由从办公室门前经过,用围观动物园珍稀动物一样的眼神一次次在他眼前晃悠。 他深感厌烦,与其待在一个地方偷偷摸摸的让人看,还不如和楚行云站在一起大大方方的供人参观,反正他无所顾忌。 “怎么回事儿?” 楚行云看着停在他面前的贺丞,问他。 乔师师接茬:“贺先生要找你。” 贺丞比他还理直气壮:“你把我关在办公室干什么?我如果想坐办公室还用来这儿吗?” 楚行云总在他的歪理之下理亏,无奈道:“那你就跟着我。” 见鬼了,贺丞什么时候变的这么‘粘人’! 一楼审讯室,傅亦站在门口和一个样貌敦实的年轻人讲话,见楚行云到了,照例无视了他身边的贺丞,把年轻人介绍给他:“张其民,我跟你说过的目击证人。” 张其民颇为惊奇的跟楚行云握手,诧异道:“警察同志这么年轻啊。” 可不是,楚行云剪了个头,看起来年轻了四五岁。 “客气。” 楚行云冲他笑笑,然后问傅亦:“里面怎么样?” 傅亦道:“昨晚到的,已经待了七八个小时了。” 七八个小时,按理说应该已经消磨了被拘留者的戾气,心理防线正是好攻破的时候。 “吴晓霜呢?” 楚行云问。 傅亦:“这几天住在学校宿舍,还不知道吴耀文被抓了。” 楚行云点点头,回头看着贺丞:“你在外面等我。” 贺丞没搭腔,在墙边一组长椅上坐下了。 楚行云推开审讯室的门,走了进去。 吴耀文穿着汗衫和长裤坐在椅子上,一看便知是在家里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突然闯入的警察从床上带走。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他听到开门声下意识的看向门口,看到走进来的楚行云和傅亦,像是有所防卫般把脊背贴紧了椅背,双手握在一起规规矩矩的放在身前,低垂着因长时间等待而僵直无神的眼睛,还是那么一副憨厚木讷的样子。 楚行云倚在桌边,再次进入职业赋予他的审讯者的角色,习惯性的抱着胳膊,微微眯着眼睛掩藏起眼中的情绪,看着吴耀文道:“是他吗?” 吴耀文以为他是在跟自己讲话,抬起头,露出一双在泥尘里摸爬滚打,被时光消磨光泽,糅杂出裂痕的眼珠。像个小学生一样露出惶惑而无措的神情,看着楚行云好像是在向他征求能否开口说话的许可。 张其民仔仔细细的看着吴耀文,犹犹豫豫道:“倒是有点像车里那个人。” 吴耀文此时才注意到傅亦旁边还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不停的在打量他,好像心里有一个标准,拿着尺子把他浑身上下仔仔细细的丈量,然后和心里的标准相比对。 不一会儿,那个男人肯定道:“嗯,就是他。”楚行云问:“你怎么断定?” 张其民道:“这老汉驼着背勾着头的样子和车窗后那个人影一摸一样,还有他的眼睛,灰蒙蒙的,没什么精气神儿,跟死人一样。” 最后一句话楚行云听了不爽快,给傅亦使个眼色,傅亦就把他请了出去。 审讯室里只剩下两位队长,楚行云把目光放回吴耀文身上,平稳声调听起来有一股缺少人情味的威慑力。 “认知刚才那个人吗?吴先生。” 吴耀文就用那双缺少神采,像枯死的老树般的眼睛看着他,或许是被此刻身处的环境所震慑,从而失去了语言能力,直愣愣的看着他,两片干燥发白的嘴唇像是闭合的铁片,无论如何都撬不开豁隙。 话锋一转,楚行云笑说:“其实我们早就该在这里见面,上次和您见面是在茶庄,本来应该是在这儿才对,但是念在一点情分,没有把您请来,上次您告诉我,您7号上山把吴晓霜和孙世斌从山上带下来。我是相信您的,我相信您,您却在对我说谎。” 当楚行云说出‘说谎’这两个字的时候,吴耀文的双眼被针芒所刺伤一样颤动数下,灰褐色的眼珠上忽然爆出几条血丝让他看起来一瞬间苍老衰败了许多,极其的凄凉。 楚行云并没有逼他说话,而是替他说,“孙世斌没有下山,七号傍晚下山的只有你,和你的女儿吴晓霜,刚才那个人就是人证,他能证明7号下山的只有你和你女儿两个人,并没有孙世斌,现在请您告诉我,孙世斌在哪里?” 楚行云离了桌边,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进几步,直到越过两人之前的安全防线,以一个入侵者的姿态闯入他的个人领地,目如幽火的眼睛盯着他,说:“他已经死了是吗。” 吴耀文好似病症发作般忽急忽慢的喘气,满口牙齿止不住的打颤,嘴角流出白色的口水泡沫,像是背着石磨转行的牲口因年迈不支,口角处打磨出散发着草腥味和死亡气息的浑浊泡沫。 此时此刻的楚行云铁面无私,不讲人情,只论善恶,面对着这样一位凄凉无依的老者,非但没有心软,甚至转向攻心。 “吴先生,我信任您,您曾经是一名有正义感的律师。即使成为权势枪口下的牺牲品,您仍保持着内心的公正与善良。您是个好人,这些年您对社会做出的贡献虽然没有得到真正的关注,但是我知道,我一直记得您的那些所作所为。您是值得被编入教科书里当做榜样教导青少年的人,您的形象在我心里已经成为一种代表,二十一世纪下,那些在大浪淘杀下幸存的善良人的代表!想必您也是以善良仁爱为做人的基准和底线,但是您现在在做什么?半辈子积累的功德,就因为您的一句谎言就全都一笔勾销了吗?您甘心吗?请您告诉我,吴先生,您是否还在坚守着被整个国家和社会所赞颂表彰的正直和善良!” 老骆驼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了,吴耀文伸出皮肤粗糙皴裂的双手紧紧捂着脸,浑浊的眼泪不停的从他指缝里淌出来,喉咙里发出短促而无力的哀哭的声音。 噗通一声,他从椅子上坠落,双膝着地,跪在了楚行云面前。 楚行云浑身一凛,腿窝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似的,慌忙屈下身体,单膝点地,跪蹲在吴耀文身前。 吴耀文在哭什么?哭被他亲手扼死的善根吗?哭自己不敌命运的捉弄,最终成为被大浪所淘杀的亡魂吗? 楚行云浑身发冷,双手止不住颤抖,好像在他面前跪着的不是一位绝望悲伤的老人,而是黑暗而无望的时代在向他下跪。 他觉得吴耀文的膝盖太沉重了,沉重的让他扶不起,背不了。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眼前昏天黑地,头上的伤口好像被撕开,头皮被全部掀开似的疼痛无比,他扶着额头,几乎将昏厥。 “行云?” 傅亦察觉他的异常,正欲走上前搀他,就听审讯室门忽然被推开,贺丞像一阵风一样冲进来蹲在楚行云身边,抓住他的肩膀问:“你怎么了?” 楚行云紧紧闭着眼,脸色白的吓人,额头上的冷汗一茬接一茬的冒。 贺丞还算冷静的扶着他的肩膀使他站起来,箍着他的腰把他搂到怀里,以一种温柔的不可思议的声音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没事,我陪着你,没事——” 楚行云把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头皮撕裂般的疼痛逐渐褪去,眼前的黑暗也逐渐消失,他又看到近在眼底的贺丞身上的西装领口,闻到萦绕在他身上的冷檀香,这种味道貌似有某种疗伤作用,纾解他堵塞的心口,唤醒他冰封多时的心脏。 楚行云从他怀里退开,看着仍在跪在地上的吴耀文,说:“您认罪吗吴先生。” 第61章 捕蝶网【29】 此时忽然闯入一位不速之客,吴晓霜慌慌张张跌跌撞撞的跑到门口,喊了一声:“爸!” 随后,还跪在地上的吴耀文被赶来的女儿抱住,吴晓霜抱着父亲,泣不成声道:“别问了,楚队长,我说,我什么都说,和我父亲无关,是我求他为我撒谎!我怀孕了,我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吴晓霜赶来解救她的父亲,并且带来了自己的诚意——一个全新的故事。 孙世斌那辆现代没有车载行车记录仪,傅亦曾问过吴晓霜,吴晓霜说不久之前那辆车遭受过抢劫,车里的钱包和一切电子仪器都被贼偷了,包括那不值钱的行车记录仪。然而事实是吴耀文将行车记录仪卸了下来,就保存在自己的卧室。因为行车记录仪记录了7号凌晨那场暴雨之下发生的命案。 楚行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故事里看到周思思。 车头时断时续的近光灯照亮了惶急而磅礴的雨幕,也追踪到了光圈边缘处的吴耀文,和周思思。 虽然骤雨急降,光线黯淡,但是依靠身形和模糊的侧影来判断,那一对正在争吵的男女正是孙世斌和周思思。雨声嘈杂,完全淹没两人的对话,楚行云等人只能看到两人之间的冲突不断加剧,周思思抬起手臂甩了孙世斌一巴掌,而孙世斌把她扑在地上用双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吴晓霜坐在警察办公区的一张椅子上,在一圈刑警的注视之下,抱着怀里的书包,眼里噬满泪光,垂着头哽咽道:“我骗了你,楚队长,6号,世斌带我上山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和那个女人碰面。我很早以前就发现他时常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联系,我以为世斌出轨了,在他忽然要去绿丹山时我执意要跟着去,我想看看抢走我未婚夫的是什么样的女人,世斌没办法,就带我上山。那一路上他向我解释了一切,说那个女人是绿江出版社的编辑,他们正在合作转移出版社的资金,事成之后他和那个女人五五分成。我不同意,觉得这样做是违法犯罪,而且太冒险,但是他说如果没有这笔钱,别说结婚买房子,我们连孩子都养不起。他说拿到钱之后他就带我出国,躲躲风头再回来就没事了,我就妥协了。后来我们在约好的莫心谷露宿区等周思思,那天晚上,周思思临时变卦,说只肯分我们十万块钱,如果我们不同意,她就报警,把所有责任推到世斌身上,反正那些钱都是从世斌的手上转出去的,她很容易洗清嫌疑,世斌不想坐牢的话,只能听她的,结果——” 吴晓霜愈加哽咽,泣不成声道:“世斌一向脾气很好,但是那天晚上不知他怎么了,把我关在车里,又和周思思谈判,然后,我就看到他把周思思……我很害怕,但是他却说他早有准备,他从车里拿出一只蝴蝶标本,一卷胶布,还有一捆绳子,把周思思伪装成三年前几个女孩儿的死相,然后丢入银江里。说尸体很快就会飘到下游,被人发现也不要紧,因为那卷胶布他动作手脚,沾了贺,贺先生的指纹,警察查到那枚指纹,贺家自然会从中阻拦,这起命案就会不了了之。他还说,绿江账户少那么多钱,肯定很快就会被发现,到时候警察一定会查到他身上,他必须躲一躲风头,等风头过了,他就带着钱回来找我。” “孙世斌走了?” “嗯,我们分开时,他说他回老家,现在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他没有联系过你吗?” “没有,他很小心,怕警察监听我的电话,说找到落脚的地方就会想办法联系我,他把自己的手机扔进银江后,我就再也联系不上他了,我现在也很想得到他的消息。” 吴晓霜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滚烫的泪水从她的脸上不断滑落:“我现在只想让他平安回来,坐牢也没关系,我会和孩子一起等他。” 楚行云站在她面前,用了很久才让自己完全消化她的新故事,事态完全向着他无法预料的方向延伸,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周思思是一个人赴约吗?” 他终于从吴哓霜的供词中找到至关重要的问题。 “当时她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天黑了,雨又大,我没看到有没有人和她一起,不过后来她上了我们的车,据她说,没有人知道她那天的动向。” 楚行云忽然看向贺丞:“5月6号之前你和孙世斌见过面?他怎么会弄到你的指纹?” 贺丞靠在格子间桌沿上,闻言垂下了眼睛,把脸上的眼镜取下来捏着眼镜腿儿左右把玩。在听闻孙世斌是如何把尸体伪造成出自他手的假象后,没有露出丝毫的诧异或者是愤怒,依旧冷漠的像是观看旁人的故事:“饭局上见过一次,他敬了我一杯酒,或许是我留在他酒杯上的指纹。” 楚行云皱眉,对他不以为然玩世不恭的态度感到气愤:“这么重要的线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贺丞眼睛向上一瞟,看他一眼,讪笑:“我也是刚想起来,按照你对我的了解,我会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人都记住吗?” 无论是贺丞的懈怠,还是吴晓霜的隐瞒,总之他们一直追查的真相就在迟来之后铺展在每个人面前,清清楚楚,同时也夹杂着疑点,但是那些疑点不足以推翻眼前的真相,现在警察能做的只有寻找孙世斌,这个他和傅亦判处死刑的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复活了。 吴晓霜和吴耀文走后,傅亦站在门口看着她挽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愁眉不展,眼中疑虑浓重。 楚行云走到他身边,也看着父女两人离去的方向,自言自语般道:“结束了?” 傅亦忽然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目前看来,的确是结束了。” “那夏星瀚呢?” “夏星瀚应该是一个闯入者,无论对谁来说,都是。” 楚行云极轻的叹了口气:“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警局大门口,吴晓霜搀扶着衰老而颓败的父亲,两人各自沉默着,走在警局外的人行道上。 父女两人的脚步格外一致,不约而同的在走出警局百步之处同时驻足,看着对方,交换彼此眼中深藏不露的幽弱零星的寒光。然后,他们回过头,朝那座矗立在青天白日下,贴着警徽的办公楼投去目光深沉,又厚重的一瞥。 楼梯上传来女士低跟皮靴踩踏瓷砖的声音,那声音急促且匆忙,从二楼下来直奔一楼大堂,楚行云和傅亦目送吴家父女的地方。 “楚队!” 楚行云余光瞄到穿着警服的短发女孩风似的走到他身边,然后交给他一份通讯名单。 “这是什么?” 楚行云问。 高远楠气息稍有不稳,情急之下尚能保持冷静的思维,道:“我们发现周思思还有一个备用机,机主姓名是她的一位远亲,但是这个移动号一直是她在用。周思思死后她的同事帮她收拾遗留在办公室的物品,在办工桌抽屉里发现这部手机,赵峰把手机拿回来了,这是手机里的通讯名单,我试着用周思思的备用机拨打其中的号码,但是没有一个人接。” 楚行云拿着通讯名单蹲在地上,翻开几页扫了一遍,发现这些号码被列好排序,并且名称前加有前缀。前缀很怪异,一号公馆,二号公馆,三号公馆,共有五个公馆,而那些号码的主人则是公馆后加上昵称。昵称也很怪异,有水果的名字,花卉的名字,还有一看就不是真名的名字。 高远楠解释道:“我知道这五个公馆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夜店里的黑话,指的是银江市排行前五的五家夜总会,‘一号公馆’指的就是蜀王宫夜总会。” 楚行云翻到第一张通讯录,壹号公馆,拿出手机随便的拨了一个号码出去。 两分钟后,电话接通了,一道清冷又性感的女声传过来,“你好”。 楚行云眉心一凛,忽然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和存在于记忆中的某个声音有些相似。 他尚在脑海里检索这道声线,电话那头的女人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沉默了片刻后手机里忽然响起冰冷的忙音。 楚行云没有再次回拨,对方明显已经有所防备,再打也没有后文,于是另找了一个号码,这次接电话的女人没有刚才的那个女人机警,在一群女人花枝乱颤笑声里醉醺醺的问:“谁啊?” 楚行云留神去听手机里的背影声,断定是一家夜店,道:“怎么还不上来,我订好房间了。” 那头的女人黏糊糊的笑了:“啊,马上,马上。” 这下他可以断定,这洋洋洒洒几页名单全是混迹夜场的出台小姐,公关女郎。她们名字后的序号就是身价,除了这些男人和女人的号码,还有几十个名称更为隐匿的金主,这些人所处分类在五个公馆之前,前缀是‘公馆主人’,看来周思思还身兼皮条客老鸨子的生意。而且全都是为一些私事见不得光的大人物服务,其中一串中间三个七尾号四个六的手机号他很熟,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市法院邢育院长。 但是她的副业会和她的死亡有关吗?孙世斌杀了她,她死于钱财之争,夏星瀚反而被排除嫌疑。 等一等。 夏星瀚? 楚行云乍然想起三年前的死者陈蕾,陈蕾正是蜀王宫的‘服务员’。夏星瀚的目标很明确,为陈家三口人报仇,所以他找到贺丞,如果周思思和陈蕾有过接触呢?如果陈蕾正是周思思‘引荐’的呢! 楚行云站起身,眼睛里着了火一样通明,伤口的疼痛再次向全身暗涌,他感觉自己举起了火把,照亮了被遮云蔽日的夜幕,黑暗之中藏着无数双闪动的眼睛—— 如果真如他所猜想,夏星瀚完全有动机杀死周思思! 他把通讯名单随手扔给傅亦,拔腿冲上 台阶跑向二楼。 贺丞站在走廊里,和乔师师,苏婉,还有一位实习生科员谈天说笑,对待楚行云的同事,而且是女人,他还是比较客气。 楚行云浑身燃着火光朝他走过去,拽住他的胳膊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贺丞杵在原地没动,稍一用力和他拉扯着自己的手臂,皱着眉问:“怎么了?” 楚行云扫了一眼一旁噤声不语的三个女人,猛然用力把他拽走:“过来。” 在口袋里摸到钥匙,他打开办公室的门,把贺丞推了进去,进门之前递给乔师师一个眼色,乔师师会意点头。 贺丞像是有所预感,双手揣在西装裤口袋,风平浪静不急不缓的看着他,等他发问。 楚行云把门关上,回身怒视着他:“你也骗我?” 贺丞稍一沉默,轻声道:“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你和周思思不熟。” “ 你对‘熟’的定义是什么?一张桌子上吃过饭喝过酒,就算熟了吗?” “那你告诉我,周思思有没有给你介绍过人?” 贺丞皱眉:“什么人?” 楚行云绷着脸看着他,脸上写着‘你心里清楚’。 贺丞还真不清楚,敛眉沉思片刻,忽然,眼中冷光乍现,像是瞬间撕开美男面皮的野兽,愤怒的低吼道:“楚行云!”他这龙咆虎啸似的一声吼,让楚行云不禁打了个哆嗦,心里忽然就没底气了,脸上干巴巴的想露出一点笑,正欲说话,就被他打断。 “你以为我百无禁忌来者不拒?不管什么臭鱼烂虾都能爬到我床上是吗!不如我现在脱光了给你检查检查,看我这个人浑身上下还有没有干净的地方,还能不能要!” 第62章 捕蝶网【30】 贺丞说完就要动手,褪掉西装外套摔到地上,紧接着就要解衬衣领口—— 楚行云好像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几乎是扑到贺丞前面,死死拉住被他解到第三颗扣子的衣领,短短时间内脑门上竟然发了一层汗。揪着他的领子,目光发直的看着他身上因领口大开,而露出的两道刀凿般笔直深刻的锁骨,因为距离太近,再次闻到他身上前调冷淡余韵燥热的冷檀香,混合着他身上干净的男性皮肤气味,糅杂成一种很生猛的刺激感,好似雨后的街道上,雨水携带而来的大海的腥味和土地被浸湿后土壤经过阳光的发酵散发出的很辽阔,也很细腻的味道。 所有感官刺激一起袭来,楚行云头晕了片刻,然后感觉到脑子烧了一团火一样,满脸发烫。 他别开眼躲开贺丞的目光,喉咙里塞了把火块一样费劲道:“我没,没有这个意思。” 贺丞垂眸盯着他,脸上余怒未消:“那你是什么意思?!” 保持现在的姿势聊这些话,太怪异了,就像‘盖着棉被纯聊天’一样扯淡。 楚行云松开他的领子,后退两步,还是没敢看他的脸,随意的找了个地方寄托自己的目光,有些乏累道:“周思思是夏星瀚接走的,现在吴晓霜亮出证据证明是孙世斌杀死了周思思,反而把夏星瀚摘干净了,但是现在夏星瀚又消失了——” 说着,他眸光一定,眼神暗的像褪去潮汐的海水:“我只是在向你求证,夏星瀚有杀害周思思的动机,一旦动机成立,我就有理由怀疑整盘局。” 贺丞不了解他说的局,也不想了解,逐渐按耐下心里的情绪,把衬衣扣子往上系了一颗,冷笑道:“所以呢?你怀疑周思思向我‘引荐’了陈蕾?而夏星瀚先是找到周思思,然后顺藤摸瓜找到我,又拿出所谓的证据说我是凶手,或者说——你根本就是在怀疑是我杀了陈蕾?” 贺丞说这番话时很平静,思路很清晰,即使他没有像楚行云一样站在全局视角去思考,他也能将自己深陷其中的‘局’解开,即使所有线索指向他,他也全然不在乎,假如夏星瀚真的有能力把他归为凶手,他还会由衷的赞一声‘有种’。 法制在他眼里并非衡量善恶的唯一标准,从小的生长坏境告诉他,法律只能标榜明文善恶,并不能衡量道义上的正义与罪恶。监狱只能禁锢一个有罪的人继续作恶,但不能扼制心中的恶根,公平与正义,罪与罚,全都是秉公执法下的相对而言。站在对立两面的二者并非非黑即白,白与黑相隔的灰色地带,才是审判罪恶与正义的关键环节。 贺丞从不怕被指控,站在他所处的位置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他也一样,但是他把自己区别于‘那群畜生’,不践踏任何人的生命是他的底线,可就算如此,他仍然‘有罪’,就像他自信能够为自己脱罪一样,他也有自信他的罪,并非罪无可赦。 当然了,这一切取决于楚行云对他的审判。 楚行云沉默了,他的确在怀疑,夏星瀚也给出了所谓的证据,那个面具,贺丞并没有否认面具存在于他的书房,相当于默认了他是面具的拥有者,那个面具又说明什么呢? 沉默半晌,楚行云选择寻找另一个突破口,然而他又很不希望真的把这个突破口打开,抑或是被贺丞发现的他的用心。 “那个面具,你——” “你想问我,什么时候拥有那个面具的是吗。” 果真被他瞬间洞悉,一语戳穿,楚行云甚至有些惭愧和内疚,但是出于责任和使命,不得不道:“嗯。” 贺丞唇角露出一丝冷然且古怪的笑意:“我说什么你信什么?” 楚行云终于肯正视他,郑重又严肃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 贺丞眼中的波涛汹涌的眸光仿佛被一只大手 温柔的抚平,沉默片刻,说:“一三年,四月份。” 2013年? 洒下的渔网扑了个空,楚行云却感到如释重负,久违的侥幸感再次袭来,让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浑身紧绷的筋骨瞬间松快了,好像刚才他审问贺丞,不是为了寻找线索,而是为了证明贺丞的清白。 楚行云浑身乏力,后退两步坐在沙发上,端起茶几上不知落了几层灰的隔夜茶喝干了,又是深呼一口气,说:“最后一个问题,复述你最后一次见到孙世斌的情形,每个人,每句话,都不能放过。” 贺丞却说:“记不清。” 楚行云皱眉,扭头看他:“不能说?” 贺丞淡淡一笑:“我说了,假如你查到最后,仍然需要我的口供,我就帮你。” 楚行云不明白贺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只知道葫芦里的药毒性太强,挨着就死,所以贺丞在旁观,而不协助,也只会在他被毒死的前一刻出手。 楚行云捡起他扔在地上的西装外套,这才发现衣服里裹着他的手机,此刻手机屏碎了,他甩了甩西装外套,把手机拿在手里,眼睛忽然一瞪,凑近四分五裂的手机屏幕。 贺丞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伸胳膊把手机从他手里拿走,面色稍显仓惶。 虽然贺丞的手机碎了,但是楚行云还是认出来了他手机屏保用的是自己的照片,还是在医院里,贺丞偷拍他选取的一张, 照片里他看着窗外,背景是窗口和夜色,只露了大半张脸,因为入镜的人不算难看,所以那张照片还颇像画报。 “你挂我照片干什么?” 贺丞瞥他一眼,冷声道:“镇宅。” 楚行云眼角一抽,干笑:“你怎么不说辟邪?” 贺丞也笑:“辟邪在门外,镇宅在家里。” 楚行云觉得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虽然前言不搭后语,但他能明白贺丞话里的意思,只是不清楚贺丞意欲何为。而且他清楚的察觉到,这两天,无论是在医院,还是现在,贺丞都好像刻都在意营造气氛,在暗示他些什么—— 然而贺丞一点都没指望寥寥一两句话就能把楚行云点拨了,除非当头棒喝,迎面一击,不然楚行云是不可能凭着他除了破案以外几乎全军覆没的脑细胞想清楚因因果果。 贺丞很清楚自己若是不把这层窗户纸点破了,楚行云当真能在门外站一辈子,但是时机很重要,此时此刻俨然不行,楚行云正为内忧外患所焦虑,这时候跟他谈儿女情长,能把他糟心死。 而且他脑子受伤了,不适合动脑,动了脑也多多半糊涂着,这是重点。 楚行云当然不知道他在心里已经来来去去八百回合,只注意到被他握在手里的手机一直在响,好像音响出了问题,声音很小。 贺丞经他一提醒,才接起电话,下意识的稍稍转过身。 把手机放在耳边听了一会儿,贺丞一脸阴沉的把手机递给楚行云。 楚行云看他一眼,把手机接过去,听到肖树的声音。 “楚队长,你派人到杨姝家里问话了吗?” 楚行云霎时皱起眉:“没有,怎么了?” 肖树道:“先生安排人守在杨姝小区楼下暗中保护她,刚才几个便衣警察到杨姝家里去了,现在还没出来。” 楚行云很冷静:“有照片吗?” 顷刻,肖树发来几张照片,楚行云一看,头皮上根根头发竖起,眼里燃起火光。 是郑西河的人,领头的正是刘蒙。 挂了电话还没来得及做出安排,就听隔音不好的门外传来郑西河的声音,且正在向他逐渐逼近。 楚行云立刻转身朝门口冲了过去,豁然拉开门,和站在门口与乔师师周旋的郑西河打了个照面。 郑西河看到楚行云,双眉一挑,讪笑:“呦,楚队,好久不见,过来看看?” 楚行云沉住气,目光从他脸上移向乔师师:“带人到杨姝家里看看,一伙儿身份不明的人找上她了。” 乔师师领命就走,被郑西河伸长胳膊拦住。 郑西河裹着毒刺般的眼神扎在楚行云脸上,脸上的笑容变的僵硬:“楚队误会了,是刘蒙带着人过去了,杨姝也是我大学同学,老同学之间互相关心,这没什么吧。” 楚行云抱着胳膊‘哦’了一声,笑说:“老同学之间相互探望当然没什么,但就怕你的目的不单纯啊,既然你也说了是误会,那郑队长就把人叫回来吧。” 他说话如此直白不给人留面子,郑西河也懒得跟他客套,“你什么意思楚行云?别忘了你已经停职了,就算你没也停职,你也没有资格指挥我。” 楚行云讪讪一笑:“我的意思很简单啊郑队长,到现在杨姝都没有报案,绑架未遂而已,你怎么这么上心?周思思的案子还不够你忙的吗?还是刻意留着一手伸到别的地方?既然杨姝没有报案,你就没有资格走刑侦羁押程序,你现在派人找杨姝问话,可以算是强闯民宅了。” 郑西河不甘示弱道:“你还嫌我手长?你一个被停职的还跑到棚户区陈家老房子抢立头功,咱俩谁的手比较长?结果闹笑话了吧楚队长,我还就纳闷了,怎么老房子有人你第一个知道,杨姝有危险你也第一个知道,而且你都拼了命的赶在所有人前面赶到现场?你到底是想立功想疯了,还是为了给那些人通风报信,挡一挡警察?” 楚行云很冷静,轻轻的笑了笑,问道:“你是说,我反水了?” 郑西河眼里露出不屑,脸上挂着讥讽的笑容,说:“楚队长要是非这么理解,也行,也算是跟得上大势所趋了,你可得好好想想办法,送出去几条命,才能官复原职。” 此时贺丞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悄然站在楚行云身后。 郑西河看到贺丞,眼睛里飘出一层油腥似的肥腻暧昧的光,啧啧道:“你还真把市局当成自家后院儿了,随随便便带家属进出,就不怕被媒体拍到?您二位最近可是比谁都——” 伴着乔师师一声惊呼,一只铁拳抡到了郑西河脸上。 郑西河踉跄几步,被围观的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扶住,舌头舔了舔松动的后槽牙,吐出一口含着血的唾沫,没有还击,而是抬起头朝楚行云露出恶意挑衅的笑容:“哎呀,楚队,敢做就要敢当嘛,大家伙心里都明白的很。” 自持沉稳冷静的楚行云就这样被他激怒了,不仅当着众人的面以一个停职人员的身份揍了重案负责人一拳,还不依不饶的攥着拳头又要动手。 这下郑西河做好了迎击的准备,但是楚行云却没有落入他布好的圈套。 贺丞抢在楚行云面前,用身体阻拦他的去路,在他反抗时紧紧箍着他的胳膊,说:“你还想跟我动手吗?我身上可有伤。” 稳住楚行云,贺丞回过头,对郑西河说:“郑队长,你也是警察,或许楚行云比你更像一名警察,所以他比你更加清楚,一名负责任有使命感的人民警察,最恨被扣上吃里扒外,背叛他所信奉的人民,党,和政府的帽子,能向一位有信仰的警察泼这桶脏水的人,比任何恶棍和暴徒,还要可恶成千上百倍,因为你诬蔑不只是楚行云,还有他所守卫的信仰和正义。” 说着,贺丞嗤笑一声:“当然了,这些东西你根本体会不到,因为你和楚行云完全不是同一类人,他是一名人民警察,而你只是一名流窜在执法漏洞中的合法流氓。” 第63章 捕蝶网【31】 挂在门檐上的风铃被撞响,叮铃一声很快归于平静。随玻璃门开合,午后压抑而平静的气流撕开店内的冷空气往前冲了须臾,随之而来的是一位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因天热而脱去了西装外套拿在手里,露出熨帖修身的黑色衬衫。 他径直走到收银台前,微微垂着眸子伸出一根食指抵住眉间的眼镜框不让其滑落,貌似是在向服务员询问口味。 服务员引他看向西面墙上贴着的菜单。 西面角落卡座里一个男人见他朝这边看过来,扭正了身子,压低头上的帽檐,低下头吸了一口因加了太多冰块,而静坐时间太长冰块融化后有些淡的柠檬水,没有看到背后那道琥珀色眸子里射出的孤冷的视线在他后背停了几秒钟。 大约六七分钟后,身后的门檐上的风铃再一次被撞响,服务员轻快的说了句:“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男人吐出被他的牙齿咬烂的吸管,或许因为坐下冷气正下方,潮湿的冷空气使他掌心黏腻发寒,牙齿咯咯作响,浑身的骨髓都在往外冒着冷气。 服务员擅自走近的声响也让他心里一惊。 服务员把一杯饮料放在他面前,笑道:“这是刚才那位先生为您点的,而且您的单他已经买过了。” 他面前是一杯淡绿色的清茶,茶包还泡在杯底,在几片花瓣的遮盖下,微微的招摇在杯底—— 贺丞提着两杯冰咖啡走出冷饮店,看了一眼街对面百米之外的市局,他身后的冷饮店位于十字路口街角,往西百米,就是市局,市局内人员的日常或公务出行都从这个路口经过,这里可以说是暗中监察的绝佳地点。 他穿过马路往方才停车的小广场走去,远远看到楚行云坐在广场外围的一张木椅上,背靠着一颗枝叶不惊的香樟树,密密麻麻的绿荫搭打在他身上,从枝叶缝隙间渗透下来的光点像一只只蝴蝶一样在他脸上,身上,飞舞盘旋。 蝴蝶。 蝴蝶在世人眼中代表着美丽,正因为它们的美丽,才会引人青眼,招人流连,从而遭到围捕,猎杀,这种漂亮的小东西的自卫能力和防御能力几乎为零。它们唯一仅有的谋生手段只有两扇脆弱的翅膀,而它们的翅膀和它们的生命一样极易被折断。 美丽是与纯洁无暇相冲突的优点,是隐藏在纯真之中的邪恶圈套,只要降生于红尘俗世,就无法逃脱被玷污的命运。 自打他们走出市局,楚行云的手机就一刻不曾得闲,他就像是被褫夺职位的将军,就算被流放在边疆,也有一群忠心跟随的将领听他调遣。 贺丞从椅子上拂落几片树叶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杯温度惊人的冰咖啡。 楚行云刚结束一通电话,看着公路上来去湍急的车流陷入沉思,把咖啡接过去放在腿上,自言自语般道:“孙世斌会去哪儿?” 贺丞不确定他是否在和自己说话,看他一眼,见他眼睛里明显跑神儿,选择没搭腔。 一个小时前,市局已经向绿丹山往西一带所途经的所有城镇市区下发协查通报,孙世斌已经成为全网通缉的嫌疑人,乔师师也带着一个小组按照吴晓霜提供的路线向南追去。 追查需要时间,短则一两个礼拜,长达数月,这是一场长久的追击战。孙世斌有预谋的策划了谋杀和卷钱,他的出逃线路也绝不会是从银江到他的老家那么简单。或许他身上藏有其他的身份证明,藏匿在途中任何一个小县城,就此石沉大海也不无可能。不对,他必须有所动作,因为那笔钱至今下落不明,他们已经监视了所有和慈善基金有往来的账户,一旦发现大额的转账和取款,高远楠一定是第一个知道。三千万来自绿江出版社,那三点八个亿又是怎么来的。 不仅如此,他总是回想起和傅亦两人坐在大楼天台上交谈的情形,那天晚上他们的所思所想和此时揭晓的真相完全南辕北撤,彻底推翻了傅亦的论调,泯灭了刑侦人员这些天的奔劳辛苦,案情又一次回到了原点—— 现在唯一的疑点只剩下那来路不明的3.8个亿,或许这笔巨额也是孙世斌转移的客户资金。但是至今查不到源头,也不见丢钱的人报案,或许找到3.8亿的主人,就能打破如今的僵局,给所有参与这件案子的侦查人员一个交代,也是给真相一个交代。 楚行云觉得头疼,不是心理重压之下脑负荷过大,而是生理上的头疼。刚才揍郑西河那一拳他卯足了劲儿,不知道怎么就扯动了胳膊连着脑袋的一根筋儿,现在是真疼。 他叹了一口气,往后扬倒在椅背上,想枕着椅背休息一会儿,但是后脑勺却没有如他所料想的硌到冷硬的木头,而枕到了一条手臂。 贺丞抬起右臂搭在了椅背上,面无表情的喝了一口手里的咖啡。 楚行云掀开眼皮转头看了他一眼,勾着唇角问:“刚才的话是真心的?” 因为腾出一条胳膊给他枕着,贺丞不得已向他的方向倾斜身子,翘着腿装傻:“嗯?” “你刚才不是说我和姓郑的不一样吗?” 贺丞难得说了句真心话:“你当然跟他不一样。” 楚行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被贺丞褒奖了,起码他确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被贺丞所承认着的,这个人虽然和他没有站在同一条河流当中。但是他相信,假如他到了在江河奔海的浪潮中无法立身时,贺丞并不乏踏入河流中的勇气。 贺丞的立场其实是始终偏向他的,这一点就足够了。 这种被承认,被袒护,甚至永远不会被背弃的感觉让楚行云感到安稳,踏实。就像被一个温厚的手掌抚平了每丝忧虑,每道褶皱,在他心里架了一盆炉火,氤氲的烤着,让他感到温暖,熨帖。无论他被冰霜雨雪狂风骇浪伤的多狼狈,永远有一个人守在他的心里为他架起炉火烤化他心里的坚冰,让他的血液流淌出纯碎而温暖的热度。 他忽然想起数年前淫雨霏霏的午后,夏花灿烂的庭院,秋海棠香味弥漫的长廊。 他站在被阴雨打湿的阳台瞭望天色,看到坐在长廊里小少年的背影。他身上单薄的衣衫被潮湿的雨雾打湿,因个子矮,两脚还不及地,光秃秃的脚低低的悬空,从廊檐下滑落的雨水打在他的脚踝顺着他的脚趾滴在湿软的泥土里。 楚行云走出屋子,穿过布满海棠花的长廊,走到他身后给他裹上一条薄毯,然后陪着他坐在弥漫着秋海棠花瓣被碾碎浸透的花香味的长廊中,安静的看着满园在梅雨侵扰中枝摇叶摆的花朵。 “行云哥。” 他听到小贺丞这样问他:“你会一直陪着我吧?” “当然了,我是你哥哥。” 楚行云如此回答他。 手里这被咖啡里不知放了多少冰块,攒在掌心里越来越冰,像是握了一块冰,皮肤被冻的又疼又痒。 楚行云把吸管抽出来,喝酒一样仰头灌下去小半杯,没察觉一口来不及吞咽的咖啡涓涓细流似的顺着他的唇角往下淌。 贺丞一直用余光看着他,早就发现他眼神飘散神游四海,以为他是在思考案情,也就没出言打扰,直到他忽然灌了一口咖啡而不知自己喝漏了,才伸手过去勾掉了滑到他下巴即将滴落的水珠。 “想什么呢?” 贺丞问。 楚行云扭头看了看他,把剩下的半杯咖啡一股脑的扔进木椅旁边的垃圾箱,用力揩了一把被他手指擦过的下巴。 “我自己去湖西棚户区,你让肖树过来接你。” 他站起身往小广场停车场走过去,没走两步听到贺丞的手机响了,他警觉的停下步子,听到贺丞道,“辞职?” 楚行云回身问道:“谁辞职?” 贺丞紧皱眉看他一眼:“嗯,我知道了。”说完挂了电话,眼神复杂的看着楚行云,说:“杨姝。” 杨姝租的公寓地段很好,繁华而不非常喧闹,是收入中高端的白领男女首选的租房区。 恍恍惚惚半日过去,此时又逼近黄昏,挂在珍珠塔腰线的一轮红日红的像血,楚行云从车上下来,站在碧华园小区门口。或许是为了遮挡像一层水光一样漫射在空气中的昏黄光线,他又把墨镜带上了,抬头看了一眼小区里某一栋高楼内,他曾经踏入过的某一扇窗户。 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又返身折了回去,弯腰伏在车窗问道:“你不上去?” 他以为贺丞跟他一起来是为了公务,但是贺丞似乎并没有以老板的身份踏入递交辞呈的员工家里的打算。 贺丞坐在驾驶座,看着挡风玻璃,淡淡道:“不了。” 楚行云没有过多逗留,越来越暗的天色貌似在逼迫他尽快做出行动。 “楚行云。” 贺丞忽然叫了他一声,楚行云回头看他。 “我在这里等你。” 贺丞说。 配合此情此景,贺丞在楼下等他是理所当然,但是楚行云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许不同寻常。 贺丞的眼神罕见的柔和而专注,似乎还蕴藏着不予言说的深意。 楚行云怔愣片刻,点点头,转身走入小区。 十一楼一扇房门外,他按响了门铃,迟迟才响起女人因分外警惕而显得冷漠的声线:“谁?” “是我。” 杨姝并没有立即开门,而是移开房门上的猫眼盖儿,声调仍旧警惕:“有事吗?” 楚行云忽然有些泄气,摘掉墨镜,后退一步,以便让屋内的人能把他观察的仔细些,说:“我——我来看看你。” 足足一分钟后,房门才被打开,杨姝穿着一条水蓝色棉麻连衣裙,环着自己的手臂站在门边,低垂着眸子并没有看他,说:“进来吧。” 说完转身往房内走去:“郑西河的人已经来过了,有什么问题你去问他吧。” 楚行云弯腰正欲脱鞋,闻言,鞋也不换了,径直朝她走过去:“他们问你什么了?” 杨姝站在布置的精致温馨的客厅回过头,似乎对他额外的问题有所不解,但还是答道:“他们问我知不知道试图绑架我的人是谁,还有,我在5月6号去过哪些地方。” 楚行云心口一紧,有些诧异,他没料到郑西河也发觉了5月6号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点,所有时间的起点都是5月6号,而且抢在他之前询问了杨姝。 或者说,是昨天的绑架未遂才让他注意到杨姝。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情急之下,楚行云进门之前还盘踞在脑子里的那些私情,此时荡然无存,用对待其他涉案人员无差别的心态来对待杨姝。 敏感细腻的杨姝显然也察觉到这一点,抱着手臂倚在沙发背上,转头望着窗外,口吻冷淡道:“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想绑架我,至于5月6号——” 杨姝停顿了许久,这期间楚行云已经走到她面前,窗外的斜阳透过窗户洒在白木纹地板上,像是撒了一片金黄色的波光。 杨姝一直回避他的目光,看着窗外说:“5月6号我和贺先生参加宴会,喝了一杯酒后,我醉倒了,再次醒来就在自己家里,无论你们问我多少次,这都是我的答案。” 楚行云看到她眼睛里的冷漠和坚持,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而又耐心,笑道:“其实我需要你帮忙回想,当晚参加宴会的女人里,有没有周思思,她当晚穿着一条酒红色裙子,我给你看照片。” 楚行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翻找周思思留在监控录像里的身影,没有留意杨姝蹙起两道好看的弯眉,神色愈加冷淡,和恼怒。 “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吗?” 杨姝忽然冷声质问他。 楚行云猛然抬起头,看着她的脸有瞬间的愣住,然后默默揣起手机,试图让自己笑的自然些:“不,我,其实我早就应该来看你,昨天你受了很大的刺激,不适合——” 话说一半,自己被自己堵死,楚行云有些懊恼的低叹一口气。 杨姝笑着帮他说完:“不适合问话是吗?” 杨姝毕竟清高且有修养,气极了也不过露出一抹冷淡的笑容,并且很快调整自己的情绪,竭力平静道:“还有呢?除此之外你就没话跟我讲了吗?” 楚行云再度抬起头看着她,目光很沉静。 他知道杨姝在问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回答才会化解这场两个人之间的危机。但是‘我们是朋友’这五个字他却说不出口,先不论杨姝信或不信,首先,他自己都不信,一句连自己都无法欺瞒的谎言说给他人听,这个人还是杨姝,他说不出口,也不想骗她。 不仅是对杨姝的欺骗,也是对贺丞的背叛。 杨姝走到窗前,看到了停在小区门口的一辆高级suv,背对着他道:“贺先生和你一起来的是吗?” “……嗯。” 杨姝在沉如静水的暮色中默默抱紧双臂,黄色的光线打在她身上,使她浑身泛起一层虚幻缥缈的光雾。 “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总之,我想过正常的生活,希望今天以后不会再有警察敲门。这句话也请你转告郑西河,大家老同学一场,该配合你们的调查我也配合了,接下来请你们还给我平静安稳的生活。” 楚行云虽然在感情方面嗅觉不是很敏锐,但是此刻杨姝如此明显的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楚河汉界,把自己归为郑西河一类的‘老同学’。他就知道,杨姝对他不抱有任何幻想了,换句话说,杨姝对他死心了。 原因或许是她不堪忍受流言蜚语挑战她深入到骨子里的敏感和清高,或许是因为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没有强大到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抵挡世界投来的恶意。毕竟她不是一位女战士,她身上没有盔甲,手中没有武器,她纤细,敏感,又多情,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楚行云曾真心的恋慕过她,现在,他对杨姝的那些恋慕随着乌金烈焰鲜血似的残阳,静悄悄的,狼狈的收敛光芒,坠入地平线,在黑夜的另一端化成一场泡影。 他很清楚,他永远也无法说服一个对他失去信心的女人重拾对他的热情,正如他永远也不能说服一个不爱他的女人爱上他。 人是最难控制,最复杂的动物,找到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并不是很难,但是找到一个能够永远守在原地等待自己的人,却是几乎不可能。 他尊重杨姝的意愿,切断两人维系了两个多月的暧昧和纠缠,走出单元楼才发现不知何时天色已经全暗了。银江市坠入繁华的夜色之中,比白天更绚烂,更寥乱。 贺丞遵守他单方许下的诺言,守在小区门口等他。 楚行云像是避寒一样微微耸着肩膀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没有看到贺丞在看到他回来的时候,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双眸大放异彩,琥珀色的眸子里像是在无边黑夜中炸开两朵烟花,那一瞬间漫出的光芒绚丽的让人无法直视。 像是在风雨不歇的海面上颠簸流浪的船舶,在经过百转千回,绕过黑山白水,趟过峭峡暗礁,走过风霜雷雨,不知背负了多少个春秋轮换后终于看到了风雨渐息处,撕开暗夜乍泄天光的地方,那生满苔藓的渡口。 贺丞就是站在渡口瞭望船舶的人。 第64章 捕蝶网【32】 贺丞很可耻的,很自私的,感到庆幸。 “去哪儿?” 陪着楚行云在车里静坐沉默了一会儿,直到下班后归来的车辆逐渐增多,小区保安朝他们投来谴责的目光,贺丞发动车子把车开上路。 楚行云心里那道‘情伤’不深不浅,像是被小满不甚用瓜子抓出的伤痕,狠下心用手一抹,就平了。 或许早有预料杨姝无法陪着他走到最后,所以对这段感情的潦草结束并没有许多伤感,只是有些人之常情的失落和挫败,算不上悲伤,但是足以在他心里留下印记。 “找个地方吃饭,饿一天了。” 他说。 贺丞留意观察他的面部表情,发现他低头看在手机,脸上浮现出恍惚疑惑的表情。 他觉得是杨姝在跟他说什么,或者是他在跟杨姝说什么,又或者是杨姝后悔了,想跟他和好? 总之楚行云脸上那疑惑又诧异的神色越来越深。 贺丞忽然向右急转,随着一声急刹车,车辆稳稳停在路边。 楚行云被惯力狠狠甩了一道,还没等稳住身形,就听贺丞冷声道,“怎么了?需要送你回去吗?” 楚行云捏着差点被脱手的手机,迷迷瞪瞪的转头看他:“啊?”贺丞紧紧抓着方向盘,绷着脸,面无表情的看着车窗前的车流人群,忽然牵动唇角露出一丝微弱的冷笑:“你难道还看不透吗?杨姝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和你站在一起,你也给不了她想要的舒适安稳的生活,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虽然他说的很对,但是楚行云仍然感觉莫名其妙,一头雾水道:“你在说什么啊?” 贺丞转头直视他,眼神笃定,坚毅,又充满勇气,一张底牌握在手里将出不出:“杨姝,我在说杨姝。” 楚行云的眉头渐渐抚平了,沉默片刻,认真的看着他说:“杨姝已经过去了。” 贺丞目光一闪,忙道:“那你刚才——” 楚行云短促的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手机,说:“工作。” 贺丞忽然解开安全,倾身折腰往副驾驶逼近,抬起右臂把住楚行云身后的椅背,左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转头正视自己。 楚行云只觉车内光线一暗,下颚再次被体温冷淡的手指钳制住,不知轻重的力道仍旧捏的他下颚骨疼,不由自主的扭头迎上贺丞的目光。 “楚行云你听好,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或许会很惊讶,但是你听着——”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封闭的车厢内忽然响起一道机械又悦耳的手机响铃。 楚行云心脏猛地一跳,面上一慌,连忙拨开贺丞的手,连来电显示都没看,惶急的接通了电话。 是杨开泰,告诉他今天走访的结果。 今天早上,吴晓霜和吴耀文前脚刚走,他就对吴晓霜起了疑心,这个一直被他有意忽略的被害者未婚妻摇身一变变成孙世斌的‘同谋共犯’,虽然她的口供没有涉及本身,不足以引火烧身,但是这趟脏水她已经趟了,那就得走到底。 他边听杨开泰说话,边用眼睛偷偷去斜贺丞。 贺丞已经坐回了驾驶座,并且放下了车窗,胳膊架在窗户上撑着额角,侧脸绷的紧紧的,下颚线条不停的抽动,眼神狠厉又灼热,抓着方向盘的左手忽然攥成拳头朝方向盘上狠狠打了一拳! 一声响亮刺耳的车笛融于车流,并不十分突兀,但是楚行云却心里一哆嗦,甚至萌生了下车逃生的欲望。 不知道为什么,贺丞此番被打断的谈话,让他忽然想起在医院的那一次,贺丞作势要锁门把他困于病房之内带给他的无措和紧张。他预感到贺丞即将说出口又被打断的话是他接不住,且不敢听到的,所以他现在只想逃,而且迫切的想逃。不是逃离贺丞,而是逃离此时暧昧又古怪的氛围,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对贺丞的抵抗力有多低,无论贺丞对他说出多么荒唐的话提出多么荒唐的要求,他的意志力都会在贺丞的坚持下逐渐崩溃,他纵容贺丞已经纵容到了甘愿放弃底线迷失自我的地步。 正因他预料到了自己无法和贺丞展开对抗,所以他现在慌不择路的想下车逃生。 他也的确这么干了,但是车门锁着,此时又不敢和贺丞搭话,只好僵坐在副驾驶,心思全用在观察贺丞上,全然没听到杨开泰在跟他说些什么。 他看到贺丞阴沉着脸,越来越怒,越来越恼,也越来越失落,眼睛里漫出一丝很柔软无助的悲伤。 楚行云心里一动,心疼于贺丞无能为力的伤感和愤怒,忽然挂断了电话,咬一咬牙,很一狠心,打算让他把话说出来,无论是什么结果,他都愿意承受—— 前方路口忽然响起吵嚷声,顿时把他混乱又分散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两辆私家车在晚高峰的十字路口追尾了,被追尾的是一位嗓门大劲头足的女司机,在路人的围观下指着后车司机的鼻子骂,在交警还没赶到的情况下率先坐在了撞击自己车屁股的车头上。 他们的角度巧了,在小型车祸现场的正后方,福特suv驾驶台上的行车记录仪恰好把事件全程拍了下来。 楚行云看看乱糟糟的人群,又看看正在直播的记录仪里的画面,敲了敲车窗,说:“咳,开门,我下去看看。” 贺丞斜他一眼,冷着脸把车门解锁。 楚行云推开车门,刚把右腿踏出去,忽然顿住,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坐了回去,紧皱着双眉倾身凑到记录仪前,发现suv的车盘高,所以记录仪的拍摄角度高于一般的轿车,此时拍摄前方的人群,呈俯拍状态。如果换成底盘较低的轿车,拍摄角度就会比较低,是平视,或仰视。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吴晓霜提供的行车记录仪里的拍摄画面,和此刻福特suv中俯拍的角度几乎一摸一样。 重点是,孙世斌的灰色现代不是高底盘的suv,而是低底盘的普通轿车—— 楚行云感到一股灼热的气血涌上头脸,烧的他面色赤红,瞳孔像是被击碎的一面玻璃,分割出许许多多凌乱的画面,仿佛是一副被打乱的拼图,一块块破碎的场景拼凑相接,看似毫无关联,其实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些被刻意搅乱,甚至被刻意捏造的线索都握在同一个人手中。 一块满是裂痕的镜片中,浮现出一双灰蒙蒙的裹着寒光的眼睛。 望京路购物商场,杨开泰站在扶梯旁,避开人来人往的中心地带,把稀里糊涂被楚行云挂断的电话又拨了回去,响了两声又连忙挂断,心想或许楚行云现在有其他事要忙,他这边还没见到人,等见到人,问出点线索再报备也不迟。 大约四十分钟前,他们得知吴耀文的前妻姚娟在这座商场当保洁,今天轮到上夜班,于是杨开泰和赵峰两人来到商场找姚娟,却迟迟见不到人。姚娟的同事说她五点多钟就来了,来了也没见干活儿,不知道在哪儿待着,一个多小时前见她在女厕所里坐着,被经理训斥几句后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至今没露面。 杨开泰问过商场门童和保安,他们隶属一个部门,彼此之间很熟悉,据他们所言,姚娟并没有走出商场大楼,那就代表姚娟有意躲了起来。 躲谁?警察吗?她知道警察今天会找她问话? 杨开泰把这层消息通报给队里和楚行云,没一会儿,赵峰给他打电话:“人找到了,十六楼员工休息室。” 保洁人员的休息室很简陋,摆着几张双层行军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杨开泰找到赵峰说的休息室,看到站在门口的赵峰,和坐在靠近门口行军床下铺的姚娟。 姚娟身材枯瘦,浑身皮肤呈现出缺乏保养和爱护,油脂和水分消耗干涸的状态。其实她才四十多岁,还算年轻,但是她白了一半的头发,和她额头眼角与下颚密密麻麻的皱纹,都让这个女人过于迅速的衰老。 吴耀文说她身体不好,常年生着病,然而她的就诊记录和病例上却看不到,现在看来的确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们在找我,就在这儿睡了一会儿。” 姚娟穿着黄衣黑裤保洁服,坐在床边,扭着双手放在腿上,说话的时候不敢抬头,露出稀疏发白的发顶。 对于她拙劣的谎话,杨开泰没有拆穿,他发现这个女人不是在害怕,而是在悲伤。 “没关系,我们只是问您几个问题。” 杨开泰轻轻把门关上,往室内看了一圈,没发现凳子,于是在姚娟对面盘腿坐下,谈天般道:“阿姨,您的前夫吴耀文,在5月7号凌晨去过您家里吗?” 姚娟一直沉浸在一种悲伤之中,她低低埋着头,遮住布满泪水的眼睛,语调哽咽又虚弱,枯枝般的双手微微的颤抖。 “嗯。” 她说。 “几点到的?又是几点离开的?” “凌晨两点多吧,没待一会儿,就走了。” “他有说为什么离开吗?” “他说,有事。” 杨开泰看到从她脸上淌下一滴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随即被她用手抹去。 “您的女儿,吴晓霜在5月6号,7号,联系过您吗?” 提到吴晓霜,姚娟把头埋的更低,脖子像是即将被压断的枯枝,全身都瑟缩到一起,不断的搓动扭在一起的手掌。 她支吾道:“没有,我跟老吴离婚以后,晓霜很少跟我联系。” 杨开泰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为什么?就算离婚了,您也是她的母亲。” 姚娟不说话。 杨开泰垂下眸子,看着泛着白炽灯光的瓷砖地面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姚娟,依旧像和家里长辈聊天般淡然又温和道:“是因为,您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吗?” 姚娟慢悠悠抬起眼睛,浑身上下唯一一个没有老化的部位就是她的眼神,她的眼神像幼鹿,因为布满水光所以显得明亮有光泽,眼神里有一种很单纯的迷茫,和被风吹草动所惊吓的惶恐和疑惑。 “你,你为什么这样说?” “我们查到吴晓霜是跟着吴耀文一起来到银江,当时他还不认识你,十三年前人口普查不完善,虽然户口本上您和吴哓霜的关系是母女,但是我们仔细查过你的病例,恕我直言,阿姨,您好像没有生育能力。” 姚娟又把头低下,像农妇搓动玉米棒一样用力的搓动自己的双手,粗糙干裂的手背被摩擦出一片片血红。 她声音低弱而颤抖,说:“没错,我不是晓霜的生母,她是老吴从家乡带出来的。” 杨开泰看着她,露出安抚的笑容:“您别紧张,警方没有怀疑你做任何不法的事,我只想问问您——” 说着,杨开泰话音一顿,看着她已经褪去水光的眼睛,问:“吴耀文是吴晓霜的父亲吗?我是说,是她的生父吗?” 姚娟猛地抬起头,睁圆双眼,眼眶里迅速的浮现一层红光,颤抖的声调像是被打落的枝叶,惶恐无依,支离破碎。 “晓霜她,当然,当然是——” 她胸口被堵塞了似的,气息断裂,起伏不稳,于是杨开泰打断她:“阿姨,我们不想难为您,但是您得说实话才行,我们有线索怀疑吴晓霜不是吴耀文的亲生女儿,问您,只是想走个捷径,如果您不配合,dna鉴定同样会告诉我们真相。” 在此时,姚娟忽然鼓起了一点勇气,说出了今天晚上第一句逻辑完善的话,“我见到晓霜的时候她已经十二岁了。我也问过老吴晓霜是不是他亲生的,他说是的。但是他之前没结过婚,他又是个规矩的人,我不信他在结婚前就跟别的女人生孩子,我就问他晓霜的生母是谁,我问了两次,他说出两个不同的名字。我知道他在撒谎,他就劝我,晓霜孝顺,我又不能生育,就把晓霜当做亲生女儿抚养有什么不好?我就不再问他晓霜生母的事了,小伙子,我不知道晓霜是不是他的亲生女儿,真的不知道。” 杨开泰沉思片刻,又道:“那我能问一下,五年前您为什么要和吴耀文离婚吗?” 姚娟愣住了,学舌似的痴痴重复他的话:“为,为什么?” 杨开泰道:“您生病了吴耀文还会前去照顾,说明你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足以分裂彼此之间感情的事,而且您的不孕也没有成为离婚的理由,吴耀文是在得知您的病情的情况下和您结婚的不是吗?那您当初和他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姚娟一下子站起来,身体异常的单薄瘦弱,保洁服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摆着风,像是罩在了一具骨架上。 她走到桌前拿起自己的保温杯喝了几口水,微微定了定神,背对着杨开泰,嶙峋的肩膀佝偻着瑟缩:“我可以不说吗?” 杨开泰从地上站起来,语气里带上些许强硬,道:“请您务必,实话实说。” 姚娟沉默了半晌,忽然挪动步子在桌边的床铺坐下,手里紧紧抓着保温杯,眼里又开始落泪,像是忆起了极其难堪又悲伤的回忆,说:“有一天,我帮晓霜洗衣服,在她的衣物里发现了老吴,老吴,老吴的内衣!” 保温杯砰的一声掉在地上,热水飞溅在冰凉的地板上,呈放射状的水花。 姚娟用双手捂着脸,枯瘦的指缝间飘出呜咽声。 杨开泰问不下去了,和赵峰两人离开休息室,忽然听到姚娟捶胸顿足的哭嚎:“你们为什么,来的这么快!” 作者有话要说: 到现在为止,有姑娘看懂了吗?吴耀文提供的证据,都是假的。每次楚队想要突破案情时,都因为吴耀文的谎言被拆穿而回到原地。 第二卷:捕蝶网 第65章 捕蝶网【33】 他们没有乘电梯,走楼梯下了两层楼,在一层楼梯拐角处忽然闯入一名黄衣黑裤的保洁,保洁提着水桶和抹布踩着台阶往上走,恰巧和下楼的两人在拐角处碰了个正着。 杨开泰像是见了鬼一样忽然往后撤了一步,撞到了身后赵峰的胸口上。 保洁大姐也被杨开泰吓了一跳,面色惊疑的看他们一眼,提着水桶匆匆上楼。 赵峰托住他肩膀:“三羊?怎么了你” 杨开泰的鬓角流下一滴汗,抿了抿干涩的唇角,咕哝着说了声没事,然后接着往楼下走。 七楼特别热闹,环形楼层走道中间间隔有序的摆满了玫瑰架,来来往往的男女走在玫瑰架下,像是正在举行结婚典礼的一双双新人。 赵峰引他看一家香水店门口竖的标牌:“七夕快到了,咱们这件破案子要是能在七夕之前破掉,我就请假陪女朋友。” 杨开泰看着香水店里不时进出的女孩儿们,愣了一会儿,忽然擦掉鬓角的汗,掏出手机往前走了几步,“我,我给傅队打个电话,让他赶快到局里——” 从休息室出来,他就冒冒失失心不在焉的,没留意一个搂着女朋友的彪形壮汉从电梯里出来,壮汉往右一拐就把他的肩膀撞到了一边,和他相比,杨开泰简直弱不禁风,身子一斜,手机也掉了。 他不言不语弯腰捡起手机,起身时看到对面宝格丽饰品店柜台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女人身材高挑纤瘦,穿着一条白色长裙,头发乌黑皮肤雪白,像是一株绽放于幽谷中的百合花。 既然碰到了,杨开泰良好的家教素养让他觉得有必要过去打个招呼。 “晴姐。”舒晴本来伏在柜台上看手镯,闻言便抬起头,看到了站在她身边的杨开泰,唇角微微一扬,把头发挽到耳后,笑道:“小杨,这么巧啊。” “我们来办点事情。” 他没留意眼前这位优雅端庄的不可思议的女人眼神忽然僵了片刻,然后迅速的往他身后扫了一眼。 “你和谁一起?” “赵哥。” 杨开泰指了指正在朝他们挥手的赵峰。 舒晴明艳的眼睛里杂色一扫,向赵峰轻轻挥了挥手,笑的一脸温柔优雅。 杨开泰看向罗列在柜台里璀璨华丽的首饰珠宝,热心道:“晴姐,你想买首饰吗?我姐正好在意大利,要不要她帮你从免税店里带回来?还可以打折。” 舒晴笑道:“不用不用,我只是随便看看。” 杨开泰这才注意到她身边没人,于是问道:“傅队呢?你自己来的吗?” “呵呵,他来就坏了,我就是来给他选七夕礼物的。” 杨开泰一愣,随即笑道:“啊,那,我看看。” 说着往柜台前凑,低头扫视玻璃下光华闪耀的饰品。 导购机灵拿出一枚玫瑰金三环男士戒指:“这位女士看中的是这一款戒指。” 杨开泰看着花纹样式精致复杂的戒指,只是笑,一时没话。 他记得傅亦并不喜欢在手上戴东西,如果不是结婚了的话,连婚戒他都不会带。他时常看到傅亦把婚戒从手上取下来,揉动指骨一番再戴回去,或者索性装到口袋里,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才会戴。 导购见这个俊俏的大男孩儿看的认真,于是想拖他当助攻,热情道:“七夕马上到了,我们品牌的首饰一般都需要提前预定,这款18k的玫瑰金男戒——” 导购在自卖自夸,谁知两位顾客都心不在焉,杨开泰虽然觉得戒指不适合傅亦,但没有喧宾夺主,而是对舒晴说:“不错啊,需要我姐帮忙带货吗?”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o_m 舒晴还是说不麻烦了,杨开泰也不好过多逗留,很快和她道别,走出商场大楼,眼前还在回旋着那只戒指。 打算离开的时候遇到点麻烦,方才他们来的匆忙,把吉普在露天停车场,赵峰开车得楚行云真传,停车也停的乱七八糟。一辆大吉普压了两条停车线,导致一辆后来的凯迪拉克把车头别再了直线和吉普中间,吉普想要从停车会脱身,必须经过凯迪拉克让行。 赵峰捋着头发想骂人,开口之前想到自己停车停的霸道在前,闭嘴了,拿出手机给凯迪拉克车主打电话。 这人还算有素质,在雨刷里别了一张名片,杨开泰拿起来看了一眼,银江市乃至全国企业前十强的竞成集团公司副总,怪不得开这么贵的一款凯迪拉克。 副总说很快下去了,貌似跟他们进的是同一栋大楼,十几分钟后,一位穿着意大利高定西装的男人并着一个女人往停车场方向走来了。 天黑了,他们走到眼前杨开泰才确认这位副总身边的女人是舒晴。 舒晴见到他们,也是很惊讶,脸上浮现跨度很大,也是最深的笑容,道:“天啊,这也太巧了吧。” 舒晴说自己也是下楼的时候遇到这位副总朋友,对方好心邀她同车送她回家,没料到又在停车场见到杨开泰和赵峰。 不知为什么,杨开泰忽然对这位风度翩翩身材高大的副总生出一些敌意和防备,和对方握手时还着意观察他手上有没有戴婚戒,婚戒没看到,倒是他在无名指上发现了长期佩戴戒指留下的指环印记,就像傅亦手上的一样。 舒晴客客气气的上了他的车,离开时客客气气的又跟他们打了招呼,杨开泰看到她手中的宝格丽包装袋。 赵峰粗枝大叶什么都没多想,往回赶的路上遭遇晚高峰堵车,走走停停如龟爬,和杨开泰聊了聊姚娟,话题不知不觉就跑了偏。 “舒晴嫂子真是漂亮。” 赵峰感慨道:“哪像是生过孩子的妈呀,还跟小姑娘似的,跟当年没什么差别。” “你跟她早就认识了?” 杨开泰问。 “那倒没有。” 赵峰说:“我到傅队他们家去过,那时候你正上学呢,我在傅队他们家见过他们的结婚照,和他们两口子以前的照片,嘿,从小就是青梅竹马,那叫一个般配。” 局里很少传说傅亦的流言,因为傅亦为人正直又内敛,尤其是关于他的妻子,就算有那么一两句也被杨开泰有意的屏蔽 今天还是头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傅亦和舒晴的事,他只知道傅亦和舒晴相识多年,没想到他们两人从小就认识,据赵峰说,还是住隔壁的邻居。 杨开泰把车窗放下来,夜晚的风吹进车里,让他感觉如坐云端,被风吹的摇摇晃晃,看了一会儿和他们保持同样速度的步行街上的人群,说:“那他们的感情应该很好了。” 赵峰道:“那是,不然傅队也不会放弃留校任教的机会,早早的就跟舒晴嫂子结婚。” 又是一个他不知道讯息,杨开泰忙问:“傅队本来打算留校吗?” “是啊,当时他准备读博士,名额都下来了,毕业后也可以到警察厅,或者其他的政府机关工作,如果他当时读博的话,就算留校了,现在也差不多能评上正级教授。” “那傅队为什么会放弃?” “这就没人知道了,不过我一哥们,跟傅队是校友,当年比较熟,据他说傅队本来是打算留校,边给他的导师当助教,边准备考博,但是他家里好像忽然出了什么事儿,一个星期后他就从学校辞职,跟舒晴嫂子结婚了。傅队可太适合干文职了,当年的学业成绩在全校都是拔头筹的,他要是能顺利读博,到现在怎么也得是个正级教授——” 赵峰还在说,杨开泰已经听不进去了,一路上若有所思,保持沉默。 回到市局,恰好看到傅亦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打着电话,“嗯,我知道。” 傅亦略低着头走到警局门口,看了看站在门口在等他的杨开泰,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他,对手机里的人说:“郑西河已经带人过去了,你放心,有咱们的人跟着,你?你现在过去也没什么用,等消息吧。” 杨开泰抽出一张纸巾擦掉耳后的薄汗,小声问:“是楚队吗?” 傅亦对上他的眼睛,知道他想做什么,于是打开免提把手机放在两人中间。 杨开泰咽了口唾沫,提了一口气,然后一鼓作气道:“楚队,我刚才见到姚娟了,她确实不是吴晓霜的生母,还有一个重要的线索,吴晓霜或许和吴耀文之间存在不正当的关系,姚娟正是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才和吴耀文离婚。” 楚行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马上过去。”随后挂了电话。 傅亦也被杨开泰的话所震惊,看着他一时竟愣住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正当关系?是我想的那样吗?” 杨开泰严肃道:“是的,吴晓霜是不是自愿,现在还不知道,她或许是自愿,或许是被吴耀文强迫,但我觉得她是被强迫的,女孩儿不敢反抗,羞于被人知道,所以妥协,这种例子多不胜数,所以我觉得吴晓霜当年并非自愿。” “当年?什么时候开始的?” “五年前姚娟发现他们的关系而离婚,那就应该是在吴晓霜十七岁之前。” 傅亦忽然觉得可笑,似感慨般摇头道:“按你这么说,吴耀文是一个强奸幼女的强奸犯?” 杨开泰不语,他只是负责说出线索和推测,没有权力评判一个人是否是罪犯。 这一瞬间,天色貌似更暗了,随之陨灭的还有四周的灯牌街火,只剩一栋贴着警徽的大楼孤零零的,暗沉沉的,竖立在黑夜的根基之中。 傅亦站在门口沉默了半晌,然后抬脚走向警局大楼。 杨开泰走在他身边紧紧跟随,在走到台阶前忽然驻足,伸手拉住了傅亦的胳膊。 傅亦停下步子,扭头看他:“怎么了?” 杨开泰颔首锁眉,貌似脑内在进行激烈的思想对抗,片刻后。抬起眼睛看着傅亦,语气慎重又小心翼翼:“我能问问你,当年为什么放弃留校任教的机会吗?” 他看到傅亦漆黑的眼睛里一片风平浪静,听到自己的话后,眼神里一丝涟漪都没有,只是弯着唇角笑的有几分无奈,说:“你怎么知道?” 杨开泰垂下眼睛,躲躲闪闪的道:“对不起,我只是听到——” “听到了,所以就来问我吗?” 傅亦微笑着,淡淡截断他的话。 杨开泰心口一紧,一股凉意顺着他的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忽然就恢复了冷静,冷静到可以清楚察觉到傅亦不曾说出口,甚至被刻意隐藏的,那丝怒气。 “你很关心我?” 傅亦觉得他控制好了自己是情绪,控制的非常好,为此,他的声音愈加低柔。 杨开泰就像被老师训斥的好学生,低顺乖巧,又慌乱无措。因为太过敬畏且重视眼前这个人,莫名其妙的,竟然想哭。 “对不起,傅队。” 傅亦没说话,看着他赤红一片的脸,逐渐凝聚水雾的眼,从躁郁的胸腔里悠长的叹出去一口气。 几个出警回来的警员看到傅亦站在台阶前,旁边站在被罚站的杨开泰,都以为是杨开泰犯了错被副队长训斥。傅亦虽然脾气好,不轻易发火,但是他一旦发起脾气,连楚行云都后退三尺。 几名刑警连招呼都不敢和他打,绕开两人急匆匆的走进大楼。 “你没错,你很勇敢,但是我不能告诉你。” 杨开泰听到他这么说,然后肩膀被一只手掌轻轻的拍了两下,随即面前一空,已经没人了。 赵峰停好车,看到杨开泰站在台阶前,不动也不说话,跟石头打的似的。 “走啊,站在这儿干嘛。” 赵峰搂着他肩膀就要上台阶,岂料这小子跟扎在地上似的,搬不动。 “赵哥,我好像说错话了。” 杨开泰抬起头,在大楼灯光的映衬下,一双浓眉大眼即湿润又明亮。少年清澈的目光毫无杂质通透见底,像一汪净水,眼眶里兜着泪,随时会流出来的感觉。 赵峰摸他的头发:“呦呦呦,这小可怜样的,跟哥说说,你跟谁说错话了?惹谁生气了?生气就生气呗,咱不在乎啊,咱不在乎。” 赵峰不说话还好,他一开口,杨开泰顿时更加伤心更加懊恼了,起了急般冲他嚷:“我在乎啊,我喜欢他啊!” “喜欢谁?” 楚行云来的凑巧,不偏不倚听了个尾音,停在这两人旁边,一脸纳闷的看了看杨开泰,问赵峰:“三羊怎么了?你又招他了?” 赵峰道:“我多冤呐,好心安慰还安慰错了。” 楚行云又去看杨开泰,见他憋红了一张脸,眼泪都下来了,跟新娘子造人抢了似的。于是搂住他肩膀走进大楼,哄孩子似的安抚道:“跟女朋友吵架了被甩了?没事儿,哥给你介绍个好的。” 傅亦站在二楼警察办公区一溜排开的电脑前,见楚行云一行三人一起露面,着重看了一眼杨开泰,一如往常般对楚行云说:“视频画面是真的,没有伪造痕迹,按照你的推测,吴晓霜提供的这段‘证据’只是找几个演员演了一幕戏。” 楚行云走到画面被切割的电脑屏幕前:“郑西河抓到人了吗?” “吴耀文和吴晓霜都不在家,街道摄像头拍到走出家门搭乘出租车他们往南边去了,郑西河正在追踪。” “不在家?逃了吗?” 楚行云摸着下巴沉思了片刻,又问:“出租车的位置找到了吗?” 高远楠答道:“吴耀文和吴晓霜在望京路诺亚广场下车,进入广场后无法确定位置。” 又是诺亚时代广场,面积大,出口繁多,四通八达,线索到了这儿算是断了。 “手机定位呢?” “检测不到信号。” 如此看来,吴耀文算是逃了,但是他怎么会知道警方今天晚上的抓捕行动? 楚行云心下预感到吴耀文此次出逃并不是偶然,而且防追踪行动如此缜密,当初他还真是小看了这个人。 大楼外忽然响起一声车笛,距离很近,仿佛就在耳边。 楚行云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看到警局门口停靠的一辆福特suv,借着车里的灯光,还能看到驾驶座上的贺丞。贺丞也在望着他所在的方向,车头近光灯迅速的闪了两下,然后开上主道,驶离了市局。 傅亦来到窗前,问:“他自己一个人安全吗?” 楚行云眉心紧锁,诺有所思道:“有保镖跟着。” 手机忽然响了一下,他以为是贺丞,却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上面写着——楚警官,救命,外滩二十八号。 楚行云目光骤亮,立即把电话回拨,但是已经无法接通,看来电话卡被拔出来了。 肯定是吴耀文,是吴耀文发来的求助信号,那就说明同时追踪吴耀文的不止警方,还有另外一伙人,所以吴耀文才会向他求助。 “所有外勤,跟我走!” 第66章 捕蝶网【34】 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未知号码。 贺丞在一个亮起红灯的路口前刹车,接通了电话。 手机里传出两声古怪的低笑声。 贺丞眉心微微一挑,唇角撇出一丝冷笑:“是你。” 夏星瀚道:“贺先生以为我已经死了吧。” 贺丞笑:“如果你死了,我会第一个知道。” “但是现在我一时半会死不了,我们的游戏还没完呢。” “你想怎么玩。” “第一步,把你的手机扔到路边垃圾桶里。” 贺丞像是被一个孩子提出无理的要求给逗乐了,斜着唇角笑的很渗人:“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那边传来纸张哗哗哗翻动的声音,然后夏星瀚声情并茂的朗读道:“他是我的家庭教师从老家带来的侄子,从小住在我们家,和我感情很好,直到那件绑架案发生以后,我们的关系不如从前,我并不是有意报复他,我只是不敢再接近他,我怕被他——” “闭嘴。” 夏星瀚住了口。 前方的路口已经开始同行,但是福特suv堵在道路间不移不动,排在他后面的车辆响起此起彼伏的鸣笛。 贺丞忽然向右猛打了一把方向把车辆甩到人行道,险些撞上路基石。 “这些东西,是谁给你的。” “你是说这些心理病例日记录吗?” 夏星瀚笑说:“我可是黑客啊贺先生,入侵一个心理医生的电脑还是恨容易的吧,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你,但是我猜你应该不想看到自己的心理状态被放在网页上,供大家下载浏览,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来谈论吧。” 何止是不愿意,贺丞绝对不会容忍这些东西流传出去,他不会像任何外人展露自己真实的内心,除非把他的身体活活劈开。 “你让我扔了手机?” 贺丞问。 “扔掉手机,然后去海洋博览馆,就你自己一个人,如果你不按照我说的做,我一按下发送键,这些文件可就面世了,我能看到你哦贺先生,我喜欢你今天穿的衬衫,和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穿的是同一件呢,现在我迫不及待的想再次见到你。” 贺丞扫视四周铜墙铁壁般的高楼,夜色阑珊而灯火通明,随时随处都有可能隐藏着一双眼睛,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夏星瀚低笑一声:“不要东张西望了,你现在只能听我的,快把手机扔到路边垃圾桶,然后甩掉你的跟屁虫,到海洋博览馆来。” 贺丞的确没有选择,夏星瀚手中的把柄比他的性命还重要,他绝不允许他的心理病症流传外露,这对他来说太残忍,无异于再次把他推入当年求生不得而求死不能的绝望又无助的境遇,就算泄露后来袭的不单单只有恶意,但是撕开心里的伤疤流出的鲜血,吸引的全都是渴望他人血液和悲伤的洪水猛兽。 他想做的,只是让自己免于被啃噬的根骨不剩。 甩掉保镖并不难,银江市的晚高峰哪里容易通行他很清楚,只需多绕几个弯,初来乍到的海军队员不是他的对手,半个小时后,他来到了夏星瀚所说的额海洋博览馆。 是巧合吗?海浪博览馆今日闭馆修整,拱形高层建筑暗的一丝光都没有,门卫室也紧闭,里里外外漆黑一片,没有一个人。 贺丞来过一次,去年博览馆开业剪彩,召开新闻发布会,他也在邀请名单内,在经理的带领下把博览馆参观了一遍,所以他知道正门旁的小侧门可以直接进入后场。 他走入无人看守的大门,在夜幕的掩盖下径直走到侧门前,在地上发现一串钥匙,推开门,一条走廊直通后场内腹,两旁亮着幽暗的壁灯和应急灯。 他关上门,在幽闭的走廊里步行,皮鞋踏在光洁的玻璃地面上发出与周遭沉寂空旷的环境格格不入的脚步声,因走廊四壁封闭,所以回声深远,出了仅供一人通行的通道,回音刹止。 直到从走廊里出来,贺丞才想起刚才的路通向表演场,他此时所处的位置,就是海洋动物表演场,只是此时既没有海豚海狮,也没有驯兽员,更没有观众,四面台空荡荡的,顶棚上亮着几盏白炽灯,灯光打在他一个人身上,使他看起来就像是登上舞台中心的演员。 贺丞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水池,水池很深,水被排了干净,往日用作表演场地的水池此时看起来就像一个干涸的水坑,如果他不慎跌入,光滑的四壁和底部坚硬的水泥地将形成一个囚笼般的困境。 贺丞脱掉西装外套扔在地上,昂首往观众席高处的控制台上看过去,扬声道:“夏星瀚。” 夏星瀚的声音被顶部的扬声器送出来,经过话筒扩音,且回荡在四面八方空无一人的场馆里,让人无法辨别声音究竟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好像四面八方都站满了人,每个人都盯着像个猎物般走入陷阱之中的贺丞。 夏星瀚轻声笑道:“希望你遵守了约定,贺先生,其实你带别人来,我也不怕,因为我就没打算活着走出这里,我如果死了,肯定带着你一起,但是我觉得你不敢杀我,因为你的病例已经被我挂在了各个网页,只是现在还是隐藏文件,如果过了今晚,我没有取消,那些病例就将变成一本脍炙人口的小说,你会更出名呢贺先生。” 贺丞试着寻找他的位置,发现他或许并不在这里,他躲在任何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就像上次在开发区一样,躲在暗处发布指令。 “你想让我做什么?” 贺丞率先问道。 “看到灯箱上的手机了吗?拿起来,里面只有一位联系人,把电话拨出去,先向她道歉。” 场边的四只灯箱其中一个顶部果然放着一部手机,贺丞拿起来又回到灯光下,翻了翻通讯里,找到他说的联系人,没拨通就想的到此时在电话的另一端等待接通他电话的人,是陈萱。 他至今仍然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是他依言把电话拨了出去,片刻后,电话接通了。 “陈萱?” 贺丞嗓音低沉而冷肃,声线冷淡且没有一丝起伏,平静的就像面对数位公司高管召开会议,语气里满是冷漠严肃,公事公办。 电话另一端的女孩儿听到他的声音,很明显的呼吸一窒,气息随后就乱了。 贺丞微不可察的垂下眸子,道:“我并不认识陈蕾,但是我应该见过她一面,第二天她就死了,如果你觉得我是凶手,我不申辩,因为我提前预知到她的死亡,却没有帮助她,你可以把我当做凶手,我也可以以凶手的身份向你道歉,但不是以我自己的名义,对不起。” 女孩儿高声嚎叫,让他把话说清楚,贺丞掐断电话,把手机扔到一边,仰起头看着光芒灼热的灯管,这些散发着光与热的东西,或许会被无法负荷的能量撑破,光芒变成碎片,砰的一声四散飞溅,到那时,这个世界将变成永夜,光明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 即使身处聚光中心,贺丞仍然感觉不到任何光明,即使他眼中盛满了刺目的光芒,他的心仍旧紧紧封闭着,缭绕在黑夜中。 “你为什么不承认!” 夏星瀚被激怒了,尚未褪去稚嫩的嗓音哭嚷起来,像孩子:“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和萱姐!对受害者家属说一句实话,就这么难吗?!你就这么虚伪吗?!” 贺丞静立在耀眼的光芒之下,闻言,极轻的笑了笑,眯起被光线刺伤的眼睛,笑道:“信我一句话,对你来说,也很难吗?” “是你杀了陈蕾!” 贺丞豁然睁开双眼,毫不避视的迎着扎进他眼球里的芒刺,音调不高,但极其凛冽:“不是!” “我有证据!” “那个面具吗?你只看到面具出现在我的书房,你能确定我是它的拥有者吗?!” “你说清楚!” “面具不止一个,夏星瀚,面具不止一个!” 贺丞死死咬着牙,阖眼平静呼吸,道:“这是我唯一能告诉你的真相。” 夏星瀚像是被开水浇了舌头,声带撕裂却无力:“不止一个?不止一个——蝴蝶公爵不是一个人,除了你还有别人?你们是一个团队!” 城市的另一端,三浦码头外滩今晚依旧热闹,一队警车穿行在繁忙的车流间,楚行云边开车边给郑西河打电话,但是一直没接通过,郑西河估计现在没有线索正在乱转,不接他电话是什么意思? 楚行云忽然有一种猜想,郑西河虽然没有多么强烈的责任心,但也不会如此怠慢这次的抓捕行动,有没有可能,他在拖延时间? 他想打给刘蒙打探消息,但是理智告诉他刘蒙需要继续潜伏,于是索性弃了郑西河这条辅助线,打开对讲机对各个小组道:“上去两组从北岭街背面往南包抄,行动要快,务必确保目标的生命安全,小高把定位发到每个人的gps上!” 对讲机里传出一声声‘明白’‘收到’。 楚行云把对讲机一扔,连超前两三辆车,风一般向前穿梭。 三浦码头渡口,警车陆陆续续的停在沙地上,夜晚下的海面漆黑且平静,咸湿且厚重的海风吹在皮肤上黏腻而潮湿。 “把车灯全打开!” 他扬声吼道,随之亮起一束束车灯。 楚行云用车灯给吴耀文发信号,试着回拨发短信的号码,这次虽然可以打通,但是却被挂断了。 楚行云心里焦躁不安,他已经把警方身份明示,为什么吴耀文仍旧不信任他?到底是不信任他,还是不信任警方? 为了避免让他的位置暴露,他没有再次回拨,揣起手机指挥小组分散搜寻。 海风吹得愈加湍急,貌似呼应他们的行动,必须快,快! 手机忽然响了,楚行云拿出来一看,是肖树,思索一瞬,还是接了。 “楚警官,先生失踪了。” 楚行云一愣,海风吹得他头脑昏沉:“贺丞怎么了?” “二十分钟前先生忽然甩掉保镖,去向不明,我们找到他扔到垃圾桶里的手机,查到最后一通来电号码,但是电话线两端都被加密……” 一个男人忽然道:“肖助理,查到了!” 楚行云忙问:“在哪儿?” 肖树说:“海洋博览馆?怎么会在那里?这两天博览馆歇业整顿,理应没人。” “你们都别动,我自己一个人去。” 楚行云把指挥权交给赵峰,跳上一辆警车再次打开警笛,向博览馆疾驰而去。 既然贺丞甩掉保镖只身前往,那他就一定有充足的理由,人多势众反而容易打草惊蛇,暴露目标从而陷入不利。 他没去过海洋博览馆,只知道是一家贺丞参股的私馆,虽然没去过,但他知道明确的方向,一路驱车来到博览馆门前,在路边的人行道上发现了贺丞的那辆福特suv,不知已经停了多久。 楚行云对这里地形不熟,没有发现被贺丞留下的侧门,而是径直绕到了拱形建筑后门,踹破与地面平行的一扇玻璃窗,然后单手撑在地面跳了进去。 落脚点与窗口的距离比他想象的要高的多,不亚于从二层楼高的距离跳下来,怪不得那扇玻璃没有加固,原来是离地面太高无法触及,也没有傻货敢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 楚行云像是被扔下来的麻袋,原先想好的落地姿势在发现自己错误的估计了高度后完全成了扯淡,他这么一跳,膝盖和脚腕都受到了重创,不亚于一次小型车祸。 他还没爬起来,就先观察身处环境,发现自己到了地下三层深海展区,面前满是水族箱和玻璃墙面,四周只亮着几盏绿油油的紧急出口指示灯,一条镶在玻璃墙后的鲨鱼被忽然闯入的异客所惊动,庞大的身躯像一个幽灵般无声的在水墙后划过。 楚行云身上发麻,他打小深海恐惧症很严重,这些深海生物对他来说是比贞子还恐怖的存在,尤其是此刻光线暗,而海洋生物满布,让人感觉身处深海之间,与这些鲨鱼共舞。 他从地上站起来,活动一下脚腕,远离了体积最大的座头鲸,依靠直觉寻找通往地面的出口,此时他的方向感帮了大忙,即使此地游来游去的海洋生物让他头皮发麻,身上一层层的冒鸡皮疙瘩,他还是很快的穿过深海展区找到已经停止工作的扶梯,他踩着扶梯台阶正欲上去,忽然听到地面之上传来的被扩音器播送的男声。 “你必须告诉我全部真相!”这声音他太熟了,是夏星瀚。 他凝神细听,想听到贺丞的声音,想确认贺丞还没遇险,但是他没听到贺丞的声音,或者说他听不到贺丞的声音,那么贺丞只能是被他控制起来了。 他把踏出去的右腿收回来,改变策略,从暗处突袭,他在找通往地面的隐蔽出口时,从扶梯口传来的扩音器里的声音一直再继续。 “如果你不说清楚,那你就是凶手!或者说,你是帮凶!总之你不可能是清白的!” 帮你大爷! 楚行云心里怄火,一时急火攻心,慌不择路的钻入一条三面封闭的管道,通道尽头有一扇铁门,他推开铁门才发现前方是一个深阔的水池,而他所处的管道就是清洁人员日常打扫或投食的通道,打开铁门后,夏星瀚的声音异常清晰,随之而来的还有贺丞的声音,他确认贺丞就在水池之上的地面,而水池池壁上附着了一架梯子,可以通往地面。 但是他走入水池底部才发现,梯子只有两米多长,而池壁六七米,除非他是蜘蛛侠,不然不可能顺着这架梯子爬上去,他想原路返回,却听到身后铁门一声异动。 楚行云回头一看,管道已经被封锁了。 “楚队长。” 夏星瀚笑说:“怎么鬼鬼祟祟的,你可以从正门光明正大的进来。” 楚行云顿时倍感窝囊,没想到自己一进这栋建筑,就暴露在夏星瀚眼皮子底下,还想搞什么突袭,简直是笑话。 贺丞低头看到了被瓮中捉鳖的楚行云,霎时恼道:“你来干什么!” 楚行云抬手挡着从上面射下来的灯光,很是糟心的看了贺丞一眼,没滋没味道:“路过。” 夏星瀚道:“楚队长,你算是送上门的人质吗?” 楚行云掏出手机,好笑道:“人质?什么人质?你连面都不敢露,还敢绑谁当人质,这样好了,你把贺丞——” 说着,他面色一紧,当即噤声。 夏星瀚笑:“没信号,别打了,而且贺先生是不会希望你叫人来的,如果今天晚上有第三个人进入这栋建筑,他可是会后悔的。” 楚行云明白了,贺丞这是被他握住了把柄。 他把手机揣起来,想踹一踹封闭管道的铁门,还没等他迈开腿,就差点被绊倒,原来地上摊了许多渔网,网格坚硬且细密,像一条条水蛇一样缠住他的脚腕,一时难以挣开。 他的这幅狼狈相,全被贺丞看在眼里,贺丞极其气愤的瞪他一眼,用力掐了一下眉心,面相比真正的歹徒还要凶恶。耗到现在,他的耐心消失殆尽,于是跟夏星瀚谈判:“你让我道歉,我道歉了,说吧,你还想要什么?” 夏星瀚语调古怪:“你觉得我还想要什么?” 贺丞哼笑一声:“难不成你想让我死在你面前吗?” “死也分好几种死法啊,不如我把这些东西散播出去,你会比死更难受吧。” “你这么恨我的理由是什么?” “你杀死陈蕾!还不够吗?!” 贺丞比他更恼怒:“真正杀死陈蕾的凶手不是我!想想你是被谁推到现在的境地,你背后的人想借你的手报复我,你被他利用了还浑然不觉,如此愚蠢的人谈什么报仇!” “你闭嘴!我凭什么相信你的鬼话!就算那个面具不止一个,你也是其中一员,除非你说出其他成员都是谁,不然你就是凶手!” 贺丞张狂一笑:“哈哈,你太高估你自己了,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绿林好汉吗?替天行道?就算今天我放你一马,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这里吗?!” “现在不是你不放过我,而是我不放过你!你觉得我真的不敢把那些东西曝光吗?!你抬头看,贺丞,你抬头看!” 贺丞抬头看去,只见一张张白纸像是雪花一样飘飘洒洒缓缓落下,转眼间已经在地面铺了薄薄一层。 “明天早上,它们就会铺满大街小巷!” 几张纸落在了水池里,楚行云想接住,但是纸张和他的手擦肩而过,他想捡起来,但是双脚被乱网缠住难以脱身,于是他仰头问贺丞:“是什么东西?贺丞!” 即使距离很远,他仍能看到贺丞浑身都在颤抖。 “别看!” 贺丞怒吼道。 同样愤怒的还有夏星瀚,夏星瀚癫狂道:“你们以为我不敢杀人对不对?告诉你吧楚警官,周思思是我杀的!现在我还要杀死你!贺丞不是最在乎你吗?那我就杀了他最在乎的人!” 水池中忽然传出野兽低吼般的声响,随之四面阀门被打开,池壁上四处灌水通道被打开,水柱激流而下,哗哗哗的落水声在场馆中回响,像是林间水流凶猛的瀑布。 在那一瞬间,楚行云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水火无情,水面转眼没过他的小腿,而他的双脚还被网格缠住,他挣脱的毫无章法,导致刚才受了伤的脚腕被粗重的网绳缠锁,骨骼断了节般稍有动作就断裂般的剧痛。 贺丞站在池边,看着底下被水淹没头顶的楚行云,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涣散而茫然,仿佛跟他不属于同一个时空。 夏星瀚道:“你不敢跳下去救他,对吧贺先生,你的病例写到,你小时候曾失足落水险些被淹死,从此以后你不敢再下水,甚至不能看深水,据说你看到深水就有窒息感,这也是我约你来海洋馆的原因,现在看来,病例属实,你现在确实一动不敢动,哈哈!那你就看着你的心上人被淹死吧!” 夏星瀚话音一落,水流更急,天难泄下的洪水般几乎注满水池,而被困在底部的楚行云尚在拼命的挣扎,试图挣脱那些索命的网绳,只是他的动作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无力—— 贺丞的确对深水存在莫大的恐惧,但是这种恐惧和楚行云遭遇生命威胁相比,也就不值一提。 他纵身跳入水中,身体瞬间被冷水包围带来灭顶的窒息感,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他想逃离,但是他忍住了,憋住最后一口气,往下划去,来到楚行云身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道,竟然一把将那些手指粗细的网绳扯断,然后搂住楚行云的腰向上浮出水面。 此时水面已经漫出了水池,楚行云借着水的浮力爬出水池,爬在地上呕出了积攒在五脏六腑中的积水,然后无力的躺在地上,浑身筋骨酸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贺丞在他之后逃出水牢,上了岸跪在他身旁用力的拍他的脸:“楚行云!” 楚行云还没说话就先咳出一口水,闭着眼有气无力道:“没死,没死。” 手下好像按到了什么东西,是一叠纸。 他正想拿起来看看,手腕忽然被人紧紧箍住按在地上,随后眼前一暗,贺丞忽然出现在他身体上方,双膝跨在他身体两侧,把他的手腕牢牢箍住按在地面上。 楚行云愣愣的看着他的脸,脑子里灌了水导致短路,停止思考,亦或是脱离危险一时太过放松。 他想问贺丞‘干什么?’但是胸腔里还有残余的积水,开口说话变的异常困难。 贺丞的眼镜丢在水里,凌乱的头发顺着他的前额垂下,湿淋淋的往下淌着水珠,因背着光线,所以脸隐藏在暗色之中,但是楚行云却能看到他染了水的双眸中,此刻闪耀着柔软而炽热的光芒。 “你想看吗?” 贺丞问他。 楚行云张了张嘴,咳了一声,没说出话。 贺丞唇角微微一动,似乎是笑了:“你不用看,我讲给你听。” 说着把他手里的纸张抽走,举在他面前,声音低缓又深沉,温柔的不可思议。 他看着楚行云漆黑平静,略带着迷茫的双眼,说:“这里,全都是你。”随后把手放在自己心脏所在的位置,用力的拍了两下,看着他的眼睛,宣誓般慎重而缓慢道:“还有这儿,都是你。” 楚行云的眼睛像是被水稀释的墨汁般,浓黑又透亮,他看着贺丞,似乎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贺丞无比忐忑的期待他能给一些回应,但是楚行云从始至终只是看着他,目光明亮又平静,像极了许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楚行云背对着晨光,站在层层台阶之下仰头注视着他,仿佛下一秒,他就要脸红了—— 被他用这种似曾相识的眼神注视着,贺丞心口燥热,面色发红,心里像是被水稀释过的土地,逐渐变得柔滑湿润,温柔的不可思议。 他的眼里燃了两团火,而楚行云的眼神静的像是波澜不惊的水面,有那么一瞬间,贺丞忽然觉得,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楚行云的注视着他的眼神似乎有一种魔力,能使他的意志力决堤,骄傲与顽强崩溃,吸走他的灵魂,带给他被海洋包围的无处可逃的窒息感。 贺丞忽然用手掌温覆盖他的双眼,遮住他的目光,然后附身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或许不知道,从你回到我身边开始,我就一直喜欢你,很多年了。” 楚行云的视野陷在黑暗之中,所以他格外用力的听取贺丞在他耳边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他听的很清楚,贺丞说喜欢他—— 贺丞把脸埋在他的颈窝,沉重而灼热的呼吸几乎烘干了他身上的冷水,忽然,他把楚行云的手腕抓的更紧,狠狠咬了咬牙,猛然用自己冰凉的嘴唇覆盖住他湿润温热的双唇。 楚行云只感觉眼前一黑,耳边一热,随后嘴唇上一冷,那温度虽然冷淡,确是他熟悉的,是他一直以来渴望守护的生命的体温—— 他抬起恢复自由的左手抓住贺丞的肩膀,贺丞的肩膀如一座坍塌的城墙般不可撼动,他死死抓着贺丞的肩膀,不知道是想把他推开,还是想把他捂着自己眼睛的手挥开,他忽然很想看贺丞的脸。 贺丞在他嘴唇上烙下深长有力的吻,楚行云被迫承受着,抓在贺丞肩膀上的手愈加用力,五指似乎想镶进他的血肉里,他感觉自己再次溺了水,被冷水袭击五脏六肺让他呼吸困难,神思昏沉,但是他的胸腔里却异常的灼热,慌如擂鼓的心跳震的他心口隐隐的疼痛,这种疼痛却掩不住贺丞在他嘴唇烙下的,绵麻而细微的疼痛。 贺丞嘴唇的温度太冷了,那么冷,却那么用力,让他想张开嘴,伸出舌头,替他暖一暖—— 第67章 捕蝶网【35】 海洋博览馆大门口,一行五人迅速的且无声的在夜色下移动,避开主场馆,径直朝与主馆一架天桥之隔的别馆走去,为首的男人用门卡打开别馆侧门,一路畅通无阻的穿过一楼餐厅和游览区来到与卫生间毗邻的后勤室。 黢黑的走廊中五人的身影仿若鬼影,为首的男人停在后勤室门前,双手托枪举在胸前,然后一脚踹开了门。 其余四人即刻呈前二后二作战方队冲了进去,把坐在监控墙后的少年前后围住。 夏星瀚端着一把来福枪正在上膛,听闻房门被突破,下意识就像调转枪口,但是他的动作远不如专业的刑警来的迅速有质量,还未起身就被一人用手肘击打后颈,狼狈的扑在了监控台上,手中的来福也被抢走。 他被一个人按着头趴在桌子上,惊恐的大喊:“你们是什么人?!” 惊吓之余,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来人的脸,直到为首的男人走入他视线之中,他才稍为心安,但是随即更加惊慌不安。 郑西河持枪走到他面前,问他:“人呢?” 夏星瀚愤怒而惊恐的望着他,拼命的拧动脖子。 郑西河给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随即放手。 夏星瀚按着几乎被掐断的后颈站起来,扬手将一块显示屏指给他,虚白着一张面皮略显心虚:“楚行云忽然闯进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动手。” 监控画面里湿淋淋的两个人正是贺丞和楚行云,此时贺丞把楚行云压在地上接吻,郑西河被酸倒了似的呲着牙根骂了句:“操,还挺会享受。” 说完忽然攥起拳头,一个后摆拳砸在夏星瀚脸上,可以清楚的听到下颚骨脆裂的声响。 夏星瀚被他这一拳打趴在地上,半边脸顿时冒出血红,一口碎牙和着血从嘴里喷出来,脑浆似乎都被打碎了。 “废物。” 郑西河像对待一个死物般踢开他想要去够掉在地上的遥控器的手,弯腰把遥控器拾起来然后扔给一名手下:“封锁所有门窗,今天除了咱们几个,不能有其他人活着出去。” 方才进来的侧门忽然打不开了,贺丞扭住门把用力往左右拧,但是不可撼动这扇坚硬的铝合金。 楚行云的脸色忽然变得很不好看,沉声问他:“你确定刚才门是开的?” “确定,钥匙就在门外,为了以防万一给你留的,你没看到?” “……我都不知道这儿有个小门。” 楚行云拿出被水泡湿的手机,绝望的发现他的手机何止是不能打电话,此时连开机都难。 “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楚行云憋着一口恶气烦躁道:“夏星瀚这个疯子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 贺丞倒是一反常态,不急不躁,甚至不热心于找出口,在发现唯一的出口被锁住,这座建筑变成一个囚笼之后,反而比来时更加从容镇定,简直平静的诡异。 楚行云在拆开手机往外控水的时候,他在一旁默默看着他,貌似是没见过,抑或是好久没见,又一次的差点把他贴着头皮那层头发给数清楚了。 楚行云忙于逃命,压根儿没注意到自己在某人眼中变成了一出戏,组装好手机忽然一抬眼,看到贺丞那双在幽暗的绿光下鬼气森森的眼睛。 他心脏猛地一停,湿冷的身体里忽然涌出一层热度,浑身的气血蹭蹭蹭的往天灵盖冒,忽然就觉得嘴里干的厉害。 把罢了工的手机揣回裤兜,楚行云扭头顺着幽闭的走廊原路返回,贺丞迟了两步跟在他身后。楚行云脑子里有点乱,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发觉层层叠叠的脚步声正在逼近表演场,还是贺丞赶到他身边拽住他的胳膊:“有人。” 回到方才溺水的水池边,从暗处走来的几个人也逐渐走入光照之中。 看到来人是郑西河,楚行云非但没有放松警惕,反而更加防备,扫视了一圈郑西河身后的几个人,只看到了一张相熟的面孔,刘蒙。 刘蒙背了一把来福狙击枪,和他视线相接,虽然面部表情很平静,但是他不断搓动拳头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楚行云的眼神在他脸上一扫而过,回到郑西河身上:“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郑西河俨然已经不把他当做平级,或者当做一名刑警看待了,楚行云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往日他自己审讯犯人时的锋芒。 郑西河勉为其难的露出一点笑:“我怎么知道你们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把吴耀文带到哪里了?” 楚行云面色一沉,目光骤冷,不知不觉握紧了攒在掌心的手机:“你监听我的手机?” “怎么了?我有这个权力,你已经被停职调查,不被监禁已经很宽容了,监听你的手机难道不是情理之中吗?好了楚队,别浪费时间了,我知道吴耀文给你发过短信,你把他藏哪儿了?” 说着扬手指了一圈:“在这儿?” “你找吴耀文干什么?缉拿归案吗?那在你手里还是在我手里,有什么两样?” 郑西河闻言,很是烦躁的拨了拨头发,然后豁然举起枪口对准了他的胸口:“我问你吴耀文在哪儿?!” 楚行云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眼神比指向自己胸口的枪口还要漆黑,阴沉。 郑西河见他顽固不化,便转移枪口对准了他身边的贺丞:“再给你一个机会,吴耀文在哪儿?” 楚行云瞳孔一振,正欲开口,就见贺丞上前两步挡在他身前,笑问:“你的主子允许你杀我吗?” 郑西河不屑的嗤笑道:“贺先生可能还不清楚,我接的就是杀你的命令。” 贺丞很平静,思考问题仍然面面俱到,不像是在跟对方周旋谈判,更像是在和同伙讨论作战计划:“杀了我,他怎么逃脱嫌疑?” “谁?是夏星瀚杀了你啊,我们支援来迟只看到两具尸体,有问题吗?还有楚队长,咱俩是校友又是同窗,我真不忍心对你动手,但是你也太——太不识相了,找死的事儿轮番干,非得往硬钉子上碰,你想找死谁能拦得住?就算我今天放你一马,你迟早死路一条,但是,你现在改变立场还来得及——” 刘蒙忽然叫了一声:“楚队!” 随后一把来福枪在空中飞旋着投往楚行云所在的方向。 郑西河一心诏安,一时大意,没看到躲在贺丞背后的楚行云和刘蒙暗中交换了几个眼神,等他发现队伍里有异变,楚行云已经接住了来福枪,麻利的端在手里推膛瞄准了自己。 郑西河等人下意识的分散开寻找遮蔽物,队伍瞬间四分五裂。 楚行云端起枪就发现手感不对,等他扣下扳机,预想之中的枪声没有响起,迅速的卸掉枪膛一看,瞬间气炸了:“子弹呢?!” 话音刚落,一颗子弹在他身上贴着边儿飞过去,拉破了他肩膀上一层皮肉。 贺丞扣住他的手腕拽着他奔向二楼,刘蒙也很机灵,立马分清了阵营,掏出配枪参与开火,边朝郑西河的阵营开枪吸引火力,边连滚带爬的登上二楼,还好五名刑警里携带配枪的只有郑西河和他,郑西河敢杀人,但是他不敢,他只敢放空响,一边放枪一边逃,等逃到二楼后台,腿脚一软险些趴下。 后台还算亮堂,楚行云穿过杂物区跑到他身边,把他的手枪抢走卸了膛一看,险些又一次气晕过去:“你他妈不会瞄准开什么枪?!只剩一颗子弹!” 刘蒙闻着自己手背上的火药味,胃里一翻,险些吐出来,面如黄土道:“楚队我打到人怎么办啊。” “在学校没学过开枪?” “没朝真人开过啊。” 楚行云:…… 操!招了个菩萨! 贺丞站在楼梯口喊道:“快走!” 二楼通往三楼的拐角处开了一架连接别馆的天桥,供工作人员方便来往,他们穿过天桥来到一楼监控室,推开门发现亮着灯光的监控室里躺着一位相貌俊俏稚嫩的少年,不知是死是活,血留了一地。 楚行云蹲下探了探他颈侧的动脉,察觉还有微弱的脉动,于是把他一把扛到肩上,扭头问贺丞:“好了吗?” 贺丞搞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按钮,依靠自己无师自通的常识在控制台上乱推,一瞬间整座主馆和别馆灯火通明,大放异彩,看到一扇显示屏里的电梯开始运作:“好了。” 贺丞走在前方探路,楚行云扛着夏星瀚走在中间,刘蒙断后,三人穿过一楼餐厅往感应门走去,如果郑西河没有带人从另一侧包抄过来,这将是一次幸运的逃生。 子弹先于人一步到达大堂,一盏吊灯被击碎,掉在地板上四分五裂。 贺丞把楚行云推到料理台后,几声枪响后,大堂忽然恢复平静,随后传来郑西河摔枪的声音。 楚行云刚把夏星瀚从肩上卸下来,就见贺丞把他别在后腰的手枪抽走,然后举起手枪走出料理台。 “别动,郑——” 贺丞迟了一瞬间,发觉自己并不记得郑西河的名字,只好省去后半句,以标准的姿势持枪对准他:“你没子弹了吧。” 郑西河毫不惧他,大刺刺的往前走:“你不是也没——” 砰的一声枪响,贺丞把刘蒙配枪里最后一颗子弹射入郑西河脚边,像是打靶出身的狙击手般镇定从容,纹丝不乱,掀开唇角冷笑道:“站好了,别动。” 贺丞扮猪吃老虎成功了,郑西河等人果然被他唬住。 楚行云让刘蒙把夏星瀚背起来,也从料理台后走了出去,对郑西河说:“我们要走了郑队长,只要你们不动,贺丞就不会开枪。” 说着对刘蒙使眼色,刘蒙背起夏星瀚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感应门前,感应门一开就立马蹿了出去,尾音缭绕的喊了一句:“楚队你挺一会儿!” 楚行云:…… 他想锤死这个二货! 贺丞也是一脸憋闷,和楚行云对视一眼,然后把枪往地上一扔,回到料理台捡了两把最长的餐刀扬手扔给了楚行云一把。 郑西河的脸色顿时变了,抬起一张椅子朝楚行云砸过去,然后拔腿跑向感应门想要拦截刘蒙。 楚行云被他砸过来的椅子逼退两步,见他已经走到门前来不及阻拦,就把手里的刀扔了过去,刀刃不偏不倚的扎在郑西河的胳膊上,趁郑西河哀嚎暴怒的空暇,一步抢到墙边一不做二不休把感应门电插锁拔掉扔开几十米远,回过身摊开双手一身轻松道:“那好,咱们都别出去。” 眼见楚行云把门锁死,把自己置于无路可退的牢笼之中,贺丞简直想掐死他,刚才他还想把楚行云踹出去或者骗出去,现在倒好,大家都别活了! 郑西河拔掉扎在胳膊里的餐刀,挥起拳头就朝楚行云冲了过去,还不忘发号施令:“把姓贺的弄死!” 贺丞虽然有些拳脚,但他实战经验严重不足,上次在万华大厦大门口救杨姝,对手只有一个他尚能轻松应付,但是此刻遭到三对一的围殴,他就显得手忙脚乱了,但是乱归乱,好在他下手狠,特别狠,所以也没吃什么大亏,只是身上遭了几棒子,有生以来还头一次遭人殴打,一股怒火憋在胸腔里让他尽数用手中的短刀发泄在三个围殴他的刑警身上。 往贺丞右臂上狠抽了一棍想要卸掉他手中冷刃的刑警被他抬起一脚踹在胸腔骨上,被贺丞踹断的一根胸骨往后翻折插进胸腔,被利刃刺穿般的疼痛让他捂着心口跪在地上浑身痉挛口中冒血。 贺丞反倒缴了他手里的警棍,忍住右臂不断膨胀发酵的剧痛,提着警棍还未来得及直起腰,就被人一棍劈在后颈上。 “贺丞!” 楚行云余光看到贺丞被一棒打趴在地上,心里一慌,分神喊了一声,下颚就险些被郑西河一拳捅碎。 “管好你自己!” 贺丞翻过身,仗着腿长抬腿揣在追过来的刑警小腹上,然后迅速的站起身扬起右手的警官抽在对方的太阳穴上! 三名刑警在几分钟之内,一个被他踹断胸骨,一个被他险些敲碎了脑袋,剩下的那个应该是没料到他这么敢下死手,而且此刻的贺丞提着刀和警棍,头发凌乱目露凶光,额头上被撕开一条皮肉,血顺着他的脸侧往下淌,身上的衬衫早就狼狈破烂,卷起袖口露出的小臂上满是被警棍抽出的红肿伤痕,整个人像是立下军令状的死士,即使伤痕累累也绝不会倒下。 仅剩的一名刑警没他狠,更没他不要命,一时和他僵滞着保持安全距离,不敢轻举妄动擅自进攻,唯恐自己落得和同伴一样九死一生的下场。 楚行云的身手不在郑西河之下,但是此时他脚腕扭伤,每挪动一下都想赤脚踩在刀刃上,行动不便落入下风,行动稍显迟缓且无法使用腿脚,只能拼拳头,在郑西河暴风骤雨的攻势之下逐渐退到墙跟前无路可退,脸上,身上被砸了好几拳,在分神喊贺丞的时候被郑西河以一招杀颈手砍在脖子上,当即呼吸顿止,颈子被劈断般的袭扰之中还在想‘这厮练咏春果然厉害。’ 郑西河顺势锁住他的喉咙,五指掐进他颈侧动脉,人体最脆弱的地方,正待用力时忽敢后腰一凉,一道利刃挤进后背脊椎插入腰眼,全身的力道跟退洪般急剧而下,怒吼一声抡起后摆拳转身朝贺丞砸过去。 如果不是右臂实在胀痛无力,贺丞那一刀本想扎进他的后颈,退而求次选择他的腰眼,这个地方也很险,稍有不慎后半辈子就瘫了。 郑西河的路子是泰拳加咏春,贺丞早就看出来了,所以向左一闪轻易躲开他的攻击,稍一用力把短刀从他后腰拔出来,从右手换到左手,抬起胳膊对准他的颈侧就要刺下去! 楚行云见贺丞如此果决凶狠的插了郑西河一刀,又见他不依不饶的扬手又是一刀扎了下去,貌似是铁了心要把郑西河弄死在这儿,于是连忙拉住他的手臂:“不能死无对证!” 此时门外忽然响起车辆引擎轰鸣声,齿轮转动的声响转瞬之间逼至耳边。 轰隆一声巨响,一辆警车撞破感应门直接冲向大堂深处的料理台,随后如一阵疾风般调转车头又往门口方向疾驰。 开车的人莽撞冒失,情急之下更是横扫桌椅,连人都不辨,为了避免被车轮碾压,贺丞搂住楚行云往一旁扑到,才躲开在小小的餐厅里绕圈转弯,调转方向的警车。 刘蒙把车停在楚行云和贺丞身边:“楚队!” 贺丞把楚行云从地上拽起来塞进警车后座,随后跳上车摔上车门。 刘蒙即刻把车开出别馆,冲开已经被撞破的电动门,如一阵疾风般疾驶在深夜之中,街火绚烂的公路上。 楚行云往后看,没有看到郑西河带人追上来,只听刘蒙喊道:“我把他们车钥匙拔了!” 这小子难得机灵了一回,楚行云踹了一脚驾驶座椅背:“夏星瀚呢?” “在后备箱。” “快去医院。” 刘蒙心有余悸道:“医院安全吗?” 楚行云捂着肿了一片的脖子,没好气道:“你以为郑西河占领全城了吗?只要咱们没死在海洋馆,他就不敢有动作。” 贺丞却道:“他不敢,他的主子敢。” 贺丞一出声,楚行云就发觉他声音不对。扭头一看,见他面色惨白,血糊了半张脸,额头上层出不穷的冒冷汗,衬衫被拉破撕裂,但凡露出来的皮肤都布满青青红红的伤痕,这才想起来刚才他以一敌三,境遇比他危险多了。 他撩起贺丞的衬衫下摆,立即闻道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血几乎铺满他整个脊背,缝了线的伤口终于在警棍碾压之下二次崩裂,并且顺着原来的伤痕撕开了一道新的口子,露出新鲜的皮肉,此时从他伤口里淌下来的脓血混着新鲜的血液,交杂成类似于生肉被烤焦的刺鼻的腥甜味。 当贺丞的伤口以这样血腥又惨烈的形式展现在他眼前,楚行云即刻失去了理智,吼道:“不管了,去医院!” 贺丞忽然按住他的手,勉力保持清醒的思维,道:“只怕还没到医院,就会遭到围堵。”说着顿了一顿,把楚行云的手捏的更紧:“去和平大道一号公馆。” 和平大道住的都是政客,警卫力量可以说是固若金城,除非郑西河真的逼宫谋反占领全城了,不然他不敢追到和平大道,不仅他不敢,他背后的人也不敢。 一号公馆现在是贺家老爷子退休养老之所,只是贺老爷子被各个国家邀请巡游外交,一号馆一直空着,只有一位保姆留守在房子里打扫卫生打理花园草坪。 一辆警车的闯入把她吓了一大跳,正准备呼叫警卫时看到楚行云从车里下来,“是楚先生啊。” 保姆在一号馆待了很多年,楚行云跟着阿姨初来乍到时,她就是家里的保姆,如今仍然是,虽然家里的孩子早就搬出去住各奔东西了,但是她很熟悉楚行云,更熟悉贺丞,所以当楚行云扶着跟个血葫芦似的贺丞进门的时候,险些被吓死过去。 一波惊吓还未褪去,刘蒙把夏星瀚扛进来又把她吓了一跳,一辈子从未见过血光的老保姆也成了伤号,被楚行云扶到大堂沙发上坐下,心跳快的几乎犯了心脏病。 楚行云用家里座机联系肖树,让他赶紧带着人和医生过来,然后紧接着联系到傅亦,傅亦已经听闻了风声,接到楚行云电话时已经赶到了海洋馆,但是迟了一步,狼藉惨烈的现场只剩下一滩滩不知是谁的血迹,还有一名被贺丞踹断胸骨扎破心脏的刑警,傅亦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对楚行云说:“死了。” 楚行云抓了一把纸巾捂住头上泡了水一阵阵胀痛的伤口:“全城搜捕郑西河,我有人证。” “谁?” “夏星瀚和刘蒙。”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刘蒙?” “嗯,刘蒙可以证明他涉嫌反水犯罪,袭击警务人员。” 傅亦道:“我明白了,我现在就派人过去保护夏星瀚和刘蒙,现在市局恐怕还有郑西河的眼线,你们现在在哪儿?安全吗?” “和平大道一号公馆,很安全,吴耀文有线索吗?” 傅亦叹了口气:“没有。” 楚行云思索片刻,忽然眉头一展,眼中乍泄精光,似笑非笑道:“这个人真聪明,他给我发短信并不是信任我,而是想利用我引开郑西河,他把我引到外滩,郑西河自然会追着我,引开两路追兵,他想去哪儿都可以。”傅亦经他一点才突破这层瓶颈,不禁气恼道:“我现在就排查每条出城的线路。” “嗯,我马上过去。” 他把电话挂断,正欲拨给乔师师,忽闻老保姆惊呼道:“二少爷身上这样怎么弄的呀!” 楚行云当即把电话一撩,抛开公务回到贺丞身边,见他坐在沙发上煞白着脸紧紧咬着牙试图脱掉衬衫,或许是衬衫被血痂糊住黏在了皮肉里,脱起来格外受罪。 “我帮你。” 楚行云跪蹲在地板上刚想伸手,就见他忽然用力把背后和血肉糊在一起的衣料整面扯了下来,然后用力掼在地板上,白木地板瞬间被染出一滩血红。 楚行云愣了一下,贺丞摔东西的动作太明显,而且还是当着他的面摔给他看,他不知道贺丞是怎么了,为今晚的涉险而气愤吗? 好在贺丞很快变相解答了他的疑问,贺丞弯下腰双臂撑在膝盖上,冷飕飕的眼睛盯着地板沉声道:“今天晚上,你哪儿都不能去。” 楚行云忽然想起来了,方才和郑西河对峙时,他提过一句郑西河的‘主子’,也就是说他知道郑西河背靠着那一方势力,现在不让他走出一号馆这座‘紫禁城’,应该是怕以郑西河为枪口的势力围剿他,但是今天晚上对他来说很重要,是能否把吴耀文追捕归案的重要时刻,他不可能为了保命就稳坐家中,他是士兵,习惯了冲锋陷阵,而且肩上的警徽和责任也让他无法度身世外,其实郑西河说的没错,刑侦是一个灰色地带,刑警更是游走周旋于灰色地带的棋子,但是他却非要辨别是非黑白,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是非黑白,他奔波劳苦,一次次把自己的性命赌在自己内心对善良与正义的信仰之上,现实交给他太多评判是非黑白的标准,所以他把自己沿途走来所学到的一切弃之不用,为了不使自己感到迷茫惶惑,他才把自己渴望的善良与正义当做信仰,除此之外,他当真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战。 他的忠诚建立在他的信仰之上,为了他的信仰他能够骁勇善战,满怀激情,但是他很清楚他迄今为止所作的一切,归根到底,都是为了他自己,他为了使自己的内心保持自由和平静,哪怕他最后无法取得胜利,或将付出高昂的,惨烈的代价,但是他的心始终是自由,且平静的,他能够在辽阔无边的海面上迎着清风蓝天,自由自在的航行。 他接过保姆端来的毛巾和净水,把毛巾在热水里湿过又拧干净了,坐在贺丞身边帮他擦后背的脓血,平静道:“如果我出去呢?你会拦我吗?” 贺丞低着头,不说话。 贺丞不会阻拦他,相反,他还会义无反顾的站在楚行云身边,他虽然没有楚行云的责任和信仰,但是他有守护楚行云的决心和勇气。 很快,肖树带着医生和保镖赶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杨开泰和赵峰。 贺丞到楼上书房动了一个小小的手术,医生把他旧伤发炎化脓的部分皮肉切掉,然后重新包扎,因为贺丞要求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所以手术过程中没有使用麻药,楚行云在楼下观望楼上书房的动静,预料之中的没有听到贺丞一丝一毫的声音漏出来,他总是这样,从不暴露自己的柔软。 越是受伤,越是坚强。 夏星瀚被郑西河一拳抡碎了半口牙,又被枪托敲在后颈引发昏迷休克,在医生的救助下已经逐渐有苏醒的迹象。 他试着问了几句话,但是夏星瀚意识还未完全苏醒,十句里面答的那一句也是驴头不对马嘴。 楚行云忽然觉得很累,原本还想趁热打铁审讯他,此刻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对杨开泰摆摆手,说:“带走。” 夏星瀚被抬上车,楚行云走出房门站在春意烂漫的庭院里,一经阔别七八年,今天回到故里,当然是要好好看一看—— “队长。” 杨开泰坐在车里问他:“你走吗?” 当然得走,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追铺吴耀文,比如搜查郑西河,比如…… 忽然,他回头看向二楼一间卧室的窗口,那间卧室不知何时已经亮起了灯光,灯光把窗口点亮,仿佛从未黯灭过。 “刘蒙跟我留在这里,你们保护好夏星瀚。” 他返身走进屋子,看到老保姆正在擦洗被夏星瀚弄脏的地板,可怜老人家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血,至今尚在发抖。 楚行云站在客厅活动有些酸痛的筋骨,笑道:“江妈,别管了,明天我收拾。” 江妈摆了摆手,嘴里念叨:“我不知道你们在外面做了什么危险的事,回到家就歇歇吧。” 楚行云笑了笑,抬脚登上楼梯往楼上去了。 “想吃点什么啊?” 江妈在背后问。 “随便。” 二楼正对着楼下客厅的卧室就是贺丞的,楚行云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推开隔壁的一间房门。 这间他以前住的卧室此刻已经只剩下家具了,离开这里去外省上大学的前一天他特意把房间里自己的东西清空,该扔的都扔了,该带走的都带走了,所以此刻这间房里只剩下一些线条质朴优雅的家具,几乎什么都没有。 本来以为再也不会回来,没想到今天却又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发愣,连有人敲门都没听到,最后还是江妈出声叫他,才连忙把门打开。 “你都这么多年没回来了,这是二少爷留下的一些衣服,洗个澡换上吧,闻闻你身上的味儿。” 楚行云把一套简单的家居服接过去,迟了片刻才问:“贺丞的衣服?” “是啊。” “贺丞不是也早就搬出去了吗?” 江妈道:“二少爷时不时就会回来住一天,也不干什么,要么待在自己的房间,要么就待在你房间,待一天就走了,每回走的时候都交代我记得把你的房间打扫干净,他经常回来住,我就帮他准备了一些方便换洗的衣服,他可比你还高些,你试试合不合身。” 楚行云愣了一会儿,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片赤红,随口搪塞着把江妈哄走,然后关上房门,低头看着手里这套散发着洗衣液清香的家居服,忽然觉得浑身虚脱无力,连捧着这套衣服都觉得乏力。 索性蹲下身子,捂着脑袋半天没动静,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才从地上站起来,掂着因长时间蜷缩而发胀的脚踝,一瘸一拐的进了浴室。 十几分钟后,他洗了澡换好衣服从房间里走出来,又来到隔壁卧室门前,这次很是果决的敲了敲房门。 没人应他,他又敲,贺丞的声音才传出来:“干什么?” “没睡吧,跟你聊聊。” 门很快开了,贺丞穿着黑色真丝睡袍站在门口,头发应该是刚洗过,还没吹干,湿淋淋的还在往下滴着水珠,或许是因为受伤放了血,遭了一场罪,此时他的脸色白的没有几分血色,只比手术前缓和一点,眼神懈怠无力,看起来非常的慵懒乏累。 好在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副无框眼镜戴上了,才把他浑身让直男瞎眼的妖孽病妆美男的气场压下去一些,要不然‘世界大同’就不仅仅是意淫和口号那么简单了。 贺丞不知自己再次使某直男心念一动,险些被闪瞎眼,兀自拉紧了腰上的浴袍带潦草的系上一个活结,往旁边移开一步,给他放行。 贺丞的房间还保留着十几年前的装修,没有很具现代化的设计,和他的房间一样,布置的简装优雅,色泽质洁明朗,楚行云一走进去就感到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这里的桌椅床柜貌似都是他当年从贺丞房间搬到隔壁保留的那样,这么多年,竟然没改变过。 “你不出门了吗?” 贺丞打开房内的吊灯,坐在窗前的一张单人沙发上,朝对面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坐下。 楚行云环视室内一周,没有坐到他指定的位置,而是径直走到内室铺着银灰色被褥的床前在床尾坐下,和贺丞遥遥对答:“不去了,我现在没名没分的,出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贺丞没有跟过来,而是坐在外间单人沙发上,保持着楚行云在他们之间拉开的距离,沉默了片刻,又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说说在海洋馆,你说的那些话。” 他留神看着贺丞的脸,但是距离有点远,只看到贺丞低垂着的眼睫微微一颤,然后抬起眸子目光懒倦又柔软的迎上他的眼睛,淡淡道:“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楚行云觉得贺丞的态度太平淡了,相比之下他自己踏入这间卧室的纠结和挣扎就显得多余且可笑,他几乎以为贺丞跟他开了一场玩笑,但是贺丞不会跟他开玩笑,更不会开这种玩笑,他是认真的。 幸好,楚行云足够了解他,很快察觉到贺丞的态度并不是平淡,而是消极,类似于被法官一锤定音判罪的犯人,无力申辩进言,倾颓而无力,只能接受噩耗来临。 或者说,贺丞已经预感到这场会话的结果注定是判处一个人的终身流放。 “你先说。” 然后,他看到贺丞提起唇角极轻的笑了一下,胳膊支在沙发扶手上撑着额角,懒倦的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当做没发生过,或者尽可能的拖延时间,直到被我点破,才会跟我聊几句。” 他说的没错,楚行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是他还是小瞧了贺丞能够对他施加的影响,既然这场会晤迟早要来,那就不如速战速决,这样对彼此双方都仁慈。 楚行云意味不明的潦草点头,问道;“还有吗?” 贺丞好像很累,牵动的唇角很快归于平静,脸上静的一丝表情都没了:“你还想听什么?” 楚行云先是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肖树对我说过,你一直在看心理医生。” 贺丞大方的承认:“是。” “所以,你确定吗?” 贺丞眼神一散,露出些许迷茫:“确定什么?” 楚行云揪紧了床铺上光滑的被单,埋着头避开他的眼睛:“确定你对我的感情不是过度依赖,或者是因为当年我——” “或者是因为当年你抛下我,我一直对你怀恨在心吗?” 贺丞的瞳孔完全散了,似乎陷入了某一场回忆当中,好像在说梦话。 很快,他的梦醒了,随之苏醒的还有他的羞臊和愤怒,他看着楚行云,眼眶迅速涌出一层血红的热度,声音颤抖,说:“你别作践我,楚行云。” 楚行云浑身一颤,像被丢进极寒的冰天雪地之中,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僵住了。 他不敢抬头,即使没有抬头,他也听的出来,贺丞在流泪,贺丞哭了,在他的记忆里贺丞从小就坚强,几乎从没哭过,因为体弱而被同龄人欺负取笑,被他爹用冷酷的手段训练体魄,被隔绝在家无法正常上学交朋友,他都没有哭过,即使是那次毁灭性的绑架,贺丞目睹他和贺瀛出逃也没有哭,只是眼泪兜在眼眶,没有流出来,反而是被救出来后,他听到贺丞哭了一整夜。 其次,就是现在了。 楚行云在内疚,在羞愧,沉重的负罪感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 “我喜欢你,你觉得很荒唐吗?那你觉得我应该对你抱有什么样的感情才不荒唐?还是你觉得我说出口的没有一句真话,统统不值得信赖?那我今天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楚行云,我对你的感情,不是依赖,也不是记恨,我很清楚我喜欢你,从很多年以前,我就喜欢你,久到我都记不得时间了,很荒唐吗?更荒唐的在后面,你还记得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和苏老师在楼下,我在楼上弹琴,然后我问你,你是不是来陪我的?你说是,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就把你牢牢揣在心里了,当时我真的认为我和你,我们能在这栋房子里生活一辈子,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你离开我以后,我会过什么样的生活,你知道我九岁那年干了一件什么傻事吗楚行云?我问苏老师我们能不能结婚,我能不能娶你进门,这样你就能永远留下——苏老师说如果你同意就可以,但是我没有问你,因为我知道我当时年纪小,你不会当真,我就一直等,结果等我长大了,你却走了……你走了,楚行云,我真的以为你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你走了以后这栋房子我不敢再住,所以我也走了,但是我没走远,我还守在这座城市,守着这栋房子,等你回来。我都想好了,如果你一直不回来,我就搬回来住,把所有人都赶出去,把门封起来,只剩我一个人,百年以后我在院子里挖两座坟,他们要紧紧挨着,一个碑上写你的名字,一个碑上写我的名字——老天对我很好,你真的回来了,但是你回来以后并没有回到这里看一眼,你似乎把这里忘了,也把我忘了,不过没关系啊,只要我没把你忘了,你就是活的,我也是活的,直到我死的那天,你才能从我心里解脱,但是现在我比你先解脱,我把对你的感情向你坦白,既然所有人都在逼我,那我还不如主动向你坦白,起码不那么狼狈,但是现在——” 贺丞的声音平和,温柔,丝毫听不出怒气,但是他的脸上淌满滚烫的泪水,直到喉咙被扎进千万根针一样刺痛的说不出话,才垂下眼睛缓了一口气,再度抬起眼睛看向楚行云,问:“你在惩罚我吗?惩罚我对你荒唐的感情,荒唐的想法,你在惩罚我吗?” 楚行云也在反问自己,在惩罚他吗?当然不是,那么为什么要这么快的提及这个话题,这么想要速战速决,你心里有答案吗?有结果吗? 刚才貌似是有,但是现在,他心里没有答案,更没有结果。因为他体会的到贺丞真情实意的悲伤,所以不忍再伤他。 贺丞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向他走近几步,停在床尾正对面,被水雾覆盖,异常深阔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忽然牵动唇角轻轻的叫了声:“哥。” 楚行云呼吸一停,所有词汇又不足形容他的惊愕,他低着头睁大眼睛盯着地板傻住了,连吐纳呼吸都忘记了,心跳的频率异常鼓噪喧狂,浑身都在战栗。 贺丞取下染上一层雾气的眼镜,垂着眸子微微笑了笑:“你想让我叫你哥,想让我把你当成哥是吗?我可以做到,只要你开口说了,我不会拒绝你,前提是你已经拒绝了我对吗?” 楚行云想装作听不懂他的话,但是贺丞貌似能看透他的思想,淡淡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只要你说你拒绝我了,我就像以前一样,叫你哥。” 他本以为贺丞会摆出条件,一方是接纳,一方是老死不相往来,万万没有想到贺丞会给他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在暗示他什么吗?暗示他们之间可以回到过去? 有一瞬间,楚行云很激动,绝处逢生般的激动,但是很快他绝望的发现,贺丞并不是在暗示他们之间可以回到过去,而是他可以做出一副假象配合他回到过去,什么时候,贺丞竟学会委屈求全了? 贺丞再次的解答他堵在心口的疑问,有些无力笑道:“或许我说‘如果你不接受,那我们就断绝联系,再也不要见面’,会比较潇洒有面子,但是我不能跟你断了联系,不能再也不见你,我不能——失去你,那就换个方式相守吧,从今天开始,我叫你哥,就像以前一样,并且再也不会提今天的事,那些话我也不会再说,这样可以吗?你能接受吗?哥。” 现在贺丞每叫他一声哥,就像拿着一把刀往他心脏里捅,把他的心捅的血肉模糊,支离破碎。 他弯下腰托着沉重的额头,迟缓的摇了摇头。 贺丞脸上又浮现出梦魇般的迷茫和恍惚,痴呓道:“不能?不能是什么意思?还是你想和我断绝联系?你说话行吗?我猜不到,你说吧,只要你不走,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 楚行云终于发出一点声音,像被刀架在脖子上艰难道:“你放心,我再也不走了。” 贺丞由衷松了一口气,唇角溢出一丝笑,又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条件?” “是的,条件,如果我刚才提出来的方案你觉得不可行,那你来说,我全都答应。” 楚行云听出来了,这是贺丞能做的最大的让步,也是最坏的打算,他就像一场谈判中全盘皆输的一方,自己判处自己终身流放,那是什么原因导致贺丞对待自己如此残忍? 这是一道很容易解的题,贺丞心里清楚,他心里同样也清楚——贺丞有多在乎他,就能对自己多残忍。 此刻贺丞做出的让步无疑是在告诉楚行云,他已经对自己残忍到了极点。 “无论我提什么要求,你都答应吗?” 楚行云问。贺丞的舌头已经麻木了,除了点头说‘是’,别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于是他说:“是。” 楚行云慢慢的站起来,身体关节生了锈般缓慢而迟钝走到贺丞面前,仰起头看着他,说:“我的条件是,如果你有一天不喜欢我了,一定要告诉我。” 贺丞目光松散且柔软的看着他,好像在他眼中过了一场轮回般那么长,唇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道:“应该,没有那一天了。” “你确定吗?” “确定。” 不知为何,楚行云忽然有落泪的冲动,或许是被贺丞身后刺目的吊灯刺的眼睛酸涩疼痛,他低下头闭上眼睛,默默吐出一口气,调整好呼吸和心率,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有力道:“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在一起吧。” 贺丞瞳孔微微一振,随后露出更加深度的迷茫不解:“什,什么意思?” “你不是想和我在这栋房子里过一辈子吗?正好我也没地方可去,就像当年这栋房子收留我一样,如果你愿意收留我,我为什么要拒绝?难得有一个人不会离开我,背弃我,愿意陪着我,守着我,无论我做什么事都信任我,帮助我,这样一个人,我没有理由要拒绝。” 说着,楚行云笑了笑:“你刚才还说,想娶我进门儿是吗?我是男人,不用你高头大马八抬大轿来接,只要你把门打开,我向你走来了。不过,在院子里挖两座坟这件事还是不要再想了,我还是比较喜欢——” 忽然,他胸口一痛,被一双手臂箍进怀里牢牢抱住,闻到贺丞身上清淡的沐浴液香味,和已经渗进他的皮肤里,洗不掉的冷檀香。 楚行云把下巴垫在他的颈窝里,抬起双手搂住他的肩膀,闭上了眼睛,唇角嗜着一丝微弱的笑意。 “啊!” 贺丞在他耳边咬着牙发出一声低吼,用力好像要咬碎牙齿,震破胸腔,撕碎喉咙,那是竭尽全力才能压抑克制住的癫狂的喜悦。 他听到贺丞翻滚在胸腔里沉甸甸的笑声,但是脖子却被他的炽热的泪水染湿。 第68章 捕蝶网【36】 傅亦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回到副队长办公室打开文件柜最底层的抽屉,取走配枪,且装了六枚子弹,然后拿起车钥匙和外套,出了办公室径直走向案情分析室,停在门口抬手轻叩房门,喊了一声:“三羊。” 杨开泰站在长桌后拿着一份文件,几名警员凑在他身边往他手里凑头看,一个个的面色甚是凝重。 几人听到傅亦的声音不约而同的立正站好。 杨开泰抬头看着他:“傅队。” “小乔在哪儿?” “已经调回了,正在往回赶。” “让她尽快赶回来。” “明白。” 傅亦把外套搭在手臂上,抬脚欲走,又站住了,看一眼杨开泰,道:“你跟我走。” 两人刚走出警局大楼,就见一辆印着‘检察’字样的政府车辆驶入警局大门,片刻后下来三个人,穿着检察官服,胸前佩戴检徽,为首的是一个男人,大约三十岁左右,双肩开阔,身材挺拔,极其的明锐精神,看人的眼神笃定有力。 傅亦站在警徽门檐下,有意等他,迎上他的眼神时陡然生出一种被天空中俯冲而下的鹰隼一眼刺穿心理防线的感觉。 “副队长。” 傅亦的姓很不凑巧,好像生来和他职位相等,平常别人唤他,他从未给纠结过被人叫‘傅’还是‘副’,但是此刻这位检察员为了区别傅队与副队,刻意叫他‘副队长’,虽然依旧存在着谐音,但是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纪检。” 傅亦冲他笑笑:“来的挺快,刚收到检察院下发的协查通知。” 纪临川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放在他身边的杨开泰身上,伸出一只身居机关深处不经日晒不历风霜,皮肤白皙骨骼修长的手,笑说:“你一定是杨局长的公子了?” 杨开泰跟他握手,说了声:“你好。” 纪临川又看向傅亦,比一般男人要深,要薄的嘴唇向上牵引着适宜的弧度,问道:“你们不参加接下来的会议吗?” 此人一看就是在政治海洋里浮沉已久,磨炼出了一声与不同的人会晤的本领,他脸上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笑容,放在任何场合都适用,怎么理解都可以,有心人想在他脸上看出什么,就能看出什么,泥人般变幻莫则,随风而动,是个能长命百岁的人物。 傅亦道:“不了,杨局在楼上等你们,我们还有公务要办。” “难道抓捕吴耀文的人还没撤回来吗?” 纪临川摆起架子也摆的相当不招人讨厌,温文尔雅娓娓道来的语态听起来甚至还有些谦逊儒雅,但是傅亦很清楚,这人最擅长使软刀子,城府深沉心机叵测说的就是他,在圆滑伪善方面,十个楚行云加上他,也不是纪临川的对手。 杨开泰也瞧出这两人的风场不对,抢先答道:“已经召回了,而且手续正在补,法院已经批下来了,现在只差检察院的审查。” 纪临川笑了笑,脸上浮现两个很浅的酒窝,说起话里仍旧和风细雨:“那楚行云呢?既然他举报分局郑西河渎职犯罪,应该站出来作证,配合调查才对,但是我们从昨晚开始就找不到他,如果你们能联系到他,应该让他尽快站出来配合检查,而不是躲起来规避责任,还有你们说的证人刘蒙,到现在也没有露面,我能理解你们保护人证的心情,但是作为控方证人,难道我们检察院没有优先接审权吗?” 傅亦皱眉,冷声道:“你们应该重点监察郑西河,先把他找出来,他才是那个涉嫌谋害国家工作人员,渎职反水的人。” “这只是你一面之词,副队长,你也是一名资深刑警,自然明白我们检查方和你们警方一样,立案侦查需要证据,现在楚行云和郑西河各持一词不相上下,说难听些就是互咬,刘蒙夹在中间至今没露面,我们必须把双方人员全都监控调查,而且楚行云以一位停职调查的警务人员身份参与侦查行动,光从这一层上来讲,他已经严重违纪了,所以他和郑西河的交锋论述可信度并不高,如果他想自证清白,就必须站出来接受我们的调查。” “调查什么?你们——,抱歉,检方怀疑他犯了那条法纪?” 纪临川昂起下巴,微笑道:“渎职,反水,涉嫌谋害在职警务人员,和郑西河一样。” 傅亦唇角一抽,险些挥洒一身风度,骂出脏话,他想说就算你这个‘游泳健将’在政海里被淹死了,楚行云也不会‘划水’。 “那你们就查吧,我还有公务要办,先走一步。” 纪临川在他身后扬声道:“给楚行云一天时间自首归案,不然我们就会启用强制措施。” 开着越野出了市局驶在公路上,杨开泰坐在副驾驶,前思后想还是觉得刚才那位纪检有些奇怪,于是问道:“傅队,他是不是和楚队有过节?” 傅亦沉默片刻,道:“在你来警局前一年,最高检反贪局调查国企钢铁集团总经理陈鹏贪污受贿私挪公款,还吞下几百万的拆迁款,当时反腐风头正盛,最高检想把这件案子树立成典型,楚行云和纪临川都有参与,最后的抓捕行动过程中,楚行云当着纪临川的面抓人,谁都知道陈鹏和纪临川是连襟,纪临川抓捕陈鹏是大义灭亲,陈鹏被别人抓了对纪临川来说就很被动,楚行云使纪临川落得个被动局面,纪临川本来有望在年底晋升副检察长,被楚行云一搅合,好几年都没升起来。” “这件事我听过,当年反贪反腐,很多政要都被拉下水,这两年倒是平静了很多,当年楚队为什么不把逮捕陈鹏的机会交给纪临川?” 在杨开泰的印象里,楚行云不是那种勇挣军功的人,他和傅亦有点像,都把名禄看的很淡。 傅亦斟酌了片刻,道;“可能是当时情况严峻,而且,楚行云不信任纪临川。” 其实当年楚行云的原话是,‘连的屁襟!我他妈最烦这种人,一旦得了道就非给族谱里每人发一顶狗头乌纱帽,家里有皇位要传还是想搞外戚独大?他纪临川不是想演一出‘大义灭亲’,踩死陈鹏在往上爬吗?我偏不让他得逞。!’ 想到这儿,傅亦由衷的感到头疼,仔细想想这些年,楚行云真是处处结怨,但凡落入一丁点弱势,他所有昔日的敌手都冒出来想踩死他,今天的纪临川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当年他把纪临川当做发展家族外戚的典型整治,今天纪临川把他当做渎职反水涉嫌犯罪的典型整治,真是风水轮流转,谁都不肯轻易放过谁,这两人都是睚眦必报的主儿。 他忽然有种预感,楚行云似乎升不了,也死不了,想待在银江安然养老的心愿也无法达成,他把自己打入一个兵临城下四面楚歌的围困之地,大概也没有女人愿意和他在一起。 杨开泰见他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他在想什么。 傅亦当然不能说他在担心楚行云悲惨孤单的老年生活,思索再三,道:“你身边如果有单身适龄的优秀女青年,给他介绍几个,我看他如果在这么肆无忌惮无所顾忌下去,恐怕活不到退休。” 杨开泰认真的应下了,当下就拿出手机翻找通讯录,边翻边问:“楚队不是和他一个大学同学在——” “吹了。” “啊?你怎么知道?” 傅亦淡淡道:“猜的。” 杨开泰很相信他的直觉,因为前些日子乔师师交了个男朋友,家里做生意,长得帅又有钱,乔师师为了庆祝自己脱单请大家吃水果,有意把男朋友的照片拿出来显摆,当时傅亦坐在远处剥着一只橘子遥遥看了一眼她手机里的合照,随后找了个安静的时候对她说:“小乔,你再好好挑一挑,这个男人不太适合你。” 乔师师忙问为什么。 傅亦见左右只有杨开泰睁着一双迷茫单纯的大眼睛看着他们,于是低声道:“夜店混多了精神不济,眉间发青面色虚白,他应该得了肾病。” 乔师师:…… 后来经她一逼问,富二代的身体果然泡妞泡出了问题,这才匆忙找本分女子打算结婚。 从那以后,乔师师每交男朋友必找傅亦过目,傅亦都精准的给出评价—— “大男子主义太严重,你们俩在一起鸡犬不宁。” “懦弱没主见,你想结婚后端茶倒水当牛做马伺候公婆一家人吗?” “眼神虚浮游离不专心,他只想睡你。” “婚内出轨,下一个吧。” 还有—— “……乔儿,他的性取向和你一样。” 妩媚美艳英姿飒爽的乔师师招来的尽是烂桃花,导致她一度对爱情绝望,现在只想好好加班好好挣钱好好升职,将来用自己的钱养一个小白脸,用小白脸的青春祭奠自己的暮年,墓志铭就写——好男人都他妈的死光了。 傅亦也试图拯救她这严重翻车的爱情观,后来发现这妮子依旧活力四射积极向上,丧气话只是随口说说,说过就忘根本没往心里去,而且挑男人的眼光一步步进化,如今更是按照傅亦为蓝图去找,同时也让她感慨:‘好男人真的都他妈的死光了。’ 杨开泰和他心有灵犀,同时想到乔师师,眼里放光,激动道:“小乔姐怎么样?” 傅亦:…… “小乔姐很合适啊,她年轻漂亮,和楚队一样都是警察,共同话题肯定很多,而且乔姐一直很崇拜楚队,我觉得他们两个完全可以再进一步!” 傅亦被他的奇思妙想所震慑,扶着额头打趣儿道:“你可以撮合他们试试。” 杨开泰一阵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乱拉的一对鸳鸯结婚洞房儿孙满堂了,拿着手机就要给乔师师拨电话。 傅亦连忙阻止他,说现在探乔师师口风,她得在路上出车祸,还是先联系楚行云,商量怎么把眼前一摊烂事解决吧。 杨开泰很听话,把电话打到了和平大道一号公馆,几分钟后挂掉电话,说:“是昨天那个老阿姨接的,她说楚队还在睡觉。” 傅亦诧异的挑了挑眉,不禁看了一眼天上几乎移到正上空的太阳:“快十一点了,还在睡觉?” 这可太不像楚行云的作风了,再说了,身为反水在逃的嫌犯,他能睡的着? 壹号公馆里,江妈放下话筒打算上楼叫他起床,刚才打电话的人说他们马上就到了,客人到了主人怎么能还赖在床上。 她正欲上楼,就见楚行云从贺丞的卧室里推门走出来了,轻手轻脚的带上房门,然后揉着脖子往楼下走,问道:“刚才谁打的电话?” “昨天那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说待会儿过来找你。” 楚行云还穿着昨天晚上洗完澡换的短袖和长裤,在沙发上坐下,拿起一个苹果削着皮说:“做点吃的吧江妈。” 江妈回到厨房流离台后:“早就做好了,我给你热热,二少爷还没起吗?” “嗯。” “你昨晚在他屋里睡的?我都给你铺好床了。” 楚行云削苹果的手法很粗暴,削下来的果皮又短又厚,好好的苹果被他削的像个瘦梨。 下楼的时候本来就有点心虚,此时被江妈追着一问,手里的刀在果肉上劈了叉,往他左手大拇指上怼了过去,幸好他及时松手才没有被劈开指甲,甩了甩手腕含糊着应了一声:“嗯。” 其实他也不想在贺丞房里留宿,但是贺丞抱着他不撒手,还用特别柔软特别无辜的眼神看着他,看的他实在狠不下心开门走人,跟他僵持了大半晌,最后无可奈何,红着脸大着舌头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从现在开始谁都别说话,睡睡睡睡觉。” 好在床够大,他贴着一边,贺丞贴着另一边,中间空出来的距离再躺三个人都没问题,把灯一关谁也看不到谁。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和贺丞睡在一张床上,本来以为昨晚会是很难入眠的一夜,但是他睡的远比他预想之中要快,而且睡的很沉,有些认床的身体只在半夜时醒来一次,当时贺丞已经不在床的另一边了,贺丞躺在他身后,从背后轻轻的拥着他。 楚行云觉得自己不是因为认床醒的,而是被压在腰上的手臂膈醒的,接着稀疏的月光往后看了一眼,见贺丞闭着眼睛睡着了的样子,但是他却觉得贺丞压根没睡,他们之间隔了大约一米多的距离,贺丞用了五六个小时来到他的身后,然后抱着他。 昨夜风雨不袭,雷鸣不惊,壹号公馆很安全,躺在他身边的人又小心翼翼坚强勇悍的拥着他,所以他睡得很踏实。晨曦初露时他就醒了,躺在床上发呆而已,也不全是发呆,偶尔也想想目前两眼一抹黑四面全是瓶颈的案情,只是思维时常会被躺在他身边还在熟睡的人打断。 贺丞睡觉很老实,几乎整夜没有动静,呼吸平稳低缓,静的几乎没有声音,楚行云仰面躺着看着天花板垂下来的吊灯,时不时歪头看他一眼,好几次想起身,但是腰上搭着他的手臂,无奈动弹不得。 同时他也发现,贺丞长得真好,尤其是此刻睡着的样子,眼神不再冷飕飕的,不再毒舌刻薄说风凉话,他的皮相还是属于阳刚和阴柔完美的碰撞结合汲取各方优点糅杂出的这么一张脸,能够被拍成照片供全世界对于‘美’的标准不尽相同的各个地方观赏,而且使他们达成共识。 楚行云觉得他被花边杂志票选为女人心中的大众情人第一名,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如果一睁眼看到枕边人是这张脸,人生简直要幸福死,不早朝不上班不起床很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直到隐约听到楼下江妈接了一通电话,他才觉得不起不行了,于是往贺丞眼睫毛上轻轻的吹了一口气。 贺丞的眼睫颤动几下,眉心皱了皱,然后翻了个身背对他。 楚行云像个偷汉子的贼一样轻手轻脚的下了床,还没来得及穿上拖鞋,就听到贺丞说:“去哪儿?” 贺丞梦游似的抬起头看着他问。 楚行云:“……上厕所。” 贺丞躺回去闭上眼睛,嘴里咕哝了一句:“出门的时候叫我一声。” 楚行云没接这茬,拉开卧室房门出去了。 江妈给他端了一碗粥,用红豆大枣和龙眼熬的,还加了很多红糖,红彤彤的一碗,看着就补血又补气。 楚行云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月子,看样子江妈还没忘了昨天他和贺丞大出血,这是给他们补血来了。 第69章 捕蝶网【37】 他叹了一口气,哭笑不得的端起月子粥,还没喝几口,就见一辆越野停在大门口,傅亦和杨开泰穿过庭院花径走进来。 “你在吃早饭吗队长?” 杨开泰勾头看着他的碗里红彤彤的粥。 楚行云说:“来一碗?养颜美容又排毒,还保胎。” 杨开泰喜欢甜食,尤其喜欢又甜又软的,楚行云手里那碗粥简直占全了,重要的是他早上没吃饭,现在正好饿了。 “好啊。” 傅亦听到他不假思索的这么说,不禁看了他一眼,心说这孩子傻里傻气,也不问问有没有他的份儿。 还好江妈做的多,很快就给盛了一碗,杨开泰端着碗坐到楚行云旁边,说:“队长,你要是不想吃那些枣,可以给我。” 傅亦扶额,他是那只耳朵听到楚行云说他不喜欢吃枣。 楚行云当然不会跟他较真,跟喂儿子一样把枣全挑到他碗里,还说:“想吃什么自己挑。” 傅亦坐在他们对面,看着他们其乐融融喝养胎粥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破了此时安乐无忧的氛围,沉声道:“你知道检察院派来监察郑西河反水案的是谁吗?” 楚行云瞅他一眼:“纪临川?” “嗯,他盯上你了。” 楚行云笑了,慢悠悠的把埋在碗底的龙眼夹出来放在上面,风雨不惊道:“盯上我的人多了,他算老几?” 楚行云就是这样,纵使面临‘千夫所指’的处境,他还能保持强大的内心反骂别人是孺子牛,临危不乱是他,张扬狂放也是他。 “夏星瀚吐了吗?” “申请政府给他指派律师,律师不到他不会开口说话。” 楚行云冷笑:“拖延时间,他还在等什么?等郑西河去救他?他们两个人为同一个人服务,只要撬开他的嘴,郑西河就稳死,他竟然还转不过这个弯儿。” 傅亦却道:“我倒觉得他不是在等待救援,他是在自救,他应该也意识到自己被人利用,不肯说出背后的推手,无非是对方权势太重,说出来后手里就没有丝毫筹码,他不禁对咱们不松口,对检方也不松口,现在就看那一方能取得他的信任,现在他拖延时间也好,夏星瀚已经被纪临川接手,咱们无法接近他,他也不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对纪临川建立信任。” “陈萱在哪儿?露面了吗?” “夏星瀚应该帮把她藏起来了,但是我觉得她应该会露面,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楚行云道:“那就等吧,纪临川现在还不能把我怎么样,我有的是命数跟他耗。” 在他眼里纪临川不值一提,虽然公检法不分家,但是检察院里纪临川不是头一把交椅,甚至都难排上号,在公安局里他更不是值得被三方弹劾的人物,也就纪临川捏着陈年旧账总想整他,在更高检眼里,他算个屁。 楚行云此刻虽然身处困境,但他掂量的很清,只要郑西河阵营没有给他制造必死的铁证,纪临川就整不倒他,而且截止到目前为止,他自信没有落下把柄给郑西河当枪使,纪临川咬的再凶,蹦的再高,只要他能沉住气先度过难关不跟他斗,纪临川就拿他没办法。 大家都是公职人员,甚至隶属一个系统,说到底归一个班子领导,他就不信纪临川能为了一顶飞走的乌纱帽把公检法上上下下都得罪光,堵上自己那一身清白的皮囊把他至于死地,作为一名政客,没有什么比‘清白’更重要,即使纪临川的清白只是建筑在七扭八歪的上层建筑之上的伪善的意识形态,只要纪临川还想做一名政府职员行驶国家职权,就必须给双方留有余地。 毕竟他身后还有一个贺丞,一个贺家,拼靠山?他还真不怵谁。 想到他的‘靠山’,楚行云忍不住往楼上看了一眼,然后对傅亦说:“待会儿贺丞下来,你配合我。” 傅亦问:“配合你什么?” 楚行云冲他挤挤眼,道:“到时候你就明白了,有吴耀文的消息吗?” 傅亦捏着眉心叹了口气:“没有,纪临川要求咱们把追铺吴耀文的人先召回来,说吴耀文不是一般公民,代表的也是党和国家的脸面,抓捕批文必须经过法院和检察院,手续不能后补,法院已经批了,检察院还压着。” 楚行云习惯性的在裤子口袋里摸了摸,摸了个空才想起裤子不是他的,于是朝傅亦伸出手,傅亦掏出一盒烟和打火机扔给他。 楚行云点了一根烟才说:“操,这孙子,如果规矩讲烂了能抓到人,咱们还他妈的卖什么命。” “我现在怀疑吴耀文和郑西河属于同一个阵营,吴耀文一直想要隐藏的真相即将败露的时候郑西河想要除掉他——靠谱吗?” 楚行云靠进沙发里,叼着烟嘴儿笑道:“靠谱,当然靠谱,跟我想一块去了,不然郑西河为什么咬吴耀文,如果这条思路是正确的,那孙世斌也是郑西河方面军有脱不开的关系。”说着,他眼神忽然一定,再度亮起傅亦所熟悉的幽火:“孙世斌?孙世斌转移的3.8个亿——也是郑西河隐瞒的3.8个亿,有没有可能,郑西河是因为这笔钱盯上孙世斌,孙世斌死了他自然盯上吴耀文,但是这笔钱显然不是郑西河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钱属于郑西河背后的人。” 傅亦听着就觉得乱,消化了好一会儿才理顺他口中的前因后果,试图给出一个更精悍的结论,道:“你是说,目前所有涉案人员和线索分为两个队伍,一方是死者周思思、夏星瀚、绿江的三千万,一方是死者孙世斌、吴耀文,未知的3.8个亿,郑西河是参与者,但是他的目标已经暴露了,所以他是属于孙世斌阵营的,而周思思和夏星瀚一直不在他们的目标范畴之中,夏星瀚是闯入者,夏星瀚对你说过是他杀死了周思思,那周思思就是枉死者,孙世斌与两个阵营之间都存在钱财勾结关系,那就说明孙世斌的出发点是图财,那他是为财而死吗又和吴耀文没关系了?” 杨开泰虽然旁听的云里雾里,但他还记得一个疑点,于是连忙补充道:“还有夏星瀚杀死周思思的方式,模仿蝴蝶公爵杀人,然后栽赃贺先生,吴耀文提供的视频是一幕电影,他自己显然没有能力召集人力和物力拍一个视频作伪证,只能是有人帮他,帮他的人捏造一个孙世斌模仿蝴蝶公爵杀害周思思,把一个死人的死,推到另一个死人身上,又是想干什么?” 楚行云被问倒了似的,咬着烟嘴儿弯下腰捂着脑袋,嘴里那根香烟即将燃尽的时候道:“你们往后推,夏星瀚杀死周思思后模仿蝴蝶公爵作案,是想引起社会重视,引出三年前的旧案,而如果周思思的死被归到死人孙世斌身上的话,这桩蝴蝶公爵谋杀案就破了,蝴蝶公爵没有重出江湖,没有继续杀人,警方就不会深入追查——” 他话音一顿,忽然抬起头看着傅亦,眼睛里浮现出喷薄欲出的火焰,当机立断道:“帮助吴耀文的人,其实是在帮助蝴蝶公爵!” 傅亦和杨开泰齐齐一震,掉进深渊般感到一阵彻骨的冷意和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 杨开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内心感到震惊恐惧也掩不住对楚行云的崇拜,不可置信眼冒精光的看着他:“队长你真的——太聪明了!” 傅亦也不得不佩服楚行云看似天马行空实则缜密有序的逻辑思考能力,他简直太适合做一位权谋术士或者诡辩家,相信无人不会被他的思辨能力所折服。 他是一名天生的刑侦人员。 傅亦揉了揉铺上一层凉意的胳膊,替他补上后半句:“或者说,那个人就是蝴蝶公爵。” 楚行云把烟头扔进垃圾桶,打了个响指:“没错,现在的行动方案很明确,找到吴耀文,撬开夏星瀚的嘴,揪出他们背后的人,孙世斌和蝴蝶公爵的案子就都破了。” “你有怀疑的对象吗?” 楚行云道;“五月六号。” “五月六号?” “对,五月六号孙世斌上山,周思思失踪,有没有可能他们两个去过同一个地方,见了同一个人,各自返回的路上遭遇杀害,凶手就是夏星瀚和吴耀文。” “你的推理很精彩,但是我们没有线索能够指向他们在五月六号的行动路线。” 楚行云笑了笑,拿起烟盒在手里把玩:“你忘了杨姝。” 傅亦顿了片刻,豁然开朗:“杨姝在五月六号去过玫瑰庄园参加宴会!” 楚行云点头,不紧不慢道:“所以杨姝会遭遇绑架,绑她的人应该是怕她泄露当晚客人名单,如果当晚的客人里有周思思和孙世斌,杨姝一旦泄露周思思和孙世斌参加宴会,那么孙世斌杀害周思思引祸蝴蝶公爵的谎言将不攻自破,所以,绑架杨姝的人就是郑西河的人,而郑西河是蝴蝶公爵的人。” 傅亦忙道:“那蝴蝶公爵应该也是当晚参与宴会的一员?” 话音刚落,只听楼上房门一响,贺丞边系浴袍带子边往楼下走,鼻梁上驾着昨晚那副无框眼镜,扫了一眼坐在客厅里的三个人,对傅亦点了点头。 傅亦听闻他和楚行云昨晚陷入恶战,于是礼节性的关怀道:“贺先生的伤怎么样了?” 贺丞也跟他客套:“不严重,谢谢。” 说完径直走到厨房拿出一只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 楚行云瞥他一眼,见他一时半会没有离开厨房的打算,于是把握时机,故意扬声道:“走吧傅哥。” 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 果不其然,贺丞推了推眼镜,抬眸看向他,眼神冷飕飕的:“去哪儿?” 楚行云双手揣兜,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检察院在找我,回去接受审查,罪名是什么?” 他给傅亦使眼色,傅亦很快领悟了他方才说的‘配合’是什么意思,配合他站起身道:“渎职,反水,没有在立案侦查期间侦破案件。” 说着迅速的瞟了贺丞一眼:“最后一项很关键,只要你把案子破了,前两项罪名自然就抵销了。” 楚行云一直留神观察贺丞的反应,岂料贺丞的反应很是冷淡,像端着高脚杯喝白葡萄酒似的一口口的品着杯子里的白水,直到喝了半杯水,才赏脸看了楚行云一眼,说:“你不是被停职了吗?” 楚行云噎了一下,险些被他问住,幸好他反应快,道:“停职人员擅自参与行动,罪加一等,更何况我还没把案子破了。” 贺丞说:“哦。” 楚行云:??? 哦? 哦?! 哦是什么意思?! 楚行云往前走了几步,都快走到门口了,可是贺丞跟死了一样一声不吭,于是他回头笑说:“那我走了?小少爷。” 贺丞很不耐烦的,勉为其难应了一声:“好。”然后打开冰箱找东西吃,江妈煮的粥适合保胎坐月子,他一点都不想喝。 楚行云站在门口僵住了,和傅亦对视一眼,傅亦也是状况之外,至于杨开泰,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在楚行云的碗里挑龙眼吃,当楚行云在开玩笑。 楚行云不是在开玩笑,他现在觉得自己像个笑话,而且严重怀疑昨天晚上还信誓旦旦向他表白说一辈子喜欢他的贺丞是他的幻觉。 他心里一窝闷火,气势冲冲的转走向厨房,啪的一声把冰箱门关上,盯着贺丞说:“好?我都被带走了,你还叫好?” 贺丞眼疾手快的在他关冰箱门的前一刻把手缩了回来,手里还拿着半袋儿面包,闻言波澜不惊的笑了笑,腾出一只手推了推眼镜,懒洋洋的倚在冰箱上,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微微笑说:“那我应该做什么?” 贺丞凑的太近了,楚行云又闻道他身上和昨晚如出一辙的沐浴液香和冷檀香,往日贺丞侵入他的私人领地总让他想躲,但是昨天晚上他们之间的关系变了,所以楚行云此刻压制住往后闪躲的下意识反应,他记得自己答应过贺丞什么事,就像贺丞对他很认真一样,他同样是认真的,昨天晚上贺丞抱着他在他耳边一遍遍的问他是不是一时冲动,会不会反悔,他都不厌其烦的一一驳回了。 他不是冲动,更不会反悔,他只是太过感动于贺丞的真心,同时羞愧于对贺丞的弥补始终不足,于情于理他都没办法拒绝贺丞。 昨晚答应贺丞的楚行云很感性,同时也没有失去理性。 因为贺丞对他而言太重要了,重要到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现在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想拥有他生命的另一部分,只要他有,就全给他。 对上贺丞的眼神,楚行云就知道他看出来了,贺丞已经识破了他蹩脚的演技,只是没点破,想看他怎么往下演而已。 发现自己被识破,楚行云反而坦荡了,装作没识破自己已经被他识破,破罐子破摔般顺着他的话往下演:“你觉得你应该怎么做?” 贺丞虽然阅历丰富,但从没和人调过情,但当面对楚行云,这个唤起他爱与欲的男人,他就无师自通了,唇角一勾笑的很是温柔缱慻,说:“你想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楚行云微微眯起眼睛:“放屁,我都快坐牢了,你还坐视不管。” “你都不告诉我该做什么,我怎么做?” “你不清楚你该做什么?” “不清楚。” 对方坦荡无耻又厚脸皮,楚行云又被他噎住了,一时情急恼羞成怒道:“那你昨天晚上说想跟我两个人守着一栋房子过一辈子的鬼话全是放屁!” 贺丞目色微微一沉,唇角依然挂着笑,轻声慢语道:“你再说‘放屁’,我现在就堵住你的嘴。”说完还欲盖弥彰的低下头往他唇角逼近。 楚行云连忙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偏开头避开他的目光,耳根飘红,连声道:“不说了不说了。” 贺丞脸上笑容一垮,口吻在瞬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刚才还能溺死人,现在都能冷死人,拿着面包从他身边走过来到客厅,无视还在挑龙眼吃的杨开泰,道:“我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作为有偿交换,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楚行云见有戏,连忙追过去,揉着耳朵问:“什么条件?” 贺丞瞥他一眼,强硬道:“严格遵守211公约,永远不能推翻,永远不能质疑。” 楚行云莫名其妙:“什么211公约?” 他只听过211工程。 贺丞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语。 楚行云很快明白了他笑容里的含义,顿时有点血冒三丈,从脖子一路红到了耳根,心脏造了烈火烤过一样,从里到外全都焦了。 这个妖孽真是要命,他哆哆嗦嗦的心想,情话修练满级还能这么坦荡厚颜的说出来,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贺丞说的二幺幺,就是两个人、一栋房子、一辈子。 说的人一脸公事公办般的坦荡大方,听的人脸红心跳完全抬不起头。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ò_M “同意吗?” 贺丞问。 楚行云头疼似的捂着脸坐到他身边,中间有意被他空出一个人的距离,埋头沉默半晌,清了清喉咙道:“嗯,同意。” “严格遵守?” “严格遵守。” 贺丞满意了,眉心一展,笑了一下:“好,那你可以问我问题了。” 楚行云感觉脸上的温度居高不下,很需要用冷水去一去热度,于是站起身道:“傅哥,你来问话。” 说完一路小跑冲向卫生间。 傅亦:…… 怎么就怂成这样? 第70章 捕蝶网【38】 对贺丞的审讯终于在今天拉开序幕。 楚行云在卫生间洗了一把脸,似曾相识的心境把他拉回在医院的那天,贺丞被送进急诊室生死悬梁,他在门外忐忑不安,忧虑的等待。 他一直逼问贺丞的真相或将在今天水落石出,也是贺丞一直向他隐瞒的真相,贺丞就像他的引路人,虽然手中没有劈山开道的武器,但是他有一往直前的勇气和胆识,贺丞一路引着他趟过刀山火海,绕开囹吾陷阱,来到四面起火有去无回的深林,最后一次问他:“你确定要进去吗” 是的,楚行云很确定自己将踏进林火之中,只要他点头,为了他劈断后路的贺丞也将和他一起踏入危机四伏火势滔天的丛林。 他明白贺丞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贺丞为了和他站在一起,也变成了一名起义者,如果说他是向权势起义,那么贺丞就是在向自己起义,他并不算伟大,因为他就算起义失败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但是贺丞和他不一样,贺丞拥有代表着一个阶级的权力,财富,和地位,但凡他们的起义失败了,唯一受到侵害的只有贺丞一个。 这些东西贺丞并非想不到,相反,楚行云觉得他太清楚了,贺丞心里一直有一本账,这十几年来他始终在心里勾勾画画,写写算算,衡量账本里盈亏双方的天平,一端是楚行云,一端是他拥有的一切,这些年他不断的往天平一端增加砝码,却丝毫不可撼动楚行云在他心里的重量,一边重如泰山,一边轻如鸿毛,他心里倾向的那一方指向的永远是楚行云。 楚行云对着洗手间镜子看自己的脸,想在自己的脸上找出特别之处,特别到能让贺丞不惜把所有筹码压在他身上,即使落个一无所有的绝境也永不退缩非他不可的地方。 但是他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充其量也就是皮相稍微悦目,但绝不赏心,连杨姝都无法跟他站在一起,可见他的人格里没有一丁点能引人与他长相厮守的闪光点,他固执,强硬,不识好歹不知进退,总是使自己陷入九死一生的险境当中,除了那点不足为人称道的坚持和果敢,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浑身上下哪一点招人喜欢。 怎么贺丞就……喜欢他。 或许是客厅里三人见他长时间不出来,于是杨开泰叫了他一声:“队长,你没事吧。” 楚行云把哗哗流水的水龙头关上,湿淋淋的双手在身上随意的擦了擦,走出洗手间回到客厅。 贺丞换了个位置,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杨开泰和傅亦各坐在他左右两侧的长沙发上。 贺丞翘着腿,问他:“你在里面干什么?” 楚行云没搭理他,在杨开泰旁边找了个离他最近的的地方坐下,看着对面的傅亦问:“开始了吗?” 傅亦道:“还是你问吧。” 当着楚行云的面审问贺丞,他总有种小三登堂入室质问正室的感觉,浑身不自在,哪哪都尴尬。 贺丞面前放着一杯白水,楚行云顺手端起来喝了几口,然后把杯子一搁,看着贺丞直取问题中心:“夏星瀚背后的人是谁?” 贺丞早有准备,并且履行了当日在医院,他对楚行云许下 承诺——只要你有能力查到最后,我就告诉你我所知道的。 于是他答道:“应该是,江召南。” 在他口中听到江召南的名字,楚行云虽然早有预感,但是依旧忍不住心凉了片刻,江召南背后的势力太大了,几乎和与贺家相匹敌,江召南的父辈如今仍在党和国家一级领导队伍当中,家族政治建树不亚于贺家四十多年深扎地心的树龄。 “应该?你不确认吗?” 贺丞把他放下的杯子端起来,看了看杯中微恙的水纹,说:“我只是像你一样做出推测,无从确认。” 楚行云紧盯着他:“那你为什么怀疑是江召南。” 贺丞微微往后仰靠进椅背,因为背后还有伤,所以不敢用力,眸子一垂,轻飘飘道:“你不是问过我,孙世斌为什么会有我的指纹吗?当时我告诉你在酒桌上见过他,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是在江召南组的局上。” 原来如此—— 楚行云:“还有谁?” 贺丞抬起眼睛,懒洋洋的‘嗯?’了一声。 楚行云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古怪,有些耐人寻味,问道:“那个酒局上,还有谁?” 贺丞唇角一抽,避开他的眼睛调整了一下坐姿,在他的逼视下低咳了一声,没什么底气道:“夏星瀚。” 楚行云点点头,笑道:“所以你就把夏星瀚带走了,他才有机会取走你的指纹,真正取走你的指纹的是夏星瀚,不是孙世斌,是吗?” 贺丞终于体会到被一名洞察力敏锐犀利的刑警审问是什么滋味,以前他体会不到,不过是因为内心坦荡,现在他一点都不坦荡,甚至有些心虚,自然就拜倒在楚行云的威喝之下。 “其实我没有——” 楚行云忽然感觉底气特别足,往后躺进椅背,抬起胳膊架在沙发背上,大马金刀的坐姿像个土匪头子,恍若未闻的打断他:“孙世斌是江召南的人吗?” 贺丞理亏在先,此时存心表现似的,做的端正答的迅速:“这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孙世斌是华夏银行的客户经理,江召南的父亲是华夏银行大股东,江召南私自会见孙世斌,他们之间一定有关联,而且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关联。” “你是说那来路不明的3.8个亿是江召南的钱?” 贺丞不屑的笑了一下,拇指轻轻的摩擦杯壁,道:“他没这么多钱,告诉你一件秘闻。” 楚行云见他眼神中看出些许不同寻常,忙坐正了:“什么秘闻?” 贺丞道:“江家家大业大,江召南却没有参政也没有物商,而是做一名闲散少爷,连邹玉珩都比他有钱有势,虽然他的名号最响,但是在我们的圈子里,谁都知道他是最穷的那个,到现在他手中的资产只有北郊的绿园度假村,别说3.个多亿,就连三百万他都拿不出来。” 楚行云看着他:“不是他的钱,那是?” 贺丞稍一点头,道:“是他们家的钱。” 楚行云霎时瞪大眼睛:“他联合孙世斌转移自己家的钱?” “你可以用‘偷’。” 贺丞微微笑道,口吻中满是嘲讽和淡漠:“他有前科,四年前他偷偷把海南的两栋避暑别墅卖了,用买别墅的钱买下邹玉珩在绿丹山上正在修建的玫瑰庄园,玫瑰庄园在名义上虽然是邹玉珩的,但是知情人都知道,玫瑰庄园真正的主人是他。” 玫瑰庄园? 楚行云暂且忽视这些公子哥之间的交易,拨云散雾找到关键线索:“玫瑰庄园是他的?” “是。” “那只有他知道五月六号参加宴会的都有哪些人?” 贺丞的目光中泛着微弱的寒星,淡淡道:“你猜到了什么?” 楚行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感到紧张,幕布一层层的拉开,躲藏在幕后的操控傀儡的魔鬼终于露出冰山一角。 在说出自己的猜想之前,楚行云问出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个面具,是怎么回事?” 贺丞垂下眼睛,轻轻摩擦着托在掌心的玻璃杯的杯口,细薄的杯壁像是刀片。 他的指腹在刀片上游走了两圈,最后停在刚才楚行云的嘴唇碰过的地方,沉声道:“是江召南送给我的。” “送给你?” “嗯。” 楚行云忽然不再出声,贺丞都想好了如何为自己辩白,但是他却等空了。 久久没等到楚行云问话,他抬眸一看,刚才楚行云坐过的地方已经空了。 今日阳光盛,空气燥,门檐下的长廊里依旧摆满了海棠花,壹号公馆闲置了许久,只有江妈一个人留守,为了弥补空荡荡的庭院,院子里种满了丛花,花朵繁茂,香味浓郁,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清静之地,那些游荡在暗夜中的诡计与纷扰被阳光稀释,被花香冲散,似乎只是站在长廊中,就能得片刻清净。 院子里,江妈和刘蒙在收拾一株木槿树,围墙边的藤本蔷薇长势太旺,已经铺满了相邻的两面围墙,许多花藤自己寻找可以攀附的支撑,西南角的一颗木槿花树就成了最好的选择,花藤缠绕着树干蜿蜒而上,转眼就把树干吞没,向花枝进攻。 如果没有人工干预,木槿树即将被这种生命力旺盛的藤本植物覆盖,就像人被掐住了喉咙,只能沦为同类繁衍的温床,江妈在刘蒙的帮助下在木槿树旁栽下一副木架,把攀附在木槿树上的花藤小心翼翼的嫁接到木架上,同时为木槿树造了个矮矮的围栏,以免让它成为蔷薇日后袭击的对象。 楚行云走到门檐下,站在长廊里,海棠花的香味顿时铺满他的裤脚,他倚在门上,吆喝了一声刘蒙,让他再把木架栽牢一些,这小子一看就没干过这种活儿,土培的松松垮垮,院子里风一吹,木架就摇摇欲坠。 贺丞走到他身边,背靠着另一侧门框,对他说:“你可以继续问,我什么都告诉你。” 楚行云把目光从院子里拉回来,放在廊下几盆秋海棠上,目光随着花朵翻涌,颤动,沉声道:“我需要你向我保证,你和江召南之间没有更深一层的关系。” 贺丞明白了,楚行云已经把江召南定为蝴蝶公爵的嫌疑人,他在担心自己是否会成为那颗木槿树,被天网似的蔷薇染指,侵袭,如果他把蔷薇连根拔出,自己能否安然无恙的自保脱身,还是会被蔷薇布满毒刺的花藤撕扯勾连,付出更惨烈的代价。 楚行云在担心他,他也是江召南案中楚行云唯一的顾虑。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明知道他是‘蝴蝶公爵’,却向你隐瞒,不揭发吗?” 楚行云沉沉的呼了一口气,道:“为什么?” 贺丞看着他明明担心忧虑,却强装镇定的侧脸,说:“我不知道。” 楚行云霎时转头盯紧了他,目光疑惑又深沉。 贺丞微微一笑,不急不缓道:“我的确不知道他的另一层身份是什么,至于那个面具,如果夏星瀚不把它偷走再次展示在我面前,我都忘了那个面具的存在,面具是江召南送我的,直到几天前我也才想明白,面具不是一个礼物,对我来说更不是什么身份的象征,而是——一副邀请函。”“什么邀请函?” “邀请我加入他们,共享身份的邀请函。” “他们?” 贺丞看着他,定定道:“我怀疑,蝴蝶公爵是一个团体。” 团不团体的,现在对楚行云来说不重要,此刻他关注一件事,“你参与了?” 贺丞:…… 白说了这么多,这货依旧一根筋。 贺丞冷冷道:“如果我参与了,帮助你灭我自己吗?” 楚行云目光笔直又犀利的看着他:“有可能啊。” 贺丞的耐心在一瞬之间被他耗光,他发现楚行云聪明是聪明,但是有时候他的关注点格外猎奇,脑子里容易打死结,重点完全找偏。 第71章 捕蝶网【39】 贺丞扭头走回客厅,对傅亦说:“傅队长,我收集了一些资料,你们可能用的到,待会儿派人去方舟大厦取一趟。” 在楚行云的意识里,贺丞是有可能为了帮他摆脱险境而把自己搭进去的,贺丞就算没有直接参与,至少也是知情不报,保持旁观者的姿态,冷漠的维持双方安定,试图在他和江召南之间搭建一道桥梁,贺丞阻绝在桥梁中心昨天分割线,即是在保护他,也是在掩护江召南,直到昨晚他窥破江召南的秘密,江召南对他起了杀心,贺丞才选择立场,站出来袒护他。 一如贺瀛所言,这次的势力围剿来势汹汹且矛头精准,同时也隐秘见不得光,纵使身为被动方的贺家也只能在暗处掣肘风云,或许贺瀛此时正在和最高检领导互通底牌,或许下一秒一道新的旨意就会从京城发往银江,或许贺瀛落入弱势把他推出去承接恶意,或许—— 可变数太多,只因为对方是江召南,就像贺家不会准允贺丞出事一样,江召南同样有人保护,比如已经暴露目标生死不明的郑西河,那么贺丞呢?贺丞很清楚他一旦揭发江召南将会面临什么,所以才会旁观到最后才行动,现在贺丞付出行动,配合警方中以楚行云为主的一股微薄的力量反向围剿江召南,那么贺丞必将暴露自己的立场,贺家和江家之间的矛盾和积怨或许就此结下,贺丞就会落入和他一样的境遇,成为在各自所处的阶层中的一名异类。 所以楚行云很担心,贺丞的身份太敏感,稍有不慎真的有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但是贺丞却好像没有多少忧虑,对傅亦说完这句话,又觉得不妥,又道:“稍等,我换套衣服和你们一起去。” 说完上楼了。 傅亦有点糊涂,虽然贺丞一直没什么坏心眼,但他也绝不属于公德心爆表热心配合警方查案的好市民,现在贺丞这么积极的提供线索甚至即将提供证据,转变如此之大,让人十分的诧异。 他面有疑虑的去看楚行云,楚行云和他对视一眼,无奈的笑笑,慢悠悠的踏上二楼台阶:“我也得换衣服。” 几分钟后,他换回自己的衣服,贺丞依旧穿着西装,只是没穿西装外套,穿了一件黑色衬衫,还把袖口卷到了手肘,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活动方便,十分有面临突发状况的自觉性。 一行人准备出门的时候,傅亦忽然接到乔师师的电话。 “吴耀文抓到了。” 傅亦难掩惊喜的对楚行云道。 楚行云很冷静,不假思索道:“带到和平大道壹号公馆。” 或许当真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吧,乔师师按原路返回银江经过绿丹山,在莫心谷附近发现了正在逃亡的吴耀文和吴晓霜,吴耀文开着一辆几乎报废的二手车,躲在露宿区把警察放走后才开始出逃,但是好巧不巧碰到了抓捕孙世斌归来的乔师师。 倘若乔师师警惕性没那么强,返回途中掉以轻心而放过车牌号为千里之外的邗江市,但是车身丝毫没有蒙受尘土的可疑车辆,或许就将和吴耀文擦肩而过,短暂的公路追铺后,吴耀文和吴晓霜被她带回。 吴耀文还是老样子,如果不了解他的罪恶,他身上依旧闪耀着人性光辉,此时他看起来更为苍老,短短两天没见,他就瘦了许多,整个人就像沙漠里被晒干水分的干瘪老树,身上一丝生气都没有,被乔师师扭着胳膊穿过庭院朝等待着他的楚行云走去的时候,就像被压往断头台的囚犯,正在逼近死亡和绝望。 吴晓霜也受了颠簸,身体虚弱面色发黄,嘴唇干裂神情惶惑,一踏入室内的阴凉就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杨开泰连忙扶住她,在贺丞的指引下把她带到客房休息。 客厅里很安静,气氛沉重又静谧,吴耀文站在门口,像一尊失去生命力的顽石。 楚行云看着他,无声的和他展开对峙,他对吴耀文的信任已经在发现造假视频时消耗光了,现在的吴耀文在他眼里和其他犯罪嫌疑人没什么两样,但他依旧对这位昔日的大善人保留最后一丝耐心,在等他的自白。 吴耀文确实已经走投无路了,他一步步的走到穷途末路,此时不再负隅顽抗,逃亡对他来说是折磨,所以他回来了。 他僵硬而缓慢的把右腿往后撤了一步,像一个日本人一样跪坐在地上,垂下头颅保持忏悔的姿态,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晓霜是无辜的。” 楚行云依旧觉得自己受不起他这一跪,但是他这次没有躲,而是停直了仿佛压着千斤重的脊背,道:“孙世斌死了?” “是,他死了,是我杀了他。” 预料之中的答案,但是此刻从吴耀文口中说出来,楚行云还是忍不住心悸了片刻,貌似这句话就是他探求的全部真相,其他什么都不想问了。 他刺破黑暗寻找真相,但是却在真相中寻找不到一丝希望。 像讲故事一样,吴耀文把这桩命案的前因后果徐徐道来。 “晓霜怀孕了,孩子不是他的,他陪晓霜做孕检的时候医生告诉他晓霜怀孕的准确时间,可能就从那个时候,他发现晓霜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他逼问晓霜,但是晓霜不肯告诉他,隔天,他带晓霜上山,威胁晓霜如果不说出孩子是谁的,就把她扔进莫心谷河里,晓霜没办法,就把真相告诉了他,当天晚上他把我叫上山,想杀了我,所以我就——把他杀了,我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砸中他的后脑勺,他晕过去的时候还没死,还有气,但是他不能活着,所以我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没气了,我才松手,我想把他的尸体扔进河里,但是那几天雨大,尸体一定会被冲到下游,或许会被发现,如果想要警方追查不到,必须毁尸灭迹才行,所以我把他的尸体带到厂子里——放入搅拌机,打成猪饲料。” 说到这儿,他停下,喘了一口气,额角滴落污浊的汗,摔在地板上。 楚行云的口吻平稳而冷肃道:“我给你最后一次说实话的机会。” “我说的是实话。” “你说你把孙世斌的尸体带到厂子里,但是从我们掌握的证据来看,你根本没有机会把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带下山,并且又把他带到厂子里,如果你真的那么做了,目标那么显眼,我们怎么可能查不到。” “我没有把小孙带回来。” 楚行云目色骤暗:“说清楚。” 吴耀文又喘了一口气,不知从何处汲取了力量般,接着说:“我把小孙带到绿丹山山脚下,鑫盛养殖厂外,用草皮掩盖好以后,我就和哓霜下山回城了,然后我把把晓霜送回家,为了迷惑你们,我回到小孙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往鑫盛养殖场送饲料,回来的时候把小孙的尸体装上车,到了厂子把他和卸下车的原料装在一起运到车间,等到午休,我把小孙放进打料机——” 吴耀文忽然又停住了,舌尖抿了一下干裂出血的下唇,声音忽然变得嘶哑又颤抖:“把他的尸体掺上原料封进饲料袋,然后冲洗打料机,第二天送到鑫盛养殖场。” 暂且忽略血腥残忍的毁尸过程,楚行云只觉得他聪明,超乎常人的冷静和睿智,杀人,毁尸,制造迷障,吴耀文做的几乎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如果碰到的对手不是他,吴耀文就赢了。 真如贺丞所言,起了恶心的老实人最可怕,更可怕的是他还具有和警察抗衡的手段和智慧。 “江召南和你是什么关系。” 吴耀文累了似的瘫坐在地上缓了好几口气,才用他砂纸打磨过的喉咙暗哑道:“我并没有完全对你说谎,楚队长,我给你的密码器是真的,小孙真的在私自转移客户资金,这件事我和晓霜都不知情,是我在他的家里发现的,虽然我没有银行工作经验,我也知道那种东西是不能私自拿回家的,我觉得蹊跷,就把它拿走了,结果我发现小孙在转移客户资金,数目非常巨大,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可利用的信息,我想用这个线索转移警方视线,制造小孙卷款潜逃的假象,但是被你们识破了,后来但郑队长找到我,他说可以帮我逃脱刑罚,条件是让我说出那笔巨款的下落,我不敢说自己不知情,我熟悉官场之间的运作规则,没有价值的人是不得好死的,所以我接受他的帮助,允诺等到我真正安全了,就告诉他巨款的下落,谁知道——又被你拆穿了。” 吴耀文这番话可以说是完美的口供,他面面俱到的交代,滴水不漏的叙述,如果楚行云没有发现供词里的漏洞,就可以拿着这份口供破案归档了。 “江召南呢?你的口供里面为什么没有出现江召南。” 吴耀文慢吞吞的抬起头,拼尽他眼中最后一丝真诚,渴望博得楚行云的信任,道:“和我接触的,是郑队长,您说的这位先生,我没见过,也不认识。” 楚行云眼神凛冽又冷酷,忽然转向贺丞,问:“孙世斌和周思思有没有参加宴会?” 贺丞迎着他眼中的探究和质疑,淡淡道:“如果我知道,你觉得我还会瞒着你吗?我在宴会只待了一个小时,和江召南谈判用了五十分钟,把杨姝送到车上用了十分钟,我没有机会接触其他人。” “那江召南为什么要对你下手?” 贺丞冷情的笑了笑,满不在乎道:“因为我踹断他一条腿?或许吧。如果我不对他下手,他就会对你的前女友下手。” 贺丞小心眼,事到如今还不忘加重‘前女友’三个字。 楚行云当然听的出来贺丞是在变相又别扭的提醒他杨姝和他的关系,以及那晚的遭遇,他还真没想到江召南的腿这么断的,那贺丞算是做了一回杨姝的护花使者。 当时他和杨姝还没划清关系,可以说是感情正好,那种情况下贺丞还能为了保护杨姝不惜得罪江召南,也算是难得了。 不管怎么说,值得赞扬和鼓励,于是楚行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干的漂亮。” 贺丞:…… 这货情商真低,没听出来他是在变相的吃醋外加邀功吗? ‘邀功’他听出来了,‘吃醋’什么的,完全不在楚行云的情感储备里,所以完全没听不出来。 他让乔师师留下等孕妇吴晓霜适合问话了,再取一份口供,然后看向像一尊石塑一样跪坐在地上的吴耀文,目露寒光,道:“把他交给纪临川。”说着微微一笑:“吴先生,你想害我吗?” 吴耀文道:“不会。” “你以前是律师,很清楚检方对警方的压制,如果你对检方提供的口供和对警方提供的口供不一致,警方一定是处于弱势的一方,如果你把刚才的口供一字不落一字不改的提供给检方,你就算帮了我。” 吴耀文点头:“我明白,你是好警察,我不会害你。” 他把吴耀文送上乔师师的车,关上车门之前对他说:“至于你的女儿,她的确很无辜,只要你承认你强迫她和你发生性关系,她就能保住受害者的身份,待会见到检察官,你知道该怎么说。” 吴耀文深深的把头低下,低的快埋进地府。 楚行云看着他,忽然感到胃里一阵翻涌,喉咙里像是许多蚂蚁在爬一样,干痒,灼痛,这种强烈的生理不适让他感到恶心,想吐。 “你真他妈的是个混蛋!” 最后,他如此对吴耀文说,摔上车门的前一刻看到吴耀文身形剧烈的一震,像是在地震中被震碎的房屋。 杨开泰带着吴耀文走后,楚行云立在烈日阳光下,面色青白额头冒汗,直到上了傅亦的车,死人一样青白的脸色才稍有缓和。 贺丞坐在他身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什么都没说,温度并不高的掌心仿佛能将自己心里的热量输送到他身上。 傅亦开着车赶往方舟大厦,深知楚行云心里的山倒了,需要时间清理碎石,于是把车开的很慢,很稳。 贺丞忽然握住他的手,皱眉道:“你在发抖。” 楚行云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但是车里冷气太足让他感到冷,而贺丞掌心温度虽然不高,却是热的,手掌被温柔而紧致的包裹住的感觉没由来的让他觉得安全,踏实,就由他握着,自嘲般吃力一笑,说:“他强奸自己的女儿。”说着仰起头,面露不解:“一个人怎么能即善,又恶?” 贺丞知道他不需要开导,他现在只需要发泄,但是楚行云极其的坚强,发泄也只是了了一两句自问自答,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撼动,更不能摧毁他内心的坚强,他又一次在失望的深渊中爬起来,坚持不懈的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继续寻找。 “我在你心里,是善还是恶?” 贺丞忽然问。 楚行云在裤子上蹭掉手心的汗,因为左手被他握着,只能活动右手,闻言沉默了片刻,而后低低一笑,说:“你呀,你只要待在我身边,就恶不起来。” 贺丞把他的手攥的更紧,抓住他的肩膀迫使他面对自己,目光激荡又专注,几乎可以说是虔诚,道:“所以你不能离开我,我也是恶魔,你必须把我牢牢的看住。” 他的这幅样子,忽然让楚行云想起去宠物店选猫的时候,在角落里见到的小满,小满骄傲又胆怯的蜷缩在角落里,却用满含热泪与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仿佛等他出现已经等了几度轮回那么久。 楚行云看着他那双和小满如出一辙的眼睛,忽然有点想笑,好不容易压制住唇角蠢蠢欲动的笑意,却从眼睛里跑了出来。 “我应该怎么做?” 故意逗他似的,楚行云问道。 贺丞看着他的眼睛,把他的肩膀抓的更紧,说:“把我关进牢里,或者带回家里。” 楚行云一愣,随后唇角一扬笑了出来,闪闪发亮的目光闪烁着动人的光泽,然后抬起手指轻佻又迅速的勾了一下他的下巴,语态风流道:“还是带回家吧,你长得这么好看,暖暖床也好。” 贺丞被迫昂着下巴怔了一会儿,出娘胎来头一次被调戏,对方还是楚行云,让他体会到原来被调戏是这么一件幸福快乐的事,无法抑制的唇角就像开足马力一往直前的布加迪威龙,刹都刹不住,连眼角眉梢都漫上一层喜色。 “好啊,我愿意。” 楚行云还是头一次见他笑的这么开怀又灿烂,虽然还是他那张脸,但简直就像脱胎换骨换了一个人。 楚行云被他笑的五迷三道的,晕乎乎的说:“啊?愿意什么?” 贺丞俯下身凑近他,在他耳边轻声慢语道:“帮你暖床啊,我愿意。”第72章 捕蝶网【40】 豪不夸张的,纵使傅亦穿云踏浪见多识广也险些被后座那两人吓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个星期还在他面前叫嚣着结不成婚就先领养个孩子当上爹再说的楚行云,此刻竟然在和贺丞调情—— 没错,他们在调情。 封闭的车厢里,傅亦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都难,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贺丞附在楚行云耳边跟他咬耳朵,楚行云一脸羞臊的推他肩膀,脸都快憋红了还没把贺丞推开,因为贺丞用力箍着他的腰不肯撒手。 他只顾着吃惊,没留意前面路口亮起红灯,险些一头撞上前面一辆保时捷的车屁股。 车里忽然颠簸,重心不稳的两人都往前冲了一下,楚行云趁机把贺丞的手拨开,迅速的把被他揉乱的t恤下摆往下拽了拽,一脸严肃的竖起食指警告他:“别闹。” 贺丞果然不再闹,他很清楚楚行云的底线在哪儿,在局势还没有完全稳固之前,他得稳住。 说稳就稳,贺丞在瞬间恢复一脸装逼相,恍若无事状理了理衬衫领口,然后拿出手机给肖树拨了个电话,让他把文件和资料都准备好。 楚行云竖着耳朵听他讲电话,等他挂了,问:“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线索?” 贺丞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所说的线索是一份玫瑰庄园的设计图纸,当年头一个要在绿丹山上建一座花园别墅用来金屋藏娇的是太子党之一邹玉珩,正欲开工动土的时候半路杀出来一个程咬金,用再建两座别墅的钱买下建造玫瑰庄园的建造权,并且此事只在贺丞,邹玉珩,江召南,覃骁,还有几位公子哥之间流传,因为大家彼此深知各自是个什么脾性,所以在保密工作上做的很好,如果不是贺丞向他透露,楚行云至今都以为玫瑰庄园的所属权归邹玉珩,这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玫瑰庄园本来的主人是邹玉珩,但是却被江召南截胡,江召南没钱,他在家族里最不受宠,连买地皮的钱都是瞒着家中长辈卖掉房产换取的,贺丞还说,江召南卖掉两栋别墅不久,右腿就落下了伤,打入两块钢板四根钢钉,像条被驱逐的丧家之犬一样躲在绿园山庄养伤。 楚行云对这些权贵公子之间的八卦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贺丞给他的图纸里有什么玄机。 贺丞却道:“图纸不是玄机,时间是玄机。” 天鹅城公司依旧运转,肖树帮他把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贺丞领着两名刑警踏进方舟大厦时,贺丞再次看到在他手下讨生活的职员,用即喜上眉梢,又暗怀悲悯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他们眼中,他已经身陷囹圄,罪难将息。 贺丞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把楚行云和傅亦领进自己的办公室,肖树已经准备好了文件在等他们。 总裁办公室很大,分为里外两间,外间用来会客,里间用来办公,楚行云接过肖树递过来的图纸,在外间的一组会客沙发上坐下,翻开迅速的浏览了一遍:“什么时间?” “玫瑰庄园建造的时间。” 贺丞给肖树使了个眼色,肖树从文件柜里取出另一份文件摆在楚行云面前的矮桌上,道:“这些是2013年4月份到2014年9月8号,银江市所有的失踪人口。” 一份是失踪人口信息,一份是建造图纸,两份没有任何关联的文件摆在一起,楚行云试图找出两者之间的契合点,边看文件边问:“你搜集这些资料干什么?” 贺丞道:“为了今天。” 说完在他对面坐下,食指点在图纸右上角:“看时间。” “13年4月18号?” 楚行云略微一怔,然后迅速的翻动失踪人口信息,找出近年来二十岁上下的失踪女性,发现第一位失踪女性且至今下落不明的失联日期是在4月3号,和图纸规划时间只相差15天。 他似乎得到了启发,把失踪女性档案表按时间排列,在时间末点放上玫瑰庄园的设计图纸,诧异的发现这是一条完整的时间线,玫瑰庄园开始建造是在13年4月18号,于14年8月25号修建完成,如果按照这两个时间点往前推,就到了出现第一位女性失踪的13年4月3号,最后一位女性失踪的14年8月1号—— 女性失踪案以玫瑰庄园建造为起始,以玫瑰庄园的落成为终止,所有时间点仿佛练成了一个圆,像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一样前后相连,紧密排列。 楚行云不需要指点,他善于联想,当贺丞把线索提供给他,即使杂乱无章毫无关联,他也能冲破层层阻隔,在迷宫里找出一条通关的捷径,此时在他迷宫里思考摸索,在四面碰壁后,终于找到一条通往出口的道路,还来不及惊喜雀跃,又发现前路被堵死。 “时间对不上。” 他把第一份失踪女性的档案挑出来,指着日期道:“在动工之前。” 贺丞此时比他冷静沉着多了,端坐在沙发上,还有闲心让肖树端两杯咖啡,等咖啡到手,才说:“或许这就是他买下玫瑰庄园的原因。” 楚行云从矮桌上直起腰,双眉紧皱,定定的看着他:“什么意思?” 贺丞左手托着咖啡底盘,右手拿起银勺在杯里搅动须臾,然后手中的银勺轻轻的磕在杯壁上,发出两声清脆的声响:“有鬼。” 楚行云好像能听懂他的话,又好像更糊涂了,又问:“什么鬼。” 贺丞微微弯下腰,腾出一只手把第一份失踪女性的档案推到他面前,抬起泛着琥珀色幽光的眼睛看着他,说:“她就是鬼。” 楚行云顺着他的指引往下看,看到一张带着婴儿肥的清秀面孔,脸上一双经铅墨打印的双眼漆黑而无神,此刻这双眼睛正与他对视,他似乎能从这双白纸黑铅造就的眼睛里看到弥漫在黑白遗照中的阴冷,和浓重的死亡气息。 仿佛真的面对死人般,楚行云脊背发凉,那股凉意从脊椎冲向脑顶,让他浑身僵冷,连骨头缝里都往外冒着丝丝冷气,“你是说这个失踪的女人,已经死了?” 贺丞把手中温热的咖啡递给他,一直等他伸手接住,才抽了一张纸巾慢条斯理的擦着手指,道:“以下言论只是推测,本人概不负责。” 楚行云喝了一口发苦的咖啡,吐出一口气:“说。” 傅亦默默走到楚行云身边坐下,也想好好听听贺丞能说出什么。 贺丞笑了一下,对楚行云道:“你最好录音,或者记下来,这就是我的口供,假如江召南真的落网了,我也不会再去警局配合你们做口供。” 傅亦没说什么,掏出一根随身携带的录音笔放在桌面显眼的位置:“可以开始了。” 于是,贺丞道:“刚才说到面具,面具是江召南送给我的,时间是13年3月份,理由是邀请我加入什么俱乐部,当时我和他交情不深,再者他手中没有资产又没有实权,我不想和他绑定在一起,就拒绝了他,也再没有过问他的‘俱乐部’相关的事情,同年4月份中旬,邹玉珩想要在绿丹山盖一座别馆,其中用途我们都知道,不然他也不会掩人耳目把别馆建在山郊僻远的地方,但是江召南听闻后却一定要抢占那块地皮,两位警官,那个地方可不是风水宝地,未来短期之内也不可能升值,邹玉珩是家中独子,他财力雄厚有的是资本挥霍,和他相比江召南简直就是一个破落户,并没有资本挥霍,但是江召南却私自卖掉家中房产用三倍的价钱从邹玉珩手中买下玫瑰庄园的建造权,难道你们不觉得他的吃相有点难看,有点狼狈,有点过于匆忙吗?后来他拿到玫瑰庄园建造权,又让设计师修改图纸,在一楼挖了一个很大的地窖,说是用作酒窖,就在这儿。” 贺丞伸出手指着平面图纸中一楼大卧室,道:“这里,谁会把酒窖打在主卧?我找当年的设计师问过,当时江召南只改动了这一个地方,别墅起来之后,工人只能做在白天干活,到了晚上必须离开,而且一楼主卧谁都不能进,所以进度非常缓慢,直到一年多后整座别墅装修完毕,而江召南又把打在主卧里的酒窖封死,并且是注满水泥,彻底封死。” 说完,他食指指腹轻轻的在图纸上一敲,温言道:“你们觉得这里埋了什么?” 楚行云端着那杯咖啡,听完他这番话,胃里也像被注满水泥一样止不住的搅拌翻涌,似乎能闻到沉淀着血腥味的金属气息。 贺丞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虽然有些不忍,但还是帮他把结论说出来:“如果我是江召南,我杀死了一个女人,把她仍在偏远的山郊,但是那具尸体或许会被建造者从泥土里挖出来,我只能抢先夺取埋尸的地皮,却意外的发现,我得到一个完美的藏匿尸体的地点,破土动工不会引起丝毫怀疑,甚至可以大张旗鼓的自由出入,我就可以建造一座坟墓——不断的制造亡魂。” 他的这番推论实在太过惊悚,傅亦也忍不住心悸,手脚发寒,仿佛坐在他面前的不是贺丞,是江召南本人,那个眉眼漆黑又柔软,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大男孩。 傅亦问:“你是说,这些失踪的女人全死了,就埋在酒窖里?那和蝴蝶公爵又有什么关系,被蝴蝶公爵杀害的四名死者都抛尸在城市中心,尸体并没有被掩藏。” 贺丞转动眼睛看向他的一瞬间,傅亦当真在他脸上看到了江召南的影子,那漆黑浓重的眉眼,殷红着向上挑动的唇角,和那看似温和实则阴寒的目光,江召南的脸在贺丞脸上一闪而过,让人实在分辨到底是贺丞入了戏,还是这两人的灵魂共占一体。 “你见过江召南吗?” 贺丞弯着唇角,目光逐渐涣散,仿佛陷入了某种谵妄当中,眼中布满迷离的幻境,游走在错综纠缠的现实与幻觉的界线,讲故事般娓娓道:“他看似外放开朗,实则孤僻寡合,他的外表和他的内心一样空虚,他就像一个被夺走感官和味蕾的行尸走肉,任何低等的刺激都唤不醒他的欲望,他需要最强烈,最生猛的刺激,只有饮血食肉才能刺痛他麻木僵冷的心脏,但是他却永远不能在魔鬼的盛宴当中得到满足,起初他沉迷于毁灭他人生命的快感当中,后来他在这种快感中逐渐迷失了自己,他躺在鲜血之中沉眠,内心却永远得到不到平静,愈加狂躁的灵魂想要冲破他的躯壳寻求解脱,但是他却沉迷于生鲜与生命的欲望中不可自拔,他既想让自己被绑在十字架上绞死,又想坐在台下观赏十字架上飞天的灵魂,他明白自己生了一场病,药石无医的病,他一边求医问药,一边自我救赎,他把酒窖封住不光是为了掩藏罪恶那么简单,他想封印体内的恶魔,但是恶魔的阴灵始终缠在他在体内和他如影随形,他变成了恶魔的傀儡,于是他尝试向外界发送信号,四名被丢弃在银江市中心的死者就是他的信号,他既是在炫耀自己的力量,又是在寻求自我毁灭,他很矛盾,不知道自己是该生,还是该死,所以他想把自己的审判权交出去——很精彩啊,一个人竟然能如此扭曲,分裂,既想拯救自己,又想毁灭自己,或者对他来说,他并不需要救赎,他只需要一个充满仪式感的死亡,一个最残忍最血腥的死亡仪式,他杀人是为了求死,他活埋是为了求死,他抛尸也是为了求死,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求死,他生来就是为了求死!他渴望被劈开肉身释放身体里的魔鬼,渴望在精神枯萎之前拥抱自己迷茫无依的灵魂——” ‘啪嚓!’一声,楚行云的手中的杯子几乎砸在桌子上,咖啡四溅洒在桌面,余下几滴顺着桌角滴落在地板。 楚行云厉声喝道:“贺丞!” 第73章 捕蝶网【41】 贺丞犹如被当头棒喝,面容一怔,神色寂然,仿佛从绚烂疯狂的幻境忽然坠入现实,眼睛里落满了烟花燃尽后的灰烬尘埃。 “别想了。” 楚行云看着他的眼睛,目光笃定又用力:“你不是他。” 贺丞眼中飘过一层浮光,惶惑的神态逐渐烟敛云收,琥珀色的眼睛里又浮现出楚行云所熟悉的浅淡清光。 “我当然不是他。” 贺丞道。 此后的很长时间里,贺丞都没出声,把楚行云搁在桌子上的咖啡端起来,垂着眸子看着,却没喝。 傅亦把贺丞收集的证据整理好,想到一个头痛的问题:“至今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指控江召南,郑西河也下落不明,咱们甚至没有理由传讯他。” 没错,抓捕一般人尚能不走检察院和法院,归案后再补手续,但是江召南哪里是一般人,上次把传讯他不到半个小时,中南海红机打来要求放人,要抓捕他,谈何容易。 楚行云没说话,摸出烟盒点了一根烟,皱着眉头一脸憋闷烦躁,要掸烟灰的时候才发现贺丞办公室里没有烟灰缸,正打算用手指掐灭烟头就见贺丞把咖啡杯伸过来,给他当烟灰缸用。 楚行云还没奢侈到用一套一看就不菲的杯具当烟灰缸,依旧用拇指捻灭烟头扔到垃圾桶里,站起身道:“我来想办法,傅哥,你现在去鑫盛养殖场,看能不能找到物证。” 傅亦:“你是说孙世斌的尸体?” “嗯,总得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走出方舟大厦,傅亦前往鑫盛养殖厂取证,楚行云坐在贺丞的车里,给贺瀛拨了一通电话。 贺瀛不在国内,正在欧洲参加一场强军交流会,但还是在第一时间接通了电话,看来时刻关注着国内的情况。 楚行云把车窗玻璃放下来,胳膊撑在车窗上,拿着手机放在耳边,把贺丞的推论简单的说给他听,最后表明打这通电话的意图:“我们需要抓捕江召南的手续。” 贺瀛沉默了很久,才说:“你确定吗?” 楚行云转头和贺丞对视一眼,音量不高却很有力量,道:“确定。” 贺瀛虽然有点难办,但关乎楚行云的清白和贺丞的安全,他还是应下了:“三个小时后给你消息。” 然后楚行云又给纪临川拨了一通电话,看样子吴耀文的口供打消了他的罪名,所以纪临川的态度还算客气,还主动提起帮他提交复职申请。 楚行云一直觉得纪临川此人虽然有点小心眼,功利心很重,虽然和他有些恩怨龃龉,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此人还是轮的清的,于是笑呵呵的问他:“想不想知道郑西河背后的人是谁?” 纪临川着了他的套,问“谁?” “你现在带人赶到海滨大道23号,大概两三个小时后目标就会出现,你这么有眼力劲儿,应该分的清人民群众和嫌疑人。” 等他掐了电话,贺丞才问:“贺瀛帮你打蛇出洞?” 楚行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客气点,那是你哥。”说完转头看着他:“叫哥。” 贺丞斜眼看他:“叫谁哥?” “你亲哥。” 贺丞冷哼一声:“不叫。” 楚行云很纳闷:“为什么?” “不想叫,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楚行云看了眼时间,上午四点半,离贺瀛发布逮捕许可令还有三个小时,左右什么也干不了,倒不如偷闲和贺丞聊两句陈年旧事,讲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于是看着他严肃认真道:“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恼我算是情有可原,但是你哥怎么惹着你了?” 贺丞目光幽暗又古怪,似笑非笑道:“你非要聊这个话题吗?” “聊聊吧,也该聊聊了。” 贺丞看他两眼,道:“我不想跟你聊。”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和你吵架。” 楚行云闻言,很认真的思考了片刻,然后双手一摊一脸无辜:“那就吵啊,这些年咱俩不都是这么吵过来了吗?” 贺丞把头一扭,看着窗外,低声道:“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贺丞的语气里多了点不耐,一鼓作气道:“咱们俩的关系变了,我现在不想和你吵架。” 楚行云大着脑袋刚想问‘什么关系变了变成什么了?’,还好,忽然之间袭来的求生欲让他在开口之前领悟了贺丞话里的禅机,当即抹了一把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心道一声‘好险。’ 贺丞对他的情绪反应总是特别灵敏,即使他不说什么,也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当时的脸色就变了,虽然没有发作出来,但是从眼角飞出的利剑已经结结实实的扎在了楚行云身上。 楚行云当真还没完全适应两人的新关系,更别说他本来在感情方面就即迟钝,又内敛,和以前的对象谈恋爱还会费心思琢磨对方想法讨对方开心,但是对象换成贺丞,这些东西就完全不必要,他很自然的把贺丞当做他们之间感情的引导者,毕竟贺丞是主动且强势的那一方,所以在贺丞面前他很自在,很放空,也就更迟钝,更收敛,算是活出了这二十八年来一直向往的状态,做一根木头。不用揣摩对方的心思,不用琢磨对方的喜好,甚至不用费尽心思的讨取对方的欢心,这些事他本来就做不好,做不顺,否则他早就儿孙满堂了,现在和贺丞‘在一起’,不知他哪来的自信,认为就算他没有悉心呵护培育两人的关系,他们的感情也不会淡薄一两分,反而会愈来愈似铜墙铁壁,无论如何贺丞都会守着他,不会离开他。 或许就是这份自信才让他能够接受贺丞的感情,许诺和他在一起。 贺丞说到做到,说不轻易跟他吵,就不轻易跟他吵,只倾身过去把胳膊搭在副驾驶椅背上,用把他圈属起来的姿势,面无表情一丝不苟道:“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 经他这么一提醒,楚行云觉得以后再也不会忘了,于是捏了捏自己发烫的耳根,干咳了一声,说:“嗯。” 贺丞还是不放心,微微拧着眉看着他说:“或者,我们上去签合同?” 楚行云斜眼瞟他:“签什么合同?” “211公约,落成合同,你我各一份。” 楚行云当真是又想怒,又想笑,脑袋摆了一圈然后直视着他,嘀笑皆非:“你签合同签上瘾了?那条法律保护这个——这个公约?”末了往后倒进椅背,笑着睨他一眼:“幼稚。” 贺丞毫不在意自己被他取笑了,反倒觉得楚行云红着脸笑骂他幼稚的样子特别生动俊俏,眼角眉梢有漫着一层鲜活的喜乐,于是情不自禁的也跟着他笑,不依不饶道:“那你跟我去领证。” 楚行云没有蠢到反问他领什么证,而是放松的靠在椅背上静静的看了他片刻,抿着唇角微微向上一扬,目光沉静,道:“你怕我反悔?” 贺丞被他戳中心事,眉心微微一拧,眼里飘过一层黯然,垂下眸子低声道:“你太好,我怕你跑了。”,,, 楚行云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被他撩动了,心里先是一酸,又是一暖,最后一疼,眼中神采愈加柔和,竖起食指把他的下巴挑起来:“来,看着我。” 贺丞在无意中已经习惯了他这花心大少调戏良家妇女的姿势,依言抬头看着他。 楚行云笑说:“这些话我只说一次,所以你听好了,我说过跟你好,就会跟你好,我不会反悔,更不会跑路,再说了,我还能跑哪儿去?也就你了,把我当成个宝似的,这么多年你见谁还稀罕过我?” 他这后半句话不说还不要紧,他一说,贺丞立马就想起那些陈年旧账,眼睛微微一眯,堵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楚行云赶在他开口之前,把食指从他下巴上移开,指着他鼻子:“诶诶诶,你刚还说过,不跟我吵架的啊。” 贺丞看了一眼指着自己的鼻子的手指,眼中幽光一现,唇角一斜,忽然往他手指上轻轻的吹了一口气。 楚行云手腕子一抖,缩回手指握成拳,别开脸看着窗外,嗓子里连续干咳了好几声:“今天怎么这么热,找个地方买瓶水。” 贺丞心满意足的坐回去,打着火,正欲开车上路,就听楚行云忽然说:“等一下。” 贺丞见他盯着后视镜看,面色疑虑,目光深沉。 方舟大厦旁边是万华商贸广场大楼,万华停车场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几十米开外的地方,不久前楚行云冲破栅栏制造车祸的地方,此时停了一辆黑色轿车,从此刻的角度从后视镜里看过去,轿车的车头正对着他们,可以清楚的看到车头漆黑的挡风玻璃上来回划动的雨刷—— 今天没雨,阳光晴朗,让楚行云注意到这辆车的原因只是因为那辆车的雨刷在不停的摆动,让他想起存在记忆中似曾相识的一幕。 轿车很快驶离万华停车场,和他们背道而驰,拐过街角,不见踪影。 “那辆车在我公司楼下停了好几天了。” 贺丞道:“多半是江召南的人。” 是江召南的人? 楚行云心神一凛,脑海中迅速闪过一快碎片,一块同样在一面漆黑的挡风玻璃左右摆动的雨刷—— 还未等他把断裂的记忆复原,注意力忽然被前方街口的几个年轻人夺走。 贺丞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只看到他眼神忽然之间骤暗,又陡然明亮,随后索性解开安全带下车了。 他连忙追上去和他并肩在步行街上急速行走,正打算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一队年轻的男女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朝他们迎面走来。 走在中间的那个蓄着长发一身放浪又文艺的气质的男人他太熟悉了,就是在蜀宫北街亲了楚行云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抑或是注意到了楚行云,分外默契的和楚行云同时停下脚步,中间隔了一段安全距离。 其实楚行云还想走近点,但是贺丞拽着他不许他再往走,于是只能停下,对那个男人笑道:“还记得我吗?” 长发男人一双桃花眼笑起来非常风流动人,声音也很醇厚温和,道:“当然了,我对帅哥的印象一向很深。” 贺丞极其不友好的盯着他,目光不善,神色极其戒备,仿佛正在面对着向他下战帖的敌手。 贺丞身上此时散发的雄性野兽撼守领地般的攻击性辐射了方圆十里,强烈到让人注意不到都很难,于是长发男人在他的凝视之下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顿时把上次的艳遇这次的偶遇定位成噩梦一般的存在,只觉得自己有眼不知泰山,竟招惹了一个有主的。 楚行云见他抬脚要走,连忙伸手把他拦住,又问:“你是记得我,还是记得我手里的打火机?” 就在刚才,再次看到这位轻薄过他的男士,他忽然想起来,那天在署宫北街,这个男人一开始注意到的并不是他,而是他拿在手里把玩的打火机,而这个男人貌似是依靠打火机确认了他的身份,把他当做同道中人,才有了后来的那一幕。 那男人愣了一下:“你是说我们的纪念品?” “什么纪念品?” 长发男人更为不解:“我们每年都会游行,游行成员会发放一个纪念品,每年都不一样,我在署宫北街的见到你的时候,你手里拿的打火机是三年前我们游行的纪念品。” 楚行云神色凝滞了片刻,又问:“是黑红底,印着一根羽毛的打火机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楚行云给他们让路放行,长发男人走之前道了歉,说:“当时我不知道这位先生是你男朋友,抱歉啊。” 他这句男朋友,听的贺丞很是舒坦,贺丞霎时把杀气一收,眉毛一挑险些笑出来,客客气气的跟那男人道了别,甚至说了句:“回见。” 把人送走,贺丞龙心大悦,反复咂摸男朋友三个字,越想越觉得这个称呼真是太棒了,比起别人称他什么总,什么老板,什么爷之类的,那些称号简直显得俗不可耐又低级没品。嗯,以后就把这三个字当做墓志铭刻在墓碑上,前缀一定不能忘,就刻——楚行云的男朋友。 他沉浸在百年之后的美好幻想中,也就没发觉楚行云的异样,等他打算和楚行云商量以后跟他搞一个‘情侣墓碑’时才发现楚行云立在阳光下,脸上又红又白,眼中忽明忽暗,短短时间内,他竟然淌了满脸的汗,眼神中布满烟烬似的凌乱又炽热的光芒,目光涣散的漫射在空气中,自言自语般道:“吴耀文是同性恋?” 他的声音太低,贺丞没听到完整,只听到最后三个字,于是问道:“谁是同性恋?” 楚行云豁然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前所未有的凶悍,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把贺丞当做了脑海中的假想敌,低吼道:“如果吴耀文是同性恋,他怎么可能强奸吴晓霜!” 第74章 捕蝶网【42】 鑫盛养殖场的饲料消耗极大,库存最多保持三四天。警察忽然到来,并且要检查十几天前的饲料,这让养殖场老板着实拿不出,并且引以实例,引警察看向规模庞大的养猪房,解释道:“我们现在都是机械一体化养殖,别说残渣了,连每天的粪便都运到化粪池里去了。” 于是傅亦只向他取了一份口供,心想或许吴耀文很清楚尸体到了养殖场就会落得荡然无存灰飞烟灭的下场,才会把孙世斌运送到这里,除非吴耀文投案自首,否则他们难取证,难定罪,也无法断定孙世斌已死。 现在吴耀文已经亲口承认是他杀了孙世斌,找不找得到尸体也变的无关紧要,傅亦看着延绵工程的养猪房,胃里忽然一阵恶心,一想到这批吃了人的猪将在不久之后流入市场,被端上市民的餐桌,这感觉真是比吃了人还恶心。 他心情复杂的回到车里准备驱车离开,老板忽然从厂里追出来,喊他停下。 “你们是找5月7号从大兴送来的饲料吧?有的有的,那两天下雨,天气潮,送来的饲料全都放在库房里烘干了,您要是不来这趟,我都给忘了。” 如果吴耀文是同性恋,他怎么可能会和吴晓霜发生性关系,还导致吴晓霜怀孕?! 贺丞被他直眉楞眼一通吼,也愣住了,隐约感到这似乎又是吴耀文的一个谎言,吴耀文杀害孙世斌的动机无非是因为吴晓霜肚子里的孩子,倘若吴晓霜怀的孩子不是他的,他又有什么动机杀害孙世斌? 还有,他为什么要制造这个谎言? 楚行云立在惨白的阳光下,感觉自己陷入一个巨型迷宫,他欲抽刀拔剑,却四顾茫然,他像是被关进铁笼里的角斗士,来自四面八方的人群的欢呼声使他慌乱,紧张,同时满含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怒,他手中提着利刃,一路披荆斩棘披靡向前,杀到头脑麻木,精神倦怠,直到脚下踩满淋漓的鲜血和尸体,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掀翻他守卫的土地,他才发现,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深陷于一个陷阱,一个圈套,一个谎言! 一个无穷无尽的谎言! 像步行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用看待怪物的眼神纷纷从这个神色紧张又恍惚的男人身边走过,仿佛把他当成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疯子,随时有扑向人群的可能。 贺丞想把他带进车里,但是楚行云挥开他的胳膊,打了一通电话出去。 楚行云满头满脸都在淌着汗,面色惨白,而眼眶里却涌上一层浓重的血色,身处荒沙大漠般异常的焦渴,暴躁。 傅亦正打算给他打电话,他就先一步打来,以不可置信的口吻对他说:“没有尸体,吴耀文送到养殖场的饲料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楚行云挂掉电话,站在原地僵立了片刻,然后忽然埋头往前冲,像一头挣脱链条发狂的野兽。 像是被剪断的胶片一样,他眼前迅速的划过一幕幕场景,一个个故事—— 吴耀文在说谎,他说他杀了孙世斌,千方百计的使警方相信孙世斌死在他手上,千方百计的制造孙世斌的尸体,又千方百计的销毁孙世斌的尸体,但是刚才傅亦告诉他真相——没有孙世斌的尸体。 没有孙世斌的尸体,吴耀文却说他销毁了孙世斌的尸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掩藏孙世斌的尸体?也就是——掩藏真正的凶手! 还有一种可能,或许——孙世斌根本就不是一具尸体! 孙世斌是假的,尸体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圈套,都是假的! 吴耀文在说谎,所有人都在说谎! 市局一号审讯室中,随纪临川同来的两名检察官正在为坐在审讯椅上的吴耀文宣读口供,在征得吴耀文无异议也无补充后,便要他上前来签字,按指纹。 吴耀文带着手铐,拖动沉重的,哀朽不堪的躯体站起身,忽闻审讯室的门被人用力推开,门板呼嗵一声撞到墙上,随之而来一阵热风,紧接着他的领子被人揪住,一只蓄着狠劲儿的拳头砸在他的左颧骨上。 在楚行云的狂怒勇悍之下,他显得年迈苍老而不堪一击,当即身形不稳跌在地上,很快又被提着领子从地上揪起来。 “孙世斌在哪?孙世斌在哪儿?!” 楚行云顶着他的面门冲他咆哮:“你他妈一直在骗我,孙世斌到底死了没有?他是不是还活着?!” 两名检察官和两名刑警连忙把吴耀文从他手中解救出来,女检察官愤怒的喝道:“楚行云你什么态度!当着我们的面你还敢动用暴力吗?!” 吴耀文被刚才楚行云那一拳打掉了半条命,此时整个人虚脱了一样瘫坐在地上,面色僵滞而惨白,浑身止不住的打颤。 两名警员下意识的想要拦住恶鬼附身似的楚行云,抱住他的腰,或拽住他的胳膊,但他们不是楚行云的对手,很快被他掰着手腕扭着胳膊推开。 贺丞只晚了他几步,随着响彻走廊的喧闹声寻到审讯室,刚好看到楚行云发了内功一样把两名警员震开,然后抄起挡在他面前的审讯椅砸到了墙上,坚固的椅子摔到墙上竟然被砸成了两半。 眼见他步步逼近,摊在地上的吴耀文像是在虎口下求饶的猎物般‘嗵!’的一声把头磕在地上,缠着镣铐的双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捶打地板,苍老嘶哑的嗓音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他死了!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是我!” “你他妈放屁!你根本就没有杀人的动机,你在骗我,你和你的女儿串通好了骗我!” 在楚行云用胸口堵住女检察官手中的枪口之前,贺丞跑过去用身体阻拦他的去路,死死箍着他的肩膀低吼道:“孙世斌没死,我知道他在哪!” 他这句话惊醒了两个人,一个是楚行云,还有一个是吴耀文,吴耀文像是即将溺死的人从水中拔出了头颅,扬起脖子不敢置信的看向贺丞。 位于市局西侧十字路口的一家冷饮店,服务员把一块蛋糕送到坐在西南角空调下方的卡座里的男人面前,帮他蓄满咖啡,然后端着咖啡壶略有疑虑的回到料理台。 很奇怪,自打一个多星期前,她就天天看到这个男人在早晨第一缕阳光洒进咖啡店门窗时踏进店内,然后就坐在西南角的卡座,一座就是一整天,他们这家冷饮店从早上六点营业到晚上十二点,这个男人也从早上六点坐到晚上十二点,一日三餐也在店里度过,除了偶然上厕所,其他的时间几乎坐在座位上动都不动。 服务员招待他的时候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过,见他所关注的地方不过是门前的一条马路,和马路西对面的市局刑侦队。 这个男人几乎无所作为,但他看起来沉默且紧张,时常警惕于四周的任何风吹草动,虽然他的举止有些怪异,但是店门开向四方,做的就是开门迎客的生意,谁也不能阻拦他日复一日的踏入这间冷饮店。 不过他今天比之往常多了点笑容,也使他紧绷僵硬的面部表情终于舒缓了神经,那张端正憨厚的脸露出了本有的亲和力,甚至还主动的跟服务员搭话,告诉服务员,说:“今天是我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 服务员没搭话,只是礼貌的笑笑,然后拿着咖啡壶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服务员心里觉得怪异,方才那个男人对她说的‘最后一天’貌似不是最后一天光顾这家店的意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类似于在泥泞里的黑暗里孤独的徘徊了很久,终于等到天亮的解脱和欣喜。 他说出‘最后一天’的时候,眼睛里在眺望远方。 在自己家小区门口,在市局门口,他躲躲藏藏缩首掩尾像个贼一样流浪徘徊了十几天。终于在刚才,他的未婚妻给他送来了好消息——我爸已经被抓了,把钱准备好,我们今晚就走。 他的未婚妻是个冷静又睿智的女人。他和周思思转移绿江公款的事迹败漏,江召南找到他并威胁他,如果不帮他从银行账户里偷出一笔更巨大的款项,江召南就揭发他和周思思联手盗取公账资金。他只能答应,但是没想到,江召南如此贪婪,想要的数额如此巨大,倘若他帮助江召南从国家资金账户支走三个多亿,他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倘若他不答应,江召南一定会揭露他的罪行。 走投无路之时,他只能向未婚妻坦白,央求她和他一起逃命。但是吴晓霜却深沉的苦思一夜,第二天,冷静沉着的对他说:就算你现在逃了,你和周思思卷款的事迹一旦败露,你又能逃多久?我觉得……这次反而是一次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记得清楚,当未婚妻说出‘机会’二字的时候,她眼神中流露出的贪婪和冷酷,与那位逼迫他的江家少爷如出一撤,甚至比他更睿智,更果决。 吴晓霜告诉他:江召南让你帮他,你就帮,只帮他把钱转出华夏银行,至于周转过桥最终落户,谁操作,谁说了算,你明白了吗?你只需要瞒着他把钱转到一个避人耳目的账户,只有你知道的去路,只要他没有拿到钱,他就不敢对你怎样。 他惶急道:可他绝对不会放过我,警察,警察也不会放过我! 他的未婚妻冷然一笑:如果你死了呢?如果你死了,江召南如何向一个死人讨债,警方如何向一个死人问罪?他即惊又怕:你是说——让我假死?但是,没有尸体,谁会相信? 他的未婚妻在危难之时展示了一个女人在逆境之中颠倒生死的智慧与勇气。 吴晓霜抚摸着她腹中正在孕育的新生命,说:我们并不需要制造尸体,只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承认——他杀了你。 他的未婚妻是对的,他的岳父,吴耀文的确有手腕和警方抗衡,吴耀文是律师,制造证据编造假象对他来说太简单了,只要吴晓霜向吴耀文发出求救,他的岳父就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因为杀人而进入监狱,今天,岳父就要代替他走进监狱,而岳父至今不知道,他代替的不是吴晓霜,而是他。 躲躲藏藏这十几天,他瘦了整整一圈,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警方动静,时刻准备着望风而逃,没想到,他们终于赢了,今天晚上他就能以一个死人的身份和吴晓霜一起离开银江,带着那几个亿,开始崭新的生活! 他激动的浑身战栗,无比期望夜晚的到来。 但是服务员却觉得,他好像走不成了。因为前两天来过店里给她留下印象的那个很高很俊,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来了。还带来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位气势汹涌横眉立目,在戴眼镜男人的示意下直奔西南卡座,粗鲁的把向往明天的那个男人揪了起来。 “在等我吗?孙先生?” 说完,楚行云抬起膝盖往他小腹中狠狠顶了一下,然后把他扔给赵峰,冷声道:“带走,候审。”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孙世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一名便衣刑警带上了手铐。他沉浸在自由中的头脑一时脱离现实,认为自己已如假想中无罪,还在愤怒的顽抗:“为什么抓我!” 楚行云两步逼至孙世斌面前,把才及他鼻子的孙世斌的头发揪住,迫使他抬起头,目光阴沉,铁青着脸冷笑道:“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你不是死了吗?你老丈人不是说他把你杀了吗?你为什么又活了?你们两个到底谁在说谎!” 孙世斌在毫无预防的情况下被警察带走。 楚行云冷饮店门前抓住贺丞的胳膊,脸上的欲怒还未散去,看着贺丞的眼睛几乎在用质询的语气问道:“你早就知道孙世斌躲在这里监视我们?” 贺丞很平静的看着他,不急不缓道:“我也是现在才确认他的身份,上次我来这家店,没有看到他的脸,只看到他手腕上的刺青有些眼熟,我和你一样,一直都以为孙世斌已经死了,所以没有细想,直到刚才你说孙世斌或许还活着,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会找一个视角最佳的地方监视警方的一举一动,就算遇到危险也能第一时间向警方求助,所以我想起在冷饮店偶然见到的男人手腕上有着和孙世斌一样的刺青,他们或许就是同一个人。” 楚行云把他的胳膊攥的死死的,眼冒红光的看着他说:“你不能再向我隐瞒任何线索。” 贺丞口吻平淡,但却笃定:“目前为止,没有了。”说着目光一闪,抿了抿唇角有些无味道:“你应该再找一找杨姝。” 此时忽然袭来一阵急风,吹散热辣的空气,带来些许阴凉,正在西斜的太阳被急风吹来的阴云遮住,像是暗夜里的灯火被吹熄,灯火黯灭,天与地被刷上一层阴色。 一滴清凉落在鼻尖,楚行云看了一眼变色的天云,忽然变幻的天色使他莫名的感到不详的征兆,似乎这场风雨已经预谋已久,终将在今天爆发,狂风暴雨马上就要来了,随暴雨降下的,还有天难般的危机—— 楚行云紧紧握住贺丞的手腕,颤动着牙齿道:“没时间了,你跟我回警局。” 他明白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对抗天难,但是他想保护贺丞,他想把贺丞藏起来。 把他藏在任何风雨,任何危难都不能侵扰的地方。 但是贺丞却轻巧的挣脱他的手,不见天地变色不知大厦将倾似的,依旧很冷静,很从容,他握住楚行云的肩膀对他说:“不用担心我,做好你自己的事情,我去接杨姝。” 说完,他在阴云的笼罩下,走向停在路边的suv。 第75章 捕蝶网【43】 吴晓霜在杨姝赶到之前被乔师师带回来,她还不知谎言被拆穿,孙世斌被捕,只是警觉于楚行云看待她的眼神忽然夹杂许多凶狠和敌意。 楚行云什么都没说,向乔师师使了个眼色,乔师师便把她带入无人的二号审讯室。 大约十分钟后,傅亦也回来了,从医院里带回了夏星瀚,还有夏星瀚的随行律师。 夏星瀚步入大堂的那一刻,天色骤然变暗,随之降下大雨,瞬间打湿了地面。 楚行云站在大堂尽头,悬着一副‘严明执法,为民执法’的红字招牌下,像是在迎接他们,他默默的注视着每一位从四面八方被抓捕归案的嫌疑人。 刚安置好夏星瀚,一顶黑伞从容的走进市局,在骤雨中缓缓步上台阶,推开玻璃大门,踏入大堂。 楚行云认得杨姝手里的伞,那是贺丞常备在后备箱里的伞。 “贺丞呢?” 杨姝走到他面前,把源源不断往下低落雨水的雨伞倒置在墙边,抱着被水汽打湿皮肤的胳膊,微微垂着眼睛道:“贺先生把我送到门口,就走了。” 楚行云往室外延绵不绝的雨幕中看了一眼,似乎能看到贺丞的suv碾着雨水飞驰在公路上,贺丞看出来了,他让纪临川监视江召南只是一道虚无的屏障,检察院根本奈何不了他,也只有贺丞出面,代表着贺家的力量与江召南展开对抗,才能与之周旋。 此时贺丞赶赴一线战场,如果他不想被这场骤雨困在警局,那就必须速战速决。 要快! 楚行云把杨姝带到审讯室门前,让她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你好好想想,这个女人有没有在5月6号的晚宴上出现。” 杨姝专注而仔细的看着吴晓霜坐在椅子上的侧影,微微蹙着弯眉,小心谨慎道:“那天晚上每个人都戴面具,而且都悉心装扮过,我不能确定有没有见到她。” 傅亦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闻言,从手机里找出一张照片,是在干洗店拍摄的吴晓霜送去清洗的裙子,道:“你看这件衣服,当晚有没有女人穿。” 杨姝认真看了几眼,回忆着说:“这条裙子的款式很常见,当晚有两三个女孩儿都穿这种裙子,至于她……” 说着,她孤疑的再次看向审讯室里的吴晓霜,忽然眉心一展:“我想起来了,当晚的确有个女孩儿穿这条裙子,应该就是她。” 楚行云问:“你怎么能确认是她?” 杨姝看向他,温言道:“那天晚上贺总和江先生上楼谈事,我自己留在一楼宴会厅,当时到场的人还不是很多,我记得宴会厅里有个女孩儿避开人群坐在角落沙发里,一直用手护着小腹,我猜她或许是身体不舒服,或许是怀孕了,出于母性的本能在保护腹中的孩子,而这个女孩儿——” 她再次看向吴晓霜:“她的身材和当晚那个女孩儿很像,尤其是她用手护着小腹的样子,非常像。” 楚行云也从窗口里观察吴晓霜,的确在她身上发现了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习惯性动作,正如杨姝说的,出于母性的本能,她几乎时时用手护着自己的小腹,因为她孕期不足,孕肚不明显,所以这个小动作很难被人注意。 原来,当晚参加宴会的不是周思思,而是吴晓霜。 楚行云只觉得荒诞,他们一直在追寻周思思上山参加宴会的踪迹,力证周思思的死亡与宴会的联系,力证周思思和孙世斌处于同一立场,利益不相悖的证据,只有证明周思思和孙世斌同时参加宴会,才能推翻孙世斌杀害周思思的可能,因为如果孙世斌想杀害周思思,绝不会将其带入宴会制造众多目击证人,且不会蠢到和江召南有利益勾结的时候,当着江召南的面杀死江召南威胁他盗取国家资金的筹码。 这条思路其实很简单,只是孙世斌至今都不知道,也无法猜到,更无法证实,周思思和他合作,是否是江召南计划中的一部分,换句话说,他被江召南和周思思联合设计,请入瓮中。 他们急于找到证据证明周思思的死与孙世斌无关,却是从一开始就判断错了方向,和江召南有直接接触的不是周思思,而是吴晓霜,这个一直被他忽略的受害者家属。 傅亦把搜集到的一份档案递给他,他接过去粗略的翻了翻,然后卷在手心里,推门走进审讯室。 门开了,透进来一丝光亮,随之而来的是密室外的风雨声。 吴晓霜抬起头,看着脚步沉缓,略有所思,朝她走来的楚行云,她的脸上浮现身处执法机关中应有的紧张和凝重,洁白清秀的面庞看起来是那么的单纯,无辜,又善良。 楚行云徐徐站定在她面前,深不见底的目光波澜不惊看着她的脸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问道:“你父亲杀了你的未婚夫?” 吴晓霜似乎和他独处有些不安,看了看紧闭的门口,见没人进来了,才不得不答:“是。” 楚行云神态愈加柔和,甚至露出一点笑,又问:“他还强迫你和他发生性关系?” 吴晓霜的神色依旧一丝不乱,清澈的双眼毫不躲避的和他对视,话音中多了几分羞耻,说:“当时我年纪很小,不懂,没有反抗,父亲和我的关系就一直维持了下去。” 楚行云从审讯桌后提了一张椅子出来,摆在她面前,很近的距离,他坐在椅子上叠着双腿,右手撑着下颚,面色平和的看着她微微笑道:“你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或许是他的态度太温和,吴晓霜逐渐放下戒心,扭在一起的双手不知不觉的松开,依旧习惯性的抚摸着小腹,眼神中浮现一层追忆,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其实——我在孤儿院长大,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对夫妻经常去看我,他们说很快就会领养我,让我不要跟别人走,但是我等到十二岁,他们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后来我的养父就到孤儿院找我,他好像认识我,但是我不认识他,我没有等到那对夫妻,他们好像把我忘了,我就只能跟他走,后来养父就带我来到银江。” 楚行云累了似的捏了捏眉心,依旧轻声慢语道:“所以你还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和你的养父之间有什么关系是吗?” 吴晓霜诧异道:“我的亲生父母?和我的养父?他们之间有关系吗?” 楚行云垂下眸子,目光落在她细瘦的手腕上:“那个手镯,谁给你的?” 吴晓霜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佩戴了十几年的银环,神色很平淡,道:“不值钱的银镯子,院长说是在孤儿院门口捡到我的时候,在我身上发现的,或许是我父母留给我的东西吧,他让我一直戴着,我就戴着,万一日后他们来找我,也有个凭证。” 楚行云轻轻点头,抿着唇角微微一笑,问她:“你现在还在等他们回来找你吗?” 题外话聊的太多,并且楚行云的态度太过反常,所以吴晓霜一时被迷惑的警惕很快复苏,慎重的看他一眼,眼神里的温情已经褪去了,道:“不会了。” 楚行云却看着她的眼睛,不容她回避:“你的确不应该再等了,因为他们已经去世了。” 对于两位素昧谋面的生父生母,别说感情了,吴晓霜对他们丝毫印象都没有,所以楚行云说出他们的死讯时她并没有丰富充沛的情感,只是怔了一会儿,然后把眸子低低一垂说:“哦。” 楚行云盯着她温柔的眉目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卷在手里的档案打开,挑出一张照片递给她:“看看,熟悉吗?” 吴晓霜看他一眼,略显孤疑的把照片接过去,看到照片里依偎而笑的一双男女,目光骤然一亮,抿着唇角似乎是想笑,说:“他们是,以前经常看我的那对夫妻。” 楚行云点点头,道:“往下看,看这个女人的手。” 吴晓霜顺从他的指令往下看,唇角那似微弱的笑意瞬间凝固,像是春色熹微的大地忽然迎来倒春寒,把那些脆弱而鲜活的生命全部冻结,抹杀。 楚行云道:“看到她手上的银镯了吗?如果我没猜错,她就是你的母亲,你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这一切对吴晓霜来说太突然,而楚行云温和柔善的假面就此撕破,像是没看到她眼中闪现的泪光般,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深呼一口气为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做准备,迎着她惊诧探寻的目光,斜着唇角讪讪一笑,不含任何情感色彩的冷声道:“出车祸,很惨烈的车祸,你的父母和你两岁半的弟弟都在车祸中丧生,替他们打这场命案官司的就是吴耀文,你现在的养父。” 不知道吴晓霜是以怎样的心情听完这个故事,楚行云向她讲述的时候,只感到心里一片荒凉。 “总之,吴耀文败诉了,被剥夺律师执照,被刑辩行业排挤,被地头蛇打压报复,最后不得已远走他乡,或许是为了偿罪,领养了已故当事人抛弃在孤儿院的女儿,带她来到银江定局,还给她找了一个母亲,几年后却被妻子意外发现他是同性恋,导致妻子和他离婚。”说着,话音一顿,语调更深沉:“你知道你的养父是同性恋吗?” 吴晓霜此时呈现一种痴傻的状态,一时接受的信息太多,她的情绪跟不上反应,心境跟不上变化,只能用迷茫而惊疑的目光看着楚行云。 楚行云代她回答:“你应该不知道,不然你就不会编造自己被养父强奸的谎言。” 吴晓霜此刻的脑海中虽然荒芜一片,但她听到‘谎言’二字的时候,脸上血色褪去,目光陡然变的平静,看着楚行云似乎是想辩解,但因内心情感太激荡,太复杂,事先联系好的辩词反而无法说出口。 楚行云忽然离了椅背,上身向她倾斜,把自己放在和她很近的距离,近的几乎可以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用比室外湍急的雨水还阴冷的语调丝丝入扣的询问她的灵魂:“你是怎么骗了你的养父,让他心甘情愿的抛弃坚守了半辈子的职业操守,挑战法律伪造真相,让他站出来承担杀人的罪名?你是怎么办到的?哦——我明白了,你利用他对你的爱,利用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即使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是他很爱你,你对他谎称孙世斌已经死了?而且是你杀了他?所以他就自告奋勇义不容辞的站出来替你顶罪?你的养父很可怜啊——直到刚才,他还在坚称是他杀死了孙世斌,他以为孙世斌真的死了,他完全信任你,不怀疑你说的任何话,就算你告诉他你杀了自己未婚夫,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想尽一切办法帮你脱罪,就算用他坚守半辈子的名誉和善良做代价,他也愿意,你说,他是不是很可怜?前半生为了替你父母辩护而被剥夺职业生涯,后半生为了替你辩护而被剥夺晚年清白,如果你知道他和你们家的渊源,是不是就不会骗他了?” 吴晓霜还是不说话,只是呼吸愈加急速,眼中水雾愈加深厚。 楚行云眼中暗沉,冰冷,冷的一丝光和热都没有,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又道:“不,你还是会骗他,因为你已经在自己的未婚夫和自己的养父间做出了选择,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了保护自己的未婚夫,究竟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吴晓霜眼中含着泪,做出最后苦涩又无力的挣扎,颤抖着苍白的嘴唇说:“世斌,已经死了。” 楚行云静止不动的看她片刻,从唇角豁隙露出一丝冷然的笑意,猛然站起身走到她正对面的审讯桌后的那一面玻璃墙前,敲了敲墙面,墙壁色光一闪,隔壁审讯室的全貌映照在透明的镜面中。 于是,吴晓霜看到带着手铐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是她口中已经被养父杀死了的孙世斌,而他的养父,被乔师师搀扶着站在墙边,佝偻着腰背,双手不自然的僵直的举在身前,即使手上的镣铐已经祛除,但他手上似乎还捆着一副无形的枷锁,沉重的让他放不下手,直不起腰,他像一头耗尽命数和气血的老牲口一样依靠在乔师师身上一声声的喘着粗气,用那双僵直又浑浊的眼珠看着孙世斌,他的眼珠就像落满灰尘的镜面,已经老旧污浊的倒映不出任何人的身影,看不到任何愤怒抑或是悲伤的情感,他已经被子女的谎言和欺骗折磨的哀朽不堪,像一具从棺材里拉出来的行尸走肉。 这个本来与可以隐于世的老人,赔上一生积累的功德,偿还的愧疚,坚守的良善,就这样在儿女亲手设置的一场骗局中,化成泡影,消失的无影无踪。 吴晓霜看到孙世斌的那一刻,被吓到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起身动作太过迅猛,眼前一片黑天昏地天旋地转,几乎昏厥。 她抬起酸软无力的手臂扶着椅背撑住自己沉重的身躯,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掉了下来,但她面容依旧茫然,似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悲从何来,又为何事落泪。 楚行云深沉的看她一眼,然后走到门口打开审讯室的门,把在门外等待已久的夏星瀚叫进来,夏星瀚的律师想要跟随,被他制止。 夏星瀚依旧不信任楚行云,把他视为郑西河同一类的怪物,正欲拒绝单独和警方谈话,就听楚行云对他说:“你难道不想知道杀害陈萱真正的凶手是谁吗?” 夏星瀚面带疑虑的看着他:“不是贺丞吗?” 楚行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如果贺丞是凶手,我陪他一起死在你面前。” 他堵的死誓给了夏星瀚踏进审讯室的动力,于是他看到了站在房间中心的女人,这个女人神色恍惚,目光惊疑不安,她虽然在哭,但是在她脸上找不到任何悲伤的情绪,倒像是敬业的演员一时入戏后无法抽离悲伤的情绪,却已经抽离了角色,忘记了为何悲伤,只是徒然且苍白的落着泪。 楚行云站在他们两人中间,三个人的位置形成一个三角形,每一方都不肯向任何一方靠拢,每一方都很坚固。 “现在,复述你杀害周思思的过程。” 他对夏星瀚说。 夏星瀚根本不惧自己犯了命案,甚至他很自豪,很得意,周思思的亡魂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祭奠,如果没有楚行云横插一杠,他甚至能顺利杀死贺丞。 “你让我说多少遍都可以。” 夏星瀚那双和楚行云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眉眼里泛着血红的光雾,杀戮已经将这名俊俏的少年变成一名食知髓的怪物。“萱姐跟我感情好,她什么都告诉我,包括她被周思思哄骗,把她介绍给一些大人物,是她告诉我在一次假面宴会中他遇到一个带着蝴蝶面具的男人,那个男人很喜欢她,还约她第二天出来吃饭,但是我却再也没接到她的电话,直到她的尸体在江水下游的浮滩被发现,我知道是谁杀了她,警察却不知道,你们警察竟然连我都不如,我在贺丞的书房里发现的面具足以定他的罪,可你们却视而不见——” 楚行云冷声打断他:“别岔开话题。” 夏星瀚冷哼一声,接着说:“我接近周思思,就是想知道萱姐死前接触的都是那些人,后来她把我介绍给江召南,江召南又把我介绍给贺丞,我在贺丞家里度过的那一夜里其实我有充足的时间杀死他,但是悄无声息的杀了他太过便宜他,我要揭露他的真面目,所以我偷走面具,取走他的指纹,开着他的车接走周思思,把她带到监控盲区高速上,就像贺丞杀人的方式一样,先把她强奸,然后杀了她。” “所以你承认是你杀了周思思,模拟成蝴蝶公爵的手法,是为了把蝴蝶公爵引出来。” 夏星瀚供认不惟:“没错。” 楚行云又看向吴晓霜:“现在你复述在玫瑰庄园参加宴会的所见所闻。” 吴晓霜花费很长时间才认清所处的境遇,她还是不敢相信楚行云把她的谎言拆到最后一层,仅剩最后一层真相,楚行云好像什么都知道,他就像一个能够读人心思的怪物,洞察力精准的恐怖,敏锐的诡异,她忽然对这位她一直以来敬而远之的警察产生浓重的恐惧,比谎言被拆穿还要更深层的恐惧。 她往后退到墙边,用双臂护着小腹,埋着头,负隅顽抗。 然而楚行云此时没有时间对她晓以情理,他猛然皱起眉头,态度凶狠又凌厉:“如果你不老实交代,我们就有权扣押你,甚至可以把你关进拘留所,到了拘留所,你觉得你还有条件让你的孩子在你肚子里待到临盆吗?!” 这一招或许对每个新生母亲都奏效,吴晓霜也不例外,只不过她比普通女人更聪明,身处无路可退的绝境还不忘和警方周旋,道:“如果你给我宽大处理,我就配合你。” 楚行云眼睛微微一眯,被她逗乐了似的,冷笑道:“你想要什么宽大处理。” 吴晓霜眼里渗出泪,但她依旧顽强:“我不想坐牢。” 楚行云不为所动道:“你现在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跟我谈判,如果你不说,你的未婚夫也会说,反正你的未婚夫涉嫌经济犯罪,数额巨大,他不在乎罪名是否多一条,或许还会迫不及待的把你供出来分摊刑责,你想试试吗?试试人性都多么卑劣,自私?看看你自己就知道了,根本经不起实验!” 他说的没错,吴晓霜的确不敢试,她的虚张声势被楚行云打回原形,霎时陷入哀默,无声无息的蹲下身抱住自己,浑身的盔甲像是剥落的墙皮般被肢解的支离破碎。 楚行云烦躁的看了一眼手表,指针即将指向七点。 他忽然逼近吴晓霜,浑身裹着浓重的煞气:“是谁带你参加宴会?孙世斌吗?他帮江召南转移江家的财产,所以得到入场券?那他也没有理由带你参加,除非你从那个时候就萌发了制造孙世斌假死,让你的养父顶罪的念头,所以你需要一个杀死孙世斌的动机,被他带去宴会却造猥亵侮辱就是一个很好的动机,你留下参加夜宴了对吗?所以你见过江召南,就是那个带着蝴蝶面具的男人!” 吴晓霜回想起那个夜晚,就憎恨羞耻的抬不起头,颤声道:“是,我见过他。” “继续说,帮你们制造视频伪证,把周思思的死推到孙世斌身上的也是他?!” “是,是他。” 争取到一位证人,楚行云再次转向夏星瀚,对准夏星瀚那双惊疑不定的眼睛,说:“你听到了?江召南才是宴会上戴着蝴蝶面具的人,而且他把周思思推到一个死人身上,为了就是终结这桩罪案,让被你引出水面的蝴蝶公爵再次沉入水底,只有真正的杀人凶手才会用尽手段掩盖一切可以追查到凶手的线索,这么简单的逻辑你难道想不通吗?!” 夏星瀚一阵恍惚,一阵清醒,他一直坚信的杀人凶手就这样被楚行云推翻,让他不甘相信也不敢相信。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和贺丞是——” “你说对了。” 楚行云边向他逼近,边冷笑着说:“我和贺丞就是狼狈为奸身心勾结的关系,我们两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都跑不了,那你他妈的还在害怕什么?无论你整倒我还是整倒贺丞,我们两个就都完了,现在有证据指向江召南也是杀害陈萱的凶手,你为什么不敢站出来指认他?你是证人,我保你受到最严密的保护,而我是警察,上刀山下火海的事当然是我去做,如果我把江召南拉下马,是替你报仇,如果我不能把江召南拉下马,死的就是我,只要我死了,贺丞肯定生不如死,反正你左右都受益,横竖都替陈萱报了仇,你还在犹豫什么?” 夏星瀚被他说服了,眼睛里再次浮现血红的光雾,狠声道:“谁说我不敢,我现在就控告江召南是蝴蝶公爵,是杀人凶手!” “好啊,那咱们立案?” “立就立!” 楚行云忽然冲门外吼道:“傅哥!” 傅亦开门走进来。 “立案,立刻带人搜查玫瑰庄园!” 楚行云大步走出审讯室,掏出十五分钟前就在口袋里不停震动的手机,来电显示是贺瀛。 “你在哪?” 贺瀛的语气依旧沉着。 楚行云疾步走向大堂门口“江召南的案子可以立案侦查了,他现在人在哪?” 贺瀛道:“半个小时前就断联了,我不是让你联系检察院出面吗?为什么贺丞会参与进来?” 楚行云看着玻璃大门外的疾风骤雨,掂起被杨姝竖在墙角的黑伞,漆黑的眼眸里涌现一层灼热的温度,沉声道:“你放心,贺丞会没事。” 第76章 捕蝶网【44】 绿丹山突起大火,即使从遥远的市中心,也能看到玫瑰庄园方向升起雨水也冲不散的浓烟。 楚行云站在警局大门口,眼睁睁的看着大火燃烧,眼睁睁的看着消防车碾着雨水在警局门前驶过,这场大雨也浇不灭的大火,被大火侵扰的玫瑰庄园,像是被将军抛弃的阵地,用自毁城池的悲壮来抵挡讨伐军队的入侵。 玫瑰庄园毁了,那就意味着江召南逃了。 所有空闲的外勤都跟随他在银江市错综勾连的公路上穿梭,没有人知道抓捕目标是谁,也没有人知道目的地在哪儿,楚行云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们是一支远征军,就算从天南跨到海北,也得顶着风冒着雨继续前行。 贺丞的手机只接通了一次,楚行云还未来得及和他说话就听手机里传来撞车的声响,随后电话被掐断,贺丞失联。 他又把电话打给纪临川,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贺丞呢?!” 纪临川那边风雨加急,道:“贺丞?你是说一直挡在前面的那辆福特suv是贺丞?” 贺丞没事。 楚行云稍有心安,又问他们的位置。 “往城南机场去的十六号公路,咱们现在到底是在抓谁?!” 楚行云满面肃容,冷冰冰的吐出两个字:“衙内——抓不住他,你我都得完蛋!” 或许是因为天降大雨,十六号公路此时人烟绝迹,车流甚少,只有一个车队相连成的追击线沿着主干道一路向南狂奔。 车头遭受撞击的福特suv再次被两辆黑色哈弗加速甩到身后,险些撞到后方紧追不放的检察院车辆,纪临川及时向右打了一把方向,才躲开福特的车尾,方才楚行云说那辆车里的人是贺丞,而此时贺丞又在不要命的帮他们追击前方的两辆哈弗,让他实在搞不清楚这场追击战的最终目标是谁。 他想和贺丞通一通气,但是福特suv稍微调整车形后就狠加马力,轰鸣一声急速的往前窜去,转眼就把所有车辆甩到身后。 哈佛忽然变道,从直行主干道变到右转弯车道,看来是想逃离前后夹击的窘境,在百米后的路口转弯冲入辅路,但是福特suv紧咬不放,也跟着变道,甚至抢先一步把车挡在路口前,把哈佛的去路拦的死死的。 暴雨天,路面湿,车轮易打滑,纵使贺丞车技尚浅,没学过漂移甩尾,但在急速转弯下,恶劣的坏境中也不得已来了一个与楚行云的技术不相上下的漂移加甩尾。 福特suv加长加高的车型一个打横把道路堵死,因为惯力过猛,所以车身猛然向左倾倒,还好轮胎抓地力够强,沉重庞大的钢铁身躯略有摇晃后又重重落地,否则当真要翻车。 两辆被堵住的哈弗不得已停下,领头的哈弗车头雨刷不断的摆动,车头闪光灯不停的在雨幕中闪烁。 三两检察院车辆迅速赶到把哈弗包围,纪临川从车上下来,连车门都来不及关,顶着雨走到哈佛车旁,双手拍在漆黑的车窗上:“车里的人下来!” 坐在哈弗里的人并没有下车,倒是那辆拦路的福特suv发出一声摔车门的声响。 贺丞从车尾绕出来,从容的走在大雨中,浑身上下被雨水淋湿,脸上那副金丝眼镜的镜片往下淌着淋漓的雨水。 他绕过车身,倚在福特车头上,双脚随意的呈十字型站着,微微垂着眸子,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对被他拦停的哈弗,和检察官都不闻不问,貌似他的目的就是拦截车辆,至于下一步应该做什么,会发生什么,他毫不关心。 纪临川见他没有继续插手的打算,不禁感到有些头疼,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坐在车里不肯下来的人是谁,但是他机敏的嗅到,今天这场追击战把贺丞也牵扯进来,那就说明贺丞就算不是当事人也陷于其中,又想到楚行云早上跟他说过‘郑西河背后的人。’,而和郑西河站对立双方的也正是楚行云,郑西河下落不明,楚行云又让他前来抓捕哈佛车里的人,那就说明坐在哈佛里的人就是使郑西河反水涉案,更是企图谋杀他和贺丞的人—— 纪临川很快明白了,他这是被楚行云当枪使了,抑或是被他强拉进队伍里来了,不管他如何考虑,愿不愿意,如今的情形真如楚行云所言,抓不到这个人,他们两个都得完蛋! 虽然明确了利害关系,但是纪临川却不愿意进行下一步行动,原因很简单,这是楚行云的战场,楚行云应当是主将,就算他被楚行云强拉入伍,也是个辅助的角色,更何况,他还无法确认车里这条鱼有多大,是否会撑破渔网虎归南山。 在政海里浮沉久了,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观望。 被团团围住的哈弗停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有两盏闪光灯有序的闪着,漆黑的车窗玻璃隔绝里面的人影。 纪临川见状,更不敢轻举妄动,他看的出来,黑色哈弗在等待救援 但是在救援之前赶到的却是追兵。 几辆警车陆陆续续的停在公路主干道上,乱七八糟的停车位几乎把整条公路堵的瘫痪。 楚行云从为首的一辆警车上下来,用力甩上车门,浑身沐着雨从车辆的缝隙中钻进这片被围困的战场,径直走向黑色哈弗,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用肘子击碎车窗玻璃,然后伸手进去打开车门,揪住江召南的领子把他从车里拽出来,抵着他的额头吼道:“妈的,你想跑?!” 江召南在他恶虎般的气场衬托下,像是一只无辜的羔羊,雨水沿着他白净的面庞滚落,一双柔软漂亮的眼睛略显茫然的看着他,蠕动了一下嘴唇,貌似是想说什么,但是下一刻就被他一拳打翻在地上。 他倒在地面的积水里,污浊的雨水渐了他满脸满身,身上昂贵的休闲装顿时变得脏乱。 楚行云跟过去不依不饶的跨在他身上,蹲下身又揪住他的领子,赤红着眼眶,唇角嗜着一丝恶毒阴狠的冷笑:“你放火烧玫瑰庄园,把那些女孩儿的尸体全烧了?事到临头你连个全尸都不给他们留!” 此时一直跟随江召南的保镖从车上下来,似乎是想解救江召南,阻止楚行云,但是他还没接近楚行云,就被一条挡在他身前的手臂阻拦。 贺丞拦住他,垂下眼睛轻飘飘的看了一眼他伸到后腰的手,唇角微微一勾,讪笑道:“看清楚局势,当着警察和检察官的面,你敢亮武器?” 他的确不敢,于是把手放下,看着楚行云又往江召南肚子上捅了一拳,只觉得刑警的确有手段,打的尽是不容易留伤的地方。 江召南貌似被楚行云打晕了,脸上浮现接近于无知的空白和茫然,既不反抗,也不躲避,而是坦然接受,直到听到贺丞的声音,才如灵魂入窍般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于是他拖着一条瘸腿歪歪倒倒踉踉跄跄的站起身,腰却怎么也直不起来,用无比痛恨的目光看着贺丞,发了狂般吼道:“你分明跟我是同样的人,现在你有什么资格扮演正义的一方阻拦我!” 贺丞手里捏着眼镜腿朝他转过身,立在暴雨中风平浪静的看了他片刻,随后冷冷一笑,轻声慢语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都不清楚,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和你一样?我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我是人,而你不是。” 他说完这番话的,目光移到楚行云身上,眼中冰冷的神色霎时被雨水冲刷,变的格外柔和。 楚行云泄过私愤,平静了不少,在贺丞看向他的时候和贺丞匆匆对视一眼,随后招来赵峰和另一名刑警,漠然道:“带走。” 江召南在和贺丞对过话之后,脸上再次浮现跌入深渊底层般的空白和迷茫,直到双手被扭住,右手被拷上一只冰凉的手铐,他才猛然回神,极力挣扎着嚎叫道:“没有人搭救我!贺丞,我和你唯一的区别就是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无论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没有人在乎,无论我怎么作恶都没有人管我,更没有任何人愿意帮助我,没有人救我,没有人!” 楚行云听着他回荡在雨中的哀哭,看着他脸上的泪水被雨水稀释,心中冷硬坚实的一角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被触动,甚至有些疼。 是啊,一个迷途的人,却无人搭救,只能一步步有去无返的,穷途末路的,走向灭亡。 贺丞说过,像江召南这样的人,其实是在盼望着一场审判,如果没有第三方的介入,江召南将如愿的步入制衡罪恶的法庭,接受来自魔鬼的审判。 国安部的忽然介入,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国安刘处长一下车,楚行云就预感到今天这场暴雨,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落幕了。 无论是从阶级统治来说,还是从执法权力来说,国安部都拥有‘优先抓人权’遇到这种情况,连检察院都得退居二线,更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刑侦队长。 刘处长在秘书的撑起的伞中走到楚行云面前,礼貌性的向他转述了江召南涉嫌泄露华夏银行国家资金账户信息,现在国安部要把他带走调查,说完,两名国安警察就将江召南接手。 刘处长了了一句话,就把江召南的嫌疑人身份从杀人犯转换到政治犯,其中的差距,可谋取的手段,调停的余地,真的太多了。 楚行云被大雨浇的狼狈不堪,雨滴打在他身上,貌似是在向他施刑,他在滂沱大雨中屹立不倒,灵魂却在摇摇欲坠。 在江召南即将被国安警察送进黑色防弹车时忽然扬声道:“等一等。” 被冻结似的眼珠微微一动,迎着刘处长不满的目光,他笑着说:“刘处,实不相瞒,我手里也有逮捕令,现在控告方指认江召南是隐藏多年的杀人犯,按照正常的羁押程序,江召南得从我手中转交出去,如果嫌疑人江召南还有其他罪状在身,请您稍待几日,在我们把他移送检察院后,您再按照程序抓人,实在对不住了,刘处,让您白跑一趟。” 刘处长深沉不语的看他片刻,随后说了一句极其富有内涵的话:“老杨怎么用的人。” 沉寂了多时的江召南此时忽然暴躁起来,和两名警察拼命拉扯着自己的手臂,极力挣扎,掉头冲着楚行云喊道:“我不跟他们走!求你带我走,他们只想堵住我的嘴,我宁愿死在你手里!楚队长!求求你把我带走!我什么都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你!那些女孩儿的确死在玫瑰庄园!是我们——” “砰!” 刺耳的枪声忽然响彻惊雨,震碎了一片片雨幕,留下支离破碎的珠帘。 楚行云只留神去听江召南在说什么,等他听到枪声时,江召南的胸前已经被子弹贯穿,精准的枪法命中他的心脏,一枪致命。 开枪的不是刑警,也不是检察官,更不是国安警察,而是一直跟随江召南的保镖。 保镖开枪射击江召南后,立即丢下手枪双手抱头跪在地上,平静的面孔上一丝感情色彩都没有,貌似他刚才开枪瞄准的不是他的雇主,而是一个形同虚设的枪靶。 江召南躺在地上,怔愣着双眼望着天空,心脏的位置被子弹贯穿,正在源源不断的冒着血花。第一个跑到他身边的是楚行云,其次是贺丞,楚行云蹲在他身边用手按压住他的心口,大声呼喊着:“把他抬上车!” 但是贺丞却忽然按住他染满鲜血的手,对他摇了摇头。 江召南的确已经不行了,他想开口说话,但是嘴里一直往外涌着血,血呛在喉咙里使他的声音愈发微弱。 楚行云弯腰把耳朵贴在他嘴边,才听到他在说:“原来这么疼——” 江召南忽然握住楚行云为他堵伤口的手,侧过头在他耳边说:“其实我一直在等你,楚队长,我在你等找到我,我的身体里藏了一只蝴蝶,我在等你帮我杀了它。” 江召南的尸体和他的保镖都被刘处长带走了,公安联合检察院实施的抓捕行动就在一声枪响后落下帷幕,暴雨还未歇,貌似一时半会是停不了,地面不断堆积的雨水把江召南留下的一滩血冲刷的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干净的好像连江召南此人从未来到世上,更没有他游荡在人,罪恶而迷茫的灵魂。 贺丞在雨中默默的走到他身边,也看着血液融化的地方,说:“那个人,不是在保护江召南,而是在监视他。” 楚行云知道他说的是杀死江召南的保镖,没说话,想听贺丞继续说下去。 贺丞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他买下玫瑰庄园不久,右腿就落下重伤吗?” 楚行云转头看着他,眼珠黑的一丝光都没有。 贺丞看着他的眼睛,极轻的叹了一口气:“整块髌骨几乎全部被打碎,是他父亲干的,为了防止他继续作案,所以——” 楚行云唇角一咧,脸上隐隐浮动着笑意:“所以他才会到绿园养伤,蝴蝶公爵谋杀案才会戛然而止。” 说完,牵动他面部的神经忽然崩断,又恢复了面无表情,冷冷的吐出两个字:“畜生。” 虎毒不食子,但是这位派人监视儿子的江先生却能对儿子下杀手,两个人都是畜生。 畜生! 江召南的死,再次把浮出水面的蝴蝶公爵打入海底,从玫瑰庄园火灾现场回来的傅亦回忆那场大火,只说:“什么都没剩下,地基都被掘光了。” 如今江召南死了,证据没了,所有的推论不攻自破,用杨局的话说:“人都死了,查什么查?” 国安部应该和华夏银行存在某种交易,或许就是刘处长口中的国家资金账户,而江召南早就被华夏银行和国安部双方当做堵枪口的人肉屏障,政要高官的子弟死于证据不足的追捕中,这对涉案的任何一方人员都是一次重创,无论是否是在履行职责,秉公执法,现在江召南不明不白的死了,连一场审讯都没有,参与行动的追捕人员都处于谈判的下风口。 楚行云本以为江召南的死将引来刑侦队换血,乃至整个市局的天摇地动,他也做好了卷铺盖回家,甚至深陷囹圄的准备,不料从杨局口风中得知,国安刘处长为他说好话,说他党性强,有责任心,虽然行事有些莽直,但也是依法办事,而且江召南没有死在他手里,他构不成直接责任。 楚行云明白了,江家是在向他示好,向他求和,不,应该说是在借他的手向贺家伸出橄榄枝,如果这次的抓捕行动贺瀛和贺丞没有参与,而是他自不量力胆大包天,试图揭竿造反,那他的下场,不会比江召南好多少。 他和检察院的人坐在一起开会时,贺丞在他的办公室等,从傍晚一直等到深夜,等到身上的衣服自然晾干了,楚行云才回来,拿着厚厚一叠检讨材料。 楚行云累了,什么都不想说,把文件扔到桌子上,径直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夜晚湿润的凉气透过窗口吹进来打在贺丞身上,才把贺丞唤醒。 贺丞睁开眼睛,就见楚行云背对着他站在窗前,在抽烟。 有所预感般,楚行云回头看到了刚才还在阖眼睡觉的贺丞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坐在办公桌后的皮椅上,看着他。 楚行云沉默着把一根烟抽完,随后把烟头随意的按灭在窗台上的盆栽里,转身朝贺丞走过去。 贺丞胳膊撑在桌子上,扶着额角,奔波了一天所以没什么精神,轻声问:“怎么样?” 虽然他的口吻很平淡,但是楚行云能在他眼睛里看到浓重的忧虑。 他看的出来,贺丞在担心江家趁机搞死他,最好的结果反而是永久性停职,但是他更怕楚行云尚留着一口气就不肯认输,非要做一只身死不僵的百足虫,挑战已经归于平静的平衡天木。 楚行云很清楚,江召南的死恰好是地震之前的大撤离,用一条生命向暗暗咆哮的地心深处献祭,换来大局平安,江家政要需要息事,贺家政要也需要息事,下至银江上至中央都需要息事,这趟浑水本就不应该被搅起来,是他一意孤行不停劝阻非要把沉寂了多年的死水搅合的风云骤变。 贺丞一而再再而三的遇险,就是拜他所赐,就在刚才的会议上,他意识到了,浪潮之下,没人真正关心罪恶与真相,人人都在明哲自保,人人都在拉帮结派,人人都在拼命的在倾斜的政治局势中寻找一种平衡,能将各方伤亡降到最低的平衡,死去的江召南为各方握手言和搭建一块平衡木,只要他们之间达成契约,这场风波就能安然度过。 刘处在电话里甚至这样‘安慰’他:反正人已经死了,也算是你们抓捕成功。 是,江召南的确是死了,他的目的也是让江召南被判死刑,但是江召南死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死的毫无意义。 他和死亡之间永远缺少一场审判。 楚行云再次哀默于自己的无能和渺小,在不可撼动的制度与规则面前,他如同一介蝼蚁。 他向贺丞转述会议上 的审判结果,没放过贺丞听完后,那如释重负的神情,同时看到他因为放松神经,显得更加疲惫懒倦的脸色。 贺丞靠在椅背上,目光松懈又柔和的看着他,微微扬着唇角,笑的有些无奈:“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他就像一个攻城十座而被累倒的将士,却因为主帅的好强好斗,时刻准备着提枪上马,拼尽余力去战斗。 楚行云细细看了他片刻,有生以来头一次对自己的坚持和顽固感到内疚,感到负累,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他还有贺丞。 贺丞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摊开手掌放在贺丞眼前。 是一个小小的u盘,江召南临死前抓住他的手,塞进他的掌心,还残留着江召南身体里的血。 “我知道。” 贺丞淡淡的笑道:“看到他趁乱往你手里塞了一个东西,如何?你打开了吗?” 刚才着急想打开,现在,却不怎么想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疲惫袭来,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u盘里的东西,如果江召南提供可以打破此时平衡的线索,那么他心中再次获取的平静也会被打破,放在以前,他一定毫不犹豫的迫不及待的推翻政治家的论调和口号,但是现在,他真的有所忧患,忧患自己的渺小,现实的强大,忧患和他站在一起的贺丞是否会受到牵连。 “还没有。” 楚行云把u盘放在桌子上,回过头看着他,问:“你想让我打开吗?” 贺丞撑着额角笑说:“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都不会阻拦,无论你打不打开,打开后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都不在乎,我甚至不在乎你会做出什么事,如何应对,我只在乎你会不会伤到自己,每一次出战后,能否平安归来。” 方才还坚硬冰冷的心,就这样被他暖热了。 楚行云感到被雨水淋湿的五脏六腑被一团火烘烤着,把他渗进骨髓中,流进血液里的冰霜一点一点的蒸发殆尽。 忽然,他觉得很累,他抿着唇角,露出一点疲惫的笑意,弯下腰用双手撑着椅子扶手。低下头把自己放在和贺丞很近的距离,近的几乎贴上他的额头。 楚行云什么都没说,只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抬起右手放在他的脸上,帮他擦去雨水干涸后留下的一滴印记,轻声道:“你放心,为了能多陪你几年,我会改正自己顽固倔强的坏脾气,调整自己不知死活的行事作风,有必要的时候学着退让,不再奋起直追不留任何余地,尽力让自己免于置之死地而不知可否再生的境遇,命只有一条,豁出去了,可就没了,我得留着它,陪你一起活。” 贺丞被强光刺伤般闭上眼睛,眼睫不断的颤动,抬起手捂着他抚摸自己面庞的手,转过头在他掌心里烙下一个深长有力的吻。 他的气息很烫,洒在掌心里暖洋洋的,像是被一根羽毛轻轻的撩拨着。 楚行云心里忽然一颤,看着贺丞闭着眼睛亲吻自己掌心的侧脸一时出了神,没察觉他的呼吸越来越烫,等到发觉他的神态不太对时,贺丞已经把脸埋在了他的掌心里。 贺丞打小免疫力就不好,淋雨必感冒,今天淋了一场暴雨,又在办公室里坐了将近大半天,现在发烧了! 作者有话要说: 楚行云是很在乎贺丞的。 另,此案终结。 第三卷:一级谋杀 第77章 一级谋杀【1】 绿江出版社把孙世斌告上法庭,罪名是盗取挪用客户资金。而那三点八个亿,早已神不知鬼不觉的被江家召回。托死人江召南的福,江家不愿再惹事端祸起萧墙,所以孙世斌面临的指控只有一项。不过对他来说牢狱之灾在所难免,面临的指控是一项还是两项,意义都不大,结果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赔了名誉和自由。 孙世斌被法警带走上庭审判的当天,楚行云也在观众席旁听,身边坐着吴耀文,前排坐着吴晓霜。 吴耀文看着被告席上的女婿,眼睛里流淌出经岁月风霜后,浑浊的幽冷。 法官尚在高声宣读孙世斌的罪状和一审结果,楚行云坐在吴耀文身旁,面无表情的听完整个过程。直到中场休息,孙世斌被带入后场,本来就空荡的观众席走了几个人,只剩下这桩案件中的所有当事人。 楚行云扭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吴耀文,吴耀文接过去,攒在枯瘦干裂的掌心里,没有喝。 据说吴耀文被开除了,在饲料厂辛勤做工几十年,一朝官司缠身,恶言接踵而至,他彻底的被社会抛弃了。 楚行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放在他面前,说:“如果有需要,找他帮你安排工作。” 名片上印着肖树的名字,职位是总裁高级助理。 吴耀文的尊严和傲骨早已在被地头蛇驱逐出家乡时,就丢在了沿途路边,接受善意的援助和抚慰,对他来说是唯一的出路。 他向楚行云道谢,然后认真的收起名片,浑浊幽冷的目光移到左前方的一个背影上。 楚行云循着他的目光看向吴晓霜,据他所知,吴晓霜的骗局被拆穿后就没有面对养父说一句话,更是连家都没回。这几日都住在宾馆,他并不知道她对养父是否怀有愧疚和自责,是否在用冷漠的外表来掩饰饱受煎熬的内心,他只知道这个女人太自私,太绝情。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您很爱您的女儿。” 楚行云对吴耀文说:“但是她并不爱您。” 他看到吴耀文像两口干涸的泉眼似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丝湿润的水汽,道:“是我对不起她,没有保护好她的父母,我想补偿她,把她当做亲生女儿补偿她,但是我没做到,从小给她的物质生活就次于其他人,她并不是想害我,她只是很想要那笔钱。” 楚行云却说:“无论她的出发点是什么,都把您放在填补法律漏洞的第一顺位。即使您将付出自己的名誉和生命,她也不会悔改,或许您能补偿她的物质生活,但您弥补不了她残缺冰冷的内心。生来是毒蛇的人,不会被人心焐热。” 吴耀文貌似听进去了,貌似没有。貌似听懂了,貌似依旧糊涂着。抑或者他很清楚,很明白,他只是做出一副糊涂样,企图守护父女俩残存的亲情。 前排忽然站起来一个人,是吴晓霜。 吴晓霜离开观众席微微低着头,习惯性的把手放在小腹上,径直的朝出口走去。 “我先走了,楚队长,我得把晓霜接回家,她在外面住没有人照顾她。” 他听到吴耀文略显匆忙的说,然后把水瓶还给他,并再次的诚恳向他道谢。 吴耀文在夹道中走向闪现着阳光的出口,走了两步忽然停住脚步,回过身对着楚行云鞠躬到底:“谢谢你们没有追究我前妻的责任。我请求她对警方说的谎言,和我对警方说的谎言,我会用我所剩不多的寿命,怀着愧疚和罪责,尽力弥补。” 目送背了一个世纪兴衰荣辱的老人佝偻着腰蹒跚离开,他心里再次感到一阵似曾相识的哀凉。 孙世斌的一审很快结束了,判刑八年整。 下一场庭审的主角是夏星瀚,但是楚行云没听,他已经取得夏星瀚必死的口供,强奸加杀人,数罪并罚,死刑难逃。 他审讯犯人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杀人,而是把魔鬼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夏星瀚尝过血,他的眼和心已经被血光蒙蔽,从他选择效仿蝴蝶公爵将周思思先奸后杀那时起,他就已经成了另一个蝴蝶公爵。 以暴制暴并不是执法不严下的顽强抵抗,而是寻找一个伟大的借口鼓舞自己与妖魔同化。 法院数层阶梯之上,国徽之下,楚行云站在大门口点了一根烟,随着烟雾悠长的叹出去一口气,静静的抽了半根,随后看到一个女人从路边出租车里下来,身材高瘦,带着墨镜和遮阳帽。 即使看不到她的脸,楚行云也察觉到她身体里散发的幽怨与哀伤,这种气息像一团阴云般笼罩着她,与她如影随形。 他还记得陈萱的样子,和死去的陈蕾长得很像,此时看起来,陈萱身上永远少了逝者带走的生气与活泼。 陈萱埋着头只顾走路,没有察觉从台阶上下来一个男人与她擦肩而过。 贺丞生病了,感冒发烧加上伤口炎症,被他强按在医院输了两天液,昨天才大赦出院。 他这两日忙着写复职申请,忙着开一场场冗长的会议,忙着与法院移交犯人交接工作,一直忙到贺丞出院都没时间看他。 贺丞虽然对他的冷落没说什么,但这厮善于攻心,尤其善于用文火慢烤,住院时每量一次体温每换一次药都拍照留存给他发过去,意图再明显不过——你不来看我?我都快死了你还不来看我?! 楚行云有一次在会议上收到他发来的图片,是他拍的瓶瓶罐罐,还有刻意入境,正在打点滴,打到发青的手背。 楚行云当时就心疼了,贺丞皮肤白,手指修长骨骼精细,他的手一直很漂亮,此时他手背上针眼遍布,血管鼓胀,青青红红的看着好不凄惨,于是在台上的陈词滥调轰炸下,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下面开小差回复道——晚上下班去看你。贺丞回复的很快——你昨天就是这么说的,还有前天。 楚行云眼角一抽,心说这小子当真小心眼儿,尤其是记仇的本领,简直到了吹毛求疵睚眦必报的地步,回想起昨天一时疏忽没接到他的电话,等得闲了给他回拨回去,这位爷已经摆起了谱,端起了架子,说起话来冷言冷语对他爱搭不理,真真比小满还难哄。 他不敢怠慢,连忙道:今天一定让你看到我。 岂料,他刚说完就食言了,因为领导请参会人员聚餐,没人敢不去,才复职不久正处风口浪尖上的楚行云也不敢不去,说到底江召南的死他得分摊责任,最近谣言四起说他弃了贺家转投江家,弄死江家子弟都落了个囫囵外加官复原职,也有人说他和郑西河打暗战,手段更高一筹将郑西河败走,从此银江市刑侦队唯他独大,不日或高升公安厅。 总之楚行云在逝去不久的漩涡里全身而退,且根骨未伤,让许多人觉得不可思议,都认为他不是抱稳了贺家,就是抱稳了江家,只待一场东风起,他日定将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些流言他早有耳闻,且心知肚明,但他过耳不过心,照例没往心里去,但是场面工夫必须做足,才答应了贺丞要步步斟酌,小心行事,无论饭局上风云多么诡谲,他都得和大部队保持一致才行。 台上领导声情并茂的说出一座酒家的名字,台下参会人员捧场的发出雷鸣的掌声,楚行云差点在掌声中死过去,垂着脑袋千不是万不是的给贺丞赔不是,说:刚才我说什么?明天一定让你看到我! 贺丞:……你是故意的。 乔师师老早就注意到他拿着手机摸鱼开小差,不知道在跟谁聊天,于是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肋骨,边鼓掌边低声问:“干嘛呢?” 楚行云糟心的扶着额头,一脸的哭笑不得外加摇头叹气,想了半天,叹了口气说:“哄媳妇儿。” 乔师师:…… 诡异的沉默了片刻,随后这妮子就癫狂了,楚队正在谈恋爱的消息从她为起始,传便了从在座的市局参会人员,像一阵风一样准确无误毫无偏差的吹到了每一位同事的耳朵眼里。 楚行云发觉到异样时,他已经成为来自四面八方如狼似虎的旁观群众那欣慰又激动的眼神扫射中心。 每个人都像亲娘嫁了女儿那么热情又亲切。 楚行云:…… 他们的人坐的很分散,人数虽然不多,但辐射范围很广,乔师师是怎么做到把消息传递给他们每个人的?其他人就算了,坐在最后一排犄角旮旯里与扫把水桶为伍的赵峰方圆两米都没有自己人,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还把巴掌拍的像海狮。 楚行云就在雷霆掌声中,来自同事友爱热情的目光注视下,默默的黑了脸。 走出会场,楚行云立刻被十几人团团围住,以乔师师和赵峰为主力军叫嚣着要他把嫂子带出来,兄弟们不挖墙角只饱眼福,赵峰更是再次学海狮式欢呼鼓掌,扯着脖子喊:“你终于脱单了啊队长,小的们等这一天等的好苦!” 他们这边拉帮结伙沸反盈天,吸引其他警局参会人员频频回头,连会议高台上的孙书记都惊动了。 孙书记踱到他们身边,笑着说:“很精神嘛,年轻人。” 楚行云用拇指和食指卡住赵峰的脖子防止其出言不慎,陪着笑道:“瞎闹,瞎闹。” 随后孙书记点了他一下,说:“待会儿和你喝两杯。” 酒席一直从傍晚六七点开到凌晨两三点,他被两位领导堵得死死的,想早走一会儿都不行,酒桌上的人换了一番又一番,酒菜撤了一次又又一次,纵使他酒量好,也被浓重的烟酒味熏醉了七八分,像个陪酒的小姐一样一直作陪到最后,直到领导们尽了兴,才重获自由。 还是乔师师把他送回家,临走前提醒他明天孙世斌和夏星瀚明天上庭受审。 从法院出来,也到了和贺丞约定的明天,贺丞昨天出院了,现如今在家候着,数着时间掐着秒等他露面。 楚行云回到局里打算再赶半天工,但坐在办公室总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第三次从手中的文件中分神,看向墙上的指针时,指针已经逼近了规定的下班时间,于是把文件潦草一收,拿起外套准备回家。 在办公室门口撞见了推门而入的傅亦。 傅亦看到他,眉心一扬,扶了扶眼镜,笑问:“下班?” “下班。” 楚行云按住他的肩膀抬脚往外走,却听傅亦叫了他一声。 傅亦温厚的笑道:“听小乔他们说,你处对象了?” 楚行云愣了一下,嘬着牙根恼道:“这傻妞儿整天没正事干吗?!派她出差!” 傅亦的眼神有些玩味的瞅着他,温声细语道:“你急什么,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传,连杨局都在问你的女朋友是谁。” 楚行云顿时觉得他们这栋楼简直是一个八卦集散中心,歪风邪气就是被乔师师一手引领的。 此时杨开泰并着科员小姑娘从他办公室门前经过,杨开泰看到他,很是热情的朝他跑过去,从兜里摸出什么东西塞到他手里,活泼洋溢道:“队长,这是我爸让我转交给你的门票,说你约会用的着,你好好用啊。” 说完和小姑娘走了,一路上还在嘻嘻哈哈嘀嘀咕咕的。 楚行云沉着脸把两张门票看了一眼,顿时啼笑皆非,杨局真是老糊涂了,竟然送他两张凯迪拉克秋季新品展销会入场券,带姑娘去看车展的只有两种男人,一种是炫耀财力用言语暗示那款车形更适合车震的花花公子,一种是缺乏财力用言语暗示对方最近脚力不济需要更换坐骑的小白脸。 虽说贺丞不是姑娘,但是带他看车展同样怪异,因为楚行云以前看车展一半是看车一半是看车模,现如今车模最好不要看了,车看了也没用,他又买不起。 傅亦也看到了门票背面彩印的火辣美女,扶着镜框笑道:“的确不适合你们去。” 楚行云说那可不是,然后把门票揣了起来,忽然咂摸出刚才傅亦的话有些不对,转过头一脸探究的看着他。 傅亦认真的给他建议,道:“你的兴趣爱好这么缺乏,和贺丞出去最好还是听他的。” 楚行云似惊似吓的看着他:“操——你都知道?” 傅亦有些无语,心说我可没有你那么迟钝:“你们上次在车里那么明显,还用猜吗?” 楚行云稍微一回想,就想起他说的是那天,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又一想,他的男朋友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更没犯了那家王法,干嘛要小心翼翼躲躲藏藏? 如此一想,他心里特敞亮,特无惧,一路大摇大摆横着走出市局,经过警察办公区时还往乔师师桌子上扔了二十块钱,叼着烟嘴儿道:“辛苦,今晚留下加班,钱给你买泡面,看你最近的面相老了十几岁,加个蛋补一补吧,咱还得嫁人。” 第78章 一级谋杀【2】 乔师师捧着两张十元钞票哭天抢地,楚行云已经精神风发的走了。 他的车被毁了,后勤报销的钱还不够买车轮子,目前出行靠一辆赵峰收了白菜价绕给他的电瓶车,一路上四面通风,甚是爽快。 回到家,他想喂喂猫,却发现两只猫连着猫蓝都不见了,客厅茶几上留了一张纸条,是肖树的字迹,告诉他——先生担心你没时间照顾大满小满,让我把他们接走了。 落款日期是今天早上。 又想起贺丞昨天出院,此时也应该在家,楚行云立马意识到贺丞是在变相的把他往家里请。 于是他下楼跨上电动车,又出发了。 到了九里金庭小区门口,保安拦住他认了好一阵子才确认他是7楼住户贺先生家的座上宾,楚行云被放行后顿感苍凉,他觉得有必要买辆新车了,再骑这辆破电驴,连贺丞的门都难登。 到了717门前,他掏出门卡打开房门,刚进玄关就听到里面传出软乎乎的猫叫声,和贺丞冷冰冰的声音:“站好了,别动。” 他换上拖鞋走到客厅一看,见贺丞坐在落地窗边的一张单人沙发上,撑着额角的翘着腿,搭在右腿上的左脚把趴在他脚背上的小满往后勾了一下,垂着眼睛懒洋洋的看着它说:“往后退,离我远点。” 小满性子贱,谁对它不好它偏粘着谁,此时就蹲在百般嫌弃它的贺丞面前,半个身子都湿漉漉的,可怜兮兮的冲他喵喵叫。 楚行云站在客厅,看着他逗猫的样子,觉得眼前这幕非常赏心,他能看很久。 “怎么了?” 他把外套脱掉顺手扔到沙发背上,朝贺丞走过去。 贺丞故意晾他,再他进门后还没什么表示,听他说话才勉为其难的瞥他一眼,开口跟他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跳进牛奶盆里了。” 楚行云走到他身边,低下头把小满看了两眼,发现这厮身上白绒绒的毛染上牛奶都结成了毛毡子,于是用脚小踹了它一下,心累道:“怎么不给它洗澡?” 贺丞眼睛往上一翻斜他一眼,绷着脸冷冷道:“你的猫还是我的猫?” 楚行云瞅着他,当然听得出贺丞是在跟他发脾气,气他不守诺言,说好了隔日来看他,结果等他出院了都没露面,一消失就是两三天。 楚行云自认理亏,于是顺着他,笑道:“当然是我洗了。”说着就要提起小满去浴室,小满成了精,似乎能听懂他们说话,被他提在手里开始胡乱扑腾,完全展示了什么叫做静若处子动若疯婆子,不禁呲哇乱叫还四肢乱抓,整只猫凄厉的像是即将赴刑场的壮士。 小满最讨厌洗澡,每次洗澡都像拿硫酸泼它,这次也不例外,楚行云险些控制不住它。 贺丞皱着眉看着小满的疯样:“先不管它,等它睡着了把它按进水里,你先把自己洗干净吧。” 楚行云稍一松手,这货就跳下去迅速的躲在趴在地毯上啃玩具的大满身后,也就这个时候它愿意屈尊降贵和大满亲近,每次洗澡都先把大满推出去,有时候楚行云真觉得它成了精,成了妖怪,或者身体里宿了一个千年老妖的魂魄。 经贺丞一提醒,他也觉得身上有些汗味,后悔自己出来的急,也忘了洗个澡换身衣服。 贺丞不看他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弯腰扑打着站到裤脚的猫毛,淡淡道:“穿我的,衣帽间里的衣服,自己拿一套。”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楚行云也没有矫情,上到二楼随便拿了一套看起来没怎么穿过的棉麻素色家居服,回到一楼走进浴室。 浴室很快响起水声,贺丞坐在沙发上看着浴室紧闭的推拉门,眼睛里慢慢跑了神,不长记性的小满又回来盘在他脚背上用尾巴来回扫着地毯。 贺丞回神,垂下眸子看着它,冷声警告道:“下次再从桌子上往下跳,我就把你从阳台往楼下扔。” 小满不满似的,从喉咙里咕噜一声。 楚行云很快冲了个澡,穿着短袖和长裤走出来,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光着脚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了一瓶啤酒出来,贺丞只喝白葡萄酒,啤酒红酒白酒之类的全是给他准备的。 他只顾着开啤酒罐,没发觉贺丞看他的眼神陡然变暗了。 他在家喜欢光脚,尤其是洗完澡,更是不会穿拖鞋,此时长裤没遮住他的脚踝,他浑身冒着水汽露着脚踝走来走去的样子在贺丞眼里极具迷情蛊惑意味。 楚行云打开啤酒喝了一口,然后又烧了一壶水,捏着啤酒罐走到贺丞身边盘腿坐在地毯上,把小满拖进怀里,取下搭在脖子里的湿毛巾尽量放轻了手劲儿擦它身上黏连成片的白毛。 “听肖树说,你在找新的心理医生?” 楚行云边给小满擦洗,边问道。 贺丞从沙发上下来,也盘腿坐在他对面,垂眸看着他隐现在毛巾中,在小满背上搓来揉去的手,眉心轻轻一皱,忽然很讨厌小满,想把它从他掌心下赶跑。 但他忍住了,沉着脸闷闷道:“嗯。” 楚行云抬眼看了看他,心说这位爷气性够大,从他一进门都没露出过好脸色,现在又不知道怎么不高兴了,脸色愈加不好看。 楚行云没跟他计较,又问:“你以前的心理医生呢?做的不好?” 贺丞唇角一斜,冷笑道:“连客户资料都保护不好,你觉得她很负责吗?” 楚行云把眼睛一垂,没说什么,他其实很想知道贺丞需要向心理医生问诊什么,又有什么是他可以帮得上忙的,但是他清楚贺丞心里界限都多强,不敢随意探问。 贺丞看着他双眉紧锁,若有所思的样子,猜得到他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忽然抿着唇角微微一扬:“其实现在我不需要心理医生了。” 楚行云抬眼看他,手里的活也停下了,很认真的听他继续往下说。 贺丞把手撑在地板上,弯下腰凑近他的脸,轻声笑说:“你可以做我的心理医生。” 楚行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迟疑了片刻,说:“我?” 贺丞道:“没错,你,不是有句话叫做解铃还须系铃人吗?你可以做我的医生,因为,你就是我的心病。” 楚行云眼里一闪,左侧唇角轻轻往上一提,笑的有些狡猾。 他听出来了,贺丞是在撩他。 “现在还是吗?” 楚行云眉心一挑,笑问。 贺丞见他接招,心里喜不自胜,便再接再厉的再次向他逼近,沉声道:“你是埋在我身体里的病根,我全身上下都流着你的血,生着你的病,需要你对症下药。” 楚行云被他撩拨的心里酥麻,全身都暖洋洋热乎乎的,情不自禁的滚动喉结,低声道:“我该怎么医你?” 贺丞转眼已经逼至他唇角,目光幽幽的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眼睫毛,语气暗哑,灼热,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比如,接吻?”楚行云已经晕了,连贺丞怎么吻上他的都不知道,反应过来的时候嘴唇已经被他温柔的包裹住了。 楚行云和不同的女人接过不同的吻,除去在海洋馆那个稀里糊涂的算不上吻的吻,和男人接吻对他来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是贺丞,所以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依靠这些年积累的经验给出下意识的反应,那就是,老实接受。 和女人接吻的时候他占主导上风,女人纤细敏感又柔弱,需要照顾和引逗,但是和贺丞接吻,他完全占下风,同时男人之间的吻没有试探没有引逗没有游走在行与止边缘的犹豫,只有爱与爱的倾吐,欲与欲的交流。 楚行云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在他的撩拨下,被他唤醒了沉睡的欲望。 贺丞起初很讲章法,包裹住他的嘴唇后先用舌头将他干燥的嘴唇濡湿,然后稍稍拉开一些距离,观察他的反应。 楚行云神色恍惚,目光颤动,低低垂着眼睛以一种充满探究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的嘴唇,贺丞甚至看到他忽然抿了抿被濡湿的嘴唇,喉头略有颤动。 贺丞头皮一麻,心口一燥,抬手扶住他的腰,再次吻了过去。 贺丞的气息很好闻,他不抽烟,很少喝酒,皮肤里散发着干净的男性气味和融进他血肉里的冷檀香,对楚行云来说,他身上的气味比他的唇舌带来的刺激更深,没一会儿就在双层感官的刺激下晕的厉害,头脑内昏昏沉沉,浮浮沉沉,一把火苗埋在他体内静静的燃烧。 贺丞冲开他的牙齿,卷动他的舌头,两人的唇舌在推拉勾扯之间不断的交融又分开,往往是他还没调整好节奏,他就跟了过去,到了后来也就分不清是谁主动,是谁占上风。 楚行云接吻也是个野路子,没受过正经训练,只知道纠缠,用力,气息调整不好,没一会儿就呼吸粗重,灼热。 正是他的缭乱激起贺丞体内的兽性,贺丞丢掉预先排演好的章法和套路,在被他不甚用牙齿磕着下唇,一阵细微的疼痛沿着唇部神经直达脑顶时,猛然把他的腰箍紧,用比他更粗野更野蛮的方式回击,用力的好像要把他吞进腹中。 楚行云的气息愈发断裂且急躁,像是憋在了胸腔里,而嘴巴被堵的严丝合缝,鼻腔里又被他的气味袭满,无处发泄憋几乎的快窒息。 像是寻一条活路,他在贺丞狂风骤雨般的侵袭下,冲撞的愈发用力,忽然不甚把他的舌头顶回,下一刻又火急火燎的追过去,一口滚水似的热流在双方口腔里度换,勾缠,推拉,厮磨,这些欢情的技巧逐渐在唇舌纠缠之中变成一种对抗,彼此双方不用小心翼翼的取悦对方,只需狂猛放浪的满足自己,从而舒缓埋在对方唇舌深处,极致热烈又疼痛的欲望—— 直到舌头互相纠缠搅动的麻木,疼痛,没有足够的津液湿润对方的口腔,他们才停下。 楚行云垂下头调整呼吸,才发现方才趴在他怀里的小满早就顶着毛巾逃远了。 味蕾中还充斥着贺丞的味道,他不禁咽了几口口水,然后抬起头,脸上还漫红着,似笑非笑的看着贺丞,说:“你很有经验啊。” 贺丞却摇头,拇指支着下巴,食指抵着自己的嘴唇,貌似在回味,道:“没有。” 楚行云微微眯起眼睛,一脸的不信任。 贺丞笑:“和你做这种事不需要经验,临场发挥就够了。” 楚行云也有气没力的笑了笑:“那你真有天赋。” “有天赋的是你,你即是我的病,又是我的药,刚才只是药引,你只有把自己完全交给我,才能把我医好——” 说着,贺丞再次倾身上前,又向他的嘴唇逼近。 楚行云就算真被他亲傻了,也明白他这番让人听了耳根发麻的情话到底意欲何为,但是他现在当真有些没准备好,于是偏头躲开他嘴唇,把他的手从腰上掰下来,站起身走向厨房。 厨房的水早都烧开了,现在是第三次沸腾,他找出茶叶和茶杯想给自己泡杯茶,无奈一直心不在焉,余光一直关注着坐在地上看着他的贺丞,于是水壶嘴儿完全偏离了杯口,正对着他的脚背就浇了下来—— “我操!” 楚行云丢掉水壶,龇牙咧嘴的抱住瞬间被烫红的脚连蹦了好几下。 贺丞见状,连忙走过去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然后接了一盆凉水加上冰块,蹲在他面前抬起他烫伤的右脚按进冰水里。 楚行云嘶了一声,冰火两重天的激冷刺痛感让他很想再爆粗口,也是忍了又忍才没把按住他脚背的贺丞踢飞。 贺丞抬起眸子看他一眼,看热闹似的戏诌道:“你想什么呢?就算不想跟我上床,也没必要制造工伤吧。” 楚行云一下就清醒了,憋红了一张脸皱着眉道:“别胡说——” “那你是想了?” 贺丞兀自打断他的话,撩起一捧水往他脚背上浇,淡淡的问。 楚行云目光幽暗的看他半晌,脚渐渐被冷水冰的彻底,但他的心却越来越喧闹,越来越鼓噪,忽然咬了咬牙,一鼓作气道:“你挑个日子,咱俩把事儿办了。” 贺丞抬起头看着他,目光闪烁不定,忽明忽暗,像是暗夜里燃起的一盏灯火,被四面八方的凉风吹席,明灭不定。 他把楚行云的脚从冰水里抬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用毛巾擦干水滴,看着他踝骨线条圆润又流畅的细瘦的脚踝,不知在想什么,眼中的火苗愈盛,愈显挣扎,忽然抬眸看了楚行云一眼,然后低下头在他被烫红的脚背上落下一个吻。 楚行云愣住了,炽热的皮肤表面接触到熟悉的柔软微凉的嘴唇,让他下意识的想把脚缩回去,但他只是神经绷紧,并没有动作。 贺丞亲吻他脚背的样子极其的专注用心,他甚至从贺丞眼中看到了一种类似于,信徒对神祇,那种虔诚的膜拜。 贺丞把他的脚放下,端起水盆站起身,转身走入洗手间之前唇角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容,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日子你来挑。” 楚行云顿时觉得被冷水冰镇的的脚背,刚才被他亲过的地方,再次燃起了火,烧的他皮肤又疼又痒,又热又燥,为了躲避大火,他像个鸵鸟一样趴在沙发上把头埋在靠枕下面。 操! 他怎么觉得着了贺丞的套儿! 第79章 一级谋杀【3】 当天晚上楚行云没走成,留下过夜了。 晚饭过后他本想挎着猫篮把家还,但是贺丞拿话激他,话里话外阴阳怪气的说他这栋房子是比不上和平大道壹号公馆,围墙不够厚重,房间不够宽大,连个人都豢不住。 装出一副孤家寡人独守空房的悲惨嘴脸。 楚行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把猫蓝往地板上一搁,腾腾腾蹿上二楼:“卧室等你。” 贺丞坐在沙发上翘着腿往二楼开合的卧室门看了一眼,目光狡猾,唇角压着一丝得意的笑容。然后简单的把餐厅和厨房收拾干净,又洗了个澡,这才不紧不慢的登上二楼。 主卧房间那张铺着一套银灰色冷金属感被褥的大床上,楚行云正靠在床头讲电话,见他进来了便伸手指了指窗边桌子上的一台笔记本,示意他把笔记本拿过去。 贺丞把笔记本递给他,掀开薄薄的鸭绒被坐在他旁边,也靠在床头,听着他讲了几句电话。 楚行云的私人生活很刻板,时间线很紊乱,这个时间找他的人必定是同事,为的也是工作。 很快,楚行云一脸严肃的挂了电话,打开电脑登录自己的私人邮箱,没顾忌身边的贺丞,接收了一封高远楠给他发过来的邮件。 贺丞看到邮件里是一段mp3音像,很长,足足有十几分钟,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于是等着楚行云打开,但是楚行云把鼠标放在开始键上,迟迟没点下去。 “怎么了?” 他稍稍转头,就看到楚行云拧着眉心,脸上浮现迟疑迷惑的神色,眼神中还透露着忧虑和不安。 “这件案子,检方和法院已经封档了,而且没人愿意再继续深入调查。” 听他这么说,贺丞明白了,这是江召南临死前塞给他的u盘,原来里面是一段录音,只是优盘淋了雨,看样子到今天才修复成功,楚行云才拿到这份可能成为证据的罪人的自白。 他一直在寻找的真相此时就摆在他面前,但他却头一次感到迷茫和忧虑,有句话说的很好,没有人真正在乎真相是什么,他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想想看到的真相。到了今天,蝴蝶公爵案尘埃落定,咆哮了许久的海平面无论掀起过怎样的惊涛骇浪,由于各方势力的介入,用一条人命祭奠狂怒的海心,使各方达成密约结成共识,才使得海面归于平静。混乱的社会秩序被拨正,穿插罪与罚,公平与正义之间的天平也恢复平衡。现在,他手中的这份录音或许会打破目前岌岌可危如履薄冰的平衡。 此刻楚行云却在犹豫,犹豫来自于未知,未知来自于恐惧,没错,他终于学会了对黑暗的恐惧,这份恐惧即让他一往无前,也使他心有所系。 他清楚的意识到,贺丞的陪伴和支持让他更坚强,更勇敢,同时他也必须把自己的心分一半给贺丞,学会领悟贺丞所处的位置,顾及任何风云波动给贺丞带来的影响,不然的话,他就太无情,太自私了。 但是—— “你想让我打开吗?” 他转过头,语调平平的看着贺丞问。 贺丞对上他的眼睛,牵着唇角微微一笑:“说实话吗?” “说。” “不想。” 他没想到,楚行云听到后,眼睛微微一闪,随后把电脑合上扔到了床尾,麻利的从床头柜抽屉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点着一根烟,喷了一口白雾才说:“那就不听了。” 贺丞目光复杂的看他半晌,然后把他扔到床尾的笔记本拿回来,听到楚行云问:“你干什么?” 贺丞道:“我想听听老朋友留下的遗言。” 他很清楚,倘若楚行云真的顾及他的感受而忽视这则录音,那今天晚上他就别想睡踏实,而且楚行云也不可能忽视这则录音,只要有深入调查的机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他现在不听,不代表他以后不会听。 或许就在今晚入夜后,他就会躲进卫生间,听取证据。 贺丞想做的只是陪着他和他一起面对。 他并不需要楚行云当真为了他退让底线,只要他有这个心就够了。 贺丞把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只水杯递给在床上抽烟的某人接烟灰,然后问:“准备好了?” 楚行云瞅他一眼,把整根烟头扔进存着半杯水的玻璃杯,用力搓了搓留有烟味的指腹,说:“放。” 贺丞按下开始键。 被水泡过的音质嘈杂,貌似录音的人把那场灭顶的大雨也录了进去,煎熬的等待几十秒的杂音过去后,江召南的声音才像一层层剥落墙皮后滋生的潮湿阴冷又柔软的苔藓一样,逐渐在雨声萧疏的地方,披露辰光—— “楚队长,如果你能听到这段录音,就说明我没有机会向你亲口说出这些话,或者说——我已经死了,没错,此时此刻的我已经死了,只有死人才能向你叙述这段自白。” 录音有几秒钟的空白,楚行云全神专注紧绷着神经的看着显示屏里那个不断推进的进程钮,仿佛那代表着江召南有限的生命,又一次的从生一步步走向死亡。 几秒钟的杂音过去后,江召南的声音再一次像一缕寒风一样从笔记本音箱中飘蹿出来,硬生生的给轻暑的夜晚带来几分彻骨的寒意。 江召南轻声笑了笑,又说:“你是对的,楚队长,我的确是面具的拥有者,我是蝴蝶公爵。说实话,我很喜欢这个称号,我不止一次的幻想过如果我能够站在法庭上面对着台下成千上万只眼睛,承认自己的蝴蝶公爵,会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所以,我一直在等你们找到我,我希望你们拯救我,杀了我,赐我一场隆重的死刑,但是你们让我失望了。所以这次我也要让你尝尝失望的滋味,你大概已经知道了,蝴蝶公爵不止我一个人,所有蝴蝶面具的拥有者都是蝴蝶公爵,包括贺丞,虽然他没有加入我们,但是他也没有拒绝我们,他和我们是一样的人,是我们遗落在外的成员。但我不会向你提供其他成员的名单,我可以坦然受死,但是我们的精神会永存。” 录音再次出现空白,随后冒出江召南刻意压低,低的像老鼠一样的吱吱怪笑:“我能看到你现在的脸,楚队长,你一定特别的愤怒,想扑过来揍我吧?哈哈,可惜你揍不到我,因为我已经死了,让我想想你还想知道什么——哦,你肯定会义正言辞的质问我‘为什么杀人’。好吧,作为补偿,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杀人,因为一只蝴蝶。” 潮湿阴寒的苔藓貌似找到了阳光,拼命的向着阳光所在的方向蔓延,生产,但是他却忘了,他是被阴冷的潮气孕育的生物,追求光明的下场只能落得自取灭亡。 “或许贺丞已经告诉你了,我在家族里最不受重视,因为生我的母亲只是被江绍桓包养的情妇中的一个。据在江家做工的老人说,我母亲是瞒着江绍桓怀上我的,她想嫁入豪门想的不择手段,直到怀我满八个多月,任何流产方式都不足以堕胎时才找上江家的门。我母亲登江家朱门的那一天,就是我的生日,也是她的忌日。老人说,她被拖到门堂,被三个男人用木棍捶打肚子,打破她的羊水,想把在她腹中的我打死,当时血淌了一地,但我却没死,她把我生在血泊中,听见我哭了,她就咽气儿了——呵,很悲惨吧楚队长,没想到我表面风光,来历却是这么卑贱吧。我母亲死后,我住在江家,上到江家子弟,下到江家仆佣,没人愿意接近我,因为他们都看江家主母脸色行事。在我七岁的那年吧,我的两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和我名义上的母亲在花园里捉蝴蝶,她们三个人在花园里嬉笑奔跑的场景可真漂亮,我被深深的吸引住了,于是我捉了一只蝴蝶送到姐姐面前,像进贡一样渴望她能够接受,但是她没有,她后退了,用看待脏东西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她的母亲走过来,把我手里的蝴蝶拿走,当着我的面撕掉它的翅膀,把它扔到地上,用高跟鞋碾碎,碾成一滩烂泥。” 江召南的声音忽然开始颤抖,喉咙被压迫般发出尖锐且阴沉的,吊诡的低笑:“我恨她们,我恨女人!她们就像那只被撕碎翅膀,碾成烂泥的蝴蝶一样!她们那么脆弱,却始终在攻击我,羞辱我,我一定要报复!一定要报复!既然她们踩烂我的蝴蝶,那我就撕碎她们!我要让她们体会那只蝴蝶死去时的痛苦!我要撕烂她们的翅膀,碾碎她们的皮肉,夺走她们自以为是操守的贞洁,用尽我一切的力量侮辱她们。我要毁灭她们!我要把她们施加在我身上的羞辱和痛苦十倍!百倍!千倍!万倍的奉还!我要杀光她们!杀光她们!” 不知何时起,楚行云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录音上,而是转移到了贺丞身上,他时刻关注着贺丞面部的情绪变化,他看到贺丞在听到江召南叙说自己的童年阴影时,眼神忽然坠入深渊般被毒雾障目,眼中黑暗无光,貌似江召南的鬼魂侵了他的身体,他眼中迸发的杀戮的血光,对欲望的沉沦,对鲜血的渴望,都是那么鲜活可怕,他的神色随着那一声声的‘杀!’而不断的扭曲震动,仿佛一个磨牙吮血的野兽,躲在暗夜的角落里舔舐利爪上的鲜血,渴望着下一次捕猎—— 楚行云忽然把笔记本从他腿上拿走,把尚在尖叫呐喊的江召南的鬼魂封印进那段录音里,随后把笔记本扔到地板上,一个翻身跨坐在贺丞的大腿上,捧着他的脸喊道:“看着我,贺丞!看着我!” 贺丞眼中再一次浮现了他熟悉的那种迷离绚烂的幻境,再一次的游走在谵妄与现实的分界线。 与前两次一样,贺丞同样很快是苏醒,像是做了一场梦般脸上浮现片刻的迷茫,直到对上楚行云的眼睛,才发觉他的思想又一次的不受控了。 他疲惫且懊恼的闭上双眼,往后仰靠在床头,紧皱着双眉百般不解的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 楚行云迫使他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问:“你看到什么了?” 像是炸裂的烟花化成的灰烬,贺丞眼中再一次浮现出厚厚的一层散着余温的烟烬的残骸。他把楚行云的左手从肩膀上拿下来,牢牢握在掌心里,闪烁着带有烟烬余温的目光,有些艰涩的开口道:“他说的,我全都看到了。女人,蝴蝶,鲜血,尸体。”说着忽然把楚行云的手攒的更紧,用力的似乎要抓碎他的骨头,看着他的眼睛急切的问道:“我和他不一样对吗?” 此时贺丞注视着他的眼神那么的彷徨,无助,且悲伤,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岸边的唯一一颗救命稻草,一旦放手,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楚行云胸膛里憋着一股汹涌的气流,来回激荡使他心口闷痛,眼眶里烧着两把烈火般把他的眼神烤的赤红,炙热。 楚行云把右手掌心紧紧贴在他的脸上,低声道:“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是贺丞,是我的小少爷。” 贺丞闭上眼,亲吻他的掌心,然后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颈窝,依赖着他说:“你不能离开我。” 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一样,楚行云抱住他,温柔的抚摸他的颈背,轻轻的笑了一下,说:“放心。” 贺丞把他的腰箍的更紧,紧的两幅胸膛紧紧贴合,心脏跳动的频率混杂一处,分不清谁的更的心跳更紊乱更汹涌。贺丞沉默了半晌,埋头呼吸着他身上混合着淡淡烟草味的沐浴液香味,用低的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喜欢你,不,我爱你。但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我像个疯子一样渴望你,所以请你一定不要离开我,如果你离开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其实我很羡慕那些被你抓起来的人,你给他们带上手铐,给他们一个宿命和结局。我也想被你用手铐牢牢锁住,变成你的影子,跟随你找到自己的宿命。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无论你为我指引的结局是悲还是喜,是生还是死,我全都听你的。只要你把我带在身边,别离开我。” 在情场中楚行云虽然不算是个中老手,也绝不算青涩,但是每次贺丞向他告白,吐露真情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心颤。以至于丢了分寸和风度,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 所以他没说话,只是温柔的揉了揉贺丞的后颈。 贺丞又说:“你和我在一起不需要有任何压力,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只要你高兴,你想做什么事我都支持你,你不想做的事,我也不会逼你。就算你不想跟我上床,我也不会强迫你。” 楚行云眼角一抽,抿着唇角沉默了片刻,然后嘀笑皆非道:“怎么又——扯到这事儿上了。” 说着把他圈住自己腰的双手掰开,翻身从他身上下来,抖开被子躺了进去:“睡觉,你关灯。” 关了灯后,房间里很暗,只有从落地窗窗帘缝隙间渗进来的丝丝月光洒在地板上,驱散了室内一层很淡的黑暗。 虽然贺丞没动静,但是楚行云知道他没睡着,于是问道:“在想什么?” 贺丞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什么。” 楚行云向枕边扭头看了过去,只能看到他隐约可现的侧脸轮廓,说:“过来。” 贺丞也扭头看他,没动作。 楚行云低低笑了一声,埋在胸膛里的笑声低沉且酥软,又催了他一句:“过来啊,给你喂药。” 即使光线很暗,他也能看到贺丞的眼睛霎时便亮了,随后一道人影朝他压了过来,嘴唇被熟悉的触感和温度包裹。 他们在黑暗中抱着亲了两回,楚行云想趁机占他便宜,于是用力的把他的舌头往外一顶,和他拉开一段距离,捏着他的下巴,说:“叫哥。” 贺丞被他捏着下巴,不得已停下,但他很有骨气,沉声道:“不叫。” 楚行云在他下巴上轻佻的勾了一下,笑:“听话,给你好处。” “什么好处?” “亲你一下。” 贺丞很不屑的撇了撇唇角,再次向下压近:“这种事我可以自己做。” 楚行云微微偏开头,扶住他的肩膀,笑的很是耐人寻味:“真不叫?” 贺丞到底是怵他,见他坚持,也就遂他心愿,在心里酝酿了大半晌,才极轻的叫了一声:“哥。” 楚行云一听,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比得了儿子被叫爹还高兴,把他的后脑勺往下一压,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说:“哥赏你的。”说完在他肩上用力推了一把:“睡觉。” 岂料贺丞压在他身上不可撼动,像个讨糖吃的孩子一样,唇角攒着笑,拖长尾音黏糊糊的又叫了一声:“哥——” 楚行云:…… 他觉得他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而且坑很深,看来今天晚上是跳不到底儿了。 第80章 一级谋杀【4】 八月十七,农历七月七。华夏传统的‘情节人’——七夕节。 是有情人互诉情肠,坦露心迹的好日子。银江市一扫往日遮空的阴霾,显露出入秋以来第一个碧紫蓝天。寥寥几只北迁的南燕在城市上空盘旋飞过,羽翅划散天边几片零落的白云,勾破纯净的天幕。挂在珍珠塔腰线的西沉的残阳把半边天染的像血一样红,为这天热情甜蜜的氛围助了一把火,玫瑰花和巧克力的香味在每一条人流湍急的街道上低吟拂吻。 往年的这种节日,无论是西方的情人节还是中方的情人节,乔师师都是全局上下瞩目的焦点。她长得好,身材辣,性格外在奔放,勾勾手指挑挑眉毛就能招来一身的桃花。今年也不例外,她的那些从市局门口排到路口街角卖煎饼大爷铺前的追求者们一个接一个的把玫瑰花和礼物送到了市局办公楼下。 女人的虚荣心这时候跑出来作祟了,尽管她对这帮男人没一个中意的,但在今天不会拒绝他们的殷勤。于是她打开二楼一扇窗户,对楼下喊:“花留下,你可以走了。” 几个难缠的跟她周旋:“小乔,我还有话跟你说。” 乔师师道:“再磨叽,花也拿走!” 乔师师对付男人很有一套,对谁都是冷山美人高岭之花的派头,然而男人大多都是贱的,偏偏吃她这套。(没其他意思,男读者勿怪) 越是遭受美人冷遇,他们越是死心塌地俯首帖耳。 傅亦的办公室是观景的绝佳地点,于是乔师师领着几个女警挤在副队长办公室窗口前,对楼下来来去去的追求者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傅亦被她们吵得办不了工,于是从抽屉里摸出一副落了一层灰的耳机,把纸巾搓成一个尖尖的小头在耳机孔里细细的擦灰。刚擦完一只耳机,就听到有人敲他办公室门。 在得到允许后,杨开泰推开门,从门缝里挤了一个脑袋进来。 乔师师耳朵尖,听到有人推门,回头一看是杨开泰,就故作风尘的冲他招手:“三羊过来,帮干妈挑男人。” 杨开泰瞄她一眼,没接话,看向坐在皮椅上正低着头专心擦耳机的傅亦。 傅亦迟迟没听他出声,就抬头看他:“有事?” “嗯。” 傅亦见他一脸慎重严肃,也摆正了态度,把耳机又放回抽屉里,双手往办工桌上一放,示意他进来说话。 但是杨开泰却没进去,揪着眉毛陪着笑,略显小心道:“你,你能能出来一下吗?” 于是傅亦把他带到较为安静的茶水间,又把门关上,回身问道:“怎么了?” 杨开泰皮肤细白,浓眉大眼,还长了一张不显年龄的娃娃脸,他今年二十三,但是就他面相来说,说他今年十七还未成年也很合适,当初覃骁追他的时候就很直白的坦言,喜欢他身上来之不易挥之不去的少年气。 此时,少年背着双手,低低的垂着头,一副纠结,胆怯,又心虚的模样。还不停的咬着下唇,貌似在做什么激烈的心理斗争。 傅亦比他要高,从他的角度看下去,正好可以看到杨开泰紧皱的眉毛,憋红的脸,和不停抿动的嘴唇。他几乎快把自己的下唇咬出血。 傅亦眉心猛地一紧,忽然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拇指轻快又迅速的擦过他的唇角,低声道:“别咬了。” 杨开泰愣住了,仰头迎着他的视线,眼睛里却空白一片,直到看到傅亦扭开门把转身欲走的时候才连忙说:“等等等等一下。” 他把藏在身后的一只盒子递到傅亦面前,还是没好意思看他的脸,支支吾吾道:“你的那只雷蒙威,不是在追孙世斌的时候坏了么?这个是,是我送,不不,赔你的。” 傅亦没打开就知道里面是一只手表,孙世斌埋伏在自己小区外被他们发现,挣扎逃走的时候不慎扯碎了他的表,他已经忘了。要不是今天杨开泰把一只新表送到他面前,他应该再也没有机会想起来。 来自本能的下意识反应,他想谢绝婉拒。无论杨开泰出于何种心态送他这只表,他都不能收,但是杨开泰忽然走上前把盒子塞进他手里,让他把已经挤到喉咙里的一句‘不用了,谢谢。’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手表送出去,杨开泰心里就轻松了,看着他十根手指都空荡荡的双手,瞪大眼睛疑惑道:“你的戒指呢?” 傅亦以为他问的是婚戒,左手伸到裤子口袋捏住一枚指环,道:“今天没戴。” 说完,举起握在右手掌心的盒子,微微蹙着眉毛想说些什么的样子,最后无奈似的低低一笑,道:“谢谢。” 杨开泰对他傻笑:“不客气,你,你喜欢就行。” 傅亦点点头,然后打开了没有包装纸的礼物盒子。见盒子里躺了一只淌着古朴厚重的贵重金属光泽的皮带腕表。即使他对名品手表了解不深,也可以一眼看出这只表的表盘工艺出于纯手工,没有几百年历史的手艺传承打磨不出这样的精品。 杨开泰以为他看出手表摆放凌乱,连忙解释道:“楚队刚才打开过,他以为是别人送我的礼物,非要打开看,我拦不住他。” 傅亦本想劝他花钱要仔细,这样大手大脚的以后日子怎么过,又一想他的家境殷实卓越,或许这笔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这句话说出口反倒会把对方纯洁的心意物质化,杨开泰送他这只手表,大概根本没考虑它的市场流通价值,只考虑这只手表是否适合他。 然而此时此刻除了谢意,他什么都不能表示,只好说了句:“看就看吧,没关系。”随后对他一笑:“下班请你——吃冰激凌。” 杨开泰两只黑白分明清亮通透的大眼睛一瞬间迸射星光,像是璀璨的银河中被投入一块石子,泛开一圈圈点到为止的光晕。他极力克制着面部表情,揉着鼻子连连点头,说:“唔,好,好啊。” 傅亦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指尖若有似无的划过他的脖子,然后拉开茶水间的门,道:“出去吧。” 在转过身的一瞬间,杨开泰看不到的地方,他唇角积攒的笑容急速跌宕,很快消失殆尽。攒在手里的木盒尖锐的棱角硌的他掌心被刺穿般的疼痛。 杨开泰一时高兴,忘乎所以,傻乎乎的跟在他身后没了方向,傅亦前脚走进办公室他后脚就想跟进去,还好乔师师从傅亦办公室冲出来,抓住他的肩膀一脸八卦的问:“你哪个相好的给你送花来了?” 杨开泰:“啊?” 经她这这么一说,他才发现揣在口袋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接通后对方说是花店的,此时正在一楼大堂等着。 他被乔师师架着下到一楼,只见偶有警员来往的大堂正中间站着一位身穿某花卉店服装的小哥。 小哥怀里抱着九十九朵玫瑰,庞大的玫瑰花束把小哥的上半身几乎遮挡的严严实实,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杨开泰一看,脸色一苦,站在台阶上顿时很不想下去。 乔师师激动的扯着他胳膊拼命把他往下拽:“快呀,人都快抱不动了。” 小哥的确快抱不动了,还好此时又从门口进来一个人,好心的帮他托出严重倾斜的玫瑰花。 来人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干净修身的蓝衬衫,休闲裤,身材挺拔长相明俊。帮送花小哥分摊了一半的重量,毫不在意自己名贵的衬衫被玫瑰花粉染满了领口。 “周世阳?” 杨开泰走到他们面前,脸皱成了一团抹布,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看了一眼沉重且庞大的玫瑰花束。转过头,嘴里发苦的问他:“你送哒?” 周世阳忙道:“不不不,不是我,我是来找你——” 杨开泰伸手把围在花瓣里的卡片拿走,翻开扫了一眼,脸色更不好看了,压了压手说:“你们把花放下吧,也不嫌沉。” 乔师师眼疾手快的把卡片从他手里抢走,没看到署名,只在一行肉麻的情话里找到一个类似名字的词语。 “三宝儿?诶?三羊?这叫的是你?你不是叫三羊吗?” 杨开泰把卡片夺回去,胡乱塞到裤子口袋,老不情愿的解释道:“我在家排行老三。” 说完直眉楞眼的盯着周世阳,露出一张被娇惯的小少爷杀熟不杀生的嘴脸:“你找我干嘛呀?” 周世阳套出手帕细致的擦掉沾到领口的花粉,礼貌性的对乔师师点了点头,脸上挂着十分适宜,让所有人看了都舒服的笑容:“我有事,很重要的事,找个安静的地方说——” “覃骁很烦呐!” 杨开泰忽然嚷了一声,然后孩子气的踢了一脚往搁在地上的花,气呼呼道:“一会儿你把它带走,我不要!” 他只顾踢花泄愤,没留意周世阳听到‘覃骁’的名字时,眼神陡然变暗,脸上的笑容也变得不自然。 “嚯!” 楚行云大步流星的从二楼下来,右手卷着一叠文件,随着迈动的步伐有节奏的一下下的敲击左手掌心,眼睛盯着地上的九十九朵玫瑰:“这么大束花冲谁来的?” 乔师师举手:“我我我!冲我来的!” 楚行云瞧她一眼,又见杨开泰对面站着个养眼的帅哥,以为是乔师师新交的男朋友,于是热情的跟周世阳握手,像个嫁女儿的老岳父一样盘根问底道:“贵姓?在哪里高就?” 周世阳揉了揉后脑勺,有些尴尬的笑着。 不得不说,周世阳的面相和气场比乔师师交往的历届男朋友都要让他顺眼。于是他暗里抛给乔师师一个眼色,眼睛在说:小妞儿可以啊,挑男人的眼光见长。 杨开泰赶在他的误会加深之前解释道:“队长,他叫周世阳,我朋友,来找我的。” 说着看向周世阳:“诶?你什么事儿?” 周世阳把手从楚行云掌心里抽出来,脸色比初到时低沉了许多,余光瞟了一眼楚行云,像是有所顾忌般,道:“改天吧,改天我到你家找你。” 周世阳走的没影了,楚行云才想起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于是搂住杨开泰的肩膀,用手里的文件点了点他消失的方向,问道:“他是不是华丰集团老板的弟弟?” “是啊,他是周渠良的弟弟,周世阳。” 周渠良他比较熟,本市有名的企业家。周渠良和贺丞不一个路子,贺丞属于天之骄子,祖宗打下的江山留下的财富。这位周渠良先生是从一穷二白吃糠咽菜的民营个体户一步步从低层阶级走到权贵阶级,创立华丰金融到现在,旗下拥有投资,资管,保险等公司。还在全国各地开影城,开连锁餐厅,虽然上市的晚,但是就经济实体而言,是银江市乃至全国,名列前茅的企业集团。 曾在几次政府表彰性的财富大会上,楚行云见过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周老板两次。彼此都给双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周渠良在他印象中谦逊,低调,彬彬有礼且浑身风度,和站在和他同等位置上的企业家相比,像人的多。“周渠良的弟弟不是在国外看海场吗?” 楚行云问。 “去年就回来了。” 杨开泰答道:“现在在他们家轮渡公司看货船。” 楚行云对周老板训练弟弟从基层做起的做法深表认同,弯腰从一大束玫瑰花中揪出一朵,闻了闻湿润的花香味,摇头感慨道:“某人就是缺乏这种历练。” 远坐方舟大厦总裁办公室的贺丞忽然打了个喷嚏。 楚行云把玫瑰花枝折掉一半,然后插入外套胸前口袋,对乔师师和杨开泰摆了摆手,晃着肩膀足下生风的走了。 等他出了警局大门,乔师师挤眉弄眼的问杨开泰:“你见过他女朋友没有?” 杨开泰如实道:“没有,傅队好像见过,上次我向傅队打听,但是傅队一直搪塞不告诉我。” 乔师师面露担忧:“别是迷上哪个狐狸精了吧。” 杨开泰吓了一跳:“啊?为什么这么说?” 乔师师撇撇嘴:“看咱老大枯木逢春老树开花的的风骚样儿,以前有过吗?” 这妮子思前想后一番觉得不放心,于是拉住杨开泰往楼上跑:“走走走,我们去问傅队,咱老大没谈过几次恋爱性格又莽直,我怕他被狐狸精骗钱骗色骗车骗房!” “花——” “不要啦!” 第81章 一级谋杀【5】 然而楚行云离被狐狸精骗车骗房还有一段的距离,他现在没车没房还月供着一个二手的豆腐渣工程一厅室。此刻骑着于风中摇摆的破电驴一路风驰电掣的来到东城区支队,胸前娇弱的玫瑰花不堪疾风的摧残,两片花瓣飘摇坠下。 刚好警局铁闸门后一片绿化地正在浇水,浇水的人恰好也认识他,于是他冲那小伙子吆喝了一声:“帮我把车洗洗!” 小伙子乐了:“您这车拉风啊,360度天窗无死角!” 他走进办公楼直登二楼,在楼梯口就闻到了隔夜饭和泡面的味道,气味浓厚至极,至少两三天的量。 一个闻讯赶到楼梯口接他的刑警笑道:“你可算来了楚队长,我们这两天都快忙疯了。” 楚行云熟门熟路步履不停的往前走:“你们陈队呢?市局的支援到了,他怎么不亲自迎接?” “办公室,办公室等着呢。” 推开警察办公室的门,里面二三十号人齐刷刷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朝门口看过去,随之而来的还有浓重的垃圾食品速食油炸味儿。 坐在地上被几箱案宗包围的男人一扭头就看到他胸前那朵闷骚妖艳的玫瑰花,皱眉不齿道:“你什么打扮?搁这儿跟我演教父呢?” 陈智扬祖籍大东北,和楚行云一个高中一个大学混出来的。这俩人同窗的那段岁月里,一个打架斗殴滋扰生事,一定少不了另一个。用楚行云的话说,陈智扬纯属脑子打了泡,仅次于全市理科状元的成绩,不报考国内外一流学府,考一破警官学院。他书没念好才考警校,陈智扬却巴巴的跑来跟他当校友,典型的读书把脑子读傻了。 在大学期间,两人约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们互帮互助,陈智扬教他文化课,他教陈智扬普通话,结果谁教谁都没用心,陈智扬的普通话至今不见一点起色,和楚行云的文化课一样,烂透了。 楚行云在满屋子刑警里扫了一遍,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后看到勾着头冲他傻笑的刘蒙。 他冲刘蒙稍一点头,然后朝老朋友走过去,手指轻轻擦过胸前的玫瑰花瓣,故作风流道:“今天七夕,当然要有点节日气氛,你个囫囵汉子懂个屁。” “听你扯犊子,你要有能耐找到女朋友,老子早儿女双全的资不资道。” 陈智扬越看他插在口袋里的玫瑰花越不顺眼,伸手就要揉碎:“在这儿跟我装谁俩呐。” 楚行云把手里的文件抽在他手腕上:“你敢把老子花毁了,老子跟你急眼信不信?” “行行行,你装,你装啊,我看你似想对象想疯了,出现幻觉了资道不?” 楚行云把文件扔到他面前,扶了扶被他弄歪的玫瑰花,笑呵呵道:“我想你,我想你想疯了。” 陈智扬拿到资料就没心思跟他贫:“就这么点啊?” 楚行云道:“近五年来银江市查获的所有黑市贩卖人口,倒卖器官的主要涉案人员名单都在这儿。给你标红的是证据不足无罪释放的,告诉我你想查谁。” 陈智扬抬起头朝屋子里看了一圈,找到刘蒙,对他招招手:“小刘,过来把他领走,跟他掰扯掰扯案子。” 刘蒙告诉他:“七天前我们接到报案,一名高中女学生在周五放学后就没有回家。因为她的性格比较叛逆,朋友也很多,夜不归宿的情况经常发生,隔日又是周末,所以她的父母没有多心。直到她周一没有去学校上学,并且已经陷入失联状态,她的父母才报案。我们问过她的所有朋友们,谁都不知道她的去向,家里人也没有接到绑架勒索的电话,到今天已经失踪第九天了。” 楚行云接过他手里的失踪档案,翻开后看到一张清秀白嫩的高中女生的脸庞。女生叫方雨,家住东城区,市重点中学高二的学生。照片里的她穿着学校统一配发的白色体恤,扎着高高的马尾,脖子修长眼神明亮,是个很漂亮的女生。 “线索呢?” 楚行云问。 刘蒙揉着脑门道:“线索断了,她放学后从学校后门出来,学校后门街对面的摄录台只拍到她往美食街方向去了,随后进了一家成人用品店,后来就——不知去向。” 楚行云斜坐在桌子上,正在一心二用的翻看方雨的案件资料,闻言把眼睛往上一抬,说:“成人用品?” 刘蒙也是一脸纳闷,手指一下下的扣着太阳穴上一颗顽固的青春痘,拧着眉毛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她是那个——援交少女。这一点我们向她一个很好的女性朋友求证过,据她的那个朋友说,她失踪当天本来要去一个熟客家里,结果就下落不明了。” 话已至此,楚行云明白了陈智扬为什么要彻查本市黑市人口倒卖和贩卖器官的涉案人员。 三年前一伙流窜在京津港地区的涉黑团伙就曾专挑站街妓女和夜店小姐下手,身体指标好些的就挖心取肾,指标不好的就贩到遥远的海外。当年这个不法团伙连续作案恶贯满盈,引起公安部刑侦局领导震怒,刑侦局联合三省通力协作,战事从北上一直打到南下。银江曾是当年战场中的一个据点,为围堵追铺涉黑团伙献过力。但是这股全国流窜的势力团伙经验丰富且具备了强劲的反侦察能力,再加上当年贪污覆盖严重,变节势力已经渗入警方高层,所以那次大围捕下偶有漏网之鱼,利用法律漏洞,刑辩律师一句‘证据不足’使他们只能把已经绳之以法的几条鲸鲨放归大海。 围捕行动虽然把涉黑窝点端了,但是无法阻挡人性贪婪且罪恶的欲望在黑土地上日益渗透,泛滥。几条狼狈逃窜的丧家之犬总会收揽各方势力,卷土重来。 有时候楚行云觉得很操蛋,他们拼死拼活拼了性命抓到罪犯,搜查出罪证,但是法律却不能判那些毒虫一个死刑。如果依法治国当真想达到良法善治长治久安,那么公检法头上悬着的那本宪法,还有的修。 “我们问过方雨的父母,她们也不知道女儿在做援交。” 楚行云着重的又看了一遍女孩儿的家庭背景,发现她的家境算是中上阶层,父母都是外企高管,她又是家里独生女,日常生活很是娇奢。这样一个家境优良的女孩儿做什么援交?图一新鲜?快活?刺激? 他真是越来越不懂现如今少年少女的思维,真不知是太超前还是太退化。 “她失踪当天去见的是谁?” “王立,一个烟酒批发商,来往于上位圈城市倒卖烟酒,和方雨联系了挺久,基本他每次到银江都会找方雨。我们找到了这个王立,但是他说那天他没有见到方雨,方雨失约了。我们也问过当天他入住酒店的工作人员,查过监控,方雨的确没有到酒店找他。” 楚行云凝神细想了片刻,又问:“他们约的几点?” “晚上十点。” 晚上十点,但方雨放学走出校门是在傍晚六点半,中间这三个多小时,她去了哪里才是关键。 “ 把监控找出来。” 刘蒙把他领到自己办公桌前,打开一段截录的视频,点击播放。 楚行云一手按着桌面一手撑着他的椅背,弯下腰盯着电脑屏幕。 当时正值下班,人流来往湍急的美食街人行道上,背着书包一身校服的少女混杂在人群中毫不显眼。大难到来之前,谁都无法想到她就是银江市下一个失踪少女。 方雨在进入一家成人用品店不到五分钟后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随后在一家卤肉卷店铺门前停下,站在几个食客中间。在等待买卷饼的间隙拿出手机不知和谁联系,大约五分钟后,她从老板手里接过食品袋,然后付了钱,提着食品袋转身朝美食街西边走去。 “停。” 楚行云忽然道。 刘蒙把画面定格:“怎么了楚队?” 楚行云看着卤肉店前尚在排队的几位食客,在其中检索到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经过刘蒙放大处理,果然是他所想的那个人。 刘蒙不知这个被他盯上 的干瘦男人是何来头,于是问道:“他有问题吗?” 楚行云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的眼力劲儿呢?没看出来这人偷了方雨的手机?” 刘蒙霎时睁大眼,连忙把画面回放。被楚行云提前透了题才看出这个站在方雨左手边的高瘦男人本来一直抱着胳膊,略显鬼祟的像周围张望了一圈又把胳膊放下来,一直到方雨离开都没有挪地方。直到老板把一份卷饼递给他,他才别别扭扭的把左手伸到右边的裤子屁股口袋掏出钱付款,右手一直揣在口袋里没拿出来。 经楚行云这么一提醒,他也觉得这个男人很可疑,虽然没有直接拍到这个男人偷东西,但一切可能成为线索的细节他都不会放过,当即就要扫描这个人的面部图像。 楚行云却说:“不用费劲了,待会儿我去找他。” 说完往阳台上斜斜的一靠,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拢着火苗点燃了,吐出一口白烟,笑的十分欠揍:“老陈儿,查的怎么样?” 陈智扬焦头烂额道:“催啥呀你催,这么多瘪犊子,我不得一个个查他们有没有混到银江吗?你有那闲工夫杵着当棒槌,不如多叫几个人帮我们查查这些王八犊子的行踪,兄弟们熬了几个大夜了你资道不?” 楚行云叼着烟嘴儿呵呵笑:“那我领着兄弟们熬夜的时候也没见你登门帮忙啊,你以为人人都跟我似的觉悟这么高,大过节的跑这儿当三好标兵?” 他抬起手看了眼腕表,晚上七点十五分,窗外已经擦上了一层暗色。银江市已然入了夜,然而月黑风高夜,正是偷鸡摸狗时。 把半根烟按灭在阳台的烟灰缸里,楚行云抖落不甚落在玫瑰花瓣上的几粒烟灰,朝陈智扬走过去:“我去帮你撕开一条口子,然后回家过节,你继续熬你的夜。” 陈智扬头也不抬:“吹吧,吹吧你就,兄弟们熬了几个通宵都没撕出个口子,你说撕就撕啊。” 楚行云眼睛一眯,抬腿把他摞了齐膝高的案卷一脚踹翻,然后拔腿冲向门口。 陈智扬抄起一份案卷朝他逃窜的背影扔了过去:“你个王八犊子!” 没砸到人,被他及时关上的房门挡住了。 楚行云心情愉悦的走出警局大门,就见他那辆电瓶车站在人行道边上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卧槽!” 帮他擦车的小伙子还站在车旁转抹布玩儿,见他出来了,拍一拍锃油瓦亮的皮座包,呲牙一笑:“怎么样楚队?验验货吧。” 楚行云简直叹为观止,连拍了好几下巴掌末了冲他树大拇指,啧啧称叹:“牛逼牛逼牛逼,我结婚的时候开它接新娘子都没问题。” “瞧您这话说的,那我们可等着吃喜糖了。” 楚行云骑着他焕然一新的电动车在一众轿车间见缝插针钻空抢道,只用了二十几分钟就赶到了目的地,一片夜市闹区。 他把电动车随意的往小广场上一停,然后在停着一溜黑出租的街道边漫无目的状闲散行走,眼睛搜索着四周或静或动杂乱无章的人群,脚下绕开被扔在地上的一次性筷子,纸杯和饭盒。 这片大排档遍布,食客拥挤,黑车司机扎堆的夜市谁也没留意一位便衣刑警悄无声息的渗入到他们中间。 大约晃了有十几分钟,楚行云在一家开在深巷里的理发店门口看到了此行的目标,一个高高瘦瘦,竹竿身材的驼背男人。 竹竿站在店门前和一个穿着短裙依在门框上的丰满姑娘吵架,男的没风度,女的泼辣,就这么不可开交的吵了起来,污言秽语飘的满大街都是。 楚行云神出鬼没的走到竹竿身后,竹竿对面的丰满姑娘眼尖瞧见了他,当即把脸一变,笑盈盈道:“呦,哥哥,洗头啊?” 竹竿一回头就看到了楚行云的脸,两只凹进眼眶里的眼一下子瞪圆了,二话没说拔腿就跑。 楚行云一抬胳膊握住他的肩膀把他捞了回来,然后卡住他的颈子屈膝往他肚子上不轻不重的顶了一下。 “老实了吗?” 楚行云斜着唇角问。 “老实了,老实了。” 竹竿捂着肚子连连咳嗽。 “能聊吗?”“聊聊聊,爷您说,怎么聊。” “先找个地方坐下吧。” 楚行云掐着他脖子把他拎进了理发店。 丰满姑娘被他的凶相吓住了,把他也当成了地痞流氓,连忙跟进店里,嚷道:“这算是怎么着啊,你们两个把我这儿当茶馆儿啊?” 楚行云把竹竿按到店里唯一一张洗头椅上,自己拖了一张圆凳坐在他旁边,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红票子递给老板娘:“那您就上两杯茶吧,我和这哥们儿说两句话,坐坐就走。” 老板娘接了钱,扭身往里屋去了。 竹竿叫孙海,常年在这一带活动,干的都是些偷鸡摸狗堵人讨债的营生,也在违法犯罪的边缘试探徘徊,和银江市犄角旮旯里的黑道有一些联系。孙海曾落他手里几次,两人也算个熟人。 孙海摸出一根烟递给他,欠着腰问:“您可不能是专程来找我的吧?” 楚行云把烟接过去,又扔到理发台上,笑:“我找你怎么了?还得走程序?” “不用不用,待会我给您留个手机号,您一个电话我找您去。” “你倒提醒我了。”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O*m 楚行云掏出手机:“手机号多少?” 孙海一巴掌拍在脑门上,欲哭无泪,苦不堪言。 “啧,快点,又不能聊了是吗?” “哎——我得看看,我他妈手机号多少?” 孙海从屁兜里摸出一个苹果机,比楚行云的国产机不知道高档了多少倍。 楚行云把他的号码存好,鸡贼的又拨了回去,等他手机响了才挂断,道:“你给我设个专属铃声,我打电话你必须接,听到了吗?” 孙海应承着,想把手机揣回口袋,却被楚行云一把抢走。 “手机不错啊。” 楚行云来回颠倒着苹果手机,笑道:“抵我半个月工资,在哪儿买的?” “专卖店,专卖店。” 孙海想把手机拿回来,却见楚行云一瞬之间冻结了脸色,面无表情道:“她人呢?” “啊?谁?” “这个苹果机的主人,方雨,一个多星期前被你在卤肉店门口偷了手机的女孩儿,她人在哪?” 孙海愣住了,被眉骨紧紧匡住的眼睛里迅速的闪过一片杂色,刚想狡辩就被他冷声截断:“我跟你好好聊的时候,你把那些小伎俩收起来跟我好好聊,不能聊了就跟我回警局,我有的是办法跟你聊。” 第82章 一级谋杀【6】 孙海咯噔一声咽了口唾沫:“我,我不知道啊,我就偷她一手机,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楚行云冷笑一声;“我看你是不想好好聊了,你偷了她手机以后呢?没跟踪她?我告诉你孙海,这姑娘失踪一个多礼拜了,你是她见到的最后一个嫌疑人,今天你要是不给我吐干净了,就算没有直接证据我也能让你蹲大牢你信吗!” 孙海额上冒出一层冷汗,舔了舔嘴唇道:“我是跟了她一条街来着,但我拿性命担保,我真没对她怎么样,我就是看她书包上挂着的金坠子不错想顺走,她失踪真不关我的事儿啊。” “都跟了一条街,不得手你能死心?” “有人来接她,我不死心不行啊。” 楚行云目色一紧:“说清楚!” “我跟着她走到百富大观园后门附近,就见一辆车停到了路边,然后那姑娘就钻车里了。” “她自己上的车?车里的人没下来?” “没啊,大概是熟人吧。” “什么样的车?车牌号是多少?” “一辆蓝色的东风锐途,车牌号,车牌号——哎呦楚爷,我的亲爷爷,我真不记得车牌号啊。” 楚行云觉摸着他吐干净了,让他把方雨的手机屏解锁,打开通讯录一看,气的甩手给他一巴掌:“你手怎这么快!原来的记忆卡在哪儿?!” “扔了啊,早知道您要,就给您留着了。” 手机里的信息几乎全被删干净了,照片短信一张不剩,包括所有的联系人。他向老板娘要了一根针把孙海的电话卡取出来扔他手里,狞笑着问:“最近在做什么大生意?” 孙海陪着笑道:“老本行,不成气候不成气候。” 楚行云阴涔涔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瞟:“我怎么听说你跟从边沿地区来的人口贩子搅和到一块了?” 孙海的脸白了一下,眼睛里浮现货真价值的恐惧:“这这这,不敢胡说啊,我刚从你手里出来怎会再干这作死的事儿,我长记性了楚队长,真长记性了。” 楚行云盯着他的脸探究了片刻,选择暂时相信他 ,道:“你这几天留心打听一下,你那些朋友们有没有人在做这种生意,如果打探出有价值的消息,我向上级申请给你发奖金。” 从理发店出来,已经是深夜了。他拿着找回的方雨的手机回到方才停车的地方,没有过多逗留,离开了这片闹市。 回到东城区警局门口,他给刘蒙打了通电话,没一会儿刘蒙就跑出来了。 楚行云把线索和手机全交给刘蒙,习惯性的吩咐他下一步接着从方雨的熟人排查,能让她主动上车的,必定不是生人。那个王立也不能放过,有了接走方雨的车型,范围就缩小很多了。 刘蒙一一应下,末了问:“你不上去了吗楚队?” 楚行云道:“不了,你现在的上司小心眼,见我找线索找在他前面,是要骂人的。”说着细细看他两眼,笑问:“在这儿待的怎么样?” 刘蒙道:“挺好的,感谢您把我调到东城区,郑西河一出事,原来的单位我也待不下去了。” 楚行云拍拍他肩膀:“等那帮子政客不嚼舌根了,我就找机会把你调到市局。陈智扬纪律高党性强,你和他共事也能学不少东西。” “我都明白,你放心吧楚队。” 楚行云点点头,看儿子似的又看他两眼,说:“你进去熬夜吧,我回家睡觉了。” 目送刘蒙上了楼,他把电动车转了个方向,兜里的手机就响了。 贺丞气疯了,电话一通就咬牙切齿气急败坏的吼道:“你在哪?为什么不接电话!” 楚行云一头雾水,把手机拿下来翻了翻来电记录才看到有十几通未接。他的手机自从进了水就出了毛病,来电音量时高时低,或许刚才声音太低了导致漏接电话。 “我——有事儿。” 贺丞简直气死了他:“你有什么事儿?我刚才去警局接你,他们说你早走了!既然不接电话那你还带手机干什么?当砖使吗?!” 楚行云险些被震聋,把手机拿了远了些,捏着眉心长叹一口气:“那你有什么事儿啊?” 他这话不说还好,贺丞一听他这话,明火点了煤气罐似的,砰的一声就炸了。 “我有什么事儿?你说我有什么事儿楚行云?!我在诺玛餐厅等了你三个小时!你说,我有什么事儿!” 电话忽然被掐断了,楚行云顶着晚风懵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从贺丞刚才的炮弹轰炸中提取重要信息。对啊,昨天贺丞就通知他今天晚上出来吃饭,约在望京路一家消费水平顶级高的西餐厅,今天早上出门前还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忘,怎么到头来还是忘了。 一想到贺丞等了他三个小时,他就不敢再怠慢,连忙骑车赶往约会地点。 圣塞瓦国际大厦二十三楼,占地一整层楼的诺玛餐厅男士洗手间里,贺丞控制住把手机砸向大理石地板的冲动,满面冰霜的对着镜子理了理一丝不苟的西装袖口,然后转身走出洗手间。 穿过弹奏着钢琴曲的大堂,他朝落地窗边唯一一张空桌走过去。 今天是七夕,餐厅里座无虚席,这张桌子是他提前一个星期,动用了关系才定到的。但是他宴请的主角竟然放他鸽子,而且完全不记得今天的约会! 贺丞保持优雅和风度拉开相对摆放的一对椅子中的靠里的一把坐下,在服务生第三次问他是否可以上菜时,回答:“half a moment.” 纯正美洲血统的服务生保持良好的素养微笑着离开了。 他今天还刻意用心打扮了一番,穿了一套合体剪裁的蓝黑色调合式西装,发型也静心梳理过,甚至戴上了往日从不戴的领带,连金丝眼镜都换了一副崭新的。从公司离开时还特意问过肖树他今天的形象怎么样,得到肖树的高度评价后才意气风发风流倜傥的走出方舟大厦。 此时此刻他交叠着双腿,右手撑在座椅扶手上抵着嘴唇,望着一览眼底的绚烂夜色生闷气。 没接到人他忍了,等了三个小时他也忍了,不能忍的是楚行云竟然把今天的约会忘得一干二净。 把今天的约会抛之脑后的人在二十分钟后总算赶到了,楚行云在一名服务员的引领下找到形单影只的贺丞,大老远就看到他那张冷到骨髓里的俊脸。 谢走服务员,楚行云缓了一口气,然后朝贺丞走过去,停在他身边,脸上扬起哄慰意味十分明显的笑容:“手机出毛病了,没听到你给我打电话。” 贺丞把眼睛往上一斜,目光和他的下巴打了个擦边球,正眼都没看他,随后又看向窗外,没搭理他。 楚行云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把手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弯下腰凑近他耳边,轻声笑说:“看在你今天这么帅的份儿上,别生气。” 贺丞拿侧脸对着他,闻言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依旧看着窗外,道:“我打扮成什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楚行云往四周看了一眼,见周围食客忙着你侬我侬吐露情语,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于是又把身子往下一压,又离他近了些,低声道:“难道不是给我看的?” 贺丞勉为其难的瞥他一眼,故作冷淡道:“现在看到了?那你可以走了,楚队长公务太繁忙,银江市的四千万人口的安危一刻少不了你,不敢耽误您的时间。” “哎,我这不是赶过来了吗?” “那是我提醒你了,如果我不提醒你呢?你把我晾一晚上?” “实不相瞒,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你挑礼物。” 贺丞闻言,眼神一动,脸上的冰霜急速的溶解,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斜眼瞄他,将信将疑道:“什么礼物?” 楚行云把插在胸前外套口袋里的半支玫瑰花抽出来送到他面前,眉毛轻轻一挑,凑在他耳边笑说:“七夕快乐。” 眼前这支花——真够寒碜的,像被人踩过一样,丧失了水分不说,花瓣都快掉完了,仅剩薄薄几片花瓣包裹着含羞带怯的花骨朵,送花的人还真好意思拿出手。 贺丞就没见过比眼前这支更丑的玫瑰。 明明很嫌弃,但他还是伸手接住了,牢牢捏在手里,唇角压着一丝蠢蠢欲动的笑意,嘴里依旧不饶人:“你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知道啊,这不赶回来陪你过节了么。” 眼瞅着贺丞消了气儿,楚行云才松了一口气,在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端起他面前一杯白水仰头喝下去半杯。 同时心里有所庆幸,心说:也就贺丞了,一朵顺来的玫瑰花就能哄好。 贺丞把花插到桌子上的花瓶里,抬手招来服务员上菜。也不需要提前询问对方的口味,楚行云的喜好他很清楚,于是他一个人就全做主了。 等上菜的期间,他还是不甘心被放了三个多小时的鸽子,翘着腿冷冷道:“你去哪儿了?” 楚行云配合此刻优雅宁静的氛围,把玩着手里的水杯,压低了声音道:“案子,查案子。” 贺丞白他一眼:“一天到晚查不完的案子。” 楚行云看着他笑:“这你可真说对了,可不就是一天到晚查不完的案子吗?” 贺丞唇角一勾,煞有其事道:“不如我做件案子,你围着我来查好了。” 楚行云脸上归于严肃,定定的看着他:“别胡说。” 贺丞撇了撇嘴,拿起那支玫瑰花把玩:“说说而已。”楚行云还是有点不放心,把胳膊横在桌子上,倾身向前靠近他,道:“你用不着作奸犯科违法犯罪吸引我的注意力,只要我看不到那些作奸犯科违法犯罪的脏事儿,我所有的注意力就全在你身上。” 贺丞抚摸着玫瑰花瓣,闻言抬起头看向他,唇角慢悠悠的上扬,眼睛里有一丝玩味:“你今天怎么了?” 楚行云笑了笑,从他手里揪了一片花瓣扔进白水杯里,指腹轻轻敲了敲洁白透明的杯壁,看着飘在水面上那一抹鲜红,道:“就是,我今天怎么了?” 贺丞默不作声的看着他,神色愈来愈专注,在服务生上第一道菜时忽然道:“请帮我们打包。” 服务生依言把菜品端走打包。 楚行云有点纳闷:“打包?不在这儿吃?” 贺丞站起身系好西装扣子:“回去吃。” 提着打包好的菜走出国际大厦,楚行云把电车放进贺丞的车后备箱,然后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 贺丞坐在驾驶座,打着火,问:“去我那?” 楚行云拉上安全带:“废话。” 贺丞转头看他一眼,开车上路,沉声道:“那你今天晚上不能走。” 楚行云把车窗放了一半,闻言顿了一瞬,很快把车窗放到底。胳膊撑在窗口,往后倒进椅背里,看着窗外走马观花的七夕夜色,说:“好。” 第83章 一级谋杀【7】 九里金庭717室,房间里没开灯。宽大的落地窗也没有窗帘遮盖,窗外绚烂的夜色灯光穿过明净的玻璃折射进室内,在昏暗的空气中满射出一层淡淡的彩色光线。 独守空房的两只猫窝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亮着四只泛着幽光的瞳仁在昏暗的房间内懒散又机警的看来看去。 门外忽然传来响声,热情的狸花猫拽着胖乎乎的身躯轻捷的踩着点儿走向门口,扬起脖子还未来得及瞄一声,就被跌跌撞撞闪进玄关的两个人其中的一只脚踢到了一边。 “呼嗵”响起的关门声把大满吓了一跳,大满趴在玄关地板打了好几个挺才把身子翻正,用不亚于跟小满抢食吃的速度逃走了。 楚行云被堵在门板和贺丞的胸膛之间,狭窄幽闭的空间随着贺丞的逼近还在不断的缩短,直到没有距离。他手里的饭盒系数落到地板上,并且不知被踢翻了一盒沙拉,甜蜜清新的蔬菜清香和奶油香气飘在空气里沉甸甸的压了好几层。 贺丞家里的门板不平整,为了装饰,设计师在门板上设计了一面硬币粗厚的浮雕,平常摸起来没什么,但是被压在门上遭人用力揉压推挤,皮肤与浮雕接触摩擦产生的痛感就不可忽视了。 即使隔着两层衣料,楚行云依然觉得后背几乎擦出了血,虽然这点疼痛对他来说还不算什么,但是就贺丞这不知轻重缓急的力道,像是要把他揉烂,挤碎了似的。或许待会儿这块门板就不堪重负,倒了下去也有可能。为了不被隔壁邻里看笑话,他决定得靠自己自救,于是他扔掉手里最后一个饭盒,抬起双臂架在贺丞肩膀上用力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身上借力,从前后夹击被围追堵困毫无喘息之地中抬起脚后跟卡在地面与房门的夹角,像条从渔网里挣脱的鱼一样向上冲破桎梏。 他稍稍踮起脚,把贺丞高出他四五公分的距离追平,让自己处于居高临下的角度,才有机会呼吸一口掺和着奶油香气的通透空气。 贺丞很急躁,一边用舌头引导他,一边又在不断的压制他。楚行云感觉自己就像风暴过境的海面上,被失去方向的舵手丢弃的帆船,只能随着汹涌的暗流和肆虐的狂风,不断的翻涌,颠簸。 他不得不调整节奏回应贺丞的狂躁,不然他当真会被狂风掀翻,被海浪卷入海底。 两只猫听闻那边动静不同寻常,机灵的远远避开没有凑上前。成了精的小满从地毯跳上沙发,再从沙发跳上茶几,从容在灯光遥控器上踩了过去。 霎时,室内灯光大作,驱散凌乱燥热的黑暗,照亮堵在门口纠缠的一双人影。 两个人似乎达到了某种默契,在灯亮的同时,唇舌一松,睁开双眼看向对方。 楚行云本来只察觉到下唇被他的牙齿拉开一条口子,现在灯亮了看到贺丞的脸,他才发现,原来贺丞的唇角也被他咬破,由此可见方才翻滚在口腔里的那似甜丝丝的血腥味不止是他的,还有贺丞的。 他微微皱着眉毛,唇角泛着一丝诡秘的笑意,卡在贺丞后颈的手掌轻轻的在他脖子上揉了揉,对贺丞说:“你下手怎么总是没轻没重的,想弄死我?” 贺丞把掉在鼻梁上的眼镜推了回去,还是那么一副纹丝不乱一丝不苟的精英模样,双手下移箍在他的腰侧,猛一用力握着他的胯部撞向自己,微微低垂着眸子看着他掀唇一笑,说:“我还是比较想,被你弄死。” 他早知道贺丞是个妖孽,没想到这么妖孽,求起欢来更像一只众星捧月所向披靡的雄孔雀。浑身上下散发着鲜活生猛的情欲气息,强烈凶猛的雄性荷尔蒙似乎来自于非洲大草原,此次此刻贺丞不像人,像极了一头野兽。 楚行云的腰被他撞得酥软,埋在体内的欲望却悄悄抬头—— “吃饭吗?” 楚行云问。 “不吃。” 贺丞道。 “喝水?” “不喝。” “那——洗澡吗?” “我出门前洗过,你洗吗?” 楚行云看着他歪头一笑:“我也才洗过,那你先喂猫,我倒杯水,卧室等你。” 说完把他推开,走到厨房倒了一杯白水,穿过客厅登上二楼。 走进贺丞的卧室,感应灯自己亮起。楚行云端着水杯坐在那张铺着银灰色褥子大床的床尾,低垂着头一口口的抿杯子里的白水,目光无神的看着脚下的白木地板。 其实他一点都不渴,只是在借此舒缓自己亢奋又紧张的情绪。虽然他没有和男人上床的经历,但是他很清楚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和贺丞走到今天,他很清楚贺丞想要的已经不仅仅是上床这么简单了,贺丞更想要他的妥协,把他的妥协当做一种仪式。 比如,上床。 他知道贺丞在乎他,总觉得抓不牢他,总觉得他会逃走,贺丞和他在一起并没有多少安全感。但是和前几任女友的感情失败的那么惨,他至今不知道怎么给予对方信任感和安全感,不过贺丞很单纯,很容易满足,贺丞并不期望在他身上得到任何感情附属品,贺丞只想拥有他。 既然如此—— 楚行云把水杯放在手边的被褥上,抬头看着门口,目光幽暗,灼热,又笃定。 就全给他。 贺丞走进卧室,左臂上挂着西装外套,右手缠着从脖子里扯下来的领带。看到楚行云坐在床尾,双手按在床铺上,仰头注视着自己,唇角扬着一丝很淡的笑容,好像在等他。 贺丞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洞房,如果楚行云蒙着红盖头的话。 这只在梦中出现过,和在少年时期幻想过的情景此时就这样铺展在他面前,让他忍不住一阵恍惚,随即感到强烈的不真实感。 楚行云见他站在门口止步不前,于是向他表明态度,发出邀请。 他脱掉外套随意的扔到一边,抬起右脚踩在床尾边缘,双手往后一撤,撑在柔软的床铺上,慵懒又放松的微微扬着身子,对贺丞笑说:“关门,过来。” 贺丞把手里的领带和西装外套扔在地板上,反手关上卧室房门并落了锁,然后缓步走到床尾前,和楚行云的眼睛对视着,貌似在进行一场谈话,在这场谈话进入尾声时问道:“今天是你挑的日子吗?” 楚行云翘着唇角笑了笑,然后抬起胳膊伸向他,指尖擦过他的下身,在他竖于西装裤中泛着冷金属光泽的皮带扣上轻轻的打着旋,反问:“你说呢?” 贺丞目光一暗,紧紧绷着下颚,胸膛起伏错乱。几乎能听到小腹中,刚才被楚行云碰过的地方,燃烧起熊熊烈火的声音。 原来楚行云并非是木头桩子不解风情,他要是骚起来,当真骚断腿。 贺丞忽然捉住他的手,与常人相比常年冷淡的体温紧紧包裹他的手掌,手指在他指缝间穿插,冲散一些皮肤表面的凉意。然后把他的手握在掌心像在操控木偶般,借楚行云的手解开他身上泛着白色冷金属光泽的银制皮带扣—— 贺丞抽出皮带扔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取掉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随意搁在床铺上,随后弯下腰朝楚行云压了过去—— 贺丞吻他的时候,楚行云淡然受之,只是亲了一下就往后避开,然后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忽然抱住他的腰用力把他按到床上,两人的体位在瞬间颠倒。 楚行云跨坐在贺丞小腹上,眼睛里浮现出男人天性中渴望制服猎物的骄傲与自得,轻佻的勾起他的下巴用力往上一抬,睨视着他说:“今天是我挑的日子,所以由我做主。” 贺丞躺在他身下,双手放在他的腿上缓缓上移,移到他的腰侧隔着衣料在他腰上轻轻揉捏,闻言处变不惊的笑了笑:“你有经验?” 经验虽然没有,但他有盲目且强大的自信。 楚行云大言不惭道:“今天晚上就有了。” 说完直起腰由下而上的脱掉身上的t恤,露出精壮紧实,线条流畅的上身。他年轻,勤于锻炼,皮肤中散发着年轻男性干净又阳刚的充满生气与血性的气息。 这么多年过去了,贺丞也是头一次看到他不穿衣服的样子,愈加暗沉火热的目光从他的脖子一路烧到小腹,发现他身上该有的肌肉全都有,而且肌肉紧致结实,线条优美。他不穿衣服的时候比他比穿着衣服时的样子更加诱人流连。 贺丞情不自禁的抬起右手,指腹按在在他细腻温热的皮肤上,从他的脖子滑到胸口,再从胸口一路滑到小腹——像是虔诚膜拜神像的佛教徒般,眼中充满了敬畏和凝重。 再贺丞的手以一个轮回,再次从他的小腹移到颈侧,轻轻的抚在他的脸上时,楚行云稍一转头把他的食指含在嘴里,牙齿重重的在他中间指关节上咬了一下,舌头又很快添吮指节的牙印。 楚行云垂着眼睛留意观察贺丞的神情,很满意看到他满面通红,紧咬牙关,眼中欲火喷薄汹涌,却竭力压制的模样。 楚行云用舌头把他的手指推了出去,双手揪住他的衬衫下摆用力往外一撑,扣子噼里啪啦的四溅分散蹦得满屋子都是,而后掀唇一笑:“你做战术指导,告诉我该怎么做。” 贺丞总算明白了他今晚如此积极热情又放浪风骚的原因,原来是想掩盖自己的无知——别看他前戏调情手法状似纯熟,实则全是赶鸭子上架临阵磨枪。看似稳如老狗,其实慌得一逼。 现在他的花样玩尽了,开始求助外援。 贺丞微微眯着眼睛,翘着唇角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手掌沿着他的腰线不急不缓的来回揉捏,故意道:“嗯?怎么停了?继续。” 楚行云:“你得教——” 贺丞低笑一声,掌心猛然下滑贴着他的小腹沿着他的裤腰往下渗进。 楚行云腰一软,若不是及时用双手撑住床铺,就趴在了他身上,拧着眉心咬着牙急促的闷哼一声。 贺丞沉声笑道:“我教你怎么做了我?” 其实,只要对方是楚行云,贺丞不在乎在床上处于上位还是下位,也愿意随他兴致。但是今天晚上他是万万不敢把主权交给楚行云的。楚行云行事果决又粗暴,与男人的性经验为零,如果今晚的主导权落在楚行云手中,那他或许就真的被弄死了。 于是趁着他一时分神,身上乏力,贺丞抱住他的腰猛然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随后把楚行云的双手牢牢按在床铺上。总是很平整很冷淡的琥珀色眼睛中冒出类似被烈日蒸腾的海平面上,涌现出夹杂着生鲜气息,狂放,辽阔,粗野,又生猛的欲望。 贺丞微微斜着唇角,笑容里压着一丝充满肉欲的血腥:“光说怎么行,不如我亲身示范,做给你看?” 楚行云还想再说什么,被他欺身压下堵住嘴唇。 楼下,吃完口粮的大满乖乖卧着等待主人的再次投食,但是今天晚上却反常的没有人为它续餐。它仰头望着房门紧闭的二楼主卧,尾巴都快在地毯上扫秃了都没等到人下来。于是它叼起饭盆,摇晃着宽厚肥胖的身躯一步一顿的爬完二楼台阶,来到主卧门前,双脚直立把两只前爪趴在房门上来回抓绕,肉呼呼的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声细软的猫叫声。 没人搭理它,房门依旧紧闭,只从门缝里露出来些许“嗯”“啊”怪叫——忽然,房间里传出呼嗵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貌似是床头柜被拉倒的声音,随后传出楚行云气息粗重的低吼:“老子上个床,还得他妈的把命豁出去!” 贺丞的声音比他平稳一些,气息暗哑,灼热:“我的命给你,都给你——” 紧接着又是一阵嘈杂响动,里面两人貌似在拆家。 怂猫大满被吓了一跳,连饭盆都来不及叼,咪呜了一声,连滚带爬的下楼了。 第84章 一级谋杀【8】 肖树给他找了一个新的心理医生,有了前车之鉴,这次肖树只在几位资历更老经验更丰富的心理医生之间挑选,最终框定了一位资历深厚,在业界广受好评的心理学教授,随后把这名医生的详细资料发给了他,只要他点头,肖树就着手预约第一次见面。 自从江召南死后,江召南说的话他总也忘不掉,以至于在梦中屡次见到那些蝴蝶,那些女人,那些被水泥掩盖的鲜血。江召南就像是一把钥匙,把他锁在内心深处的一扇哀朽不堪,虫蛀侵蚀的房门打开,露出满地淋漓的鲜血,飘荡在屋脊的灵魂。还有那些——闪耀着迷茫与恐惧的,孩子的眼睛。 他打开门,走出卧室,看到一楼客厅里,楚行云蹲在地板上逗猫。 直到他下了楼,才发现趴在楚行云怀里的大满像条肥鱼般扭动挣扎,急切的想从他手中逃走。 楚行云很忙,炉子上坐着一锅粥,切好的水果堆在打汁机里还没来得及打,就拿出秤捉住大满非要给他称体重。 大满再怎么没皮没脸贪吃好睡,也是一只猫。还是一只颇有自尊心的猫,有了优雅如女皇般的小满在它面前晃来晃去,它再怎么愣,也明白自己和小满之间的差距。所以它很抗拒上称,因为它每次上了称,它偏心的主人总要断它一天的口粮,所以上称对它来说,意味着挨饿。 大满虽然是只好吃懒做的小畜生,但它活出了千年来封建社会中广大人民的生存法则——吃不饱,就起义。 就在刚才,楚行云切水果的时候,大满跳到厨房流离台上想从他手里讨点饭前的水果,于是他拿着刀跟大满那张缀满横肉的肥脸来了一次近距离的接触。楚行云用手比了一个‘八’字在它脸上丈量了一下,结果发现,好嘛,又宽了,现在他的手都快装不下它的脸了。 楚行云把自己的手势从‘八’变成一个‘赞’,道了声:“好畜生。”然后从储物间里找出两年前贺丞买的电子秤,往客厅地板上一搁,抓住大满就要往上扔。 大满贪食的欲望使它奋起逃生,楚行云眼疾手快的抓住它的尾巴把它拖回来,索性往地板上一坐,宰猪似的抓住大满的四只瓜子把它仰面按在电子秤上。 贺丞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成功的取得了大满飙升至一个新阶段的体重数字。那数字直逼楚行云心理防线,看的他心惊肉跳。 “你绝食吧你!” 把胖如河豚的大满放走,楚行云站起身,看到站在他身边不知在想什么的贺丞,于是歪头瞟他一眼:“怎么了?你也想上称?” 贺丞没说话,一抬脚,当真站到称上了。 楚行云:…… 贺丞低头看着挑动的数字逐渐归于平静,得到一个与他身高相比相得益彰的数字,点了点头,表示满意。然后把捏在手里的无框眼镜戴上,转头看向楚行云:“你也上来?” “我不用称就比你们健康。” 他回到厨房,关上电磁炉,把早餐往碗里盛。 他算是会做饭,但是手艺极差,蒸米饭十有八九不熟,炒菜非甜即咸。所以他一般只煮粥,煮粥总不会出什么大错,抓一把米,放一锅水,只要保证锅不被烧干,就能把粥煮出来。 楚行云盛了两碗粥端到餐厅,无意间一抬头,看到贺丞还在称上站着。并且大满不知道抽什么疯,抑或是已经上了一次称,所以破罐破摔,又跑回来再次上了称,窝在贺丞的脚背上,还用尾巴来回扫着贺丞的脚脖子。 楚行云眼角一抽,一大清早,贺丞和大满站在称上一动不动的画面颇为诡异。尤其是贺丞,贺丞身姿笔直的站着,面对着宽大的落地窗,破晓的光线从高楼缝隙间泄了千里,照在明净的玻璃上,洒在凝白的地板上,笼在贺丞身上。 楚行云忽然有种错觉,那束干净的阳光属于贺丞,或者说贺丞站在那里是在找寻那束干净的阳光。仿佛下一秒,阳光会把他融化,他将变成阳光的一部分。 还好,在被阳光融化之前,贺丞弯腰把大满从脚背上抱起来,下了称走进餐厅,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他把大满放在腿上,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白粥,眼睛波光粼动,抿开唇角,露出很单纯很孩子气的笑容,说:“我好像结婚了。” 楚行云在他身边坐下,问:“结婚?” 贺丞说:“我们都圆房了,还不算结婚吗?” 楚行云正在帮他往碗里撒糖,闻言手腕子一抖,半盒糖全倒进碗里,摞了一个塔尖儿高。 贺丞看了一眼几乎和碗里白粥成正比的白糖,淡淡道:“多了。” 楚行云默默的把糖罐放下,一脸复杂的捶了锤心口,把自己那碗跟他换了换,说:“吃饭吧。” 贺丞把腿一翘,撑着下巴,看着他理所当然的问道:“你什么时候搬过来住?” 闻言,楚行云不得不放下筷子,搬着椅子转身面对他,像开导一个不讲理的孩子似的耐下心道:“你看啊,我也有房子,而且月供马上还完了,月供还完了那个房子就是我的了。我如果搬过来住,那我自己的房子怎么办?” 贺丞脸上的笑容渐渐没了,微微眯着眼睛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拖着下巴的手落在桌子上,食指指腹无声且缓慢的敲击桌面。 楚行云太熟悉他这个眼神了,每次他熬夜回家加班晚了,小满一定会蹲在角落里用这双泛着幽光的冷冰冰的眼睛注视着他,骄傲且无声的向他表达谴责和愤怒。 “你是说,你想住在你自己的房子里?” 贺丞轻飘飘的问。 楚行云低咳了一声:“嗯。” 贺丞的眼睛向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回到楚行云脸上,道:“那我今天就去房产交易所,把这套房子的户主,换成你的名字。” 惊讶过头,楚行云竟然想笑,有时候他真的佩服贺丞思考问题的逻辑线路,每每与丧失理智的疯子擦肩而过,偏激又执拗。 “照你这么说,如果我想睡在你办公室,你就把方舟大厦归在我名下?” 贺丞不假思索:“为什么不可以?方舟大厦的终生使用权是我的,只要你想要,我给你。” 话已至此,楚行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没想到短短一顿饭的时间,他就拥有了一套市值几千万的复式公寓,和一座市值十几个亿的办公楼。贺丞既然都说出口了,那就绝不是说说而已。 他也是才发现贺丞原来这么好骗,只要陪他睡一觉,给他熬一碗粥,他就能倾囊相授。他恐怕是世界上最容易上当受骗的钻石王老五。 楚行云觉得他这种想法不可取,太偏激,跟他抬扛似的又道:“我想住在丹麦奥尔堡的小乡村里,你有办法吗?” 贺丞双眼骤亮,身体忽然前倾,看着他的眼睛宣誓般一字一句郑重道:“全世界,四面八方天涯海角,无论你想住在哪里,我都会为你造一座房子。如果你想睡在海峡,我就把海填平。如果你想住在高山,我就把山铲平。飞机不飞的地方我就申请航道,地铁不到的地方我就修铁轨。总之,无论你想去的是山川大河,还是野山烂石,只要你想留下,我就让那里变成你的家。” 楚行云愣住了,万没想到能从贺丞口中听到如此——荒唐又动人的情话。他心里一片酥软,又一阵酸痛,明明知道贺丞所言只是诚挚热烈的幻想,但是他却沉溺其中,仿佛真的得到了来自全世界,四面八方的爱意。但凡他伸手所指的地方,都建起一座温暖美丽的巢床,日出时唤醒芬芳,日落时逐退残阳。 楚行云笑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笑的多开心。 “我走那么远啊,那你呢?你怎么办?” 贺丞说:“我跟着你,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紧紧跟着你。” 楚行云略微一怔,然后用双手捂着脸,深深的长叹了一口气,随后又埋在掌心里沉沉的发笑。似是百般无奈,千般喜悦,万般心动,沉声笑道:“你真是,哎——完了完了,我完了。” 贺丞尚沉浸在自己的赌誓当中,俨然不知他已经在无形间将某直男彻底斩于马下。只觉得楚行云现在的样子有点古怪,似喜不像喜,似怒不像怒,一边叹气一边笑,倒像是魔障了,还以为刚才他的话没有取得楚行云的信赖。 他把大满从腿上轰走,起身倚在桌边,把楚行云捂着脸的手拉下来一只,皱眉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完了?我的话,你不信?” 楚行云抿着唇角,眼角眉梢都带笑,盯着他细细看了半晌,说:“信,你说什么我都信,不然我也不能跟你圆房不是么?” 贺丞将信将疑的看着他:“那你刚才——” 楚行云忽然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敲了敲表盖儿,笑道:“我说,现在七点十分,最迟十分钟后我就得去上班,剩下这点时间我们干点什么?” 贺丞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往上一瞟,看了一眼楼上卧室方向。 楚行云斜着唇角讪笑:“三五天之内我不会再跟你上床,昨天晚上你差点把我拆了,我腰酸的到现在都站不起来。” 贺丞眼睛微微一眯,随后抬起手解开领口的衬衫纽扣:“你想看看我身上的牙印吗?” 楚行云不甘示弱,作势也要脱衣服:“你现在是想跟我比工伤吗?” 他承认昨天晚上他没少对贺丞下口,但也是被逼急了无处发泄,导致他泄愤一样逮哪儿咬哪儿。今天早上他一睁眼,看到贺丞像是被野兽撕咬抓绕过一样,肩膀,胸口,甚至连腰腹上都布满青青红红的抓痕和牙印。那么有几处还在渗着血丝,凄惨的好像贺丞才是那个被睡的。 但是他才是被睡的,相比起贺丞身上的外伤,他受的内伤才更严重,于是他现在底气很足,怨气颇深。 贺丞到底有些心虚,自然不敢跟他较真,连忙捉住他的双手紧紧握住,笑说:“不比不比,那你想干什么?你说。” 楚行云把他的手推开,又看了眼腕表:“八分钟,你说干什么?” 贺丞微微一顿,然后弯腰凑到他面前,轻声道:“接个吻就过去了?” 楚行云抬起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嘴唇。 大约十分钟后,等在九里金庭小区门口的肖树看到西装革履的贺丞和一声休闲装的楚行云并肩走出小区大门。贺丞在讲一通电话,而楚行云走在他旁边抽着一根烟,他们虽然没有交谈,没有互动,但是知情人稍加留心就可以看出来,他们之间的那黏而不连的氛围,眼角眉梢时而转动的眼波,就是奸情过后彼此之间的气场意外的相契相融。好比一种化学原料泼进了另一种化学原料,二者相互融合,最后蓬发出质的变化。 肖树打心眼里感到欣慰,他算是看着贺丞长大,论年纪,他比楚行云还大一岁。所以他现在看着贺丞和楚行云,颇有一种自己养大的猪,终于拱了他想拱的白菜,那种欣慰,和自豪感。 楚行云大老远就看到肖树靠在一辆车头前,面带微笑的等着他们,他有点纳闷肖树一大早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贺丞早已不是上班需要看护接送的小少爷了。 “肖助理。” “楚队长。” 楚行云看到他身后停着一辆崭新的路虎揽胜,于是道:“车不错。” 肖树和站在他身后的贺丞对视一眼,贺丞忙着讲电话,只递给他一个眼色。 于是肖树走上前,把车钥匙递给楚行云:“上去试试,手续已经办好了。” 楚行云捏着烟头一时没动静,低头看着车钥匙懵了一会儿,说:“啊?” 肖树笑道:“是他亲自为你挑的,很适合你,车牌也挂好了。” 楚行云看看车钥匙,又看了看车。这份大礼砸的他有点措手不及,让他瞬间感觉自己是被总裁包养的小白脸。 肖树把车钥匙塞他手里,压低了声音道:“别想那么多,只是一份心意。” 此时贺丞悄然走到他身边,捂着手机以免声音漏进去,问他:“喜欢吗?” 楚行云狠吸了一口烟头,捏着有点烫手的车钥匙,转头看他:“你办事之前能不能先跟我商量?” 贺丞很是理直气壮:“送你礼物之前还要跟你商量?” 楚行云被他噎住了,干瞪眼,不说话。 贺丞微微一笑,低下头在他唇角亲了一下,然后伏在他耳边轻声道:“七夕快乐,我的情人。” 然后,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接着和手机里的人通话。离了楚行云转身上了suv,连句再见都省了。 在贺丞乘车离开之后,楚行云站在原地盯着他的新座驾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这辆车真是太帅了,连排气管儿都透着霸道。 他精神一振,把烟头扔进垃圾桶,长腿一迈,走向新车。 只是这一步走的并不顺利,在他抬腿的同时,昨夜放纵狂欢的后遗症袭来,腰腿瞬间一软,险些给他的座驾跪下请早安。 第85章 一级谋杀【9】 方舟大厦,天鹅城集团总部今天一整天都不太平,因为贺丞在每周例行的早会上撕了两份酒店秋季展会策划方案,一份股权稀释计划书,留下一句:各位,我花重金聘请你们是为了创造更高的价值,但是你们却一直在原地踏步。宏观经济状况下滑,国际大背景不好不是你们不辞辛苦为国家税收做嫁衣的理由。如果在年末前今年的财务报表最终分析报告栏中税后净额追不平前两年的平均额,我就不得不怀疑到底我在你们身上不计成本的投资是否会导致天鹅城股市覆盘。 说完,摔笔而去。 所以这天公司上下人人自危,不约而同的进入一种高度集中高度紧张的工作氛围,同时每人都在竖着耳朵聆听从四面八方楼上楼下传来的风吹草动。和贺丞在同一楼层的企划部员工有幸看到一位位公司高管轮番的被叫进总裁办公室谈话,就像期末考之后的考砸的学生一样被叫入班主任办公室聊一聊考场上的失误,聊一聊下个学期的展望。 每位高管一言难尽的走进贺丞的办公室,大约在三十分钟后,更加一言难尽的出来,整栋高楼中弥漫着严谨又压抑的送丧般的氛围。 傍晚,银江市再次迎来落日后,天鹅城员工全体留下陪总裁加班。直到最后一位财务部的老会计师从总裁办公室走出来,擦了一把斑白鬓角流下的汗,对翘首以望的企划部员工挥了挥胳膊,道:“下班吧。” 员工陆陆续续的走出方舟大厦时,贺丞坐在办公室里烦躁又疲惫的拿着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出去——最迟五年,我就破产了。 这条哭穷的短信发出去犹如石沉大海,他等了十几分钟都没等到回信,于是又把电话拨了出去。 这次楚行云给他来了个痛快的,直接了当的掐了他的电话。 贺丞看着还在播报‘您拨打的用户正忙’的手机屏幕,冷着脸默默的往肚子里咽了一口气。 办公室门被敲响,他沉了沉气,道:“进来。” 何云舒身姿绰约的站在门口,微笑道:“贺总,您和邹先生的约会在今天晚上九点钟。” 贺丞站起身,取下搭在衣帽架上的西装外套,拿着车钥匙往门口走去:“地点?” “蜀王宫顶楼。” 贺丞在门口止步,微微皱眉:“蜀王宫?” “是的,前天就约好了。” 邹玉珩风流,无论谈的是公事还是私事,总喜欢把人往娱乐欢场里约,蜀王宫就成了当仁不让的最佳选择。蜀王宫娱乐会所从一楼酒吧到顶楼夜总会,包括中间的洗浴桑拿ktv,总十九层楼,无论哪一层都是衣香魅影,色欲迷情。虽然他因公因私去过多趟,和邹玉珩一样都是常客,但是如今他一点都不想去,他只想快点回家,两只猫还在九里金庭717,没准楚行云今天得空回家睡觉,或许现在正在喂猫。 楚行云很气人,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人间蒸发成了常态,神出鬼没极其神秘。今天早上出门前贺丞给他打电话,他接了,没说两句话就挂了,说的还都是没营养的废话,只说这两天很忙,让他把两只猫照顾好。 贺丞忍了他两天,今天是第三天,如果今天晚上楚行云不露面,他就把两只猫扔给小区门口门卫大爷,然后给两只猫登一则寻猫启事,发散到楚行云的朋友圈,急死他。虽然对蜀王宫有些厌烦,如果临时改变约会地点,恐怕会浪费更多时间。于是贺丞从何云舒手中接过车钥匙,走出方舟大厦,在何云舒正欲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时忽然道:“你下班吧,我自己去。” 何云舒略显诧异的看着他把自己手中的文件接过去,然后驱车离开停车场。 到了艳光四射的蜀王宫娱乐会所,他坐在车里把何云舒整理的文件翻开大略扫了一遍,然后把文件扔到后座,下了车把车钥匙交给泊车的门童。 在一楼等待电梯的时候,忽听背后有人叫他:“贺先生。” 贺丞回头,看到周世阳小跑着朝他跑过来。 “巧啊,贺先生。” 周世阳笑容明朗的朝他伸出手,贺丞握住他微微汗湿的手掌,露出一点笑:“嗯,你到几楼?” 他和周世阳没什么交情,但是他和周世阳的哥哥周渠良交情颇深。华丰集团和天鹅城常年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所以他和周渠良算是朋友。 贺丞和与他同一阶层的公子哥们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他不在乎出身,邹玉珩等人往往仗着祖辈牛逼,就觉得自己身体里淌着皇室般纯正高贵的血统。但他却不那么觉得,他倒觉得以周渠良为代表的底层人物攀登到权贵阶级往往会比天生降生在权贵阶级的一些人更谦逊,更会做人,更懂得回馈社会给予的财富。 周世阳道:“我约朋友在七楼吃饭。” 周世阳教养很好,礼数周全且温驯谦和,当听到邹玉珩在顶楼夜总会时,就跟着贺丞一起上去,想跟这位平常不太容易见得到的公子哥打个招呼。 邹玉珩坐在舞池边的一张狭长的黑沙发上,身边围坐了一圈美女,各个衣着清凉,姿容妖艳。 一个穿抹胸包臀裙的女孩儿在女友的哄笑下跨坐在邹玉珩大腿上嘴对嘴的喂他酒喝,猩红的液体从他们胶合的唇间往下淌,滴落在女孩儿坦露的乳沟上,像只小虫子一样沿着她细腻白皙的皮肤往衣料遮盖处攀爬。 这一幕,贺丞见怪不怪,领着周世阳朝舞池西南角走过去。 邹玉珩眼角余光瞄见了贺丞和周世阳,于是拍了拍女孩儿的屁股。女孩儿听话的从他身上下来,接过姐妹递过去的一张纸巾擦掉洒在身上的红酒。 “哎呀,二爷,没提前跟我说还带朋友来啊。” 他明明认得周世阳,见到他却每次都装作不认识,屡次对周世阳刻意的冷遇让贺丞忍不住轻轻皱眉,有些烦躁。 在他印象里,邹玉珩虽然没什么坏心眼,但却极其的挑人下菜碟,重视宗室门第,从老爹往上倒三辈儿,只要祖宗是农村户口,他一律瞧不起。 周家到了周渠良这一辈儿虽然光耀了门楣,但在以邹玉珩为主的一些生来具有优越权的公子哥眼中,无异于山鸡落在了凤凰群。 好在周世阳胸襟广,善于退让,所以笑着提醒了他上次他们见面的时间。邹玉珩才给面子的恍然大悟一声,算是踩在了他铺就的台阶上。 礼数到了,周世阳也没有逗留,喝了两杯酒就走了。 等他走了,邹玉珩拿起冰块桶里的夹子把他用过的杯夹起来远远的扔到长桌一边,道:“怎么哪儿都能见到这小子。” 贺丞避开那些想往他身边凑的女孩儿,独自一人坐在邹玉珩对面的长沙发上,解开西装扣,叠着长腿,似笑非笑道:“那你还装作不认识他?” 邹玉珩倒了两杯酒,推到他面前一杯:“我不待见跟他们这种人玩儿,骨子里带着穷酸味。” 贺丞垂眸看了一眼倒映着顶上五彩吊灯的酒杯,极轻的冷哼了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说正事。” 在说正事之前,邹玉珩指了两个样貌身材拔尖的姑娘让她们过去陪着他,贺丞冷着脸伸出手阻止,又道:“快点说正事,我赶时间。” 邹玉珩眨眨眼:“我说呢,还有场子啊。” 这次的会面是为了商榷布达威亚工厂的招工一事,邹玉珩作为那位布鲁尼先生的在华代言人,贺丞作为出资大股东,日常繁琐的事都是邹玉珩的团队在料理。现在工厂筹建完毕,不日启动在即,他需要和贺丞商量从国内征派出去的一批高级技术性人才队伍。邹玉珩的团队挑选了一支小组名单,拿去给贺丞过目,等到大股东同意并签字署名,他就可以着手准备聘请事宜了。 贺丞虽然不重视这个化工工厂,但他需要承担政治风险,该重视的一些细节他一定会重视。邹玉珩给他的资料肖树已经审查过,确认无误后才拿给他看,他对那些技师和教授了解甚少,但他相信肖树的判断。今天和邹玉珩会面也只是把一些雇佣条款敲定,并托邹玉珩向那位布鲁尼先生转达他需要尽快和布鲁尼先生坐下来面对面的讨论布尔达威亚愈来愈乱的政治局势和背后隐藏的国际风险,他需要确保这个德国人能够拿出应对局势动乱与国际风险的硬实力,否则他会想尽办法撤资。 他没有兴趣利用战乱大环境捞一笔快钱,他的目光放的很远,远到越过几万公顷的海上航线,直达布尔达威亚。 邹玉珩向他保证他提出的问题很快就会解决,并且布鲁尼先生已经在准备赴华,德国人也很想见见他在华夏的合作伙伴。 话既如此,没什么好说的了,贺丞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然后意思性的轻抿一口。正欲离开时,他看到左手边,刚才周世阳坐过的地方落下了一只手机。 “那小子落下的吧。” 邹玉珩道:“真会惹麻烦,放哪儿吧,他一会儿就回来拿了。” 周世阳的手机的是全触屏的,感应到体温自动亮屏。所以贺丞刚拿起来就看到了手机屏保,是一张两个男生的合照。之所以说是男生而非男人,是因为照片里的两人还穿着高中校服,一个背着另一个冲着镜头笑的傻气又灿烂。 很容易看出来,其中一个是周世阳本人,而他背在背上的那个男孩儿则更容易辨认。大眼睛,有点婴儿肥的娃娃脸,正是银江市局长的公子,楚行云的下属,杨开泰。 这两个人贺丞都算是熟悉,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曾经是同学。出于惊讶,他看照片的时间长了些引起邹玉珩的好奇,邹玉珩一伸手把周世阳的手机拿走,看到屏保就笑了,而且是那种不屑且轻蔑的笑容:“没想到啊,这小子还是个情种。” 邹玉珩家中女人多,女人堆儿里长大的他,自幼就对那些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的流言八卦很敏感,不等贺丞问他周世阳和杨开泰的内情,自己就一脸兴味的娓娓道来:“你知道吧?去年闹的挺大一事儿。” 贺丞没什么表示的看着他,等下文。 邹玉珩道:“杨局长家三小子,就这个杨开泰,是个gay。覃骁,就是覃厅长的儿子,对他可算是一见钟情啊。没什么好说的,看上了就追呗,就在他快把老杨家三小子追到手的时候,这个周世阳从国外回来了,没想到他还和杨开泰有过一段儿,据说是在上高中的时候。后来周世阳被他哥弄出国留学,他俩就掰了,周世阳回来以后也想和杨开泰重新开始,但是杨开泰抻着,谁都没答应。那段日子覃骁和周世阳可是没少斗,为了老杨家三小子闹得翻天覆地。最后还是三小子的姐姐出面把他们约到一起,三个人坐下来好好谈了谈。三小子貌似对周世阳没什么感情了,当天晚上在他姐的主持下就接受了覃骁,周世阳就退出了,不过覃骁那性子,可能消停么?他在外面没少偷吃,前不久三小子就跟他分了,现在他还没皮没脸的缠着人家。不过有种传言,是周世阳从中作梗,把覃骁在外面的那些小情儿林林总总的给三小子列了个名单,才造成这俩人分手。” 邹玉珩说完,一脸兴味盎然,意犹未尽。 贺丞依旧没什么表示,脸上毫无动容。 他们所处的阶级朋友圈即公开,又私密,只要着意打探,任何情报都能获悉。只是贺丞不热衷于磕八卦,流言蜚语飞到他耳边他才赏脸听几句,从不着意打听什么,以至于到现在才知道周世阳和覃骁,和杨开泰的渊源。 除了有些意外,什么都没有了。 贺丞把周世阳的手机从他手里拿走,起身系好西装扣:“就按刚才说的办,其他事直接找肖树。” 刚才周世阳说他在七楼设宴请客吃饭,不如顺道把手机还给他。 邹玉珩大约觉得自己一个人留下也没趣儿,所以跟上了他想另寻欢场, 到了七楼餐厅,经贺丞一问,前台服务员却说周世阳今天晚上并没有来,更没有设宴请客。贺丞虽然有些孤疑,但也无暇想太多,把手机交给前台服务员嘱咐她,若是看到了周世阳就把手机还给他。 随后他们乘电梯下楼,电梯在三楼时停住,随后闯进来一个男人。之所以说他是闯进来的,是因为他似乎从楼道里一路狂奔,见到电梯门开了就气喘吁吁不假思索的闯入电梯,貌似被在被什么东西追赶,面容仓惶又紧张,眼睛里揣着一层几乎将瞳孔击碎的惊惧。 “覃骁?” 邹玉珩一眼认出了这个貌似被猛鬼追赶的男人。 慌不择路闯入电梯覃骁刚想关上电梯们,就听到电梯里的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在看到贺丞和邹玉珩的时候,他的双眼猛然睁圆,脸上血色如退潮般泄去,竟又跌跌撞撞的逃出电梯。 紧接着,贺丞听到楼道中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叫:“啊!” 覃骁听到这一声尖叫,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脸上浮现出死人般的苍白无神。 在电梯门即将自动闭合的前一秒,贺丞忽然伸手将电梯门推开,面容阴郁,眼神凛冽的抬腿走出电梯。 “贺丞,贺丞,贺丞你们救我,我没有杀人!周世阳不是我杀的,周世阳不是我杀的!” 第86章 一级谋杀【10】 市局接到报案,是在晚上九点五十三分。 当时楚行云和乔师师恰好在从东城区支队返回市局的路上,经过望京路附近时,楚行云搁在驾驶台上的对讲机响了。 傅亦道:“蜀王宫娱乐会所发生命案,谁可以尽快到现场?” 蜀王宫? 楚行云观察着前方路况,腾出一只手拿起对讲机:“我先过去保护现场,让苏婉快点。” 结束通话,他把对讲机扔到驾驶台,目视前方叮嘱对乔师师道:“坐稳了。” 乔师师立刻抓紧安全带:“老大,我觉得你的新车挺霸道的,咱争取别出车祸啊。” 楚行云转头冲她一笑,随即猛踩油门连超三辆车,在前方十字路口向右打满了方向,车轮胎蹭着路基石急速转过险弯。 路虎载着夜色窜入蜀王宫斜对面的小广场,歪歪斜斜的拐进一个停车位。楚行云从车上下来,在心里赞了一声好车的冲劲儿就是强,制动就是灵敏,然后和晕头转向的乔师师穿过马路走向蜀王宫娱乐会所。 在旋转门前,楚行云忽然停下了,看着露天停车场方向。 乔师师循着他的目光找过去一看,纤眉一挑,微微讶异道:“贺先生的车?” 可不是,那辆车牌号照旧是一串7福特suv,正是贺丞的车。 楚行云压着眉心面色阴郁的仰起头看了一眼艳光四射的蜀王宫顶层,乔师师看到他似乎咬了咬牙,想说点什么又生生忍住的样子,随后推开旋转门走进蜀王宫一楼大堂。 在一楼大堂等待的经理看出他周身不溶于人群的强悍气场,急匆匆的迎上去:“你们是警察吧?拜托你们别闹出太大动静,把尸体悄悄带走吧,千万不能惊动这栋楼里的大人物。” 楚行云黑着脸瞥他一眼,压着一口糟心的恶气,冷声道:“我们是扫黄办的,今天查的就是你们,大部队随后就到。” 大堂经理恍如雷惊,怔愣在地。 楚行云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压着眉心不耐烦道:“领路啊!等着被查是吗?!” 三楼是一层住宿区,主要为了一楼酒吧和顶楼夜总会猎艳成功的人群准备。客源自产自销,每天都客满,甚至需要提前预约。 发生命案的现场在三楼106号总统套房,看样子经理为了缩小事态发酵,已经把这层楼的客人都清场了。他这自作聪明的做法让莫名愤怒的楚行云更为恼火,当即就让他把人都找回来在一楼大堂集合。 三楼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有发现尸体的清洁女工,还有邹玉珩和……贺丞。 贺丞懒洋洋的靠在挂着一幅西洋油彩画的墙壁上,双手揣在西装裤口袋里,原本正看着房门大开的106房间略有所思,忽听邹玉珩在他身边喊了一声:“楚队长。” 真不容易,楚行云终于肯露面了。 贺丞歪着头,不声不响的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他还穿着消失那天的衣服,也就知道他连回家换身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于是稍有消气。刚想朝他走过去,就见楚行云忽然把眼神斜过来,脸色极其不好看的瞪着他看了几秒,像个黑脸煞神。 贺丞有点纳闷,略一迟疑的工夫,楚行云已经走到他面前了。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他满面肃容,假公济私的问出这句话,锋利的像刀子一样的眼神从贺丞脸上刮过去,又停在邹玉珩身上。 贺丞没来及说话,就听邹玉珩抢答道:“消遣呗,你快进去看看吧楚队长,里面有个死人。” 楚行云走到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在被虚掩的卧室门口里看到卧室地毯上趴着一个男人,他给乔师师使了个眼色,乔师师走进房内。 “谁定的房间?” 他问大堂经理。 还没来得及跟他搭上话的贺丞抢先道:“覃骁。” 楚行云回头看着他,目光依旧那么冷厉,让人看了很想躲:“他人呢?” 贺丞拍了拍左手边的一间客房,道:“在里面,刚才他想离开这,我就把他锁在里面了。” 楚行云又看向大堂经理:“你把这层楼的监控录像调出来。” 大堂经理应声去了。 “头儿!是周世阳!” 乔师师忽然惊呼。 然而楚行云此时抱着胳膊靠在门口,有些心不在焉,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在脑子里检索到周世阳这个名字。 “还有气儿没?” 他冷着脸问。乔师师叹了口气:“没了。” 房间里的死者并没有引起他过多的关注,楚行云反常的杵在原地抱着胳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贺丞,斜着唇角似笑非笑的朝他走过去,问道:“那你定的是那间房?” 贺丞垂着眸子看着他,说:“我?” 楚行云忽然抬手揪住他的衬衫领口,迫使他低下头,眼神冷的像一把把裹着寒光的刀子,斜着唇角冷笑道:“嗯,你,你定的那间房?人呢?带出来我看看。” 贺丞仅用了不到几秒的时间就理清了他如此暴怒的前因后果。很奇怪,楚行云不信任他,他理应愤怒,但是他却没有多少愤怒,反而有几分窃喜。 眼见楚行云这幅咬牙切齿,被气疯的模样,他却很不要脸的想笑,但是他忍住了,而且隐藏的颇好,正想说话就听楚行云咬牙切齿道:“才两天,贺丞,我才两天没有见你!” 贺丞目光微微一闪,抿着唇角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三天。” “……啊?” “今天是第三天。” 逗他这一下,贺丞就见好就收了,因为他看的出来,楚行云想跟他动手。 赶在楚行云动手之前,他忙道:“你想见他?” 楚行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见见吧。” 贺丞抿着唇角笑了笑,往左右楼道看了一眼,发现右边走廊尽头是一面被切割成无数个菱形,装饰用的银镜墙。于是按住他的肩膀引他向右转身,道:“你看。” 楚行云看到镜子里的倒影,布满阴云的目光微微一颤,铁青的面色稍有缓和,挥开贺丞的手转身面对他,压低了声音怒道:“少跟我来这套,你今天晚上到这儿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贺丞揉了揉被他拍红的手腕,略显无奈的叹了口气,对站在一边看戏的邹玉珩道:“解释一下,我今天晚上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这两人的满是猫腻的关系此刻暴露的太明显了,邹玉珩深感意外的同时也没忘了帮贺丞洗涮冤屈,把他们出现的蜀王宫的原因解释了一边。 楚行云听完,将信将疑道:“真的?” 贺丞唇角笑容一抹,看着他的眼睛严肃道:“我骗过你吗?” 楚行云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而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眼时,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道:“你听好了,贺丞,我跟你是来真的,如果你觉得我不在乎你在外面做什么事,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告诉你,我很在乎,而且我不允许。你不是让我牢记自己的身份吗?你也要牢记你自己的身份!” 贺丞风平浪静的看着他笑了笑,然后握住他的肩膀,轻声道:“明白,楚行云的男朋友么,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如果你不放心的话,那我明天就把这行字纹在心口,一辈子都抹不掉。” 他这番情话说的很动听,但是楚行云此时同时心系案情,并没有被他打动几分,而是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貌似在考量这番话的真假性。 乔师师忽然跑到门口叫他:“老大,你赶快进来啊。” 于是楚行云离了贺丞走向106号房,在门口时回头指了他一下,道:“先别走,待会儿做个笔录。” 死者周世阳,男,二十四岁,因年纪尚轻,还未成建树,所以档案上唯一值得记述的一笔是——华丰集团董事长周渠良的弟弟。 楚行云还记得他,周世阳留给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领口沾满花粉,朝四周露出温驯亲和的微笑的年轻人身上。然而此刻,他趴在蜀王宫娱乐会所106总统套房中的卧室地毯上,从背后遭人袭击,整块后脑头骨被利器穿透,浓郁的血顺着他的颈子流下,染红了地毯。 发现尸体的是清扫房间的保洁,保洁清扫106房间时并未发现尸体,而是清扫隔壁107号房时发现消毒水落在了106房卫生间。于是她返回去取,恰好看到从106号房间冲出一个男人,随后她看到虚掩的卧室房门内,趴着一个淌着鲜血的男人。 覃骁欲逃时被偶然间经过的贺丞和邹玉珩撞见,随后被贺丞带回案发现场。 周世阳四周并无证据可取,他身上只有一处致命伤,苏婉检查尸体后,报出死亡时间:“死亡时间是九点二十分到四十分之间,距离现在不到一个小时。” 苏婉扒开被浓稠的血液堵塞的伤口,道:“死因是后脑遭受重创,休克昏迷后失血过多而死。头骨破碎面教规整,深达两指宽,颅骨破碎处直径两厘米左右,可以看出是一个规整的圆弧,所以我觉得凶器应该是手持柄勺式的击打类利器。” 说着,她把带着白手套沾着鲜血的手指上如豆点大小的深褐色粉末举起来给楚行云看:“而且是铁器。” 楚行云稍一沉思:“铁锤?” 苏婉点头:“类似。” 但是房间里并没有发现凶器,包括覃骁身上,同样没有发现类似的铁器。那就是说明凶手是有所预谋并非就地取材,很有可能是在杀人后将凶器带离案发现场,那么手中没有武器的覃骁——是凶手吗? 几名刑警分散在房间里拍照搜证,楚行云让人把卧室里的床移走,在床底、衣柜、均未发现足以令人致死的铁器。 他离开卧室,站在外堂往卧室看去,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围在尸体身边忙碌的苏婉和两名刑警。那么凶手就是从他所在的位置出发,手提凶器,走向卧室中的周世阳,趁其不备,从身后将手中戾气挥向他的后脑勺,一击致命。 楚行云把保洁叫进来,让她巡视屋内有没有缺少东西,保洁大妈受了惊吓,哆哆嗦嗦的把套房走了一遍,末了对楚行云说:“警察同志,什么都没少。” 楚行云忍不住皱眉,问道:“你第一次进来打扫房间的时候没有发现尸体吗?” 保洁道:“没有,我们只有正门的钥匙,每间客房的卧室都有锁,为了尊重客人隐私,一般客人没有直接提出要求,我们是不能擅自进入卧室打扫的。” 楚行云站在外堂环视一周,忽然注意到正南方的一扇闭合的窗户,他走到窗边,发现窗户很大,足够一个人出入,而且窗外的露台狭长坚固,通往左右两边的房间,但是此时窗户闭合的严丝合缝。 他把保洁叫过去,问:“这扇窗户从外面可以打开吗?” 保洁道:“不行,只能从里面打开。” “你刚才进来打扫房间的时候窗户是锁死的吗?” “是。” “客人有钥匙吗?” “没有,只有我们有窗户锁的钥匙。” 楚行云陷入沉思,既然窗户是锁死的,那么这间房俨然只有一个出口,那就是正门。也就是说,嫌疑人锁定在周世阳死亡时间内进出房间的覃骁身上。况且,106号套房是覃骁定的房,事先知道周世阳会进入这间房的,也只有覃骁,但是——凶器在哪? 楚行云走到门口,看着蹲在走廊边一脸颓丧和惊恐的覃骁。他俊俏的面孔扭曲而惨白,仿佛遭遇了一场噩梦,不但如此,楚行云还看到他漆黑暗沉的双眸中那深藏不漏的冷光和深意。 覃骁察觉到一道沉甸甸的视线注视着自己,他抬起头,看到站在106号房的楚行云。他的瞳仁急速收紧又张开,像是极其恐惧他,但是下一刻又把他当做救命稻草似的冲向他,紧紧抓住他的手:“我没有杀人,楚队长,周世阳不是我杀的,你相信我,相信我啊!” 楚行云不为所动的把手抽出来,音调冷肃又平静,目光中带着凛冽的审视:“这间房只有正门一个出口,而且只有你出入,如果周世阳不是你杀的,又会是谁?”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l a 覃骁像是察觉到了自己走入了绝境,即将背上杀人犯的罪名,身陷牢狱。 像是被烈风席卷,覃骁浑身一颤,脸上血色尽数褪尽。楚行云在他眼中看到了那些被判审的犯人得知噩耗后,眼神中流露出的极度恐惧,和极度的无力。 “但是——” 覃骁的牙齿不断的打颤,用一双横着泪光和血丝的眼睛看着楚行云,拼尽最后一丝气力道:“我不是杀害周世阳的凶手。” 楚行云依旧很冷静,恐惧和绝望他见过太多,覃骁的惊恐和求助远远不足以激起他的同情心。 “这是你定的房间,是你把周世阳约来的吗?” 覃骁眼中色彩激烈的幻变,他像是发了癔症,又像走入了迷宫,抑或是听不懂楚行云的问题,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场幻境。他在幻境中四处摸索,却四处碰壁,直到他失去方向,四顾迷茫。 楚行云却觉得他没有表面上看似那么无辜,见识过诸多罪恶的洞察力一眼看出覃骁不肯说出周世阳来此的原因,其中一定埋有巨大的隐情。 他在犹豫是否给覃骁带上手铐,带回警局,因为从刚才开始,他的手机就在不停的震动,来电显示——覃厅长。 此时贺丞回来了,他把留在七楼柜台的的手机拿回来交给楚行云,道:“周世阳的手机。” 楚行云刚想接过去,忽见覃骁一把将手机抢走。 楚行云猛地一皱眉,抓住他的手腕反剪到背后用力一提,覃骁顿时失力,手机掉在地上。 “铐起来!” 楚行云把他推向赵峰。 贺丞把掉在地上的手机捡起来,拂去屏幕上不存在的灰尘递给楚行云:“我在大堂碰到周世阳,然后他跟着我上到顶楼夜总会坐了一会儿,离开的时候——大概是九点十分。当时他告诉我在七楼设宴请朋友吃饭,但是我刚才问过,他并没有在七楼订包厢,也没有请任何人。” 周世阳的手机有密码,一时打不开,楚行云把手机放入证物袋:“也就是说,他撒谎了?” 贺丞点头:“我和邹玉珩对他来说构不成任何威胁,今天的见面也是偶遇,但他却对我们撒谎。这其实是一个惯性思维,当你到一个地方的目的不单纯需要掩人耳目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会处于自我保护的状态,向不需要撒谎的对象撒谎,却反而会暴露更多信息。” 楚行云饶有兴趣的看着他:“说下去。” 贺丞眼神沉静的看了看106室内走动的刑警,道:“他心虚,来此的目的不单纯。或许,他死的也不是很无辜。” 最后一句话,他看着楚行云说,眼中暗光漂浮。 楚行云的目光再次移向被赵峰扭着胳膊控制住的覃骁:“今天算是一个人赃俱获的现场,如果不是你杀的人,那么你给我解释清楚,周世阳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定的房间里?他和你今天是不是有约会?你们见面的原因是什么?” 覃骁既不挣扎,也不解释,好像屏蔽了所有人,再度陷入自己的空间当中。楚行云看的出他潜伏在眼中的挣扎和思考,而他需要做的,就是挖掘出覃骁拼命掩盖的那一层深意。 从楼道尽头的楼梯口忽然跑过来两个人,杨开泰惶急失色的在楼道里狂奔,傅亦也加快了步伐跟在他身后。 杨开泰好像受伤了,楚行云看到他捂着额头,指缝里往外渗着血丝。 转眼间,杨开泰已经闯入106房,傅亦迟了几步走到楚行云面前,摘下眼镜紧皱着双眉问:“人死了?” 楚行云沉重的点了点头,看了看106门口:“他怎么了?” 傅亦有些异常的愁闷,用力掐了掐眉心道:“路上赶得急,撞车了。” 杨开泰得知消息后就慌了,开着车一路向蜀王宫急驶。在经过望京路中心十字路口时,和一辆从对面冲过来的轿车相撞,对方开车和他一样莽撞,被杨开泰撞到的人当场陷入昏迷。 傅亦强拉住他,把昏迷的那个人交给随行的警员送往医院,才搭出租赶过来。 覃骁见杨开泰露面,眼中再次燃起了希望,他想挣开赵峰的控制去找杨开泰,但是赵峰把他箍的死死的,于是他扯着喉咙喊道:“三宝!三宝!” 杨开泰当真被他叫出来了,但不像是帮他,倒像是向他寻仇。 杨开泰赤红着眼眶,眼中迸射水光,一双漆黑的眼睛睁的出奇的大,冲到覃骁面前抡起卷头砸在他的颧骨上:“混蛋!你杀了周世阳?是不是你杀了他?!” 覃骁被他这一拳打懵了,半口牙险些被他敲碎。 眼见杨开泰眼中涌着杀气,还要动手,傅亦连忙冲过去挡在他面前抱着他。 “你为什么要杀他?!” 杨开泰发了狂似的拼命的想把傅亦推开,绷在眼眶里的泪积压到极限,顺着他的脸汹涌的往下淌,声嘶力竭的朝着覃骁咆哮道:“他和所有人交朋友,不肯得罪任何一个人,你和他不也是朋友吗?!你为什么要杀他?你告诉我啊覃骁,他做了什么该死的事,你又凭什么夺走他的生命?!他那么好——他那么好啊!” 为了防止他们打起来,赵峰也挡在覃骁面前。覃骁捂着肿了半边的脸,喘了几口粗气,目光陡然变的凶狠,抬起头注视着杨开泰,咬牙狠声道:“他死了又怎么样?一条贱命而已,既然你那么舍不得他,跟他一起去死啊!” 杨开泰蓦然静止了片刻,脸上闪过一丝恍惚,随后癫狂更深,像一头野兽一样张牙舞爪的想要冲向他:“覃骁!你他妈的就是一个畜生!周世阳正直善良,他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你死一万次都不够赔他的命!” 覃骁神色冷寂,狠绝,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你为什么拒绝他跟我在一起,不就是贪我们家那点权吗?你爸差点在市局坐不稳吧,如果周世阳能帮到你们家,你还会踹他?把自己包装成超市打折的附赠品一样贱卖,你他妈又好的到哪儿去?!” 第87章 一级谋杀【11】 他这番话,先不论杨开泰听了如何,傅亦率先怒道:“把他带走!” 赵峰扭着覃骁的胳膊下了楼,一路上覃骁像醉酒的狂徒般大骂周世阳一条贱命怎么就值得他去百般吊唁,凌绝的声响飘荡在楼道中,泠泠作响。 杨开泰站在原地,听着他的叫骂声,脸上血色褪尽,浑身止不住的打颤。连怎么被傅亦带走的都不知道。 乔师师领着两名警员把周世阳的尸体抬上担架,一屋子刑警还在106房内采集信息。 杨开泰被傅亦带走后,楚行云和贺丞对视一眼,楚行云拧着眉心面色凝重,很是一言难尽。 贺丞依旧是一副风雨不惊的冷清样子,见他目光里疑惑和诧异明显,才微微挑眉讶异道:“你不知道?” 楚行云:“……我应该知道?” 这时候乔师师返回来帮助其他警员搜集证据,正欲走进106,忽然被贺丞叫住。“乔小姐。” 乔师师刹住步子,回身看他:“诶,贺先生。” 贺丞礼貌的笑问:“你知道杨开泰和覃骁的关系吗?” 乔师师瞄一眼楚行云,见他没什么异样的神色,才说:“猜出来了。” 楚行云有点崩溃:“你什么时候猜出来了?” 乔师师一脸的理所应得:“上次覃骁上警局门口闹事来着,后来情人节的时候,三羊收到的玫瑰花上的卡片里有覃骁的名字缩写。” 楚行云:…… 乔师师用满含探究眼神的瞅着他:“不会吧队长,你一直没看出来?” 楚行云:“……干活儿去。” 乔师师在心里摇头,又看了一眼贺丞,恰好和贺丞的眼神对上,于是连忙把脸一扭,进屋了。 贺丞看了一眼乔师师婀娜的背影,脸上露出微乎其微的笑容,说:“咱们俩个,她也看出来了。” 楚行云此刻处于一种晕头转向的状态,二十九年来头一次感到自己出门忘了带脑子,被吓到了似的直愣愣的问贺丞:“你怎么知道?” 贺丞眼神一暗,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她刚才说杨开泰和覃骁的关系的时候,先瞄了你一眼,又偷偷看我一眼,你没注意?” 楚行云:“……我应该注意吗” 贺丞的眼睛微微一眯,转头朝着房间里的乔师师扬声道:“乔小姐。” 乔师师正在帮助苏婉采集卫生间门把手上的指纹,听闻贺丞叫她,立马应了一声:“诶,贺先生。” 贺丞把眼镜轻轻一推,笑问:“我和楚行云,你看出来了吗?” 楚行云直觉他要说出什么狂言浪语,还没来得及阻拦他,就见他已经和乔师师搭上话了。 并不是忌惮和贺丞的关系曝光,他心里坦荡磊落,曝不曝光对他来说没什么影响。但是贺丞这回瞎胡闹没挑对地方,选在案发现场不说,在场还有他那么多下属,他脸皮薄,撑不住贺丞这样闹。 于是他抓住贺丞的手腕就往前拖:“走走走,咱们去外面等。” 岂料贺丞反握住他的手,不肯跟他走,依旧笑吟吟的看着乔师师。 乔师师小心翼翼的去瞄楚行云的脸色,斟酌着呵呵干笑道:“那我是——该说看出来了,还是没看出来啊?” 房间里的刑警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四分五散的几双眼睛不约而同的盯住了站在门口的两个人,眼睛里均没有多少诧异,更多的是窗户纸被捅破后往里窥探的好奇。 刑警们瞅见吃瓜同伴那心领神会又闪烁暧昧的眼神,不由得纷纷愣了一瞬。 这个用眼神问:卧槽,你知道?! 那个用眼神回:卧槽,你也知道?! 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就是初来乍到的苏婉,苏婉傻乎乎的举着从门把上揭下来的指纹膜,一脸纳闷的环顾一周,道:“咿?你们怎么了?小乔姐你们在说什么?” 楚行云扶着额头,用手掌挡着眼睛,耳根飘红。 贺丞又笑着问:“那你是知道了?” 乔师师回头和同事们对视一眼,然后一脸无辜道:“知道啊,大家都知道。” 忽闻楚行云重重的咳了一声,随后抬起头一脸严肃的嘱咐室内刑警:“再搜一搜凶器,凶手应该没有机会把凶器带出去。苏婉,你想办法把尸体周围的脚印采集出来。” 说着,顿了一瞬,目光投落在正南方紧锁的窗户上,沉声道:“还有那扇窗,好好检查一遍。” 刚才他让经理将三楼的客人集合在一楼大堂,等他得空到一楼大堂一看,人已经走了一大半。 现实情况中执法就是如此,往往状况频发,得不到人民群众的配合,人人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躲避执法人员如洪水猛兽。 此时在大堂茶水区里等待的只有了了四个人,一个酒鬼,一个顶层夜总会的服务员,还有一对夫妻。 那对夫妻引起了楚行云的注意,他走到夫妻对面,打量了他们一眼,见他们穿着考究,谈吐有礼,却双双出现在这种场所,确实少见。 楚行云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问他们留宿蜀王宫的原因。 自报门户为某外企高管的夫妻中的丈夫笑道:“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当年我和我太太就是在一楼酒吧认识的,所以今天到这儿来过二人世界。” “你们住几号房?” “105。” 105,就在106号房的隔壁。 “九点十五分到四十分之间,你们在房间里吗?” 丈夫和妻子对视一眼,道:“在。” “在这期间听到隔壁有什么声音吗?” “声音?没有没有,这里的房间隔音效果很好。” 此时大堂经理把当晚入住的酒店人员名单整理好走过去递给楚行云。 楚行云翻开扫了一遍,在105号房客人详细栏中看到这对夫妻的详细资料。 “方军海,刘茹。” 方军海点头道:“是的,有问题吗警官?” 楚行云敛眉把名单从前往后看了一遍,末了冲他一笑:“没有,你们可以回去休息了,如果有问题的话我会再联系找你们。” 从头到尾未发一词的刘茹站起身挽住丈夫的手臂,方军海礼貌性的向楚行云点了点头,带着妻子转身欲行时忽听楚行云道:“方先生家里养猫吗?” 楚行云看着他皮鞋上沾染的一根细软的白毛,问道。 方军海稍有停顿,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皮鞋上的白毛,笑道:“是,我女儿喜欢猫。” 楚行云点点头,唠家常般道:“我也养了一只,毛色和你家里的差不多,你们家养的什么品种?” 方军海面色稍显僵硬,楚行云看的出他想说自己对猫的品种不了解,下一秒他的妻子就代他答道:“是波斯猫。” 夫妻走后不久,贺丞拿着一份刻录好的u盘回来了,坐在刚才方军海做的位置,把u盘递给他:“案发时间段,七楼的监控录像。” 楚行云接过去放进口袋,头疼的捏了捏眉心。 “又遇到难题了吗” 贺丞问。 楚行云压着重重疑虑的眉心,道:“虽然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覃骁,但是如果覃骁是凶手的话,那他的作案手法未免太草率,太愚蠢。而且,到现在都没有发现凶器。” 贺丞虽然不是专业搞刑侦的,他也清楚找不到凶手的作案工具,就缺少一项至关重要的指控。假如覃骁当真是凶手,法庭和他的律师也会利用这一漏洞,力辩覃骁无罪。 一个手中没有武器的人,如何杀人? 显然,楚行云也意识到了这一层,他即怀疑凶手不是覃骁,又怀疑这是覃骁使用的计谋,设下的圈套。或许他就是利用这层漏洞才敢用如此简单的手法杀人也未可知,那么他会把凶器藏到哪里? 106套房相当于一个密室,窗户被封死,钥匙只有保洁有。进入106号房,逃脱106号房,都需要经过正门。而在案发时间段从正门进出的只有覃骁。 但,覃骁是凶手吗? 搜查小组把106房所有可采集的信息全部采集完毕,分开搭乘两辆警车离开蜀王宫。乔师师来的时候坐的是楚行云的车,现在楚行云身边多了个贺丞,她就识相的挤在苏婉的车里,走之前还把窗户放下来,问楚行云:“头儿,你还回局里吗?” 楚行云一脸的莫名其妙:“那我回家查录像?” 乔师师瞟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贺丞,嘿嘿一乐,把脑袋一缩,走了。 目送两辆不挂灯的警车开出露天停车场,楚行云看了眼时间,晚上十点四十七分。 “哎——” 他重重的叹了声气,然后拉开一个一字步,活动了一番筋骨,无奈道:“又是一个大夜,你回去吧,我走了。” 说罢,他往对面小广场的走去。只是才抬脚,胳膊就被贺丞拽住了。 蜀王宫娱乐会所丝毫不受命案影响,依旧艳光四射。所以贺丞的脸在灯光映射下,清晰的连眉毛都能数清。 贺丞板着脸,拽着他的胳膊,冷冷道:“你这就走了?” 说实话,楚行云也不想走,跟熬夜加班相比,他当然更想回家陪他睡觉。但是周世阳死了,一会儿周渠良就去刑侦队认尸。而且周世阳的手机,楼道里的监控录像都在他手里,他又是一把手,今天晚上还想睡觉?做梦吧。 楚行云很无奈的看着他笑道:“你以为我想走?”说着,逗猫似的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好了,别闹,我知道你很懂事儿,自己先回去吧。” 贺丞箍着他的手腕不肯放,语气强硬道:“那你记错了,我不懂事。” 楚行云简直不知说什么好,面对这么幼稚又霸道的贺丞,他就算心里有气也发不出来,哭笑不得道:“那你想干嘛?我现在就得回到岗位继续工作,这事儿没得商量,你好歹懂点事儿。” 贺丞不假思索:“我陪着你。” 楚行云眉毛一拧,匪夷所思:“你陪我干嘛?” 贺丞理直气壮:“陪你工作。” 他这回算是掂量清楚了,贺丞只在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论得清。在其他层面上,贺丞还是那个胡搅蛮缠蛮不讲理为所欲为肆意妄为的小王八蛋。 现在小王八蛋缠着他,非要跟他一起工作。即使楚行云觉得这样的行为荒谬又多余,却不得不承认其实他心里挺高兴,也挺乐于享受贺丞的陪伴。 贺丞以为他不答应,又找了个借口:“我和周渠良是合作伙伴也是朋友,他弟弟出事了,我又恰好在场,难道我不应该露面慰问吗?” 楚行云被他磨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似笑非笑的斜眼瞅着他。 贺丞见他已经被动摇,便瞅准时机发出最后的攻击,微微垂下眸子看着他,眼睛里飘过一层失落,放柔了嗓音轻声慢语道:“我想你,想陪你多待一会儿。” 楚行云不知道他这一脸柔情眷恋的神情是不是装出来的,他只知道他的心已经酥成了一滩碎渣子,掉在地上鸡都叨不起来的那种。 对着贺丞这张脸,他怕是永远都说不出一个‘不’字。 “把你的车留这儿,坐我的车走。” 楚行云拽着他的手走向马路对面的小广场。 第88章 一级谋杀【12】 针对覃骁的审讯进行的并不顺利,或许像覃骁这种身份的人都经过一些法律常识的培训。他们很清楚身缠官司时,如何与警方周旋,如何自保,如何不让自己陷入警方的圈套。 他们就像森林里的野狼,熟知猎人布下的重重陷阱。他们不仅机敏狡诈,更是有恃无恐,仗着自己与生俱来的物种优势。他们有獠牙,有利爪,更重要的是,他们背后有狼群。 楚行云迅速的将案发时间段内的监控录像看了一遍,监控录像显示,周世阳在九点十五分时拿着从前台取走的门卡进入106号房,大约十分钟后,保洁进入106清扫房间。 九点三十八分,保洁走出106号房。 九点四十五分,覃骁进入106号房。 九点五十分,覃骁逃出106号房,被贺丞带回。录像很清楚的讲述了周世阳遇害的整条故事线,106号房只有保洁和覃骁进入。其实按照现场留存的监控来推,最后嫌疑的不是覃骁,而是保洁大妈。 保洁大妈推着清洁车,里面装一件凶器很容易,而且她也是算是周世阳死前接触的最后一个人。这个推测很荒诞可笑,保洁大妈没有任何杀人的动机,她甚至不知道106号房的客人是谁,她不可能杀人。而且楚行云派人搜过保洁车,她的保洁车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监控范围,里面只有一些清洁工具,没有苏婉描绘的可行凶的铁器。 也就是说,周世阳死前接触的两个人,覃骁和保洁大妈,保洁大妈几乎可以排除嫌疑,仅剩的唯一一个嫌疑人就是覃骁。 楚行云看着屏幕里覃骁跑出106冲向电梯的一幕陷入沉思,现在没有直接证据能够指向覃骁就是凶手。如果覃骁不是凶手,那他面临的这桩命案就是密室杀人,也就是说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进106杀死了周世阳,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 但是他记得很清楚,保洁大妈说她进入106号房时,房间窗户是锁死的,她每次清理完房间都会将窗户锁死。而且那扇窗户只能从里面开合,不可能有人从外面将窗户打开潜藏入室,除非凶手在房间内有内应——但是106号房不仅连一个凶器都找不到,更是没有一个多余的人,内应这个推测几乎可以放弃。 楚行云从文档夹里抽出一张白纸,执笔写下三点推论—— 1;覃骁是凶手,凶器在哪? 2;覃骁不是凶手,密室杀人手法? 写到第三点时,他忽然抬头看向被定格的屏幕,屏幕里覃骁逃窜的身影就像一个过街的老鼠;那么仓惶,狼狈。 在现场看到覃骁时,他一眼就看出覃骁心里藏着深不可测的心事。覃骁面对周世阳的尸体并没有表现出人之常情的悲伤和怜悯。他只是很惊惧,很害怕,就像被死去的周世阳化成的恶鬼缠身一样惴惴不安,忧思愁虑。 楚行云眼底闪烁着幽暗且锐利的冷光,就像漆黑一片的天地间,亮起的一盏烛火,隐隐约约捕捉到那些遁形潜伏在黑暗中的魑魅魍魉,妖魔鬼魅。 片刻沉思后,他在白纸上写下至关重要的第三点——目标。 手中红笔在两个字周围画了几个圈,红色的油笔芯包围‘目标’,像一个血腥的圈套。 纸张忽然被一只修长漂亮的手取走,楚行云随之将手里的笔摔在桌子上,扶着额头深呼了一口气。 贺丞把他列出的三点疑团扫了一遍,目光着重的停留在被红笔划的极几乎看不清楚笔记的‘目标’二字身上,淡淡道:“你觉得凶手的目标不是周世阳?” 楚行云拖着额头闭着眼,伸出两指比了一个二,语调疲惫又低沉:“分两种情况;一,如果覃骁是凶手,他的目标就是周世阳。二,如果覃骁不是凶手,凶手的目标不会是周世阳。反过来用意识论证形态,假如我们能找到证据证明周世阳是被袭击的目标,那么覃骁很可能是凶手,反之,覃骁不是凶手。” 贺丞明白了,楚行云发现凶器难寻,这才开了一条全新的思路。只是这条路并没有比寻找凶器简单多少,这桩案子可利用的线索,封闭的案情空间,简直到了绝人之境。 楚行云摸出烟盒磕出一根烟,叼着烟嘴摸遍浑身上下的所有口袋找打火机。 贺丞不声不响的弯腰把掉在桌角的一个打火机捡起来,倚靠在桌沿,打着火用手拢着火苗给他递了过去。 楚行云就着他的手点着烟,觉得这种感觉不错。他苦思案情,贺丞案前伺候,古有红袖添香,他有总裁点烟。 贺丞垂着眼睛看着打火机上冒出的火苗,左手指腹轻轻的在火苗外层描摹,一点点的试探灼热的火心。皮肤即将被灼伤时缩回手指,过了片刻又去试探,火苗在他手中变成了一个游戏。 “你好像不怎么怀疑覃骁。” 贺丞道。 楚行云咬着烟拧着眉,又把录像拉回原点,瞳仁里反着屏幕强盛的光芒。 “在没有发现关键性的线索时,任何人都存在嫌疑。同样,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无辜的。” 贺丞把眼皮一抬,斜着唇角讪笑:“你还挺相信他。” “谁,覃骁?” “不然呢?现在嫌疑人只有一个,你却不审讯他,是在等什么?” 楚行云把唇角的烟拿走,舔了舔被烟雾熏干的下唇,没察觉他话里有话,盯着屏幕一心二用道:“没用,那小子什么都不会说,他的心理防线没这么轻易被击垮。覃厅长就是他心里的靠山,只要覃厅长不倒,他的心理防线就不会垮。” 贺丞抱着胳膊,垂着眼睛睨视他半晌,忽而掀唇冷笑:“当初我染上命案的时候,你审我可是审的很积极。” 楚行云又回放了两遍录像,看到保洁从106房出来后就进了107,而保洁进去不到五分钟,107的客人就提着行李从房间里出来了,和覃骁前后脚。保洁站在106房门口惊呼死人的时候,107客人恰好走到楼梯口,往楼下走去。 有点奇怪,这个人应该听到了保洁的惊呼,但是他步伐不乱,貌似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楚行云翻开经理给他的当晚入住的客户资料,在107室登记栏中找到这个人,他叫陆夏,九月十号入住蜀王宫,退房是在发生命案后的十分钟之内。如果硬要把此人拉进此桩案件当中,那他和周世阳唯一的联系就是他住在107号房。不过这个陆夏在两天前就入住了,这点信息又把他与周世阳仅存的关联推翻,仅剩一层偶然因素。 不管怎么说,面对如此摸不着头脑的案情,楚行云还是觉得有必要找到这个人,哪怕没用,总要试一试。 他在详细资料中翻找陆夏的联系方式,没留意贺丞在说什么,咬着烟嘴儿心不在焉的应付道:“嗯,把烟灰缸拿过来。” 贺丞见没引起他的注意,心里有点不痛快,没有把烟灰缸给他拿过去,而是弯腰把他含在唇角的香烟拿走了。 楚行云嘴里一空,下意识的抬起眼睛,就见贺丞手撑着桌面,弯腰倾身靠了过来,停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怎么了?” 楚行云纳闷的问。 贺丞绷着脸看他片刻,声调冷冷的:“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到?” “没有,你说什么了?” 贺丞撇了撇唇角,吃味道:“我说,你当初审我的时候可是没犹豫过,恨不得把所有招数都用在我身上。” 楚行云眼睛微微一眯,身子往后一扬靠进皮椅里,懒洋洋的勾起唇角。虽然不知道贺丞怎么忽然和覃骁比上了,但是他看的出来贺丞在向他表达不满外加寻求安慰。 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楚行云忽然坐起来,身子往前一倾,伸手在他下巴勾了一下,笑说:“我怎么记得我没怎么审你,你确定我把所有招数都用在你身上了吗?” 贺丞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的调戏,还挺吃他这套,挑眉道:“你给我下套,不算吗?” 楚行云的笑声低沉酥软,道:“差远了,我真正的招数你还没见识过呢。” 贺丞目光一暗,忽然抿了抿唇,把脸凑到他面前,低声道:“改天让我见识见识?” 楚行云抬起手掌按在他的腰上,掌心隔着他的西装外套摩擦,垂下眼睛看着他已经逼至自己唇边的嘴唇,说:“没问题,只要你能承受的住。” “有生命危险吗?” “不是说把命给我?” 贺丞低笑:“说的也是,反正我连人带命都是你的。” 楚行云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没错,都是我的。” 办公室内的一捆干柴即将燃起的时候,忽听赵峰在外敲门。 “老大,死者家属过来认尸了。” 楚行云啧了一声,站起身随意的整了整外套,抬腿走向门口:“走吧,去见见你的合作伙伴。” 尸检室门口,站着乔师师和一位身着正装的高大男人。那男人面容悲切,神色忧伤。楚行云只觉得他有点眼熟,但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他, 直到贺丞叫他:“邱总。” 邱治转过身,和贺丞握手:“贺先生。” 经贺丞这么一说,楚行云才想起他是周渠良的得力助手,华丰集团挑大梁的副总。 而周渠良正站在尸检室内,停着周世阳尸体的停尸台旁。或许是因为匆忙赶路的原因,他的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平整严肃的侧脸看不出多少悲伤。但是楚行云却看得出,他正在经受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创伤。 周渠良总是停的笔直的肩背此时完全的垮下去了,搭在手臂上的西装外套随着他的身体轻轻颤抖。 大约十分钟后,他把亲手用白布遮住周世阳的脸,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他的步伐略有不稳,但风度尚存,走出尸检室站在楚行云面前,问道:“凶手是谁?” 说实在的,接待死者家属是一个很腌心的活。除了向他们解释死因以及向死者家属请求宽限他们缉拿凶手的时间之外,最挑战警察心理承受能力的就是面对一张张绝望又悲伤的面孔。 楚行云同情失去亲人的家属,此时更是同情周渠良。这个功成名就的男人拥有和他的财富等身的涵养和风度,所以即使遭受如此重创,他还能保持冷静。或许是在周渠良身上看到了他一直欣赏的坚强和隐忍,此时楚行云比同情任何死者家属,都要同情他。 “节哀,周先生。” 楚行云道。 周渠良脸色虚白的点点头,轻声道了句谢谢,随后又问:“是谁杀了世阳?” 楚行云现在心里叹了口气,才说:“凶手还没有锁定。” 邱治气急道:“外面都传开了,是覃厅长的儿子!” 楚行云看向他,目光沉静且严肃道:“只是嫌疑人,并没有直接证据指向覃骁是凶手。” 邱治打量他一番,脸上的肌肉不断抽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极力忍住的模样。 即使他不说出口,楚行云也猜得到他想说什么,无非是斥责他和覃厅长官官相护,为覃骁脱罪。 楚行云没有理会他,转向周渠良道:“现场证据的确不足,我们正在做指纹鉴定。一旦发现其他可疑人选,无论真正的凶手是谁我们都会把他缉拿归案,请你相信我们。” 周渠良朝他伸出手,手掌剧烈颤抖,低沉的音调依旧平稳:“我相信警方,也相信你。” 楚行云不得不承认他被周渠良眼中夹杂着浓郁悲伤的真诚打动了,他握住周渠良的手,郑重道:“谢谢。” 杨开泰在得到消息后匆忙赶来,双眼红肿,看样子没少哭。 他走到周渠良身边,莫名其妙的愧疚再次逼红了他的眼眶,下唇几乎被他自己咬烂。 “对不起,周大哥。” 周渠良并没有丝毫迁怒到他身上,吃力的抬起手臂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道:“和你无关。” 随后他问楚行云:“我可以先回去吗?二老在国外还不知道这件事,我需要——如果有进展,请你第一时间通知我。” 楚行云道:“可以。” 副总邱治要求留下来等消息,周渠良嘱咐了他几句不要妨碍警察侦查办公,随后向楚行云和贺丞道别。 他向前迈了一步,但是步伐稍有不稳,身形摇晃,像是险些被一阵疾风吹倒。 一旁呆立许久的乔师师忽然眼疾手快的上前扶住他的胳膊,然后把他掉在地上的西装外套捡了起来。 “谢谢。” 周渠良并没有看清楚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儿的样貌,道过谢后想把衣服拿过去。 乔师师不放心道:“我送你回去吧。”说着在他的西装外套里找出车钥匙,回头冲楚行云打了个招呼,然后拿着车钥匙雷厉风行的走了。 周渠良走后,杨开泰才告诉楚行云:“队长,覃骁的律师到了。” “傅队问出什么了吗?” 楚行云问。 杨开泰摇摇头,即悲愤又无奈,眼眶中再次浮现泪光,道:“没有,覃骁来来回回就一句话,人不是他杀的。” 楚行云没再说什么,离开尸检室去会覃骁的律师。 覃骁被请进警局喝茶,惊慌的不仅是覃厅长,还有市局杨局长。 覃骁的律师到了之后第一时间不是见当事人,而是直奔局长办公室,为杨局上传下达。且抓住证据不足的漏洞,要求将覃骁保释,取保候审。 楚行云料得到覃骁在警局无法过夜,他的身份是一回事,证据不足是另外一回事。先不论警察厅对市局的施压,事实求是的讲,证据不足只能放人。 傅亦捏着眼镜神色乏累的走出审讯室,身后紧随着覃骁。 覃骁在律师的陪伴下签了一份取保候审最后同意书,即将走出警局办公大楼时在一楼大堂停下。他扫了一眼面色深沉的各位刑警,唇角撇出一丝冷然的笑意,已经完全不见在蜀王宫案发现场时的惊慌和恐惧,此时有权力和律师傍身的覃骁狂妄,且冷傲。 他的目光从楚行云脸上移到杨开泰脸上,仿佛是在向他们宣战,冷笑着说:“你们玩不过我。”杨开泰冲过去揪住他的领子:“如果找到证据证明你是凶手,我一定杀了你!” 覃骁并不躲,而是挺直了腰背,眼中有什么东西在剧烈颤动,盯着杨开泰大吼了一声:“来啊!” 覃骁被律师带走后,杨开泰疯了似的转身往楼上冲,他太匆忙,没注意到从楼上下来一个男人。 邱治刚下楼梯被他一头撞在胸口上,连忙扶住楼梯扶手才没有被他撞到。 倒是杨开泰仰面倒在地上,磕到了后腰,刚想爬起来就见面前伸过来一只手。 他匆匆瞥了一眼邱治伸过来的右手,正想无视时目光忽然凝固,又看向邱治伸到他面前的右手。 傅亦小跑到他身边,蹲下身想把他扶起来,却见他忽然抓住邱治的手,瞪圆了一双红肿的双眼:“这是谁的戒指?!” 邱治好心扶他,却被他一把掳去了手指上的戒指,不禁气恼道:“当然是我的戒指。” 虽然杨开泰今天受了刺激,情绪波动剧烈,但是傅亦依旧不解他为什么要抢别人的戒指,立即抓住杨开泰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把戒指还给他。” 杨开泰猛然转头看向他,眼睛里迷茫了一瞬,随后又看了一眼面色不忿的邱治,整张脸忽然涨的通红,眼眶里再次被逼出泪光。 “不是你的戒指!” 他冲邱治低吼,随后从地上站起来,兴师问罪般怒气勃然的盯紧了邱治:“你敢说这是你的戒指吗?你敢说是谁送你的吗?!” 邱治脸色一变,略显仓惶的瞥了一眼傅亦,丢下一句‘疯子!’,然后逃出市局。 杨开泰把那枚戒指紧紧捏在手里,怔愣在原地,眼睛里不断的划过凌乱的色彩,脸上神色一阵恍惚一阵清晰。脑海中不断闪现的信息片段使他躁怒不安,同时又不得不牢牢的揣着心里的情绪,不让其泄露分毫。 傅亦试着打开紧紧他握成拳头的左手,不料才碰到他的手,杨开泰就把拳头攒的更紧。 傅亦抬起没有镜片遮挡的眼睛,眼中的色泽依旧浓黑且温润,温声道:“你有话对我说吗?” 杨开泰垂下头,死咬着嘴唇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仿佛陷入了两难之境,前所未有的难题将他逼迫到绝境,如何选择都是错。 傅亦沉默着注视他良久,在他咬烂自己的下唇之前握住他的手腕,道:“你跟我来。” 与此同时,蹿行在银江市夜阑之下的一辆轿车中,将覃骁从警局带出来的刑辩律师徐哲把一叠照片递给坐在他身边的覃骁。 覃骁用冰袋覆着被杨开泰打肿的左脸,余光扫到律师把一叠照片递给他面洽,才把目光从车窗外的夜色收回。 “干什么?” 他皱眉道。 徐律师道:“这是所有可能涉案的在场人员,现在警方虽然没有找到证据指向你,但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等着警方上门——” “我没有杀周世阳!” 覃骁愤怒的低吼。 徐律师十分冷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后露出公式化的笑容:“覃少爷,我并不在乎你有没有杀人,谁是真正的凶手。覃厅长委托我帮你脱罪,我的职责就是确保你从这次的命案中全身而退,至于你是不是凶手,我并不关心。” 虽然没有博取到信任,但是覃骁不得不承认这位国内名气最响的刑辩律师果然是最专业的,或许他当真能把他从这次的命案风波中拽离,确保他安然无恙。 “你想怎么做?” 覃骁脸色稍有缓和。 徐律师把被他丢在一边的照片拿起来再次递给他:“从这里面找出所有和周世阳有关联的人。” 覃骁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慢悠悠的翻阅成叠的照片:“你是说,既然警方找不到凶手,那么我们就帮他们找到凶手。” 徐律师道:“你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告诉我这里面有没有和周世阳有关联的人。” 覃骁低头翻看照片,在看到一张坐在蜀王宫一楼茶饮区的一双男女时忽然停了下来,随即眉头一拧,目色深沉。 “徐律师。” 他忽然笑了笑,微微侧眸看向徐哲,目光深沉,冷厉,道:“或许,我应该告诉你一些别的事。” 第89章 一级谋杀【13】 107房间的客人叫陆夏,从案发后就处于失联状态。楚行云焦头烂额的联系了他一晚上。 第二天让杨开泰着手调查他时,杨开泰道:“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跟我撞车的那个人。” 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个陆夏昨晚出车祸陷入昏迷,此时正躺在医院。 楚行云走出办公大楼,站在晨光乍泄的层层台阶之上,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伸了一个懒腰,驱走彻夜未眠的疲惫。然后点上一根烟,领着杨开泰走出市局进了街道对面的一家早餐店。 时间不算很早了,上班族和学生都已经在街道上难寻,此时吃早餐的都是一些早起遛弯的大爷大妈。 楚行云和杨开泰混在一群大爷大妈里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把菜单扔给杨开泰,财大气粗道:“随便点,先打包一些给傅队他们送回去。” 杨开泰也没挑,随手划拉了一页,对服务员说:“这一页都要,双份。” 楚行云瞧的有点牙疼,抄起菜单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你还真随便点。” 杨开泰揉着被他敲疼的耳朵,一脸无辜道:“你说随便点的啊。” 楚行云瞪他一眼,翻开菜单点了一些分量足又物美价廉的。不是他小气,而是要请昨天熬夜的十几号人吃早饭,兜里的现金当真有些短缺。 等饭上桌的时候他拿出手机给贺丞发了一条短信。 昨晚后半夜贺丞就走了,临走前告诉他,今天早上要约见心理医生。 楚行云有点放心不下他,发短信问他和心理医生第一次见面感觉如何。 贺丞收到他短信的时候正坐在一栋写字楼办公室里,对面就坐着肖树为他挑选的心理医生。 是个男人,虽然他保养的很好,体魄也很年轻。但是贺丞眼毒,一眼看出他三十多岁的外貌下住着四十多岁的灵魂。 新的心理医生姓高,温润儒雅又亲和健谈。和其他精明敏锐的心理医生相比,他浑身沉淀又温和的气场更容易让人接受,更容易获取客户的依赖和信任。 贺丞对他的第一印象不错,所以坐下来和他简单聊了几句。 “朋友吗?” 高医生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微笑着问。 贺丞回复了几个字,然后把手机装进西装口袋,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嗯,您继续说。” 刚才高医生在跟他聊家庭,贺丞对这种套路很熟悉。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聊亲人聊朋友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拉近彼此的距离。如果换做在官场中,这种行为有一个统一且官方的名词——人情笼络。 如果在聊家庭聊朋友时向对方略微的说起生活中的苦处,不如意的经历,就能使对方产生自己已经被完全接纳并且信任的错觉,从而降低对话题挑起人的戒心,甚至依赖上他。 高医生把一点做的很好,他比那些演技不精的心理医生要显得真诚,或许他对待每个客户都这么真诚,但是他的真诚更加容易使人相信。 刚才高医生在聊他的子女,他说他有一个和贺丞差不多的儿子和女儿,儿子常年在国外发展,身边只有女儿陪着他。继而从亲情陪护聊到精神压力,再到如今社会的经济意识形态。 高医生很渊博,挑起的话题很广泛,重要的是他不紧不慢娓娓道来的态度容易让人产生代入感,所以贺丞对他的印象不错,即使他可以听出高医生每句话背后所向他抛出的试探的含义。 对方很专业,贺丞很满意,但是建立信任是一个长期战略。此时贺丞显然不会向他提出自己的疑惑,寻求他的帮助。 高医生貌似也看出他谨慎且疏离的态度,于是找了个气氛融洽的时刻问道:“你想跟我聊点什么吗?” 穿过落地窗,贺丞把目光投往地面的车马人川,眼中色彩飘散,且没有焦点,反问道:“你想跟我聊什么?” 高医生揉了揉因长时间佩戴隐形眼镜而酸涩的眼睛,笑容亲切道:“都可以,就当做朋友之间的谈天,你可以跟我说说刚才给你发短信的这位朋友。” 贺丞扭转目光,正视着他,不知他是否看出了什么,还是纯属误打误撞。总之聊起楚行云,的确能让他放松警惕,打开话匣。 “为什么要聊他?” 贺丞问。 高医生道:“因为你的手机响了很多次,而你只回复了刚才那一条信息。我想你应该很在乎刚才给你发信息的人,或者说他对你很重要。” 贺丞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唇角不知不觉的晕开了一丝笑:“是,他对我很重要。” “哦,是女朋友吗?” “对我来说,他是伴侣。或者说——是我的爱人。” 高医生眉毛轻轻一挑,有些讶异,笑说:“虽然我认识你的时间不长,但是我看的出来你寻找心理医生一定有原因。恕我直言,你很封闭,贺先生,你好像难以信赖别人,所以我很惊讶你能喜欢上一个人。” “不好吗?” “好,当然好,这对你来说很好,不然——” 高医生略有停顿,脸上笑意更浓,道:“我担心你无法体察世人冷暖,无法融入人群。” 贺丞微乎其微的笑了一下,愈加放松道:“ 你说我无法融入人群?” 高医生点头,道:“或许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你好像被一些心事所困扰,能告诉我吗?” 贺丞脸上笑意渐渐消失,面上神色静如止水,平稳的目光笔直的落在心理医生的脸上,纹丝不动的看了他片刻,道:“不是心事,是记忆。” “什么记忆?” 贺丞从沙发上站起身,系着西装外套的扣子,笑道:“下次吧,下次再聊。” 高医生起身和他握手,脸上笑容格外亲和真诚:“好,期待下次和你见面。” 在门外等待的肖树见诊室房门被拉开,随后贺丞走了出来。 “怎么样?” 肖树问。 贺丞道:“他很专业。” 贺丞几乎从来不夸人,平常连句好听的话都没有。肖树从他嘴里听到‘专业’这个词就知道他已经认可且接受了这位医生。 走出写字楼,贺丞上了车赶往方舟大厦。在车上,他想给楚行云打一个电话,但是楚行云故态复萌,又不接电话了,再次玩起了失踪。 贺丞觉得很有必要和他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他一旦进入工作就不接电话的坏毛病,实在让人很恼火。 方舟大厦门口,肖树停好车回来一看,只见贺丞皱着眉头撇着嘴,站在阳光底下低头摆弄手机,就知道他这是又联系不上楚行云了。 他在心里摇头,把贺丞往前带了一下,贺丞才揣起手机走进方舟大厦。 总裁办公室门前,贺丞被何云舒叫住。 何云舒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走过去,盒子上还裹着漂亮的蓝色玻璃纸,竖着丝带。 “这是您的快递。” 贺丞把礼物盒接过去,掂了掂:“我的?” 何云舒点点头,随后回到了秘书间。 贺丞微微皱着眉毛,有些纳闷的打量手里的盒子。肖树站在他身边轻飘飘道:“或许是楚队长送你的礼物。” 这个推测很合贺丞心意,贺丞眉头一展,眼睛一亮,就地撕开包装纸打开了盒子—— 肖树一直留心看着,看到他揭开盖子,然后露出礼物的庐山真面目。 嗯? 肖树有些奇怪,怎么是一只白色的毛绒玩具熊? 且不说这个毛绒玩具和贺丞的气质有多么的不相配,让他感到怪异的是被躺在盒子里的这只白熊被人动过手脚。熊的双手双脚都缠着绳子,且白熊憨态可掬的笑脸上却挂了一副成人用的眼镜。 “是楚队长送的吗?” 肖树想把盒子从他手里拿过去,看有没有纸条之类的东西,不料他还没碰到那只盒子,礼物盒忽然从贺丞手中掉落—— 砰的一声,坚硬的礼物盒掉在地上。躺在盒底被捆住双手双脚的白熊从盒子里蹦了出来,一个短暂的跳跃后又落在地上,那副眼镜的镜片被摔的四分五裂。 陆夏在住院部718号病房,因为他病情特殊,所以医生专门给他安排了一间单人病房。 楚行云和杨开泰赶到医院的时候陆夏已经醒了,他头上缠着纱布,手背上插着针头,看起来伤情颇重的样子。 医生告诉他们,其实陆夏受的外伤并不严重,严重的是他头部受到的撞击。 医生口中的解离性失忆症,什么叫做意识、记忆、身份、或对环境的正常整合功能遭到破坏,这些专业的医学话语楚行云听不明白,他阻止医生继续讲课,直截了当的问道:“他现在失忆了?” 医生道:“我们对他进行了一晚上的测试,发现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脑海中只记得一些零星的碎片。人的大脑构造很神奇,或许他的失忆只是在暂时,可能下一秒就恢复记忆,也有可能永远想不起来。” 楚行云即感到荒诞又感到烦闷,失忆症他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现实生活中见到了失去记忆的人都是阿兹海默综合症患者,像陆夏这样年轻的失忆症患者,他还是头一次碰到。 护士称奇道:“昨天晚上他问我他是不是一名神父,他说他能听到有人在他耳边祷告,疑神疑鬼的。” 到底是疑神疑鬼,还是装神弄鬼? 楚行云抬手推开病房门,一前一后的和杨开泰走了进去。 靠在床头正在吃苹果的男人很年轻,面相不过三十岁,但面色却过度的颓败苍白,并不是因为此时生了病的原因,而是楚行云在他眼中捕捉到了厌世又封闭的眼神。 看来失忆并不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情。 他查到的资料显示,眼前这位失忆症患者,陆夏,是一名画家。早年红火过一段时日,开办过几次个人画展,几年前算是小有名气。不过很快被层出不穷的后辈赶超,被日新月异的市场抛弃,成了个落魄的画家。于去年十月份患上抑郁症,曾经吞过一整瓶安眠药,要不是因为安眠药早已过期失效,此刻他也无法坐在病房里啃苹果。 陆夏见到生人,很厌烦的把头扭向窗外。 杨开泰走到床前,诚恳的为昨晚的车祸向他道歉。 陆夏很冷淡的瞥他一眼,淡淡道:“我不记得了。” 楚行云面有疑虑的站在床尾看着他:“你连你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吗?” 陆夏把手里的苹果放在床头边的桌子上,又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身份证举起来给楚行云看:“这是我的身份证,我知道自己是谁。” 楚行云笑:“除此之外呢?你的亲人,朋友,家住哪里?你的职业是什么?还记得吗?”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楚行云拿出工作证晃了一下,道:“说吧。” 陆夏虽然封闭又厌世,脾气暴躁不好沟通,但是面对警察的询问,他还算配合。 “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住的地方我想不起来,我的职业是——” 陆夏简洁又迅速的回答了他前几个问题,再说到职业时忽然顿住,紧皱着眉头貌似在用力的思考,可他脑内荒芜,什么有效的信息有没有,气馁又暴躁道:“我不知道,你们警察找我干什么?” 楚行云用深沉的目光审视着他,目光里充满了疑虑和不信任,沉声道:“我们怀疑你可能和一件谋杀案有关,你认识周世阳吗?” 警察口中的谋杀案丝毫不能带给陆夏震动,他冷漠的看着楚行云,双眼像两扇封闭的铁窗般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我不记得任何人。” 陆夏怀着来意不明但已经深深融进他的灵魂中的对生人的的冷漠和敌意注视着楚行云问道:“我杀人了?你们找到我杀人的证据了 ?” 楚行云难得在口舌之争中处于下风口,他发现陆夏的敌意并不是针对警方,也不是针对他。或许正如医生所说的,这个人已经抑郁且孤僻,已经厌弃了整个世界。当受到挑战和质疑的时候,他所作的只有躲在角落里冲着人群愤怒的低吼,冷漠的敌视。 眼前这位病人不单是失忆症患者这么简单,他还是一名与社会背离与人群脱节的精神疾病患者。 楚行云忽然感到有点烦躁,此刻问高夏什么问题都相当于对牛弹琴。于是他结束这次不成功的审问,趁杨开泰检查他的随身物品的间隙对他道:“如果你能想起来什么人,可以让他过来看看你。” 陆夏对他好心的建议置之不理,一双眼睛不安的在室内扫视,用目光驱赶闯入他领地的两位生人。 杨开泰并没有找到监控录像出现的一只手提包,对楚行云摇了摇头。 楚行云最后看了一眼坐在床头像条被锁住的疯狗似的陆夏,对杨开泰打了个响指,随后走出病房。 找到护士站,他问昨天晚上看护陆夏的护士:“病人的随身物品里的手提包在哪?” 护士道:“手提包?没有手提包啊,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身上什么都没有。” 楚行云皱眉沉思片刻,然后点道:“把你们病人通道里的监控录像找出来。” 陆夏离开的时候手里提着手提包,送到医院后怎么又忽然消失了? 护士经得医院领导的授权为他调取监控的时候,楚行云注意到台案上用来垫外卖的几张白纸稍微有些奇怪。 白纸上画着一些看似凌乱实则有序的线条,还有几张画了几副看不清形状的图案,只有一张画着一个女人,只是女人没有脸,只有大概的轮廓。 几张涂鸦的白纸不足以为奇,让他注意到的原因是这些画在白纸上的笔触和线条一看就不是闲杂人等的涂鸦之作,这几张画很专业,线条很流畅,构图很美观。 “这是706房病人画的?” 他把几张白纸抽出来,一张张的往下翻看。 护士道:“嗯,今天凌晨他醒了以后嚷着要纸和笔,然后就画了这几幅画,不过画完之后他很快就不记得了。” 如此看来,这些图像,应该就是存在于陆夏脑海中的记忆碎片。 楚行云要她把陆夏所有的言行话语事无巨细的说出来。 护士回忆道:“他很孤僻,连医生都不配合,除了画几张画,向我们询问他是不是一名神父。之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做。” “神父?他觉得他是一名神父?” “是啊,还总是自言自语的说有人在他耳边祷告,吓死人了。” 楚行云不明白他是否得了所谓的创伤应激症,他只知道这个人的记忆应该确实断裂了,自我认识确实出现了偏差。不然的话谁会觉得自己是一名神父。 拿到监控录像,走出住院部大楼。 他站在医院内部的小花园旁边等杨开泰从停车场取车回来,同时还在琢磨着手中的几副画。 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他腾出一只手接起来放在耳旁。 肖树急道:“楚队长你赶快过来吧,先生出事了!” 第90章 一级谋杀【14】 杨开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楚行云忽然改变既定的路线,并且再一次把他的新车开出了找死的架势。 一路上揣在兜里的手机不停的在响,楚行云紧盯着前方拥堵的路况,磨着后槽牙一脸焦躁不耐烦。在手机第三次响起来的时候才腾出一只手把手机拿出来按下免提然后扔在驾驶台上。 陈智扬张口第一句话就险些让他刹不住车跟前面的一辆轿车追尾。 “那辆车是周世阳的!” “哪辆车?” 虽然话这么问,但他已经猜到了陈智扬说的是哪一桩案件。 果不其然,陈智扬道:“我们几乎查了全城的蓝色锐途,就是接走方雨的那辆车,车主是周世阳!” “没有车牌号,你怎么确定?” “这辆车上市没多久,我们排查过所有车主,只有周世阳的那辆车在九月一号出现在百富大观园附近。而且我们找到百富大观园对面超市老板,老板见过那辆车,在路边等了大概有十几分钟,接到一个女孩儿后就走了。据他描述开车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除了周世阳也没有别人了!” 楚行云莫名感到恼火,眼前瞬间迅速的划过周世阳的脸,打印在白纸上的方雨的脸,还有周渠良那张坚忍又悲伤的脸…… 没想到周世阳竟然会和方雨扯上关系,更是造成方雨失踪的涉案嫌疑人。 陈智扬又道:“方雨应该和周世阳早就认识,你拿回来的那个手机我们也查了。方雨基本把所有信息都贮存在储存卡里,只把周世阳的手机号存在手机内部,他们两个的关系绝对不单纯。” 就算周世阳真的和方雨的失踪有关,但是现在周世阳已经死了,周世阳这条线索已然断了,不过——楚行云很快察觉,周世阳招惹杀身之祸的引线或将浮出地表。 方雨的失踪牵扯出死人周世阳,那么周世阳的死是否和方雨的失踪有关? “你们找到周世阳的那辆东风锐途了吗?” 陈智扬道:“正在去周世阳家的路上。” 楚行云的脑中杂声太多,不得不暂时把车停靠路边,面沉似水的盯着前方来往的人群和车流,沉声道:“一定要找到那辆车,把九月一号周世阳的所有行踪都调出来,如果真的是他把方雨带走,造成方雨的失踪,那我就有理由怀疑他的死——来源于报复,或者是灭口。” “咋着?凶手不是覃骁啊?” 陈智扬问。 楚行云烦躁的捏了捏眉心:“证据不足,总之现在咱俩不得不搅合在一起,你先查周世阳,起底调查他所有的社会关系。还有方雨的社会关系也不能放过,既然方雨和周世阳认识,那他们一定有共同的熟人或者朋友。” 陈智扬忽然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觉得,方雨还活着吗?” 楚行云眼中迸射寒星,目视前方温暖阳光下汽笛声鼎沸的车流人群,眼睛里有一瞬间的的游离和恍惚,吐出一句:“凶多吉少。” 失踪长达十几天,没有接到勒索电话,说明对方图的不是财,而是命。就算能把方雨找回来,多半已成尸体。 再次启程赶往方舟大厦的路上,楚行云把他一心二用的本领发挥到极,专注于周世阳死亡现场的同时,还能兼顾一路的红绿灯。以至于忘了此行的目的,直到把车停在方舟大厦露天停车场,他才恍然想起,对啊,为了贺丞。 “队长。” 杨开泰站在车旁忽然喊了他一声。 楚行云正十万火急,拧着眉头回头看他。 “我就不上去了。” 杨开泰顿了顿,又道:“我去帮陈队长找周世阳的车。” 他的神情坚毅又果决,眼神中并没有搜证之前的疑惑和不安,貌似已经找到了周世阳的车,找到了证明周世阳与罪案无关的证据。 他眼中的执拗和表现出的情感偏向太明显,明显到让楚行云预感到如果他以这种心态参与调查周世阳的案子,必将引起祸乱。 楚行云走到他面前捏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凝重严肃道:“把 你和周世阳的私人感情先放在一边,你是警察,现在在查案,除了查出真相,其他什么事都不能做,清楚吗?” 杨开泰的眉眼被他从浑身散发的迫人的气场撑到极致,显示出从警以来头一次如此专注又投入一桩案件的状态。过分凝黑的眼睛因藏着不可撼动的坚持,所以显露出些许凶意。自从覃骁被保释后,他就呈现出犹如死士般一往无前的坚持和意念。貌似他知道凶手是谁,目标也很明确,此时他揣在眼睛里复仇的渴望太明显,以至于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一名刑警,更像是一名将军麾下时刻准备冲锋陷阵攻克城池的士兵。 一名刑警其实并不需要多少对罪恶的仇视,对凶手的憎恨。他们需要时刻保持公正且平静的心态,对任何鲜血与死亡都保持距离,铭记自己只是一名旁观者的身份,而不是罪案的参与者。但是杨开泰,好像已经参与了进来。 “你放心,队长。” 杨开泰的目光略有松动,但他很快又恢复了自己的坚持,对楚行云说:“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目送杨开泰搭乘出租离开,楚行云转身走进方舟大厦。 总裁办公室门前围了几个人,除了肖树和何云舒还有两位部门高管。 肖树见他从电梯里出来,连忙上前迎了他几步。 “怎么回事?” 楚行云步履不停的走向房门紧闭的总裁办公室。 “大约半个小时前,先生收到一个匿名包裹。” 楚行云试着推了推门,发现办公室门从里面被锁住了。 “什么包裹?” 他边扭门把手边问。 肖树道:“一只白熊,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先生看到那只白熊后就非常的——” 说着说着,肖树停下了。 楚行云回头看他,焦躁道:“说啊?” 肖树脸上浮现深度的忧虑不安,道:“他好像被吓到了。” 楚行云愣了愣,一股莫名的心悸顺着他的脊背往上攀爬,使他心慌了片刻,随后握紧拳头锤在门板上:“贺丞?!把门打开!”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此时何云舒匆匆走进秘书间,片刻后拿着一把钥匙返回,递给楚行云:“这是办公室的钥匙。” 楚行云打开办公室的门,一眼看到坐在落地窗前的男人的背影。 贺丞坐在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背对着门口,沉静死寂的眸子纹丝不动的望着窗外的灿阳,长空,和那些游走徘徊在人间的生物。 那些人,那些被钢铁水泥高楼大厦围困住的傀儡们,他们是一个个毫不相干的个体,却建立起一套可笑且庞大的社会体系。他们用血缘缔结关系,用情感联络他人,用生死区别灵与肉。 他们生在这个世界,长在这个世界,以后将死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除了带给他们无法满足的欲望和终将沉沦其中的痛苦,什么都给予不了。但是他们却拼了命的和这个世界取得联系,妄图让世界记住他们,他们所作的一切无非是为了拖延自己的死亡,拯救自己的孤独,这是多么卑贱又低级的心愿。可即使是如此卑贱低级的愿望,又有几人能达成,他们真的有人爱吗?有人在乎吗?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有人愿意拥抱着他们共赴黄泉吗? 没有,绝对没有。 既然没有,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挣扎?为什么要努力?既然那么痛苦那么孤单,那就简简单单的,去死好了—— 贺丞看着地面的人群,脸上的神色冷漠且轻蔑,他的冰冷的眼神就像一个鬼影。 那抹鬼影在高楼间,围城中,在善良和温暖日益被摧毁,黑暗和罪恶终将扎根地基的城市中穿梭、游荡、终日徘徊。如果说人类社会是一片汪洋大海,那么这种鬼影就是游弋在万丈深渊里,徘徊千年,亘古不变的本质。在平静且脏污的海面上低吟拂吻,如鬼哮。 有那么一瞬间,贺丞从体内感受到一阵失重感,貌似整栋方舟大厦随着他的灵魂倒塌,砸向碌碌而生,碌碌而死的人群—— 身后的开门声和关门声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灵魂游荡在万丈深渊里,冲冲撞撞,找不到出口。 楚行云关上门,疾步朝他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猛然抓住他搁在沙发扶手上的右手,他的手指无力的垂下,指向地心,濒临死状。 触及他的体温,楚行云才发觉他浑身上下冷的像冰。 他去摸贺丞的脸,发现贺丞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穿过他的身体穿过办公室落地窗,甚至穿过了银江市,不知随着他的思想去向了哪里。 “贺丞?你能看到我吗?贺丞?!” 楚行云忽然用力握住贺丞的后颈,或许力道太大把贺丞弄疼了,才使他涣散的目光从天边回拢,像是收回了一只被放飞的风筝。 就在刚才,楚行云真的以为他已经走了。虽然贺丞此时此刻坐在这张单人沙发上,但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在他们中间,把他们隔离在不同的空间。贺丞在暗,他在明,身处黑暗的贺丞却坐在阳光里,阳光几乎将他融化。 贺丞眼中冰冻的色彩渐渐回暖,眼神中流露出疲惫和茫然,貌似他的灵魂游历了万丈深渊,海峡暗礁,疲惫不堪的回到脱离现实坠入幻境的起点。 “行云哥——” 他的声音太低,太轻,语调颤抖又低弱,像是带着试探和不可置信,楚行云甚至在他眼中看到了长于暗夜的生物挣扎徘徊许久,才得以撕破黑暗窥见天光般的惊喜和感动。 楚行云忽然站起身,把贺丞搂在怀里,紧紧抱住。 “是我。” 贺丞抬起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腰,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漂浮在海面上的唯一的浮木。 “你怎么了?” 楚行云的手轻轻的抚摸他的后颈,低声问道。 贺丞说:“我看到了一个消失很久的东西” “什么东西?” 贺丞松开他,弯腰从地板上捡起那只白熊,冰冷苍白的指尖几乎和没有生命力的毛绒玩具一个色调。 楚行云从他手里拿过白熊,来回翻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特别之处,除了白熊的手脚上被绑着绳子。 “这就是你收到的快递?谁送的?” 他问道。 贺丞把眼镜摘下来,露出隐隐发红的眼眶,闭上眼揉了揉眉心,疲乏无力道:“那个人。” 虽然贺丞指向不明,但是楚行云几乎立刻明白了贺丞说的‘那个人’是什么人。 在愣住的这几秒中,他仿佛遭了好几场天劫,脸上血色褪尽,浑身温度丧失,莫名而来的愤怒在他的脑内如烈火燎原般放肆的灼烧。 “不可能,那王八蛋已经死了!” 提及十三年前的绑架,提及那个恶魔,对他们来说都是一场酷刑,是他们拼了命想遗忘的过去。 像是安慰贺丞,更像是说服自己,楚行云弯腰抓住贺丞的肩膀,双眼赤红的看着他,牙齿忍不住的打颤,竭力平静下心绪道:“贺丞你听着,他已经死了,十三年前他就死了,你忘了吗?他被处死的时候贺瀛还去了现场,如果你不放心,我们给贺瀛打电话,我们向他求证——” 说着,他掏出手机想要找出贺瀛的号码,但是双手一直在颤抖,手机险些拿不稳。 和他相比,贺丞反而冷静了许多,或许是震惊和恐惧已经散去,所以他阻止楚行云给贺瀛打电话,抓住他的手腕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深沉又平缓,道:“是他,他回来了,回来找我。你知道这只白熊代表着什么吗?它就是我。” 剩下的话,贺丞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看的出楚行云现在处于极度的愤怒,崩溃,的边缘。 时隔十三年,卷土重来的阴影和如涨潮般节节高筑的愤怒和愧疚压在他心上让他丧失了所有的坚强和勇气,再听贺丞多说一个字,他就将陷入疯狂。 楚行云又回到了当年那个除夕夜,变成了面对着二选一残忍抉择的少年。 不单是贺丞,他也被逼入了绝境,甚至他的绝境比贺丞更加有去无反,更加无路回头。 他把那只被捆住双手双脚的白熊拿起来狠狠砸向办公室房门,赤红着双眼焦躁的在原地转了一圈,像是被困在笼子里找不到出口的野兽,浑身沸腾着怒火和杀气,但却找不到敌人,只能茫然又挫败的向自己发怒。 忽然,他又抓住贺丞的肩膀,像是充了血般红的妖异的瞳仁牢牢钉在贺丞的眼睛里,手指用力像是要穿透他的肩骨,压抑着浓郁的怒火,几乎在咬牙切齿道:“你已经回来了,没有人能再次把你带走,谁都不能!” 现在回忆起那场浩劫,贺丞已经丝毫不会迁怒与他,他只是没有告诉楚行云,他早已原谅了他。因为对他的爱更深,那点委屈和恨意,简直渺小的不值一提。 贺丞缓慢的露出一丝笑容,问:“你会保护我吗?” 楚行云忽然在他脸上看到了当年那个小贺丞的影子,那个天真明朗,毫无保留的相信他,依赖他的贺丞。 “我会。” 楚行云看着他的双眼,起誓般一字一句郑重道:“我以我的生命向你保证,贺丞,我会保护你。无论用什么办法,付出什么代价,从今往后我绝对不会再丢下你,请你相信我。” 贺丞眼中闪现出燃烧在黑夜中的磷光,脸上露出很单纯,很简单的笑容,轻声问:“那么,你是爱我的?” 楚行云喉头一哽,眼眶像是被烟熏了似的浮现一层剧烈颤抖的水光,抚摸着他的脸,道:“是的,我很爱你。” 贺丞抬起手按住他放在自己脸侧的手掌,闭上眼低低的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很爱你。” 既然你爱我,那这人间,尚可留恋。 第91章 一级谋杀【15】 那只白熊由本市一家物流公司发出,邮寄人匿名,连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 在得知邮寄包裹的是一家同城邮寄物流公司时,楚行云既兴奋,又恼火。 兴奋是因为这个理应已经死去的人或许就在银江市,也恼火于这个人竟然在银江市,竟然离贺丞这么近! 楚行云清楚的感到体内燃烧着一把火,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腾,他心中再次涌向出了当日贺丞被夏星瀚逼至绝境的杀气和怒火,比以往追捕任何嫌疑人和凶手都要亢奋激动,且热情高涨。 最初的惊恐和愤怒过后,他竟有一丝庆幸。如果这个当年绑架贺丞的恶魔真的还活着,那就说明他有机会亲手逮捕他,惩罚他。仅仅是想象此人或将拜倒在他脚下,楚行云从内心深处感受到汹涌磅礴的复仇般的快感,那是只有用对方的鲜血和生命才能换来的救赎。 当年绑架案破获时他才十五岁,还未成年还不可谋事,即使他很想冲破所有道德伦理的枷锁为贺丞复仇,也寻路无门。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有能力有资格向恶魔反击,问斩当年囚禁贺丞的罪犯,就像那个人剥夺贺丞的灵魂和自由一样,他一定要让那个人付出更高昂更残酷的代价! 尽管楚行云现在无比热烈的渴望复仇,他首先需要调查清楚今天缠上贺丞的人,是否是当年那个人。 当年贺丞被绑架后,贺家向警察局乃至警察厅施以重压,无时无刻不在逼迫他们尽快破案,但贺丞还是被囚禁了一年才被救出来。 楚行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贺丞会被带离银江,去了一座边陲之地的三线小城镇,时隔一年才等到警察的救援。 绑架贺丞的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魔,变态,疯子。‘他’像个鬼影般在多个城市犯下罪行,逃窜作案的时间长达数月,绑走了六个孩子,那些孩子的下场均如石沉大海,再无踪迹。直到贺丞被他带走,这件案子才引起高度重视,全国各地通力协查也只能在一年后破获案件。 楚行云到现在还记得,他躲在楼上书房门后偷听贺丞的父亲与当时的警察局长的谈话。 他们说,警察冲入嫌疑人藏匿的窝点时,房子里只有贺丞一个人。 当时贺丞被打扮的像一位尊贵的小王子,穿着那个年纪的孩子只有在汇报演出时才会穿的小西装,打着领带,领口甚至别着一枚水晶扣。 贺丞就坐在餐厅,满面阴郁沉静的看着破门而入的警察,面前摆放着精致的餐具,漆银的盘子里放着一块分毫未动的牛排。 他尊贵的像一个小王子,但是他的双手双脚却被铁链锁在椅子上。 很快,警察就在知道餐盘里并不是什么牛排,警犬在后院一颗合欢树下发现五具孩子的尸体,每个孩子都失去了腹内器官,并且摆放在餐厅里的冰箱里。 贺丞是第六个。 这些事楚行云都是通过贺瀛才得以知晓,贺丞从未跟他提过被囚禁的那一年里发生的人和事,他只是不停的在看心理医生,而且从那以后只吃素食。 贺丞被解救后,警方掌握了嫌疑人的资料,追查嫌疑人行踪就变得有迹可循,终于在同年十月成功将其抓捕。 罪犯在边陲落网,压往银江审讯,被判处毫无争议的死刑。行刑的那天贺瀛特意去了现场,此时在电话里,贺瀛以肯定的不容质询的口吻道:“他死了,我亲眼看到他被注射氯化钾溶液,等到法医验证尸体后我才离开。” 贺瀛判了那个人死刑,但是今天贺丞却收到只有那个人才会送出的‘礼物’。 “我要看当年的案宗,全部。” 楚行云看着正在通话的手机屏幕,貌似能看到贺瀛那双沉稳如山的眼睛。 贺瀛沉默了片刻,而后压低了声音问:“贺丞在你身边吗?” 楚行云看了一眼虚掩着的办公室门 ,道:“他去卫生间了。”既然贺丞不在,贺瀛就没有许多顾虑,坦言道:“这件案子牵扯到人政要人物太多,当年所有的案宗都已经封禁了。如果你想查的话就去找覃厅长。” 楚行云当然知道这件案子破案后案宗就全部被封存,执行人就是覃厅长。覃厅长是当年的银江市警局局长,也是由他策划实施抓捕方案。同样,正因为他抓捕逃犯解救贺丞有功,才得到晋升的机会,坐在了警察厅厅长的位置上,有相关传言说他今年年底或许将升为银江市副市长。 但是楚行云却觉得有些难以实现,因为覃骁如今命案缠身,覃厅长正面临从政以来最大的舆论压力,现在向他提出重查当年的绑架案,他能答应吗 楚行云觉得他不会答应,于公于私,覃厅长都不会协助他重查当年的绑架案。 贺瀛又道:“如果你能找到证据证明那个人还活着,或许我能找到理由帮你说话,现在四方政要刚刚平静下来,我必须要考虑各方——” 话没说完,贺丞忽然回来了,还带回两杯咖啡。 “你在和谁说话?” 贺丞走到会客厅,在他旁边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把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 楚行云记得很清楚,贺丞打小就看不惯他跟贺瀛走的近,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只好说:“同事。” 电话那头的贺瀛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和楚行云保持默契,道:“总之,覃厅长那里我暂时不方便说话,你先着手调查,如果查到——” 贺丞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端着咖啡杯抵在唇边,留神去听他手机里的声音,忽然抬眸看他,说:“贺瀛的声音。” 楚行云略有些心虚的瞄他一眼,把免提关掉对着手机说:“那个,我待会儿再联系你。” 不料贺丞却一反常态,挑了挑眉毛十分大度道:“不用避着我。”然后把手伸向他:“我跟他说两句。” 楚行云着实不敢给,怕他跟他哥吵起来。 但是贺丞坚持,他只好把手机放在贺丞掌心里,随后深深的叹了口气:“说话客气点,他是你亲哥。” 贺丞一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一手端着咖啡,拇指轻轻的摩擦着杯壁,垂着眸子酝酿了一会儿,才十分生硬道:“哥。” 电话那头的贺瀛听他叫这一声哥,险些跌一个跟头,因太过诧异一时忘了说话。 楚行云先是一惊,又是一喜,看着贺丞的目光里流露出六旬老父终于盼到儿子懂事了的惊喜和欣慰。 他对贺丞竖起大拇指,翘着唇角用口型说了句:乖,真听话。 贺丞白他一眼,对着手机又道:“你在听吗?和你说两句话。” 贺瀛:“在在在,你说。” 贺丞又瞥了楚行云一眼,唇角一弯,眼睛里的炫耀和得意十分明显,道:“我谈恋爱了。” 贺瀛:…… 楚行云端起咖啡刚准备喝,听到他这句话,也愣住了,倾斜的咖啡顺着杯口流在他的外套上。 贺丞见状,不慌不忙拿起桌子上的一盒纸巾扔到楚行云怀里。 楚行云只是怔住了一瞬间,随后用力睁了睁眼睛,缓了一口气,把杯子搁在桌子上,抽出一叠纸巾擦洒在衣服上的咖啡,唇角露出的笑容无奈极了。 贺瀛万万没想到他这个大小待他冷漠的弟弟忽然有一天跟他聊起感情生活,被吓到了似的,再开口时竟有些语塞。 “哦,那,这,你——很好啊,很好。” 贺丞又瞟了一眼正在低着头擦拭外套的楚行云,把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个人风格发挥到了极点,再自然再磊落不过道:“我们打算最迟明年年底就结婚。” 贺瀛又没了声音,貌似这回是真的被吓到了。 楚行云即使看不到贺瀛的脸,也能想象的到他此时一定是满头冷汗,如鲠在喉如坐针毡,以为贺丞在瞎胡闹。 要不是足够了解贺丞,楚行云也会觉得他在瞎胡闹。正是因为他足够了解贺丞,所以他现在也是满脸通红,满头虚汗。 可见贺瀛受了多么大的刺激,以至于说话差点破音了:“你们,咳,交往多久了?会不会有点快?” 贺丞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垂着眸子淡淡道:“不快了,我都嫌慢。” 楚行云听不下去了,一伸手把手机拿回来,匆匆说了句:“他在开玩笑,待会儿我再打给你。” 说完便掐了电话,长呼一口气,然后端起已经放凉的咖啡一饮而尽。 贺丞皱着眉,不满道:“你干什么?我没有开玩笑。” 楚行云拿着手机又开始 联系乔师师,忧患重重又焦头烂额道:“别闹了祖宗,我快忙死了。” 贺丞口吻笃定道:“我没闹,我很认真。” 楚行云擦掉后颈上冒出的汗,压着眉心忧心忡忡的瞅他一眼,无奈道:“那也得等几年啊。” 贺丞的眼睛微微一眯,不知不觉的捏紧了手里的杯子,冷冷道:“为什么要等几年?你还有别的想法?” 楚行云觉得他真是不讲道理,十分无奈又十分好笑的把手机放下,语重心长的像是在开导一个孩子:“你才多大啊,扎扎实实的九零后,满打满算不到二十五。好歹得等到你——二十七八?或者三十也行,也不会耽误你。” 岂料贺丞不吃他这套,以为是他抛出的迂回战术,一时情急,即愤慨又委屈道:“不耽误我?那你是觉得我还有其他的想法了?你觉得我还会对别人有想法?如果我对别人有想法,那还等你干什么?”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说来说去就是不肯跟我去领证就对了!” 楚行云细细看他半晌,无奈的笑开了:“一个破本子,真那么想要?” 贺丞把杯子重重的磕在桌子上,别开脸冷哼一声:“废话。” 楚行云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仿佛是在看日历,道:“那就按你说的办,最迟明年年底。” 贺丞半信半疑的斜眼瞄他:“真的?” “我骗过你?” “暂时还没有。” 楚行云站起身扯了扯外套下摆,咬着牙愤愤的在他下颚用力的捏了一把:“是从来都没有!” 贺丞揉着被他捏疼的下巴,抿着唇角露出一点笑,知道他这是答应了,所以一时高兴的忘乎所以,等他听到开门声的时候才发现楚行云已经走了。 他连忙追出办公室,穿过办公区叫住正在等电梯的楚行云。 “出来干什么?” 楚行云很忙,从十几分钟前开始就在手机上登录警局内网查资料,盯着手机屏幕头也不抬的问。 贺丞反问:“你去哪儿?” “查给你寄快递那孙子到底是人还是鬼。” “那我跟你一起去。” 楚行云看他一眼,目光有些复杂,道:“不用了,你这几天最好哪都别去,老老实实待在家。” 贺丞把手揣在西裤口袋里,轻飘飘道:“你不是说保护我吗?我都不在你身边,你怎么保护我?” 楚行云略微皱了皱眉,揣起手机转身面对他:“别闹,现在你必须听我的,我刚才跟贺瀛商量过了,他会再派几个保镖日夜不分的跟着你。” 闻言,贺丞挑着唇角讪讪一笑:“也就是说,你想把我藏起来?” 楚行云大大方方的点头承认:“没错。” 贺丞眼色一暗,脸上的嬉笑全不见了,道:“但是我也想知道这个人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眼中的坚持很明显,楚行云了解他的好斗与好强,或许贺丞比他更想报复,比他更想复仇。 他不想剥夺贺丞验证恶魔真身的权力,但是他更不想让贺丞再次陷入危难之中。倘若今天的礼物当真出自十三年前那个应该死去的男人之手,那么他此时卷土重来且不肯放过贺丞,就一定会展开下一步动作。 那只陪伴着贺丞被囚禁的白熊就是那个人回归的信号。 “不行。” 楚行云分外严肃的看着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驳回他提出的请求。 “你需要我的帮助。” 贺丞不肯放弃,目光里的坚毅与他旗鼓相当。 楚行云笑:“乔师师正在帮我查当年的资料,你唯一可以帮我的,就是不让你自己再出事,知道了吗?” 贺丞稍稍昂着下巴睨视着他,口吻冷淡:“所以你觉得我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在你眼里我和当年一样没有丝毫长进吗?” 楚行云的眼神在他脸上瞟了两圈,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用手机按了一下下楼键:“激将法没用,回你办公室,晚上我来接你。” 眼见电梯门开了楚行云要走,贺丞连忙拉住他的胳膊,迎着楚行云投来的不耐烦的目光,忽然放柔了声音叫了一句:“哥。” 楚行云:…… 贺丞说:“我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不会离开你十步以外。” 楚行云咽了一口唾沫,竖起一根食指刚想说话就被他打断。 “我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只想跟你待在一起。” 楚行云没说话,但是眼神已经明显有些动摇。 贺丞见状,再接再厉道:“行吗?行云哥?” 楚行云心口一酥,全身筋骨麻了一半,也是及时扶住墙壁才没腿软倒下去。 贺丞刚才说什么来着?想跟他一起去查案?那就一起去啊! 楚行云很是崩溃的心想,就算有一天贺丞想要他的命,他也会毫不犹豫不假思索的把命给他。 给他给他都给他! 电梯被楼下人呼唤下去以一个来回再次回来的时候,楚行云没有再犹豫,握住贺丞的手把他拽进了电梯。 第92章 一级谋杀【16】 周世阳的家在一片别墅住宅区,与和平大道只隔了一条步行街,是银江市内腹中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杨开泰打了一辆车紧赶慢赶,赶在小区的门楼前和陈智扬的人撞了个正着。 陈智扬下了车甩上车门朝他走过去:“楚行云呢?” 杨开泰递给的哥一张红票子,也没让找零就急匆匆的把出租车放跑了,道:“楚队还有别的事。” 陈智扬没再说什么,朝背后的两名刑警招了招手,走进小区。 别墅区内绿化很好,铺陈的有假山有流水,还种满了香樟树和繁茂的花朵。此时虽然已经入了秋,但是盛午的阳光依旧燥热,只有来回摆动的微风掺杂着秋天的丝丝凉意。 在一片四季玫花圃边的长椅上,杨开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起初他还不确定那个坐在椅子上逗狗的女人是不是乔师师,直到那个女人察觉到一伙人向她逼近,于是转头看了过去,他才确认她是本应该在警局里帮助傅亦采证的乔师师。 乔师师身旁蹲着一只大金毛,憨态可掬的模样,吐着舌头直喘气,乔师师搂着金毛的脖子,摘掉脸上的墨镜,对陈智扬笑道:“呦,陈队,帅了哦。”楚行云和陈智扬关系不错,她自然也免不了和陈智扬打交道,一来二去的成了熟人,闲来无事干插科打诨,这俩人成了只会打嘴炮的‘炮友’。陈智扬和楚行云相比要纯情的多,嘴上没有楚行云能说会道,心里没有楚行云那么多花花肠子,所以他不是乔师师的对手,平日里见了乔师师说不到几句话就躲着她,同时在心里腹诽:楚行云带出来的人怎么都跟他一个德性。 陈智扬用敬而远之的眼神瞅了乔师师一眼,说了句大实话:“没有你帅。” 乔师师对他的赞美毫不客气的收下了,在鲜红艳丽的四季玫背景中笑的像一幅美人赏秋图。 其实乔师师本性并不如此,她走出学校刚进警队的时候还是一个较为青涩的小姑娘,这些年在外勤组和一帮大老爷们为伍,在楚行云手下受其异常具有感染性的人格魅力同化侵蚀,也就告别了当年青春懵懂爱脸红的无忧岁月。 当年楚行云寥寥一两句话就能把她逗得面红耳赤落荒而逃,现在她可以和楚行云对着彪黄腔并且勇猛无敌的将敌人斩于马下后再战三百回合。 乔师师冲他眨了眨眼睛,把外套往下一拉,露出一片香肩,扯了扯身上纯白色打底小背心儿的下摆,说:“诶?陈队,情侣装。” 陈智扬默默的把身上的皮衣裹紧,紧紧遮住和她撞了色的t恤,加快步子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乔师师把褪下肩头的短风衣往上一抖,利利索索的站起来,用手里的墨镜点了点陈智扬的背影:“跑什么呀,一会儿咱俩还得见!” “小乔姐,你怎么来了?” 杨开泰走到她身边,帮她摘掉黏在风衣外套上几根金丝的狗毛。 乔师师脸上张扬放肆的笑容一敛,略显忧虑的看他一眼,然后搂住他肩膀,道:“傅队不放心你,让我过来看看。” 杨开泰垂下眼睛扫了一眼自己的脚尖,没说什么。静如止水的面容让人看不出分毫情绪。 乔师师搂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对坐在原地的大金毛勾了勾手指,说:“跟姐姐走。” 没想到金毛抖擞一身长毛,还真的跟她走了,一副傻里傻气呆头呆脑的模样。 “谁的狗?” 杨开泰问。 “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它就在椅子上蹲着,估计是这里一住户的。” 乔师师弯下腰在金毛脑袋上揉了一把。 “不会走丢吧?” 杨开泰有点不放心。 “不会,你看它脖子里拴着牌儿呢,待会给它主人打个电话。” 绕过一片小广场,傻憨傻憨的金毛忽然活跃了起来,在□□小道边一头撞进了灌木丛里,随后从灌木丛里叼出一个矿泉水瓶子。然后撒开丫子在人行道上狂奔,朝前方十几米开外的一栋别墅跑过去。 陈智扬就站在那栋别墅门口,他对面的就是别墅的主人,周渠良。 周渠良穿着简简单单的家居服,身姿盎然的站在铁艺大门前,神态专注又凝重听陈智扬说话。 忽然跑过去的金毛扑在他身上,他边沉稳的和陈智扬说着什么,边伸手在金毛脖子上摸了摸,然后把金毛叼在嘴里的空瓶子拿走,握在了手里。 见到周渠良,杨开泰霎时又被浓郁的愧疚所包围。尽管周世阳的死和他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在周渠良面前他始终抬不起头。 杨开泰被愧疚感折磨的心情沉重,脚步踯躅,也就没有注意到乔师师悄悄的把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放了下去。 “周大哥。” 周渠良点点头,随后礼貌性的对乔师师笑了笑,问道:“你们都是来找世阳的车吗?” 杨开泰道:“嗯,楚队让我也过来看看。” 周渠良略一沉默,沉淀在眼睛里的悲伤像是往已经平静的海面中投入一颗石子,石子很快沉入海底并且被大海吸纳,只留下了一圈清浅的波纹。 他把手里的矿泉水瓶子对折捏扁扔进垃圾桶里,拍了拍掌心道:“那你们跟我来吧。” 车库里一共停着三辆车,一辆周渠良日常出行开的商务suv。一辆九成新,像是刚从4s店里开回来的低盘普卧。还有就是周世阳的那辆锐途。 周世阳的的锐途停在最里面,貌似已经许久没人动过的样子,为了警察进入取证方便,周渠良把其他两辆车都开出车库停在了院子里的花圃旁,平常在家里洗车的地方。 杨开泰对这件案子展现出了异常强烈的责任心和归属感,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跟在每个刑警身后乱转,不肯放过他们发现的任何蛛丝马迹,像一盏探照灯一样全面监视着这辆车,和搜查这辆车的刑警。 然而这辆车的疑点确实有点大,陈智扬刚靠近这辆车就看到严重损伤的车头。 陈智扬蹲下身子,目光把车灯碎裂,引擎盖深陷的车头扫视一边,然后扬声问道:“周先生,这辆车从九月一号之后还开过吗?” 周渠良站在车库外,不远不近的地方,态度摆的非常端正,闻言思索了一瞬,道:“没有。” “车是啥时候撞的?” “前几天我在洛杉矶,回来后才发现这辆车有剐蹭。具体是哪一天——不好意思,我不清楚。” 陈智扬走出车库,把院子四面角落都看了一遍,又问:“院子里装摄像头了吗?” 蹲在一边逗金毛的乔师师听了这话,忍不住看了相对而站两个男人一眼,随后轻轻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其实陈智扬来的并不讨巧,他的来意把周世阳从一个受害者身份转换为嫌疑人。调查一名死者的罪行,先不论他是否有罪,对死者家属来说都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无异于再次向他们施加噩耗。 周渠良是她见过的受害者家属中最沉稳,最有涵养的一位,恐怕也只有他在已故的亲人面临指控时还能保持公正和冷静的配合警方查案。 她看到周渠良微不可查的深呼一口气,压着眉心略显乏累道:“我家里没有装摄像头,如果你们需要,可以到门卫室调出入小区的记录。” 陈智扬指了一个人去小区门口调监控,然后又回到车库继续搜查。 金毛是个人来疯,没一会儿就跟乔师师混熟了,热情的一直往她怀里钻,在乔师师往后躲的时候忽然抬起前爪扑到她身上。 “哎呦~” 乔师师今天穿了一双鞋跟较高的马丁靴,被百十来斤的金毛一扑,立马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 “水饺。” 周渠良严肃的唤了一声金毛,把金毛叫回来后向乔师师伸出右手,道:“不好意思,乔警官。” 乔师师一双春光明媚的桃花眼微微一闪,随后把目光从他脸上匆匆移开,握住他的手掌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笑问:“它叫水饺?” 周渠良从休闲裤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她:“嗯。” 乔师师把纸巾接过去,在手指上来回饶了几圈,饶有兴趣的问:“为什么叫水饺?” 周渠良沉默片刻,随后道:“是世阳取的,他喜欢吃水饺,在国外上学的时候经常吃不到,就给他的狗取名叫水饺。” 乔师师心里一苦,很想抽自己一巴掌。 周渠良貌似看出了她的窘迫,体贴且不动声色的把话题转向别处:“到旁边聊一下可以吗?乔警官。” “好好好。” 院子花圃前搭了一座葡萄架,长势很好,没有四五年的发育结不出如此茂密翠绿的枝蔓绿叶。 乔师师在他的引领下坐在一张摆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见地砖上摆着一把剪刀一只竹条编制的竹筐,且地面上散落着一些剪落的枝蔓。 她忽然想起刚才周渠良搀扶她的右手上,掌心略有薄汗,指缝中夹着一些泥土。看来他刚才是在修剪葡萄架,警察忽然造访时才停下。 乔师师抬手摘了一片葡萄叶子,目光在嫩绿饱满的叶脉上停留了一会儿,明光异彩的双眼闪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她把葡萄叶撕下一条放进嘴里,带着些许青草腥的酸涩味道在舌头上晕开,刺激的口腔内部一阵发苦,让她忍不住蹙起眉,皱着脸。 眼见周渠良从房子里走了出来,还端着一只茶壶,两只茶杯。 乔师师连忙把葡萄叶吞咽入腹,随后顺了顺胸口,末了调整了一下姿态。 在周渠良执着茶壶倒茶的时候,乔师师又看向他的手,发现他的双手已经洗过了,皮肤表面还残留着湿润的水汽,指缝中的泥土也消失的干干净净。此时他的手上发散着很淡的洗手液的清香味,即使混合在茶香味当中,也很明显。 周渠良的确细心又绅士,为了照顾女性的口味而泡了一壶茉莉花。 乔师师从他手中接过茶杯,看着在淡金色的茶水中沉浮的几朵茉莉,说:“谢谢。” 第93章 一级谋杀【17】 周渠良拉开藤椅在她对面坐下,习惯性的交叠双腿,微微向后靠近椅背,温声道:“刚才陈警官说,世阳和一个失踪的女孩儿接触过,你能跟我详细的说说吗?” “哦,可以。” 乔师师把茶杯放下,从手机里找出方雨的资料然后把手机递给他。 周渠良按耐着眉心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随后把手机还给她:“我没见过这个女孩儿,她的年纪应该很小,世阳怎么会认识她” 乔师师垂着眼睛把手机收起来,斟酌了一下用词,缓缓的转动茶杯,道:“我们现在只查到这个叫方雨的女孩儿最后见到的人是周世阳,至于周世阳和她是什么关系——还在调查当中。” “这个女孩儿失踪多久了?” 周渠良目光沉着又平静的看着她问。 乔师师眼睛往上一翻,迅速的做了一道数学题:“嗯——到今天是第十二天了。” 周渠良的脑筋比她快多了,立刻从她的三言两语中提出信息并进行整合,最后给出推论:“她是九月一号失踪的,你们查到她最后见到的人是世阳,刚才陈警官说也是世阳的这辆车把她接走,从此陷入失联,下落不明。”说着顿了顿,他凝黑的眼睛中黑的像一块墨般的瞳孔像是掺了水,晕开淡淡的一层,又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和恼怒,口吻平淡道:“虽然我不了解刑侦,但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失联十几天,并且家中没有接到勒索电话,这个女孩儿多半很危险。也就是说,你们怀疑世阳是杀人凶手吗?” 周渠良眼中流露出一丝质询,看着乔师师又问:“还是说,世阳已经被你们从受害者的身份,转为嫌疑人,你们只是在调查他的罪名,完全忽视他的死因了吗?” 乔师师略微一怔,愣愣的看着周渠良,这个敏捷睿智又深沉的男人俨然已经把他们的动机剖析的一清二楚,并且做出了捍卫逝者名誉的反击。 乔师师忽然有些紧张,脑子里一瞬间胡思乱想了很多,同时有些心软和愧疚。即使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是此刻面对周渠良,她感到有点……心疼。 “不是的。” 她把茶杯放下,随便抬起手背擦掉沾在唇角的一片茉莉花花瓣,看着周渠良,神态严肃,流畅无阻道:“就算周世阳真的和方雨的失踪有关系,我们也不会因为他的罪人身份而无视他的人权。就像您说的,如果他真的伤害了方雨,但在另一桩案件中他是受害者。我们不会让任何一个人莫名其妙的死去,请您相信我们相信警察,我们一定会给您和您的弟弟一个交代。” 周渠良目光沉静的看了她片刻,在他专注的凝视下,乔师师忽然有些坐不住,于是避开他的目光,又端起了杯子喝了一口茶水。 “你是一名好警察。” 周渠良如此对她说,随后露出一抹点到即止的笑容。 乔师师心里直噗通,略有些心虚的把杯子搁下,心说还好他和楚行云不熟,也不知道刚才她说的这番话完全copy了楚行云曾对一位受害者家属说的话。 周渠良帮她续了茶水,然后拿起一把木质的茶镊子在自己面前的杯中轻轻的挑拣,道:“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乔师师坐正身子,看着他问:“什么事?” 周渠良低垂着眼眸看着在杯中游走的茶镊,道:“我从洛杉矶出差回来后,我的合作伙伴邱治告诉我,世阳曾向他讨过一笔钱,因为数目有点大,他没有擅自做主,而是等到我回来。” “多少钱?” “五百万。” 五百万确实不少,乔师师机警的追问:“你出差回来是几号?” 周渠良不急不缓道:“五号。” 五号号,在一号之后…… “他要那笔钱干什么?” 周渠良微微蹙起眉:“这也是我的疑问,他花钱从不随便,也很少会问我要钱,但是那天——”他至今对那天晚上向他开口要五百的周世阳印象深刻。 周世阳自幼教养良好,从不娇奢,即使家中财产万贯他也没有挥霍过,但是却忽然向他要一笔巨款。问他理由,他又支支吾吾遮遮掩掩不肯说清楚。周渠良至今记得他那天煞白的脸色,焦躁的口吻,在屡次被逼问后头一次摔门而出。 那天晚上的周世阳太反常的了,以前从未有过。 乔师师看出他同样的疑惑,于是换了个问题:“那你给他了吗?” 周渠良怔然许久,忽然抬起手掌捂住双眼,沉声道:“没有,我现在在想,或许我给他那笔钱,他就不会出事了。” 乔师师忍不住安慰他道:“不要这样想,周世阳绝不是死于谋财害命,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周渠良垂下手臂,看着她露出一点笑,说:“谢谢。” 随后把面前的茶杯端起来放在她面前,道:“请用,我没碰。” 乔师师低头一看,不禁愣住了,或许是因为周渠良看到她刚才粗枝大叶的险些把茉莉花瓣也吞进肚子里,于是把他自己那杯茶水中的茉莉花全都挑了出来给她喝。 眼前这杯茶水干净通透,像盛了一盏落日的夕阳般,荡漾着金色的光波。 乔师师正晕乎着,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楚行云打来问她搜查车辆的结果。 乔师师稍稍背过身避着周渠良,道:“正在采证,估计今天晚上能出结果。” 楚行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陈智扬采集完后,把车拖回市局。” “啊?那陈队能愿意吗?” 楚行云啧了一声:“我都让他先采证了,他还想干什么?他如果有意见就让傅队跟他说。” 乔师师机灵的听出他貌似是一时半会无意掺和进来,纳闷道:“你在忙什么啊老大?本来说好了今天咱们俩再把蜀王宫查一遍。” 楚行云道:“你管我那么多,我让你查的资料呢?” “我哪有时间,高远楠在查,你直接问她。” 说完就挂了电话,然后端起那杯茉莉花茶,草草跟周渠良打了个招呼:“那我,先过去了?” 周渠良点头:“请便。” 陈智扬的人搜证也进入尾声,正在商量叫几个人把车拖走。 乔师师用双手圈着杯子,悄悄的往陈智扬身后一站,抖擞一下精神,未语先笑:“陈队,我们头儿说,车我们拖走。” 陈智扬不假思索张口便骂:“楚行云个瘪犊子,臭土匪,他咋这么会拦道儿抢劫?!” 乔师师一抬胳膊,哥俩好似的搂住他脖子,半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笑的千娇百媚的:“诶?这话怎么说的?你骂我老大不就是骂我吗?他是土匪我是啥?孙二娘还是扈三娘?” 陈智扬被她搂的浑身不自在,抖虫子似的想把她的胳膊抖下来:“你你你你是压寨夫人!” 乔师师笑的花枝乱颤,把他放开,随后在他胸口上用力拍了两下,豪爽道:“那我当你的压寨夫人行不行?这样,你把这辆车留下,就算是彩礼了,明天我就上分局给你压寨。” 陈智扬是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被她逗得脸上冒红,领着自己的人匆匆走了。 陈智扬一走,乔师师脸上笑容就卸干净了,撩了一把马尾,对杨开泰说:“叫人拖车。” 杨开泰打了一通电话,看到乔师师端着一杯茶,以为是给他端的,于是伸手要接。 乔师师往他手上拍了一巴掌,女人看护化妆品般护食儿的凶相毕露:“干什么?” 杨开泰揉了揉被她拍红的手背,一脸无辜道:“啊?不是给我喝的吗” 乔师师笑:“想多了,宝贝儿。”末了问道:“楚队干嘛去了?今儿一天没见他露面。” 杨开泰如实道:“去方舟大厦了,好像有什么急事。” 乔师师眼神古怪又暧昧的转了一圈,想到了什么似的,翘着唇角笑的别有深意,抿了一口杯里的清茶,道:“哎,爱情使人盲目啊。” 她口中瞎了眼的人此时赶往某同城快递公司。 午后时分快递公司收发快件的人很多,大堂柜台前排起了两溜长队。 楚行云和贺丞走进去毫不显眼,楚行云抬手指向墙边尚有空位的一排长椅:“你坐那等我。” 贺丞遵守出门时跟他的约定,令必行禁必之,一举一动听指挥,老老实实的走过去坐在了长椅上。 楚行云无视背后冲他叫嚷排队的大妈,径直走到柜台前,出示自己的工作证:“警察查案,这个白熊是不是从你们这里寄出去的。” 这家快递公司在全城有多个投送部,这间是他们找的第三家分公司。 柜台后穿着员工制服的小姑娘其实没看清楚他的工作证,只是被他的气势唬住了,不敢怠慢的把白熊接过去,如实的摇了摇头:“我没有见过。” 楚行云略一皱眉,拔高声音道:“警察办案,都过来看一看。” 工作人员被他叫在到一起围观一只白熊,正在排队的两队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勾着脑袋往前看,一时间大堂内颇为怪异。 还是没人说见过,楚行云又让他们把仓库里的人都叫出来。 一个码件的小伙子忽然认出了那只白熊,举手道:“那个,警察叔叔,我有印象。” 自打跟贺丞在一起,楚行云就很介意自己的年龄,最恨别人叫他叔。五六岁的小朋友叫他叔他就忍了,可眼前这小伙子明显已经成了年,还叫他叔,这让他很不爽。 “你多大了?” 楚行云问。 那人说:“啊?我九四年的。” 操,确实年轻。 楚行云没跟这位九零后计较,把他招到最前面:“你说你见过这个熊?” 小伙子把白熊拿起来来回颠倒,看到背后的标签时确认道:“嗯,就是这只熊,是从我手里打包发出去的,标签上被我不小心撒上了一点墨水。” 找到经手人,楚行云把其他人解散,然后抬手按在他肩膀上:“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 把人带到仓库里,楚行云开门见山道:“这个人有留下联系方式和身份讯息吗?” 他的气场太强,面容太过严肃,九零后不禁感到亚历山大,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缩手缩脚的坐在小凳子上,缓慢又慎重道:“没有,他说没带身份证,而且是送给孩子的礼物,需要隐去姓名,也没留下联系方式。” 楚行云目光顿冷,孩子和礼物这两个词让他气恼,让他恶心。 “男人?” “嗯,一个男人。” “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我值班的时候,晚上九点多钟左右。” “多大年纪?” “顶多四十岁吧,看起来挺年轻的。” “他的长相你还记得吗?” “他带着口罩,没看清。” “他穿的什么鞋?皮鞋吗?身上有没有背包?” “包?包是没有,但是他穿什么鞋我就不知道了。” 说着,九零后好奇的看着他问:“警察叔叔,你问他穿什么鞋,背没背包干嘛呀?” 楚行云:“……背包可以看出他是不是远客,脚上的鞋子可以看出他是自驾车还是搭乘交通工具。” 说完不给九零后再次发问的机会,问道:“你们这儿的监控关了?” 刚才进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里的摄像头全暗着。 九零后道:“出了点毛病,这两天一直叫人来修,结果也没人来。” 楚行云给他留下一个联系方式,叮嘱他这个人若是再来,或者他又想起了什么,随时打电话联系。 临走之前最后一个问题:“那个人出门后往哪个方向走了?” “右手边。” 走出仓库经过大堂时,他冲贺丞招了招手。 贺丞走到他身边,问:“怎么样?” 楚行云烦躁的掐了掐眉心:“没线索。” 说完拽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前带了一步,然后快步走出快递公司。 刚才那个九零后说‘他’出门后往右走了,楚行云看着前方不到十米开外的十字路口,忍不住把眉头拧成了疙瘩。 是巧合吗?往右走十米就是十字路口,且不说十字路口的路摄台是否正常使用,就算在正常使用当中,有没有拍到嫌疑人是一回事,拍到了是否人像清晰是另外一回事。 街对面的商铺就算都按了摄像头,多半也只是对着店门口那一亩三分地。 但是快递公司也不是毗邻十字路口,旁边紧挨着一家连锁化妆品店。 他一踏进化妆品店,导购员就迎了上去,热情洋溢问他需要点什么。 楚行云顺手拿起一只洗面奶,伴着自己的工作证递给导购:“警察,问你两句话。” 导购虽然态度依旧热情,但是脸上神色明显谨慎了许多。 “昨天晚上九点多钟,有没有看到一个四十多岁带着口罩的男人从你们店门前走过去?” “我们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的,街道上全是过客,不知道您说的是谁。” “店里的摄像头开着吗?” “开着。” “门口的也开着?” “嗯,开着。” 楚行云连忙道:“麻烦你把昨晚的录像调出来。” 导购把他领到柜台后的一台监控电脑前,他倒回昨晚的时间段,选定在刚才九零后说的时间前后十分钟之内。 一如导购所言,过往的行人非常多,他框定的十分钟之内从店门口经过的就有上百位,其中满足条件的男性有十几名。 在看录像时,楚行云同时在关注着店门口,在他一个眼神错换间,站在门口的贺丞忽然不见了。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u盘让导购帮他拷贝一份,然后连忙走出化妆品店。来往的街道上确实不见贺丞。 楚行云心里一慌,掏出手机给贺丞打了一通电话。 没人接,他焦躁不安的往周围扫视,没留意有人从背后接近他。“好了吗?” 他猛地一回头,看到贺丞拿着两杯冰咖啡,就站在他身后。 楚行云浑身冷汗一卸,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深感恼怒,磨着牙根缓了好几口气才沉声道:“我有没有说让你跟着我?” 贺丞目光平稳的看他片刻,然后递给他一杯冰咖啡,说:“你太紧张了。” 楚行云当然清楚他太过紧张,太过小心翼翼,太过草木皆比同时也太过恐惧。 就在刚才,他以为贺丞再一次的消失了,不见了,并且再也找不回来了。那种席卷而来的恐惧和不安和十三年前相比并无两样,甚至更为强烈。 楚行云发现他的手在抖,也是从贺丞手中接过咖啡才发现,他的手在抖。 贺丞上前一步把他的右手和咖啡杯一并圈到掌心里,对他说:“你不用这么紧张,就算你找不到他,我也不会怪你,而且我也并不是很想再见到他。” 楚行云的心率逐渐归于平稳,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于是推开他的双手,喝了几口咖啡。看着前方公路上的车流和人群,目光凝着的似乎已经锁定了目标,沉声道:“我绝不会让他再有机会见你,但是我必须要找到他。” 此时导购从店里走出来,把拷贝好的u盘交给他。 楚行云把u盘装好,走向方才停车的地方,问他:“我现在要回警局,你还想跟着我吗?” 贺丞走在他身边,不假思索道:“我待在你办公室。” 楚行云脸上愁云一扫,有点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失笑道:“怎么像孩子一样。” 贺丞唇角微微一勾,往他身边一黏,道:“既然我是孩子,那你今天晚上能不能陪我睡觉?” 楚行云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咖啡,悠悠道:“如果我说不能呢?” 贺丞垂眸看他一眼,轻飘飘道:“那我陪你睡觉。” 楚行云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由衷的叹了口气:“那我也得有空睡觉才行。” 回到方才停车的停车场,贺丞去取车的时候他站在路边等,在等到贺丞之前先等到了一通电话。 电话一通,楚行云就预感到,今天晚上看来确实是没空睡觉了。 是蜀王宫张经理给他打来的,告诉他,发现了类似警方正在寻找的凶器。 第94章 一级谋杀【18】 蜀王宫近期停业整顿,来来往往的除了工作人员,并没有闲杂人等。然而就在警察封锁106号房撤去刑警后,迷信风水学的蜀王宫老板命人将三楼除了106号房都来了一次全面清扫,且根据大师指点,重新摆放房间内所有的家具摆件。 也正是这一举措,使那些深埋在黑暗土壤中的淋漓鲜血得以曝见天光。 张经理在一楼大堂等待了将近一半个小时后,看到上次带队封锁现场搜寻证物的刑警队长和vip客户贺丞肩并肩的推开一楼旋转门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 楚行云在他面前止步,脸色阴郁的问。 张经理先看了看贺丞,正欲和贺丞搭话,就见贺丞后退一步站在楚行云身后,道:“不用理我。” 于是张经理转向楚行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惊冷汗,道:“今天清扫房间的时候在105房间发现一把沾着血的铁榔头,我带你们去看。” 据张经理而言,发现这把疑似凶器的是几名酒店的工作人员。他们在按照风水先生的指点转移衣柜方位的时候在衣柜与墙根的夹角处发现了包裹在一个塑料包装袋中的凶器。张经理看到榔头上沾染着血迹,立刻打通了前一天晚上楚行云给他留下的电话。 楚行云到达105号房时,第一眼去观察在场的工作人员,发现目击证人众多,一时无法达成串供,所以采信了张经理的说法。 张经理这次没有自作聪明擅动证物,所以此时那把裹在塑料袋中的榔头还躺在倾斜的衣柜和墙根的夹角中。 “这间房自从出事后还有什么人进来过?” 楚行云隔着塑料袋把榔头提出来试了试重量,试了试手感,连打开都没有就放回了地板上,拍了拍掌心问。 “没有人进来过,我们这两天停业修整。” 楚行云蹲在地上回头扫视几名酒店员工:“谁是第一时间发现的人?” 一个小伙子站出来道:“我们搬衣柜的时候发现的,算是同时吧。” 楚行云站起身,陷入沉思。 他记得这间房的住客,是一对夫妻,他还和那对夫妻在一楼茶水区聊了几句,当时那对夫妻并无可疑之处,除了那位妻子神情有些僵硬,紧张。 这把榔头倒是符合苏婉对凶器做出了测定,不过还未经过鉴定,所以无法确认上面的血迹是否属于周世阳。但就此时此刻的情况而言,他必须站在怀疑那对夫妻的立场上进行推测,暂时把这把榔头当做凶器。 楚行云忽然看向和106房间一墙之隔的卧室东面的墙壁。 如果这把榔头真的是杀死周世阳的凶器,而在作案后又出现在105号房,那就说明有人从105潜入106,从而在106号房完成了密室杀人。 但是门窗锁死,唯一仅剩的可能成为通往106号房的入口就是这扇105和106共用的墙壁。 为了美观,东面的墙壁被打造成一整面窗格墙,上面错落有致的摆满了各种组件和饰品。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扇墙壁的背后就是106卧室,也就是周世阳躺尸的地方。 他走到窗格墙前,试着去搬动几个格子,几乎不抱任何希望的问道:“这里有办法打开吗?” 没人理他,于是他不耐烦的回头看向张经理:“我说,这些窗格是可以活动的吗?” 张经理略有些心虚道:“有,有个地方倒是可以打开。” 楚行云目光一凛,音沉似冷风:“在哪?” 经赵经理点破,105号房与106号房的秘密才得以曝光。 原来蜀王宫构建之处,10号房5和106号房并不是客房,而是一间操作室。后来客房供不应求时才把105和106号房改做客房,因为做操作室时105和106之间的隔断已打通,墙壁已毁,所以只好在中间组建一面窗格充当墙壁。这扇窗格看似是一整面,其实是左右两扇,中间填塞隔音棉,像推拉门一样的组合形式,合拢在一起就变成了一扇天衣无缝的墙壁。 除非知情者,不然不可能有人看出这扇墙壁中的机关。 张经理拿来一个类似于开窗器的东西,在窗格墙面上找到一条几乎隐形的缝隙,然后插进了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六棱形凹槽中用力往右一转,随后招来两个小伙子一左一右的把合并成一扇墙壁的两面窗格分开。 窗格分离的一瞬间,楚行云看到眼前缓缓被拉开的106号卧室,周世阳躺尸的地方。 他的目光灼红着,站在原地先将106号卧室格局扫视一遍,然后抬腿走进106号房卧室。 周世阳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此时地毯上仅剩了一滩鲜血。 他走到凝结着鲜血的地毯前,蹲下身子伸手在柔软细白的地毯上抚摸,然后揪了一根白色的绒毛捏在手指间,问道:“这种地毯,只有106房有吗?” 张经理道:“那是白狐毛地毯,只有总统套才会配。” 楚行云再次把这间命案发生地仔仔细细的巡视了一遍,又发现一个逻辑上的漏洞。 如果周世阳死于密室杀人,那么105的人必定是在此埋伏,那么他们怎么肯定一定会等到周世阳呢? 还有,订房的是覃骁,死的却是周世阳,先无论凶手的目标到底是谁,他们怎么知道能在106号房等到自己的目标? 楚行云隐隐感觉到,虽然目前证据已经确凿,这个线索看似整合有序,其实散乱无章。如果想要将这些线索有效的利用起来,还缺少一种至关重要的规律。 他回到105号房,站在张经理面前,眼睛里流露出精锐的光芒,用充满质询的口吻问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两间客房之间有通道,为什么不早说?” 张经理在他目光逼视下虚着心陪着笑道:“楚队长您也知道,酒店生意最重要的就是客人的私密和安全,我也不是有意瞒着您,这不我见苗头不对,头一个告诉的就是您。” 楚行云眼中像拖着一道冷锋似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走进卫生间拿了一个崭新的塑料袋出来把榔头包裹住提在手里,走之前对张经理说:“把覃骁和周世阳所有的入住记录调出来。” 他这次花费的时间有点长,以至于踏出蜀王宫时恰好迎来落日。 蜀王宫停业修整,所以很安静,一楼大堂也没什么人。 贺丞坐在空荡荡的茶水区,或许是因等待时间太长,或许是跟着楚行云奔波一天有些乏累,此刻撑着额角睡着了。 楚行云压轻了步子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阖着眼,安眠的睡脸,不知不觉的露出一点笑。 他撑着沙发扶手,弯下腰在贺丞略有颤动的眼睫毛上吹了一口气。 贺丞眉心一皱,睁开眼睛就看到楚行云近在咫尺的脸,和他脸上难得露出的温柔明朗的笑容。 “累了吗?” 楚行云问。 贺丞摘掉眼镜捏了捏眉心,道:“没有,现在走吗?” 他拢了拢西服外套想要站起来,但是楚行云圈着他,让他无法动作。 “估计我今天晚上得熬夜,待会我先把你送回去,再回警局。” 楚行云说这番话的语气虽然很柔和,但也不容质疑。 贺丞本想缠他一天,但是此刻看出了他眼中的坚持,也就往后退让一步,轻轻点头。 楚行云笑着在他下巴上摸了一下:“真懂事,走吧,送你回家。” 把贺丞送到九里金庭小区门口,楚行云看着他开门下车,在他关车门时忽然叫住他。 贺丞撑着车门附身看他:“怎么了?” 楚行云眼中压着一丝忧虑和不安,面色凝重的看他片刻,忽然脸上愁色一扫,笑说:“没什么,回去记得喂猫,我忙完就回来陪你。” 最后一句话很中听,贺丞唇角一弯,道:“那我等你。” 目送贺丞进入7号楼,直到717窗口亮起灯光,楚行云才开车驶往警局。 在路上他先给肖树打了一通电话。 “贺瀛找的保镖到了吗?” 肖树道:“刚下飞机,正在往九里金庭赶。” 前方路况拥堵,楚行云有些烦躁的狠踩了一脚刹车:“让他们都机灵点儿,我总有不太好的预感。” 肖树沉默片刻,说:“我明白。”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挂了电话,楚行云看着前方路口不断跳跃的红灯出了一会儿神,在绿灯亮起时跟随车流缓缓涌动,又拨了一通电话。 乔师师很快接了:“老大,你在哪儿?” “回去的路上,人带到了?” “按你说的,方军海和刘茹,都带回来了。” “先把他们分开,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不到二十分钟,他再次以神迹般的速度在全程瘫痪的晚高峰中见缝插针回到市局。 现在警队上下除了他没有知道方军海夫妇为什么会被请来喝茶,所以方军海夫妇暂时被分离在两间审讯室,无人审讯。 楚行云上了楼直奔苏婉的办公室,把带回来的证物往她桌子上一扔,哐当一声响,把苏婉吓了一跳。 “查上面的血迹和指纹,结果出来立马给我。” 赵峰端着茶杯从走廊另一端走来,恰好看到他满面凝重火急火燎的从苏婉办公室出来。“头儿,你今天去哪儿了?” 楚行云脚步不停的从他身边走过,顺道把他手里的茶杯顺走,边喝水边往楼下走。 一号审讯室,乔师师正在陪刘茹闲坐,翻着一份摊在腿上的资料。 楚行云忽然推开门,让两个女人不约而同的转头看向他。 刘茹应该是刚下班就被警察带走,身上还穿着得体的套装。她略施薄妆,发型精致,纵使眼角稍有细纹,也不妨碍她身上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韵味和美丽。 楚行云不动声色的看她几眼,然后走向乔师师,接住她递来的文件:“全部?” 乔师师点头。 楚行云喝了一口水,又转身走出审讯室,像没看到刘茹似的,没和她说一句话。 二号审讯室,傅亦刚打开门就和楚行云撞了个正着。 傅亦及时往后退了一步才没有被他杯子里溅出的水弄湿衣服。 “你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傅亦问。 “有证据了。” 楚行云丢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然后把茶杯塞给傅亦,推门走进审讯室。 傅亦虽不知他这一天都干了什么,但是楚行云一向手里有牌才会出击。现在他神神秘秘的召来两位客人,应该就是他心中的嫌疑人,并且已经掌握了可能定罪的证据,否则楚行云不如如此轻易出击。 傅亦略微一怔,端着茶杯也走进审讯室。 审讯室中,方军海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对面一张桌子后坐着杨开泰和楚行云。 楚行云落座后就翘着二郎腿翻着手中的资料,指间还夹着一支笔,不时在一张白纸上写两笔。审讯室被他当做了大学课堂。 他的套路一向令人摸不到头脑,杨开泰习以为常安之若素的在旁等待。 方军海几次发问也被杨开泰一句‘不要喧哗’堵了回去。 大约十分钟后,楚行云从胸前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扔到杨开泰面前,咬着烟头说:“去给我买点吃的。” 杨开泰把零钱整合起来:“你还没吃饭?” 楚行云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哪有时间。” 杨开泰走后,他把傅亦叫过去,把文件中其中几页指给他看,唇角斜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巧不巧?” 不经他指出,傅亦还真看不出这几张照片的关联,紧皱着双眉半晌无话,镜片后凝黑的双眸色泽愈加深沉。 傅亦把他列在纸上的几处关键问题扫视一遍,然后坐在杨开泰的位置上,暂时充当记录员,道:“开始吧。” 方军海听到‘开始’这两个字时,平整的眉头微微一拧,身体往后贴紧了椅背。 楚行云把资料合上往旁边一推,又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拢着火苗点着了,看着方军海笑问:“不介意吧?” 方军海已然进入了戒备的状态,神情中浮现一丝恍惚和紧张,忙道:“不介意。” 楚行云拿起烟盒:“要吗?” “我不抽烟,谢谢。” 楚行云把烟盒放下,隐在寥寥白烟后的双眼悄然无声的把他全身上下扫视一遍,随后开始今晚审讯的序章。 “方先生,今天换了一双鞋子。” 方军海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自己脚上的皮鞋,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似的,双脚猛然往后一缩。 楚行云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目光平稳又冷肃的看着他淡淡道;“其实你并不应该穿皮鞋,知道为什么吗?” 方军海没有直视他的问题,而是避开话题中心,道:“平时上班见客户,穿皮鞋穿习惯了,我家里也——” 楚行云像是毫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在烟灰缸边沿儿上磕了磕烟灰,不紧不慢的打断他,慢悠悠道:“因为粘毛。” 虽然他的眼睛看着烟灰缸,但是他的余光时刻关注着方军海,看到方军海像是忽然被人堵住嘴巴似的,噤声不语,面露惊慌。 “上次我问你,你们家养的什么猫,你妻子说是波斯猫——” 说着,楚行云话音一顿,随后拉开一个十分虚假的笑容:“但是据我所知,你好像对猫狗过敏,而且你们家也没有养猫。” 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证物袋,举起来给方军海看:“知道这是什么吗?是不是和你那天晚上鞋子上沾的毛很像?” 方军海心虚般吞了几口唾沫,额头上滚落冷汗,凝结不动的瞳仁中暗光浮沉。 楚行云拿在手里的,正是他从106房间卧室地毯上取走的几根白色狐狸毛。 方军海目色一凛,似乎想反驳,却欲辩无言。 楚行云把证物袋搁下,看着他略有所思道:“怪不得我见你第一眼就感觉你有些眼熟,原来还真是一位不曾见面的熟人。”说着将唇角一扯,露出一丝浅薄又冷漠的笑容,道:“方雨长得还真有几分像你。”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95章 一级谋杀【19】 方军海是方雨的父亲,这么容易验证的问题,他却才想起来,虽说只晚了一天,但也足够让楚行云扇自己一巴掌。 同时他想起,在蜀王宫见到方军海和刘茹的时候,这对夫妻哄骗警方说是来过二人世界。且不论女儿失踪他们是否有心情培育感情生活,但就方军海和孙茹没有第一时间向警方表明和方雨的关系,而是试图隐瞒,就可以看出他们进入蜀王宫的原因一定不是过二人世界那么简单。 如果周世阳对偶遇的人撒谎说明内心有鬼,那么这对夫妻向正在调查女儿失踪案的警方撒谎则一定另有隐情。况且他们为了这种隐情,不得不向警方隐瞒行踪和动机。 此刻,楚行云只是抛出了问题,并不着急向他逼问,让他解答。 尽管他抛出的疑窦还未得到明证,但已经足够让方军海胡思乱想,坐立不安。 楚行云认得他的眼神,坐在审讯室的每个嫌疑人被罪证所明证时,几乎都会流露出和方军海如出一辙的眼神。那种恍惚,疑惑,又气恼的眼神。貌似信心满满交了考卷的学生却被告知试卷答的不好,他们不禁开始回忆每个环节,每个可能出错的细节。 楚行云的目的就是搅乱他的思维,让质疑自己,从而丧失一切和警方周旋的信心。 任由方军海胡思乱想,他不紧不慢的又把那份资料翻开,找到贴有几张照片的一页。 这几张照片是周世阳手机里的,周世阳极少拍照,除了留有几张和杨开泰的旧照,剩下的就是这些……怪异的风景照了。 这些照片中没有固定的画面,似乎是随时拍摄,拍的也都是一些丝毫不值得入镜的地方。 比如停车场、咖啡店门口、健身房楼下等等。 当然了,这些照片也不是毫无相同之处。不知是不是巧合,周世阳拍下的这些风景照中都有一辆车入镜,一辆黑色的普卧轿车。或近或远,或清晰或模糊,车牌号一致的黑色普卧总待在周世阳的镜头之中。 经过调查,那是方军海的车。 高远楠刚把这些照片洗出来的时候,他们分析过,这些照片是否可以证明周世阳在跟踪方雨,不然他为什么要偷拍方军海的车。 但是后来他查了照片里的咖啡厅和健身房,发现都是周世阳日常活动的区域。 也就是说有人擅自入侵他的领地,而非他入侵别人的领地。 楚行云的指腹在一辆近景车头上缓缓敲动,忽而抬起眸子看向方军海,慢悠悠的问道:“你在跟踪周世阳?” 没错,周世阳不是跟踪者,而是被跟踪者。 楚行云几乎可以想象的到,每当周世阳走出办公楼,坐在咖啡厅,站在健身房窗前,看到一辆如幽魂般的轿车对他紧追不放时,是以如何忐忑不安的心情把对方的行迹拍下。 方军海看似冷静,其实后背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他在楚行云的注视下梗着脖子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艰难道:“没错,我是跟踪过他。” “为什么?” 方军海终于找回一丝底气,他抬起头看着楚行云,眼睛里蒸腾着悲伤和愤怒:“就是他害死了小雨!” 从他口中得知方雨的死讯,楚行云目光依旧平稳冷静,道:“说清楚。” 方军海忽然看向傅亦:“把我的话记下来,每个字都记下来!” 傅亦和楚行云对视一眼,楚行云对他稍一点头,傅亦像方军海做出‘请’的手势。 方军海道:“其实我比你们提早发现线索,我早就发现是周世阳把小雨接走,因为我问过小雨的朋友,她把不敢告诉你们警察的话告诉我了。她告诉我,小雨失踪的那天说过,她要去见她喜欢的人,那个人就是华丰集团老板的弟弟。华丰集团有钱有势,所以她不敢站出来做认证。” 楚行云没有着急挑他话里的漏洞,而是提醒道:“你刚才说方雨死了?你怎么知道?” 方军海眼中泪光颤动,哽咽道:“我找过周世阳,问他小雨的下落。你们真应该看看他那张心虚的脸,他还向我道歉,说什么不用再找小雨了,而且他会补偿我们的鬼话!” 楚行云微微皱眉:“补偿?” 傅亦凑近他耳边,道:“周世阳生前曾向周渠良要过一笔钱,五百多万。” 楚行云沉了一口气,又看向方军海:“所以你怀疑是他杀了方雨,就开始跟踪他?” 方军海点头。 楚行云冷冷的看他片刻,掀开唇角冷然一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警方,难道你觉得你比警察还有能耐吗?还是警察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这么不相信警察?” 方军海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低着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如果凶手只有他一个人,我当然会请求警方的协助。” 楚行云等他后文。 方军海道:“就在小雨失踪的当晚,那天我和我的妻子工作都很忙,凌晨才回到家。我们上了楼正打算打开的时候我发现家里房门被动过。当时以为家里进了贼,但是我一拉开房门,忽然从房子里跑出来一个男人。当时房子里没开灯,我拦住那个人和他有几下拉扯,但是他年轻力壮,很快就跑了。虽然那个人带着帽子和口罩,但是我认得他的眼睛,只是当时我以为他只是一个小偷,而且我们检查过家里的东西,除了小雨的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没有丢任何东西,所以我们就没有报警。直到我们发现小雨失踪后,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那个小偷,他只翻了小雨的房间,我和我太太的房间就在隔壁,我太太的梳妆台中放着几万块现金,如果那个人想偷东西,为什么不搜查家里任何可能存放现金的地方,却只翻了小雨的房间?就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 说着,方军海陷入疑惑当中。 楚行云帮他补上推论:“也就是说,方雨九月一号失踪,你们家九月一号凌晨进了贼,而且贼只搜索方雨的房间,所以你怀疑这个贼和方雨的失踪有关?” 楚行云稍一停顿,又问:“你确定方雨没有丢失任何东西吗?” “我确定。” 这是个难题,暂时无法解开,楚行云把话题引回去,目光沉沉的问::“贼不是周世阳,对吗?” 方军海抬头看他一眼,露出一个很古怪的笑容:“你很聪明。” “是谁?你不是说记得他的眼睛吗?” 方军海稍一沉默,随后深呼吸一口气,像是鼓起了勇气,颤抖着嘴唇道:“是副市长的儿子。” 副市长? 楚行云忍不住皱眉,在任副市长已经接近退休年龄,儿子都在国外,怎么就和方雨掺和到一起了? 傅亦默默伏在他耳边轻声道:“他说的应该是谣传要升副市长的覃厅长。” 楚行云眉峰一挑,有种恍然大明白的感觉。 怪不得方军海不肯把线索告诉警方,原来是害怕警察队伍官官相护把线索吞并,最后来个死无对证。 貌似覃骁已经在方军海心中积压许久,所以他几乎是不用盘问就托盘而出。“我去找周世阳的时候,覃骁就在他身边,我一眼就认出那个小偷就是他!他们两个是一伙的,如果小雨死了,一定是他们联手害死的!” 方雨的结局如何,暂时不由他操心,如今悬在他头顶的是周世阳的魂魄。 楚行云忽然坐正身子,像法官叙述罪状般一字一句一丝不苟道:“所以你和你的妻子监视周世阳,或许你们也在同时监视覃骁,你们想要杀死他们为方雨报仇?那么你们九月一号出现在蜀王宫的理由就有了。你们埋伏在105号房,利用两个房间之间的窗格墙进入106号房,不管先进入房间的是谁,只要你杀了他,就能制造一起密室杀人事件,从而成功的把罪名栽赃给另一个人。如此一来,一石二鸟一箭双雕。高明啊,方先生!” 方军海怔愣片刻,随后跳起来暴怒道:“我没有杀人!” 楚行云往椅背上一靠,泰然自若不紧不慢的深吸一口烟,而后扯开唇角冷笑道:“你的妻子曾在蜀王宫酒店做过领班,她很清楚两间房之间的秘密通道。而覃骁一直以来在蜀王宫定的都是106总统套,他固定的习惯给了你们有机可乘的机会。只要你们能打探到他们的行踪,埋伏在105号房迟早会有机会下手。如果我以上推测不正确,那么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鞋子上沾着106号房卧室地毯上的毛?为什么你和你的妻子曾入住的105号房间有凶器?!” “什么?什么凶器?” 此时,审讯室门被敲响。 “进来。” 苏婉推开门,把鉴定报告递给他,道:“的确是周世阳的血,而且我测量过那把榔头,符合凶器尺寸估测。” 楚行云点点头,翻开文件最后一页扫了一眼,而后抬起阴沉沉的眸子看向方军海,把手里的文件用力摔在桌子上,冷声道:“杀人动机成立,杀人手法成立,现在杀人工具也找到了。方先生,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96章 一级谋杀【20】 嫌疑人的顽抗和狡辩,楚行云见的太多了。在人证、物证、杀人动机和杀人手法均成立的情况下,方军海和刘茹的辩词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当晚,方军海和刘茹被拘留,待审。 死者周世阳留下的证据,蜀王宫张经理做的口供,还有105房间发现的凶器。在这种种罪迹面前,任何嫌疑人的罪名都得以落实,移交法院审判,也只是一个程序。 陈智扬有所预知般在他走出审讯室时打来一通电话,告诉他在周世阳的车里发现的头发和指纹已经经过坚定,确实属于方雨。也就是说周世阳是接走方雨造成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凶多吉少的重要嫌疑人。 在周世阳死因疑窦得到明证之时,周世阳的罪名也得已落实。 或许真如贺丞所说的,他死的并不无辜。 周世阳案告一段落,现在他理应配合陈智扬全力搜查方雨的下落。方军海说九月一号家中进贼,而且是覃骁。这一说法在楚行云这里拥有可信度,他在蜀王府见到覃骁的第一眼就看出他和周世阳之间存在着诡秘复杂的关联。如果他们约在蜀王宫见面是为了隐人耳目,那他们揣守的秘密也同样见不得光。 周世阳对贺丞撒谎是在包庇覃骁,覃骁向警方隐瞒去蜀王宫的原因是在包庇周世阳,如果周世阳需要对方雨的失踪负责,那么覃骁一定是知情者。 第一时间,楚行云联系覃骁,让他立即到警局配合调查。不到二十分钟,覃骁的代言人徐律师就到了,还带来了覃骁在九月一号和二号不在银江市的证明。 徐律师提供的是一张往返于银江和巴厘岛的机票,和一份覃骁下榻酒店开具的单据,这些证据表明方军海在九月一号见的贼不是覃骁,彼时覃骁正在海滩戏浪花与美女。 楚行云着手让人调查这些票据的真伪,航空公司和酒店方都给出确切无疑的答案,证据是真的。 很意外,覃骁竟然能从淤泥中脱身,并且把自己濯洗的干干净净,毫无污点。 既然覃骁这条线断了,那就只能全城搜寻方雨,或许方雨能告诉他们最终的答案。拨正交缠相织的旁系支线,揭开所有扑朔迷离的罪行与真相。 周世阳的车拉回来后就放在地下车库,虽然陈智扬已经把车搜了一遍,但是楚行云还是来到地下车库,跟这辆车单独待了一会儿。 他搜证的角度一向刁钻,搜证犬都不及他嗅觉灵敏。 这辆锐途还很新,里里外外都很新,如果不是车头遭受的撞击较为严重,甚至可以当做新车来对待。 楚行云绕着车走了一圈,然后停在后车轮胎前,蹲下身子看着轮胎缝隙里已经干涸的水泥,然后伸手扣下来一点。 他不是福尔摩斯,不可能从轮胎的泥垢中就推测出这辆车之前的行径路线,最多也就知道这辆车去过的地方正在修桥补路或者经过正在建造高楼的施工现场。然而银江市这么大,几乎各个方位都在推进工程破土动工,况且这些水泥是否是在九月一号沾上的也是个迷。 所以,水泥虽然是线索,但是如果按照这条线索查下去,估计所有队员都会骂他。 楚行云把水泥块扔掉,站起身又掀开了后车厢,见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想到陈智扬说是在车辆后座发现了方雨的头发和指纹,那就说明方雨是在主动的豪无防备的情况下上车,可以显示出她对车辆主人的熟悉和信任。如今得到验证,开车的人是周世阳,倒也符合此前的推测。 他把后备箱合上,附身按着车盖,垂下眸子拧眉沉思。 现在仅存的疑点只有三个—— 一,方雨在哪? 二,潜入方雨房间偷东西的人是谁? 三,那个人在找什么? 忽然,他眼前又闪过周世阳的脸。如果周世阳是六点到七点之间把方雨带走,最坏的打算就是杀了她,杀死一个女孩且抛尸用不了多长时间。或许,他还有时间在返回途中闯入方雨的家,潜入方雨的卧室,找东西? 楚行云感觉在迷雾重重的摸索到了方向,如果这条线是正确的,周世阳带走方雨并且杀了她,抛尸之后又潜入方雨的卧室,那就说明他没有在方雨身上发现想要的东西,才会冒险闯入方雨的家。 也就是说,周世阳在找的东西,直接造成了方雨的失踪抑或死亡。但是那个东西是什么?在哪里?方雨为什么会成为它的拥有者? 楚行云后退两步,以全局的视角再次观察这辆车,又拽入一个已经清白的人物——覃骁。 如果覃骁,周世阳,方雨这三个存在某种联系,如今周世阳已死,方雨失踪,仅剩下一个覃骁。那是否说明周世阳在找的东西也和他休戚相关?如果覃骁和方雨的失踪有关,和周世阳的死亡有关,那么他也一定和那个东西有关,也就是说覃骁一定会有下一步动作。 楚行云紧皱的双眉微微向上一挑,唇角豁开一丝缝隙露出一抹微乎其微的冷笑,目光冰冷且锋利,像一把刀劈开了眼前障目的迷雾,仿佛在迷雾重重后看到了这两桩命案背后的操盘手 他不相信覃骁那么干净,既然大家都没有那么干净,那么这趟污水迟早要在被搅浑。他倒要看看,覃骁到底能否劈开浑浊的脏水,干干净净的全身而退。 上面要求他们在一周之内破案,这两天参与周世阳案的刑警都熬出了虱子,现在周世阳的案子告一段落,所以楚行云放了他们回家休息,调出几个人轮班值夜。 傅亦本可跟着大部队回家休息,但是他却主动的留下加班,接替技术队的同事接档搜查九月一号前后两天内银江市所有的车辆报修信息,从保险公司到各个汽车修理站,只要符合车头损伤严重的,全都被他整合信息,罗列在册。 楚行云推开空荡荡的警察办公室房门,里面只剩傅亦一个人。 “怎么不下班?” 楚行云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走过去倚坐在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 傅亦比他还累,他起码跑出去放了一天风,傅亦才是待在办公室里险些待到神智紊乱,精神虚脱。 他摘掉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长时间工作的双眼不耐电脑屏幕的高强光刺激,双眼中已经自发性的结了一层蝉翼状的保护膜,使他的眼神在深夜之中看起来很迷离,很疲惫,也很柔和。 “我如果下班,就剩你自己一个人,你忙的过来吗?” 傅亦捏着眉心淡淡笑道。 楚行云站到他身后把他查出的车辆维修记录翻了两页,开玩笑道:“你可是咱们队里的标杆,所以你千万不能在工作岗位上被累倒,要不然以后招新人的时候我还怎么忽悠人家,加入咱们刑侦队里也能成为家庭幸福事业有成的男人。” 诸如此类的玩笑,他说的多了,往常傅亦都会应和两句然后一笑置之,但是今天他却没有反应。 楚行云回头看他,见他的脸曝光在屏幕的强光之中,眉骨和鼻梁被刷上一层很生冷的光线,像是冷刃在光下流淌的冷芒。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两点光斑浅浅的印在他瞳孔上,看起来就像黑暗的深谷中,两点如豆的灯火。 楚行云一向在感情方面迟钝的嗅觉此时终于灵敏了一回,一眼看出了傅亦脸上那显而易见的低落和愁闷。 “怎么了?嫂子你们俩吵架了?” 傅亦将脸上愁色一掩,笑的有几分力不从心,低头擦拭着镜片,道:“没有,你说的对,是该回家了。” 话虽这么说,但是他又带上眼镜伏在了电脑前,专注的看起了记录单。 楚行云拿着手机给贺丞发了一条短信,然后拨通了高远楠的电话,高远楠迟了许久才接起来,而且好像很累的样子,说话的语气很低沉。 “找到了吗?” 他问。 高远楠道:“警察厅的内网我进不去,只能根据流传在外网的一些资料来搜集。” 毕竟不是正当委派的任务,楚行云没有给她压力,道:“能找多少找多少,查出当年那个死刑犯是谁就行,过会儿我去找你。” 挂了电话,他余光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影,抬头一看才发现是杨开泰。 杨开泰提着两份打包的宵夜,站在门口一副心事重重犹豫不决的样子。 楚行云把他叫进来,接过他手里的食盒,一针见血道:“你想说什么。” 杨开泰站在傅亦身边,先是皱着眉毛咬着嘴唇纠结了片刻,然后心有不甘似的抬头看着楚行云,问:“队长,凶手真的是方军海夫妇吗?” 楚行云默不作声的打量他片刻,然后一脸严肃道:“你觉得是覃骁?” 杨开泰重重点头:“嗯。” 楚行云垂着眼睛摸出一根烟点上,笑了笑:“证据。” 杨开泰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但是——” “但是你没有证据。” 楚行云夹着香烟抵在唇角,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你先入为主把覃骁当做凶手,你后来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将覃骁定罪,但是现在有证据证明杀害周世阳的不是覃骁。你气馁了,愤怒了,或者说你想为周世阳报仇的愿望落空了。所以即使在铁证如山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你依然不愿意放过覃骁。三羊,我跟你说过,你是一名刑警,你的职责是揭示真相,而不是根据你的主观推测去臆测真相,你不能把自己代入案情当中。不然,你会迷失。” 杨开泰一双黑白分明眼神通透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他,貌似听懂了他的话,但是依旧执拗道:“不是,队长,我觉得覃骁才是——” 楚行云脸色一沉,冷声喝道:“你的感觉?如果破案全按着感觉走,那我们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冥想许愿岂不省劲儿?!如果你觉得覃骁是凶手,那就拿出证据,你现在不仅没有证据,还无视已经找到的证据,现在又跟我谈感觉?你是上帝吗杨开泰同志?你觉得你现在说的这些话能够对谁负责任?!” 杨开泰被他骂的一怔,呆住了。 他听的出楚行云并不是在训斥他推翻了全组警员的心血,而是在训斥他的工作态度。打他进入市局刑侦队第一天起,傅亦和楚行云屡次教导他,侦查过程中切忌感情用事,要时刻保持冷静和旁观的态度。但是现在他却无视同事的一切努力,甚至想要一意孤行的推翻已结的案件,就为了他心中的愤怒和不甘。 楚行云说的对,他把自己代入进了案件当中,被仇恨和愧疚蒙蔽双眼。他的立场不再公正,他只想把覃骁定罪,为周世阳复仇。 楚行云把整只烟揉烂在掌心里,然后狠狠的扔进垃圾桶:“我给你一天时间想清楚自己的身份,想清楚自己应该干什么,如果你不把心态调整好就他妈的趁早滚回家睡觉!我放你一个礼拜的假!” 杨开泰跟了他三年,性格乖巧柔顺,做事一向稳妥,没有出什么大错,所以还是头一次听他说如此重的话。像造了五雷轰顶似的,被他吼的一愣一愣的,眼睛里水光一颤一颤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 :“我知道了,队长。” 杨开泰低着头,咬着唇,控制住眼里颤抖的水雾,低声说完这句话,然后转身走出办公室。 在他离开的同时,傅亦略有些慌张的站起来,目光复杂又忧虑的对楚行云说:“他年纪还小。” 楚行云烦躁的拨了拨头发,重重的叹了口气,道:“他的心态不对,现在不纠正,以后就很难给他掰过来。” “你就这么肯定覃骁一定干净?” “我不肯定,我只知道不能忽视找到的线索和证据,我们不仅要为死去的周世阳负责,也要为覃骁负责!” 傅亦没说什么,走出办公室沿着杨开泰的去向追了过去。 楚行云把他整理到一半的资料归档保存,然后提起杨开泰买来的宵夜,出了门又拐进技术队办公室。 此时技术队熬夜加班的也只剩下高远楠一个人。 穿着轻薄便装的女孩披了一件同事的外套,坐在只亮着一台电脑的桌前。 四周的黑暗笼在她身上,但她的神情很安定,很宁静。她貌似已经习惯了在无人的夜里自己一个人工作,黑夜带给她宁静的心情和辽阔的思路,她是可以享受黑夜的那种人。 她好像生来就避着光,且长于黑暗。 高远楠一直以来就是这么一副冷情孤僻的性子,在工作上她雷厉风行一丝不苟。但在私底下,谁也没见她笑过。 楚行云的忽然闯入引起她的注意,楚行云看到她眼底倒映的屏幕冷光迅速的闪动数下,然后双手撑着桌面慢慢站起身:“楚队。”肩上的外套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在地上,楚行云向她按了按手掌,道:“坐。”然后捡起落在地上的外套又帮她披在肩上。 “羊肉粉儿,吃的惯吗?” 楚行云把夜宵放在她的桌子上,然后习惯性的弯腰把手搭在她的椅背,看着她的电脑屏幕问道。 羊肉的香味很浓烈,但是高远楠脸上却有些不自在,稍稍避开了那份宵夜,和其他同龄女孩儿相比有些过于平稳冷情的声线毫无起伏道:“我喜欢吃清淡一点的。” 楚行云从她手里拿过鼠标,往下浏览她整理的资料,笑道:“也是,每一次出去聚餐,你点的基本上都是素菜。” 或许是楚行云此时把她圈在怀里的姿势对她来说有些太过亲密,高远楠垂下眼眸轻轻的抱起双臂,道:“因为我家里人注意养生,所以就影响了我的生活方式和饮食习惯。” 楚行云一心二用的随口应付道:“那很好啊,健康的生活方式是很多人都缺失的东西。” 说着把鼠标放下,直起腰看着电脑问:“只有这些吗?” 高远楠道:“目前只能找到这么多,细案已经没有了,只能从当年的报纸上找到一些媒体的报道,和一份法院的判决书。” “当年的审讯录像和上庭的录像,都没有了?” 高远楠摇头:“找不到。” 楚行云看着一两页就可看完的资料,忍不住暗暗恼火。 如果说当年的罪案有一本西游记那么厚,那眼前仅存的资料只是一份几百字的节略。 到现在,看到当年法院残留的判决书,他才知道绑走贺丞的混蛋叫什么。 袁平义,这个人叫袁平义。 他想看清楚这个杀人魔的脸,但是早年的画质模糊,且照片里的他法警的包围下只露了半张脸,除了看出这个男人长了一个鹰钩鼻,其他什么都看不出。 “打印出来。” 楚行云这样说,然后在她身边坐下。 资料打出来后他瘫在腿上来来回回翻了数遍,才在有限的文字记载当中总和出袁平义的落网过程。 2004年八月十九日,一位住在边陲小镇的母亲丢失了女儿,母亲寻遍邻居才找到目击女儿去向的证人。 证人说看到过她的女儿往隔壁的邻居家里去了,她立即登上邻居的门,但是无人应答,于是她选择报警。警方高度重视这桩案件,当即派出精锐的武警部队连夜实施抓捕行动,但是警察赶到时已经人去楼空,整座房子里只剩下贺丞一个阶下囚,袁平义和女孩儿一起失踪了。 警察把贺丞救出后,在院子里发现了失踪的五个孩子的尸体,尸体被白石灰包裹,以防发出臭味,腐烂程度不一的身躯内均缺少肾脏,有几颗孩童幼小的脏器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厨房冰箱里。 袁平义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杀手,他带着女孩儿逃走后下落不明,而他留下的信息全都是假的,让警方再次陷入瓶颈当中。直到两个月后在一座远离故地千里的城市中,又一起绑架案发生,或许是老天终于睁开了眼,袁平义在带着孩子逃窜过程中遭遇车祸,醒来时已经被警方拿下。 他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惟,甚至没有请律师,而是忏悔般一五一十的交代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当被问到最后一个女孩儿的下落时,他甚至失声痛哭,说女孩儿已经死了。 半个月之后,袁平义毫无争议的,被判处死刑。 这份纲要虽然没有细案,但也算是有头有尾,完整的交代了袁平义落网的过程,证实了他的死亡。 但是袁平义真的已经死了吗? 如果他已经死了,那么给贺丞送去‘礼物’的又是谁? 虽说变态杀手不缺乏心理同样畸形的崇拜者,但是贺丞却说那只白熊,除了那个人,没有其他人知道。 所以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把死去的恶魔当做活人去侦查。 他又让高远楠查袁平义的所有资料,不到一分钟,高远楠就把这个人调了出来。只是这个人的档案毫无亮点之处,他至死未婚,档案上的履历也只更新到他大专毕业,连他犯下的罪行都一笔略过,直接在档案末尾被判处死刑。 “把他的资料都打印出来,然后你就可以下班了。” 十分钟后,楚行云拿着资料和高远楠两人迎着接近凌晨的夜色走出办公楼,站在市中心珍珠塔明辉照耀之下,楚行云道:“我送你回家。” 除了乔师师等几个女同事,高远楠对待所有男同事的态度都比较疏离且冷淡,所以她婉拒了楚行云的好意,道:“不用了,我家里人会来接我。” 正说话间,一辆白色轿车缓缓停在市局门口路边,车头的两盏近光灯迅速的闪了两下。 高远楠向他道别,然后小跑向白色轿车,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了进去,轿车很快驶离市局。 楚行云回到自己的车里,没着急走,而是拿出手机给陈智扬打了一通电话。 陈智扬正为蓝色锐途的行驶路线所困扰,听闻楚行云现在叫他出去喝酒,先骂了两句王八犊子,然后干净利索的挂了电话。 楚行云卷着手里文件不紧不慢的敲击方向盘,异常好脾气的又把电话给他拨了回去。 “有好东西给你看。” 这次他先发制人。 陈智扬问:“啥?你找到方雨了?” 楚行云看着矗立在市中心灯火辉光通体流光的珍珠塔,唇角慢悠悠的泛出一丝很冷寂的笑容,说:“比方雨的案子有意思多了,有没有兴趣?” 陈智扬不出意料的被他勾起好奇心,约他在东城区一家私密性较强的私房菜馆见面。 楚行云挂了电话开车驶出市局,奔往东城区。 第97章 一级谋杀【21】 傅亦开着车在公路上转了将近十五分钟,才在一条步行街上发现杨开泰的身影。 杨开泰微微瑟缩着肩膀,低着头,略显沉重的步伐在周遭外出享受夜生活的年轻男女中格外引人注目。 傅亦放慢车速跟随着他的步子,把车窗放下来,看着他按了一声喇叭。 杨开泰转头朝路边看了一眼,不为所动的又把头扭回去,脸上的神情执拗又悲伤,无辜又迷茫,像是在狼群中走失的幼狼。 “你不用管我,傅队,我在反省。” 他用赌气且严肃的口吻一本正经的说出反省两个字时,傅亦险些被他气笑。 眼看前方即将迎来十字路口,夜间的车流虽不如白天那么繁忙,但是一辆越野以龟速行驶在公路上还是很阻碍交通,就这么一小会儿,后面已经响起了第三声催车速的鸣笛。 傅亦索性把车靠路边停下,打开车门朝他走过去,抓住他的手臂:“这里不是反省的地方。” 杨开泰拧着眉毛,急的眼泪再次在眼眶里打转,用力和他拉扯自己的手臂:“我不跟你走,我知道,你和楚队都觉得我做错了,你们都觉得我错了!” 傅亦手中抓了个空,微微皱着眉头略显无奈的看着他:“我什么时候挑过你的错?” 杨开泰抬起手背狠狠擦了一把眼角,把眼角擦出一片红痕,垂头盯着地面即委屈又愤怒道:“虽然你没说,但是我看的出来。这几天你一直躲着我,看都不看我,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说着话音一顿,语调陡然哽咽,更显委屈道:“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参与你和舒晴姐之间,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我没有权力插手。但是我本来也没打算自作主张的告诉你啊,是你一直在问我。我不说你就一直看着我,逼我说,结果我说了,你又生我的气,那我该怎么办啊!” 最后一句话,他看着傅亦嚷了出来,随后用力揩了一把逼出眼角的泪光。 堵在路边的越野引起来往行车的不满,公路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喇叭声。 傅亦看了一眼朝他们大喊大叫的一个司机,回过头看着杨开泰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语气温和又无奈,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没有生你的气,更没有躲着你,我只是——很乱,需要静一静。” 杨开泰抬起一双通红的眸子小心翼翼的瞄他:“真的吗?” 傅亦脸上愁容一卸,牵动着唇角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嗯,真的,现在可以上车了吗?” 杨开泰又恢复成往日温顺乖巧任人搓挤揉捏的模样,规规矩矩的坐在副驾驶,手都不敢乱放,垂着脑袋又说:“对不起,傅队。” 傅亦把着方向盘稳稳当当的跟在一辆车后面,腾出左臂架在车窗上略显疲惫的撑着额角,闻言看了他一眼,唇角一勾,笑的很无奈:“又怎么了?” 杨开泰端坐的姿态像是正在像班主任作检讨的学生,低声道:“这种事,不应该是由我告诉你。我的做法伤害了你和舒晴姐之间的感情,这对你们很不好,或许你们也会因为我的错误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总之,都是我的不对。” 杨开泰再度沉浸在愧疚和自责当中。 但是傅亦却有些走神,杨开泰说的没错,这种事的确不应该由外人告诉他,但是他通过什么渠道得知才合适呢? 或许哪种方式都不合适,杨开泰简单直接的把戒指亮出来,告诉他,这本来应该是舒晴姐送给你的七夕礼物! 这种做法虽然欠妥了些,欠考虑了些,但杨开泰也是在当时被他逼问,情急之下唯一可选择的方式。 所以他并没有生杨开泰的气,或者说他并没有生任何人的气,连舒晴都没有。 他在被迫得知真相后,只是有些恍惚,有些愁闷,有些烦躁,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妻子,所以总是耗到很晚才回家。同样的,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撞破他‘美满家庭’假象的杨开泰,所以他一直回避和他正面接触。 妻子的外遇在他的预料之中,也在他的思想准备之外。仿佛他早已经知道了,只是没有点破而已,所以正式被告知他的妻子在外拥有了另一位爱人,他并没有十分的气愤,而是感到非常的——愧疚。 他很清楚自己这些年来对妻子的亏欠,也一直在尽力的从力所能及的方面去弥补,但是他的弥补犹如杯水车薪。无外乎平日嘘寒问暖勤快了些,月末上交工资勤快了些,偶尔有时间也陪她看电影逛街旅游,但是除了这些物质的补偿和日常的陪伴,在精神上和爱情上欠缺妻子的那一部分是他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弥补的。 他填补不了她细腻柔情的心中缺失的那一部分。 舒晴很清楚,他并不爱她,所以才会从别人身上寻找这份女人所向往的爱护。 傅亦可以心无旁骛一心所向的和她组建一个家庭,为她撑起一个家,守护他们共同的女儿。但是无法做到像其他的丈夫对待妻子那样,彼此信赖,忠贞一生的爱情。 所以他并不记恨舒晴,只是觉得亏欠她。 傅亦的沉默让车厢内空气稀薄,即使窗户大开着,晚风来回颠倒,但是杨开泰依然觉得手脚冰凉,呼吸困难。 “你打算怎么办?” 杨开泰小心翼翼的瞄他线条冷冽,面色凝重的侧脸,道:“那个邱治,如果你不想看到他,我可以帮你出面和他谈一谈。我查到了,他的前妻正在找他复合,如果他能和前妻复合,那舒晴姐就——” 经过十字路口,傅亦忽然临时改变路线,向右转弯,笑着打断他的话:“你觉得我应该和他打一架吗?” 杨开泰并没有这么想,他觉得傅亦温润儒雅,又成熟持重,绝对不会和任何人发生身体冲突,最多气急了辩解两句,醉鬼莽夫一般的用暴力解决问题,在他这里根本不可能。 傅亦看着夜间宁静的路况,微微压着眸子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不用帮我做什么,我会找时间处理这件事。” 杨开泰不禁看了看他,眼中微微诧异。 傅亦说的是‘处理’,而不是‘谈谈’,那就说明他此番定要把这件事处理一个结果。 杨开泰顿时把五脏六腑纠结成了一条麻花,似乎预感到自己的一时口无遮拦,即将造成傅亦和舒晴的婚姻破裂。 如果真是如此,他会一辈子活在内疚当中。 但是傅亦此刻并无暇细想太多,因为前方到了蜀王宫。 杨开泰下了车站在高楼下,脑袋有点晕:“来这儿干什么?” 傅亦把车钥匙装好率先走向旋转大门:“验证你的感觉。” 蜀王宫暂停营业,所以大堂里只有两个保安在值守,见了他们的证件就爽快的放行。 一名保安跟随他们到了三楼106号房外,用备用的钥匙打开房门,只是钥匙才插进钥匙孔里,房门就开了。 “咿?忘记锁了。” 傅亦把门锁来回扭了两下,发现没有被撬动过的松弛感,于是道:“这间房是凶案现场,一定要严密看守。” “哎哎,知道了。” “刚才有人来过吗?” 傅亦又问。“几个送家具的工人,早走了。” 傅亦没有再说什么,在玄门处摸到开关,亮起的灯光驱散了室内的黑暗。 现场该采集的证据都已经采集的差不多了,刑警们几乎把地板都揭了过来,所以此时他们重返现场也难以发现什么。 杨开泰站在门口看着傅亦在室内巡视的身影,有些气馁的想,或许他带他来,不是为了验证他的感觉是对的,而是为了验证他的感觉是错的。 不过来都来了,也别白来。 杨开泰走进外堂,先看了一眼卧室方向周世阳躺尸的地方,然后看了一眼和卧室相对的洗手间,紧接着慢慢走向铺着一层白狐毛地毯的卧室。 他想起楚行云说方军海是在刘茹的帮助下从隔壁的105房间进入106房间,那么方军海一定会事先潜入106,并且没有埋伏在卧室,因为周世阳倒在卧室门口,且遭人从身后袭击,那么凶手一定是埋伏在周世阳的背影所向的地方,距离卧室最近且容易藏身的就是卫生间—— 杨开泰转过身,看着卫生间虚掩的门,和从门缝中透出的黑暗,想到或许凶手就是埋伏在没有开灯的卫生间里等待着周世阳,就愈发觉得此时从卫生间门口渗出来的那抹黑暗像一个人影一般藏身在内。 ‘他’藏于黑暗,在光的边缘止步,宁静且深沉的外表下隐藏着蓄谋已久的杀机。 杨开泰想打开卫生间的门一探究竟,于是迈腿走出卧室,只是他的注意力全都在卫生间虚掩的门上,忘记了卧室地板高于外堂将近三十公分,相当漏踩了一层台阶。 杨开泰猝不及防脚下一空,当即向前扑倒在地板上,呼嗵一声把正在查看窗户的傅亦引了过去。 “怎么了?” 傅亦连忙走到他身边,想把他扶起来。 杨开泰把黏在地板上的脸抬起来,露出摔得通红的鼻头,和正在往外涌的鼻血。 “纸纸纸纸!” 眼看鼻血就要弄脏现场,杨开泰连忙用手捂住鼻子,着急忙慌的伸手四处要纸巾。 傅亦掏出随身携带的湿纸巾帮他堵住鼻子,看着他狼狈又慌乱的囧相,失笑道:“你总是这样,走路一向不看路。” 但是杨开泰却没有心思计较受的这点小伤,而是一惊一乍爬起来看着卧室地板与外堂地板处衔接的一级台阶,眼神慌乱又专注,忽然狠狠擦了擦鼻子,拿着沾满血迹纸巾的手指向那级台阶,眼睛里涌现出难耐的激动和兴奋:“傅队,哪里有一级台阶!” 是的,那里有一级台阶,这一点他们早就发现了,并且连线索都算不上。 但是杨开泰脸上那种生动热烈的惊喜很少见,一瞬间使人感觉眼前这个男人眉眼熠熠,鲜活蓬勃似少年。 “嗯,你说。” 傅亦道。 杨开泰忽然拉住他的手掌把他领到台阶前,指着地毯上周世阳残留的血液,说:“我记得周世阳是趴在地毯上的,当时的的双脚距离台阶边缘大概有——三十厘米左右。” 傅亦不动声色的把他的手轻轻推开,手指抵着镜框低头看着记忆中周世阳横尸的画面,认真的凝思片刻,道:“没错,有问题吗?” 杨开泰忽然又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上台阶,站在卧室地毯上,将他推到脚尖和台阶边缘牢牢相贴的地方,然后自己下了台阶和他面对面站着,道:“你看,傅队,那周世阳应该就是站在你现在站的地方遇害的,不过他是背对着我,不是面对着我。” 傅亦扶着镜框拧着眉问:“你?你是谁?” 杨开泰走到墙边关闭外堂的灯光,套房内仅剩卧室里一盏昏黄的壁灯,水烟般缭绕的光线在卧室内撒上一层淡入雾气般的光亮。 杨开泰又回到他面前站好,因为关了外堂的灯光,所以他背依着黑暗,而卧室内光线太弱,无法刊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浓黑的双眼中亮起的两盏幽火,和他模糊朦胧的脸部轮廓。 此刻,杨开泰像是从黑夜中走出的罪恶之徒,眼中迸射寒星,手中提着凶器,凶器上鲜血淋漓。 他说:“我是凶手。” 傅亦不由得一怔,此时隐于黑暗的杨开泰竟让他心生寒意,后脊发凉。 他低头迅速的扫了一眼自己的双脚,眼中隐隐的闪着于夜中摇曳的烛火,缓缓的沉声道:“你是说,周世阳就是站在我现在所站的地方,被凶手袭击?” 杨开泰此时异常的冷静又敏锐,不急不缓的分析道:“他平常穿四十二码半的鞋,发现尸体的时候他倒在地毯上,脚尖离台阶边缘的距离是三十厘米左右,说明他应该是站在台阶边缘被人杀害。” 说着,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但是你看,傅队,我却站不上去。” 傅亦明白了,杨开泰是在推演凶手杀人的过程和手法。 “说下去。” 傅亦道。 杨开泰的眼神像沉浸在深水之中,此时异常的深阔,又明遂,看着他的眼睛,声调平整沉着的不像他:“台阶高三十二厘米,周世阳身高一米八八。凶器柄长四十五厘米,人体手持舒适位置在三分之二处,可利用的凶器长度只有二十四到二十六厘米。” 说着,他忽然停住,然后缓缓举起自己的左臂,略微弯曲手肘做出欲击打状,接着说:“你的身高和周世阳差不多,现在你就是他,你站在台阶上将近两米二。而我身高一米七九,以我现在手臂举起的高度,手持凶器正好便于发力重击你的头部,但是——” 傅亦默默的看着他郑重凝思的脸,不慌不忙的帮他补充:“但是方军海只有一米七零,除非他把胳膊伸直,伸成一条直线,不然他手中的凶器连周世阳的后脑勺都碰不到。” 杨开泰点头:“没错。” 傅亦有些恍然:“也就是说,凶手的身高至少在一米七七以上?” “嗯,方军海只有一米七零,他没有杀人机会。” 这个细节竟然直到现在才被发现,当初他们只在房间里寻找犯罪嫌人的脚印,以推测凶手的身高和体型,却忽视了就藏在周世阳脚下的关于凶手真身的秘密。 杨开泰睁着两只瞳仁晶亮的大眼睛看着傅亦,在等他的颔首肯定。 但是傅亦却捏着下巴陷入沉思。 如果方军海不是凶手,那么楚行云所作的一切推理,破解的杀人手法全部不成立。虽然方军海的作案动机成立,但是就此时最新掌握的情况看来,方军海并不是凶手。 那么凶手会是谁? 此时外堂光线暗沉昏黑,从窗外洒进来的灯光在空气中罩上一层透明的七彩玻璃罩,虽然只有淡淡的一层,但也依稀能看到外堂模糊的全貌轮廓。 傅亦忽然注意到正对着卧室门口的卫生间,此时也是在杨开泰的背后,如果凶手所站的位置就是杨开泰所站的位置,那么便于凶手藏身的地点很有可能就是卫生间。 他注意到卫生间的原因并不是偶然,是因为卫生间房门无风自动,虽然幅度微乎其微,但是流在房门上的随之晃动的光线却暴露了卫生间里,不是有诡,就是有鬼—— 傅亦目光一沉,当即不动声色的盯紧了卫生间那扇半开着的房门,两只眼睛格外用力的在昏暗中寻找,果然在墙后找到了半只几乎完美隐藏在黑暗中的男性运动鞋。 傅亦的心脏猛然停跳了一拍,目光迅速的上移,下一秒,他面容一僵,浑身汗毛乍起,脊背生寒。 卫生间墙后藏着一只眼睛,那只眼睛幽暗且深邃,瞳仁中漫着一层锋利的寒光,流淌着与四周黑暗完美融合的敌意和杀气—— 那只眼睛在看着他们,并且,不知已经在那里看了他们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三羊的意思就是说周世阳加上台阶,整体高度达到了两米二。而方军海170,加上可利用的凶器24厘米才194,而人体发力的时候手臂必须弯曲,所以除非他跳起来去击打周世阳的头部,或者把手臂伸的像僵尸一样笔直,不然他没有作案机会。 细思极恐—— 第98章 一级谋杀【22】 陈智扬说的菜馆就在东城区后街的十字路口,这里生意兴隆,每天的客流量很大,即使到了深夜,饭店门口着装作古的‘店小二’搭着一条毛巾,迎来送往依旧十分繁忙。 这家私房菜馆是陈智扬家里亲戚开的,他曾跟着陈智扬到此白吃白喝过很多次,机灵的服务生早就把他的脸认了下来,见他露面就欢天喜地的迎了上去:“呦,楚队长来了,我们家公子呢?” 楚行云每次到了这儿就觉得可乐,心说陈智扬家里人果然跟陈智扬一样彪,别的饭店要是想走高端这条线,就会把馆子装修的雕甍綉闼,铺陈成桂殿兰宫。他们家虽说走的也是遂古路线,但也别具一格,三层楼高的私房菜馆装修的像是山大王的豪邸。 饭馆装的像绺子不说,工作人员都打扮的充满江湖气,总让人感觉下一秒就会冲出一百零八条好汉,向食客索要过桥买路钱。 “路上,一会儿就到。” 楚行云拾级而上,熟门熟路的摸到二楼,进了一间陈智扬开后门常年预定的包厢。 不到十分钟,陈智扬就到了,火急火燎足下生风,浑身裹着一股焦躁之气。把椅子一拉在他身边一坐,手里的车钥匙拍在桌面上,劈面问道:“你到底有啥事?” 两人谁都不是冲着吃饭来的,所以连菜都没点,桌子上只有一壶茶。 楚行云把文件扔到他面前:“你先看看。” 陈智扬翻看之前先冲门口喊了一声:“小徐,随便端几盘菜!” 门口穿短旗袍的姑娘应了一声,很快送来几盘红油赤酱的鸡鸭鱼肉。 文件只有薄薄几页,陈智扬看完了往桌子上一扔,提起筷子边吃边道:“这案子我资道,不是早就破了吗?” 楚行云没心思吃饭,把椅子拉离餐桌,拿了一只酒盅放在面前当烟灰缸使,在酒盅里磕了磕烟灰,斜着唇角似笑非笑道:“我也以为早就破了,但是当年的幸存者报案,称受到骚扰,骚扰他的人就是已经被处死的死刑犯。” “幸存者?谁?” 楚行云舔了舔干燥的下唇,抬起眼睛看着他说:“贺丞。” 陈智扬当然知道十三年前全国闻名的除夕夜绑架案,只是此案早已封档,一时没有把贺丞和他口中的幸存者联系到一起。 “你确定嘛?死亡报告都出了。再说,都过去多少年了,如果这个袁平义还活着,他为什么到现在才找贺丞?” 陈智扬丢下筷子,也进入严肃认真的工作状态。 楚行云道:“像这种连环杀手,一旦过了狂欢杀人阶段,杀戮的欲望逐渐消失,他就会沉匿人群,直到潜伏的这段时间内埋在骨血中的杀意再次被唤醒,短则三四年长达十几年,都有可能。一旦他们决定重走老路,当年从他们手中逃生的幸存者就是第一个目标。” 陈智扬不耐烦道:“老子不用你给我补课,你在学校那成绩就是我一零头儿,你就直接说你是不是想重查这案子?” 陈智扬一语中的,楚行云把烟头在指腹里一搓,然后扔进酒盅里,笑说:“一点就透,聪明。” 陈智扬牙疼似的托着腮,眼神极其复杂的看他半晌,脸上苦的好似吃坏了什么东西。 楚行云翘着腿,大大方方的给他看,还提起他的筷子夹起一块里脊肉放进嘴里,拇指轻轻擦掉唇角一点酱汁,末了冲他挑眉一笑:“看够了吗要不要爷给你唱个曲儿?” 陈智扬捂着脸悠长的叹了口气,道:“楚行云,你还真是不要命啊你。” 楚行云风平浪静的笑着,手指在文件上印着‘袁平义’姓名栏上点了点,语气平缓却充满力量:“不是我不要命,是他想要我的命。” 陈智扬的眼神更复杂了,嘴里含了糖块儿似的来回咂摸好几下:“这贺家二少爷,是你的命?” 楚行云笑,大方承认:“是啊,你就说这回你帮不帮我吧。” 陈智扬牙更疼了,屁股底下扎了针似的坐立难安,最后曲起手指往桌子上重重磕了一下:“我怎么帮你?谁不知道覃厅长就是靠着解救你们家二少爷的军功升起来的?你现在是要把他打回原形啊,且不说这个袁平义是生还是死,他就是还活着,那在档案上也已经死了!覃厅长能同意你重查?更别说覃骁现在还落你手里,估计他现在想弄死你的心都有!” 陈智扬这番话说的中肯,同时也是楚行云早以认清的现状。 “所以啊。” 楚行云不紧不慢的笑说:“我需要你帮我。” “我帮你找死?” “啧,别这么悲观。” “我看是你太悲观!你有多大能耐啊,跟江家斗完跟覃家斗。现在你不整死覃骁,覃厅长就整死你,你还敢上赶着揭他老底儿逼他对你出手?你太悲观了,悲观的找死!” 楚行云叩叩桌子,不满道:“诶诶诶,我让你帮我,可没让你咒我。总之这件案子你帮我我要查,你不帮我我也要查,你帮不帮我我都要查,你就说你帮不帮我吧。” 陈智扬一手指着他,一手指着自己:“你不光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你还太看得起我啊。我连警察厅的门都难进,能他妈怎么帮你?!” 楚行云把他指着自己鼻尖的手按下去,笑呵呵道:“你进不去警察厅,你二叔可以进警察厅嘛。” 陈智扬一脸警惕的瞅着他:“你啥意思?”楚行云拿一只干净的酒盅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平静的眼神中忽然涌现出夜间的海面上,隐晦而汹涌的暗流,道:“覃厅长年底将上任银江市副市长,这事儿你知道吗?” 陈智扬此时不敢受他鸿门宴,身子往后一扬,离那杯茶远远的,沉甸甸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瞟:“知道啊,都传开了。” 楚行云也往后退了一些,漆黑平静的眸子里隐隐约约浮现出海面下随暗流涌动,缠斗撕咬的海底生物,轻声慢语道:“那我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年底升副市长的不是覃厅长,而是警察厅厅长。” “你他妈说的是废话,覃厅长不就是警察厅厅长吗?” 楚行云笑了一下,手指来到茶杯边,拇指推着杯壁往前轻轻移了一步:“他现在是,很快或许就不是了。” 陈智扬眉头一拧,貌似听的出他话里深意,沉声道:“那是谁?” 楚行云笑吟吟慢悠悠的亮出底牌:“你二叔,陈政委。按资历,覃厅长下台后,也该轮到他了。” 话说到这份上,陈智扬当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楚行云意识到自己单打独斗没有胜算,这是和他们结盟来了。 楚行云给出的橄榄枝诱惑力无疑是强劲的,但若是一朝不甚,橄榄枝变成狙击枪,其后坐力也不容小觑。 “你有胜算吗?” 陈智扬问道。 楚行云摊开手,像一个混迹赌场,无可救药的老赌徒一样,决绝又慎重的再次把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我赢了,受益的是你和陈政委,我输了,死的就我自己一个人,哪怕胜算很小,也值得你们试一试吧。” 他这话说的着实悲壮,然而陈智扬压根不担心他真的会被淹死的政治河流中,他背后的贺家无路如何都会想尽办法把他搭救出来。 “你个王八犊子,想的够深啊你。” 陈智扬笑骂。 楚行云也笑:“反正我要和覃厅长对着干,不如顺水推舟,推一位‘自己人’上去。” 陈智扬看着眼前这位昔日的老同学,他和楚行云的兄弟情谊当然在,且根深蒂固。但同时他们上的是同一艘船,趟的同一片海。现在楚行云遇到难处,想要迎难而上,需要他的暗中帮持,无异于两家结盟发起一次小小的兵变,把覃厅长扳倒后,他们各取所取。 楚行云继续守住他的命,陈智扬仕途更顺。 这次合作,或将双赢。 于是陈智扬道:“我会转告陈政委,成不成,明天给你话。” 楚行云拿起酒盅递到他面前,笑道:“敬咱二叔。” 出了‘绺子’,陈智扬赶往分局,楚行云驱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凌晨三点多,贺丞的电话掐着点似的,他刚把车开上路,手机就响了。 “怎么还没睡啊小少爷?” 找到了盟友,楚行云心情颇好,接通电话按了免提,随后把手机扔到副驾驶,挑着唇角问。 贺丞冷哼了一声,冷漠的嗓音里藏着灼灼的火气:“我也很想休息,但是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 楚行云打趣儿道:“哦?什么问题?哥哥帮你琢磨琢磨。” 贺丞说:“我想不通,你为什么总是不接电话?还是说你接所有人的电话,唯独不接我的电话?我给你打了十几通电话你一通没接,就算你真没时间接我的电话那也麻烦你把电话挂断可以吗?起码让我知道你还在喘气!” 凌晨车流骤减,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了了几辆车从前方的十字路口缓行而过。 楚行云无奈的笑道:“别生气别生气,手机出问题了,真没听到铃声响,明天我就换个新的。” 贺丞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问:“你在哪儿?” “回去的路上,二十分钟就到了。” 贺丞的声音明显温和了下来,道:“那你快点。”说完,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临时改口:“慢点,注意安全。” 夜间三十秒的红灯很快闪过,楚行云踩下油门往前直行,因为这个路段不测速,所以车速较快。 他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在外套和裤子口袋里乱摸:“我好像没带门卡,一会儿你给我开门。” 手机里传出两嗓子猫叫声,紧接着贺丞懒洋洋道:“嗯,我在客厅等你。” 楚行云耳朵尖,听出了是大满的声音,问道:“大满怎么了?闹什么?” 贺丞低低的笑了一下:“你不是让它减肥吗?正趴在我脚上要东西吃。” 此时车正好驶到路口中心,楚行云的目光集中在正前方的路况,也翘起了唇角:“别理它,饿它两天就习惯——” 此时他分心分的太严重,如果他能兼顾右边路口一眼,就能看到一辆垃圾车疾风劲驰的笔直冲向路口中心,像一抹白色的幽灵般转瞬逼至他的车身旁。 楚行云听到钢铁巨兽撕裂风声近在耳畔时才察觉危险将至,话说了一半猛然噤声,随后连忙往左猛打方向盘,但是已于事无补。 黑色的路虎在将近三米多高的重型车辆前显得弱小的不堪一击,垃圾车车头笔直的装在路虎车身上,砰的一声巨响,路虎的四只轮胎在公路上磨出火灼般的轮胎痕迹。 被巨力撞击的路虎在公路上如被旋风卷进涡流中心般打了几个圈,随后狠狠撞到路沿石才轰然停下。 楚行云趴在方向盘上,身上落满了车窗碎玻璃,被惯力甩到挡风玻璃上而被磕破的额角立即流出鲜红的血液。 他想解开安全带下车逃生,但是头部遭受连环撞击后处于晕眩状态,他眼前时明时暗模糊不清,身体也一时使不上力道,脑浆似乎被撞成了一团浆糊,连思考都很费力。 但他的耳朵还清明,清清楚楚的听到不知落在哪里的手机里传出贺丞呼喊他名字的声音。 大约半分钟后,他脑中依旧晕眩,但是身上恢复了些力气,手指摸索了许久才把安全带解开,正欲打开车门时就见有人先他一步,拉开了车门。 车旁站着一个男人,身量很高,穿着一件夹克衫,领子竖起来遮住了下巴,戴着一顶鸭舌帽。 虽然楚行云此时视力模糊,头脑混沌,但是在看到这个男人的同时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郑西河的眼睛,他永远不会忘。 郑西河拿出一副手铐,弯腰钻进驾驶座,扣住楚行云的手腕,然后对他笑道:“好久不见,楚队长。” 楚行云被他从车里拽出来,双脚踩在地上时,仿佛有股力量顺着脚心冲向四肢百骸,冲散围困在他头脑中的迷雾,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郑西河的脸,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一对手铐拷在他的手腕上,冷金属特有的凉腻感像一条毒蛇一样盘踞他的手腕。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和郑西河的身份在瞬间调换,在郑西河面前,他被带上手铐,犹如罪犯。 一辆黑色轿车开到路边停下,楚行云本能的想逃,他才跑了一步就被郑西河从背后勾住脖子,脖子被他的手臂压制着,像是横着一只铁棍,似乎是想把他的喉骨压断。 楚行云涨红了脸,艰难从嗓子里挤出沙哑的气音:“你想,干什么。” 郑西河在他耳边吐出潮湿黏腻的声音,低声道:“我想——” 郑西河在说什么,他并没有听清楚,他只察觉到被拷在背后的双手忽然被一只体温冰凉的手掌握住,用力的几乎要捏断他的手指。 黑色轿车里又下来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的扭住楚行云的胳膊把他塞入轿车后座。 郑西河站在原地,双眼被帽檐遮盖,在他鼻根处打了一层浓重的阴影,让人感到莫名的恐惧,似乎他的帽檐下藏着的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张失去五官的黑色面皮。 随着他看去的方向,方才楚行云停车等待绿灯的地方此时停了一辆黑色奥迪,黑色奥迪不幸目睹了车祸的全过程,即使绿灯早已亮起,也站在斑马线后不敢向前。 奥迪司机透过挡风玻璃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不敢动,也不敢退,僵坐在驾驶座,呆滞的眼神中满是惊惧。 忽然,他看到那个似乎没有脸的男人面朝他所在的方向,抬起手臂,用带着黑皮手套的右手比出一把枪的手势,然后手腕轻轻向上一抬,开了一枪。 司机貌似真的被郑西河虚幻的一枪正中心口,头皮一炸,浑身淌满冷汗,直到那辆轿车消失在前方的路口,才哆嗦着手拿出手机拨出去一通电话。 “周,周总,我看到楚队长被,被带走了。” 周渠良沉默片刻,当机立断道:“跟上去。” 第99章 一级谋杀【23】 傅亦和那只眼睛对视的一瞬间,心脏蓦然一沉,仿佛跌进了那只漆黑幽深的眼睛中的万丈深渊。 这个男人竟然是陆夏,他下意识的以为在此监视他们的人只有覃骁。但是当他拔腿冲向门口时,傅亦用比他更敏捷更迅猛的速度抢先一步挡在门前,然后踩住他的腿窝扭住他的胳膊把他制伏,杨开泰立刻拔下他脸上的口罩,惊道:“陆夏!” 陆夏被迫跪在地上,在忽然亮起的灯光下显得无所适从,就像被赶出底下的老鼠一样满脸仓惶,愤怒的低哮:“放开我!” 傅亦用膝盖抵住他的背,腾出一只手把房门锁死,然后从后腰拿出一副手铐拷住他的双手。 他还没见过陆夏,今天见到了,只觉得不愧对他古怪的履历,这个陆夏高高瘦瘦,看似没有几两肉,但是刚才和他交手,他的力气竟出奇的大,傅亦被他一肘子顶到胸骨不说,手腕被他挣扎时险些扭脱臼,小臂肌肉也有所拉伤。 他把陆夏拷上后就退开两步,左手抓着右手手腕,忍住骨缝衔接处和肌肉撕拉的疼痛,因为右臂无力,所以只好蹲下身子,紧皱着双眉沉声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陆夏紧紧靠着门板,把脑袋藏在曲起的长腿之后,干瘦修长的身体在白炽灯的曝光之下蜷缩成扭曲的一团,好像在拼命的躲避人群,躲避灯光。 杨开泰很激动,冲过去质问他:“你是凶手?!” 只有在面对质疑时,陆夏才会和其他人有所交流,吼道:“不是!” 傅亦目光沉沉的看着他,他发现陆夏并不是在恐惧警察,而是在恐惧此时的环境,这个飘荡着周世阳亡魂的地方。 他把杨开泰叫到身边,给了陆夏一些私人的安全空间,随后道:“陆先生,如果你不解释清楚今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就可以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把你带回警局接受调查。” 杨开泰离开后,陆夏垂着头喘了几口粗气,等待全身紧张的肌肉略有放松后,才说:“我不是凶手,我没有杀任何人。” 杨开泰神情高度紧张的看着蜷缩在门口的陆夏,随时准备扑过去质问他的模样。 为了以防他一时冲动,傅亦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拽下来,然后索性坐在了地板上,左手轻轻的按压肿痛的小臂,看着陆夏说:“我问你出现这里的原因。” 杨开泰见他肌肉拉伤,于是把他的胳膊拉到自己怀里,手法纯熟的在他胳膊上按摩,如临大敌般盯着陆夏道:“你说啊!” 陆夏被他们一来二回的逼问,像是感到羞愧般低垂着脑袋,涨红了耳根,道:“你们上次从医院离开后,所有的医生护士都在传我是个杀人犯,还怀疑我的失忆是装出来的,但是我很清楚我没有杀人。我讨厌你们,讨厌人群,但并不代表我会杀死你们!” 傅亦看着他沉默片刻,轻巧的丢出一个圈套:“那你回到命案现场,是想找回自己的回忆吗?” 岂料陆夏有些茫然的抬起头,终于肯正视傅亦的脸,问道:“命案现场?这间房,不是我出事之前住的房间吗?” 傅亦忽然感到有些气馁,眼前此人被迷雾困扰的样子不像是装的,他有种一拳挥空的失落感,道:“你的房间在隔壁,这里是发生命案的房间。” 陆夏埋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丝冷淡的讥笑,对傅亦说:“就因为我在隔壁住过,所以你们就怀疑我?怀疑我杀了人?你们警察查案的手段难道仅剩下用瞎猫去逮死耗子了吗?” 杨开泰瞪着眼喊了一声:“你老实点!” 他面相太嫩,就算做出一副凶相也是威喝不足滑稽有余,想要震慑嫌疑人,只能用高音上下功夫。 只是他没分配好力道,一嗓子喊出来,手上也用了劲儿,险些捏断傅亦小臂上一条青筋。 傅亦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对对对不起啊傅队。” 杨开泰慌慌张张的撒开手。 傅亦说了句没事,然后站起身对陆夏说:“走吧。” 陆夏本以为他会把自己带回警局,没料到这个温雅持重的警察把他带到了107号房。 107号房也被刑警搜查过,没有值得被列入疑点和证据的线索,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傅亦让楼下保安打开了107号房,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看着在里面乱转的陆夏的身影。杨开泰站在他身边,不放心道:“他不会趁机动手脚吧。” 傅亦摘下眼镜,捏了捏眼角,道:“现场没有机会给他动手脚,如果他想动手脚,也只能在心里。” “心里?” 此时陆夏从卧室和洗手间转出来,站在客厅,眼神空洞,满脸茫然,转头四顾,却不知身在何方。 傅亦看着他貌似在低头思索的侧脸,没有镜片遮挡的双眼湿润又平静,像一弯沉静的净水。 忽然,傅亦说:“他好像,想起什么了。”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o m-- 杨开泰连忙看向陆夏,只见陆夏的头颅像是被折断的似的,下巴几乎抵在了胸前,眼睛里的迷茫越来越深。 忽然,陆夏像门口转过身,抬头往高处看去。 在那一瞬间,杨开泰看到他身形一震,像被一阵烈风吹袭般失去重心,双腿一软,竟跌坐在地上,瞳孔被击碎了一样,眼中色彩凌乱又分裂,随之涌向的还有深埋在眼底的那些惊诧的暗流。 傅亦踏进室内,仰头往他目光所向的地方看去,看到门框上部的墙壁上用喷绘画了一幅几个英文字母串联的图案,那是蜀王宫的logo,每个房间都有。 陆夏仿佛被那副logo所惊吓,面上的血色在短短几秒中褪尽,散乱的瞳孔像是灯光打在一滩碎玻璃上,反射出凌乱又冰冷的芒刺。 傅亦回过头,目光极其复杂的看着他,问:“你想起什么了?” 陆夏颤抖着牙床哆哆嗦嗦道:“一,一个名字。” “谁?” “覃骁。” 凌晨四点钟,傅亦把陆夏送回医院,并临时派了人到医院看守他。 今夜即将过去,然而明天依旧是一团乱麻,傅亦坐在车里闭眼养神,纠缠的眉头怎么也解不开。 杨开泰轻声道:“傅队,我想起来了,前两天楚队从护士站拿走了一些画,是陆夏的画,楚队说可能是存在他脑子里的一些记忆碎片。” 傅亦睁开眼睛,问:“在哪儿?” “在楚队手里,这几天一直忙,估计他也没时间研究。” 杨开泰看着他的眼睛,严肃道:“那几张画我也看过,有几张里面还画了蜀王宫的logo,就是咱们刚才发现的那个图案。” 傅亦拧着眉自言自语般道:“那就是他在蜀王宫留下的记忆吗?” 说着拿出手机想要联系楚行云,反正天即将亮了,不如就地展开第二天的工作。 但是电话拨出去之前,乔师师的号码率先打了进来。 乔师师口吻焦急,问道:“傅队,楚队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傅亦眸光一定,沉声道:“没有,怎么了?” 乔师师道:“刚才周渠良联系我,楚队出事了!” 东陵路某片小区大门口,乔师师散着头发穿着一件小背心一条运动短裤,站在小区门口焦急的等待出租车。 这个时间的出租车很少,仅有的几辆也是客满,就在她想返回家里取母亲的车钥匙时,一辆黑色的奥迪急速开来,随后稳稳当当的停在路边。 “乔警官。” 情况紧急,周渠良没有下车为女士打开车门,而是伸长手臂打开了副驾驶车门。 乔师师立刻钻到车里,急道:“我们队长怎么了?” 周渠良开车上路,看着gps上属下发过来的定位,边平稳又迅速的驾驶奥迪在夜间的公路上穿行,边答道:“楚队长在7号公路中心十字路口遭遇车祸,开车袭击他的人现在把他带走了。” “他现在在哪儿?” “定位显示在外滩三十八号港口。” 乔师师一听,急的眼泪差点涌出来。 三十八号港口已经废弃了,疏于管理且人烟稀少,如果想在那里做下命案,算是个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 “楚队到底有没有事啊!” “目前不清楚,我的人跟到银江大桥附近,现在那伙人应该还在三十八号港口。” 乔师师忽然扭过头,一双泪光闪熠的桃花眼瞪圆了怒不可遏的盯着他:“你的人?你派人监视他?!” 周渠良沉默须臾,神色间涌现一丝愧疚,温声道:“对不起,我只是想确保,他真的会公正对待死去的世阳。” 乔师师忽然感到莫大的耻辱和愤怒,随之而来的还有压在心里沉甸甸的委屈,也不知是在冲谁发怒,撇去往日临危不乱的女将风度,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儿一样哭喊道:“他都说了会查出周世阳死因的真相!你不是说相信他吗?你们都只是说说而已,根本没几个人真正信任他!你觉得他会袒护覃骁?如果他真的为了帮扶权贵而去颠倒黑暗不辨真相,他又怎么会混到今天这种地步!上面不敢用他,同行排挤他,你们又不信他!除了我们这些同事,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知道吗?!不,只有一个人,他身边只有一个人!” 周渠良在她的愤怒和质问之下,感到无颜以对,只好再一次道:“对不起。” “他这么拼命到底是图什么啊,我都替他觉得不值!” “对不起。” “别理我,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对不起。” 乔师师的手机忽然响了,她忙接起来才发现是贺丞打来的。 贺丞先打给傅亦,傅亦也一头雾水焦头烂额,又让他联系乔师师,他才找到了乔师师。 乔师师竭力控制住情绪,把周渠良获取的地址告诉他,刚一说完电话就被贺丞匆忙挂断。 十五分钟后,两辆车几乎同时到达银江大桥桥洞下,车灯点亮翻涌的江面,一朵朵浪花在晚风的吹动下狠狠撞向礁石,随后散成一片泡沫。 乔师师刚一下车就看到贺丞打开车门从suv里下来,穿着一身家居服,连拖鞋都没来得及换。 “楚行云在哪?” 贺丞站在墨盘似的夜幕下,身上宽松的短袖随疾风鼓动,头发被吹的乱七八糟,修长的身形不再挺拔,甚至在疾风肆虐中有些摇摇欲坠,但他的声音却超乎乔师师预料的坚稳。 乔师师本来并没有十分担心,她觉得楚行云总有办法置之死地而后生,但是看到贺丞的那一瞬间,她险些被突如其来的悲伤所淹没,因为她从贺丞脸上看到了任何真情流露都无法比拟的担忧和绝望。 周渠良讲着电话从车上下来,把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乔师师肩上,对贺丞说:“就在前面。” 贺丞沿着岸边一边找,一边不停的呼喊楚行云的名字,但是一直没有回应,只有江面上传来不停浪花扑卷击打礁石的声音。 乔师师也想跟着他一起喊,但是贺丞的声音太大,似乎能从岸边直达江面遥遥的彼岸—— 楚行云三个字飘蹿在无边的夜幕中,泠泠作响,像沉入江水中般了无踪影无迹可寻。 贺丞喊到喉咙撕裂般的疼痛,在不知走了多久后缓缓停下异常沉重的双腿。他看着在黑暗中翻滚涌动的江面,听着江水无情的嘶吼咆哮,浑身血液凉透,心中接近崩溃。 就在他想要跳入江水里寻人的时候,脚边忽然砸过来一块小小的礁石。 随后,第二块,第三块,纷纷落在他视野之中,仿佛在为他引路。 他抬头巡视一圈,在几十米外发现一座矗立在江岸边的礁石群。 他疯了似的拔腿冲向礁石群,踩在湿滑的石头上焦急的往上爬,就在他即将爬到顶的时候,从顶部随风声飘下来一道低沉又乏累的男声:“小心。” 听到楚行云的声音,他心里一颤,脚下险些踩空,然后狠狠咬了咬牙,一鼓作气爬到顶部。 星罗棋布之下,楚行云坐在一块光滑的巨石上,浑身隐在黑暗之中,只有一双眼睛如两点永不熄灭的灯光,看着急切又狼狈的贺丞,对他笑。 贺丞几乎以向前扑倒的姿态单膝点地跪在他面前,抓住他撑在膝盖上的一只手,发觉他身上体温冰凉,浑身湿透,好像刚从水里爬出来。 楚行云挑眉:“呦,行这么大的礼——” 贺丞忽然用力咬了咬牙,把他拽到怀里一把抱住,两幅胸膛狠狠的撞击在一处,楚行云稍稍皱眉,身上的骨架再次被撞散了似的,忍不住吃痛闷哼了一声。 贺丞连忙退开一点,扶着他的肩膀问:“身上受伤了吗?” 楚行云笑了笑,抬手搭在他的腰上,低声道:“没有,抱紧一点。” 他身上的衣服像冷铁般坚硬潮湿,贺丞抱着他,很难感受到他的体温,于是把他抱得更紧,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贺丞有许多问题想问他,很多话一股脑涌进喉间,像吞了一块锐石般让他喉头生疼,结果反倒什么都说不出了。维系着难得的宁静在喧嚣的江面旁静静的抱了他一会儿,想要带他离开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手腕上扣着环状的金属。 “这是什么?” 贺丞撩起垂在他手腕上已经被揭开的手铐,不等他回答,就已经用手感获知了答案。 楚行云把手铐取下来随意的拿在左手,然后摊开右手掌心,一枚手铐的钥匙躺在他掌心里,从胸膛里挤出两声低沉的笑声,道:“还有这个。” 贺丞抬起头,暗沉的双眸中仿佛飘躺着鬼影,声音比此时的海风还要阴冷:“谁?” “郑西河。” “为什么?” 楚行云把手铐连同钥匙一起装进口袋:“他应该是想跟我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楚行云看着他,脸上平静极了,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欣喜,更没有险遭厄运的恐惧,仿佛他只是来此公干,再平常不过。 他看着贺丞仿佛被黑夜带上了面具般的脸,忽然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似乎是想把他脸上满是仇恨与怒火的面具取掉。 他成功了,他刚碰到贺丞的脸,贺丞脸上的戾气与坚冰就融了。 楚行云心里的包袱终于落地,眉眼间的凝重晕散,露出些许疲态,道:“他放我一马,我帮他一回。” 贺丞没有再追问,因为他闻到楚行云身上与海风混杂的血腥味。 楚行云受伤了,右腿小腿肌肉被礁石拉开了一个口子,此时从伤口里涌出的血几乎染湿了他的裤腿和鞋子。 “脚崴了,扶我下去。” 楚行云笑呵呵的朝他伸出手,就像是切菜时不小心切到了手一样,满是稀松平常和无所谓。 贺丞当然明白他佯装无畏的态度是在安抚自己,他能感受到楚行云心中郁愤的怒火并不比他少。但是现在不是比一比谁更愤怒的时候,而是他们相互纾解,相互帮扶的时候。 他搂住楚行云的腰,小心翼翼的走下礁石。 乔师师裹着西装外套和周渠良站在岸边等,见楚行云拖着一条血淋淋的左腿依靠在贺丞身上一瘸一拐的朝他们走来的时候,心中又喜又悲,往前迎了几步想帮忙,发现贺丞把他护的结结实实,自己根本没地方下手,只能哑着嗓子喊了一句:“队长啊。” 楚行云瞅她一眼,说:“诶。” 随后,他停在周渠良面前,因失了血而刷褪去一层血色的脸上较为吃力的拉开一个笑容,道:“这次你帮了我的大忙,周先生。” 周渠良自嘲般摇头一笑:“你知道我派人跟着你?” 楚行云道:“当然知道,都跟我两三天了,你的人反侦察能力有待加强。” 贺丞没有让他多说,敷衍的冲周渠良点点头,然后把他扶到车里,开车驶往医院。第100章 一级谋杀【24】 随后,他停在周渠良面前,因失了血而刷褪去一层血色的脸上较为吃力的拉开一个笑容,道:“这次你帮了我的大忙,周先生。” 周渠良自嘲般摇头一笑:“你知道我派人跟着你?” 楚行云道:“当然知道,都跟我两三天了,你的人反侦察能力有待加强。” 贺丞没有让他多说,敷衍的冲周渠良点点头,然后把他扶到车里,开车驶往医院。 出现在105号房的‘凶器’其实是一个诱饵,投放诱饵的人甚至帮他们捕好了猎物,只等警方上钩,拉出不慎落网的替死鬼。 方军海夫妇既然不是凶手,那么出现在105号房的‘凶器’定然来意不纯。或许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方军海夫妇处心积虑进入蜀王宫,却被黄雀处心积虑的包装成杀人犯,如果105房的‘凶器’祸引方氏夫妇的定时炸弹,那么点着引线的人就是投放诱饵的人。 楚行云说:“蜀王宫张经理,第一个通知我发现凶器的人就是他。” 天光破晓之前,傅亦突审蜀王宫酒店张经理,张经理一进警局就慌了,根本不用警方多言,往审讯室一坐就开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桌角的台灯彻夜未熄,此时白色的灯光融于无色的阳光,在审讯室封闭又压抑的氛围中滋生出一种苍白无力感。 傅亦面前摆着几副涂在白纸上的画作,撑着额角,垂着眼睛陷入沉思。 而坐在审讯室的张经理癔症了似的捂着脑袋,把挂在嘴边的几句话来回颠倒着不停地说。 “我没杀人啊。” “不关我的事。” “我就收了二十万块钱。” “钱我一分没动,你们拿走吧。” 在他几乎快把自己说吐的时候,傅亦终于从几张画里抬起头,彻夜未眠的双眼里横着几条血丝,嗓音暗哑疲的最后一次问道:“给你钱的人是谁?” 张经理被他熬了半夜,精神已经接近恍惚,像一台被触动程序的机器般神情麻木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没杀人,不关我的事,我就收了二十万块钱,钱我一分没动,你们拿走吧……” 傅亦把他从凌晨审到天亮,就审出这么几句话,还把险些把他逼的精神崩溃,于是结束审问,派了两个人跟他回家拿钱。 张经理拿钱办事替人消灾,受人教唆利用职权之便将“凶器”放入105号房,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栽赃嫁祸给方军海夫妇,把他们伪装成凶手,承担杀害周世阳的罪名。 虽然没有问出张经理背后的推手是谁,但是傅亦心里很清楚,除了覃骁,再无他人。 很简单,只有覃骁此前被怀疑,且楚行云一直在积极寻找能将覃骁定罪的证据,或许方军海夫妇身陷囹吾,就是他玩弄的圈套和把戏。若不是杨开泰坚持他就是凶手,若是没有蜀王宫那一遭,覃骁的计谋就将成功了。 但是这些只是推测,他们还没取得能再次将覃骁请进警局的证据。 傅亦从审讯室出来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然后捏着眼镜回到办公室,再次从文件柜底层的抽屉里拿出已经落了灰的配枪,里面的六颗子弹还是上次装填的。 忽然,他觉得可笑,笑自己的警惕意识越来越差,总是在楚行云受到生命威胁的时候才想起来保护自己。也笑楚行云命途如此多舛,却能强悍的一次次在虎口中逃生,真不知他是吉人自有天相,还是命太贱了老天不收。 或许他们都是一条贱命,所以踩在他们头顶上的人才会为所欲为。 傅亦别好枪,把几张图装进一个文件袋,然后走出办公室径直来到警察大办公室,站在门口叩响了房门:“三羊。” 乔师师从一台电脑后站起身,指了指趴在桌子上埋头苦睡的杨开泰,轻声问:“要我叫他吗?” 傅亦看着杨开泰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的浓黑发顶,唇角露出一丝很浅的笑容,说:“不用了,让他睡吧。” 随后嘱咐乔师师道:“你带两个外勤组,把九月一号银江市发生的所有车祸事件调查一遍,从一号开始截止到昨天的车辆检修总汇名单在我桌子上,排查所有车头损伤的车辆,一定要找出和周世阳撞车的人。” 乔师师应道:“好,我马上出发。” 走出警局大楼,傅亦驱车赶往九里金庭。 昨天晚上楚行云到医院就医,他受的伤并不严重,小腿上被拉开了一道手掌宽的口子,缝了十几针后本打算就地在医院歇一歇,但是贺丞非要把他带回家,即霸道又蛮横道:“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背你走。” 楚行云是要脸的人,如果真被他背到背上带走,预感到自己晚节不保,于是老老实实的跟他回到九里金庭。 他腿上的伤不算很严重,伤在小腿肌肉群,没有伤到骨头,也没有造成行走上的障碍。要紧的是他的脚腕,他的左脚在跳海洋馆的时候崴过一次,当时差点脱臼,现在终于不负众望的完全脱臼了。医生帮他接了骨,嘱咐他不要剧烈运动,然而这句医嘱在他耳朵里等同于放屁,警察干的就是行走奔波的累活儿,不要剧烈运动?那就什么都别干了。 他一进门,就险些把蹲在门口的大满一脚踩死。 现在他行动不太灵便,掂着左脚把身体重心放在右腿上,抬出去的右腿眼看就要落在大满头上,又连忙把重心转移到左脚。 左脚一吃重,身体立马失去平衡往玄关鞋柜上倒了过去,后腰结结实实的磕在鞋柜边沿儿上,疼的他脸色一白,差点骂出一句脏话。 贺丞眉心一皱,看着他咬牙吃痛的样子想说点什么,忍住了,搂住他的腰把他搀到客厅,对他说:“你别乱动,我给你拿一套换洗衣服。” 楚行云瞥了一眼他上楼的背影,一路扶着墙壁摸到洗手间,脱掉身上的t恤和外套,打开盥洗台水龙头,对着镜子十分迅速的擦了擦身子。 贺丞拿着衣服回来一看,他正站在盥洗台前洗头。 贺丞眼角一抽,很想把手里这套衣服扔到地上,他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楚行云气死。 活的像一株野草般强悍又随便的楚行云余光瞥到站在客厅里盯着他看的贺丞,于是喊了一声:“衣服。” 贺丞拿着衣服走过去,靠在洗手间门口,抱着胳膊冷冷道:“我不是让你等我?” 楚行云冲干净头上的泡沫,从架子上随便拉了一条毛巾擦着头发,看着面前镜子里贺丞那张脸上布满阴云的俊脸,笑问:“等你帮我洗澡?” 贺丞眉毛一挑,反问:“不行?” “行啊,当然行,你陪我一起洗都行。” 楚行云藏在毛巾后的眼角浮光像一根羽毛一样在贺丞脸上轻轻扫了过去,沉声笑道:“不过我现在身体不便,就算真跟你挤到一个澡池子里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还是改天吧。” 明明知道他只是张口撩骚,但是贺丞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他撩动了,或者说他在楚行云面前的自制力意一向薄弱。其实楚行云根本无需做什么,只要勾勾手指,他的魂儿就飞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住了。” 贺丞道。 楚行云把衣服从他手里拿走,走进浴室之前无奈道:“你还真捧我,一句话都不让掉地上。” 很快,他换好衣服出来,四处找着力点自强不息的走到落地窗前,在贺丞常坐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把回来的路上贺丞给他买的新手机从手机盒里掏出来,依靠记忆输入几个经常联系的号码。 输着输着,忽然抬起头看向贺丞,问:“你手机号多少?” 贺丞正站在冰箱前搜罗食材,闻言冷飕飕的朝他看过去:“你不记得?” “那我也不能都记住啊。” 贺丞几步走过去,把他手机拿走,翻开通讯录一看,只见里面罗列了三个号码,分别是贺瀛,傅亦,和乔师师。 没想到他在楚行云心里的排位连乔师师都不如,贺丞看着这三个名字,脸上冷的掉冰碴,眼睛里蹭蹭蹭的冒火花。 楚行云见他脸色不太好看,于是抬手把手机抢回去,道:“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回去做饭吧。” 贺丞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扔到他怀里,冷冷的丢下一句:“记得所有人的手机号,就不记得我的,你真行。” 楚行云无奈道:“你今年好说歹说也二十大几了,怎么总是跟个小孩子似的比来比去?” 贺丞瞥他一眼,拒不承认:“我比什么了?” 眼见他这幅认打不认罚管杀不管埋,做了又不屑承认的无理相,楚行云觉得可爱,更觉得好笑,有心逗他似的,道:“你比的还少?跟傅亦比谁跟我更默契的是不是你?跟乔师师比一天之内跟我通话时间最长的是不是你?跟杨开泰——” “慢着。” 贺丞忽然打断他,终于挑到刺儿似的,好整以暇的笑着反问:“我跟杨开泰比什么了?” 楚行云不紧不慢道:“是,你是没跟他比过,但是总在我耳边说他二十一二岁的时候有我教着,你二十一二岁的时候只有肖树教,不是你吗?” 贺丞闻言,理直气壮道:“有错吗?我刚工作的时候你就是没有陪在我身边更没有教我什么!” 楚行云被他气乐了:“工种不一样啊小少爷!你要是当警察,我肯定天天陪着你教你,你做生意我能教你什么?” 虽然他说的有些道理,但是贺丞固执己见坚决不改,哼笑一声道:“我也当警察?也像你似的去上警校,一走就是五六年?” 话被他说到这份上,楚行云不敢狡辩什么了,默默的打开他的手机查看本机号码然后存到通讯录,刚存好就听贺丞站在厨台后似笑非笑的问道:“你给我的备注是什么?” 是什么?当然是‘贺丞’了。 但是楚行云张口胡说的本领早就练的炉火纯青,他虽然不清楚贺丞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答案,但是他可以给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答案。 楚行云朝他抬了抬下巴,笑眯眯道:“宝贝儿。” 他这声宝贝儿叫的低沉酥软,听的贺丞耳根子一麻,脸都红了。 楚行云像没瞧见似的,哄了他一句就低头摆弄手机,把一行刻在脑子里的数字拨了出去。 昨天晚上郑西河把手铐的钥匙塞到他手里,并且在推他入水时又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宋琳琳。 而现在他拨出去的这个号码就是写在手铐内侧的一串数字。 电话很快通了,手机里传出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声音。 “喂?” 楚行云看了一眼在厨房切面包的贺丞,不动声色的转头看向窗外高升的艳阳,压低了声音道:“你好,宋琳琳女士吗?” 女孩儿没有丝毫警惕,道:“是啊,你是谁?” 楚行云说:“我是同城快递投递员,这里有你的快递,但是地址写错了,你给我一个准确地址,下午我给你送过去。” 宋琳琳依旧没有起疑,很快就给了他一个地址。 楚行云挂断后,敛着眉心陷入沉思。 昨晚郑西河的确放了他一马,但是他不确定郑西河是否诚心和他‘合作’。这个宋琳琳到底的郑西河想托付给他保护的人还是引他上钩的一个诱饵,他现在还不能确定。 两分钟后,他把电话打到技术队办公室找高远楠,却被告知高远楠请假了,他无暇细想,随便找了个人调查宋琳琳。 两通电话打完,贺丞也烤好了面包,涂上果酱送到他手中。 楚行云很不喜欢吃这些又干又甜的东西,但是贺丞给他烤面包片夹果酱,这是贺家老爷子都没有的待遇。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十分领情的咬了一口,差点被满口的果酱甜倒牙。 贺丞不知从哪儿找出来一瓶红花油,盘腿坐在两只猫经常窝的地毯上,也就是楚行云脚边,手法颇为熟练的倒出一些油膏在掌心,先在掌心里搓热了,然后把他的左脚拉到怀里,轻轻的按压揉搓。 楚行云只顾惊讶,含在嘴里的面包迟迟才咽下去,笑说:“可以啊小少爷,这招儿跟谁学的?” 贺丞垂着头专心按摩他的脚踝,淡淡道:“说明书。” 楚行云抿着唇角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脸庞,撕下一块面包像喂猫似的递到他唇边,道:“说吧。” 贺丞张嘴咬住:“说什么?” 楚行云用拇指把沾在他唇角的一滴果酱擦掉,笑道:“我知道你想跟我聊聊昨晚发生的事,你想问什么?说吧。” 贺丞垂着眸子,修长的手指在他沾满了油脂而分外黏滑的脚腕上来回游走,手法已经不像是按摩,而像是画家执着画笔细心专注的在作画。 贺丞声音低沉:“其实也不用问,我知道谁想对你动手。” “你是说覃厅长?” “你想重查十三年前的绑架案,他如果想阻拦你,什么事干不出来?”楚行云笑:“我倒觉得不是覃厅长。” 贺丞抬起头看着他,目光疑虑:“不是他?” 楚行云道:“那件案子,我一直查的很隐蔽,到现在为止只有两个人知道,而且这两个人我绝对信任。” 贺丞直觉就要怀疑他口中的两个人,但是看到他眼神中的信赖和笃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垂下眼睛继续在他脚踝上按摩,语气一瞬间消沉了许多:“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听到你那边出车祸的声音,是什么心情吗?” 楚行云离了沙发,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的脸笑说:“可以想象。” 贺丞忽然抬起眸子对准了他的眼睛,发了狠似的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你是我的,你的人,你的命,都是我的。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决不允许以任何方式失去你。” 楚行云心口一热,眼神陡然变的温软,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说:“嗯,你的,都是你的。” 贺丞沉沉看他片刻,忽然抬起沾满红花油的右手按住他的后颈,啃咬似的含住他的嘴唇。 楚行云被他一撞,双手下意识的撑住地板,上身随着他的逼近不断往后扬倒。 贺丞急躁的含住他的嘴唇,卷动他的舌头,让他不得不调整呼吸配合自己的节奏,像一个恶鬼一样疯狂的吮吸他口中香甜的果酱的味道。 楚行云几次被他的舌尖顶入最深处,舌根一阵疼痛,一阵酥麻。为了守住阵地不被捣毁城池而和他的唇舌展开对抗,时而推拉,时而厮缠,这种通过实战总结出的小技巧把双方折磨的欲念丛生。 楚行云不知不觉的被他压倒在地毯上,双手搂住他的肩膀,手指在他后颈和发根处来回穿插—— “有人来了。” 楚行云额头上滚着汗,手撑着地板抬起上身看着他说。 贺丞:“……没有。” 楚行云凝神细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然后叹了一口气,扶着额头昏头脑胀道:“有。” 仿佛为了验证他所言非虚,他话音刚落,门铃就被按响。 贺丞满脸铁青的从他身上站起来,转身对着空气用力挥了一拳,然后进了洗手间。 “来了。” 楚行云掂着脚站起身,整了整衣服,慢悠悠的走过去开门。 傅亦站在门口,举起手中的文件袋:“我有线索。” 他说的线索是他从医院里带回来的几张画,如果说那些简笔画也能成为画的话。 楚行云倒了两杯水端到客厅,然后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整齐摆放的几张图纸:“什么线索?” 傅亦引他看向其中两张图纸右上角画着的由三个英文字母组成的图形,道:“你看这儿。” 楚行云捏着下巴认真的看了两眼,道:“我发现了,应该是什么标志之类的,但是高远楠没有检索到。” 傅亦的手指在纸面上轻轻敲了两下,严肃道:“这是蜀王宫的logo。” 楚行云眉头一拧:“蜀王宫?” 傅亦把昨天晚上在蜀王宫‘偶遇’陆夏的经历简明叙述一遍,随后着重点明道:“我觉得这两张画着蜀王宫logo的图应该就是陆夏在酒店里留下的记忆。” 楚行云再次认真的审视这两张画,发现上面简笔勾勒的画面都和蜀王宫扯不上关系,一张纸上画着迷宫似的环状图形,一张图上画着一副自由女神像,两张图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右上角画着蜀王宫是logo。其余两张图上没有蜀王宫logo,一张画着一个长发女人的轮廓,一张则画着卡通形象的长耳朵兔子,暂时没有发现任何指代意义。 傅亦的推测不无道理,因为这四张图中有的画着logo有的没画logo,这就说明陆夏还具有一定的分辨记忆和将记忆画面组合分离的能力。 无论傅亦的推测是真是假,他们都需要验证。 既然这两段记忆有可能存在于蜀王宫,那就回到案发地。 楚行云把几张图收起来装进文件袋,起身道:“走。” 贺丞洗过脸从洗手间出来,恰好看到楚行云从沙发上站起来,一副急着出门的样子。 “去哪儿?” 贺丞双手揣在裤子口袋,看着他问。 有了新的方向,楚行云瞬间耳清目明精神焕发,脚也不疼了气也不燥了,双脚稳健的走到落地窗前拿起自己的手机:“出去一趟,你来吗?”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玄关换鞋,贺丞追过去站在他身后,出奇的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了。” 楚行云穿好鞋,诧异的回头看了看他,再三确认道:“真不来?” “嗯,你自己当心。” 楚行云以为他想通了,懂事了,于是颇为欣慰的笑了一下,说:“那我走了,有事打电话。” 贺丞稍一点头:“好。” 出了九里金庭,楚行云坐在傅亦的车上直奔蜀王宫。 在车上,他不免想起了自己的新车,于是想给肖树打个电话问问车还能不能修,但是换了新手机没有肖树的号码,只好作罢。 傅亦见他呲着牙皱着眉,一副心绞痛的模样,以为他在担心贺丞,于是宽慰他道:“贺丞不是小孩子,你不用这么担心他。” “我现在不担心他。” 楚行云愁眉苦脸道:“我在担心他送给我的车。” 傅亦:…… 他的新车百十来万,是该担心担心。 “写份报告吧。” 傅亦给他出主意:“看队里能不能给你报。” 楚行云更愁了,捂着脸长叹一口气:“没谱啊,上一辆车就给我报了个车轮胎钱。” 傅亦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向他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十几分钟后,楚行云就没工夫心疼去贺丞送给他的车,蜀王宫到了。 张经理‘受贿’的罪行他已经知道了,所以这次他谁都不信,连保安都没让跟,拿着房门钥匙爬楼梯上了三楼。 楼道里,保洁大妈正拿着吸尘器在清扫地板。 楚行云眼神疑虑的看她一眼,然后打开106房门,走了进去。 第二次回到案发现场,不过这次他们有了明确的目标,虽然目标依旧很虚幻,像画在纸上的两抹鬼影。 楚行云拿出画,看着门上墙壁喷绘的图案和纸张上的logo做比对,发现两幅图案可以说是一摸一样。但是这幅图案每个房间都用,如何说明陆夏是在106房留下的记忆?倘若无法证实图案记忆来自106,那么他们的猜想将毫无意义。 “陆夏说他想回到出事前住的房间看看,结果到了这间房?” 楚行云问。 傅亦道:“没错,你觉得是他的潜意识吗?” 楚行云没说话,再次回到横尸的卧室门口,看着被杨开泰用以破解圈套的那级台阶,看了一会儿,随后将目光上移,移到侧对着门口,一面竖在床头的银镜上。 为了格调为了装逼,这里的房间里装了多面银镜,用来延伸视觉效果。 楚行云看着镜子里被拉远的自己,忽然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卧室正对面的洗手间门口,随后低头看向画在纸上的高举火炬的自由女神像—— “傅哥。” 忽然,他叫了傅亦一声,音调前所未有的阴沉。 傅亦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同寻常,连忙走过去:“怎么了?” 楚行云抬起一双阴气森森的眸子,盯紧了卧室门口虚无的一点,仿佛在那里看到了周世阳矗立在门口的亡魂。 “这张画,画的不是自由女神像。” “不是自由女神?那是什么?” 傅亦忙问。 楚行云看着卧室方向,双眼中漆黑的暗流不断的漂浮,涌动。眼神笃定的似乎看到了周世阳僵直的尸体从地上爬起来,缓缓转过身看着他们—— 死去的周世阳满头满脸淌着鲜血,枯木般灰败无神的眼睛里弥漫着浓重的死亡气息,支配着他的身体借他的口说出:“是举起武器,正在杀人的凶手。” 傅亦愣了愣,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周世阳横尸的卧室,忽然,头皮一炸,此时一阵过堂风不知从何处吹了过来吹的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是说,陆夏目睹了凶手的作案过程?” 傅亦不敢置信的问道。 楚行云忽然把门外扫地的保洁叫了进来,走到外堂的窗前,问道:“这扇窗户客人可以自己打开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只能从里面打开。” 保洁走过去把上下推拉式窗户底部控制滑轨的把手轻轻按住,然后往上一抬,窗户应声而开。 保洁演示了开窗后,想把关窗也演示一遍,但被楚行云阻止。 楚行云探出身子看了一眼连接左右两间房的露台,问道:“您打扫房间有规律吗?我是说,有时间规定吗?” 保洁道:“有的呀,一般是早上八点钟,晚上八点钟,一天打扫两次,客人需要打扫的话我们也会打扫。” “打扫房间的顺序呢?按照门牌号从低到高?” “一般都是这样呀,顺着就打扫过来了。” “也就是说,您都是先打扫106,然后打扫107?” “是是是。” 楚行云敛眉沉思片刻,又问:“案发当天,九月十一号,十一号之前您打扫107房间的时候,房间的窗户是开着还是关着?” 保洁被他难住了:“哎呀,我真的记不清啊,不过我都是打扫房间的时候把窗户打开透透气,走的时候就关上的呀。” 此时傅亦走过去,问道:“你有思路了吗?” 楚行云似有所感慨般摇头笑道:“太简单了,咱们竟然被迷惑这么久。”说着一顿:“陆夏如果想潜入进这间房,只需要保洁的两个工作日。” 忽然被点名的保洁大妈一脸诚惶诚恐。 楚行云安抚性的拍了拍大妈的肩膀,道:“您不用怕,我们按照您平日的工作流程走一遍。” 大妈点点头。 楚行云拿着一串钥匙打开107号房门,和傅亦径直走到外堂窗户前,他按住窗户地步的滑轨开关把窗户打开,然后钻出窗口,对傅亦说:“你在这儿等我。”说完踩在仅容一人通行的露台上,走到106号窗户前,敲了敲窗户。 保洁大妈按照他的吩咐,像进来打扫房间一样打开窗户通风,然后回身去取清洁工具。 就在此时,楚行云从窗口轻捷的跳了进来,由于已经脱了鞋,所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随后就地隐藏在一旁的落地窗帘后。 大约十分钟后,保洁关闭窗户进入107房间。 然后模拟第二天,大妈再次来到106号房,率先打开窗户通风,楚行云随便找了个她没注意的时刻又从窗户逃了出去,然后蹲在107号窗外的露台上等着。大约十几分钟后,大妈走进107号房,打开窗户,楚行云从窗口跳进来,对站在窗前等他的傅亦说:“密室。”保洁大妈在自己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帮凶,顿时被吓的面无人色。 楚行云安慰她:“别急,或许您帮的并不是凶手。” 傅亦还未从他破解的密室中绕出来,又听他给出一个自相矛盾的说法,忙问:“不是凶手?” 楚行云把画着‘自由女神像’的画纸展开,目光落在她高举的火炬上,道:“如果陆夏看到的真是凶手,那么这个凶手惯用右手,但是我见过陆夏削苹果,他是左惯手。” “但是自由女神像举起火炬的手都是右手。” 楚行云摇摇头,有条不紊的解释道:“先后逻辑上的不同,陆夏是看到凶手杀人时的模样,才在脑子里形成图像。而不是为了画自由女神像,去杜撰修改脑海中的记忆,只有他脑海中的图像无限接近自由女神像时,他才会将两者混淆,用自由女神像代替行凶作案的凶手。” 傅亦皱眉:“你的意思是,他千方百计潜入107,却没有动手,只是目睹别人杀人?”说着连忙否认:“不不不,太分裂了。” 楚行云不紧不慢的笑了笑:“或许他面临的状况,他这个人,就是这么分裂?” 傅亦似乎被他说服了,摘下眼镜忧虑重重的叹了口气:“现在所有的线索又回到一个失忆的人身上。” 楚行云也觉得荒唐,但是事实就是如此,现在陆夏成了至关重要的人物,想要查出真相,就需要挖出他身上的秘密。 一道手机铃声响起来,楚行云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他的新手机在响,因为号码储存不够,所以来电显示是未知。 肖树一说话他就听出来了。 “楚队长,你没和先生在一起吗?” 楚行云顿了一瞬,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心脏一沉:“没有,他怎么了?” 肖树急的声音都变了:“刚才保镖到楼上敲门,家里根本没人,他或许从后门离开九里金庭了!” 脑袋里‘嗡’的一声闷响,楚行云像是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打得他头晕目眩,忍了一上午的脚伤此时分外严重,让他险些站不住。 他颤抖着手指播出贺丞的电话,谢天谢地,贺丞接了。 “你忙完了?” 贺丞问道。 楚行云浑身脱了力似的靠着墙壁站定,一瞬间感到口干舌燥,咽了一口唾沫,问:“你在哪儿?” 贺丞却不说话。 楚行云分外专注的去听手机里的动静,忽然听到他那边传出机场广播提醒旅客登机的声音。 “我去找真相。” 贺丞的气息很平缓,楚行云似乎能看到他说出这句话时,那一脸的安之若素。 楚行云咽了几口气,被掐住了脖子般拼尽全力艰难的发出声音:“贺丞,你别乱来,告诉我你在哪个机场,我现在就去接你,听到了吗?” 贺丞沉默着,沉默的让他害怕。 “我他妈问你在那个机场?!” 楚行云理智尽失,歇斯底里的吼道:“我让你在家等我,你跑出去干什么?你敢动一步试试看,我他妈弄死你你信吗?!” 贺丞像是被他逗乐了似的低低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很短促,根本来不及捕捉就消失了。 “行云哥。” 贺丞轻声笑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想自己解决,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手机里忽然响起忙音,楚行云看着黑了屏的手机屏幕愣了一会儿,忽然像发了狂似的把崭新的手机狠狠砸向地板。 “贺丞我操你妈!” 第101章 一级谋杀【25】 陆夏跑了,看护陆夏的护士没有在病房里看到陆夏,搜遍整层楼都没有发现他的身影,于是连忙报警。 此人的档案资料起底到一半,目标却不见了。乔师师通过调取医院大门监控视频在来往进出的医院的人群中没有发现他,只有一辆运送医院垃圾的垃圾车在陆夏失踪的时间段从医院里开出。 于是乔师师带着一组外勤循着垃圾车的去向搜捕嫌疑人。 按照目前警方掌握的线索看来,陆夏虽然不干净,但嫌疑并不重大,他完全没有杀人动机。无论是周世阳还是覃骁,抑或是方雨,这三个人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对这三人构不成任何逻辑成立的杀机。 但是陆夏却逃了,他的逃离代表什么? 傅亦把手机和车内蓝牙相连,在路上给楚行云打电话通知他陆夏逃跑的消息。 楚行云却丝毫不急,语气舒缓平静,甚至还夹带着隐隐约约的笑意,说:“跑了好,总比他一直待在医院装神弄鬼装疯卖傻的强,说不定他这一跑,还能把咱们带到他想去的地方。转告小乔,不要打草惊蛇,找到陆夏后先跟他一段时间。” 随后,楚行云就挂了他的电话,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给傅亦留。 蓝牙音箱‘嘟’了一声以示断连。 傅亦忍不住皱着眉头深深的看了一眼显示屏,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杨开泰坐在副驾驶先察言观色了一会儿,直到等到傅亦脸上神色不再那么严肃,才问道:“傅队,陆夏跑了,代表他就是凶手吗?” 傅亦开车一向很稳,但是今天似乎被楚行云感染了,拐过路口时碾着绿灯的尾巴拐了过去,末了又重重的踩了一脚刹车。 “没有证据。” 傅亦道:“虽然现在我们知道了陆夏有可能在案发当天进入106号房,但是没有证据。或许就像楚行云演示的那样,他行动时没有穿鞋,所以没有脚印可以取,而他离开106号房后保洁又把房间打扫了一遍,咱们最后得到的现场其实已经遭到严重破坏。” 说着,傅亦猛地一皱眉,超了前面一辆车:“就像陆夏的背景一样干净。” 杨开泰知道他说的‘背景’是指陆夏和卷入案件的三位当事人没有丝毫关联,他没有杀人动机。他甚至比覃骁更先一步入住蜀王宫酒店,就算他有杀人意愿,他又如何得知可以在蜀王宫酒店106号房等到目标? 就像楚行云说的那样,这次他们面临的凶案需要一种‘规律’,保洁大妈打扫房间的规律,和覃骁入住蜀王宫酒店的规律。 然而根据技术队的调查,高夏近年来的生活近乎封闭,他没有任何朋友,也不和任何亲戚所来往,更没有入住过蜀王宫,家里的网络早在半年前就因欠费迫停了。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怪人,如何得知保洁打扫房间的规律,覃骁入住酒店的规律? 傅亦目光深沉略有所思的盯着前方的来往的车流和人群,他觉得楚行云说的没错,不妨做一种最荒唐的猜想,倘若陆夏当真是凶案参与者,那么他待在医院只是空耗时间。假如他咬准了自己精神出现问题,任何人都拿他没有办法。 现在陆夏逃了,对他自己,对警方,都是一个‘机会’。 过了一会儿,杨开泰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你觉得,覃骁还是凶手吗?” 老话重提,还是那两个字。 “证据。” 傅亦叹了口气,道:“没有证据,无论是谁,说什么都没用。”说着看他一眼:“在你心里,覃骁一定是凶手?” 杨开泰缓慢而慎重的点头,沉重道:“我了解覃骁,他——是可以做出这种事的人。” 傅亦犹豫片刻,决定向他心中形而上的坚持发起进攻,道:“那周世阳呢?在你心里他是可以杀人的人吗?” 杨开泰眉头一拧,眼圈发红,虽然很清楚自己应该摆正态度,但是仍旧忍不住道:“不是。” 傅亦的目光在他侧脸上停了一会儿,直到前方又经过路口才收回,略有些无奈的笑道:“那我告诉你,咱们现在就是去收集周世阳的罪证,你还愿意去吗?” 杨开泰猛地转头看向他。 傅亦目视前方,淡淡道:“不想去的话,前面下车,帮小乔找陆夏。” “不是。” 杨开泰连忙出声,说了两个字后又懵了一下,完全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只好为难的咬住下唇,垂着脑袋纠结了好一会儿,闷闷的说:“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他是好人,他和覃骁不一样。” 一不一样都是你挑的人。 几乎是立刻,傅亦脑袋中浮现出这句刻薄的话,紧接着就把自己吓了一跳,眼神中浮现一丝诧异和恍惚。 随后,他匆匆瞥了杨开泰一眼。 杨开泰只顾低头烦恼,压根没看到傅亦向他投去的意味不明的一瞥。 “我跟你一起去。” 杨开泰说:“我听楚队的话,只旁听,不参与。” 或许是愧疚于刚才自己的尖酸刻薄,傅亦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离开时手掌轻轻划过他的后颈,说:“嗯。” 傅亦带他去的是一家颇具规模的湘菜馆子,到了前台,傅亦出示工作证,点名了找他们的老板,蒋毅。 不一会儿,同时身兼大厨的饭店老板就出来了,敦厚结实的五短身材,穿着一身厨师服,带着一顶十几公分高的厨师帽,隔着十米远杨开泰就闻到他身上烟熏火燎的油烟味儿。 老板热情的把他们领到一个包间,让服务员上了一壶好茶,更是亲手给两位警察倒了两杯茶。 傅亦见过不少隐藏的目击证人,受到如此礼遇还是第一次,谢绝了老板想亲自下厨给他们炒几个菜的好意,然后简明扼要的把来意道来。 “我们调查过,你的尾号是1654的东风雪铁龙在九月三号移交修理厂报修了是吗?” 老板对警察的问话表现的很坦然,大方承认道:“是啊,是。” 傅亦道:“但是你在保险公司填的单子上出事日期是九月一号,为什么隔了两天才修车?” “嗨,没时间啊,那两天我们这儿接了好几批饭局,都是咱们市上领导来——” 说着,老板捂着嘴:“呦,这不能说吧?” 傅亦抬了抬手:“继续。” “就是忙,忙过那几天才有时间修车,那段时间我都开我媳妇儿的车。” “车祸地点在平安大街?” “嗯,每天晚上我都从哪儿回去。” “我们到修理厂找过你的那辆车,没有发现行车记录仪。” “那玩意儿早坏了,我就给卸了。” 傅亦拿出一张随身携带的地图,给他一支笔,让他把撞车地点圈出来。 老板不聚光的小眼睛在地图上乱扫,扫了好几圈才找到撞车地点。 把地图还给警察,终于想起使用自己的权力,问道:“你们找我问这些是干啥?” 傅亦把图纸交给杨开泰,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抬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麻烦你复述九月一号那天晚上撞车的过程。” 由于已经过去了十几天,老板想了好一阵子,才说:“那天晚上我回去的早,把料备好走了。经过平安街五道口的时候从右边路口拐过来一辆车,我是直行,他是逆行,我俩就撞一块儿了。没得说啊,他全责,当时我想叫保险公司的人来,但是他急急忙忙的要走,给我丢下一叠钱想跟我私了。您两位看看,我缺钱吗?我就是气他逆行,不肯放他,后来他就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拿出来,还从手腕子上掳下来一只表,都给我了。我见他那么有诚意,还着急忙慌的或许有啥急事,就放他走了。” “那只表呢?” 老板撩开围裙,从裤兜里拿出一只运动型手表。 傅亦刚要接,就见杨开泰猛地把表夺了过去,双手颤抖,眼圈发红。 傅亦看他一眼,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不自觉的摸了摸左手手腕上的手表,随后从手机里找出一张照片:“是他吗?”老板辨认了几眼,道:“是是是,就是他。” 傅亦又把地图推到他面前:“把这个人从哪个路口冲出来的,也圈出来。” 才走出湘菜馆,杨开泰就在人行道上蹲下了,把脑袋埋在胸前,像个脑袋扎在沙地里的鸵鸟。 “这是我送他手表!” 这块手臂看起来并不名贵,而且年头已久,只是被保养的很好,可以看出主人是多么的爱惜它。 蒋毅提供了证词和物证,坐实了周世阳就是接走方雨的人,如果方雨真的死了,他就是凶手。 傅亦站在他身边,替他抵挡来往行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忽然之间觉得戴在左手的腕表很沉,沉重的让他抬不起手。 虽然他有意给杨开泰一些时间接受现实,但是他们的时间紧迫,高远楠查过平安大街五道口的监控,摄像头很巧妙地年久失修了,所以方雨的去向还是个迷。 还好杨开泰被楚行云骂过一顿后长记性了不少,吸取教训了不少,不多时就收拾好情绪,心有不甘且满怀愤怒的狠狠擦了擦眼角,站起身往方才停车的地方走去:“我们去找方雨。” 傅亦走在他身后让了他几步,有意避着他给楚行云拨了一通电话,把最新的进展告诉他。 他们这个队长这两天算是彻底成了个撒手掌柜,没人知道他在忙什么。只有在组员开会的时候他才会现身,虽说每场小组会议他都严肃对待,但是这两天他真是严肃过了头,面无表情的板着一张铁青的脸,浑身裹着瘟到冷水里的低气压,队员分析案情时他埋头细听,听完给出几句简洁有力的总结,然后把大梁交给傅亦挑,像个鬼魂一样晃走了。 傅亦曾到他办公室拿一份文件,刚到他办公室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到里面摔杯子的声音。 傅亦眼角一抽,转身走了。 两天,两天之内,楚行云摔了一整盒杯子。 第102章 一级谋杀【26】 他隐约知道一些楚行云为了什么事着急上火,貌似是因为贺丞,贺丞瞒着他去了什么地方,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已经失联两天了,至今联络不上。 他给楚行云打电话的时候,楚行云正坐在一家咖啡厅里喝咖啡。 “周世阳?” 咖啡厅对面是一家某名牌女装店,正午时分的客流量十分庞大,隔着两面玻璃墙和一条马路,依然能看到店里不停走动的店员。 楚行云看着对面店里的姑娘媳妇儿,压在帽檐下的双眼闪过几丝疑虑,低声默念了一遍周世阳的名字,似乎是想挖掘出藏在这个名字当中的玄机。 “嗯,蒋毅可以证明当天晚上和他撞车的人就是周世阳。” “没提覃骁?” “没有,他说车里只有一个人。” 说着,傅亦一顿:“你还怀疑覃骁?” 楚行云笑了笑:“我从来都没相信过他,只是没想到,现在找到的证据全都能证明他的清白。” 中午两点十分,对面服装店导购员换班,一个披着长发的高瘦姑娘穿着套装提着挎包从店里出来了。 楚行云抬手招来服务员,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百元票子扔在桌子上,也没让找零就起身走了。 “现在要么找到方雨,要么跟踪陆夏,既然陆夏能从医院里逃出来,那就说明他脑子里一定不是一片空白。” 楚行云穿过马路,走在摩肩擦踵的人行道上,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前方十几米处那个披着长发高挑纤瘦的女孩儿身上,压低了声音道:“或许他已经全都想起来了,也不是没可能。” 说完,他没给傅亦说话的机会就挂了电话,因为那个女孩儿上了一辆公交车。 他跑了几步跟上公交车,穿过无人的座位,径直走到后门下车的地方抓着扶手站好,以便坐在前头的女孩儿待在他的余光范围之内。 大约三十分钟后,公交车晃晃悠悠的开过三个街区,在一片低段位的居民楼小区公交站停下,也是公交车的终点站。 楚行云跟着女孩儿下车,走入一栋外貌老旧,墙皮斑驳的老式居民楼。 楼道里阴暗潮湿,尽管梅雨季节还没来,但是霉气已经很严重了。 女孩儿的高跟着在台阶上发出沉闷又空洞的回声,隔着两层楼都听的清清楚楚。 楚行云放轻了步子悄无声息的跟着她上到四楼,在听到楼上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时,向上猛蹿了几步,赶在女孩儿关门之前伸手把住门缝。 女孩儿被吓了一跳,白白净净的脸上浮现出惊慌:“你干嘛?” 楚行云先扫了一眼屋内,然后看了看她脚边的鞋柜,看到一双男士拖鞋,且没有发现被换下的其他鞋子,由此确定屋里暂时只有她一人。 “郑西河让我来找你。” 楚行云稍一用力把房门从外面打开,不由分说的闯了进去,然后关上房门。 在听到郑西河的名字时,女孩儿脸上的惊慌明显减轻了,但是警惕依旧,用充满不信任的眼神打量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极其危险的男人。 楚行云摘掉脸上的墨镜,冲她一笑:“你就是宋琳琳?” 宋琳琳往后退了几步,点头。 楚行云把墨镜别再外套胸前的口袋,道:“那郑西河应该托你转交什么东西给我,或者提醒过你记得招待我。” 宋琳琳摇了摇头,不敢掉以轻心道:“他没有给我东西让我转交你。” “那就是让你招待我了?” “他倒是说过这几天会有人到家里找他,也没说是谁。” 楚行云笑:“对喽,是我。” 这个女孩儿的警惕性着实太差,三言两语竟打消了对陌生男人的戒心,招待他落座了。 楚行云坐在小小的客厅里,有点不是滋味的看着宋琳琳给他端水果,倒茶。 心说这女孩儿长得一脸单纯相,和郑西河那只老鬼能是什么关系? 宋琳琳确实单纯,被他问了一句就托盘道:“我是他女朋友。” 她搬了一把小凳子坐在茶几旁,拿着水果刀很娴熟的削着一只苹果,如此说道。 楚行云心里噎了一下,说不清什么滋味,道:“他是公安局通缉的嫌犯。” 宋琳琳抬起眼睛,很寡淡的看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睛接着削苹果,说:“那是你们的事。” “你不担心我是来抓他的?” 看出这女孩儿心性单纯,他像逗孩子般问道。 宋琳琳说:“应该不会,他在外面交的那些朋友压根不知道他有个女朋友。再说了,你如果要抓他,那就抓吧,他做的那些事儿我都知道,的确该抓。” 楚行云觉得这女孩儿真是个奇人,她也太潇洒豁达,随遇而安了。同时也是难得的识大体,明事理,看样子还是个能大义灭亲的人。 “你都知道?” 楚行云有心炸她,抛出去的圈套不算巧妙,但是她完美的着了套。 “知道。” 宋琳琳削好苹果,切成两半,分一半给他,留一半给自己,边吃边说:“为了一笔钱把警察局档案室烧了。” 楚行云:“……烧档案室?” 宋琳琳点点头:“嗯,三年前的事了吧,我一直都知道。” “他告诉你的?” 宋琳琳身体不太好的样子,说话声音很低,气息总有些虚,边吃东西边说话显得有些费力,于是把吃了一半的苹果放在桌子上,又直起腰舒缓心肺让自己呼吸顺畅些,轻声细语慢悠悠道:“我那个时候刚好住院,看病把钱花完了。当时我都办好出院手续了,不知道他从哪儿弄了一笔钱,数目不小,好几百万。我问他钱从哪儿来的,不说我就不住院,他跪在医院大堂求我都没用,后来他拗不过我,说实话了,放火烧出来的。” 这女孩儿轻描淡写的态度仿佛在唠家常,让一件恶贯满盈的烧毁亡者案宗的罪案变的有热度,温情了许多。 “后来呢?” 楚行云问。 “坏事儿都干了,还能挽回吗,后来我就住院了。” 说着,她把双手往纤腰上一掐,轻呼了一口气,道:“在心脏里搭了个桥。” 楚行云忍不住往她胸口瞟了过去,瞟了两眼才想起什么似的,别过脸不再看,神情复杂。 宋琳琳缓了一会儿,然后拿起苹果接着吃,轻声慢语道:“所以你别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我听不了,会生气。但是我现在不能生气,要不然这桥就白搭了。” 楚行云当然不能在她面前说什么了,沉默无言的吃手里的苹果。 直到门外楼道里响起脚步声,他才精神一振,目露寒光。 宋琳琳打开门,对门外的人说:“你朋友到了。” “什么朋友?” 郑西河提着大兜小兜进门往客厅一看,顿时僵住了。 虽然他有预感楚行云会来,但是真见到这个人,他还是忍不住脸色一变,身上发冷。 楚行云坐在布艺沙发上,略低着头咬苹果,用余光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老朋友,把苹果核往垃圾桶里一扔,抽出纸巾擦着手笑说:“我呀,老伙计。” 宋琳琳柳条似的身板儿提他手里的东西很费力,所以郑西河把买来的东西先归置进冰箱,然后才回到客厅,坐在了方才宋琳琳削苹果的地方。 这个人以前想弄死他,前两天差点撞死他,后来又放了他,现在又坐在他对面。 楚行云光是看着他这张脸,就打心眼里感到窝火,幸好这间房子里有个宋琳琳,要不然他和郑西河不可能相安无事的坐下来面面相对。 只能说人都是多面体,环境对人的影响和改造实在太大。此时埋头收拾桌子上的苹果皮的郑西河,和那个开车撞他的郑西河实在判若两人,甚至到了精分的地步。 “原来三年前那些女孩儿的案宗,是你烧的。” 楚行云率先打破此时诡异的沉默,冷笑着问。 郑西河像是没想到似的,忙抬起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楚行云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在厨房里做饭的宋琳琳:“所以你被江家招安,从此以后死心塌地当牛做马的替他们办事?” “话别说的这么难听,都是被逼无路了才一条道走到黑,你以为我——” “我对你的涉黑反水心路历程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前两天你受谁的指使对我出手?江家?他们想给江召南报仇?” 郑西河面露不屑,冷笑:“江召南算个屁,他到现在连个坟都没有,骨灰还是我从火葬场里拿出来的,江家不收,让我撒到了银江水里。” 楚行云心口好像被谁捅了一拳,忽然感到有些沉重,看着他问:“那是谁?” 郑西河还是不改对他百般看不上眼的态度,阴阳怪气的反问:“你这回犯了哪路神仙的忌,你心里不清楚?” 楚行云眉头一展,笑了:“覃厅长?” “诶,是他。” 楚行云盯着他的脸略一沉默,脸上笑容逐渐凝了冰:“那你为什么又放了我,还暗示我过来找你?”郑西河脸上神情一宕,埋头陷入无期限的沉默。 楚行云也不着急,从果盘里拿起一个橘子慢悠悠的剥皮。 厨房里切菜的宋琳琳叫了他一声,让他过去帮忙。郑西河剥了一头蒜,洗了手回到楚行云对面坐好,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看着他正襟危坐道:“这条道我不想走到黑,我想回头,我想——请求你的帮助。” 第103章 一级谋杀【27】 郑西河拿出一个u盘,u盘里储存着一段视频。播放之前,郑西河借故让宋琳琳到小区门口超市买酒,把宋琳琳支走,,然后又把房门上锁,可见这段视频在他心中是多么隐秘,所以不具有流通性。 楚行云预感到这段视频将对覃厅长不利,尽管从头到尾覃厅长并没有出现,但是覃厅长的儿子覃骁却是扎扎实实的露了好几个正脸。 视频是偷拍的,偷拍视频的人正是郑西河。按照拍摄角度来看,郑西河应是把手机放进了胸前口袋,摄像头对着一栋别墅内形骸放浪衣不蔽体的一群男女,他们在举办一场穷奢极乐的宴会。 画面一开始就是洗手间中的一面大镜子,楚行云清楚的看到镜子里郑西河那张眼泛青乌,面容灰败的脸。 他配合缉毒警抓捕过几次毒贩,因此在郑西河脸上一眼看到了那些以贩养吸的毒贩们被毒品侵蚀灵魂的影子。 楚行云不知不觉咬死了后槽牙,紧紧盯着视频里的画面。 郑西河整理好手机的拍摄角度,然后走出卫生间顺着楼梯从二楼下到一楼。一楼才是宴会主场,其中男女走走停停,行行坐坐,纷乱之级。 就在此时楚行云很快找到了至关重要的人物,覃骁。 覃骁坐在一组沙发里,身旁拥坐着几个女孩儿。他搂着女孩儿,衣襟散乱,满面醉相,正在和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一个男人讲话。 虽然没有拍到那个男人正脸,但是仅从他的后身就可以看出他至少上了五十岁的年纪,并且他的鬓发已经斑白,穿着一件蚕丝唐装,和周围寻欢作乐的年轻人格格不入。 “他是主角。” 郑西河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为他解释画面中的人际关系:“覃骁举办这个聚会就是在给他接风。” 楚行云没说话,捏着下巴紧紧盯着电脑屏幕,目光陡然间暗潮涌动,风雨欲来。 他看到了周世阳—— 周世阳脚步略有不稳的从一楼一间洗手间里出来,皱着眉有些烦躁的样子避开大堂里随着dj起舞的人群,走到覃骁旁边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指了指外面,貌似是在向他请辞。 但是覃骁拽住他手腕又把他拉到身边坐下,然后在音乐声中拔高了音量对老男人道:“华丰集团二少爷!周老板的弟弟!” 那个老男人对周世阳点点头,然后和他握手,后来他们说的话完全被音乐声淹没。 周世阳似乎被灌醉了,被覃骁搂着脖子不得脱身,就埋着头闭眼养神,尽力推脱着覃骁递过去的酒杯。 楚行云没料到会在这段视频里看到周世阳,并且周世阳的关系和覃骁貌似还挺熟络,更让他没想到的在后面,大约十分钟后,方雨出现了。 当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方雨被一个衣着性感的女人牵着手走到覃骁等人面前时,他心脏一沉,随后高高悬起,注视着方雨的眼睛里似乎冒出了火光。 背景音嘈杂,根本听不清里面的人在说什么,他把画面暂停,直截了当的郑西河:“这个女孩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郑西河抱着胳膊不以为然道:“挣钱呗,这些女孩儿哪个不是去挣钱的?” “谁把她带去的?” 郑西河指着方雨身边穿着性感短裙的高挑女孩儿:“她,第五夜的头牌。” “视频几号录制?” “八月二十五号。” 八月二十五号?在方雨失踪之前。 “她来干什么” 郑西河看他一眼,斜着唇角笑的有几分怪异:“还不明显吗?” 楚行云让视频继续播放,更加专注的观察覃骁和周世阳对方雨的态度。 覃骁貌似和方雨是熟人,他把方雨拉到身边坐下,然后搂着方雨的肩膀对那个老男人哈哈笑着说些什么,而周世阳一直埋着脑袋闭着眼,并没有注意到方雨。 “他们在说什么?” 楚行云目光阴沉的看着坐在老男人身边的方雨的背影,问道。 郑西河指着穿唐装的老男人,道:“这老东西喜欢年轻女孩儿,越年轻越好,覃骁就找来这个女孩儿陪他。” “你刚才说覃骁给他接风,他是什么人?” 终于说到了正题上,郑西河把视频一停,凑近了指着老男人的背影,说:“覃骁叫这个人‘教授’,我打听过,这个‘教授’是金三角来的,目前国内少数几个掌握xx4号海洛因提炼技术的人之一,是个练毒的。” 覃骁竟然和一个练毒的人搅合在一起,他想干嘛?自己开制毒工场? “覃家参与贩毒?” 楚行云出奇冷静的看着屏幕里的覃骁,冷冷的问道。 郑西河很轻蔑的笑了一下,说:“按覃厅长的势力,他要是想参与贩毒简直太容易了。我在他手下干了这么些年,虽然他不完全信任我,但是我拐弯抹角打听来的消息都指明他和毒品黑市常年勾结。他甚至有一个自己的队伍,绕开中间联络商,从这个‘教授’手中取货走海运走私船贩到海峡另一边。” 楚行云眼睛里的火渐渐熄了,随后迅速的凝结成冰,连手掌发的汗都散着丝丝凉意。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想抽根烟,但是却被郑西河阻止。 “我女朋友不喜欢烟味儿。” 楚行云抽出一根含在嘴里,却没点,用力握了握拳头,等身上的寒意褪去后,才说:“你现在在‘那里’身份是什么?”说着看他一眼,嘴唇挑出一个十分讥讽的笑容:“卧底?” 郑西河摆正态度道:“只要你信任我,我就是卧底。” 说实话,虽然楚行云很不想承认,他现在的确信任郑西河。郑西河已经涉了黑,即将一条道走到黑,他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拿出来和自己赌。名誉?自由?这些东西郑西河已经赔的干干净净,他如果想要钱,老老实实的伺候覃家人,他完全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财富。 “这个老头就是你的投名状?” 楚行云笑问。 “他直接参与覃家的地下黑市生意,是个很重要的角色,只要你们能找到他,就能从他身上切开一个口子。” “找到他?” 楚行云皱眉:“你不知道他在哪儿?” 郑西河面色忧虑,道:“他失踪了。” 楚行云霎时扭过头正视他,给了他从见面到现在第一个正眼:“说清楚。” 郑西河道:“覃骁给他接风后的第三天,他就失踪了,也就是八月二十八号。没有人知道他去了那里,直到现在覃骁都在找他。” 楚行云拧眉沉思片刻,又抬起头看着方雨,问:“这个女孩儿呢?她和覃骁还有周世阳又是什么关系?” 郑西河没有多言,而是又继续播放视频。 视频里,老男人貌似为了间接证明郑西河所言非虚,竟然从口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针、、管,怂恿且强迫着方雨注射。 方雨被他吓了一跳,挣开他远远的逃开,哆哆嗦嗦的躲在穿黑色短裙女孩儿的身后,再不敢往前。 老男人貌似被搅了兴致,对覃骁说了句什么,覃骁脸上登时不好看,于是好言好语的劝方雨,但是方雨绝不上前,他逐渐丧失耐心,随即点了两个男人把方雨按到沙发上,拿起针管就要往她手臂上注射。 方雨被压在沙发上疯狂的挣扎,哭喊,但是针头依旧扎进了她的手臂,就在覃骁即将把毒液推进她的身体里之前,一旁的周世阳忽然把覃骁从方雨身上掀了下去。 “她才几岁?!” 周世阳怒吼的声音压过了背景音,所以楚行云很清楚的听到了这句话。 随后,惊慌失措的方雨慌忙收拾好自己的书包,逃出了别墅。 周世阳貌似是害怕覃骁派人去追她,于是也紧随她出了别墅。 他们走后,现场一片混乱,闲杂人等纷纷退场,包括郑西河,于是画面到此为止。 “后来呢?” 楚行云问。 “后来周世阳就把这个女孩儿送走了。” 郑西河给他看这则视频的本意是为了引出练毒的‘教授’但是却意外的扯进一桩棘手的命案。 虽然事发在方雨失踪之前,不足以作为线索或者证据,但可以揭开一层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疑云。 如此按照八月二十五号方雨的遭遇来推测,她很有可能是在那一天第一次见到周世阳,因受其保护所以对他倾心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么后来周世阳如果约她外出,她也应该不会防备和拒绝。 如此一来,她和周世阳这条线就清楚了,现在仅存的一个疑点,周世阳为什么要对她下手? 楚行云看着定格在最后一幕的视频,隐隐感到八月二十五号这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些隐藏在暗处的风起云涌,就存在于郑西河偷录的‘此时此刻。’ 他直觉有什么重要的细节被自己忽略。 郑西河见他一直看着屏幕出神,等的有些不耐烦,他想和楚行云聊一聊练毒的教授,但是楚行云的注意力貌似全在那个女孩儿身上,他想掰一掰楚行云完全跑偏的注意力。 他刚准备出声时,忽见楚行云把视频拉回到三分之二处,然后又快进,快进了几秒又暂停,末了又把画面放大,把脸凑到屏幕跟前去看,恨不得钻进电脑里去似的。 他终于发现了视频中隐藏的细节。 方雨初来时把书包和随身的手机等一些小东西放在了桌子上,后来她受到惊吓匆忙离开的时候把手机和钥匙等物都收拾到了书包里,这 本没什么,但是如果不强加留心的话,难以看出原来放在桌子上的一只黑色手机在方雨离开后也不见了踪影。 也就是说方雨在别墅里,在处于无心之中,带走了不属于她的东西。 楚行云画面调到方雨出现之前,定格在可以清楚看到覃骁面前的桌子上的手机画面,然后把画面放大,问郑西河:“这是谁的手机?” 郑西河不假思索:“覃骁的。” 楚行云呼吸一窒,沉默片刻,又问:“你确定?” “确定,这个手机是他定制的,造价几万块美金。” 楚行云把堵在心口的一口燥气慢慢吐出去,双手交叉放在下颚,盯着画面中的那只黑色手机再次陷入沉思。 如果方雨带走的这只手机就是引火上身的罪魁祸首,那么手机的主人覃骁才是最有可能对方雨下手的人。做一个最大胆的猜测,如果覃骁的手机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有可能被一个高中女孩撞破,他会怎么办?楚行云还记得覃骁在周世阳命案现场的无情叫嚣,覃骁对他人的生命没有丝毫尊重,所以夺走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孩儿的生命对他来说并非不可能。 那么周世阳又在覃骁和方雨之间充当着什么关系?为什么接走方雨的不是覃骁而是周世阳?为什么所有的证据指向的都是周世阳而不是覃骁? 明明覃骁才最具有作案动机的人。 楚行云有些头疼的闭上眼,再次感到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被自己忽略了过去。 失踪的方雨,死去的周世阳,惊慌的覃骁,出现在蜀王宫的方军海夫妇—— 等一等。 楚行云乍然睁开双眼,眼神凛冽尖锐,寒气逼人。 出现在方雨卧室的那个贼—— 如果方军海没有说谎,如果那个贼真的是覃骁,那么他们找到的所有证据和线索都将付之东流。楚行云忽然想起覃骁在警察局狂妄无上的警方宣战:“你们玩不过我!” 是啊。 楚行云低垂着眼眸,目露寒星,唇角勾出一丝微弱的笑意,似是在自嘲。 他们的确被覃骁玩的团团转。 第104章 一级谋杀【28】 郑西河给出的人物‘教授’于八月二十八号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除此之外,郑西河还告诉了楚行云覃骁安排这位教授下榻的酒店。 白晶温泉大酒店。 一个代号,一个地址,虽说目标人物身份成迷,但是已有的两个线索已经足够让警方就此展开调查。 市局刑侦队正遭受前所未有的压力,楚行云给他们委派了超负荷的工作量,调动全部外勤成员四处奔走取证,一时之间警局内竟然空了,只剩下傅亦一人留守坐镇。 周渠良在接到杨开泰通知后的十分钟之内匆忙赶到市局,据说警方找到了目击证人和直接证据能够证明周世阳是涉嫌绑架方雨造成其失踪的罪魁祸首。 杨开泰在楼道里,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手里拿着被装在证物袋里手表。 他神色颓然,满面伤怀,眼神即无奈又悲切,事到如今也不知在生谁的气。 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周世阳真的和方雨的失踪有关,他一直心存侥幸,努力寻找证据来证明周世阳的清白。证明他的善良,证明他的洁身自好,证明接走方雨的人并不是他。 直到目击证人的证词,出示的证据,人证和物证把他顶着重重压力负隅顽抗的坚持一句击碎。告诉他,别固执了,周世阳并不善良,他是一个杀人犯,他死的并不无辜。 但是在见到蒋毅之前,他还在坚信,周世阳何其无辜。 现在他不得不面临现实,说服自己——没有人是无辜的,没有人。 楼道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技术队的警员不时经过,外勤队员全都被派除去干活了,追踪陆夏的追踪陆夏,寻找方雨的寻找方雨,搜查毒贩的搜查毒贩。楚行云把他们指挥的像年前大演习一样繁忙。 警局里难得的清静,清静的就像埋伏在暗夜中的黎明,永远也冲不出黑暗的曙光。天与地静置在一片黑暗之中,太阳忘记了升起。所有人都被围困在长夜当中,无论怎么寻找,怎么努力,都找不到出口。 杨开泰看着手里这只表,仿佛能把缓缓移动的秒针拨回到起点,那个他把这只表送给周世阳的晚上—— 周世阳脸上涌出的欣喜与感动依旧十分鲜活的存在于他的记忆当中,但是他那张生动鲜活的笑脸逐渐被蒙上一层浓重的血色,变成了一张没有神采,眼珠僵直,淌满鲜血,死不瞑目的脸。 周世阳的罪行让他感到绝望,这种看不到光的绝望感更让感他到窒息。他觉得自己经历了二十四年来最漫长的苦难,遭受了从警以来最惶惑不安的一段日子。周世阳被定罪对他来说是一场厄难,但是这场厄难迟迟不肯销声匿迹,不肯换来风雨之后的云开雨霁天光乍泄。 有罪的周世阳像一个诅咒一样盘踞在他心中为周世阳搭建的净土上,让他永永远远的被困在深渊中,失去了自由。 楼道里忽然响起男士皮鞋踏在地砖上发出的匆忙而沉重的声音。 杨开泰从地上站起来,垂着头紧握双拳,没有看走到他面前的周渠良。 “证据呢?” 周渠良因匆忙赶路,气息不稳的问道。 杨开泰把手里的证物袋举起来,哽咽着说:“对不起,周大哥。” 周渠良把那只手表接过去,拿在手里,有所不解般问道:“这只表,怎么会在这里?” “是他交给目击证人蒋毅,蒋毅可以证明九月一号那天晚上开着锐途接走方雨的人就是他,蒋毅的证词在——” “不可能!” 周渠良的低吼使杨开泰浑身一震,被惊醒了似的满脸茫然的抬起头看着他。 像是遭受了重创般,情绪极度的不稳定的周渠良脚下略有虚浮的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扶住墙壁,眼睛里浮现出迄今维持的最深度的悲伤与愤怒,他赤红的眼圈中包裹着如暴雨疯狂敲打海面般凌乱的泪光。 “这只表不是你送给世阳的吗?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戴在身上,从未离过身!直到前些天他把这只表弄丢了,把家里里里外外彻彻底底的翻了一遍找这只表都没有找到,他还拜托我从洛杉矶带回来一只一模一样的,他把这只表看的无比重要。你说,他怎么可能把表送给别人!” 杨开泰仿佛正在经历他眼中的那场暴雨,湍急的雨滴无情而嘈杂的砸在他身上,砸的他头脑中一阵恍惚,一阵清醒,浑身僵硬而冰冷,被冻僵了似的满面怔容。 忽然,他看到楚行云一手拿着墨镜,一手挂着外套,一脸疲惫的从楼下走上来。 他疯狂的朝楚行云跑过去,紧紧握住他的胳膊,语调哽咽悲伤的不成样子:“队长,周世阳绝对没有杀人,那只手表不可能是他交给蒋毅的,绝对有人陷害他,他是无辜的!” 楚行云并没有为他的坚决和悲伤所动容,分外沉静的目光静静的看着杨开泰,随后移向站在墙边的周渠良,了了一句话就驱走了他心中的风雨。 楚行云说:“那你就把覃骁带过来吧,我来验证你的猜想,究竟是不是真的。” 二十分钟后,覃骁被杨开泰带进市局地下车库。 车库里很安静,了了停着几辆没有出勤的警车,正当中停放的,就是周世阳的那辆蓝色锐途。 覃骁像一个巡视国土的王子般骄傲且自信的走在停车场甬道中,目不斜视的走向倚在一辆警车车头前,正在低头翻看文件的楚行云。 他神色淡然,安之若素的经过停放在正中间的蓝色锐途,视这个载过周世阳和方雨亡魂的见证者为无物。 “来了。” 楚行云像对老友寒暄般,抬起头冲他一笑,然后垂下眸子接着翻阅手中的资料,道:“稍等一会儿。” 覃骁微微皱起眉头,略有些不耐烦的站在他对面,周世阳的车头前:“如果你想问我和案情有关的问题,可以直接问我的律师。” 楚行云埋着头,沉沉的笑了一声,从胸膛里发出的笑声很短促也很敷衍,还未坠地就已经散了,留下使人无尽遐想的空间。 “别急。” 楚行云笑说:“这件事儿拖得有点久了,咱们都被困住无法脱身。今天把你叫过来,是想跟你有个了结。” 说着抬起头看着他问:“赶时间吗?” 覃骁秉持着强大的戒备看着他:“嗯。” “正好,我也赶时间,赶今天下午的飞机。” 楚行云状似随意的在停车场里看了一圈,然后从车头上站起身,朝那辆蓝色锐途走去:“既然咱们都赶时间,那就赶快开始吧。” 他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然后在车里向覃骁招招手,示意他上来。 覃骁犹豫了片刻,看着楚行云假惺惺的笑脸,难以捉摸他的用意。 楚行云见状,倾身过去打开驾驶座车门,笑道:“上来吧覃公子,这辆车上又没有鬼,你怕什么?” 不知是‘鬼’还是‘怕’这两个字眼哪一个刺激到了覃骁。 覃骁脸色一变,像是做出反击般拉开车门上了车。 楚行云的目光在他僵硬又冷酷的侧脸上停了几秒,然后收回来放在破损的挡风玻璃上,口吻平淡的像是在和朋友聊天:“我想听听你对周世阳这个人的印象。” 覃骁坐在驾驶座上,抱着胳膊冷淡道:“没什么印象,我和他不熟。” “不熟?那他为什么会约你在蜀王宫见面?” “不知道,我提前订房,到了时间赴约而已。至于他约我干什么,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吧?” 覃骁并不反驳他和周世阳事先约定见面的事实,而是将主动转于被动,将所有的解释权都推诿到死人身上。 楚行云甚至能想到他来警局之前他的律师是如何教导他这些话一字不落的记在脑子里,行驶着魔法般颠倒黑白的权力。 “你的律师很专业。” 楚行云如此夸赞道。 覃骁并不避讳,大大方方的接受他的赞美,笑道:“谢谢。” 楚行云垂下眼睛,把摊在腿上的资料翻开,一页页的走马灯似的翻看,似有所惋惜般叹道:“术业有专攻,这句话说得真是没错,像徐律师这种在专业领域登峰造极的刑辩大律师,缺乏天文常识也在情理之中。” 覃骁从他的话中听到了隐藏在平静的海面下暗暗叫嚣的洪水猛兽,不自觉的停直了腰背,全副武装一触即发的模样。 楚行云抛出一个诱饵,话题却在忽然之间调转矛头虚晃了一枪。 “九月一号上午八点钟,你乘坐飞机飞往巴厘岛,三号晚上才返回银江?” 覃骁分外仔细的听他说出的每个字,郑重且严肃道:“是。” 楚行云沉静的眸子朝他瞟了一眼,即松懈又随意道:“那么紧张干什么?你都拿出飞机票和酒店单据了,谁还能推翻你的证据?” 这状似无意的一句话正中覃骁的心口,使他更加如坐针毡,内心焦灼。 楚行云像是没有看到他额角渗出的汗,依旧不紧不慢的翻着摊在腿上的资料,自言自语般道:“入住酒店的时间是国内时间中午四点二十分,退房在三号下午六点。” 覃骁听着他念书似的娓娓道来,像是被他拿着烧红的慢刀子来回割身上的皮肉,脸上神色更加焦灼。 楚行云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在心里感叹高干子弟富家少爷就是没受过什么磨砺,当真经不起折腾。 忽然,他把文件合上,手指像是在弹钢琴般在文件封皮上跳跃数下,最后食指重重的在文件上一敲,道:“嗯?刚才说到哪儿了?” 覃骁脸上泛起青白之色,闻言咬牙瞪了他一眼:“如果楚队长没事的话,那我就——” “哦。” 楚行云一脸恍然状卷起手中的文件在额头上轻轻的敲了一下,笑说“想起来了,说到徐律师缺乏天文知识。” 覃骁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楚行云转头头,清凌凌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唇角一挑,不急不缓道:“我说,徐律师缺乏天文常识,不然的话他怎么会不知道暴雨天气对航班的影响呢?” 覃骁愣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惶急。 楚行云摸着下巴饶有兴味的打量着他,慢悠悠道:“九月一号早上八点飞巴厘岛的航班因为暴雨天气延误了一个小时二十分钟,也就是说你的航行时间最少需要八个小时,从努拉莱伊机场到酒店,你飞也得飞半个小时。那么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在下午四点二十分入住酒店?” 说着,楚行云拿出手机迅速点了几下,找出世界天气版图中的巴厘岛,然后把手机放在他面前:“看清楚了,九月一号,国内时间六点到九点二十分,巴厘岛暴雨。” 他的忽然逼近让覃骁下意识的贴紧椅背,两只眼睛仔细又迅速浏览了一遍网页页面,喉结艰涩的滚动了一下,舔了舔干燥的下唇,竭力保持着冷静道:“四点二十分登机住酒店的不是我,是我的朋友,只是用我的身份信息而已。” 楚行云好像轻而易举的被他说服了,恍然大悟状点了点头,替他解释道:“也就是说,你的航班延误,被滞留在机场一个半小时,你的朋友用你的身份信息帮你入住登记?” 覃骁深呼一口气,绝处逢生般忙点了点头。 不料,楚行云脸上笑容一敛,把手臂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以把他围困起来的姿势倾身逼近他,冷冷道:“但是九月一号八点飞巴厘岛的航班并没有延误,你为什么要说谎呢?” 覃骁猛地扭头正视他,眼中瞳孔乍然收缩,露出满面惊慌的凶相,恼怒的低吼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楚行云安之若素的笑了笑,再次把手机放在他面前:“看清楚了,这是去年的气象图,你搭乘的航班并没有被暴雨天气影响。也就是说,你的律师很专业,他没有留下丝毫漏洞。”说着,楚行云微微一笑:“你真应该相信他。” 覃骁怔住了,脑子里瞬间划过徐哲的脸,和走进警局之前徐哲告诫过他的话。徐哲告诉他,他们的证据很完美,警方找不到突破口一定会制造和他们的证据相悖的‘伪证’,他只需要坚守自己的口供,不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他们就能赢。 于是,覃骁迅速的调整心理状态,再次拿出了高权傍身的底气,虚白的脸上露出高傲且轻狂的笑容,对楚行云说:“那又怎么样?我记错了不可以吗?你也说了,我提供的证据很确凿,具有法律效应,你推不翻。” 楚行云目光沉沉的看着他的脸,忽然又拉开一个肤浅的笑:“别急,咱们现在按照你说谎的逻辑推一推,你为什么说谎?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天巴厘岛有没有下雨,航班有没有延误,或者说九月一号到三号你根本没有离开银江。但是你为什么要制造你离开银江的假象呢?你在制造不在场证明。什么不在场证明?很显而易见,方雨失踪案的不在场证明,那你为什么要制造方雨失踪案的不在场证明呢?因为你心虚,你担心警察迟早有一天会查到你的头上,你担心我们迟早会查出开着这辆车接走方雨的不是周世阳——” 楚行云再次倾身靠近他,以十分亲昵的姿势附在他耳旁,轻声笑道:“而是你。” 覃骁方才捡起的心理防线就这样滴水穿石般逐渐击垮,脸上浮现层起不穷的慌乱又焦躁的神色,咬牙顽抗道:“不是我,是周世阳!”楚行云恍若未闻般徐徐笑道:“是周世阳吗?我看未必,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找到监控录像可以证明车里的人是周世阳。连警察都无法确认的事,你怎么能够确定是周世阳?” “你们不是找到蒋毅了吗?他就是目击证人!” “哦?你说蒋毅?空口无凭,他也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车里的人是周世阳。” “你是在包庇周世阳!蒋毅明明给了你们物证!那只手表就是证据!” 楚行云眼神一冷,笑了:“我们找到蒋毅并且取得物证的消息到现在只有我的副队和一个队员知道,你的消息也太灵通了吧,覃公子。” “总之这件事跟我无关,方雨的死跟我没有关系!” 楚行云脸色一僵,几乎是咬着牙说:“方雨死了?” “死了又怎么样?是周世阳杀的!” “你确定你没有开着这辆车在九月一号接走方雨?” “没有!我没开过这辆车!” 楚行云不再多言,忽然打开车门下了车,然后径直绕到车头前,撩开外套下摆抽出别在后腰的手枪—— 在覃骁面无人色的注视下,楚行云身姿笔挺的站在车头前,双手托枪呈标准的打靶姿势站立,右臂和枪管呈一条笔直的直线,微微侧头瞄准了驾驶座的覃骁。 覃骁被恐惧撑到极致的双眼中迸射决眦的恐慌,他看到楚行云举起的右臂和他笔直的身躯形成一个完美的九十度夹角,微微向右偏头瞄准了自己。他凝黑的眼神充满杀气,仿佛瞄准的只是个靶子,随时有可能扣动扳机—— 忽然,楚行云的右手食指轻轻的搭在扳机上,极轻的扯了扯唇角,道:“砰——” 覃骁仿佛被他枪口中虚射出的子弹直面迎击,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凉透,在被子弹射穿心脏之前,他迅速而敏捷的把车窗放下来从外面打开车门,连滚带爬的逃了出来。 他从车里爬出来,仰倒在地上,四肢虚软浑身打颤,眼睁睁的看着楚行云收起枪朝他走过去,想要逃,但是浑身使不上一点力气。 楚行云把枪别回枪套里,单膝点地蹲在他身边,轻轻的拂去染到他肩膀衬衫上的灰尘,看着他面无人色惊慌失措的脸,不紧不慢的笑了笑,道:“我们向周渠良求证过,周世阳的这辆车出厂就有问题,驾驶座车门只能从外面打开。既然你没有开过这辆车,那你怎么知道这辆车的车门是从外面打开的呢?你在说谎啊,你说你没有开过这辆车,没有接走方雨,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没有蓄意诬陷周世阳?但是你露出了马脚,你的所作所为告诉我,是你开着这辆车接走方雨,是你杀了方雨,还企图嫁祸给周世阳,你并不无辜,周世阳才是那个无辜的人。” 没错,周世阳才是那个无辜的人。 “你没有证据!” 覃骁扯着嘶哑的喉咙吼道:“这都是你的推测,我开过周世阳的车又怎么样?你根本没有证据证明是我接走了方雨!” 楚行云陡然发狠的揪住他的衬衫领口,欺身逼近他的脸,漆黑的双眼像是蓄满火星子的枪口般再次对准了他的眼睛,嘴唇嗜着一丝狰狞的笑意:“你忘了蒋毅。” 覃骁一怔,额上冷汗如豆点滚下。 楚行云揪着他的领子,冷笑着一字一句道:“你只是想利用蒋毅将周世阳的罪名坐实,还没来得及把他灭口吧?很不幸,我的人已经把他保护起来了,蒋毅亲眼目睹你从周世阳的车上下来,他可是你留给我的目击证人。” 说完,楚行云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两下,笑道:“你玩完了,覃公子。” 第105章 一级谋杀【29】 南方的小镇刚落了一场雨,秋天的雨水湿冷且连绵,此时的间隙是为了重现的雨幕做铺垫,空气中漫着一层沉甸甸的水汽,伸手一在空气中一挥,就能掬一捧湿润的水雾。 记忆中的房屋已经被推翻了,这条街道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家户户的小院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市镇高楼,医院,广场,和层起的商铺。这些现代化气息浓厚的建筑矗立在土地的根基之上,牢牢扎根。仿佛它们已经在此存在了许久,久到无从追忆。似乎这片江南雨幕中充满绿意水乡的柔情的小城镇从未经历过闭塞,落后的那些日子。 时光就像一场飓风,推墙倒桓,瓴掀破瓦。风声呜咽且强悍的卷走一切曾经流过血埋过尸的土地,在土壤中洒下一把和平的种子,悉心培育着种子破土发芽,在飞速流逝的时光中疯狂生长,长成一片围城的大树,树下的浓阴就是栖息魔物的心影。 城里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进不来。 那些伴他如影随行生生不息的厄难般的回忆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时间抛弃,遗忘在落满尘埃,生满苔藓的角落。像一个受了伤,抑或年限将至濒临垂死的老兽一样匍匐在没有光明的角落里,苟延残喘着,等待世界把它遗忘,等待它的尸骨化成灰,飘散在改天换地的飓风中。就好像这个世界它从来没过,从没给任何人带来过无法弥补不可挽回的伤痛和苦难。 ‘他’就这么轻易的被遗忘,被原谅了。 或许没有人原谅‘他’,但是无人追究‘他’,无人记得‘他’,但这就是对罪恶的宽恕,对受害者苦难的延续。 那座小院,现在已经盖成了一座医院的小院,曾经囚禁他一年多的小院。虽然外貌已毁,根基塌陷,但是在他心里,已经化成根系腐烂的沼泽。 贺丞立在迷沱阴雨中,打着一把黑色的伞,雨雾打湿他的镜片,使他的眼神看起来迷蒙,又冰冷。 院子对面的小公园被建成一座广场,广场中依然有为孩子设置的跷跷板和秋千架,只是当年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陪他度过一整个四季轮回的小女孩已经寻不见了,就像那个人一样,似乎从未出现过。 他用了将近两天的时间和这片沼泽独处,他站在岸边,望着遥不可见的彼岸,一次次想起十几年前那个少年迎着暗夜,孤独又绝望的呐喊,永远也等不到天亮,望不见曙光—— 直到重新踏在这片土地上,他才发现自己一直游弋在万丈深渊里,徘徊在汪洋大海中,日复一日的等待救援,从未真正自由过。 小雨延绵又匆忙,从两天前一直下到今天,貌似短暂的间歇后将破空倾盆。 贺丞收起伞,拦住恰好驶到他身边的出租车。 “去哪儿?”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那个穿着样貌都不俗的年轻男人。 贺丞双手撑着伞柄,像拄着一根拐杖似的放在身前,看着窗外迷沱小雨中的江南街景,道:“松山福利院。” 绿林绵延的郊外,福利院大门口,贺丞从出租车上下来,仰头看了一眼竖在雨中的福利的门牌,没有撑开手里的伞,穿过大门走在被雨水打湿的甬道上,朝甬道尽头的教学楼走过去。 福利院院长从看门老头处得知他到了,于是领着两三位得闲的老师等在教学楼门口,见他走到门首下,便走下台阶迎了他几步,热情的拉住他的手:“楚先生来了,快到里面避雨,里面避雨。” 这位来历神秘的楚先生前两天给他们捐了一笔能把福利院规模翻两番的钱,也是建院到现在接受的来自社会爱心人士最感慨的一笔基金,所以院长待他很是热情。 贺丞把自己裹着寒气的手掌从他热烘烘的掌心里抽出来,礼貌的笑了笑,问道:“陈老师在哪里?” 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把他领到一楼走廊尽头的一间教室外,随后就离开了。 此时正是孩子们吃完午饭的午休时间,所以周遭的教室里都很安静,恍若无人。 贺丞站在美术室门外,先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了一眼,看到摆满画架,空旷宽大的教室里只有一位年近半百的女老师,女老师穿着一件染满七彩颜料的围裙,正坐在地上收拾孩子们的颜料。 听到教室门吱呀一声轻响,她抬起头朝门口看去,便笑开了:“手里拿着伞,衣服怎么还是被打湿了?” 她其实年纪尚轻,不到五十岁的年纪,身材还纤细匀称,可以看出在用心保养,只不过廉价的化妆品抚不平她脖子和额头唇角的细纹,时光冲淡她身上的鲜活灵动的青春气息,只留下淡淡的一层藏在眼角。 从她清淡雅致,暗怀忧戚的气质中可以看出她的生活拮据且孤独,但从她明媚又忧戚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在充满困苦的生活中竭力挣扎努力度日,身上充满了忧伤与感怀的气息。 贺丞关上门,拿着伞朝她走过去,然后把伞倒竖在墙边,笑道:“我来归还您的伞。” 陈静往窗外淅沥不停的雨天看了一眼,像一位慈母般嗔笑道:“你把伞还给我,待会儿你又怎么走呢?” 贺丞扑落站在西装外套上,持久不化的雨滴,轻声道:“下了好几天,这场雨也该停了。” “那也得等到明天了。” 陈静把掉在鼻尖的老花镜戴好,低下头继续整理散乱的颜料。 贺丞解开西装外套,在她身边蹲下,帮她把盖好盖子的颜料规整到盒子里,双手每每与她苍白枯瘦的指尖擦肩而过。 “你不是本地人吧?” 她问道。 贺丞稍一沉默,道:“不是,我来看一位朋友。” “你有善心,年纪轻轻的,能捐出这么大一笔钱还不留名,很少见了。” 贺丞弯起唇角,不置可否的和她寒暄:“是吗。” 陈静点点头,扬手在室外东面指了一下:“他们打算用你的钱再建一座宿舍,现在孩子们住的太挤了。” “我给院长留了联系方式,以后有困难也可以找我。” 陈静抬起一双似阳光明媚,也似春水忧伤的眼睛看着他,诧异又温柔的笑道:“那你就积了大功德了。” 贺丞垂眸拧着一盒颜料,淡淡的问道:“您信佛?” “信。” 陈静道:“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像你,肯定有善报。” 贺丞沉默着把最后一盒颜料放进颜料盒,用力搓了搓染满色彩的指腹,弯着唇角道:“或许吧。” 说完站起身,然后向她伸出手:“我送您回去。” 贺丞撑着伞和陈静走出福利院,打了一辆出租车开到小城的一片住宅区,这里多半住着房屋拆迁后政府安置住房的一些养老的人群,年轻人大多嫌这里偏僻安静,不愿住这里。 陈静下车时贺丞执意把伞还给了她。 “你还去福利院吗?” 陈静忽然在车门关闭的前一刻问他。 贺丞面色平和的看着她,无声的向她询问。 陈静笑道:“我想送你一串佛珠,开过光的,可以保平安。” 贺丞默了一默,埋在心口的一口热气缓缓的纾解了,流向四肢百骸的途中却逐渐冷却。 “我们会再见面的。” 他说。 出租车司机按照他说的地址开往一家旅馆,贺丞在车外的后视镜里看到,撑着一把黑伞的女人站在路边目送了他很久。 回到旅馆,贺丞走到前台交代前台姑娘帮他采买一些日常的洗漱用品,这里提供的一次性用品他当真有些用不惯。 前台姑娘用笔一一记下了,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又忽然叫住他。 “等一等贺先生。” 女孩儿朝他背后扬了扬下巴,道:“有人找您。” 贺丞回过身,就见身后离他两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身姿轩昂的男人。 男人戴着一副漆黑无光的墨镜,穿着一件黑色低领t恤,一件落了雨的夹克衫,一条裤脚发皱溅满泥水的休闲裤。运动鞋鞋帮上也是被雨水和污泥染了齐腰深,可见此人赶路赶的有多狼狈。 贺丞一怔,随后喜上眉梢,忍不住走近他:“你怎么——” 楚行云摘掉墨镜,露出一双色泽浓黑,不见丝毫光亮的眼睛,二话不说的抬起胳膊朝他的脸甩了下去—— 贺丞在看到他朝自己抬起胳膊时就住了嘴,老老实实的待在原地,等着他的巴掌落下来,但是楚行云卷着烈风的那只手停在他脸侧,迟迟没有落下去。 楚行云面色深沉的像一块生铁,眼睛里往外蹿着噼里啪啦的火星子,死死咬着后槽牙,下颚不断的抽动。 忽然,他把举起的右手握成拳,朝着空气狠狠摆了一道,拽住贺丞的手腕把他推进电梯。 贺丞定的房间在三楼,狭小封闭的轿壁很快升到三楼,贺丞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句话,就被他带到307房门前。 “开门。” 楚行云说。 贺丞拿出门卡打开房门,楚行云先他一步进了房,走到窗前把房间里每扇窗户都关上,随后又拉上了窗帘。 室内霎时陷入一片阴暗之中。贺丞站在客厅,脱掉西装外套随手扔在了沙发背上,看着他疑神疑鬼的把套间转了一遍, 从卫生间里出来,楚行云拿着墨镜回到他面前,脸色比讨债索命的恶鬼好看不了多少,把贺丞看的心里发虚。 他想起刚才楚行云方才在旅馆大堂还想冲自己动手,此时不禁开始担心楚行云如果真跟他动起手,他能挡几招。 楚行云阴着脸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把他往后狠狠推了一把。 贺丞往后踉跄几步,退进卧室。 “我跟你说什么?” 楚行云朝他跟过去,不依不饶的把他往后推,满面冰霜道:“我让你待在机场,我过去接你,结果呢你当我放屁?!” 最后一句话,他压着嗓子吼出来。 贺丞退到床尾无路可退,偏偏楚行云又在他胸前推了一把,当即失去重心跌坐在床上,双手撑在床铺上仰头看着他, 楚行云揪住他的衬衫领子,抬腿上了床跨坐在他身上,低下头几乎和他额头相抵,咬牙切齿道:“你真以为我不敢跟你动手是不是?我他妈弄死你信吗?!” 贺丞看着他的眼睛,感觉像被漆黑的枪口瞄准,枪口里压着沉甸甸的火星子和子弹,似乎当真会随时夺走他的性命。 但是他却一点都不想躲,就算楚行云真的用枪口抵着他,他也会迎上去,把性命交给他。 “好啊。” 贺丞笑了笑,说:“那你弄死我吧。” 楚行云目光一沉,忽然用力把他按倒在床上,弯下腰逼至他面前,斜着唇角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敢?” 贺丞抬起手扶在他的腰上,迎着他眼中已经开始灼烧的两团火,轻笑了一声:“你敢,但是你不会。” “我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说过,你会保护我,而且——” 贺丞的手掌缓缓移到他的肩背,忽然用力把他往下一压,附在他送到自己嘴边的耳畔,翘着唇角道:“你不是爱我么?” 楚行云稍稍转头,躲开他移至自己唇边的嘴唇,冷笑着反问:“我爱你吗?” 贺丞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目光顿冷,唇角笑意迅速抚平,看着他的眼睛音调沉沉的问:“你不爱我?” 被他这么一盯,楚行云眼中决眦的凶意和怒火,急速的褪去,只留下一层无奈:“你他妈既然知道我爱你,你还这么干?!” 贺丞眼神一颤,眼中似冰雪消融般迅速回暖,抬起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呵,就没想过我?” “时间太紧,没来得及。” 楚行云骂了一句放屁,然后把他的胳膊拨开,直起腰,垂眸盯紧了他,用力捏住他的下巴向上一抬,满脸冷肃道:“我警告你贺丞,从现在开始,你的一举一动都要听我的。如果你不想听我的,那我现在就滚蛋,你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儿找那该死的真相,爱怎么找怎么找,我他妈再管你就是犯贱,听清楚了吗” 贺丞想笑,但是下颚被他紧紧钳制住,想露出一点表情都难,只好道:“清楚。” 楚行云啧了一声,皱起眉不耐烦道:“表态。” “我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这可是你说的,如果你再背着我单独行动——”说着,他尾音一压,语气阴狠道:“我真弄死你。” 贺丞眼睛里泛起笑意,似乎楚行云不是在用他的生命作威胁,而是在诉说什么甜言蜜语。 楚行云被他酷似小满做错事卧在他脚背上求饶服软的眼神看的逐渐没了脾气,心里火气一卸,抄起枕头用力砸到他身上,咬牙道:“真想给你带上手铐把你锁起来,藏在地窖里养个一二百年!” 贺丞睁着眼睛有些出神,貌似在认真思考他这句话的可行性,忽见他下了床整理着衣服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 贺丞连忙追上去,堵在门口问。 “这次我出来老杨差点拿刀去机场截我,我最多只有两天时间,必须速战速决,来之前我已经和这边警局打好招呼了,让他们帮我找当年那个女孩儿的母亲。” 说完,楚行云想把他推开,岂料贺丞堵在门口一动不动。 眼看他不耐烦的皱起眉,一副想骂人的上火相,贺丞忙道:“你是说陈静?” 楚行云眸光一定,看着他:“你知道?” 贺丞道:“那你不用去警局了,我知道她住在哪里。” “你找过她?” “嗯。” “问出什么了?” 贺丞稍一沉默,反问:“你想问她什么?” 楚行云打量他片刻,轻声道:“陈雨南,袁平义。” 陈雨南是陈静的女儿,是受害者,而袁平义是凶手,是加害者。楚行云这次为了这两个人来找受害者家属,无异是向陈静施加不亚于当年的痛苦。 其实走访受害者家属,尤其是陈年旧案的受害者家属对警察来说是比招待前来认尸的家属更阉心的事,旧话重提相当于把时间愈合的疤痕再次撕破,露出血淋淋的伤痛和回忆。所以楚行云不想带他去,更不想让他体会到那种明明无罪,却深感负累,满怀歉疚的心情。 贺丞很平静,纯净透彻的目光里一丝波澜都没有,对他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楚行云忍不住挑他的语病:“为什么要等到明天?”说着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现在才下午四点钟。” 贺丞手伸到背后,将卧室门落锁,然后往前走了一步贴在他面前,搂住他的腰低下头道:“因为你现在出不去了。” 楚行云被他这热烘烘的眼神一看,身上也有些燥热,但还是顽强想要把他的胳膊从腰上掰开:“别闹,我都说了时间很紧。” 贺丞搂着他的腰不肯撒手,埋头在他颈窝,狗啃骨头似的来回舔咬,气息沉沉道:“外面下这么大雨,你怎么出去。” 老天为了验证他所言非虚似的,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闪电割开阴沉的天幕,一场倾盆大雨兜头落下,敲击的大地都在颤动。 这场雨来的有些突然,楚行云看着窗外断了弦似的嘈杂雨幕,一时有些出神。脖子忽然被贺丞用力咬了一口,让他忍不住微微皱眉,仰起头低低的闷哼了一声。 贺丞的嘴唇在他唇边来回游移,蜻蜓点水欲拒还迎般落下几个深浅不一的吻,气息粗重暗哑道:“我想你,你不在的这几天,我每分每秒都在想你。” 楚行云心口一热,心神俱灭,抬手勾着他的脖子主动吻住他的嘴唇—— 第106章 一级谋杀【30】 这场大雨一直下到凌晨两点,中间歇了一会儿,后半夜三点钟又开始下,下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才彻底的偃旗息鼓。 第二天,晨光大作,云开雨霁,空气湿润,阳光澄澈,入了秋的江南小城又添了几分凉意。 贺丞比他起的更早一些,到旅馆隔壁的一家男装店买了一身衣服,买回来进了浴室换好,走出来给楚行云一看,立马把楚行云的瞌睡虫赶跑了。 他穿着一件薄薄的浅灰色针织毛衣,剪裁宽松又随身,款式简简单单。唯一的亮点就是领子开成了一字领,露出些许肩膀。一条裤管修长笔挺的黑色休闲裤,脚上还是原来的运动款皮鞋。 其实都是很简单的秋装基本款,但是穿在他身上就说不出的好看,地摊货也能给他穿成大牌定制的感觉,或许是他动辄总是西装革履不穿私服的原因,总之此时的贺丞让他眼前一亮,迟迟挪不开目光。 贺丞戴上眼镜,走到床边坐下,在他唇角亲了一下,笑着问:“好看?” 楚行云光着膀子靠在床头抽烟,腰上仅搭了一条薄被,闻言狠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悠悠的把白雾吐在他脸上,翘着唇角道:“好看,好看的我想活剥了你。” 贺丞偏偏凑上前,低声笑:“来啊,我让你剥。” 楚行云咬着牙在他下颚狠狠捏了一把:“你他妈是个妖精。” 说完从地上捡起裤子塞到被子里穿好,然后掀开被子下了床。 昨天送陈静回家,贺丞沿途把路线记了下来,坐上楚行云租的车,不到二十分钟就赶到了陈静入住的小区。 下车之前,楚行云做最后一次努力,问他:“你确定跟我一起去?” 贺丞打开车门,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楚行云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下了车紧走几步追上已经穿过马路的贺丞。 在小区门口卖早餐的铺前稍作打听,就知道陈静住在几单元几号房。 贺丞本就打算今天登门,前两天他就打听过了,陈静每周三,也就是今天休息。 501门前,楚行云按响了装在防盗门上的门铃,里面很快传出女性温柔的嗓音:“谁?” 楚行云先沉了一口气,然后道:“警察。” 陈静把房门拉开一条缝,目光绕过楚行云,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贺丞,惊讶道:“小楚?” 楚行云:…… 贺丞上前一步,道:“我们找您有点事。” “稍等一会儿。” 趁陈静关门的间隙,楚行云似笑非笑的看着贺丞:“小楚?你什么时候冠夫姓了?” 贺丞已然没有心情跟他斗嘴,面色沉重的看着紧闭的房门。 大约一分钟后,陈静再次把门打开:“进来吧。” 楚行云和贺丞在一方小小的客厅里坐下,陈静回卧室拿出一个小木盒,坐在了贺丞身边,态度十分亲切道:“你们年轻人可能不爱戴这个,但是这串佛珠能祛灾纳福,很灵验的,你收好。” 说着把木盒塞到贺丞手里。 贺丞接过去捏在手里,低声道:“谢谢。” 陈静慈爱的拍拍他的手背,又看向楚行云:“你刚才说,你是警察?” 楚行云迅速进入角色,摆出一张面无表情一丝不苟的脸,道;“是,我今天来是为了您女儿,陈雨南的事。” 当他说出陈雨南这三个字的时候,陈静脸上慈爱又温柔的笑容迅速的跌宕,露出一张哀伤又忿恨的母狼般的面孔,如视仇敌般看着楚行云,眼睛里凝结一层剧烈颤抖的泪光,如艳阳晴天忽然迎来了凛冽寒冬。 “你想干什么?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又想干什么?!” 他料想到陈静的情绪肯定不稳定,但是没想到她如此激动。 楚行云还来不及安抚她,先担忧的看了一眼贺丞。 贺丞低着头,目光落在装载佛珠的木盒上,静如止水。 楚行云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很残忍,很后悔没用执意把贺丞留在旅馆,但是后悔已经晚了,无论前方是荆棘还是沼泽,他们都必须硬着头皮往前闯。 “抱歉,我们——” “小南已经死了!你们为什么又要说起她?!” 陈静像是被寒风吹袭般,裹紧了身上的针织衫,蜷缩在沙发角落瑟瑟发抖。 贺丞沉默着把木盒放在茶几上,拿起水壶倒了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抿了抿干涩的下唇,刚想说点什么,手被楚行云轻轻的拉了一下,于是又噤了声。楚行云尽量把语气放的舒缓轻柔:“阿姨,陈雨南的事,我很遗憾,我——” “不用你遗憾!” 陈静跳起来,紧紧抱着自己枯瘦的身体,脸上布满裂纹般深深的褶皱,使她看起来瞬间苍老了十几岁,她哭泣着说:“不用你遗憾,也不需要你吊唁,请你离开我家吧,以后别再来了。” 贺丞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撑着膝盖有些艰难的站起身,往日总是宽阔笔直的脊背此刻怎么也无法抻直的样子,道:“阿姨,我们得到消息,当年带走您女儿的人可能还活着,所以我们需要你配合我们,辨认当年被处死的嫌疑人,是不是您见过的凶手。” 陈静怔愣了一下:“你们?你也是警察?” 贺丞像是被一块巨石压弯了脊背,再次深深的低下头,弯下腰。像一个忏悔的日本人一样,为陈雨南的死亡忏悔,为自己的幸存忏悔。 “我是当年被关在您隔壁,警察救出来的那个孩子。” 听到这句话,楚行云心里遭铁鞭抽打一般剧痛无比,疼的他面色发白,浑身颤抖。他不忍去看陈静的脸,更不忍去看贺丞的脸。他只能陪着贺丞,向这位此时此刻正在受难,正在再次经受灾祸的母亲弯下腰,致以微不足道的歉意。 陈静石化了似的怔愣许久,然后忽然朝贺丞扑过去。 贺丞以为会迎来她的拳打脚踢,但是她却拿起茶几上的木盒,把佛珠从盒子里取出来,双手用力一扯,几十颗佛珠像是落雨般撒了一地—— 贺丞眼前一阵恍惚,目光随着在地上弹跳的佛珠不断的颤动。 陈静裹紧衣衫,像是躲避洪水猛兽般逃回了卧室。 “对不起,我们只是想看看陈雨南的照片!” 楚行云的声音在她关门的一瞬间追了进去,回应他的是呼嗵一记关门声。 在客厅里等待的这一个多小时,是他们经历过的最难熬的时刻。 贺丞蹲在地上寻找四散的佛珠,整个过程楚行云没有参与,而是站在旁边静静的看着,只是偶尔帮他抬起沙发或桌角。 大约半个小时后,贺丞停止寻找,把佛珠放入木盒里。 “齐了吗?” 楚行云蹲在他面前,看着他一颗颗的摆放佛珠,问道。 “齐了,二十三颗。” 楚行云看着他的脸,见他脸色白的有几分不正常,额头上正源源不断的滚落虚汗,忽然感到无比的心疼,同时也无比的庆幸,庆幸自己及时赶到,没有让贺丞独自承受这诛心的一劫,不过他更希望此时此刻身处这间房子的只有他一个人。 “你别想太多。” 楚行云伸手擦掉他脸上的冷汗,柔声道:“你也是受害者,当时的情况容不得你做出选择。” 贺丞好像听进去了,好像没听进去,只微乎其微的笑了笑,好像是在反过来安慰他。 楚行云握住他的肩膀,决定向他下一剂猛药,迫使他抬起头看着自己,咬了咬牙狠下心道:“就像当年你和贺瀛,我只能带走一个,我也没有选择。” 贺丞散乱的目光逐渐回拢,最终定格在他脸上,呓语般问道:“你也没有选择?” 楚行云双膝着地跪在地板上,抓着他的肩膀,像是回到了他收到白熊的那个午后,向他宣誓般道:“如果我有选择,我怎么可能会丢下你不管?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自己留下,换你离开。” “那个时候,你也想带我走,也想救我?” “我发誓,我从没想过抛弃你,我想回去叫人来救你,但是我晚了一步,当我回到那个废弃的修车厂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 楚行云眼前一片模糊,一阵天旋地转,怕抓不住他似的,用力的似乎要把他的肩骨抓碎。 “你恨我吗?” 他问。 贺丞怔然看他许久,觉得好笑般摇头轻笑:“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恨你,其实并不是,即使在被囚禁的那一年里,我也没有恨过你,我只是很想你,每天都在想你,盼着你能找到我。后来——我生你的气,并不是因为你当初没有选择我,而是你离开银江,离开我,去其他的城市上学。我不单单是在生你的气,也是在生自己的气,我觉得是我把你逼走了,所以我不敢联系你,只等着你回来找我。但是我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在你回来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我一点都不恨你,也不再生你的气,比起恨,我更想爱你。” 楚行云唇角泛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抚摸着他的脸说:“如果我说,其实我离开银江后一直都在惦记你,也是为了你才千方百计从首都调回来,你信吗” 贺丞不假思索:“信。” “真的不恨我吗?” 贺丞摇头。 楚行云像是有所释然般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又严肃道:“既然你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上都没有恨我,那么还有谁,能够以什么立场,去恨你?” 说着,他把贺丞的肩膀抓的更紧,像是强势的向他灌输自己的思想般,一字一句无比用力道:“你也是受害者,没有任何人,可以站在任何立场去恨你,谁都不可以。” 第107章 一级谋杀【31】 楚行云像是有所释然般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又严肃道:“既然你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上都没有恨我,那么还有谁,能够以什么立场,去恨你?” 说着,他把贺丞的肩膀抓的更紧,像是强势的向他灌输自己的思想般,一字一句无比用力道:“你也是受害者,没有任何人,可以站在任何立场去恨你,谁都不可以。” 贺丞像是接受了他的劝解,又像是完全没听到他在说什么,眼睛里一阵清醒,一阵茫然,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但是她恨我。” 楚行云看着他,目光坚毅,充满力量,以不容置喙不容反驳的口吻道:“她并不是恨你,她恨得是袁平义。你可以同情她,可以同情她的遭遇,也可以向她道歉,但是你必须清楚,你没有犯任何错,陈雨南的死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在不幸之中,比她幸运一些。” 你只是比她幸运一些…… 此时窗外的太阳已经移至正空,阳光洒在空气中,经空气中残存的水汽在天边一隅折射出一条很淡的彩虹,淡的几乎透明,像海面上的蜃楼幻象,只在不经意间可以瞥见,仔细一看,就没了。 贺丞地上站起来,像是摆脱了肩膀上的重担似的,在阳光普照中,再次挺直了腰背,站的笔直,看着天边那抹极淡的彩虹轻声道:“你说的对,我很幸运。” 幸和不幸都是相对而言,或许他很不幸,但是和逝者相比,他很幸运。 卧室门忽然响了,随后传来蹒跚而沉重的脚步声。 陈静怀中抱着一本相册,双眼僵直且无神的盯着地板,像是走在黑暗中的盲人一样缓慢的移步到客厅。 “看过小南的照片,你们就能走了吗?” 楚行云拼尽最后一丝残存的侥幸,请求道:“我还需要问您几个问题。” 陈静的目光涌动一番,唇角来回蠕动,像是在心中思考过一场,和自己拉扯过一回,才说:“我虽然不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的一切都在当年跟警察说清楚了,你们警察说可以帮我找回小南,结果呢?小南在哪里?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事我都已经忘光了,现在你们又要问我问题。为了什么?找回小南吗?够了,警察先生,我不信任你们了,我拿出相册配合你们只是因为你是官,而我是民,我不想和你们有过多的牵扯,只希望你们尽快离开我的家。” 经过时光淘洗后,她遭受的厄运,扎根在脑海里的痛苦的回忆化成一种很醇厚的哀怨,阴云一般的氛围笼罩在她身上,将她围困在始终在下雨的围墙内。 陈静忽然抬起头,一双哀怨忧伤的眼睛看向贺丞,嘴角颤抖着拉开一抹凄苦的笑容,说:“原来小南换出来的那个孩子,就是你啊。” 楚行云快步走到她面前,双手接过她手里的相册,道:“既然您不想接受警方的问话,那我们很快就离开。” 陈静也不愿看到贺丞,留下相册回到了卧室。 陈雨南出生自单亲家庭,她的情况比较特殊,由母亲怀胎六月回到老家,在陈静父母的照料下降生。至于陈雨南的父亲,陈静从没向任何人提起过,只有当陈雨南出生后上户口遇到了麻烦,居民委出示的证明上有了了几言记载。 就像每个女孩儿初入社会总会造负心的男人哄骗一样,陈静在大专毕业后和男友同居。同居一段时间后很快就怀孕了,她想把孩子生下来,但是男方不想负责任,于是在一个晚上收拾行囊奔赴繁华的一线城市了,留给陈静半年未结的房租和散落了一地的锅碗瓢盆。 同年六月,陈静将近临盆之时怀着陈雨南回到故乡,也就是他们此时身处的江南小镇。 封皮残损的相册里有很多陈雨南的童年照,从降生到百天,再到每一年的生日,都有照片留存,只是每张照片里陪伴她的只有陈静,抑或两位外公外婆。 如果陈雨南还活着的话,应该像极了她母亲年轻时的样子。 陈静年轻时很漂亮,虽不是光彩夺人的明艳长相,但是她气质温柔。照片上的她内敛又可亲,活泼又端庄。陈雨南小小年纪,就已处落母亲的形貌。 其中一张照片摄于一个明艳的午后,陈雨南坐在秋千上随微风摇晃,裙角一只彩色丝线绣成的蝴蝶振翅欲飞。 楚行云看着照片里扎着两只圆髻,在阳光下笑的一脸灿烂的小女孩,低声问:“是她吗?” 贺丞也在看着她,目光平静又深沉,仿佛穿过了时空的阻隔,回到拍摄这张照片的镜头前,看到她那张没有泛黄也没有被定格的笑脸。 他辨认了许久,直到眼前这张脸和记忆中的小女孩儿重叠,才慎重道:“是。” 楚行云没有让她过多的停留在贺丞眼前,很快就往后翻了过去。 其实看陈云南的照片大可不必,甚至对于探索案情没有丝毫帮助,但是无论是贺丞还是他,都不能对这个枉死的小女孩儿报以忽视。 回到案发地,他们走在揭露真相的途中,心里必须装载她的样貌,既是对亡者的悼念,也是对自己良心的抚慰。 陈雨南残留的影像截止她八岁那年,楚行云翻完相册,做了一番心理准备和思想斗争,起身往陈静藏身的卧室去了。 贺丞留在原地,再次打开了被他合上的相册,从第一张相片往后翻看,听到了卧室中,楚行云刻意压低的声音,和陈静像闷在棉被里似的抽泣声。 相册只用了半本,里面几乎全是陈雨南的照片,只间接不时的出现陈静游览古胜名迹和在学校时的影像。而自从陈雨南消失后相册就没有更新过,就停在了陈雨南八岁生日照的那一页。 贺丞不知不觉的翻了两遍,翻过最后一页,恍若不觉般继续往后翻,看到了相册空白的夹层里偶有破损,那应该是来回放取照片留下的痕迹—— “什么袁平义?我不知道!不要再跟我提起这个人!” 卧室里传出推箱倒柜的声音。 贺丞从沙发上站起身,看着楚行云满面沉郁的从卧室回到客厅。 “她怎么样?” 贺丞怕惊扰了谁似的,低声问。 楚行云闭了闭眼,然后抬起略显无奈的眸子看他片刻,忽然摇头笑了笑,握住他的手往门口走去:“我们走。” 出了小区,楚行云在街边的小摊上随便买了两份煎饼,把一直在走神的贺丞带到车上,递给他一份煎饼。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别再来找她了。” 楚行云道。 手里这份煎饼很厚实,里面裹着至少两层鸡蛋,刷上了一层褐色的酱汁,装填了几片生菜,颜色搭配在一起很好看,也很勾人食欲。 但是楚行云似乎是忘了,他只吃素食,不吃鸡蛋。 贺丞在煎饼夹层里撕下一片生菜叶子放进嘴里,问:“为什么?” 楚行云像副驾驶扭转身子,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做最坏的打算,那个人还活着,袁平义是他花钱买来的替死鬼,现在他从地下跳出来找你,也有可能会想铲除当年的目击者。毕竟除了你,对他留有最直接最鲜明印象的只有陈静了,所以我们来找她可能会暴露她。” 贺丞抬起头,双眼中就像被丢入的石头扰乱的水面,即疲惫又茫然道:“我真的想不起他的脸。” 楚行云把手 伸过去摸他的后颈,笑道:“所有人的样子都在随着时间改变,根据我的经验,就算你记得他的脸,十三年过去了,当他再次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依然认不出来。” 贺丞把头微微往后一仰,贴进他的掌心里,让楚行云想起小满把脸埋在他掌心蹭来蹭去撒娇的样子。 “那他会认出我吗?” 贺丞看着他问。 楚行云抿着唇角,有点想笑,说:“他记不得你的样子,但是他记得你的身份。” 贺丞的目光无力的下垂,眼睛里空洞洞的。 “我在明他在暗,他可以轻而易举的找到我,但是我却找不到他。” 楚行云倾身靠近他,用力在他后颈上揉了揉:“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找到他。” 贺丞从眼角看了看他,手里的煎饼放在驾驶台上,然后把他的手从颈子上拿下来握在手里,‘嗯’了一声就闭上了眼睛,想补个觉。 但是他不得好睡,因为楚行云的手机响了。 右手被他紧握着不放,楚行云只好别别扭扭的把左手伸到右边的外套口袋拿出手机,接通了。“你撞大运了资道不?” 陈智扬的东北腔和大嗓门一下把贺丞吵醒了。 贺丞睁开眼睛,留神去听他手机里的动静,手指缓缓的在他的指缝里穿插揉捏,像是把他的手当做了玩具。 “怎么说?” 楚行云用肩膀夹着手机,摸出烟盒单手点了一根烟,咬着烟嘴儿问。 陈智扬道:“今天晚上你们家二少爷的案子就得移交刑侦局。” 楚行云知道他说的是被封档的案卷,忙问:“现在卷子在哪儿?” “着啥急,我二叔想办法给你扫描了一份,现在发给你。” 楚行云啧了一声,咬着烟嘴儿口齿不清的骂道:“你他妈说话能不大喘气儿吗?发到我邮箱,快点。” 说完就掐了电话。 陈智扬动作很迅速,他刚把流量打开,邮箱里就已经多了一份邮件。 他还没来得及接收邮件,陈智扬又把电话拨了回来。 “有话一次性说完!你他妈一会一个电话我还办不办事儿了?!” 楚行云把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作风发扬到了淋漓尽致。 好在陈智扬理解他急火攻心,也没跟他计较,说了句‘只有受害者细案,庭审资料和口供我二叔也没办法弄到’随后率先挂了电话。 楚行云把烟塞到嘴里,迅速的把邮件下载,然后把扫描的图片放大,拧着眉心认认真真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往下看。 他在看细案,但是贺丞好像丝毫不关心,听他讲完电话就把眼睛阖上了,靠在椅背里闭目养神,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手指镶进他的五指中间,静止不动。 车厢里飘荡着一层愈来愈浓的烟味,大约二十分钟后,贺丞即将睡着的时候听到楚行云说:“奇怪。” 他睁开眼,捏了捏眼角看向楚行云:“怎么了?” 楚行云紧皱双眉,烟雾顺着他的脸不断往上攀爬,似乎把他包围在迷雾里。 “这些孩子的生日是同一天。” 他沉声道。 贺丞看着他,淡淡的:“和我同一天?” 楚行云目光复杂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嗯,都是十月二十九号。” 贺丞眼睫微微一颤,说:“哦,陈雨南也是吗?” 楚行云取下烟头,舔了舔被烟雾熏的干燥的下唇,烦躁道:“不,她的生日是八月十三号,况且——” 楚行云垂下眼睛,把还灼红着的烟头揉碎在指腹间,说:“其他五个受害者都是男孩儿,只有她一个女孩儿。” 贺丞没听到他说了什么似的,目光穿过挡风玻璃看向极尽的远方,唇角露出一丝原来如此的笑意:“也就是说,他找到我不是偶然,无论当初你怎么选择,最后留下的人只能是我。” 楚行云一愣,随后感到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爬向脑顶,逐渐变成一把火,烧的他郁愤难平。 原来这个‘袁平义’早就把贺丞当做了既得的目标,原来当年的除夕夜,他们遭到的不是厄运,而是捕猎! 该死! 楚行云握起拳头往方向盘上狠狠砸了一拳,咬牙骂了一声:“操!” 贺丞看着他,依旧无所动容的样子,说:“你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楚行云打着火,深呼吸几口气,面色稍有缓和:“去哪儿?” 因为他要开车,贺丞才把他的手松开,坐正了身子拉上安全带,说:“松鹤墓园。” 第108章 一级谋杀【32】 松鹤墓园在郊外,一片茂密松林包裹的山坡上,即使到了秋天,针叶也鲜绿挺拔,充满生命力。 站在墓园入口往上看,一层层台阶之上延绵不绝的矗立着一块块墓碑,像一座幽灵群居的城池。 “陈雨南葬在这里?” 楚行云问。 贺丞道:“我调查过,当年陈静在这里买了一块碑,应该就在这儿。” 说完,他缓步轻抬,拾级而上。 陈雨南的尸身至今没有找到,就算有她的墓,也只是衣冠冢。 刚下过雨的墓园很空旷,石阶上布满还未干的雨水,贺丞的皮鞋踩上去,踩碎一个个盛满正午阳光的泡影。 楚行云看着他上了几层台阶,紧走几步跟上他:“她的墓在哪儿?” 贺丞的目光穿过错落有序的层层墓碑,落在西南一角,沉默不语。 楚行云并不知道陈雨南的墓碑在哪里,但是贺丞似乎知道方向,就大胆无忧的跟着他走。 墓园很大,就在他们几乎横穿了墓园,踩到了最后一级台阶上,贺丞忽然停下了,额角被阳光晒出一层薄汗。 贺丞的眼神有些无措的看着他说:“没有带祭品。” 楚行云沉默无言的看着他,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眼中的回避和脆弱,这片墓地对他来说就像一个有去无回的绝境,他能够鼓起勇气踏进这里,已经是他能够承受的极限。 来到这个栖息着陈雨南魂魄的地方,他以生还者的面貌来会见换他出牢笼的亡人,寻找当年那个小女孩儿,倘若他真的到了陈雨南的墓前,他能做什么?他会做什么? 楚行云忽然开始后怕,怕他永远陷在这里不肯出去,就像陷阱一片沼泽。 他抓住贺丞的手,匆匆的步下台阶:“那就改天再来,现在去走访当年的受害者家属。” 在车上,楚行云把五名受害者的资料发给乔师师,让她起底调查这五个孩子之间的联系。 没错,联系,五个孩子同一天生日这一点绝非偶然,而是行凶者特意挑选的猎物,既然他们之间了有了第一个共同点,那么就一定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找到了这些孩子的共同点,就能找到罪犯作案的动机,乃至揪出或许还活着的真凶。 贺丞是第六个孩子,所以他叮嘱乔师师,连‘贺丞’也不能放过。 贺丞听他讲完电话,问:“咱们现在不是去走访受害者家属吗?” 楚行云一手把着方向盘,腾出一只手翻手机,心不在焉道:“嗯?谁说了?” 贺丞:“……刚才在墓园,你亲口说的。” 楚行云抬起头看了看前方路况,捎带脚的回忆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在一时情急之下,说了句多么蠢的话。 五个孩子遍布‘天涯海角’,受害者家属能否记得有价值的线索先不论,倘若真的一个个走访,就算有直升机接送,也得在天上飞了三天两夜。 这就是陈年旧案的弊端,受害者家属四散分落,年代久远可采集信息少之又少,当年犯罪嫌疑人的庭审和口供又都神秘消失,再这样的窘境之下,楚行云不禁开始担心他能否履行自己的诺言。 “不去了。” 楚行云再次一心二用的低头看手机,道:“现在去找袁平义。” 贺丞不解:“找?” 楚行云得到了乔师师发给他的地址,边在导航里输入地址边说:“嗯,找。” “怎么找?” “想要了解杀人犯,就从他的童年开始。” 袁平义的童年在距离他们所处的位置不远的一座三四线城市,在高速上往西直行五个钟头,赶在日落之前,他们抵达s市。 s市面积不大,坐上公交车在两个半小时之内就可环城一周。 乔师师提供给他的资料显示,袁平义从小在s市长大,是单亲家庭,家中只有一位父亲,且父亲尚健在,只是更换了多次居住地址,乔师师搜索到的地址现如今是一座小小的老年艺术活动中心。 楚行云找到了袁平义父亲以前居住地的街道派出所,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后,简明扼要的说明来历。 “你们找袁喜江啊?” 楚行云听这个小民警秘而不宣的语气,觉出些许不同寻常来,道:“嗯,怎么?你认识?” 基层民警接触的家长里短鸡零狗碎比较多,所以这位起来刚毕业的民警脸上带着和在广场搜罗小道消息,共享八卦的阿姨们同等样貌和神态。 他撇了撇嘴,脸上跟吃坏什么东西似的,边在电脑里检索信息边说:“谁不知道他啊,只要在我们这儿安家扎根超过两辈儿,都知道他。” 楚行云自来熟的摸出一次性纸杯子,在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递给站在鱼缸前看雨的贺丞。 “呦,他这么出名?” 楚行云佯装出一脸好奇,笑问。 小民警眼睛一翻,露出一片眼白:“他没多出名,他儿子出名。” 贺丞其实并不渴,但是楚行云递给他水,他还是抿了两口,然后又把杯子还给楚行云。 楚行云把杯子接过去,仰头喝干了,明知故问道:“他儿子是谁?” “袁平义啊,我们这儿的‘伟人’。” 说起这个‘伟人’,小民警的唾沫星子就刹不住了,把鼠标一推迫不及待的跟楚行云分享八卦:“我们这小地方的事儿,你们大城市来的或许不太清楚。你不知道,这个袁平义是个杀人犯,他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好几个孩子,挖心掏肺的,太缺德了,在我们这方圆百里都传开了。” “都十几年了,还没过去?” “哪儿能过的去啊,托袁平义的福,让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狠狠的出了一回风头,现在外面人提起我们这儿,就是个出杀人犯的地儿,袁平义算是做了实名的千古大罪人!” 小地方,人口基数小,犯罪概率低,像袁平义这样的连环杀手更是百年难遇,也难怪这里的人如此‘惦念’他。 小民警以为自己剖析袁平义的罪恶剖析的不够生动,又补充道:“到现在,每年到了袁平义被处死的日子,老百姓们就给袁喜江送‘囍’字儿。” 楚行云眼睛一抬,无声无息的盯紧了他,刚才喝下去的水此时在胃里翻滚,有点犯恶心。 无论子女有何恶果,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对袁喜江来说已经是诛心的惩罚,何苦再来作践老人。 小民警没见识,经不住他这样裹着刀子似的眼神,顿时如针芒在背,不敢再和他搭话,拖回鼠标接着查资料。 楚行云转过身又接了一杯温水,半杯水下肚把胃里的恶心冲淡不少,喂猫似的光怕贺丞把自己渴死,又把杯子递他手里:“累不累?要不我自己去,你在这儿等我?” 只要是楚行云给他的吃的喝的,贺丞一律不挑,不知饥饱似的遇到投喂必张嘴,沿着刚才他碰过的杯口又喝了几口水,然后把剩下的水倒进鱼缸边的绿萝中,道:“不累,我跟你一起去。” 这时候小民警找到了袁喜江的现居地址,写了一个条子递给楚行云。 迎着日落时分,踩着黄昏的光线,他们到了纸条上指引的地址——二手家电回收厂。 厂子是露天的,成摞成摞的旧家电和废铜烂铁推了几个小山那么高。楚行云把车停在厂子外的土路上,在充满铁异味的几堆废家电中尽量寻找干净的地方落脚,不时还回头指点一下贺丞,让他小心脚下的废铜烂铁。绕过一片平地上的分拣处,来到一排彩钢房前,楚行云向一位驾着炉灶在户外生火做饭的妇女问起袁喜江。 妇女忙着切菜,正眼都没瞧他们,抬起刀刃指了指前面,地方口音浓重道:“往前走,一直走。” 楚行云姑且理解成了她的意思是走到尽头,于是谢了她又和贺丞往前走。 十几米长的彩钢房很快走到头,最后两间房用一块军用帆布和前面的房间格开,显示出了居住者的离群索居。 楚行云掀开绿帆布,就看到一个身穿白色汗衫的老人在血一般的残阳下,佝偻着身躯,两只干枯消瘦如鹰爪的般的大手操持着一根撬棍,试图挪动卡在一推烂铁中间,百十斤的重卡轮胎。 “袁喜江?” 随着这一声问询似的呼喊,老人转过身。 他们得以见到这位‘伟人’的父亲。 资料上的袁喜江不过六十出头的年纪,然而眼前这位老人却已显得风烛残年,老态龙钟。 他身上的汗衫洗了多次已经发黄,抽了丝的衣料上布满洗不掉的油渍和污垢,脖子里的搭了一条看不出原来色彩的酱褐色毛巾。他的脊椎像是被铁匠捶打至弯曲变形的钢铁,身上的皮肤几乎完全丧失了水分,像抓跟在旱地生长的老树一样,被吸干了水分,身躯干裂,皮肤松弛。 往前走了几步,楚行云才发现他的右眼白内障严重,眼珠与眼白浑然一体,像是蒙了一层肮脏的絮状网膜,他的右眼几乎失了明,而他的左眼依旧健康,眀利有神。 看到他的第一眼,楚行云还担心他的神志是否还清晰,但是对上他的眼神时,楚行云发现自己完全多虑了,这位老人虽然被生活折磨的不成人形,但是他的眼神告诉他们——他很清醒 袁喜江好像什么都知道,仿佛拥有读心术般一瞬间洞悉了他们的来意。 当楚行云说出袁平义的名字时,袁喜江丢下手里的撬棍,驼着被压弯的脊背,像背了一座山一样,一言不发的进了屋子。 房间里没开灯,黑洞洞的,站在门口借着黄昏残阳能看到里面满地的锅碗瓢盆。 贺丞还未亲身领略过人间疾苦,所以此时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目光在高处和近处不断游移徘徊,似乎找不到一个固定的落脚点。 虽然袁喜江没有驱逐他们,但是也不打算好生配合,还不知道要在这里耗多久,楚行云有些后悔没有坚持让贺丞留在派出所,这里俨然不是贺丞应该来的地方。 就算是他自私吧,他不想让贺丞参与到任何罪案当中,更不想让他感受他本不应感受的痛苦。 这对贺丞来说并不公平。 或许根本没有人能得到绝对的公平,既然人人都必须面对淋漓的现实,背负沉重的苦难,为什么唯独贺丞不可以? 是的,没有理由,对他而言,唯独贺丞不可以。 他看着贺丞,用自己的敷满风霜且依旧坚稳明亮的眼神安抚他,极轻的对他笑了笑,然后看着黑黢黢的室内扬声道:“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您,关于袁平义,您的儿子。” 很快,袁喜江出来了,搬了一把马扎放在还能沐浴夕阳的门口一角,浑身关节生了锈似的缓慢又僵硬的在马扎上坐下,没有理会到访的两位客人,从身上口袋里摸出一瓶眼药水,仰起头给自己的右眼滴了几滴,然后闭上了眼。 楚行云蹲在他面前,打算展开游说攻势:“大爷,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问问您,您的儿子袁平义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应该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 绿帆布忽然被掀开,一个头发花白的年迈妇人抱着怀中沉睡的孩子道:“别跟他说了,老袁是聋的。” 楚行云和贺丞均愣了一下。 “他听不到?” 楚行云忙问。 老妇人摇摇头,说:“早聋咧。” “怎么回事?” “去年过年,几个孩子把他绑在树上,树杈子上挂满鞭炮,点了火就跑,把老袁炸聋咧。” 老人抱着孩子,逐渐站不住,也搬了一个马扎在帆布前坐下,摇头叹道:“小袁不争气,他们折腾老袁。人作孽,也是不得活哦。” 一时之间,楚行云什么话都问不出了,撑着膝盖站起身,缓了几口气,又问老人:“他还能说话吗?正常交流可以吗?” 老人道:“不行了,他的脑子乱了,现在只会说两句话——” 话没说完,仰着脸紧闭双眼追赶最后一抹夕阳的袁喜江忽然发出一声粗粝有力的低吼:“莫作恶!莫杀人!” 六个字掷地有声,砸在地面上隆隆作响。 纵容楚行云不是本地人,也听得懂这带着浓郁的本地口音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作恶,没有杀人。说的是谁?袁平义? 袁喜江说完这句话,活化石般巍然不动,像一尊圆寂的佛陀。 保持了半晌静默的贺丞忽然说:“我能看看袁平义的照片吗?” 袁喜江隐于世,贺丞问的是老妇人。 “老袁有几张,我去给你找找。” 老妇人把熟睡中的孩子交给楚行云,脚步瞒珊的进了袁喜江身后的房子。 片刻后,她拿着一本旧杂志出来,递给了贺丞,道:“都在这里了,你慢慢翻,莫弄丢。” 贺丞拿着夹着相片的杂志走到光线较充足的地方,索性蹲了下去翻看照片。 楚行云以为他在根据袁平义的脸与记忆中的脸作比对,也就容他去比对,把孩子还给老妇人,跟她攀谈:“您认识袁平义?” “认得,打小我看着他长大的。” “在您印象里,袁平义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时候挺乖巧的,一不听话老袁就打,把娃娃打的没得脾气了,没有胆识,不敢担责任。我们都说这娃娃乖是乖,以后怕是废了。后来他出去上学,听说在外面交了个女朋友,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给他父亲打钱回来?” “好像是打了几次,一二百块的,他挣得也不多。” 楚行云不禁陷入沉思,来的路上,他还在怀疑,如果袁平义不是凶手却自认凶手,那么买通他的一定是钱财,但是按照袁喜江困苦拮据的生活来看,袁平义并没有留一笔数目客观的钱给他的父亲。 况且袁平义孤身一人,没有老婆孩子,他能为了谁卖命? 消财买命这条思路貌似立不住—— 楚行云正思索着,忽然被贺丞拽着胳膊从地上拉起来。 “走。” 贺丞目光涣散,眼睛看着楚行云,却不知神游到了哪里,面色煞白,额头上浮现一层虚汗。 他抓着楚行云的手不由分说的掀开绿帆布想要离开这里。 楚行云反向拉住他的手,迫使他停下,把他的手攥的死死的,焦急又担忧道:“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此时,掩在绿帆布后的袁喜江的声音像一道惊雷般在天幕下炸开。 “莫作恶!莫杀人!” 贺丞浑身一颤,脚下虚浮,竟然险些站不住,浑身的血液在瞬间从脑顶涌向脚底,面色苍白,浑身冰冷。 他用力握住楚行云的手,颤抖着牙齿拼尽余力说了一个字:“走。” 此时贺丞的样子,就像收到白熊的那个午后,眼中满是惊惧和恍惚。 楚行云强忍住带他逃离的冲动,抓住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竭力平静道:“贺丞,别害怕。告诉我,你看到什么了?” 贺丞看着他,眼中有泪光浮现,被扼住了喉咙般艰难的发出声音:“我看到,袁平义的照片——每一张的拍摄地点,每一个风景区,都和在陈静家里看到的一摸一样。” 楚行云一愣,莫名感到浑身发冷,呆呆的重复:“陈静?” “陈静是江城职业院校毕业的是吗?” “……是。” 贺丞吃力的弯起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垂下眸子掩饰眼中剧烈颤动的泪光,说:“真巧,我刚才看到袁平义的毕业证书,也是江城职员院校毕业。” 说着,他顿了一顿,怀着恨意似的咬牙道:“袁平义是陈雨南的父亲!” 袁平义是陈雨南的父亲? 是陈静大专毕业后同居的男友? 此时楚行云浑身上下每一滴血液都是凉的,每个毛孔都在颤栗。他不敢置信的转头看向像一堵墙似的,将袁喜江阻挡在另一边的绿色帆布。 也就是说,袁喜江是陈雨南的爷爷—— 刺啦一声裂响,像是风掀起了绿帆布。 袁喜江像一抹鬼魂般乍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像结了一层絮状白网的眼珠紧紧盯着他们,像是眼睛里永远飘荡着一片洁白的丧幡,丧幡上宿着永不安息的鬼魂,他脖子上青筋暴起,用尽了余生气力般声嘶力竭的吼道:“莫作恶!莫杀人!” 第109章 一级谋杀【33】 市局办公大楼,五楼局长办公室门外,楼道里过往的科员颤抖着眼角绕过办公室门口的一片空地,躲避定时炸弹般从局长办公室门前匆匆走过,连个眼色都不敢和对面的同事交汇。 杨局摔锅打碗的咆哮声从门缝里钻出来,以自强不息的生命力随空气传播大楼中每个角落,隆隆回响。 “他楚行云有什么权利私自外出?!谁又允许他外出?你作为副队长,难道不会拦着他吗?老子一日不在就轮到他做主了?!你们这一对儿搭档还真是铜墙铁壁一致对外!” “……我们正在联系他。” “我看你是在包庇他!他把覃骁给我弄来,又撒手不管了,你们知道覃厅长给我多大压力吗?现在你给我出个主意,覃骁到底是放还是不放?!” 杨开泰刚走到门外,就被杨局的吼声灌了一耳朵,心里一慌,连忙推开门:“不能放!” 傅亦站在办公桌前,正略显疲乏的低着头挨骂,手里拿着自己的眼镜,闻言拧着眉心朝门口看了过去。 杨开泰两三步冲到办公桌前,直眉楞眼理直气壮道:“我们掌握了蒋毅的证词,覃骁就是接走方雨的人,为什么要放他走!” 杨局咬死了后槽牙,瞪着眼看了他一会儿:“谁让你进来了?有你说话的份儿?给我出去!” 杨开泰非但不出去,还往前走了一步:“爸,你不能放了覃骁,你放了他就是给他提供销毁尸体的机会。” 杨局气极反笑:“照你这么说,你知道他把尸体藏哪儿了?” 杨开泰倔强的挺起胸膛:“我们马上就找到了。” “马上?马上是多久?你知不知道我们最长扣留他两天。” 杨开泰还要说什么,冷不防肩膀上搭上一只手,便立刻噤了声。 傅亦按住他的肩膀往前走了两步,紧皱着眉头用力捏了捏眼角,对杨局说:“两天就两天吧,我们先去忙了,杨局。” 在他们即将出门时,杨局忽然把杨开泰留下,并且让傅亦关上了门。 “你跟我兜个实底儿。” 杨局面色忧虑道:“楚行云到底干嘛去了?” 杨开泰背着手站在办公桌前,垂着眼睛看桌子上的绿植,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楚队不能是出去玩儿了。”杨局满含锋芒的眸子像一把针锥一样钉在他脸上:“你整天跟着他,没留意他的动向?” 杨开泰听出他话里的蹊跷,抬起头纳闷道:“什么动向?” 杨局思索再三,决定透露给他一些要密,讳莫如深道:“刚才陈政委给我打电话,让我全力配合他的调查。虽然没有把话挑明,我也知道他说的是针对覃骁的调查。” 杨开泰虽然不懂官场之间的勾结和拥护,但他也能明白警察厅陈政委此时吹来一阵东风,必定事出有因。 “我这几天都跟着傅队,不知道楚队的动向。陈政委支持咱们查案是好事啊,您还担心什么?” 杨局面色深沉的叹了口气,两道浓眉难解难分的纠缠在一起,道:“他楚行云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能绕开贺家找到陈政委?现在连我都被动了。” 他这句话,杨开泰着实听不懂了,单纯又直白道:“只要他能破案,上面又支持咱们查案,对您又没有坏处。” 杨局瞪他:“如果他不能定覃骁的罪,你想过我的处境没有?你还傻呵呵的帮他说话。” “不可能,覃骁杀人,现在两桩命案缠身,他一定逃不掉!” 杨局看到他这张直眉楞眼的单纯相就深感糟心,朝门口一抬下巴:“干活去。” 杨开泰依言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回过头埋怨道:“您别骂我们傅队,他这几天只睡了三四个小时,没日没夜的找线索,眼睛都熬红了。现在重担全在他身上,您还骂他。” 杨局:…… 儿子要不成了,两只胳膊肘都往外拐!。 说完,杨开泰伸手指向他桌子上摆放的一盒绿茶:“把那盒茶叶给我,傅队这两天喝咖啡都快把胃喝坏了。” 杨局不吱声,他自己动手,揣起茶叶走了。 在茶水间泡了一杯茶,杨开泰端着茶杯回到警察大办公室。 几名技术队的警员正在逐一排查蒋毅提供的街道录像,并按照放射状像存有蓝色锐途影像的监控辐射到方圆十里之内,经过没日没夜的走访街道商铺和排查录像,终于找到了蓝色锐途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中的画面。 在花岭北街通往南郊老城区的一条辅路上,此后蓝色锐途去向不明。 傅亦想起蓝色锐途的轮胎上沾有水泥,姑且当做是在九月一号所染,如此推论,南郊的确有几处工地正在施工,或者是正在修桥补路。 杨开泰走到他身边,看着屏幕里定格的影像,把茶杯递到他手里:“有线索了吗?” 傅亦接过茶杯,吹散杯面袅袅升起的热气,当机立断道:“组织现在所有空闲的外勤,跟我走。” 说完,他把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出办公室。 杨开泰跟在他身边,拿着对讲机联系了两个小组,约好在花岭北街大路口会和。 刚走出警局大楼,傅亦的手机响了。 是乔师师打来的,彼时乔师师正站在街边一家服装店门口,混在迎着落日的下班人群中,手指绕着发尾,语气有些吊诡的笑着问:“傅队,你知道艺之林大药房在哪儿吗?” 一个小时前,她和赵峰被从追查陆夏去向的前线召回,执行楚行云临走前给他们新的任务,调查‘教授。’ 郑西河提供了教授下榻的酒店就让追踪变的有迹可循,他们通过采集酒店工作人员的口供得知这位教授入住酒店用的不是自己的信息,而是一份查无实证的伪造身份证明,虽然没有他的真实信息但是调取酒店门口的录像,很快获取了这位教授的去向。 教授很谨慎,出了酒店后总不在门口搭乘出租车,他们只能找到教授进出酒店门口的录像,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 八月二十七号,晚上九点钟左右,教授外出归来进入酒店大堂,也带回了唯一一个暴露他去向的线索——他提着几盒药品,包装袋上赫然印着‘艺之林大药房’字样。 乔师师和赵峰立刻向艺之林大药房出发。 “在哪儿?” 傅亦把车钥匙扔给杨开泰,打开车门走在副驾驶,问道。 乔师师看了一眼街道对面的小区,道:“陆夏家门口。” 傅亦车门关到一半,顿了一下,然后把车门狠狠摔上,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陆夏?” “是啊,陆夏。” 乔师师笑道:“如果是巧合的话,那也真是太巧了,要不我们过去看看?” 傅亦稍一沉思,道:“嗯,动作快点。” “明白。” 乔师师挂了电话,刚好看到赵峰从药房里出来。 “怎么样?” 她问。 赵峰道:“就是这老头,这是他买的药品单子。” 乔师师接过去一看,发现全是些寻常的酒精和消炎药之类的东西。 “老东西受伤了?” “店员说,那天晚上他是捂着额头进来的,手腕也被刀子划了一道,说自己被抢劫了。” 乔师师呸了一声:“抢劫的地痞才不敢动刀。” 说罢收起单据往街对面走去:“进去看看。” 他们像小区保安说明来意,取得陆夏存留在保安处的钥匙,直奔4号楼。 陆夏住在4号楼301 ,不用坐电梯,步行几步就到。 到了三楼,刚出楼梯拐角,乔师师就听到楼道里响起一记关门声,像是刚露面就被甩了一记闭门羹。 不知是门锁老旧,还是钥匙老旧,抑或是保安给错了钥匙,总之301室的门很难打开。乔师师性子又急,扭了几下钥匙打不开门,手法便愈发粗暴,整条楼道里都回荡着哐当当的开门声。 可能是因为他们有些扰民,所以301隔壁302的住户忽然打开了门。 “你们找谁?” 一位穿着家居长裙的女人走出来,略显疑惑的看着他们。 她一露面,乔师师就觉得她眼熟。或者是因为她自己本身就如此吧,所以她对漂亮女人的印象都很深,尤其是像此时站在302室门前的这位如此高挑美丽的女人,按理说她如果见过,印象就会很深才对,但是她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这张脸。 “我们是警察,这间房子的主人这两天回来过吗?” 乔师师边开锁边问。 “我没注意。” 那女人盯着她手里的钥匙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走过去道:“你把钥匙插反了。” 说着她把钥匙从乔师师手里拿过去,调整了一下角度,一下就开了锁。 等她走近,乔师师闻到她身上馨香的香水味,恍然道:“你是贺丞的助理吧?” 何云舒开了门,把钥匙还给她,退后两步,脸上扬起十分得体的笑容:“是,我们见过吗?” 乔师师笑道:“去年过中秋,我记得你和肖树到市局送过月饼。” 说起来也是托楚行云的福,去年过中秋,贺丞派两位助理拉了一整车的月饼高档礼盒,全局警员人手一份。 她仗着有楚行云撑腰,厚颜无耻的多向肖树讨了几盒,最后帮她把礼盒拿过来的就是这位美丽的女助理。 当时她只顾着占便宜,没有太多留心何云舒,只记得从她怀中接过礼盒时在她身上闻到的不菲的香水味。直到何云舒走后听到男同事们兴奋不已的讨论这位身材样貌异常优越的女助理,她才勉强回忆起何云舒的小半个侧脸来。今天再次见到本尊,她才明白为什么当时男同事们陷入了一场狂欢当中,何云舒就像白天鹅一样气质非凡,美的明艳又不妖媚,眼神十分明澈清纯,恍如处子。 要不是很清楚贺丞已经被楚行云收了,她当真要怀疑贺丞把这样一个女人留在身边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何云舒显然并没有想起她,但是她的素质和教养不允许她表现出来使对方难堪尴尬,于是笑道:“是的,我去过市局,原来你们是楚队长的同事啊。” 和她寒暄两句,乔师师再次切入正题:“这间房子的主人多久没回来了。” 何云舒稍一思索,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工作比较忙,早出晚归的,也没有注意过,不过——住在这里的陆先生好像将近一个星期没有回来了。” “你和他熟悉吗?” 乔师师问。 何云舒像画中矜持的美人似的掩唇笑了笑,道:“陆先生很少出门,我只在休息时见过他几次。他很内向,我向他问好,他也没有理视过我。” 何云舒证实了陆夏的孤僻和遁世,并且陆夏在案发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难道他连自己住的地方也彻底的忘记了吗? 谢过何云舒,她和赵峰走进陆夏的家。 推开门便是扑面而来的潮气和阴暗的光线,这套房的朝向极易采阳,但是房子的主人把所有的窗户关闭,拉上了窗帘,屋内犹如暗室。 房子装修的极简,家具也是极简,但是超乎乔师师所料的干净,对于一个独居并且孤僻的男人来说,所有的东西都待在它们应该待的地方,没有积攒过多的生活垃圾,已经算是干净了。 她和赵峰把客厅和卧室都搜了一遍,旨在找出陆夏和外界的联系,和蜀王宫的联系,和练毒的教授之间的联系。但是他们一无所获,陆夏的房间一目了然,除了床柜什么都没有,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乔师师拉开床头柜,在一堆零碎的小东西之间没有目的的翻来找去,结果只找到一本红皮房产证。 打开房产证,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陆夏可以长年累月的不工作不出门,宅在家里颐养天年了。 此人命好,父母在南郊的老房子被拆除盖成了别墅区,分了一套房子不说还补了几十万,父母死后就把这笔可观的遗产留给了他。 不过这算是一个新的线索,他们有必要去探一探陆夏的别墅。 “小乔。” 赵峰忽然叫了她一声。 乔师师揣起房产证走出卧室,来到和洗手间毗邻的一间房门前。 “试试这扇门能不能打开。” 赵峰道。 乔师师拿出一串钥匙,挨个试了试,都打不开,想要破门而入,但是这扇门超乎想象的坚强。 于是赵峰伸长胳膊把她往后拦了几步,猛地抬腿一脚踹开了房门。 房门砸向墙壁发出一声极具破坏性的响声。 “爷们,帅气啊。” 乔师师在他发达的胸脯上拍了拍,然后走进房间。 方才用力过猛,赵峰站在门口扶着门框掂着右脚活动脚腕,看着乔师师在阴暗的室内转来转去。 这间房虽然依旧拉着窗帘,但通过室内模糊的事物轮廓,可以看出这个房间是陆夏的画室。 “咋了?乔儿?” 还未恢复行动能力的赵峰见乔师师蹲在地上拿着几张画纸看,警觉的问道。 乔师师置于昏暗之中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进来。” 赵峰走进画室,第一件事就是去把窗帘拉开,此时窗外的落日刚好没入珍珠塔腰线,暖黄的光在城市另一边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上漫出一条金色的光线,让人难以分清此时到底是在日升还是日落。窗帘被拉开,最后一丝夕阳的光亮投入室内,像是点亮黑暗的一盏烛光。 赵峰转过身,看清室内全貌的一瞬间就愣住了。 这间画室很大,也很空旷,只有房间正中摆着一副画架和椅子,但是房间被夕阳的光线塞满时,他却立即生出一种陷入圈套,被包围的惊悚感。 房间里除了他们再无他人,但是却排布了一双双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眼睛,拥簇在四面八方,挤满了每个角落。 那些眼睛来自于一个女人的脸上,数不清的女人,无数张画着女人脸的画纸铺满了地面,贴满了墙壁。同一张脸,同一双眼,布满四面八方。 无数双女人的眼睛正在看着私自闯入的两位客人—— 老城区正在施工的地点众多,除去修桥补路的,光是在建的高楼就有不下十几栋,并且地理位置散乱无序。 傅亦指挥警员从边沿处往中心地区地毯式搜索,这两日不吃不喝不睡觉,也一定要把方雨的尸体找出来! 杨开泰理所当然和他组成一组,拿着蓝色锐途的照片在工地里四处寻找可能存在的目击者。 太阳逐渐没入城市的另一端,银江市迎来又一个黑夜。 工人们纷纷结束一天的工作,两三成群的走出施工现场,并非是两个探查命案的警察可以抵挡住的疲惫的人流。 傅亦立在逐渐加深的夜色之中,茫然又焦躁的往四周看了一圈,但是除了四周辽阔无边望不到尽头的黑夜,什么都看不到。 工人们坐上一辆辆面包车,由承包方载回工人宿舍。 停在路边的越野忽然闪了闪车灯,把正在拦着一个男人问话的傅亦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杨开泰把胳膊伸出窗外朝他招手,喊道:“傅队,我们去前面看看!” 傅亦走到驾驶座车门前:“我开一会儿。” “我不累,你上车吧。” 傅亦回到车上坐在副驾驶,借着车里的灯光打开四周工地风施工图寻找所有可能藏尸的地点。 杨开泰撕开一袋面包递到他面前:“别着急傅队,我们还有时间。” 他们还有时间不假,两天内把所有工地翻一遍也并非不可完成的艰巨任务,但是就怕覃骁跟他们抢时间。 只要他们没找到方雨的尸体,覃骁就有机会毁尸灭迹,到了那个时候,没有尸体等同于覃骁没有杀人,警方只能释放覃骁。 这个道理杨开泰当然明白,他心里的焦灼并不比傅亦少,但是他也明白傅亦此时把重重压力和责任全部担在肩上,需要为一个女孩的亡灵是否能得到安息而负责。楚行云在的话还能帮他分担,楚行云不在,他只能一肩挑了。 傅亦拿着散发着防腐剂和香甜气息的面包,有些无奈的笑道:“我现在终于明白楚行云为什么总是惦记着退休了。” “要不我联系楚队,让他回来吧。” 傅亦却摇头,撕下一块面包,道:“给他两天时间,他有同样重要的事情要做。” 此时天色已经全暗了,天上蹦出几颗零碎的星子,被晚风吹的摇摇晃晃,忽明忽暗。 还没吃几口面包,忽然听到车外一人扯着嗓子的叫骂声。 傅亦通过后视镜看过去,看到后方不远处一个拄着铁锹的工人站在水泥搅拌机旁,冲着一辆载着工人远去的面包车大声吆喝,粗野的乡音在空旷宁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怎么了师傅?” 傅亦走到他身边问道。 “这帮孙子,刚铺好的水泥,碾来碾去碾来碾去,都多少次了,明天还得重刷。” 傅亦这才发现工地外的公路辅路段其中有一小截正在修补,旧的水泥已经挖出来了,也已经铺好了新的水泥,水泥干涸后的颜色和周围的色调明显有差别,只是水泥未干时遭受过车轮碾压,路段中心出现两道深深的车辙印记。 他蹲在路边,用手电筒照向路面的轮胎印:“这路什么时候修的?” 老师傅道:“早了,修半个多月了,才修到这儿。” “我是说,水泥是什么时候刷的?” “哦,一号晚上。” 傅亦猛然抬起头看着他,黑沉沉的眸子瞬间被点亮:“你确定?” “确定,我们当时寻思着晚上车少,新水泥好保存,刷好就下班了,没想到第二天来了一看,就被碾坏了。” “这两道车印是在一号晚上出现的?” “那我不知道,反正第二天就有了。” 傅亦找出蓝色锐途的车轮照片,又蹲在地上根据印在水泥里的图案仔细对比,终于找到一丝线索。 车轮印的确属于蓝色锐途,并且按照图案分析,是蓝色锐途来时留下的印迹。也就是说,九月一号晚上覃骁开车经过的,就是这条路。 那么车辆驶过此地,继续前进的方向就在东边。 他站起身,手中的手电筒指向通往东方的公路上,只是两道光线太短暂太微弱,逐渐消隐于黑暗之中。 忽然,从正东方向传来一声轰隆巨响,如惊雷般撕裂天幕,地面一阵颤动。 “那边在干什么?” 傅亦忙问。 老师傅习以为常道:“炸铁轨,以前环城线不在东边吗?现在要炸了,修到南边银江大桥那边去。” 说着,老师傅纳闷道:“不是说十月份动工吗?怎么现在就开始炸了?” 话音没落,傅亦拔腿跑向警车,极度不冷静的样子把杨开泰吓了一跳。 “所有外勤,现在立刻赶往老城区地下铁轨103路段,快点!” 杨开泰早在他上车时就打着了火,闻言也驱车疾驰在公路上往一轮爆破过去后恢复宁静的老城区赶去。 “发生什么事了傅队?” 傅亦扔下对讲机,拿出手机联络技术队调查负责铁轨拆除工程的是哪一家承包方,挂了电话才咬牙道:“方雨可能就在前面。” 方雨? 杨开泰愣了一下,随后心脏咚的一声貌似坠了底,如果方雨的尸体就在铁轨隧道下,那么此时正在爆破的工程就是在——毁尸灭迹? 他似乎能看到施工队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第二轮爆破,而方雨的尸体藏在隧道里的某个黑暗的角落,静静的等待着粉身碎骨,等待着魂飞魄散。 傅亦很急躁,从警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如此不冷静,紧紧握着手机等待技术队传来消息,双眼如夜间巡游的隼般刺穿前方的暗夜,盯紧了飘荡在夜幕下引领他们方向的女孩儿的亡灵—— “我知道承包方是谁!” 杨开泰忽然喊道。 傅亦一双异常浓黑的眸子看向他:“谁?” 杨开泰抓着方向盘,浑身都在颤抖,目视前方,牙齿不断的打颤:“周世阳跟我提过,他哥派他盯一个工程,在十月份——就是炸铁轨,重修环城线!” 傅亦面容一怔,心情竟然在一瞬间恢复诡秘的平静,愈加冷厉的眸子再次刺穿前方无边的暗夜,惊怒过头,他竟然有些想笑。 覃骁真狠,他自己犯下的罪孽,却试图让周世阳和周渠良买单。 他拼死,也要泼周世阳一身脏水! 第110章 一级谋杀【34】 袁平义被处死后,袁喜江远赴银江取回儿子的骨灰,同年腊月葬在家乡墓园中,但是同乡人视这个玷污家乡名讳的杀人犯为千古罪人。 就在袁平义下葬的第二天,他的棺木竟被几个侠义心肠的同乡从地下掘出,骨灰撒满了石灰地,像落了一场雪。 袁喜江疾首痛心的把骨灰从地上捻起,跪在黑发人的墓前哭了整整一天,抱着骨灰坛回家了。 据老妇人口述,他的白内障就是那时落下了病根,一个月后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女人找到了袁喜江,留下了一笔钱,带走了袁平义的骨灰,说是既然家乡容不下他,那就让她带到他乡安葬。 她只见过那个女人一面,女人来历不明,去向不明,只是带走了袁平义的骨灰,许诺会好好将他安葬,再也没来过。 楚行云拿出陈静的照片让她辨认,老人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才确定道:“是她,下巴有个痣,是她。” 驱车离开回收厂时,他们各怀心事,所以车走的很慢,像是在向这个悲哀的地方报以无声的追悼与怀念。 疏淡的星空下,一位弯腰驼背脊柱变形的老人在街边绿化带上散步,身边围绕跳蹿着几条和他同样无依无靠的流浪狗。 夜就像个墨水瓶子,越往远处,越深沉,越黑暗。 黑色越野在经过他身边时停下了,目送老人消失在浓黑的夜幕下,随后猛地提速,像一只离弦的箭般,一往无前义无反顾的奔往墨瓶的入口,像是要刺破黑暗,穿透瓶底,散尽装载在人间的黑暗,击碎不见黎明不得天光的框架。 黑色越野疾驰在静谧无人的高速公路上,车头射出的两道灯光像是在夜间保驾护航摸索探路的灯笼。 车厢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楚行云看着前方的路况,注意力却全在贺丞身上。 副驾驶车窗被放到了底,力的碰撞产生的风从大开的窗口吹进车厢,把贺丞的头发和衣领吹的随风仰倒,肆意飞扬。 贺丞看着窗外墨汁般的夜色,目光很松懈很柔和,神情很平静。 楚行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知道,无论贺丞在想什么,都不能让他的思想继续深入。贺丞的‘定力’极差,极易被鲜血和罪恶吞噬,他一旦陷入找不到仇恨的目标从而拼命仇恨自己的怪圈当中,他将会失控,永远的失控。 楚行云提心吊胆忧心忡忡的用余光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但是贺丞自从上了车后就保持凝望窗外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被时光遗落,静止了。 他很希望贺丞跟他说些什么,就算是发泄也好,怒吼也罢,但是贺丞好像‘忘’了他,就像时光将他遗忘了一样。 就在他决定主动开口聊一聊方才发生的事时,忽见贺丞抬起右手,摘下了脸上的眼镜。 贺丞捏着眼镜腿把眼镜取下来,像扔一个垃圾一样把手伸向窗外,轻轻的甩了出去—— 风声太急,车速太快,被扔出车窗的眼镜就像坠入了深沉的大海中一样,消失的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在他扔眼镜的那一刻,楚行云清楚的感觉到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擂了一拳,心跳在忽然之间静止,片刻静止后如嘈杂的鼓槌疯狂的敲击鼓面。 失去控制的车头以一条笔直的斜线趋势撞向路边的路沿石时,贺丞出声提醒他道:“当心。” 楚行云猛地向左打了一把方向,不知是不是因为堪堪躲过方才一触即发的车祸而感到后怕,他掌心涌出一层层冷汗,险些握不住方向盘。 “你怎么了?” 楚行云的声音有些暗哑。 “没什么。” 贺丞往后靠进椅背,长输了一口气,依旧看着窗外,淡淡道:“只是觉得有些多余,忽然就——很厌恶,想做出一些改变。” 楚行云一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朝他伸过去,端着他的下巴使他转头看向自己。 他想从贺丞脸上看出一些被他隐藏的情绪,但是贺丞此时很平和,褪去眼镜没有镜片遮挡的双眼清亮透彻,像雨后初晴的阳光般驱走了空气中一切尘埃和杂念。 贺丞迎着他充满探究和疑虑的目光,微微笑了一笑,说:“别担心我,我很好。” 楚行云回过头,目视前方道:“你想跟我聊聊吗?”贺丞把胳膊架在车窗上,抵着额角,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嗯,从谁开始?” 楚行云目色沉沉的看他一眼,道:“陈雨南,她应该还活着。” 揭穿袁平义的身份之前,他还以为袁平义至多只是一个替死鬼,被真凶收买的一条人命。倘若袁平义为财而死,那么陈雨南的生死无从追究,但是袁平义是为情而死,那么他换取的一定是陈雨南的生命。 以命换命,是一位父亲能够为女儿做出的最伟大,也是最残忍的付出。 贺丞点点头:“而且,陈静知道陈雨南还活着。”说着,他露出一丝笑:“那么今天咱们没有祭奠成功的亡人不是陈雨南,而是袁平义。” 老太太说,一个年轻的外乡女人将袁平义的骨灰带走安葬,这个女人是陈静无疑了。 长时间开车,精神有些疲乏,于是楚行云腾出一只手摸出烟盒点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白雾又慢悠悠的吐出来,香烟夹在指缝里抵在唇角,道:“既然陈静知道陈雨南还活着,袁平义是无辜的,那她为什么要保守这个秘密?袁平义死了,就算陈雨南还活着也已经失踪了,她还保守秘密,相当于在掩护真凶——” 说着,他的眉心皱起,烦躁的拍了一下方向盘:“她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贺丞撑着额角,微微垂着眸子略有所思道:“我记得,在陈静家里看到的那本相册,后面几张夹页有被动过的痕迹。” 被动过? 楚行云目色一凛,默不作声的陷入沉思。 那就说明陈静出示相册之前,把原本属于相册中的一部分掩藏了起来。那么她隐藏起来的那部分到底是什么?是否和她保守的秘密有关? “照片。” 忽然,楚行云抬起双眸,眼中像是迎来一场飓风吹散障目的迷雾。刹那间,天光大作,拨云见日,水落石出。 贺丞面色疑惑的看着他:“什么照片?” 楚行云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沉声道:“陈雨南的照片。” “……你是说,失踪后的陈雨南的照片?” “嗯,做一个大胆的设想,假如陈静,袁平义,和绑架你们的真凶达成了一种交易,这个交易的内容就是由袁平义代替真凶认罪,摆脱警方的纠缠。真凶开出的条件就是保留陈雨南的生命,并且使陈雨南的生命得以延续,至于可以延续多久,就看陈静能保守三个人之间的秘密多久。” 贺丞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不然无法解开袁平义为什么心甘情愿顶罪赴死,陈静为什么不肯说出袁平义无辜,陈雨南还活着的实情。 虽然他的假设能够将所有的谜团冲破,但是没有得到陈静的亲口承认之前,假设仅仅是假设。 如果他做的假设成立,那就说明陈静一直以来和真凶有所联系,或许就是以收取照片的形式获取女儿尚存于世的消息。不然,她‘凭什么’保守秘密? 一想到陈静或许和真凶有联系,楚行云禁不住有些激动,浑身的疲惫一扫而空,仿佛已经从她口中的只得知了追查真凶的线索。 贺丞脸上的神色即恍惚,又清明,自言自语般道:“也就是说,那几张被动过的夹页中,可能是陈雨南的照片?” 楚行云点头:“有可能。” 四五个小时的路程就这样随着长达十三年的谎言抛洒在路上,他们回到江南小镇,这里已达深夜。 楚行云把车停在小区对面的一排商铺前,四下无人的路边。 小区里几栋高楼静静的矗立在宁静的黑夜里,只有寥寥几扇窗户亮着灯,陈静家里的窗口融于夜色之中,看起来安稳又祥和。 “确定不回酒店休息吗?我一个人在这里守着就行。” 楚行云有些心疼的看着他下眼睑浮现的青乌。 贺丞皮肤白,生活作息规律,这几日没有休息好,疲惫的很挂相,都熬出了黑眼圈。 “不,我陪你一起等。” 存心逗他似的,楚行云伸手过去摸他的脸,啧啧道:“我们小少爷可是遭罪了,黑眼圈都出来了。” 贺丞斜他一眼,把他的手从脸上拿下来:“你不也一样。” 楚行云笑:“你跟我比什么?我不是在蹲守嫌疑人就是在抓捕嫌疑人的路上,熬夜是我的正常作息。” 说罢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往前走了没几分钟就看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他走进店里,深更半夜的几乎没有客人,只有两名上夜班的服务员趴在收银台上打瞌睡。 十分钟后,他买了一兜西洋快餐走出店门,顺原路返回。 贺丞长这么大就没吃过比手里这块散发着油腻腻的淀粉香味的红豆派更粗制滥造的食物,他本来就没有胃口吃东西,被油炸食物的热气一熏,更不想吃了,但是楚行云盯着他,只好勉为其难的咬了几口。 楚行云又扔给他一瓶水,两三口吃完手里的汉堡,道:“你睡一会儿,天马上亮了。” 贺丞把吃了一半的红豆派搁下,拧开瓶盖喝了几口水,叹了口气道:“真累。” “什么真累?” “你们警察真累。” 楚行云正在低头翻手机,闻言瞥了他一眼,笑问:“体会到我们的艰辛了?知道心疼我了?” 说着把他搁在驾驶台上的红豆包拿起来:“不吃了?” 贺丞点了点头,以为他要扔到装垃圾的袋子里,却见他一口塞进嘴里,末了又低头翻手机。 贺丞慢悠悠的笑了,嗓音疲惫又低柔:“你活该。” 楚行云‘嗯’?了一声:“我怎么又活该了。” 贺丞温言笑语的往他的痛处戳:“如果当年你把书念的稍微好一些,高考成绩冲出二本线,你现在应该如愿以偿的在盖房子。” 原来在他眼里,建筑师等同于建筑工地盖房子的水泥工。 楚行云被他怼的无话可说,偏偏还不得不承认他就是‘活该’,谁让他当年念书不用心。 不过话说回来,贺丞貌似摆脱了袁喜江给他留下的阴霾,现在都有心情取笑他了。 楚行云咽下嘴里甜的发腻的红豆,又喝了几口水,一脸无奈的看着他说:“你还是睡觉吧。” 贺丞倾身朝他凑过去,笑着在他唇角亲了一下:“天亮了叫我。” 说完回到座位坐好,闭上了眼睛。 今天一整天都奔波在路上,现在才得暇兼顾被他撩在银江的烂摊子。 他嘱咐过傅亦和乔师师,案情有进展要立刻告诉他,但是很奇怪,今天一整天他的手机都很安静。他们几个拉了一个群,群里也很安静。 楚行云往贺丞安睡的脸上看了一眼,然后打开车门放缓了动静下了车。 在人行道边上坐下,他给傅亦拨了一通电话,响了很久几乎快自动挂断时才被接通。 “楚队。” 杨开泰一出声,楚行云听出他语气焦急,声调哽咽,忙问:“怎么了?傅队呢?” “傅队受伤了,现在被送到医院了。” 第111章 一级谋杀【35】 那边杨开泰避开乱哄哄的大堂中乱哄哄的分诊台,在安全通道里找了个安静的角落。 楚行云略一追问,就知道了适才结束的惊心动魄。 傅亦在得知周渠良是工程承包方后,立刻第一时间联系周渠良让他停止工程队的施工,结果连周渠良都不知道十月份的工程为何此时忽然启动,当即联系层层下级帮助警方传达指令。 但是讯息传达需要时间,当工程队被勒令阻止时,第二轮爆破已经响起,恰好赶到现场的刑警们险些被撕破天幕的爆破声震聋。 两次爆破后的弃尸现场一片狼藉,铁轨隧道被炸的残缺不堪,碎石滚滚而落。在场的刑警,包括傅亦和杨开泰均不由分说的钻进还未被碎石挡路的涵洞中操着手电筒四处寻找方雨的尸体。 周渠良得讯后迅速派了两辆挖掘车帮助警方清理碎石,但是爆破面积太广,铁轨线路太长,在层层落石之中找一个或许已经被深埋地下的女孩儿的尸体,任务相当艰巨。 两组外勤一直从前半夜搜到后半夜,才在警犬的协助下在第三轮爆破点安置的涵洞中的一角发现方雨的尸体。 女孩儿着实已经死了,被丢弃在潮湿阴暗的角落,满面青白,尸身僵硬,浑身散发着内脏腐化的气味,歃血食髓的生物遍布她年轻的躯体。 傅亦指挥几名刑警把方雨抬出涵洞,刑警们刚把方雨从地下解救出来,傅亦就被如骤雨般滚落的石块封在了涵洞中,隧道全面坍塌。 经过搜救队长达两个小时的搜救,傅亦才被解救。 他很幸运,一块三角石板替他挡住了其他落石,身上脆弱的部位没有遭受撞击,右腿被尖锐的棱角化了一道,血流如注。 “伤到骨头了吗?” 楚行云坐在路边,垂着头用力握了握布满汗水的右手,声音低沉的问。 “应该没有,现在正在输血。” 和他说了那么多话,杨开泰也逐渐冷静了下来,还不忘向他汇报好消息:“楚队,我们找到方雨了。” 楚行云沉默着,丝毫高兴不起来,因为他需要为傅亦的遇险和受伤承担一部分责任。如果他没有擅离职守跑到偏僻的南方寻找另一桩真相,那么此时躺在医院里的人或许就是他。 沉默良久,楚行云暗黑且阴沉的双眸紧盯着地面,道:“嗯,看好覃骁,我回去之前不能让任何人把他带走。” “我明白,你什么时候回来?” 杨开泰忍不住问。 “……明天,最迟明天晚上。” “嗯嗯,楚队我不跟你说了,傅队好像在叫我。” 挂了电话,楚行云想再给乔师师打一个,但是手机电量过低,低到已经拨不出电话,于是他想回到车上充电。 也就是起身的一瞬间,他注意到对面小区门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轿车,轿车里无人,而小区大门旁终日不关的侧门此时正微微摇晃。 他心脏一沉,连忙抬头去看小区内的3号单元楼,陈静家里的窗户已经亮了—— 他当机立断的选择没有叫醒贺丞,揣起手机只身一人朝街道对面跑了过去。 漆黑的楼道里感应灯随着他匆忙的脚步自动亮起,他来到陈静家门前,远远就看到防盗门大开着,而房门紧闭。 楚行云敲了两下门,里面很快传出年轻男人的声音:“谁?” “物业,楼下说你们家漏水。” 男人说:“你搞错了,漏水的不是我们家。” 楚行云沉着脸退后两步,抬腿就踹:“警察,开门!” 再无人应他。 还好这里的房子年头已久,房门失修,在他踹的第三下房门终于开了。 室内亮着灯,但是楚行云没有着急进去,而是站在门口警惕的往客厅扫视一圈,然后迈开步子走进玄关。 像是有所预料般,他抬起手臂挡住藏在左侧门口后的男人挥下的砍刀,然后曲起右臂以肘击向对方的脖子,左手顺着他的小臂摸到手腕轻而易举的卸了他的兵器,随后抬起膝盖往他的胸骨上狠狠顶了上去。 被卸了刀的男人捂着胸口贴着墙壁慢慢倒了下去。 “好好呆着,别他妈乱动。”楚行云走到茶几前拿起电话播出报警电话,等待接通时看着卧室方向扬声道:“里面的哥们冷静点,你如果敢对那个女人下手,今天你也出不了这个门。” 险些被他顶断胸骨,趴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挣扎着要站起来,楚行云抄起茶几上的果猛然朝他砸了过去,果盘贴着他的耳朵摔碎在墙上。 “都说了别他妈乱动!” 此时接警电话通了,楚行云报上地址,挂电话之前着重强调了一遍:“动作快点,杀人了。” 卧室里忽然传出女人颤抖而恐惧的呻吟声,楚行云提着刀朝卧室走过去,背贴着墙壁一把推开了房门。 按照只留一个人守在门口把风,同伴被撂倒也不见支援来看,他估测这帮人最多不超过三个,现在他担心的就是这帮人手里有枪。 不过他的担心貌似是多余的,因为他推开门后并没有子弹射出来。 既然没有枪,那就好办了。 楚行云往门口一站,和里面带着口罩的男人打了个照面,那男人明显是个新手,身上的流氓气还不如他唬人,见他露面,被吓了一跳似的往后退到衣柜前,手里的刀刃对准了他,在灯光下淌着明晃晃的冷芒:“你那条道儿上的?!” 楚行云顿感牙疼,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卧槽,这他妈还是一个未成年! 未成年经验明显不足,被他抬起刀刃一指,险些腿软。 “你又是那条道儿上的?” 楚行云冷笑着问。 未成年眼珠乱转,方寸尽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现在把刀放下,顶多判个入室抢劫,但是你要是跟我动手,就是袭警了知道吗?” 未成年的两条腿直打筛子,握不住刀了似的垂下手臂:“你是警察?” 楚行云掏出工作证在他面前晃了一眼:“出来吧,趁现在还没人死在你手上。” 未成年杵在原地不敢动,楚行云耐心尽失,迎着他再次举起的刀就走了进去,未成年的花架子风一吹就散,根本不用他发力,被缴了械就举手投降了。 楚行云扭着他的胳膊把他扔到了洗手间,准备把另一个也关进去时才发现躺在门口的那个伤患竟然坚强不屈的打开门逃走了。 锁上卫生间,他担心逃走的伤患通风报信带人回来围堵他们,于是迅速的回到卧室把被绑住手脚,嘴上缠着胶布的陈静松绑,然后搀着她离开了这个已经暴露的危险之地。 陈静被吓的不轻,面色苍白的倒在楚行云身上,两条细瘦绵软的腿异常吃力的紧跟楚行云的步伐。 楚行云带她走出小区门口,朝马路对面望过去的时候,脚步一顿,浑身的毛孔在瞬间炸开,脑子里一阵恍惚,头晕眼花了一瞬间。 车不见了,不,是贺丞不见了! 他忙掏出手机想联系贺丞,但是手机已经低电量自动关机了,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 他为什么要留贺丞一个人还把他关在车里! 既然陈静是目标,那贺丞怎么可能置身度外! 在发现贺丞去向不明,陷入失联后,楚行云在一瞬间感受到什么叫做天塌地陷。 他搂紧了陈静,尽量保持冷静的思维,打算先到马路对面那家不打烊的快餐店落脚,等警察到了安置好陈静再找贺丞。 于是他揽着陈静往马路对面走去,即将穿过斑马线时忽然看到右手边路口处照过来两道车灯。 他没有躲,因为他认得车牌,并且看到了坐在驾驶座开车的人是贺丞。 黑色越野一个急刹车停在他身旁,贺丞急道:“快上来。” 打开后座车门,一个黑色的人影立马探出身子接陈静。 楚行云见里面竟然还有人,肌肉反应似的抬腿就踹了过去,被对方早有防备似的往后跌坐在座椅上躲过一击。 “你他妈也想先揍我一顿?!” 楚行云一愣,说不清是惊还是恼,咬牙道:“郑西河?” 郑西河再次伸出手接陈静,只不过这次没有遭到阻拦,把陈静接上车后才掀开帽子露出血糊滴哒的额头,怒不可遏道:“看到没?你男朋友给我撞的!” 楚行云没有功夫听他扯闲话,关上后座车门又绕过车头上了副驾驶。 等他坐好,贺丞立刻把油门踩到底,越野在夜间静谧的公路上急速蹿行。 “怎么回事?你们俩怎么搅合到一起了?” 他看了看贺丞,又转身去看郑西河。 郑西河捂着还在流血的额头,黑着脸瞪他一眼,没好气的指了指贺丞:“问他!” 贺丞在公路上兜着圈子,淡淡道:“他带着人来找我们了。” 楚行云皱了皱眉,立马反应过来贺丞说的是什么人,当即抬起长腿从前座夹缝里朝后座踹了过去:“你他妈,陈静家里的人是你派过去的?!” 郑西河比他更恼:“我哪知道她是谁?我都事先给你打电话报信,你他妈不接怪谁?!” 难怪陈静家里的两个人那么不堪一击,原来是郑西河特意给他送的副本。楚行云承认自己手机没电理亏在先,于是把腿一收,又问:“咱们现在在大街上转来转去躲的是谁?也是你的人?” 郑西河呲着牙不耐烦的纠正:“不是我的人,是覃厅长的人!” 楚行云一默,和贺丞对视了一眼,又看向郑西河,似笑非笑道:“对陈静下手,也是覃厅长的意思?” 郑西河指了指身旁依旧浑身哆嗦面无人色的女人:“你说她?是,也是覃厅长的意思。” 楚行云沉甸甸的目光又移向陈静,心道当年定下的‘三方协议’还少不了覃厅长一份。难怪啊,袁平义落网的这么顺利。 郑西河额头上破了一个大口子,此时血流不止,堵也堵不住。 楚行云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找出半盒纸巾扔给他:“你头上怎么回事儿?我刚才可没碰着你。” 贺丞淡淡的接了话:“刚才你不在,他上了车就要开车,我按住他的脑袋撞在了车窗上。” 经他这么一说,楚行云才发现驾驶座车窗玻璃全碎了,可见当时贺丞下的委实是狠手。 郑西河前来救援却惨遭误伤,楚行云非但不同情他,还有些快意,额头被划开一道口子怎么了?他还没忘了上次差点被郑西河开着车撞散了骨头架子。 所以他此时直接忽略了郑西河,问贺丞:“你受伤了吗?” 贺丞看了看他,唇角一弯,道:“没有。” “那就好。” 楚行云拉上安全带,悠哉悠哉道:“重新找家酒店落脚。”说着往后指了指:“用他的身份证。” 郑西河:…… 他怎么感觉刚下了黑船,就上了另一艘黑船。 第112章 一级谋杀【36】 乔师师按照房产证上所标注的地址找到陆夏的那栋别墅,才发现陆夏竟然和周渠良是邻居。 半山别墅区几乎铺满半个山腰,每栋别墅间都留有一片绿化以保证住户的私密性,上次她和陈智扬来找周世阳的车时就发现和周渠良的别墅一片花圃之隔的别墅房门紧锁,院里杂草丛生,许久未住人,也未经打理的样子。 乔师师和赵峰来到半山别墅区时已达凌晨,甬道边树影静谧,路灯氤氲,四周安静的只有他们踩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似乎整片山野已经随着夜晚陷入安睡之中。 从前面没有路灯的地方忽然窜出一个黑影,并且迅速的迎面朝他们冲了过去。 乔师师被吓了一跳,当即停下步子预备着自卫,当那团黑影进入路灯照射范围内她才发现是大金毛,水饺。 水饺吐着舌头甩动一身长毛,一头扑到了乔师师身上。 乔师师接住它两只前爪,乐颠颠道:“叫姐姐。” 赵峰站在旁边一脸纳闷的问:“你们认识?” 乔师师摸了摸金毛的脖子,抬眼往前面看去,果然在几十米开外的路灯下看到了周渠良。 周渠良穿着一身家居服,站在路灯下打电话,远远看到乔师师他们,便招手以示意。 一看到周渠良,乔师师就把赵峰好心给她披在肩膀上抵寒的外套抖落,扔到了赵峰怀里。 领着金毛走到周渠良面前,周渠良刚好结束通话,面色稍显焦灼,但依旧沉稳的问道:“你们来找我吗?我已经派人赶到老城区协助傅队长搜尸了。” 大约半个小时前,乔师师和赵峰也得知了正在老城区发生的带有毁灭罪证性质的大爆炸,他们想赶去现场帮忙,但是傅亦让他们继续按照搜集到的线索追踪陆夏。方雨案已经将临告破,而周世阳案还四面迷障着,两桩案子都必须同时跟进,在一周之内全部侦破,不然他和楚行云两个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不,我们找你的邻居。” 乔师师从手机里找出陆夏的照片给他看:“这个人,有印象吗?” 周渠良借着路灯暖黄的光线仔细看了看,语气略有迟疑的慎重道:“有一点,但我不确定是不是照片上这个人。” “你见过他?” “大概半个多月以前了,当时我刚把车开到门口,就看到隔壁常年没有人出入的房子里,开出来一辆车,车上的男人好像就是他,脸型瘦长,眼睛里没什么精神。” 半个多月以前? 乔师师略一思索,忙问:“八月二十八号?” 周渠良拿出手机翻了翻备忘录,点头道:“是,八月二十八号,当天晚上我十点钟的飞机飞洛杉矶,回家收拾行李的时候恰好碰见的那个人。” 八月二十八号是‘教授’失踪的日子,而之前‘教授’又在陆夏所住的小区附近出现过,这两个人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关联。 “这个人当时开的什么车?黑色大众吗?” 乔师师莫名感到兴奋,直觉自己离真相跨近了一大步。 周渠良抬手指了指她后方路灯灯盖,道:“这里有摄像头,你们可以调录像,我们这里的保安室晚上有人值班。” 经他一点,乔师师才看到藏在灯盖下的摄像头,心说有钱人住的地方果然监控严密。 赵峰去保安室调取录像,于是乔师师只身一人走向那栋漆黑的别墅,身旁跟着傻乎乎的水饺。 周渠良迈开长腿走在她身边,问道:“你现在要进那栋房子吗?” 乔师师不假思索道:“嗯。” 周渠良微微皱起眉:“你一个人?” “是啊。” 周渠良迟疑了一瞬,温和凝重的神态中露出一丝担忧,道:“那我可以和你一起进去吗?”说着十分谦和的笑了笑:“虽然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是你一个人毕竟不安全。” 乔师师歪头看着他,眼睛眨了眨,笑了:“好啊,正好我们人手不够。” 到了紧锁的铁艺大门前,周渠良给水饺发布了一个‘坐’的口令,大金毛往墙根一蹲,果真一动不动。 “它还会这个呐?” 乔师师诧异道。“世阳训练过。” 更让她诧异的在后头,她看到周渠良脱掉外套递给自己,然后把长袖挽至手肘,露出精壮的小臂,身手矫健的抓住树干爬上栽在墙根的一株红枫树,两三下登上两米高的围墙,然后蹲在围墙上伸手去接她。 乔师师把他的外套穿在身上,也是十分灵敏的爬到树上,然后握住他的手跳上围墙。 周渠良率先从两米高的围墙上跳下去,由于地面坑洼不平且碎石堆积,于是拦住紧接着要往下跳的乔师师,再次伸出双手像接孩子一样卡住她的腰,把她接了下来。 虽然周渠良气力很足,让她平稳又温柔的落了地,但是乔师师还是有些晕头脑胀的,想她在刑侦队外勤组干了这么久,上到楚行云,下到同事,哪一个不是把她当糙老爷们在使唤?如此温柔体贴又绅士的待遇着实是破了天荒头一遭。 撩了一把马尾,把在眼前飞旋的小蝴蝶赶走,她从口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手电,打开手电筒照着明一路走到门首下。 房门当然紧锁着,乔师师试着拉了拉,拉不开,于是把手电筒往嘴里一塞,用牙齿咬住,然后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早有预备的铁丝。 在周渠良略显诧异的注视下,乔师师把铁丝弯成针鼻儿大小的圆环插进了锁眼,来回扭动了三四下,门就开了。 乔师师取下手电筒,冲他挑眉一笑:“个人技。” 一进屋,家具因长时间闲置而陈腐发潮,而门窗紧锁密不透风又不断积压发酵的味道像一阵浪潮般扑面而来,光线所照的空气中都漂浮着粉末状的尘埃。 这刺鼻的气味让乔师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抬手挥散面前的尘土。 周渠良试着开灯,结果灯光没有亮起。 “断电了吗?” 乔师师问。 周渠良把埋在一楼客厅墙根下亮着红色指示灯的插板指给她看:“应该是房主自己关了几条电路。” 乔师师用手电照了照通往二楼的楼梯,边往前走边说:“那你就站在门口,帮我——” 说着,乔师师被自己难住,思考了一会儿,回过头看着他说了一个最容易理解的词汇:“望风。” 周渠良:…… 刚才溜门撬锁,现在同伙望风,他们两人还真跟一伙潜入室的强盗没什么分别了。 乔师师的皮靴踩在楼梯上蹬蹬蹬的蹿上二楼,在楼道里走了一遍发现三个房间,还好这几间房没有上锁。她推开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按了按墙上的开关,灯依旧没亮,于是用手电筒在房间内笼统的照了一圈,在墙上看到了陆夏父母的结婚照。 陆夏的父母早在三年前就因病去世了,和此时的案件难以有什么牵连,所以乔师师走出陆夏父母的卧室,随即又进了另一间卧室。 一推开门,似曾相识的油彩味像一阵热浪般把站在门口的乔师师往后逼退了一步,乔师师站在门口用手电筒去扫里面的布景,结果看到房间里堆满了油彩画,布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足足摞了三层高。 虽然她不懂画,但也看的出那些画作的用色越来越疯狂,线条越来越凌乱。按照画作下所署的日期,大多都是陆夏在父母去世后所画,也是他被市场抛弃,低迷不振的那段时光。 这千百张幅画没有人认可,没有人欣赏,也就没有价值,可以想见它们的创造者是以怎样郁愤的心情画下这些无人问津的作品。 随着时间的向后推移,陆夏笔下的那些画连最基本的轮廓和布局都没有了,他像是拿着油彩疯狂的往画纸上泼洒,不再是作画,像极了宣泄。他把自己困在那些疯狂凌乱的色彩和线条中,后来他却逃走了,逃出了这栋房子。 乔师师想仔细看看这些画,想弄清楚一个艺术家是如何被他创造的艺术品所击溃。 忽闻楼下周渠良在叫“乔警官”,她连忙走出卧室来到楼梯口:“怎么了?” 周渠良有些异样的声音从楼下昏暗的开放式厨房中传出来,气息略有些虚浮不稳:“你下来。” 乔师师小跑下了楼,看到一向横平竖直,身姿笔挺的周渠良此时靠在厨房流离台上,有些无力的扶着额头,面色隐隐泛白,低声道:“刚才我检查电路,发现只有厨房里的一台冰柜通着电,所以我就打开冰柜——” 不等他说完,乔师师已经看到了厨房角落和冰箱比邻的一台冰柜,冰柜的盖子被掀了起来,靠近了才能听到冰柜内部的制冻声,和从冷冻箱里飘出的干冷的白雾。 她打着手电筒几步跨到冰柜前,手里的灯光往里面照了过去,率先映入的她视线的是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乔师师瞳孔猛地紧缩,直面死人的冲击感让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随后迅速的调整紊乱的心跳频率,再次走上前,用手电筒照亮了躺在冰柜里,敷满冰霜的尸体。 这是个男人,准确来说是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他此时以一种怪异而扭曲的姿态蜷缩在冰柜底部,像是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都会增生苔藓一样,此时他的皮肤上敷满冷气凝结后的冰霜,身体被冻得像钢铁一般僵直。 想必他死于疏于防范,所以此刻装载他眼睛里的震惊与恐惧几乎将他的瞳孔撕裂,撕开眼白,露出几道充血似的红痕。 看到尸体的第一眼,乔师师就觉得他有些眼熟,等她把尸体的脸向下按,仔细辨认他的侧脸,才确认此时躺在冰柜里的冻尸就是她在监控录像里见过的‘教授’。 八月二十八号教授失踪,原来是死在了这里。 刚才她触摸尸体,一点冰霜沾在她的指尖,此时像小虫在啃噬她的皮肤般又疼又痒。 乔师师用力搓了搓指腹,回身面向周渠良,语调平静又严肃:“你仔细回想一下,从前天到现在,陆夏,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有没有回来过?” 和专业的警察相比,周渠良面对死人就没有那么淡定了,他强忍住胃里不断翻涌的不适感,尽管注意力不容易集中,还是配合她专注的回想了片刻,然后道:“没有,这几天我都在家里,他应该没有回来过。” 乔师师又把冰柜盖子合上,就势靠在冰柜上陷入沉思。 按照楚行云的推测,陆夏逃出医院就说明他脑内并非一片空白,或者说他已经记起了什么才会选择出逃,如果陆夏和此时的尸体有关系,又或者他‘想起’了冰柜里的藏尸,就一定会返回查证—— 所以她在犹豫,现在是否把尸体挪走,如果陆夏还没回来过,那么他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回到藏尸地点重温杀人快感或者求证自己曾经做的事,也就是说埋伏在这里很有可能会蹲守到陆夏,那么现在挪走尸体的话或许会打草惊蛇。 她拿出手机准备联系傅亦,让队里加派人手。 电话拨出去还未等接通,忽然大门口传来两声狗叫。 周渠良率先反应过来:“是水饺。” 此时,狗吠声愈急,似乎在撕咬什么东西。 乔师师立刻装起手机,打开房门迅速穿过院子助跑几步一跃攀上围墙,恰好看到一个男人在路灯下奔逃的背影。 “站住!” 她从围墙上纵身跃下,朝着男人逐渐远行的背景拔腿追了过去。 紧追他不放不止乔师师一个,还有一条四条腿的大金毛,金毛利用物种的先天优势比她更快追上了那个男人,不由分说的张开嘴便朝他扑了过去。 即使相隔甚远,乔师师也清楚的看到水饺咬住了那个男人的胳膊,像撕咬一块破布般来回拉扯。 男人倒在地上不断的痛呼,疼的浑身打颤。 从保安室取完录像的赵峰听到乔师师那不让须眉的的一嗓子,也闻声赶来,恰好看到比警犬还神勇的金毛把一个男人扑在地上撕咬,他霎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感同身受般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胳膊。 受过训练的狗只听主人的号令,擅自上前阻止或许还会受到攻击,于是赵峰只能用力拍打手掌吸引金毛的注意力。 紧接着,乔师师也赶到了,拍着手叫了两声水饺的名字,没想到大金毛果真听她的,松开男人的手臂,往后退了两步,邀功似的看着乔师师直摇尾巴。 乔师师蹲下身,掀开躺在地上打颤的男人头上的帽子,对上他惊恐交加的眼睛,懒洋洋的把头一歪,脸上露出妖气森森的笑容:“你猜怎么着?我还真蹲到你了。” 陆夏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胳膊,疼的脸上直冒冷汗,不见分毫心虚,反倒愤怒难当的低吼道:“你们凭什么放狗咬我?我回自己家怎么了?!” 乔师师眨眨眼,啧啧称叹道:“了不得了不得,你还是个影帝。” 说着冲赵峰招招手:“铐起来吧。” 赵峰给陆夏带上手铐,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忍不住看着吐着舌头摇尾巴的大金毛问:“乔儿,这狗谁养的?带回队里供起来吧,让咱的警犬都向人家学学。” 提起水饺的主人,乔师师才想起周渠良来,正想回去找他,就见水饺撒了欢的奔向她的身后。 她回头一看,只见周渠良累了似的慢慢悠悠的走在路灯下,被金毛一扑,竟然被扑倒了。 “你先把他带回去,再找几个人回来搬尸体。” 乔师师匆匆说完这句话,人已经跑的没影了。 “你没事吧,周先生?” 乔师师笑呵呵的蹲在他身边,一双桃花眼里流出精怪的光芒。 周渠良闭着双眼紧皱眉头,用力把往他怀里钻的金毛的脸往外推,语气依旧沉稳道:“乔警官,请你帮忙把水饺拉到一边,我晕血。” 乔师师本以为他是‘晕尸体’,没料到他竟然晕血,顿时诧异的睁大了眼睛,丝丝笑意如潋滟春水般从眼角流出,边把水饺从他怀里往外拖,边说:“水饺立大功了,你还嫌弃它。” 说着掏出纸巾把粘在金毛嘴边一缕毛发上的血迹擦掉,末了捧着它的脸亲了一口,夸赞道:“真棒,回头给你送一面锦旗。” 等头晕目眩的感觉褪去,周渠良才发现自己坐在地上的形象有多不雅,于是略有些吃力的站起身,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对乔师师道:“如果你现在还不能离开这里的话,可以去我家坐一会儿。” 乔师师站起来,拍了拍手上不存在尘土,大大咧咧道:“不用了,我同事马上就到了,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快回去休息吧。” 才见了尸体,又见了血,周渠良今天晚上受到的刺激着实不轻,站了没一会儿又感到双腿无力,于是往路边退了几步,索性坐在了路沿石上,扶着额头闭目养神。 乔师师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抱着膝盖看着他问:“你不回家,坐在这儿干嘛?” 周渠良闭着眼睛,语气低缓又柔和,轻声慢语道:“你一个女孩子不太安全,我陪你一起等。” 女孩子乔师师愣了一下,然后一把抱住大金毛,把脸埋在金毛脖子里像搂着毛绒玩具般用力的摇了摇。 周渠良听到她哼哼唧唧的笑声,略有些疑惑的睁开湿润凝黑的眸子看向她:“怎么了?” 乔师师搂着金毛不出声,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喜欢水饺。” 周渠良长呼一口气,闭上眼,继续按揉肿胀的太阳穴:“哦,它很懂事。” 第113章 一级谋杀【37】 大约二十分钟后,赵峰领着人回来了,随行的还有苏婉。 苏婉检查完尸体,赵峰带人把尸体抬上了车。 “死亡时间在十八天左右,手腕和额角的刀伤和脑后的致命伤不是同一天所受的,死者生前还受过一次袭击,但是没有至死。” “致命伤也在后脑勺?” 乔师师问。 苏婉知道她想问什么,边脱白手套边说:“嗯,和周世阳头上的伤痕很像,看伤口状况和发力的方向,应该是同一个人干的。” 提起周世阳,乔师师连忙挽住她的胳膊转向一边,背对着不远处正和赵峰说话的周渠良。 “小点声儿。” “怎么了?” 苏婉小声问。 乔师师向身后使眼色:“他是周世阳的哥哥。” 苏婉还没见过周渠良,闻言连忙认真的回头看。 乔师师抱着护食儿的心理捂她的眼睛:“别看了别看了,总之在结案之前,别在他面前乱说。” 赵峰回来接尸体,还带回了一个算不得噩耗的坏消息。 “傅队受伤了,现在在医院。” 乔师师一听,立刻就要赶往医院,走之前站在周渠良面前说:“今天晚上谢谢你,也谢谢水饺。”说着忽然咬住下唇,在赵峰等一众大老爷们惊世骇俗的注视下,竟然稍作扭捏状,抬起一双艳光四射的桃花眼含羞带怯的看着周渠良,说:“那——我走了?” 周渠良点头,微笑:“再见。” 临走,她才想起还穿着周渠良的外套,于是要脱下来还给他。周渠良看着她豪放的脱衣姿态,不禁眼角一抽,连忙阻止道:“不用不用不用,今天晚上比较凉,你穿着吧。” 乔师师二话没说,把外套一裹,转身走了。 乔师师一上车,赵峰就目瞪口呆的站在了周渠良面前,和三名男同事向周渠良投以瞻仰英雄般的赤诚敬畏之心。 经过今晚一番折腾,周渠良着实已经很乏了,但在他们的围观之下还保持着风度和微笑,只是笑的有些勉强:“各位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此时乔师师在车里不耐烦的拔高嗓门喊道:“赵峰?走啊,去医院!” 苏婉带着尸体返回警局,乔师师和赵峰赶往医院看望傅亦。 在医院大门口,和匆忙赶到的舒晴碰了个正着。 舒晴打扮的依旧得体,穿着一条白色长裙,一件淡黄色针织衫,一头乌黑的长发编成一股辫垂在胸前,无论是神态还是姿态都很有少女气息。 其实她也很年轻,才比乔师师大了一岁,却早早的和傅亦结婚,结婚第二年就诞下一女,今年已经是结婚第四年。 舒晴见到她就朝她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泪眼哽咽的问道:“我丈夫在哪里?” 乔师师让她别急,带她走进大堂,先给杨开泰打了一个电话,片刻后挂断电话,说:“在二楼急诊室。” 急诊室里几乎座无虚席,每一张病床上都满满当当的围着几个人,他们在靠墙的一张病床上找到傅亦。 傅亦靠在床头输液,右腿刚缝过针,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虚白,正一脸凝重的跟杨开泰说些什么,忽见几个人朝他们逼近,就抬眸看了过去,第一句话是:“你们怎么都来了?单位有人值班吗?” 杨开泰见到舒晴,就把床边唯一位置让了出来,走到过道里和乔师师站在一起。他低着头,背着手,绞着手指,看着舒晴对丈夫嘘寒问暖了一番。 “没有伤到骨头,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 傅亦打起精神笑着安慰她。 他没有继续听下去,伏在乔师师耳边低声说了句‘我去买点东西’,随后就静悄悄的走了。 医院对面的超市二十四小时不关门,做的就是病人的生意。杨开泰走进去,把傅亦用的着的和用不着的都装进袋子里,又买了很多零食,提着大包小包走出超市时像是采购年货,连电梯都差点挤进不去。 来往的行人都向他报以惊叹的目光,看起来小小年纪一少年,竟然这么大力气。 光采买东西就花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杨开泰提着险些把手臂坠断的物资回到急诊室门前,远远的看到一抹高挑秀美的身影站在门口,背对着他所在的方向在讲电话。 他并不是有意偷听,只是当时走廊里难得安静了下来,让他很清楚的听到舒晴和电话另一端的人沟通的内容。 她说了一口很标准很流利的英语,而且语速很快,但凡英语口语水平稍次一些就很难听得懂她在讲什么。 不过他从小品学兼优,对于英文尤其精通,过了专八的级别,听舒晴的口语还是很丝毫不吃力的。 慢慢的,他放慢步子,在房门另一边停下,有意等着她似 的,双眼平静又无神的看着地面的瓷砖。手里的东西很重,但是他却忘了把东西暂时搁下解放快要被压折的手臂。 大约五分钟后,舒晴结束通话,捂着发烫的手机转过身,被站在她对面的杨开泰吓了一跳。 舒晴不禁吃了一惊,随后笑道:“小杨?你怎么不进去?” 杨开泰拧着眉毛看着地面,像是极其纠结为难了一番,然后低声问:“晴姐,你打算出国留学吗?” 舒晴愣了愣,没想到自己刚才和院方的人谈话的内容被杨开泰听了去。 她先是有些气恼,随后心虚的看了一眼急诊室内,有些吃力的笑道:“没有,我帮朋友问问而已。” 说完,她挽了挽鬓发,想要离开时,忽听杨开泰音调沉沉道:“晴姐,你不能——什么都不告诉傅队。” 舒晴脚步一顿,随后又退到墙后站好,笑着问:“你在说什么啊小杨?” 杨开泰抬头看着她,却在她脸上看到货真价实的疑惑和不解,又看向她带着婚戒的左手无名指,目光被定住了似的,久久没有移开。 原来邱治还没告诉她——呵,没有担当的男人。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们是夫妻,你做决定之前,最好先和傅队商量商量,起码让他事先知情。毕竟,他有知情权。” 说完,杨开泰走进了急诊室。 乔师师已经把抓到陆夏,找到‘教授’尸体的进展向傅亦做了汇报。 “伤口一样?” 傅亦问。 乔师师拉了一张隔壁暂时空闲的椅子过去,坐下道:“一样,应该都是陆夏干的。” 傅亦眉间愁色更深:“他承认了?” “谁?陆夏?没有,死不承认。” 乔师师道:“如果不是他,老东西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他们家别墅的冰柜里?” 傅亦不免想起陆夏留在纸上的信息,又想起此前楚行云做出的推论,忧愁的叹了口气道:“没这么简单,现在‘教授’的死和周世阳的死一样,我们只是发现了尸体,依照尸体找出凶手不仅需要杀人手法,杀人凶器,更需要杀人动机。陆夏和周世阳,和‘教授’没有任何渊源,他没有立场没有动机杀死他们。如果我们找不到他的杀人动机,这桩案子就不能结案。” 乔师师的脸色逐渐也变的凝重:“你的意思是,陆夏有可能不是凶手?那他怎么会知道——” 说着,乔师师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死结。 傅亦笑了笑:“你也发现了?或许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按照记忆中的碎片往前回溯而已,他想找回自己的记忆。” “他想找的记忆,和咱们找的真相有关系吗?” “我想,应该有。” 傅亦道:“今天你不是在他的‘记忆’中找到了一具尸体吗?” 乔师师揪着自己的发尾,不禁有些气馁和烦躁:“现在怎么办啊,陆夏如果咬准了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不是一个突破口都没有了?” 傅亦把她散在胸前的马尾往后拨了拨,解救了她快把自己头发薅光的命运,道:“所以,现在我们要和他合作。” “合作?怎么合作?” “他要找记忆,咱们要找真相,真相或许就藏在他的记忆当中,所以我们要改变阵地,和他结成同盟。” 乔师师薅不成头发,就咬自己的指甲盖,咬了一会儿,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明白了,我去和那孙子谈。” 走之前,汇报了最后一个信息:“傅队,我知道陆夏那张画,画的是谁了。” “那张画?” “啧,就是他在医院画那几张,其中有一张不是画着一个女人吗?” 傅亦忙问:“谁?” 乔师师眨眨眼,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陆夏暗恋的女邻居,贺丞的美女助理,何云舒。” 说着重重的叹口气:“艺术家的思维啊,搞不懂。何云舒说就下楼扔垃圾的时候见过他两回,连话都没和他说过,我把何云舒带到陆夏的画室,她看到自己铺天盖地的肖像画,被吓的话都说不出来,现在估计已经搬走了。” 傅亦沉思片刻,说:“查,都查。” 最后的八卦分享完,乔师师嘱咐杨开泰:“三羊,照顾好傅队。” 杨开泰点头:“嗯。” 傅亦忽然叫住赵峰,然后对妻子说:“明天茵茵还要上幼儿园,你先回去吧,让赵峰送你,不用担心我。” 舒晴也没有过多逗留,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跟着赵峰走了。 等几个人走的没影后,傅亦把眼镜摘掉放在一边,闭上眼睛有些精疲力竭的长叹了一口气。 杨开泰坐在方才乔师师坐的小凳子上,把接了热水的新杯子递给他:“你休息一会儿吧,先别想那么多了。我守夜。” 傅亦喝了两口水,看了看点滴架上的两瓶葡萄糖,把杯子还给他,淡淡的问道:“你怎么了?” “嗯?我怎么了?” 杨开泰没看他的眼睛,装傻。 傅亦靠在床头,看着他有气无力的笑了笑:“你买完东西回来就不对劲。” “哦。” 杨开泰低下头在袋子里来回扒拉:“忘了找零了。” 说着拿出一盒青团,撕开包装递给他。 傅亦微微皱起眉,很无奈的笑道:“你吃吧,你买的应该都是你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傅亦还真说对了,他就是按照自己的口味买的,也就是傅亦口中‘又甜又软,小孩子喜欢吃的东西’。 在超市里胡思乱想不专心,他自己都不知道买了些什么东西。 杨开泰顿感有愧,在三大口袋物资里来回翻找,险些一头扎进去,翻到了底儿才找到一盒椒盐口味的饼干。 “你吃这个。” 他把青团收回来,又把饼干塞傅亦手里,看着他的眼睛着重补充道:“咸的。” 傅亦拿出一块饼干放进嘴里,片刻后,脸色一苦,咀嚼的越发艰难。 “怎么了?” 杨开泰紧张道:“伤口开始疼了吗?麻药退了?” 傅亦阻止他在自己腿上乱按,把饼干盒递给他:“你尝尝。” 杨开泰孤疑的的拿出一块放进嘴里,咯嘣一咬,差点吐出来。 饼干过期不可怕,可怕的是严重过期,严重过期不可怕,更可怕的是椒盐味的饼干严重过期,简直就跟捂馊的臭袜子没什么两样。 “哎——” 杨开泰万分愧疚加挫败的收起饼干,又把水杯塞他手里:“你还是 喝水吧。” 也就这种时候,傅亦才能感觉到杨开泰是个娇生惯养的高干子弟,富家少爷,他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照顾伤患这道题对他来说严重超纲了。 夜已深,病房里其他人已经睡了,只有几个陪床的守在病床前强打起精神玩手机。 傅亦拿着被他强塞进手里的杯子,又喝了两口水,然后微微垂着眸子看着他。 杨开泰胳膊撑在床铺上拖着下巴,猫抓线球似的来回翻腾青团的包装盒,一次次的重复这无聊至极的小游戏,若是不被阻止的话,他能把这个包装盒折腾一整夜。 傅亦对他还算了解,很清楚一旦他开始无休止的重复某一个小动作,就说明他陷入了某一种难题当中。 茶杯不轻不重的磕在桌面上的声音让杨开泰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向傅亦:“怎么了?你要什么?” “你想跟我聊聊吗” 傅亦问。 杨开泰的眼神开始闪烁,又垂下眸子,低声咕哝道:“聊什么?” 傅亦着重看了看他暗怀忧伤的眉眼,道:“方雨的尸检报告估计明天才能能出来。”杨开泰点头:“嗯。” “所以你现在担心也没用。” 他的确在担心方雨的尸检,担心再和周世阳扯上关系,但不是全部 ,所以他挠着后脑勺一脸为难道:“不是,我——” 傅亦目光平静的看着他,淡淡道:“你不是在想周世阳吗?” 杨开泰垂着眼睛,耳根隐隐发红,点了点头,又连忙摇头。 傅亦弯起唇角不易察觉的笑了一下,靠在床头,目光松懈又柔和的看着他:“介意吗?” “介意什么?” “介意我说起周世阳。” “不,不会。” “那就说说吧,我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开泰垂头不语,又开始玩手里的纸盒子,等到盒子一角忽然崩开,立体的长方体变成了平面纸板才停下,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唇角略有浮动,低垂着的避不见人的眼神中浮现出一层很简单快乐的追忆。 “我跟他是高中同学,同级不同班,有几个共同的朋友但是不太熟。有一次他的朋友和我的朋友聚在一起去ktv唱歌,那天我在,他后来到的。我们打牌,输了的就喝酒,他到的时候我已经醉的差不多了,后来包厢里越来越吵,我就跑出去透透风,在洗手间里洗了把脸,躲了一会儿清闲,然后——他就出现了,他蹲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我当时喝晕了,就冲他点头,他就笑,说看到我第一眼就知道我是,然后又说他也是,接着就说他很喜欢我,问我能不能接受他。我当时觉得他长得也不差,是我能接受的类型,还有一个原因是当时不想学习,想和周围同学朋友一样早恋,就答应他了。” 说着,他歇了一歇,接着说:“我们俩从高二一直到高三,高中毕业后他就出国留学了,他走了以后我多多少少有些受影响,就索性跟家里出柜了,还好我家里人都没有反对。我们俩算和平分手,他说他在国外,不好意思耗着我,我觉得有道理,我也不能耗着他。分手以后,我仔细想了想,其实当时我更愿意和他做朋友,很信赖的朋友,当初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年龄太小了,被表白就不忍心拒绝,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好像只能接受,‘有人喜欢你就已经很难得了,还犹豫什么呢?’当时我就这么对我自己说,后来覃骁追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告诉自己,我对自己没多少自信,总觉得错过一个喜欢自己的,或许就没有下一个了,所以总愿意试试看,结果——” 他忽然笑了一声,像是在自嘲,语气蓦然低落:“结果就试出个覃骁,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我不知道。不过我得到一个教训,一直以来在感情里我看似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个,其实我很被动,我没有选择权,我一直在等着喜欢我的人出现,但是从没有尝试过去喜欢别人,或许也是因为以前没有出现过自己真正喜欢的。直到进市局上班,见到你——” 说着,他忽然噤声,脸上漫过一丝慌乱,迅速的抬起头看向傅亦。 傅亦垂着眸子,尚沉浸在他叙说的往事当中,猝不及防的在他口中听到自己,随后那人欲盖弥彰的连忙住口。 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傅亦恍若未闻状保持沉默,再次把茶杯端起来轻抿了一口已经放凉的茶水,随后向他挑起唇角,露出很一抹极淡的笑容:“嗯?怎么不说了?” 杨开泰蓄意躲着他似的,抱着脑袋低下头,懊恼似的闷声道:“对不起,傅队。” 傅亦看着他浓黑的发顶,眼睛里恍惚了一阵子,脸上那似笑意也逐渐归于平静,自言自语般道:“为什么总是向我道歉?” 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咬死了嘴唇。 良久,傅亦闭上眼睛轻叹了一口气,把茶杯搁在桌子上,然后伸手过去,温柔的抬起他的下巴,看着他湿润又茫然的眼睛,微微笑了笑,道:“你不需要向我道歉,相反,我还要感谢你,因为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庆幸自己在三十几岁,还未老去的时候,遇见你。” 第114章 一级谋杀【38】 凌晨五点钟,楚行云提着两只塑料袋回到酒店,在683房门前按响了门铃。 郑西河打开门,在他进入房间后,警惕的向左右走廊里张望一眼,确定没有尾巴才把门关上。 楚行云把东西搁在客厅茶几上,掀掉头上的帽子,似笑非笑道:“你这回到底带了多少人?” “不多,弄死你和你男朋友绰绰有余。” “你不和那帮人在一块,岂不是暴露了?” “所以我天亮之前就得走。” 郑西河坐在沙发上,在袋子里里找出酒精消炎药等物,准备自己处理额头上的伤口。 楚行云拉开外套,往他对面一坐,也没有帮忙的意思,翘着腿大马金刀道:“一直还没问过你,覃骁和周世阳的案子有没有关系?” “你想问覃骁是不是杀死周世阳的凶手?” “嗯。” 郑西河抬起眼睛,煞有其事的看着他道:“你还真问对人了,我跟覃骁有事没事就在一起喝酒,喝完酒就开始谈心,他什么都告诉我,身家性命跟我兜的干干净净。” 楚行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然后抄起桌子上的一盒棉签砸了过去:“你他妈是不打算跟我聊了?” 郑西河抬手截住朝着他的脸砸过来棉签盒,唇角那似轻蔑的笑意很明显,不知是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你真看得起我,我在他们覃家眼里就是个跑腿儿的。” 楚行云笑:“那你说说,都跑什么腿儿了?” “也没办成什么大事儿,不过贿赂蜀王宫经理和饭馆老板的事儿我都知情。” 这些信息他们已经掌握,此时从郑西河嘴里听到也不过是落个实锤。 “你和覃骁接触的时间多不多?” “有接触,不算多。” 楚行云捏着眉心沉默了片刻,又问:“跟在覃骁身边的人,都有谁知道他的生活习惯?” 郑西河给自己贴上一块纱布,身子往后一扬,也靠进沙发背,和楚行云两人对坐着,像是两个会晤碰头的黑道头子。 “比如?” “比如他经常光顾蜀王宫酒店,并且只定106总统套。” “那你问错人了。” 郑西河道:“你应该问那些被他约到蜀王宫的女人。” 楚行云顿了顿,目色一凛:“女人?” 郑西河笑:“当然了,也不一定是女人,覃骁男女通吃,男人或女人都有可能。”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总之郑西河无意中的一句话引出了一直被他们忽略的一条暗线。 覃骁入住蜀王宫的规律除了酒店的工作人员,大概也只有那些和他有染的男人或女人有关。而陆夏在周世阳死亡当天目击的凶案现场,目击的凶手,是否来自于和覃骁有特殊关系的人当中? 这是一个新的突破口,楚行云拿出手机联系远在银江的同事,让他们着手调查覃骁的那些情人们,同时把装着垃圾食品的袋子推到郑西河面前,难得对他友好了一些:“吃吧。” 郑西河算是看明白了,楚行云其实不太记仇。他何止不记仇,他简直有些缺心眼,只要和他站在同样的立场给他提供帮助,哪怕是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帮助,这个人就能抛去前嫌,赤诚相待。 想起某些政客和同行形容起楚行云,总把他描绘成善弄权术,善弄阴谋诡计,攀权富贵的阴险狡诈之流,现在郑西河只觉得——他们也是看的起楚行云。 楚行云边编辑信息,边腾出一只手拿了一袋薯片,边吃边埋头打字。 郑西河忽然鬼鬼祟祟的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卧室房门,把胳膊撑在桌子上,身体向前倾,压低了声音道:“咱俩现在也算战友吧?” 楚行云按着手机头也不抬的问:“你想说什么?” 郑西河眼神里又浮现出昔日在警局调侃他和贺丞关系时的那层油光四溢的暧昧,唇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就是好奇,你为什么和杨姝分手,转投贺家二少爷的怀抱了?咱俩认识这么多年,当年在学校还为杨姝打了几架,我很清楚你不是同儿。” 闻言,楚行云很冷静的继续打字,只是若有似无的扯起了左侧唇角,笑而不语,等和银江方面军聊完了,把手机一放,抬起头看着他说:“你说呢?” “我说?” 郑西河仔细打量他两眼,脸上带着秘而不宣的神色,笑道:“要我说,只有两种情况。” 楚行云拿起薯片袋,饶有兴趣般道:“呦,还有两种情况?那你说说,哪两种情况。” 说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郑西河就说:“第一,你鬼迷心窍,或者被杨姝甩了就破罐破摔,对生活失去希望了。第二,你学他们公子哥那套,想玩儿一把,体验一把,顺便满足贺家二少爷对你的夙念,等你们俩新鲜劲儿过了,一拍两散,你就回到生活正轨上了。” 说完,郑西河自己给出总结:“不过,你既不要脸,又不要命,受了一次情伤就破罐破摔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我觉得你是第二种。” 楚行云煞有其事的连连点头,露出一脸屈服于他雄辩之下的诚惶诚恐的表情:“有道理有道理,那你觉得最后我们俩分开,是他先甩我,还是我先甩他?” 郑西河以为自己当真被他褒奖了,更加大言不惭道:“你甩他呀,这还用想吗?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和一个冷冰冰的男人在一起有什么意思?虽然他长得好吧,可那又有什么用?” 楚行云慢悠悠的吃着手里的薯片,笑呵呵的问:“你也觉得他长得好?” 郑西河摊开手:“毋庸置疑,爷们儿长得确实好。” 楚行云朝他竖起大拇指:“眼睛真毒,我就是看上他长得好了。” 郑西河滔滔不绝道:“长得再好有什么用?看几年就看腻了,到那时候你就——” 楚行云往沙发背里一靠,翘着腿,电影院里看戏似的看着郑西河,嘴里的零食一直没停过。 若不是薯片吃咸了,他起身去接水,经过卧室时余光瞥到了站在卧室门口的贺丞,他还能把郑西河的话当成单口相声,再听个七段八段。 不知道贺丞什么时候从卧室里出来了,就站在门口,貌似已经站在那里有段时间了。从他阴云密布,冷到骨髓的那张脸上,楚行云就知道,郑西河的相声不止有他一个听众。 “呦,小少爷。” 楚行云拿着杯子,呆若木鸡状站在外堂和他对视了一会儿,随后扬起一脸因心虚而显得过度夸张的笑容:“怎么样?谈完了?” 郑西河听到他这刻意拔高的一嗓子,也十分识相的收了声。 贺丞双手揣在裤子口袋里,阴沉着脸,唇角微乎其微的抽动几番,想说点什么又生生忍住的样子,最后索性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向了酒店阳台。 楚行云捏着杯子顿时很想一头撞到墙上去,回到客厅抄起一只抱枕砸到了郑西河身上,压低了嗓门咬牙切齿道:“你他妈想害死我!” 郑西河一看情况有些不对,丢下一句:“我回隔壁睡觉了。”话音没落,人已经跑的没影了。 楚行云看着呼嗵一声被摔上的房门,磨着牙根咽下一口糟心恶气,然后调整了一番呼吸,笑吟吟的朝阳台走过去。 贺丞拿着手机站在没有开灯的阳台上打电话,还没说两句,听到身后有人靠近,就挂断电话,刻意躲着他似的,又返身进了客厅。 楚行云还没来得及靠近他,就被他擦肩而过,很是无奈的站在原地叹了一口气,又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跟他到了客厅。 贺丞在沙发一角落座,正准备从面前桌子上拿起一瓶矿泉水,就见桌面上的东西被楚行云扫到了地毯上,随后面前一暗,楚行云大刺刺的坐在桌子上,还抬起一条腿踩在了沙发边沿。 “郑西河是个神经病,他说的话你也当真?” 楚行云低头看着他,笑的一脸柔情荡漾。 但是贺丞依旧冷着脸,眼睛都没抬一下,微微侧开脸看向别处,恍如未闻。 “生气了?” 楚行云明知故问,没皮没脸的凑到他面前。 贺丞再次避开他追过去的眼神,彻底把脸转向了一边。 “哎……真不知道你在听着,要不我早让他闭嘴了。” 闻言,贺丞终于忍不住给了一点反应,眼睛向右一转,从眼角处盯紧了他,露出一丝冷笑:“那你的意思是,很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了怎么?他说的那些话,你听着很顺耳?很顺心?” “哪能呢,他说的一个字我都不想承认。非常刺耳,非常扎心。” 楚行云一脸诚恳,只差对灯发誓。 贺丞冷笑更甚,语调更凉,从胸腔里哼了一声,悠悠道:“是吗?我怎么觉得你很赞同。” “我赞同了吗?” “你没有赞同?”“没有啊。” 贺丞面色一僵,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了,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来回翻涌着忽涨忽落的潮汐,浮浮沉沉的琢磨不透。 “他说,你迟早会跟我分手,你不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吗?” 他只是一时嘴贱撩闲,没成想正主就站在旁边听着,还听的这么全乎,一句都没落下,楚行云顿时很想给自己一巴掌。 暗自懊恼悔恨的这几秒钟里,楚行云迅速调整对策,忽然抬起头面无表情一脸严肃的看着他反问:“你觉得可能吗?” 贺丞见他换了一张脸,担心一招不慎跌入他的套路当中,于是警惕又孤疑的从眼角处瞄他:“什么可不可能?” “我会跟你分手,你觉得有可能吗?” 贺丞眼睛一眯,在心里冷笑他可真是善于谈判,这么快就化主动于被动,把难题又抛给了自己。 纵使他经验丰富,但也从没来有和谈恋爱的对象玩弄心术的经验,况且这个人还是楚行云!想起他和楚行云之间还有的是来日方长,贺丞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买一本 ‘如何在吵架时赢过你的刑警男朋友’ 来细细研读。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能中招,既不情愿,又没有选择道: “……我不知道,你觉得呢?” 楚行云勾起唇角,轻飘飘的笑说:“我怎么觉得,没有这个可能呢?” 虽然贺丞深知这是他的迂回套路,但听到他说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心里一喜,只不过看似满面冰霜不为所动的冷笑道:“那你就是破罐破摔了?” 楚行云捏着他的下巴轻轻的往上一抬,笑的很是风流:“谁是破罐子?你?如果你是破罐儿,那我就是压着破锅的破锅盖。” 他这句荤话一出来,贺丞再也难保持矜贵高傲的姿态,克制住唇角蠢蠢欲动的笑意,稍一扭头躲开他的手,眯着眼睛似笑非笑道:“你确定你是锅盖?” 楚行云身子往前一倾朝他倒下去,随后伸手撑在他身后的沙发背上,低下头在他裸露的脖颈处深吸了一口深埋在他的皮肤里的冷檀香,随后在他颈侧凉腻的皮肤上落下一个轻柔又滚烫的吻,而后抬起黝黑明亮的眸子看着他,轻声笑说:“我很愿意跟你好好讨论一次。” 贺丞算是亲身见证了楚行云哄人调情的手段迅速的精进,简直是飞跃式的进步。 起初他还有些疑惑,既然楚行云能说会道,能撩又这么骚,为什么前几段感情都如此短命?但很快他就明白了,楚行云撩骚调情的手段太直白,简单来说太流氓,对待女人总是有些收敛和克制,但当对象换成男人,换成贺丞的时候,他就无所顾忌,为所欲为了。 他以前的收敛和克制是为了维系感情,而此时的不收敛不克制则是对目前这段感情的信任。 所以贺丞此刻虽然不动声色,其实很吃他这套,很乐意看到他在自己面前肆情无畏的模样。 喷洒在颈窝里的气息暖洋洋,热乎乎的,像是很多小虫子埋在血肉里啃咬,蠕动,皮肤表面忍不住一阵颤栗。 贺丞的喉结稍一滚动,身子往后一扬靠在沙发背,不紧不慢的理了理有些散乱的毛衣领口,淡淡道:“陈静承认了。” 楚行云瞬间严肃起来:“陈雨南还活着?” 贺丞支起左手撑在下颚,目光无意识的下垂,定格在他的衣领处,道:“嗯,袁平义是她以前的男朋友,陈雨南被带走后,袁平义听到消息赶来看她,不久之后他们收到一封信,信中附了陈雨南的照片和凶手开出的条件。” 尽管已经隐约猜到了,但是楚行云还是问道:“什么条件?” 此时,从卧室方向飘来一道气息微弱又颤抖的女声。 “他用我女儿的生命做威胁,如果不按照他说的做,就会像杀死前几个孩子一样杀死小南,但是,如果平义能够顶替凶手的名义落网认罪的话,小南就能活下去。” 陈静身上披着贺丞的西装外套,瘦弱的身形像是遭受雨打风吹的柳条枝,抱着自己的肩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楚行云起身走向她,问道:“您怎么能确认陈雨南活着?而且一直活到了现在。” 袁平义被揭开的死亡真相再次将她柔善的心折磨的痛不欲生,此时她像是站不住了似的,依靠在门框上,拉紧了身上的外套,满脸淌着还未干涸的泪痕,哽咽道:“每年到了小南生日那一天,他都会寄一张小南的照片。” 她口中的‘他’应该就是真正的凶手。 “照片在哪儿” “在我家里。” 陈静又说:“是匿名邮寄,你们找不到他。” 楚行云引她到客厅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在她对面坐下,态度诚恳道:“阿姨,我希望您不要留有任何隐瞒。” 陈静取暖似的用双手圈住杯壁,闻言抬起一双布满泪光,哭肿了的眼睛疑惑的看着他:“我已经把事实告诉你们了。” “你还遗漏了一个人。” “你说的是谁?” “今天晚上试图对您下手的人。” 提起方才经历的厄运,陈静面色一白,连忙说:“我,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真的已经把自己知道的全部事情全部说出来了,我没有隐瞒,没有。” 楚行云见她情绪反应激烈,于是安抚似的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您现在已经安全了,我们会保护您,天亮以后我们就去您家里拿照片。” 说着,他略一迟疑,还是决定再试探一下:“当初和您还有袁平义联系的人,应该不止真正的凶手一个人。” 一夜之间承受的冲击已经将这个年迈母亲脑海中支撑她思考的脆弱的神经折断,现在她受到无法消受的刺激只能露出近乎痴傻的空白神色,摇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的这幅样子,已经说明了她甚至不知道覃厅长的存在。那么仅剩一种可能,覃厅长和杀人凶手单线联系——杀人凶手像覃厅长奉上无辜者的人头为他的仕途保驾护航,而覃厅长网开一面接受凶手的进贡,放他一条生路。 原来他和贺丞的行动始终在覃厅长的监视之下,从银江到这里,始终无法逃离。 忽然间,楚行云有种错觉,他和贺丞力排众议,走在探寻真相的路上,却有可能早已落入了另一个圈套当中。 这片江南小镇,他们来的太顺利了—— 把陈静送进卧室休息,楚行云回到贺丞面前,对他说:“最迟今晚,我们必须走。” 贺丞抵着额角,微微转动眸子看了一眼窗外已经泛起一片鱼肚白的天色,双眼中犹如冰泉涌动,道:“银江,恐怕没那么容易回的去。” 没错,这趟他们出来的容易,回去就难了—— 楚行云走到阳台,扶着栏杆望着薄雾黑云逐渐被晨光稀释的天边,此时天空泛着一层朦胧的蓝色,像是夜幕笼罩下静止的海平面,而那片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狂风掀动,撕开宁静祥和的假面,酝酿一场惊涛骇浪,倾盆大雨,吞没整座城镇。 “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去。” 贺丞来到他身边,和他站在同一片正在冲破黑暗的黎明当中,看着同一片波云诡谲的天幕,低声道:“还得再加一个人。” 楚行云看向他:“你是说陈静?” 贺丞点头,目光落在遥远的天边:“既然陈雨南还活着,那个人就有可能把她带在身边。或许,就在银江。” “她愿意跟我们走吗?” “如果有希望找回自己的女儿,我想她会愿意。” 贺丞道:“我会再和她谈一次。” 楚行云转身面向他,倚在栏杆上,趁着微明的天光,把他倾斜的毛衣领口理了理:“那你就留在酒店吧。” 贺丞皱眉,下意识的就要反驳,还未出声就被他不紧不慢的截断。 “陈静现在不安全,你必须留下保护她。” 虽然他这句话说得有假公济私的成分,但是贺丞必须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楚行云抬手按在他的肩上,用力在他肩膀上捏了捏:“我会让郑西河回去拿照片,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适合露面,你就留在酒店里,保护好陈静,还有你自己。别忘了定今晚的机票,我们在直接在机场会和。” 可以想见楚行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把他制定的计划说出口,无论是否有意把他从危险的一线中剥离出去,贺丞都得承认他的计划确实是此时最好的行动方案。 “那你呢?” 贺丞走近他,站在他面前,离他很近的地方。 楚行云依旧不紧不慢的揪着他毛衣领口上的一个线头,不以为然的笑道:“说实话,我单打独斗惯了,不带着你,我反而不会分心,更有胜算。” 贺丞沉默许久,沉下一口气,低声道:“我定今晚六点的飞机票,到时候无论你有没有找到真相,都必须回来,我们一起走。” 小地方买不到什么好衣服,贺丞身上这件毛衣才穿了一天就冒出几根线头,揪也揪不断,楚行云索性凑过去用牙齿咬,咬断了把线头吐出来,顺带着看了一眼卧室房门紧闭,静谧无人的酒店外堂,回过头勾了勾贺丞的下巴,笑说:“我是去查案又不是送死,瞧你这幅表情——来来来,哥哥抱抱。” 说着,他十分敷衍的搂住贺丞的肩膀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正欲退开时,忽然被贺丞一把拽到怀里。 贺丞紧紧箍着他的腰,埋头在他耳边轻声道:“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你不是警察,我不是贺家人,我们能不能找一个远人耳目的地方,像其他人那样平凡的工作,生活。” “你想吗?” 楚行云搂着他的脖子,笑着问。 “想。” “舍得现在的生活?” “其实,我拥有的东西都是我不曾向往过的,它们对我来说可有可无,可以随时扛起来,也可以随时抛弃,我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 “呦,我自己都没发现,原来我这么好?” “你很好,特别好。” 楚行云发现,其实贺丞一点都不经逗,无论他是否在和他开玩笑,贺丞总是以千万分的真心以待。总是不吝啬自己的表白与表达,恨不得把自己单纯又热烈的真心刨开给他看,让他看看,他有多真。 听着贺丞说出的那些话,楚行云感到头脑中一阵晕眩,神思恍惚,此时明明和贺丞抱在一起,但是他却产生了游晃在万丈云海中的漂浮失重感,足下所触的不再是坚硬冰冷的土地,而是柔软温暖的云彩,若不及时抽离,怕是要深陷沉溺其中。 于是楚行云掰开他的手往后退开,拍了拍他的肩膀,佯装出一脸欣慰状,赞道:“真有眼光。” 说完拿起手机和车钥匙,穿上外套出门了。 第115章 一级谋杀【39】 敲响隔壁房门,楚行云嘱咐郑西河去陈静家里拿照片,然后走出酒店穿过马路,在露面停车场里找到租来的黑色越野,上了车就拨出去一通电话。 那边乔师师哑着嗓子接起来:“老大,我刚睡俩小时,你有啥事找别人成吗?” 连俩小时都没得睡的楚行云点了根烟提神,不讲人情道:“就你。” “哎——说吧。” 乔师师哀怨道。 “让你查的东西查到没有?” “你说那五个孩子?” 楚行云把落在方向盘上还未来得及清理的碎玻璃渣扑落,咬着烟嘴儿道:“六个,把贺丞也算上。” 那边翻箱倒柜好像在找资料,随后,乔师师打起精神,道:“你听着啊,五个,不,六个孩子来自不同的市区,他们家庭背景不同,家庭成分不同,接受的教育也不同,六个家庭之间也没有共同的亲眷和朋友,唯一的相同点就是年龄相同,生日相同,我目前只把他们之间的不同点区分开了,还没找到其他的相同点。” “两两对比呢?先缩小范围。” 乔师师‘嗯?’了一声:“这我没想到,这两天都忙糊涂了,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开电脑。” 楚行云听到那边转动椅子的声音,问:“你还在单位?” “您这不废话吗?我刚趴桌子上休息会儿,您的电话就到了。” 趁着乔师师对比检索这段时间,楚行云跟她聊了聊被他撩在银江方面的烂摊子,结果发现超乎他想象的有进展。 楚行云不禁有些欣慰,也不免感叹道这世界真是离了谁都能转。很快,他听到电话那头乔师师摔了一下鼠标,道:“还真有。” 楚行云捏着烟,眸光钉在挡风玻璃一点:“说说。” “有两个男孩得过夜尿症,一个孩子口吃,还有两个孩子同期失眠。” 乔师师的话让楚行云联想到贺丞,夜尿症、口吃、失眠、都算是不同程度上的心里疾病,那么贺丞当时的心理疾病就是——离群,孤僻。 “他们都看过心理医生?” 楚行云立即抓住了重点,不知不觉的捏紧了手里的烟头,连火圈燃到指腹都浑然不觉。 这句话说出口,楚行云又立刻自我否定。 不对,这几个孩子遍布天涯海角,不可能会看同一个心理医生,那就只能是通过一个偶然,真凶才有机会和几个孩子产生交集。 忽然,楚行云挂了乔师师的电话,找到贺瀛的电话拨了出去。 贺瀛的电话是秘书接的,通过一番转折才交到贺瀛手里。 “贺丞当年看过除固定的心理医生之外的医生吗?” 贺瀛俨然还在休息,被楚行云忽然一句话问的懵了,默不作声的思索了一会儿,才说:“他看过好几位国内外有名的儿童心理专家,我让秘书调他的私人病例给你。” 不到十分钟,贺瀛把一份文件发到他的手机上,他又立刻转发给乔师师,丢过去两个字:“对比。” 这几个人当中,一定至少有一人的身份信息与贺丞重合。 在等待乔师师对比期间,楚行云焦灼难安,到目前为止他们掌握的线索实在太少,抑或是凶手隐藏的太好。倘若真凶的反侦察能力再强一些,当真做到了来无影去无踪,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那么他们这趟冒险出来,算是彻底的落了空。 还好,乔师师很快传来了唯一的一个好消息。 “有一个!” 楚行云心脏猛地一跳,忙问:“谁?” “一名叫邓杰的儿科心理医生,曾在2003年9月到12月之间,也就是绑架案发生的那段时间里在全国巡诊,他的名字一共出现在两名当年遇害的男孩儿病例上。” 说着,乔师师声音一顿,语气更沉:“还有贺丞。” 楚行云不知不觉捏紧了手机,用力的几乎将手机外壳抓碎,双眼像是被烧红的烙铁般,涌出一层妖冶的血红。 当年他初到贺家,就发觉了贺家二少爷的离群索居,孤僻遁世,脸上总是带着忧戚而不安的神色,所以他才按照阿姨的嘱咐总是陪伴,照顾着他。但是后来贺丞对他日益加深的依赖是他意想不到的,在贺丞越来越依赖他的那段日子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贺丞把所有隔绝于世的话全都说给他听,包括跟他提起过不久将要去看一位心理医生,小小年纪的贺丞还不理解心理医生这一词汇,而即将面对生人让他忧惶不安。当时楚行云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别怕,我陪你去。” 但是那天他却食言了,就在贺丞看医生的前一天,他从贺丞的房间里搬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单纯幼稚又强烈的自尊心要求他必须和贺丞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 贺丞看完医生回来之后不到一个月,除夕夜傍晚,他们在贺瀛的带领下偷跑出门寻找大街上可能贩卖烟花炮仗的商店,买完烟花回来的路上遭遇绑架。 楚行云至今对绑架犯的相貌记忆为零,只记得那个人带着帽子和口罩,和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酒精味。 直到今天之前,他总以为‘他’是个酒鬼,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他’是一名医生,当时在‘他’身上闻到的,是医用酒精的味道。 “把这个人的资料发给我。” 楚行云竭力保持冷静道。 乔师师很快发给他一份资料,资料上显示,这位邓医生现在竟然就在这座小镇的医院任职。 就是陈静家隔壁经过推翻重建后,于四年前建成的中心医院。随着医院的落成,这位邓医生便携妻女来到此地定居,到现在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 看着这位随资料展现的邓医生的两寸工作照,照片上的他精神丰朗,虽已到不惑之年,发际线后移,但是他圆润的脸上神态即亲切又温和,难以看出一丝一毫杀人魔的影子。 楚行云看着他隐在镜片后的一双看似温和无害的眼睛,不禁感到手脚发麻。 贺丞说他曾去当年那座囚牢推翻建成的医院看过,也就是说,当贺丞站在马路对面的小广场里,凝视医院的时候,这双眼睛或许就藏在医院大楼的其中一扇玻璃后,默默的凝视着他—— 几乎是立刻,他想冲上酒店房间,带着贺丞逃离这个已经被监控的城镇,但是他不能逃,他和贺丞费尽心思寻找的真相或许就在今天水落石出,无论过程有多么难熬,他都必须揭开迟到了十三年的真相,解开贺丞的心结。 不然,贺丞将永远被阴影所囚禁,永远得不到救赎。 待到晨曦初露,整座江南小城逐渐从昨夜的太平中苏醒,他驱车离开酒店停车场,去往那座由囚笼改成的医院。 到了医院,他找到护士站,出示自己的证件,点名要见邓杰邓医生。 上了年纪的护士长告诉他:“邓医生昨天坐诊,挂了上百个号,今天休息。” 向护士长要到邓杰的居住地址,他一刻不敢耽误的按照地址一路寻找邓杰的家。只不过人生地不熟,加上城乡结合部的小地方阡陌街巷实在众多,许多白墙黑瓦的小胡同里都难以通车,于是他只能把车停在一条主道旁,步行钻入深巷之中。 足足花费了好几个钟头,一直到天上的太阳升到正中间,家家户户传出午饭的香味,他才在一条铺着青石板路的巷子里找到邓杰家的房门。 楚行云敲响造型作古的大门,隐隐听着房门里传出男人女人和儿童鼎沸的笑声,竟然感到久违了的紧张感。 很快,有人来开门,沉重的木门被一个扎着马尾辫,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打开。 小女孩儿打扮的很喜庆,穿着色彩亮丽的裙子,辫子上绑着红色的蝴蝶结,额头上点了一点胭脂红。 “叔叔,你找谁呀?” 小女孩儿半个身子藏在门后,抱着门扉,仰起头笑的一脸天真稚气的问道。 大门一开,楚行云得以看到院内的情形。 院子里林林总总围坐了十几个人,从他们欢快无间的神态和氛围可以很明显的看出,他们是一家人,长幼不一,起码聚齐了三辈人。 “我找邓杰,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小女孩儿给他留了门,转身往回跑:“外公快出来,有人找你!” 就在他们一家人充满疑虑的打量下,楚行云看到了被小女孩儿从主屋旁的厨房里拉出来的男人。 虽然和照片上稍有出入,但是楚行云依旧一眼认了出来,他就是邓杰。 第116章 一级谋杀【40】 邓杰将近半百的年纪,从面相看来非常的精神,身体也很健朗,脸型圆润身材敦厚,或许是在厨房劳作的原因,此刻他走出厨房,脖颈和坦露的臂膀都淌着滚滚汗珠,一股热气自他的发顶向上蒸腾,使他看起来就像一头心宽体胖滑不丢手的海狮。 楚行云被小女孩儿的母亲迎进院内,才发现门柱上张贴着寿字,忽然想起方才邓杰的资料显示是今天生日,那么此时儿孙三代齐聚一堂,就是为了给邓杰庆生祝寿了。 在见到邓杰以及邓杰的家人时,楚行云暗暗的在心中怀疑自己的推测,虽说连坏杀手的隐藏性很高,不一定像细菌一样躲在污浊暗黑的角落,但是据他所了解的,所见过的连坏杀手,他们大多缺少家庭成员,抑或家庭环境畸形。 残缺的家庭成员和畸形的家庭环境虽不是识别连环杀手的唯一要素,但是正常且幸福的家庭背景中,几乎酝酿不出心理精神都异于常人的连环杀手。 这个邓杰,憨态可掬,甚至长得颇具喜气,如今也是家族庞大,儿孙绕膝,他和连环杀手的距离,也差之太大。 来此之前,楚行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打好了万分准备,甚至想到了如果嫌疑人拘捕,是否采用强制措施将其就地制伏,但是当见到邓杰和满院的家庭成员时,他隐隐感到一种失落和气馁感在心底盘旋。 邓杰在围裙上擦了擦布满油光的右手朝他伸出去,笑的像一尊弥勒佛:“你也是我的学生?有点面生啊。” 楚行云握住他的手,往四下的人群扫了一眼,他们貌似把他当成了前来祝寿的,所以每个人看待他的眼神都很热情很殷切。 “警察,有几个问题想问你,能不能找个安静的地方聊一聊?” 于是,邓杰把他带进一楼一间会客专用的起居室,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盘腿在地板上坐下,看过他的证件后,摇着蒲扇道:“你们是为了前两天医闹吧?哎,现在的父母啊。” 客随主便,楚行云也在地板上盘腿坐下,但他时间紧迫,于是把冒着热气的茶杯推到一边。或许是预感到这趟多半扑空,于是索性开门见山道:“我就直说了,邓医生,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件十三年前的连环绑架杀人案。” 他简明扼要划重点,把案件简单叙述一遍,然后问他是否知情。 整个过程,他都用自己极具隐藏性的眼神密切注意着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的转化。 邓杰听他说完,脸上露出些许诧异的神情,手里的蒲扇也不摇了,道:“这件案子我知道,当年我们一家人搬过来的时候,就听医院里的同事说起过。一个受害者还是这儿的,受害者的母亲本来就住在我们医院旁边,不过早就搬走了。你们要是想找她,应该去派出所问问,我可不知道她搬哪儿去了。” 楚行云平静道:“我不找她,找你。” “找我?” 邓杰脸上疑惑更深:“你们找我干什么。” 楚行云沉默着从手机里找出两个男孩的病例,随后把手机递给他:“这两个孩子在2003年,你全国巡诊的那段时间里挂过你的号,你有印象吗?” 时隔十几年,邓杰看着病历上自己的名字,和孩子的照片,皱着眉费劲的回忆道:“哎呦,我真不记不住了,我做医生三十多年,找我看过病的孩子和父母太多了,记不住记不住。” 说着把手机还给他,手里的蒲扇又开始摇:“这位警察同志,请你直说吧,又让我看以前医治过的孩子干什么。” 他们身处的起居室就在一楼,落地窗外就是聚在院落里打牌说笑的人群。楚行云被几个孩子的欢笑嬉闹声引去了一二分注意力,看着院子里举着风车来回奔跑的孩子,语气更加低沉道:“我们调查到,当年绑架杀人案中的六个受害者,其中有三个孩子接受过你的诊治,另外两名虽然没有病例记载,但是我想,他们应该都一样身患生理疾病,在你全国巡诊的时间段内挂过你的号。而且,在你全国巡诊的时间内,就是绑架杀人案,案发的时间段。” 他把话说得如此明显,邓杰自然也明白了警察上门的原因。 邓杰很气愤,他把蒲扇摔到茶桌上:“你们怀疑我杀人?就因为我给这些孩子看过病,你们就怀疑是我杀了他们?拿出证据!不然我可以告你诽谤!” 面临着可能存在的指控,楚行云表现的风平浪静,坦然自若,邓杰的愤怒在他预期之中,如果邓杰是无辜的话,在被怀疑做杀人凶手时的情绪反应本应如此。 但是既然邓杰恼了,晓之以情的方法显然已经行不通,楚行云临时改变策略,把推到桌角的茶杯挪回来,喝了一口茶水,抬起漆黑平静的眸子看着他,极轻的露出一抹笑,口吻强硬道:“我刚才说的,就是我找到的证据,如果你想让警察打消对你的怀疑,那你必须出示自己无辜的证据。” 邓杰被气红了脸:“巡诊的也不止我一个医生,我们一个专家团十几号人,都在03年跑遍了十几个省会,你怎么就单单盯着我?” 楚行云不慌不忙的继续挖他:“因为受害者是孩子,而只有你一名儿科专家。” “我接诊的孩子多了!照你这么说我应该杀了成百上千个!” “但是年纪相同,同一天生日的只有那六个孩子!” 邓杰愣了愣,抓起蒲扇又呼呼呼的摇了起来:“你,你说清楚。” 楚行云放下茶杯,端正了态度,正襟危坐道:“我们有线索指向凶手就是利用03年专家团全国巡诊的机会,挑选十一岁,十月二十九号生日的男孩儿下手。邓医生,我需要你帮助回忆,当时你有没有把病人的资料泄露给他人?这个人一定跟随着你们专家团跑遍了全国。” 邓杰摇着扇子,陷入了恍恍惚惚的回忆当中,自言自语般道:“十月二十九?” 此时楚行云和他一样紧张,盯紧了他道:“是,十月二十九。” “啧,这个日子怎么这么熟悉……” 忽然,邓杰站起来,走到院内和妻子交谈了几句,随后又匆匆回来,脸上神色更慌张了,再度摇扇子时,手腕不停的发抖。 “十月二十九——是一个忌日!” 楚行云无端感到脊背发麻,问道:“什么忌日。” 邓杰像是忽然感到冷了似的,丢下扇子,脸色不自然的扭曲,带着浓重的疑惑道:“你刚才说那些孩子的资料,的确不止我一个人知道。虽然当时儿科医生只有我一个,但是——” 邓杰欲言又止,试探似的去看他,当看到他黑云压城般的眼眸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还带了一个学生。” 楚行云不语,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当时收了一个徒弟,他研究生毕业,资质不错,我就按照院方的要求把他带在身边培养他,03年巡诊,我也带着他。” “他和十月二十九号有什么关联?” “他和十月二十九没有关联,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和十月二十几号有关联。” 楚行云一瞬间抓住重点,眼中锋芒乍泄,沉声道:“是他的妻子和孩子的忌日?” “1992年吧,他的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儿子,等妻子做完月子,他就带着妻儿回娘家看父母。他妻子是藏族人,信仰很虔诚,他就带着妻子和儿子去米拉山挂风马旗,结果那天忽然刮起狂风,突降暴雪,他们被困在山上下不来了。米拉山那么大,找一对夫妻哪有那么容易,将近两个星期他们才被村民自发组成的救援队找到。哎——可怜啊,妻子和刚出生的儿子都死了,就他一个人活着,他被村民找到的时候,满身都是血,跪在雪地里,脸上呆板板的,问什么话也不答,只说老婆孩子在第二个晚上就被冻死了。山上环境恶劣,到了晚上真能冻死人,他妻子产后身体弱,孩子身体更是弱,所以就他一个人扛了过来。”说着,邓杰面色有些不解,疑惑道:“但是我听到一些传言,他妻子和孩子死了,但是尸体却找不到,娘家人问他尸体在哪儿?他只是哭,还说什么,她们没有死,和他在一起——” 邓杰说到疑惑处,就停下,陷入了回忆中,楚行云不得不向前推进:“然后呢?” 邓杰叹了口气:“然后他就一蹶不振了,当时他正在读研究生,妻儿死后就荒废了学业,在家里待了五六年。后来他家里人又给他介绍一个对象,他才慢慢从阴霾里走出来又结了婚,回到学校继续完成研究生学业。本来他的生活正朝着好的一面慢慢回转,他一直想要个孩子,但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总是怀不上,结婚将近五年都没有怀上孩子,他太想要孩子了,对妻子逐渐冷漠,不上心,行为也越来越暴力,后来他的妻子就和他离婚了。他离婚那年刚好研究生毕业,到我们单位求职,当时院里领导和他家里有些关系,我就把他收下了,他经常跟我说起第一任妻子,和他们的孩子,我也就被灌了耳音,知道十月二十九号是他妻儿的忌日。” 说完,邓杰喝了半杯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找到了和十月二十九号有关联的关键人物,楚行云即刻追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邓杰起身到客厅里挂着照片的墙壁前,寻找一圈,取下一张大合照,坐回原位,把照片递给他:“叫冯竟成,站在院长旁边的就是他。” 照片年久失色,人影模糊,依稀能看到这个人身形挺拔,神态可亲,脸上戴着一副儒雅的眼镜。 虽然时间在他脸上留下了泛黄的印迹,但是楚行云依旧能看到他这双漆黑如墨的双眼,笑起来像镰钩弦月。 冯竟成—— 原来,他叫冯竟成。 拿着照片走出邓杰的家门,大门关闭后,门后的喧闹欢笑声不受外界任何因素干扰,仍旧欢天喜地的进行着。 楚行云捏着那张照片,有些乏力的贴着墙根慢慢蹲下,盯着铺在脚下的青石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拿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 电话未被接起的间隙,他用力清了清喉咙,但是出声时依旧有些疲惫,暗哑。 “嗯?” 贺丞的声音低低的从手机里传出来。 “问你一个问题。” 楚行云用力撑起一点笑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悦一些。 “说吧。” 贺丞道。 楚行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来回在指腹中搓揉碾压,抿了抿异常干涩的嘴唇,哑着嗓子问:“当年那个绑架你的人,对你做过什么?” 话一出口,楚行云就感觉自己太残忍了,就算这个问题非问不可,他也应该陪在贺丞身边,此时他看不到贺丞,怎么安抚他?怎么拯救他? 同时,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卑鄙和自私,他比贺丞更加不想面对这些回去。因为当他看到贺丞那张深陷回忆而痛苦惶惑的脸,他会成千上万倍的感到痛苦,感到内疚。所以他选择了‘逃避’,逃避直面贺丞,直面贺丞身后的深渊。 贺丞沉默了,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内,楚行云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受控,像被人高高举起,又狠狠摔下,摔得他心口生疼,像刀割一样。 “你怎么——怎么知道?” 贺丞的声音依旧低缓,平静的毫无起伏,但是楚行云却听出了他颤抖的鼻音。 “有吗?” 他握起拳头堵住仿佛在往外渗血的心口,追问。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贺丞极轻的笑了一下,声音缥缈的仿佛来自远方:“有啊,他把我锁在床上,一日三餐给我喂食,让我叫他爸爸,晚上还抱着我睡觉,每天——” 咯噔一声,他手里的石子竟然被捏碎了,或许碎的不是石头,而是他的指骨。但是他此时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他扶着额头,身处数九寒冬般,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别说了,贺丞,求你别说了。” 贺丞的话音以一个异常轻巧的转音,再次低低的笑了一下,顿止。 明明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但是楚行云却忍不住问:“所以你活下来了是吗?” 贺丞微乎其微的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是,他们反抗,哭闹,甚至想逃走——只有我没有反抗过,所以我活下来了。” 贺丞的这句话,解答了冯竟成的作案动机。 蹲的太久了,双腿肿胀麻木,楚行云索性坐在地上,托着额头,闭上眼睛。他在黑暗之中,站在深渊的边缘,往更深处凝望,试探—— 十月二十九号,是冯竟成的妻儿去世的日子,此后所有的不幸都在那天的米拉山的暴风雪中埋下了苦难的种子。 冯竟成的妻子是藏族人,她信佛,而佛教中转世轮回是藏传佛教信徒皆以信奉的密宗,有没有一种可能,冯竟成也随了她的妻子信奉佛教?信奉转世轮回?不然,他为什么要寻找十月二十九号出生的孩子? 他失去孩子的那天,正是十月二十九日。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往下推,那么冯竟成专挑十一年后在十月二十九号出生的孩子,目的不是为了绑架他们,抑或是杀了他们。 而是——寻找自己的儿子。 倘若追溯此人心理变态,精神失控,陷入疯狂的源头,恐怕就是在妻儿死去的时候,邓杰说他妻儿的尸体寻不见,而他被发现时浑身是血,生命体征各项指标完好,奇迹般的生存。做一种最大胆,最残酷的设想,如果冯竟成是用妻儿的残骸得以果腹续命,那么他后来将反抗的孩子杀害,食用其血肉,也就变得有源追溯—— 楚行云察觉到他的意识已经陷入血肉模糊当中,越往深处思考,越痛苦,但是方才贺丞的话一次次在他脑海中回放,逼他不断的往已经被掩盖,被踏平的地下挖掘,直到揪出那些腐烂的根系,把它们连根拔起。 贺丞自幼便成熟,所以他没有反抗,也正是他的不反抗使他得以活了下来。所以冯竟成把他‘养’了一年多,贺丞的幸存并非幸运或偶然,而是冯竟成在面临追捕重压之下,选择暂时的将贺丞流放,从而带走了陈雨南作为替补品。 现在,十三年后,他回来了,他如一个梦魇般再次像贺丞发起进攻,对他来说,贺丞早已变成了他的所属物品,是他流放在外的囚徒。 换句话说,他早已把贺丞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你还好吗?” 长时间没有听到楚行云的声音,贺丞不禁有些担忧。 楚行云扶着墙壁慢慢的站起来,充血麻木的双腿像是踩在棉花里似的难以施力。他弥漫着一层红光双眼中,凌乱又炽热的色彩渐渐散去,留下一层温柔的怜惜,笑说:“没事,我找到真相了。” 贺丞顿了顿,低低的叹了口气,道:“赶快回来吧,我——忽然特别想见你。” 楚行云应了一声,在他即将挂断电话时忽然叫了一声:“贺丞。” “怎么了?” 楚行云靠在墙上,仰起头看着天边被微风吹散的几抹勾云,悠长的长输一口气,声音低沉,又柔和,笑着说:“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忽然从你房间搬出来,和你保持距离吗?” 说起十几年前的心结,他没料到自己是如此的平静,又深感幸福。 贺丞沉默了许久,再出声时也笑了,问:“为什么?” 楚行云翘着唇角,眼睛里有些出神,蓝天白云倒映在他的瞳孔里,使他的眼神看起来不再凶狠,愤怒,而是明亮又干净。 像是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情般,楚行云低声笑道:“因为我的那些同学们拿你开玩笑,他们说我宠着你,陪着你,对你好,是因为喜欢你,是把你当做了我的新娘子——我很羞恼,很愤怒,所以跟他们打了一架,但是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后见到你,却羞愧的抬不起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所以我很狼狈很懦弱的选择远离你。现在想一想,当时我那么气愤,那么羞愧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被那些人点破了心事,感到无地自容吧。” 说着,楚行云话音一顿,低下头,扬着唇角,以温柔的不可思议的声音,道:“我爱你。” 贺丞的声音像是从凌乱的呼吸中挤出来似的微弱,颤抖,说:“我知道。” 楚行云低笑一声,抬起手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又仰头面向头顶的海阔天空,说:“不,你不知道。你说你曾经问过阿姨,我们能不能结婚——这件事我知道,当时我就在门外,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于是我就在心里起誓;老天啊,这个漂亮的男孩子,他是贺丞,是我的小少爷,请你一定要保佑他,也保佑我,保佑我可以陪伴他,爱护他一辈子。” 贺丞笑了,虽然楚行云看不到他的样子,但却能在眼前的流云中勾勒出他的脸,此时贺丞一定笑的单纯灿烂,热泪盈眶。 “一辈子太久了,现在,你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出现在我面前吗?” 贺丞笑问。 一时分心太严重,竟然连巷口什么时候出现两个带着黑帽的男人都没察觉。 楚行云斜了一眼他们藏在外套下的右手,转身朝着他们走来的同一方向走去,不慌不忙道:“没问题,你们先去机场等我。” 说完,他挂断电话,揣起手机快走几步迅速转过巷口。 租来的车里都装有定位系统,这帮人应该是看到了他的车牌号顺藤摸瓜找到了租车公司,这才一路追踪他到这里。 楚行云疾步走在狭窄逼仄的巷子里,凌厉又平静的双眸不动声色的扫视四周的障碍物,掀开外套从后腰枪套里拔出此行前郑西河支援他的手枪。 很好,此地巷深而四通八达,走在其中就像趟迷宫,是个打巷战的绝佳地理位置。 第117章 一级谋杀【41】 机场二楼候机室,贺丞不知是第几次播出楚行云的电话,然而楚行云的电话早在一个小时前就无人接听了,当时还能打通,现在语音播报已关机—— 他不知道楚行云是否遇到了什么困难,他只清楚从酒店到机场的一路上异常的顺利,或许是有郑西河帮他引开追兵,留下了一条安全通路,他才能带着陈静畅通无阻的到达机场。 此时距离约定的会面时间只剩二十分钟,飞往银江的航班也在二十分钟后起飞,但是现在楚行云不仅没露面,甚至陷入了福祸不详的失联当中。 手机忽然响了,他连忙接起来,听到郑西河的声音又不禁失落气馁。 “你们在哪儿?” 那边郑西河仿佛在避人耳目,躲进了一个幽闭的空间,几乎在用气音说话。 贺丞有些烦躁的扯松衬衫领口:“机场,你能联系到楚行云吗?” “楚行云没和你们在一起?” 郑西河比他更惊讶。 贺丞坐在沙发上,低垂着头,有些颓然道:“没有,我联系不上他。”说着,他看了一眼在用仓惶忐忑的目光打量着他的陈静,问道:“你找到那个女孩儿的照片了吗?” “没有。” 他听到郑西河咬了咬牙:“晚了一步,那帮人几乎把房子拆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剩下。” 贺丞默了默,冷静道:“覃厅长也在找这个女孩儿?” “现在你和楚行云追着这桩旧案不放,他要想逃脱责任和制裁,只能来个死无对证!” 贺丞明白了,覃厅长是打算杀人灭口,灭不成凶手的口,就灭受害者的口。没有受害者的供词,哪怕掌握了再多的证据,都无法翻供。 不过,照目前他也在搜寻陈雨南的下落来看,覃厅长很有可能会按照陈雨南这条线索一路顺藤摸瓜找到真凶,实施一场迟到了十三年的抓捕行动,只不过这次的抓捕不是为了修补被侵犯的刑法,而是为了圆谎,为了将他延续了十三年的恶行掩盖。 让十三年前的那一桩冤假错案彻底的埋入荒野,无人问津。 所以,决不能让陈雨南落入覃厅长手中。 他把这句话转述给郑西河。 郑西河歇了一歇,道:“我知道,我会继续找照片。” 在他准备挂掉电话时,郑西河忽然说:“你和陈静先走吧,在银江你兴许还有些办法,但是在这儿,你比我都被动,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虽然贺丞听了这番话很怄火,但是郑西河所言属实,更何况他并不是只身一人,还有陈静需要他保护,而他也必须保证陈静的安危。 再一次播打楚行云的电话,回应他的依然是冷冰的提示音。 然而此时,一楼机场大厅中响起第三次催促飞往银江的乘客过安检登机的广播。 贺丞稍一沉默,然后从西装口袋里拿出证件和登机牌,起身去搀陈静:“我们走。” 二十分钟后,一架飞机分秒不差的从停机坪上起飞,从南飞向北。 带着墨镜的男人刚下出租车,就亲眼看到一架白色巨鸟从他头顶呼啸而过。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六点刚过两分。若是运气好一些,在红灯前少等几分钟,估计还能准时赶到和贺丞一起离开。但是他现在依旧有些不放心。 楚行云脱下身上滚满尘土的外套拿在手里,拔腿跑向机场大楼。 进入候机楼,直奔值机柜台,柜台后的工作人员被忽然冲过去的男人吓了一跳,捂着心口往后跌了一步。 “六点钟飞往银江的航班已经起飞了吗?” 这个男人浑身的气场如火焰般颠倒汹涌,身上的短袖像是在泥尘里涮洗过,又被撕裂了似的狼狈。即使他带着墨镜,也能让人感受到他藏在镜片后的那双凶悍的眼睛。 “已经起飞了,有什么可以帮助您吗先生?” 楚行云胳膊撑在柜台上,警惕的扫视四周,把贺丞的名字报出来,然后道:“查一下,他有没有登机。” 在值机员核对登机人员信息时,楚行云透过她身后光可鉴人的玻璃墙面看到一行三人推开大堂旋转门走了进来,是他在巷子里没有甩掉的部队残余。 “这位贺——” 值机员话说一半,抬头一看,面前已经没人了。 穿过人头熙攘的一楼大厅,他把外套顺手搭在坐在人的椅背上,然后快走几步登上通往二楼的台阶。 到了二楼,他率先摸进男士洗手间,躲进隔间试图把被车轮碾了一道的手机重新开机,但是缺了半块屏幕的手机依然黑着屏,纹丝不动。 于是他揣起手机走出隔间,拧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然后走到洗手间门口,背部紧贴墙壁。手拿着墨镜伸出去通过倒映在镜片上的反射观望左右走廊,确定无人后才迅速闪出洗手间往走廊尽头的楼梯安全通道走去,打算迂回到一楼,先逃出机场在说。 侧梯里很安静,只回荡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楚行云边下楼梯边不死心的试图开机,同时还听着楼下的动静。他分心的太严重,所以没有察觉到他刚转过楼梯口,将楼梯口和一楼走廊相连的通道门忽然被打开了—— 当他察觉到身后有人逼近时,胳膊已经被一股强劲的力道向后猛拉,使他整个人向后翻转扑向墙壁。 楚行云被迫转身的同时心里一火,抡起拳头就要送出去,电光火石间看到了箍着他胳膊的人的脸,又连忙把力道往回撤。 抬起胳膊送出去的力道太狠,然而撤的又太匆忙,浑身的力气没有着力点只能内部消化,险些把手臂肌肉拉伤,疼的他当时就变了脸色。 “你没上飞机?!” 他双目睁圆,似惊似怒的看着贺丞。 贺丞把手移到他的腰上,用力往自己身上一揽,低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在等你。” 楚行云的脸色黑成了一块炭,开始后悔刚才那一拳怎么没有落在他脸上!他就知道贺丞不肯老老实实的上飞机! 他磨着牙根正准备跟他理论理论的时候忽见门又开了,陈静和一个穿西装打领带,打扮的一丝不苟的男人走了进来。 “肖助理?” 楚行云眼睛一睁,以为自己看错了。 肖树神色慌张的把门关上,意思性的粗略扫他一眼,然后像轰孩子一样把他和贺丞往楼下赶:“走走走走走,飞机在等我们。” 出了航站楼,在一名机场地勤的引领下,楚行云搀着林静跟随大部队小跑奔向停靠在落日边缘的一架私人飞机。 他从没听说过贺丞还有私人飞机,奔跑途中忍不住问贺丞:“谁的飞机?” 贺丞的是他们这帮人中身高最高,腿长最长的,所以只有他的脚步迈的不紧不慢,尚能保持风度,道:“贺瀛。” 楚行云一惊,还想再问,就见肖树站在舷梯旁冲他们招手。 把陈静扶上飞机,楚行云站在最后舷梯一层台阶上转身又去拉贺丞,贺丞握住他的手几步登上飞机,随后机舱门关闭,飞机在甬道上滑行百米飞上云霄。 可容纳十几人的机舱被分为两个舱室,肖树把陈静安置在2号舱,楚行云和贺丞留在了1号舱。 随便捡了个座位临窗坐下,把贺丞拽到对面,他问:“是你联系的贺瀛?” “你是说这架飞机?” “嗯。” 贺丞脱掉西装外套扔在隔壁的空座上,扯了扯衬衫领口,道:“不是,我打算带着陈静登机的时候肖树赶到了,还带来了一架飞机,我就留下来等你了。” 听贺丞这习以为常的口气,就像是肖树给他捎带手带了一辆自行车。 恰好此时肖树从一号舱出来,楚行云抬手把他叫过去,问道:“银江现在什么情况?” 肖树站在过道,扫了他们一眼,笑的有些发苦:“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风起云涌,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其中的原因。” 楚行云敛眉想了想,又问:“贺瀛回来了吗?” 肖树摇头:“没有。” 楚行云脸上浮现一丝恼色:“现在桩桩件件针对的都是贺丞,他也坐得住?” 肖树拍了怕座椅靠背,笑:“这不是坐不住了么?”说着又道:“你放心,只要咱们顺利回到银江,你们就安全了。” 楚行云瞟了一眼走在他对面正欣赏窗外落日的贺丞,很是糟心的叹了口气,揉着额头道:“重要的是他,他安全了我就省心了。” 肖树也看了贺丞一眼,道:“上次是意外,这次我们一定严加看守,不不不,保护。” “这小子不受控,情绪一上来,什么事儿都敢做,这几天你把他看严实点儿,别给他胡作非为的机会。” 预感到自己责任重大,肖树不禁抹了把汗,保证道:“放心吧,肯定不会再出现像上次的意外。” “最好找一捆绳子把他拴起来!” 贺丞:…… 楚行云抬起眸子,似怒非怒的盯着他,煞有其事的看着他说:“不想被五花八绑的话,回到银江后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的,要是敢再耍小动作,我就把你丢进看守所住几天!” 贺丞倒是不慌不忙,慢悠悠的交叠双腿,撑着额角笑道:“我倒是没问题,关键在你。” “我怎么了?” “你舍得?” 这句话扎心了,他真还舍不得。 楚行云浑身狐假虎威的气势瞬间瞬间烟消云散,竖直食指重重的点了他一下:“总之你给我老实一点,不然你看我到时候舍不舍得!” 肖树眼瞅着话题偏离正轨,顿时觉得自己很多余,默不作声的回到一号舱了。 贺丞懒洋洋的把眼睛一眯,但笑不语的看着他。 楚行云没好气的瞥了一眼他的笑脸,心说这厮还真是没心没肺,不知劫数将近,同时他想起一个关键问题:“郑西河找到陈雨南的照片了吗?” “刚才你在电话里——” 他们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因为此时楚行云语速更快,语气更强势,所以他话说一半就不得不被他盖了过去,只能悄然收声。 这两天跟他待在一起,贺丞还是跟不上他的节奏,他想跟楚行云聊聊私事,然而楚行云此时心心念念的只有公事,只有陈雨南。或许已经将今天下午在电话里同他说的那些话,遥遥的甩在身后了 念及于此,贺丞被打断后,脸上笑意一收,挂上些许冷淡,扭头看着窗外已经正在坠入地平线的,那一轮巨大的红日:“没有,他说会赶在回到银江之前把照片销毁。” 楚行云俨然未觉方才截了他的话,皱着双眉,略有所思道:“如果覃厅长看到陈雨南的照片,比我们先一步找到她,就麻烦了。” 说着,他站起身,往一号舱走去。 “你去哪儿?” 贺丞的声音追过去。 “问问陈静,陈雨南长什么样。” 楚行云头也不回的掀开帘子消失了。 贺丞坐在座位里沉了沉气,也起身朝一号舱走去。 陈静和肖树相对而坐,两个人正有一句每一句的,很尴尬的聊着天。此时夜幕降临,陈静身前放着桌板,上面放着一份卖相不错的晚餐。 楚行云走过去,在肖树身边坐下,直切正题:“阿姨,请你形容陈雨南的样子。” 陈雨南身上披着一条薄薄的毯子,依旧不太习惯他审问犯人似的眼神,微微低下头,没什么精神道:“挺清秀的,还有些小时候的影子,就是把头发剪短了,鼻子上的痣还在。” 尽管楚行云很想让她描述的再详细一些,但他看的出来这位踏上寻女之路的母亲,此刻正在忐忑,惊慌,与兴奋的复杂情感折磨着。她面上一阵喜,一阵悲,倘若此次银江之行不能得偿而还,那么她所剩不多的余生将在痛苦和不安中度过。 找到陈雨南,对她来说不仅仅是找回亲情而已,更是对枉死的袁平义的一个交代,对她默许用袁平义换取女儿生命而枯萎的良心报以安慰。 银江是她的救赎之路,不然,她将永远彷徨,永远惶惑。 他想再问一些细节,利用自己浅显不精的侧写画像简单勾勒出陈雨南的模样,但是陈静对陈雨南的印象也只停留在每年一张,角度单一,无法看清全脸的照片上,并且此刻她正被气流产生的颠簸而折磨,每说一句话都异常吃力。 贺丞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不言不语的听完了他们的谈话。 为了照顾陈静此时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重压,楚行云只能暂时放弃对陈静的问询,向肖树要了两份盒饭,回到了2号舱。 贺丞又紧随他,回到原来的座位坐好,看着他把掀开饭盒盖子,把其中一份推到自己面前。 “你不是找到那个人了吗?” 见他始终不提,贺丞选择主动问起。 楚行云掰开一双筷子,又把他面前的饭盒拖回来,把里面稍显油腻的菜全都挑进自己的饭菜中,垂着眼睛若有所思道:“嗯,找到了。” 闻言,贺丞缓缓的提了一口气,往后靠近椅背,看似平静道:“他在哪儿?” 把贺丞的那一份挑到只剩下蔬菜,楚行云又把饭盒给他推回去:“还没落地,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说着,他把形状凄惨的手机掏出来放在桌板上:“我已经和银江方面失联了。” 虽然他说的有理有据,但是贺丞看的出来,楚行云始终在刻意的向他隐瞒。 楚行云在担心什么,他大概能猜的到,因为他就是这么想的。他和那个人之间,必须有一场决斗。 贺丞很清楚,只有杀了他,才能将自己治愈。 楚行云有所察觉般抬眸看他,果不其然,再一次的在他眼中看到颠倒徘徊在现实与谵妄之间游离的眼神。 “贺丞。” 他忽然出声叫他,贺丞即刻回神:“嗯?” 楚行云面色忧虑的看他片刻,然后语重心长道:“你听话,回去后千万不能再轻举妄动。那个人如果在银江,他肯定会有再次找上你的那一天,如果他跟你联系,你一定要告诉我。” 贺丞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强压下在心里隐隐作祟,暗暗叫嚣的恶意。良久,冰冻似的眼眸中浮现几丝裂纹。 他点头,说:“好。” 楚行云不禁松了一口气,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刚才看到他的眼神,太紧张,手心都出汗了, 贺丞看着他如释重负状埋头吃饭,语气陡然变的冷飕飕的:“没了?” “什么没了?” “你就没有其他事,想跟我聊了?” 楚行云很纳闷的抬起头:“还有什么?” 贺丞眼角抽搐,面部表情紧绷,紧抿着唇角,不说话。楚行云见他不吭气儿,于是又埋头吃饭,吃完了起身就走。 “你去哪儿?” “找肖树说几句话。” 楚行云掀开帘子,再次头也不回的走了。 但凡空气有燃点,整片天空就将被他眼中喷薄而出的火光点燃。 贺丞忽然无比的想开着这架飞机直奔与世隔绝的无人岛屿,一个远离所有人,只有他和楚行云两个人的世界。或许与所有人断绝联系,与外界断绝联系,楚行云才会无时无刻的不把他放在心上。 然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因为皇帝忙着治理政务而失去宠幸的妃子! 好在他决定把自己的冲动变成行动之前,飞机在银江机场落地了。 重回银江的土地,楚行云仰头看了一眼天幕,发现今晚夜色尤其浓重,像是从天空高处颠倒了一瓶墨水,黑的连一颗星都没有。 走出机场,肖树把车开到路边。他目送贺丞和陈静上车后,抬手按着suv车顶,弯下腰从窗户里一脸严肃的对贺丞说:“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贺丞还有些恼他,所以此刻没有好脸色,冷着脸‘嗯’了一声。 楚行云又看向坐在他身边的陈静,道:“阿姨,或许明天我们会找你配合警方绘制侧写画像,到时候我去接你,这几天你先和贺丞待在一起,一旦发现陈雨南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陈静初来乍到,尚处于一种惶恐当中,听了他的话,忙不迭的点头,还不忘向他道谢。 又和肖树聊了两句,随后,楚行云的目光再次落在贺丞脸上,眼神中压着重重忧虑,唇角泛出一丝柔和的笑意,压低了音量道:“你别乱跑,我忙完就回去找你。” 闻言,贺丞的心情终于恢复些许明朗,甚至有些想笑,但是他还没忘记在飞机上楚行云是如何冷落他的,所以他克制住了,故作不耐道:“知道了。” 随后车窗升起,suv从他面前开了过去。 目送suv转过街角,楚行云打了一辆出租,往相反的方向驶向市局。 在市局门口下车,他一手捏着墨镜一手挂着外套出现在一楼大堂的时候,整栋办公大楼像是造炮弹炸了似的沸腾了起来。 一楼到三楼短短几步路中,不断的有过往的警员向他问好,然后欢天喜地状四处奔走相告。 楚行云一路点着头登上三楼,刚拐过楼梯口,就见一美艳女子疾步奔来,不由分说便投怀送抱。 “老大!” 乔师师狂奔几步,随后一个起跳挂在他身上,把楚行云差点撞到。 同事好几载,虽然楚行云早已不把她当女人看了,但是手还是没有乱放,只在她背上拍了两下:“下来,我看你是想勒死我。” 刚把猴子似的挂在他身上的乔师师拽下来,就见警察大办公室房门被打开,杨开泰犹如行尸走肉般慢慢悠悠的走到他面前,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楚队。” 才几日不见,这小子就瘦了一圈,两颊略有下陷,下颚尖翘,一双眼睛显得更大了,被加班熬夜折磨出的黑眼圈,精气神严重不足。 杨开泰拿着一叠资料,往他身边一站就要开始念,楚行云忙抬手按在他的肩膀上,道:“你先等一等。”说着看向乔师师:“我让你查的人呢?” 乔师师迅速切换角色,敛正神态道:“那个冯竟成,早在十三年前,就是连环绑架杀人案破获不久就死了。” 楚行云一默,目光骤暗:“死了?” 乔师师点头:“嗯,冯竟成在03年除夕夜回乡访友,结果他的车在高速上油箱漏油,造成车辆自爆。翻下山沟后自燃了将近一整夜,第二天早上才被过往的车辆发现。当时尸体已经全部烧得焦黑,只在现场发现冯竟成的证件和他的左手小拇指半截断指,当时尸检只做了血液鉴定,的确属于冯竟成。” 冯竟成死了? 在那一瞬间,楚行云感到头晕目眩,如果冯竟成死了,那此时缠绕在他们身边的人是谁?鬼魂吗?! 不,他绝对没有死,车辆自爆自燃绝对又是他的一套把戏,就为了今天的暴露做准备! 楚行云简直想赞美他,这个人简直太聪明,太狡诈! 冯竟成绝对没有死,而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贺丞接到他的电话时,肖树刚好把车停在亮着红灯的路口前。 “怎么了?” 他问。 楚行云貌似压抑着重重怒火的声音嘶哑且灼热的传过来:“你身边有没有左手小拇指残疾的人。” 虽然他这句话问的莫名其妙,但是贺丞还是配合他认真的回想,然后道:“没有。” “这个人最近才出现在你身边,你再好好想想。” 贺丞再次回忆,然后如实道:“确实没有。” 说完,他刚想有所反问,楚行云就把电话挂了。 看着黑了屏的手机,他默默的往肚子里咽下一口气,然后拨出去一通电话,他的心理医生很快接起来。 脑海中不断翻涌着纷乱的杂音,他决定向心理医生求助。 “我明天就要出外省了,如果你现在有时间的话,今晚就可以约定一次见面。” 贺丞略一思索:“好,我现在过去找你,工作室见吗?” “我把地址发到你的手机上。” 不到半分钟,肖树把车开到他所说的地址,一片中高档小区大门口。 肖树道: “那我先把陈女士安顿好,你和高医生谈完就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贺丞点点头,穿上西装外套开门下车,然后弯腰伏在窗口对陈静笑道:“今天晚上好好休息。” 陈静匆匆瞥他一眼,低声道:“嗯。” 肖树目送他走进小区,才驱车离开。 贺丞按照短信上的详细地址,找到一栋独栋高楼,乘电梯直达十六楼。 他刚出电梯,就看到一个相熟的男人站在半开的房门前冲他招手,笑道:“这里。” 贺丞朝他走过去,获得他不用换鞋的许可便直接走进客厅。 房间里的灯光开的很暗,只有落地窗边的一组相对而放的单人沙发中间亮着一盏落地台灯。 “先坐吧。” 高医生指了指窗边的沙发,然后走进开放式厨房流离台后倒了两杯水。 贺丞没有入座,而是站在客厅,把四周的布景扫视一遍,接过他递过来的水杯轻抿了两口,客套道:“这么晚了还麻烦你,不好意思。” “不用客气,你是我的客户。” 高医生笑道,随后稍显诧异的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眼镜,问道:“我记得你也有些近视,今天怎么没戴眼镜?” 贺丞又喝了一口水,开始了此行的第一句谈话:“我不近视,戴眼镜只是习惯而已。” “那为什么忽然变更自己的习惯?” “因为——不想被束缚,想逃脱过去。” “我很愿意听你讲下去,但是请允许我先给你看一样东西。” 贺丞看着他:“什么东西?” 高医生笑着道了声稍等,然后端着茶杯走到电视柜前拿起了一张装在相框里的照片,回到贺丞面前站好,把照片递给他,笑说:“这个女孩儿,你应该很熟悉。” 贺丞接过去,只见是两个人的合照,其中一人是他,另一个大概就是他上次说起过的女儿了。 这个女孩儿,他当真有些熟悉,和在市局见到过的一位女警,他对那个女警的印象不是很清晰,只觉得她们有些相似,同样是短发,清秀的白净脸庞。 “我好像见过——” 话没说完,贺丞目光一顿,蓦然噤声,随后把照片拿近,因惊讶而扩张的瞳孔里倒映出女孩儿鼻头上的那一点黑痣。 ‘她很清秀,短头发,鼻子上有颗痣。’ 陈静的声音就像魔咒般不断在他脑海中涌现,如撞钟般在他耳边嗡鸣回响—— 手里的马克杯噗通一声掉在地板上,他好像在一瞬间被抽取了全身的力气,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在失去意识陷入黑暗之前,贺丞看到站在对面的高医生依然在朝他露出温雅又亲善的笑容,而他持着马克杯的左手,小拇指竟然缺失了第一个指关节—— 作者有话要说: 这位高医生,在89章【白熊玩偶】就出场了,嗯,他姓高。 而且他说过,有一个女儿,儿子和贺丞差不多大,现在只有女儿陪在身边。不想再被说反转的突然什么的,这些细节都提过。 第118章 一级谋杀【42】 落日的时候夕阳格外鲜红,本以为今天晚上将是一个明亮的夜晚,但天幕已经被黑云遮蔽,却不见月亮升起,天空中更是连一颗星星都没有,空气中来回翻涌着入秋以来愈加明显的丝丝凉气。 “起风了。” 苏婉把办公室的窗户关上,回过身靠在窗台,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中,道:“明天应该会下雨。” 杨开泰站在她的办公桌前,捧着一份资料看的很仔细,但还是接话:“你查天气预报了?” “那倒没有。” 苏婉把双手从白大褂口袋中拿出来,扣着左手食指圆润的指甲,语气稚嫩又可爱道:“每年这个时候,南方的冷空气就会北上,现在——也该到银江了。” 杨开泰抬起头,看了看她身后窗外亮着灯光异彩的黑夜,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双浓黑清澈的眼眸中隐隐出神。 “傅队的伤怎么样?” 苏婉扣着指甲问。 提起傅亦,杨开泰眼睛一闪,迅速低下头,把手里的资料翻得哗哗乱响:“……挺严重的,医生说拆了线才能下地走路。” 苏婉故作老成的叹口气:“两个队长走的走,伤的伤,你们可有的忙了。” “嗯,那我把报告拿走了,你应该——可以下班了。” 杨开泰打开门,有些不熟练的模仿着楚行云的语气道。 苏婉抬起头,冲他笑弯了一双杏眼:“呦喂,谢谢你。” 杨开泰脸上一红,关上门走了。 上楼的途中,看到赵峰正好从楼上下来,于是停在楼梯口等了他几步。 “怎么样?” 杨开泰问。赵峰唾了一声:“公子爷什么都不说,像死人一样。我倒要看看他上了法庭还能不能行驶自己的沉默权,这是方雨的尸检报告?” 赵峰要拿他手里的资料,却被他一抬手躲了过去。 “我去问他。” 他卷着资料几步登上楼梯,在三楼一间拘留室外握住门把,拧着眉,面色沉重的僵立了一会儿,然后打开门走了进去。 这间房比审讯室更封闭,小小一间四方墙壁围困的房,里面只摆了一张桌子,一张铁椅,亮着异常强烈的白炽灯,炙热又强盛的光芒将这间小小的囚室照的比白昼还要亮上好几倍。 覃骁就坐在那张铁椅上,身前挡着挡板,被手铐拷住的双手无力的搭在挡板上,听到开门声也无动于衷,睡着了似的闭着眼睛,把头歪向一边。 杨开泰关上门,首先关闭这使人强烈不适的强光。光源一灭,覃骁感到脑子里折磨了他一天的光感也消失了,他睁开眼睛,恢复正常光亮的室内让他长时间遭受强光刺激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只觉眼前一阵昏黑,空气中漂浮着晃动的黑影。 随后,他看到一张近似杨开泰的脸来到他面前,帮他祛除手上冰冷的手铐。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当短暂的恍惚过去,他看到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真的是杨开泰。 “你饿吗?” 杨开泰把挡板也去掉,微微弯下腰,看着他问。 覃骁愣住了似的,怔怔的看着他,不言语。 “我同事说你一直没吃过东西,这样不行,你得多少吃一点,我去给你拿点东西。” 说着,杨开泰返身走出拘留室,留下一扇半开的房门。 覃骁很快从怔愣中苏醒,他英俊的面孔上泛着青白,几日未经打理的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黑色衬衫像是被揉烂的菜叶子,此刻他看起来像个狼狈的流浪汉。 他看着半开的房门,揉了揉手腕上被手铐磨出的血痕,心中有一种冲动。只要冲出这间禁闭室,他就能重获自由。 但是很快,跳跃在他心中旺盛的火苗熄灭了——他眼前划过杨开泰的脸,和他眼神中的悉心和温柔,那样的眼神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杨开泰眼中看到了,只存在于他们交往的那段日子中。 忽然之间,覃骁有种错觉,杨开泰待他如从前,他们之间并未增生你死我活,你争我斗,恨不得寸断肝肠,也要将对方粉身碎骨的仇恨。 没错,他不仅恨周世阳,更恨杨开泰,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在周世阳死去的房间门口,杨开泰是以怎样愤怒又憎恨的口吻对他说出‘你死一千次一万次都赔不了周世阳的命!’这句话。 被关在警局的这几天,他并不担心自己最终的结局,他只是在想,如果那天躺在死亡现场的不是周世阳,而是他。杨开泰是否会为了他的死表现出同样的愤怒,同样的悲伤,怀着同样的仇恨向周世阳抛以恶毒的诅咒—— 他一直没有找到答案,直到刚才,杨开泰出现在他面前,对他悉心又温柔的样子让他忍不住相信,他会。 所以,他不想逃了。 几分钟后,杨开泰拿着一个饭盒提着一盒点心回来了。他轻轻关上房门,没有坐到桌子后面去,而是在桌前席地而坐,然后对覃骁招了招手:“过来坐。” 覃骁想保持警惕,但身体却不受控制似的走到他对面,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 杨开泰把装着几只包子的一次性饭盒递给他,又给他一双筷子,说:“吃一点吧。”说完又拧开一瓶饮料放在他面前。 食物的香味唤醒他沉睡已久的肠胃,他腹中像是钢铁打的五脏六腑中终于有了进食的欲望。覃骁就像是眠了一整个冬天的毒蛇,被春意绵柔唤醒浑噩的睡眠,在春暖花开时走出洞府,四处觅食。 他没有用筷子,不慌不忙不快不慢的吃着包子,时不时抬眸看一眼杨开泰。 杨开泰忘了他的存在似的,拿着一份白色封皮的文件翻看。几分钟后,余光看到覃骁把已经空的饭盒放下,于是想要站起身:“外面还有,我再给你拿一些。” “不用了。” 覃骁一开口,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的声音暗哑又疲惫,再没有之前的意气风发,狂妄骄傲,显得落魄又狼狈。 杨开泰坐了回去,静如水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拿起饮料瓶递给他:“喝点水吧。” 覃骁抽起瓶底,半瓶饮料下肚,忽然听到他说:“我们找到方雨的尸体了。” 杨开泰把文件摊开转向面对他,口吻平淡的像是跟他唠家常:“你想看看吗?” 覃骁有些艰难的吞咽梗在喉咙里的饮料,垂下头,粗略的扫了一眼印着铅字的白纸,并不说话。 杨开泰看着他,目光平静,声音柔和,依旧带着让他熟悉且向往的清澈的少年嗓音,温声道:“方雨是被掐断喉骨致死的,她的脖子上,都是你的指纹,而且她右手食指指甲盖里面有你的皮肤组织。” 杨开泰温声慢语的把他留在方雨尸体上的证据说出来,然而覃骁始终低着头,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任何变化。 杨开泰看的出来,他太冷酷了,太无情了。一个女孩儿的亡魂不足以敲开他封闭的心门,让他失态,让他忏悔。 他忽然伸出手,触碰到覃骁放置在膝盖上的右手,覃骁猛然抬头盯住他,右手下意识般紧握成拳。 杨开泰低垂着平淡的眼眸,稍一用力就瓦解他的防备与警觉,把他的右手拉到自己腿上,从拿来的袋子里找出棉签和酒精,用沾了酒精的棉签轻轻的涂抹他手上被手铐拉破的一圈皮肉。 “你也是临时起意吧,事先并没有做准备,也没有想置她于死地,对吗?” 覃骁看着他手法细致又温柔的为自己处理手腕上的伤,眼前一阵颠倒,一阵晕眩,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道:“嗯。” “但是你们力量悬殊,她的挣扎对你来说没用,即使你不想杀她,也改变不了她的命运。” “……没有探到她的呼吸,我也慌了。” 杨开泰低下头,在他手腕破开的一条皮肉上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像是在哄孩子,声音愈加低柔道:“害怕吗?” 覃骁的喉头剧烈滚动,像是急于向他表示什么似的,目光热烈又殷切的看着他说:“嗯,我当时很害怕,但是那个女孩儿已经死了,我只能想办法处理她的尸体。” “我知道。” 杨开泰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以示安抚:“所以你把她带到老城区了是吗?” “我没有选择,我开着周世阳的车把她接走,她也认为我是周世阳才上车,我只能把她带到周世阳负责的项目工地。” “周世阳怎么没有和你一起?” “他喝多了,被我灌醉了。” “哦,所以你才一个人去找方雨?” “嗯。” “他也一定知情吧,毕竟你都把他的车开走了。” “是,但是他也害怕,也不敢声张。” 杨开泰没有继续问下去,其中原因很简单,因为覃厅长,因为覃家的势力。接走方雨的是周世阳的车,那么覃骁就有一千一万种诬陷周世阳的手段。后来,他不正是这么干了吗?想方设法的把脏水泼到周世阳身上。 “……他怎么会声张呢?” 杨开泰手里的棉签逐渐归于静止,埋着头极轻的笑了一声,声音陡然变的低落伤感,说:“他已经死了。” 听他提起周世阳的死亡,覃骁像是瞬间被飓风吹散脑海中的迷雾,忽然之间醒悟了似的,有些不知所措般看着他发愣。 杨开泰抬起头看着他,露出了笑容。但是他牙齿紧咬,目光剧烈颤动,双眼中被赤血染红的恨意让他的五官变的扭曲,且狰狞:“覃骁,我一定,让你被判处死刑。” 说完,不顾他做何反应。杨开泰豁然站起身,丢下手里的棉签,取走了竖在墙角的一台摄录机,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囚室。 在关门的一瞬间,他听到身后传出覃骁放肆的笑声。 “哈哈,我就知道!” 覃骁有所感慨似的摇头狂笑,笑声无比的邪妄,无比的疯癫,同时无比的喜悦,无比的悲伤。 杨开泰站在门口,不由得僵住了。他很诧异,一个人怎么能发出那种疯狂复杂,又简单热烈的笑声。 那是人群的笑声,而不是人的笑声。 然后他听到覃骁放声大喊:“三宝啊——三宝儿!” 呼咚一声,他把门关上,再也听不见覃骁的声音。 等在门外的乔师师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冲过去抓住他的肩膀:“三羊?怎么了?哭什么!” 杨开泰紧咬着牙,握着拳头,彻骨的悲伤,断肠的痛苦让他浑身痉挛,止不住的颤抖。 他从没这么伤心过,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伤心。 第119章 一级谋杀【43】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把覃骁的口供整理了出来,并且打印在白纸上整合成册。恰好,楚行云回来了。 楚行云很快把三页纸翻了一遍,然后看向杨开泰,见他面色乏累又憔悴,眼睛里恍恍惚惚,时常跑神。 楚行云把文件递给乔师师,抬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笑道:“劳苦功高啊,回去休息吧,要不——让你乔姐送你回去,好好犒劳犒劳你?” 乔师师十分机灵的接了话茬,向他抛个媚眼,撩了一把发尾,故作风情道:“姐姐很疼你的哦。” 杨开泰有些窘迫的笑了笑,低着头揉着眼角从他们面前走过:“我还是去看看傅队吧。” 楚行云在警察办公室找到赵峰,让他把自己上一任手机找出来。 他上个手机随着主人被郑西河踹到了海里,失灵了几天。本着勤俭持家的精神,他把进了水的手机带回队里交给了赵峰,赵峰爱好电子产品,是个维修小能手,更何况楚行云的手机并没有伤到主板,只是进了水,分解开吹一吹就好了。 赵峰把他的手机从抽屉角落里拿出来交给他,楚行云长按开机键,屏幕还真亮了,于是又在心里感叹了一番国产机的强大。 他往桌子上一靠,边往手机里装电话卡边问:“陆夏怎么样?” 乔师师道:“被我说通了,同意和咱们合作。” 楚行云斜着唇角问:“怎么合作?” “他说想起什么就会告诉咱们。” “怎么保证?” “他还说,想起自己有东西落在了蜀王宫。” 楚行云登时抬头看着她,眼睛里色泽很暗:“蜀王宫?” 乔师师打了个响指:“没错,案发地。” 这的确是一个重要的信息。 楚行云又低下头摆弄手机:“我让你们查覃骁的‘朋友’,查的怎么样了?” 乔师师看向赵峰,于是赵峰硬着头皮上了,道:“正在根据他在蜀王宫的订房记录查,也在向他的熟人取证,但是那些人的身份太杂,目前还没有匹配成功的嫌疑人。” 也是,就算覃骁入住蜀王宫是一个规律,但是他往蜀王宫带人则是根本没有规律。没有规律的找,不好找,或许永远找不到也不是没可能。 楚行云只能说:“尽量找。”末了又问:“方雨的尸体在哪儿?” “陈队带走了,傅队同意的,毕竟方雨的案子由他负责。” “发现方雨的时候,她身上的衣物和随身物品完整吗?” “我们搜了两遍,把能带回来的都带回来了,要不现在去东城分局看看?” 楚行云安好电话卡,再次把手机开机,和着开机铃声道:“明天吧,我现在带陆夏去蜀王宫。” 说着往门口走,乔师师想跟上他,却被他制止。“你留下查冯竞成,查和他同一地区,同一时间死亡的人,从他的同事和朋友开始。” 既然冯竞成能制造一个替死鬼,就能制造第二个替死鬼,袁平义是为了躲避当年警察的追捕,那么第二个替死鬼就是为了躲避今天警察的追捕。 没有什么人会比一个死人的踪迹更加无从查起,所以冯竞成不仅没有死,而且很有可能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乔师师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查什么,但还是任劳任怨的准备工作,忽闻办公室门又被推开了,然后楚行云的声音传进来:“高远楠还没回来上班?” 乔师师拖着下巴心不在焉道:“没呢,请了半个月的假,说是家里人出了点事。” 楚行云站在门口略一沉思,没有再说什么,往二楼的传唤室走去。 二楼传唤室,一位穿制服的警员在值班,窗户下的一排长椅上躺着陆夏。 陆夏见他开门进来了,不紧不慢的爬起来坐好,他的右臂只被犬牙穿了个两个孔,打过针消过毒也包扎过了,伤势并不严重。 值班的警员招呼他一声:“楚队回来了。” 楚行云点点头,径直走到长椅前,迎着陆夏那双一贯不怎么友好的眼睛,笑问:“听说,你愿意和我们合作了?” 陆夏指了指自己缠着纱布的右小臂,冷笑道:“只要你们不要再放狗咬我,不要再把我当做犯人一样对待,我就把想起来的东西全都告诉你。” 楚行云伸手去拉他受了伤的胳膊,立刻遭到他的反抗。 “你干什么?!” 看着他这张惊怒交加的脸,楚行云面无表情的打量他片刻,讪笑:“力气这么大,看来你伤的也不是很严重。” 对他来说,陆夏至今是个谜团,甚至是一个‘定时炸弹’。楚行云很怀疑他同意被‘诏安’的动机,所以不得不防备他,防备他的同时也必须给他一些信任。 “走吧,去蜀王宫,你最好真的想起了什么。” 带着陆夏走出办公楼,楚行云把他领到一辆警车上,陆夏坐在了后座,一个他看不到的死角。 楚行云把车开上路,夜晚的车流不减,纵使晚高峰已经过去,但是想在城市中心开出三十迈的速度很难,没挂灯的警车跟在车流后走走停停,时快时慢。 陆夏的角度选的很好,楚行云想从后视镜里观察他,都找不到人。于是他把全部的目光放在前方的路况,放下了车窗,窗外有些闷热而夹带着凉气的风钻入车厢。 “我的人从你的别墅里找到一具死尸。” 楚行云腾出一只手撑着额角,胳膊架在车窗上,淡淡道。 没有回应他,陆夏恍若未闻。 楚行云习惯性的看了一眼后视镜,只看到他小半个侧影。 “不打算解释解释,你家里为什么会出现死尸吗?” 陆夏沉默。 “忘了?还是没想起来?” 陆夏沉默。 目前一共有三具尸体,方雨的案子算是破了,但是覃骁杀害方雨的动机牵扯进一个‘教授’,‘教授’死在陆夏家里,而陆夏又是潜在的周世阳凶杀案的目击证人。 这是目前他唯一能捋顺的人物关系,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似毫无关联,实则都跟同一个人有关系——方雨。 案件的起因是方雨,那么周世阳的死一定也和方雨有关系,至于那个‘教授’,他生前也和方雨有关系,但是陆夏——他跟方雨有什么关系? 楚行云再次看向后视镜,目光深沉的一丝光亮都没有。 现在根据他们掌握的信息,陆夏不仅和方雨毫无瓜葛,他和‘教授’也同样毫无瓜葛。但是他总是有一种感觉,陆夏是这盘迷局中至关重要的人物。甚至有可能,他将是解开谜局的人。 陆夏貌似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往前方看了过去,霎时便撞上了楚行云印在后视镜里的双眸。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目光颤动几番,然后匆匆扭过头看向窗外。 前方又是长达两分钟的红灯,楚行云把车停在一辆车屁股后面,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刚点着就听有人叫他:“楚队长。” 他循着声音转头往左一看,隔壁车道和他并驾的一辆卧车里坐着一位昔日的同事。 “王志?” 楚行云把烟嘴从唇角取下来,跟他寒暄道:“今天没上班?” “今儿轮到我休息。” 年轻男人也把车窗放到了底,没形没款的趴在方向盘上扭头看着他笑说:“这么晚了还公干呐?” 这个王志以前是市局的一名科员,后勤科的,因为手脚不太干净,季末盘账时总是缺钱短款,两年前就被开除了。被开除后考了一个a1驾驶证,现在在医院开救护车。 红灯读秒刚过一半,楚行云跟他闲聊了几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恰好看到王志搁在副驾驶上的提包,虽然他不太了解奢饰品,但是他认得那只提包上的logo,贺丞有一个同品牌的,貌似哪一个款都得上五位数人民币。 “包不错。” 楚行云笑道:“混的挺好啊你。” 王志‘呦’了一声,把包拿起来扔到后座,嘿嘿笑道:“唬到你了是不是?a货,良心a货,来一个?” 前方车流开始涌动,楚行云直截了当的冲他摆摆手:“回见。” 到了蜀王宫,楚行云把车停在露天停车场,下了车走到后座,拉开车门,手扶着车顶低下头笑道:“你老实点,我就不给你戴手铐了。” 陆夏点头。 虽然话这么说,但是该防备还是要防备,楚行云握着他的胳膊走向蜀王宫一楼。 经理已经换了一位新人,新来的经理听了他的来意,先是抱怨:“这事儿到底有完没完,你们隔三差五的来,我们都没法做生意。”然后就麻溜的拿起钥匙前方带路,想尽快把警察送走。 楚行云让他把106和107房间全都打开,问道:“这几天有人进来过吗?” “没有,就上次你们来转了转。” 楚行云不再多言,稍一用力把陆夏推进106,然后反手关上了房门。 再次来到案发现场,陆夏依旧显得无所适从,缩首缩尾,异常紧张的低垂着眼睛在周边扫视,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楚行云靠在洗手间门口的墙壁上,抱着胳膊不耐烦道:“说吧,你落什么东西了?在不在这屋?不在这屋咱们去隔壁。” 陆夏转来转去的眼睛,和时不时滚动的喉结,让他看起来就像是登堂入室的小偷,因为太过紧张,而不知该如何下手。 楚行云看了看时间,晚上八点半,距离和贺丞上次通话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他在飞机上嘱咐过贺丞,每隔十分钟给他发一条信息,显然贺丞不打算照办,因为贺丞只在刚离开后的十分钟给他发了一条信息,之后再没有动静。 “如果想不起来,咱们就坐下好好聊聊。” 楚行云道。 陆夏显然不想跟他坐下来聊聊,僵立了半晌,终于有所动作,边在房间里走动边说:“我的记忆很模糊,请你给我时间让我回想。” 楚行云靠在墙上,看着他在每个房间里转来转去的身影,打算给他十分钟。十分钟后,无论他是真心配合,还是存心迂回,都必须让他体验一次正规的刑讯。 指针往前推移了两分钟,陆夏还在房间里乱转,楚行云逐渐失去耐心,不再看着他,而是拿出手机给贺丞打了一通电话。 电话没人接,他又打给肖树,肖树说贺丞此刻正在看心理医生。 虽然贺丞看心理医生没什么错,但是楚行云此时疑神疑鬼,恨不得把他与全世界隔绝,不让任何人和他有接触。不过这显然无法做到,此时贺丞已经不知会他一声就去见心理医生了。 “你现在去接他,把他关在家,别再让他乱跑。” 楚行云因为贺丞的不受控而感到糟心,目光无意识的落在对面周世阳躺尸的卧室里—— 肖树在说着什么,他没有听到,因为他忽然注意到卧室里,床头边竖着一面银镜。 前面说过,蜀王宫的装修格调就是‘镜面反射’,为了装逼而装了多面银镜。 此刻竖在床头的银镜因为角度问题只能倒映出他小半个侧身,他拿着手机放在耳边的左手入了镜,但是通过镜面反射,镜子里的人与他相反,是用右手拿着手机讲电话。 他忽然挂掉电话,走向卧室,随着距离的拉近,他在镜面中的身影也变的清晰而完整。楚行云在卧室门口的台阶前停下,看着与自己正对面只有不到十五度偏差的银镜,此刻他所站的位置就是凶手行凶位置,而那面银镜里反射出的就是他自己的样子。 楚行云平展的眉心缓缓蹙起,像看待一个陌生人一样用一双浓黑的看不到一丝光的眸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忽然,他抬起自己的左臂,而镜子里的他则是抬起了右臂。镜子里的他像是被牵制的人偶,随着他身体发出的指令,做出完全一致,又完全相反的动作。 楚行云瞳孔猛然一缩,默默的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着镜子里那双同样燃烧着幽火的眼睛,仿佛察觉到有一股冷气从发生过凶杀案的此地盘旋而起,如一抹孤魂般在他耳旁呵气如寒风,对他说——你错了。 登时,他头皮一炸,手脚发麻。 他错了,的确错了。 当时因为信任陆夏的‘记忆碎片’而信任他画的那张画,那张画着自由女神的画像。画中的女神就是陆夏目击的杀人凶手,女神的举起的是右手,所以凶手行凶时举起的也一定是右手,陆夏被排除嫌疑则是因为他是左惯手,从而被楚行云定位成‘目击证人’。 但是他却忽视了,房间里有面镜子,站在门口凶手恰好可以看到镜子,也可以被镜子看到。凶手行凶杀人时举起的不是右手,而是左手,如果把镜面反射这一层要素考虑进去,那么陆夏举起的左惯手,就是自由女神举起的右手,也就是说—— 陆夏看到的杀人凶手,其实是他自己。 而真正的‘目击者’是这面银镜,‘它’亲眼目睹,且直播了一场谋杀。 楚行云几乎可以看到,陆夏是如何提着凶器接近周世阳,高举凶器砸向他的头部!当周世阳倒下后,他站在尸体旁,向镜子投去血色浓重凶光乍泄的眼眸,和镜子里的自己展开深渊与深渊之间的凝望。 顷刻,楚行云着实看到了那双幻想中的眼睛——那双阴沉,漆黑,凶意弥漫的眼睛穿过他的肩膀,与他的眼神在镜面中交汇。 此时此刻,陆夏正站在他身后,默默的凝视着他—— 第120章 一级谋杀【44】 陆夏想袭警,但是他偷袭并不成功,尽管他先发制人如鬼影般溜到楚行云背后,在自己的眼神与他的眼神在镜中交汇的同时,将藏在左手袖口的一把手术刀滑致掌心,冲着楚行云的腰侧就捅了过去。却被楚行云反向转身躲过要害,刀刃只挑破他一层皮肉。 没有丝毫犹豫,楚行云返身就是一脚踹在陆夏的腹腔! 陆夏像只破风筝一样向后飞出两米远,更像是被摔到地板上的麻袋般重重落地,手术刀脱手飞到了一旁。 这一脚差点把他的心肝脾肺肾全都踹出来,他五官扭曲,面色煞白,额头上淌着冷汗,还在奋力的爬向落在不远处的手术刀。 楚行云往前迈了一步,撕扯到左侧腰部的肌肉才发现自己挂了彩,他咬牙在心里骂了一声操,随后走到即将摸到手术刀的陆夏身前,低垂着阴沉的眸子,猛然抬脚踩在陆夏的手腕上! 他脚上的登山靴鞋底坚硬,为了抓地还设计了倒刺,尽管他没怎么用力,陆夏依然感觉腕骨即将被他坚硬的鞋底碾碎,但是他依然在拼命的想捡起落在地板上的手术刀。 陆夏张开的五指如锋利干瘪的鹰爪,纵使面临垂死,也不改猛禽的本性,倔强的向自己的猎物发起攻击, 楚行云眼睛微微一眯,把身体重心放在踩在他手腕上的右腿,蹲下身子,看了一眼他因为疼痛,但是尚在坚持而扭曲的脸。他伸手拿起近在陆夏指尖的手术刀,像是转动一只圆珠笔般,手术刀刀背贴在他的手背上翻转出一个漂亮的弧度,随后柄手毫无偏差的落入他掌心中。 楚行云倒提着刀,刀刃向下,不由分说的朝陆夏的手扎了下去—— “啊!” 陆夏撕扯着喉咙,发出一声惊恐的呐喊。 预料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楚行云手中的刀刃笔直的扎在了他中指和食指的指缝间,镶进地板。 陆夏的五根手指像是碾碎了断了节般不停的颤抖,指尖泛着青黑,一丝血色都没有。 在血液断流,导致他的手完全涨的青紫之前,楚行云移开鞋底又踩在了他的小臂上,左手搭在插入地板的刀把上,低下头扯着唇角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问:“周世阳是你杀的?”陆夏像一条被冲在海滩上,被阳光暴晒,失去了行动力和生命力的鱼一样扭曲着身体匍匐在他脚下,待额头上冷汗又流了一轮,眼中浮现出涣散且无神的目光,才舔了舔异常干涩的嘴唇,哑声道:“是,是我杀了他。” 楚行云折下腰,把和他之间的距离再次拉近,给他更强势的压力和震慑,冷声道:“为什么?” 陆夏的唇角以一个异常扭曲怪诞的弧度勾了起来,嗓子里发出粗哑的笑声:“他看不起我,他把我的画当做狗屎一样扔在脚下,一年前的交流会上,他和那个老头,没有给我丝毫尊重!” “哪个老头?” “他不肯透漏姓名,我怎么知道他是谁!” “你说的是出现冰柜里的那具尸体?” “他找死!跑到我家里作势要买我的画,却只把我羞辱一场就走了!” 陆夏的这句话让他立即联想到‘教授’生前一天曾出现在陆夏小区对面的药店。如果事实真如他所说,当天‘教授’上门求画,恰好可以解释‘教授’出现在药店的原因,解释陆夏杀人的动机。那么周世阳呢?就算周世阳真如他所说,曾经侮辱过他,他又是如何得知周世阳会出现在蜀王宫? 这些连环扣,无论哪一个解不开,都得摔碎了重组。 他把这个问题抛给陆夏,得到的答案让他很想拔出手术刀再朝他的手背上扎一次。 陆夏说:“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楚行云呲着呀倒吸了一口气:“你他妈玩我?你连一个朋友一个熟人都没有,向鬼打听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我跟了他好几天,我听到他跟别人讲电话,他管那个人叫‘覃骁’,还说两天后蜀王宫酒店见面!” 楚行云目光一暗,一时没了动作。 他想起,傅亦叙述在案发现场发现陆夏时,当时陆夏脱口而出了‘覃骁’的名字。如果事实并非如他所言,他是从周世阳口中得知了‘覃骁’,那么他又能以何种渠道,何种方式得知‘覃骁’? 楚行云发现,虽然陆夏的话把谋杀案的过程描述的过于简单,动机过于荒唐,但是他的供词却能前后串联,找不到漏洞。起码截止到目前为止,是最接近‘完美犯罪’的一种作案方式。 没错,如果陆夏是凶手,那么周世阳的死就是一场完美犯罪,虽然陆夏现在落网了,但是他的落网起因却是一场意外的事故。如果陆夏逃出蜀王宫后没有和杨开泰撞车,如果他没有因为遭受车祸伤了头部而暂时失忆,就不会给警方留下查验真凶的线索。如果他没有受伤,没有留下线索,那么警方将很难,甚至无法破解他布下的杀人现场。 楚行云不得不承认,此时能逮捕陆夏,完全是出于陆夏自己留下了指证他就是凶手的关键性证据——那张自由女神画。 “也是你杀了那个老男人?” “是我!都是我!我承认,请你不要对我动用暴力,警官!” 楚行云站起身,移开踩在他小臂上的右脚,冷冷的睨视着他说:“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这些杀人回忆。” 陆夏捂着险些被他踩断的胳膊坐起来,没有焦点的目光洒落在地板上,形容颓唐:“第二次回到这间房,我就想起来了。” “但是你却瞒着所有人,是在找机会逃跑吗?” 陆夏低低的哼笑一声,那笑声依旧愤世,孤傲。他说:“没错,我跑了,但是我没想到会再次被你们找到。” 楚行云漠然注视他片刻,扭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冷笑:“所以你今天带我来蜀王宫,并不是配合警方查案,而是想袭警,然后伺机逃跑?” 此时此刻,陆夏好像法庭上接受法官宣读判决书的罪人,虽然内心依然有对生还的渴望,但是他却无从辩解。更重要的是,楚行云在他的神色中看不到一丝一毫想为自己辩解的欲望,哪怕是狡辩。 他没有,他只是坦然且凄楚的点了点头,脸上甚至多了一丝解脱似的笑意:“是,我想袭警,我想逃跑。” 走出蜀王宫大楼,方觉夜风加急,公路两旁的林荫带被风吹的七摇八晃,一簇簇的落叶像是落雪般萧萧而下。急风卷着边缘泛黄的叶子在地面上翻滚,扑卷,直到撞到他的脚背才停下。 楚行云仰头看了一眼头顶越来越浓郁的无边黑夜,拉上了外套拉链,把陆夏塞进警车后座。 回到市局,他亲手为陆夏带上手铐,把他送进刑讯室,站在门口交代乔师师:“今天晚上如果你不让他吐干净了,明天就不用来上班。” 走之前,他要了一份方雨的尸检报告,和迄今为止能够归档的完整案宗。 随后,他急色匆匆的离开市局,拦了一辆出租车准备回九里金庭看看,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他不但没有收到贺丞的短信,而且贺丞的手机已经处于关机状态。 上了出租车,往前开了一条街,他的手机终于响了,音质就像八十年代的卡了带的留声机一样嘈杂。 “我给你打了六七个电话,你怎么不接?” 陈智扬很恼火,夹着东北口音的大嗓门比噪音还刺耳。 楚行云烦躁的掐了掐眉心:“手机出问题了,信号不好,你们那边有进展没有?” 他和陈智扬以及陈政委达成同盟,陈政委在警察厅内部查覃厅长的往来公账和私账,陈智扬在外寻找覃骁可能参与贩毒的团伙组织。不然银江方面没有旗鼓相当的高官达贵制衡覃厅长,他怎么会鲁莽的带着贺丞回来。 陈智扬道:“这几天我二叔在查他的账,确实发现有几笔来路不明,数额都很大,有进也有出,今天刚找到规律,进项来自港澳和海外,出项基本都汇到了云南边陲。还有覃厅长的老婆,就是华夏银行的副行长,她在海外注册了几个皮包公司,这几年来往流水账多到无从统计,都是从华夏银行周转过桥,十有八九是个洗黑钱的公司。” 楚行云卷着手里的资料,以一种悠缓的节奏慢悠悠的敲着大腿,脸上泛着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 人都经不起查,或许真的没有人是清白无辜的,所以只要有心人稍加留心,注意,就可以翻出一个人无法隐藏也无法抹除的罪证。 郑西河的确表了衷心了,楚行云心想,郑西河说覃骁和练毒的‘教授’单线联系,而覃厅长把钱汇到了边陲之地,毒枭的金三角天堂,岂不是要自产自销吗? 利用警务之便,他可以避开所有海关,为一条涉黑贩毒之路保驾护航,撑起一顶坚固无比的保护伞。 “找到实质性的证据了吗?” 楚行云问。 陈智扬焦躁不耐道:“这几天查的太紧,我二叔才查到的几个账户从昨天开始已经被陆陆续续的销户了。估摸着覃厅长也觉得苗头不对,想把屁股擦干净。” 楚行云沉吟片刻,还是决定不参与,道:“我这边焦头烂额还没头绪,覃厅长的事就交给你和陈政委,咱们分工明确。” 因为这次不想拉上贺家陪他一起赌,所以楚行云难得跟他彪官腔,同时也是表明立场。 好在陈智扬足够信任他,不然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他都要怀疑自己中了一场计中计。 “行,对了,你不是浪回来了吗?不来看看方雨的尸体?” 楚行云把文件放在腿上摊开,粗略的扫视着提纲:“我看案卷就够了,没那个时间。” 说着,他直接把文件翻到后半部分,夹带着方雨的尸检报告的部分。 毫不意外,方雨死于覃骁之手。女孩儿身上几乎遍布覃骁的指纹,且指甲缝里留有覃骁的皮肤组织,经过dna坚定,确实属于覃骁。这次覃骁的律师想要为他脱罪,除非当真在法庭上耍一招颠倒黑白的通天戏发,否则,覃骁就完了。然而覃骁但凡获罪,说服检察院针对覃厅长立案调查,就容易多了—— 他一心二用,边看报告,边在心里设置阴谋诡计,当看到附着几张死者随身物品的照片时,他在一瞬间收心,并且迅速发现了一个疑点。 “你们发现方雨的时候,她背着书包吗?” 楚行云敛眉看着印在一张照片上,落满灰尘的米黄色书包,声音蓦然变的幽暗。 “没有,书包扔在她身边,我们的人搜集证物的时候拿回来了。” 楚行云不言语,低头凑近了那张照片,眸色更深。 他在录像里见过方雨,她出事的当晚就是背着这样一个米黄色书包,而且她站在卤肉店门口被行窃的时候,背上的也是这个米黄色书包。 这个书包很普通,很平常,既然覃骁都把人带走了,没有理由不搜她的书包,所以他也不存在侥幸心理,奢望书包里还有什么证物。只是年轻的女孩子都喜欢在自己的私人物品上点缀一些漂亮的饰品,方雨也不例外,从此刻照片上书包左侧一根五色丝绳编制的丝带可以看出,方雨生前也在书包上点缀过饰品。 这本没什么,重要的是这根丝带的断裂面很平整,就像是被人割断的…… 忽然,他抬起头对司机道:“去三辅路夜市!” 三辅路夜市就是他上次探的鱼蛇混杂的黑市,其中流氓地痞扎推,色情场所藏满犄角旮旯,做着一切见不得光的买卖。简单来说,就是平民光顾的蜀王宫。 眼前划过孙海那张瘦骨嶙峋,诚惶诚恐涎皮赖脸的笑脸。楚行云打从心眼里感到好笑,又感到气愤;这个无赖胆子真大,覃骁的东西都敢偷! 当初他审孙海,孙海说跟了方雨两条街,因为看上了方雨书包上的金坠子,按此时找到的书包实物来看,方雨书包上的饰品确实不见了。但是孙海说没机会下手,而此刻摆在他眼前的事实则是金坠子不翼而飞了—— 楚行云目光灼灼的看着窗外急速划过的夜色,手臂架在车窗上,掩着嘴唇和下巴,也就遮住了他唇角露出的一丝意味不明的狰狞笑意。 真是讽刺,覃骁没有在方雨身上找到的那只黑色手机,也就是覃厅长涉毒涉黑的证据,竟然早已落入孙海手中—— 这些人,都在说谎!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小流氓孙海,和方雨书包上的金坠子,请参考第82章,一级谋杀【6】。 第121章 一级谋杀【45】 出租车司机收了他几张红票子,看过他的工作证后,配合警方查案的热情一触即发,不到十五分钟就把楚行云送到了三辅路大夜场。 这片圈地面积三条街的夜市一如既往的热闹,一座小小的街心公园为辐射,中心是稀松平常的饭馆店铺,而外围一带全是消费等级低阶的娱乐场所。 他试着给孙海打电话,意料之中,孙海不接。于是他抬腿走入一家临街的火锅店,这个火锅店每天招待的几乎都是同一批人,其中不少人还都见过他,他一进门,一个彪壮的光头男人就热情的拉他坐下喝酒。 据他所了解到的情况,孙海人缘不好,贪财好色还爱吃独食,和这些人都是酒肉朋友,逢场作戏,所以打听孙海的行踪完全用不着掩人耳目。 楚行云顺势在他旁边的空座上坐下,推开他递过来的啤酒瓶,丝毫不迂回的问起孙海。 光头眼睛里斜着一层奸佞的光,油腻腻的往他身边凑过去,话里话外把孙海‘兄弟啊兄弟’的叫,虚与委蛇的往话题边缘剐蹭,就是不正面回答问题。 楚行云一边听他吹牛逼,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仅存的一小叠现金全掏出来拍在桌面上,然后又把沾着一层油光的啤酒瓶又推远了些,笑道:“这顿饭我请了。” 光头见了钱,也不敢再矫情,立即把孙海的行踪卖了。 “百乐大世界,楚队长去碰碰运气吧。” 一秒钟都没有耽搁,楚行云得到线索起身就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从正在点钱的光头手里又抽出两张红票子,笑的人五人六的:“给哥们留点打车费。” 百乐大世界是三匍路最大的ktv夜总会,装修的城乡结合部暴发户风格,接待的也是自以为有钱,其实没多少钱,和明明没钱偏要装的自己很有钱的客人。 十分钟后,出租车就把他送到了目的地,楚行云在下车之前给陈智扬发了一条短信,只有了了五个字——百乐大世界。 百乐大世界的生意很惨淡,都被斜对面新开的舞厅抢了客源。一楼大堂里只有了了几个穿着艳丽又轻薄的姑娘坐在一张黑皮沙发上,拿着小镜子检查自己的妆容。 楚行云一露面,就引起几双隐藏在精致眼妆后的眸子打量,姑娘们用堪比超市扫码机的眼力上下把他扫视一遍,很快得出一个结论,长得倒是挺帅,可惜没钱。 楚行云站在门口也扫了她们一眼,随后径直走到收银台前,出示自己的证件,然后找出孙海的照片给前台姑娘看:“见过这个人吗?” 这种声色场合的工作人员都见过‘大世面’,小姐和客人经常被举报藏毒吸毒而被警察带走,并且扫黄缉毒警时不时就会借着‘检查消防安全’的理由而登门,所以面对警察的问询对他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 前台姑娘看了一眼他手机里的照片,很快认了出来:“见过,这个人前几天总来。” “前几天?今天没来?” 前台摇摇头:“没有。” 楚行云揣起手机又问:“他找的姑娘是谁?” 虽然同在这种场合上班,但是不做皮肉生意的职员和那些贩卖青春和美色的姑娘们还是有着差别。或许在含蓄内敛又假正经的国内,无论经过多少次的改朝换代,‘青楼娼妓’和‘良家妇女’之间的对立关系始终存在。无论时代如何发展,眼下物欲横流的世界多么无可救药,顺应时代发展顺应时代需求而繁衍不息的这些美丽产物都会受到不平等的待遇,这种不平等存在于社会关系,和人与人的认同感之中。 他也曾参与过银江市内的几次大规模的缉毒扫黄,或许是他见的太多了,所以他并不觉得性工作者和其他工作者有什么分别,但是前者却是法律和道德的严打对象。 此时,楚行云在这位前台女孩儿眼中又看到了女人对女人的轻蔑和鄙夷。 随她的眼色示意,楚行云回头看向坐在大堂里的几位女孩儿,其中一个穿着抹胸包臀裙,边抽烟边在按手机的长头发女孩儿就是前台指给他的目标人物。 据这个女孩儿说,她和孙海是熟人,但是孙海却不是常客,孙海拮据又小气,总是想方设法的把她约出去,很少来到她的工作地点消费酒水,但是今天之前一连两天他都带着成捆的现金定了一个包厢,豪奢做乐。 “他今天没来?” 楚行云问。“没有,他说会来,但是都这个点儿了,估计今天不来了吧。” 楚行云略一沉默,又道:“你给他打个电话。” 女孩儿扬起妆容浓重妖艳的脸庞,因画着眼线黑溜溜的眼睛显得格外有神,慵懒又漫倦的姿态非常的性感,清凌凌道:“打了,他不接。” 孙海不接他的电话尚有情可原,但是连‘相好’的电话都不接,看来情况已经按照他料想的复杂状况发展了。 “他住在哪里?” 女孩有些厌烦的翻了翻眼睛,道:“不知道。” 楚行云不动声色的看着她,轻轻扯起唇角,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你说他很抠门,而前两天都跟他出去过夜,既然他抠门,订酒店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除了把你带回住处,还会是哪儿?大街上吗?” 说着,他语气一沉,话语间极有威慑力:“我不想找你的麻烦,如果你不配合的话,现在就跟我去公安局做尿检,我怀疑你们聚众吸毒。” 在他威逼之下,女孩儿迅速的屈服了,也摆出认真的态度,道:“不是我不配合,是他住的地方不好找,一条巷子套一条巷子,我去过两回,差点没转出来。” “你是说,他住在白苹洲?” “就是那个破地方。” 银江市经济虽然发达,但也不缺个别地区发展缓慢,甚至被经济滞留。白苹洲就是东城区最有名的‘城中村’,堪比西城区的‘湖西巷’。其中居住人口繁密,大多是来此务工的外乡人,或者一直没有等到拆迁的本地居民,治理也是混乱不堪。 白苹洲面积很大,没有准确的地址找一个人的确不容易,于是楚行云向女孩儿走了两步,掏出身上仅剩的一张百元钞,对她说:“这是定金,你带我找到孙海的住处,尾款明天结清。” 女孩儿刚才被他吓住了,即使他给的劳务少的可怜,此时也不敢微词,于是拿起自己的手包,跟姐妹们打了个招呼,和他一起走了。 楚行云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直奔白苹洲。 穿过一条窄街,司机把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邻着电线杆的路边,扭头对楚行云说:“里面的路不好走,你们在这儿下车吧。” 预感到这一趟多半赴险,他没有让女孩儿下车,而是问她详细地址。 女孩儿把胳膊伸出车窗,指着错乱的房屋群中没有高耸的建筑物遮挡,在夜空下隐隐浮现的一根电线杆,说:“就在哪儿,那根电线杆旁边有家面馆,孙海租的就是面馆老板的房子。” 楚行云掏出身上的零钱,数出一半车费递给司机,笑道:“麻烦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进接个朋友,很快就出来。” 司机当然不肯,怕他赖账,眼看就要说出难听的话,楚行云便道:“我把女朋友压在这儿,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司机瞟了一眼不敢言语的女孩儿,松了口:“行吧,多加五十。” “我多加你一百,只要你在这儿等着。” 说完他开门下车,很快钻进一眼望不到底的深巷当中。 那个女孩儿说的电线杆算是这一带最高的建筑物,所以很好找。他腿长,走的快,只身一人如一道风一样在障碍物扎推的窄巷中蹿行,不时惊动趴在路边守夜的流浪猫狗。 一只猫踩在串联成线的屋脊上陪着他一路找到电线杆旁的面馆,随后在弃了他往前走了。 面馆里没有客人,坐在门口正在洗碗的中年男人正在和坐在店里收银台后的女人吵架,吵到情绪激烈处一把掀翻了堆满碗盘的不锈钢大盆,带着洗洁精泡沫的洗碗水登时顺着斜坡往下流。 楚行云往旁边站了一步,避开满地的污水,抬脚进了店。 “不做生意啦!” 老板娘冲他如此吼道。 楚行云不慌不忙的掏出证件在他们面前晃了一圈,问:“孙海在哪儿?” 老板是个老实的,不似媳妇儿泼辣凶悍,见警察登门,忙道:“租的我家房子,我带你去找他,你们把他抓走才好。” “怎么?” “这小子整天偷鸡摸狗,赶也赶不走,隔三差五就有人找他,刚才又来了几个——” 没等他说完,楚行云抬手按在老板肩上,箍着他往外走:“快走吧,你再多说几句,他命都快没了。” 孙海住的地方就在饭馆的后门,一片摇摇欲的两层楼自建房。大老远,楚行云就发现路边停着几辆摩托车,把原本就窄的巷子挤得更为拥堵。 “这几辆摩托是那伙人的?” 老板说:“是啊,一伙人流里流气的,看着就像黑社会。” 楚行云心道你是没见过真正的黑社会,流里流气的那一伙人充其量算是流氓。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上面挂了一把装饰用的小刀,他用刀子把三辆摩托车的前后轮胎都扎了一遍,然后抬脚走向老板指给他的其中一片自建房。 这片自建房围起的建筑群也算是个小区,只是格局比较散乱,两栋房子之间往往夹着一片土木结构极简的平房,是在这里拥有宅基的住户特意为外来务工的人们搭建的‘工人宿舍’,孙海就住在里面。 楚行云很快找到孙海的住处,一个斜路死路遍布,在宅院围堵之下的犄角旮旯里,虽然并不十分脏乱差,但是这迷宫一般的走位简直让人火大。 刚逼近门前,楚行云就听到粗制滥造的墙壁后传出摔摔打打的声音,还有几个人繁杂的脚步声,他压轻了步子走到窗前向里面张望,窗户从里面拉着窗帘,但是没拉严整,留下了一条不算很窄的缝隙,足以看到室内的全貌。 这扇窗应该开在卧室,卧室的门大开着,可以看到客厅,楚行云看到一个男人在孙海的卧室里转来转去,而卧室门口也走过去两个人影,地上落了一堆被褥。看来他们是在找东西,并且还没找到。 楚行云站在窗外犹豫了一会儿选择以什么方式突袭,很快发现什么方式都用不成,只能硬闯。 他敲响房门,听到房间里悉悉索索的声音明显减轻。 “谁?” 一个男人问道。 楚行云边在脚边寻摸趁手的兵器,边说:“我们家停水了,接一盆水吧大哥。” 男人骂他滚开。 楚行云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半米多长的木棍,拿在手里试了试手感,点点头以示满意,拔高嗓门开始胡搅蛮缠,过程中听到里面翻箱倒柜的声音逐渐恢复,这帮人已经放下了戒心。 忽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逼近,便闭了嘴,站在门口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脚关节。 门被豁然拉开,开门的男人一句脏话还没来得及骂出来,就被他一棍子抽在了脑袋上,像是被疾风吹倒了似的摔在了打开的房门上。 楚行云那一棍子不偏不倚的斜抽在他脑袋左侧连着耳朵,下手之狠,当即摔断了棍子头儿,差点把他的脑浆抽出来。 挨了他一棍子的男人像昏过去了似的瘫在地上,一时半会爬不起来。 “呜呜!” 挡在门口的男人一倒,楚行云立刻看到了躺在客厅的孙海,若不是他拼命发声求救,他还当真险些认不出来。 孙海太惨了,满头满脸都是血,双手被绑在身后,嘴里塞着毛巾,被阎王爷收去半条命的鬼样子。 门口的击打声很快惊动了在房间里翻找动机另外几个人,楚行云走到孙海身边刚把他提溜起来,就见五六个人提着刀齐刷刷从房间里跑出来。 楚行云眼角一抽,在心里骂了一声卧槽! 在路边看到三辆摩托,在窗外看到三道人影,他以为里面就三个人,谁知道厨房里还有人,他们是两个人骑一辆摩托! 第122章 一级谋杀【46】 像甩保龄球似的把孙海用力甩向门口,楚行云扔掉手里断了一半的木棍,抄起地上一只凳子就硬碰硬的挡在了朝他砍下来的一柄长刀上,与此同时扫起高边腿将围到他右手边的男人一招爆头! 敌众我寡,他又手无寸铁,只能用平常不用的狠招。 被他踢到头部的男人歪歪倒倒的失去战斗力,楚行云趁机而上夺取他手里的兵器,回过身,手里的长刀如狂龙摆尾般横扫一圈,和几人手中的冷刃擦出一片火星。 他这不要命的架势把几个真正不要命的人吓住了,被他抬起的刀刃指着,一个个都不敢再轻易出手。 “都他妈别动!” 楚行云红着眼吼了一句,然后举着刀,慢慢退向门口,余光瞄到被他用棍子抽了脑袋的男人歪着脖子如恶虎扑食般朝他俯冲过去! 楚行云往后撤了一步躲开他这一扑,顺势转身钻入室外如水深的夜色当中。 他敏捷的身影像一尾在夜间跳出海面的鱼一样,行动迅速,忽隐忽现。 跑了没几步,他在前方看到一瘸一拐的孙海。孙海听到背后脚步声逼近,以为是追兵,鼻子里发生绝望的呜鸣声,迈动腿骨严重变形的右腿更加拼命的往前奔逃。 楚行云几步追上他,抄起他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用力搂住他的腰:“跑!” 刚出了住房区,楚行云就听到身后不远处响起摩托车的嗡鸣声,紧接着又传来几个男人怒火彭拜的叫骂声。 楚行云担心他们骑着两个钢圈轮子追上来,回头往后看了一眼,登时头皮就炸了。 一柄长刀破风飞来,刀刃旋转着撕开烈风的声响由远至近迅速逼近! 他按住孙海的脑袋几乎是以扑到的姿势趴在地上,刀刃沿着方才他站立的位置向前飞旋,最后狠狠的镶进前方堵路的一面墙壁。 孙海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刚被他按到,又被他强拉起来,再次向前狂奔。 那伙人没了摩托,只能徒步去追,但是楚行云的行动太过于诡异,把他们引进一条死路,人却不见了。 楚行云这辈子都不会向人说起他领着孙海钻了饭馆后门的狗洞,还好他和孙海都属于高瘦身材,换了别人再胖那么一丁点都不一定钻的进去。 钻到围墙的另一边,他回身把孙海从夹缝里拉出来,踩着一地的狗屎穿过小小的后院推开饭店厨房后门,呼咚一声,把正在厨房码菜的老板吓了一跳。 看到从后门闯进来的两个人影,老板手里的刀差点扔出去。 “你你你你你们!” 楚行云搀着孙海径直从他面前走过,丢下一句:“后院的狗洞该堵了。” 大约十分钟后,他带着孙海回到了下出租车的地方,看到停在路边的白蓝色相间的出租车时,他险些热泪盈眶,又开始相信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把孙海塞进出租车后座,楚行云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精疲力竭的往椅背上一倒,说:“走。” 司机看到孙海身上的血,还以为他带回个死人,登时被吓的面无人色,刚想说点什么,又听到车外几个男人的叫喊声,以及车屁股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什么话都没说,把油门踩到底,车子像离弦的箭般飞了出去。 把跟他出来的姑娘送回百乐大世界,他才想起刚才忘了通知陈智扬变更行动地点。 此时三辆警车站在路边,七八个便衣警察以陈智扬为首堵在百乐大世界门口,正在盘问和楚行云搭过话的那个前台姑娘。 一辆出租车慢悠悠的停在路边,鸣了一声笛,把陈智扬的吸引力转移了过去。 楚行云打开车门下了车,不耐烦的冲陈智扬喊道:“过来抬人!” 陈智扬还没见过孙海,更不知道他的身份,见两个便衣警察从车上拖下来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纳闷道:“这是谁?你抓的?” 楚行云站在路边,把身上被糟蹋的不成样子的外套脱下来拿在手里,掸着t恤上的灰尘道:“掌握覃骁贩毒罪证的人。” 陈智扬着实吃了一惊,虽然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方式找到的这位证人,但是他从未怀疑过楚行云的判断,楚行云就像一个奇兵,总能做到出其不意。 他细细看了楚行云两眼,发现他像刚从狼窝里逃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没一块儿好地儿,他短袖下的右臂还在往下淌着血,明显是伤到了肩膀。 陈智扬想拍他的肩膀,发现没地儿下手,只向他送上没滋没味的祝福:“兄弟,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楚行云正在把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了屏的破手机开机,闻言,懒洋洋的从眼角处瞄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 “你想的太多了。” 陈智扬道:“说说,你找的这位证人到底什么来头?”破手机开机太困难,楚行云把手机踹在口袋里让它慢慢开,转向陈智扬道:“孙海,偷鸡摸狗破落户。方雨出事的那天,他偷走了方雨书包里的东西,覃骁找方雨就是为了找被他偷走的东西。我估计被他偷走的是覃骁的手机,里面很有可能记载了覃家贩毒涉黑的重要信息。按照你们查到的覃厅长有几笔款项打到了云南边陲这个线索来推,我怀疑他手机里有制毒公式,海洛因提取技术之类的信息,还有和海内外‘进口销售’买家和卖家之间的联络名单。” 陈智扬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中有一簇火苗隐藏在暗处悄悄的抬头。 “这么重要的证据,你愿意交给我?” 陈智扬看着他,笑问。 如果楚行云判断准确,那么他获得的线索将引起银江,乃至全国范围内的一次‘大爆炸’。从首都沿路到边陲,都将拉开一张规模庞大,历年少见的扫黑缉毒网,而掌握这些线索的陈政委很有可能将获任指挥官重任。 无论这张大网撒出去能捞到多少条鲸鲨,陈家的功劳算是立下了,这是值得载于史册的浓墨重彩的一笔。对陈家而言,更是一个鱼跃龙门,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虽然他信任楚行云,但是他不认为楚行云没有丝毫政治企图心。 他的心思,楚行云当然看得出来,也很清楚陈智扬并非不信任他,只是可圈可揽的功权太重,陈智扬需要吃下一颗安心丸。 于是,楚行云即慎重又严肃的再次向他表明自己的立场:“当初你我达成同盟的时候我就说过,你们要权,我要人。我的目的是保护贺丞,成功翻案,只要这两件事达成,其他东西我一概不要。所以我把孙海送到你手上,也由你搜集覃厅长的罪证,我不参与,就是不想抢功。” 话都摊到桌面上,说的如此明晰了。陈智扬也没有理由怀疑他,于是最后一次向他确认道:“你确定不参与?或许你掺和一脚,明年就升到中央了。” 楚行云低低一笑:“我不走,我的命,我的根,都在银江。” 陈智扬不解:“你还想一辈子守在银江?” 楚行云笑道:“是啊。” 守住银江,守住一个人。 陈智扬摇头,骂了一句山炮,然后又问:“你说的手机在哪儿?” 楚行云往警车方向看了一眼,唇角撇出一丝很复杂的笑意,有所感慨般:“孙海这种人,要死也是掉进钱眼里摔死。我估计他拿到覃骁的手机后看了里面的内容,所以联系覃家要了一笔钱,但是他贪得无厌出尔反尔,今天才招来杀身祸。不过他很聪明,肯定没有把手机放在家里,这次他被打残一条腿估计也长记性了,等他醒了稍微敲打敲打,他就吐了。” 话音刚落,听到裤子口袋里的手机终于响起开机铃声。 来电管家提醒他,郑西河给他打了四五通电话,而且收到一条彩信,他先把彩信接收了,点开一看,看到一张照片。 其实他看到郑西河给他发彩信就猜到了,郑西河找到了陈雨南的照片,但是令他没想到的是,照片里的这个女孩儿如此眼熟,眼熟到让他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照片原画是小半张侧脸,距离有些远,难以看清女孩儿的全貌,而且郑西河的二次拍摄很粗暴,手机像素渣不说,拍摄角度更是成迷,照片本就拍斜了,他拍的比原照片更斜。 虽然种种人为因素造成照片难以辨认,但是他依旧一眼认了出来——这个女孩儿是高远楠。 陈静说她的女儿‘短发,清秀,鼻子上有颗痣’,这些特征在高远楠身上一一应验…… 哐当一声,忽然加急的晚风关上了警车的车门,像是无形的巨人忽然苏醒,在街道上愤怒的狂奔,呐喊,一声声风啸如鬼诉。 陈智扬仰起头看了看几乎快被风摧倒的林带,道:“今天晚上的风真邪门儿。”话音没落,一滴冰凉落在他的鼻尖,他伸手摸了摸鼻子:“嚯,还下雨了。” 说着,他去看楚行云,想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却见他蹲在地上,拿着手机贴在耳朵上,闭着眼睛,貌似在等待电话接通。 片刻后,电话通了,楚行云双眸一睁,眼睛里像是着了两团火。 “贺丞呢?我打不通他的手机。” 肖树说:“我们——也找不到他。” 顷刻,一道闪电撕开天幕,街道上的巨人受了惊般更加疯狂的奔跑,嚎叫。一场大雨瓢泼落下,瞬间打湿了人间。 第123章 一级谋杀【47】 桑吉? 桑吉? 桑吉—— 谁在说话?而且这声音好熟悉,好温柔,像一缕微风一样盘绕在他耳边,顺着耳廊飘飘忽忽的钻入脑海中。 少年睁开双眼,首先映入视线的,是他放在枕边,扣着铁链的手腕。 对了,他想起来了,那个人叫他桑吉,这是他的新名字。 他不想理会那个人的呼唤,他闭上眼睛,想再次沉入睡眠当中,恨不得永远睡下去,永远不要醒来才好—— 但是那个人掀开他身上的被子,再次温柔的低唤:“起床了,好孩子,爸爸上班要迟到了。” 他慢慢的坐起来,身上每个关节都像是锈死的机器组件,吃力的支撑着这幅羸弱的少年躯体。 男人把他手腕上的铁环解开,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走出了卧室。 贺丞穿着囚服般的白色睡衣,抱着自己的膝盖,苍白的脸庞上静的一丝活气都没有,那双眼睛像镶在木偶脸上的两颗木珠,僵滞麻木,死气沉沉。 他坐在床上,无比专注且用力想去听窗外的声音,但是他听不到,这座房子就像一个天衣无缝的囚牢,没有丝毫缝隙能够与外界相连,甚至他呼吸的空气都和窗外的世界不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感受过风,感受过阳光了—— 大概是很久很久之前,时间久的他都有些记不清了,他睡了一觉,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身处这座房子当中。 当时他还没有住进这间房,而是和其他几个男孩子一样,被关在厨房后的一间封闭的暗室中。那个房间没有窗户,没有床,只有天花板上一只简陋的白炽灯泡,整日亮着惨白的灯光,不辨日夜昏黑。 那个人把他们关在同一间房子里,给他们带上铁链,像是养了几条狗。除了每天给他们喂食,他几乎从不和他们交流,只是用一双泛着温柔笑意的眼睛细细的打量他们每一个人,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眼神中充满着慈祥与关爱。 起初,那些孩子每天都会哭闹,但是他没有,他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看着那个男人异常有耐心的安抚,哄慰他们。像是感受不到周围的环境,人群的情绪似的,他终日保持离群和冷漠,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把他关在这里,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想安静的待在角落里,闭上眼睛,堵住耳朵,尽力去回想那些能让他怀着希望和勇气,等待下去的人。 但是忽然有一天,他自己一个人的坚守和平静被打破了,一个男孩儿妄图逃跑,并且带动了其他孩子。 那天晚上,男人忘记了锁门,一向铜墙铁壁似的房门竟然一拉就开了。几个孩子激动不已,在一个男孩儿带领下,他们踏出那间囚室,天真的想要逃出这栋房子。 贺丞就站在门口,静静的看着他们在黑暗中像几只老鼠般鬼鬼祟祟的穿过客厅,就在领头的男孩儿即将触碰到玄关门把时,客厅的灯忽然亮了。 那个男人就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拿着灯光遥控器,总是挂着温雅笑容的脸上,像是结了一层冰霜,连他的眼镜都覆盖了一层寒气。 男人暴怒了,他揪着几个孩子的头发把他们拖回囚室,用铁链拴住他们的手腕,鹰爪般的大手抓住他们的肩骨,赤红着眼眶如食人的恶虎般冲他们咆哮。 “爸爸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为什么要跑!” 躲在角落里的贺丞瑟缩着身子,默默的观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面对几个男孩儿的哭嚎,男人忽然恢复了诡异的平静,眼里不再富含父亲般的慈爱。他用阴毒且狡诈的目光在几个孩子脸上来回扫视,声音尖锐阴冷的仿佛来自地狱。 “你们不是桑吉,不是我的儿子,我还没有找到他,你们不是他!” 他如视仇敌般恶狠狠的注视着每一个孩子,冲到他们面前轮番审问他们的身份,当得到与自己心里相悖的答案时,就抬起钢筋铁爪似的手掌,如一道飓风刮过,将他们扇的口鼻流血,一个男孩儿被他撕裂半只耳朵,一个男孩儿被他按着脑袋撞在墙上当场死亡—— 后来,他满手是血的走到贺丞面前,蹲下身,抓住他的肩膀,像摆弄一个人偶般剧烈的摇晃,撕扯着喉咙质问他:“你是谁?说,你是谁!” 贺丞仰着头,面容呆滞的看着他,在他把自己纤韧的骨头架子摧毁之前,蠕动着苍白的嘴唇,说:“我是——桑吉。” 他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他只想活命。 然后,他被带出囚室,来到这间卧室,被丢在羽翼中,带上镣铐生活。 桑吉——这个名字给予了他继续生存的机会,但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是谁,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等待。若不是心中怀有希望,怀有夙念,心中尚存着一丝光明,他将彻底变成囚牢中的桑吉。 但是等待的时间太长了,远远超出一个小小少年能承受的地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存在于脑海中的影像和画面竟然逐渐模糊,甚至消退。他越是拼命的想要回忆,就越是迅速的忘记。 就在刚才,他睁开的眼睛的同时,贺丞习惯性的去回忆‘他’的脸,却发现他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忽然,他有一种预感,除非能够在彻底将‘他’遗忘之前获救,否则他将跟随记忆的消亡,而死去。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真的来了。 那个总是在公园里荡秋千的女孩儿闯入了这座囚城,更不幸的是,她没能走出去。 男人把昏迷中的女孩儿打横抱起,温柔放在床尾,然后在床边坐下,对他说:“桑吉,他们在找你。” 贺丞靠在床头,抱着一只已经陈旧的白熊玩偶,按捺出心中的恐惧与忐忑,垂着眸子淡淡道:“我不知道,爸爸。” 他的确不知道男人准备对他做什么,倘若他以为他想逃跑,他以为女孩儿是受他召唤才闯进这座房子。倘若他不想让别人找到他,那么他只会做出一种决策,就是杀了他。 在那一时刻,小小年纪的贺丞,就已经体会到了濒临死亡的滋味,他很紧张,又很平静,恐惧的同时,竟然对即将去往陌生的领域而感到兴奋——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就在此刻,他一定要给自己一个了解,因为他就快想不起那个人的脸了。 “你想离开我吗?桑吉。” 男人笑问。 他轻轻的扣着白熊的两只玻璃眼珠,轻声说:“我不知道。” “嗯?怎么不叫我爸爸了?这样跟爸爸说话,很没用礼貌哦。” “……对不起,爸爸。” 男人慈爱的抚摸他的头发:“不怪你,可怜的孩子,你被吓到了,这个女孩儿把你吓到了。” 他满意的听到在他的抚摸之下,少年鼻息间那因恐惧而颤抖的呼吸声,笑着说:“但是爸爸不得不暂时离开你,这样吧,我们来做一个约定。” 贺丞揪紧了白熊的耳朵,不敢抬头:“什么约定?” “你是我的儿子,但是那些人一直在找你,他们就快找到我们了,他们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但是我知道,你是不想离开爸爸的对吗?” “……是。” “好孩子,可是爸爸现在必须离开你,你回去以后,别忘了你是谁,也别忘了爸爸,过几年,爸爸就去找你。” 贺丞紧紧咬住嘴唇,没有说话,但他兴奋的浑身颤抖,甚至有流眼泪的冲动。但是他又听到男人说:“但是我不能一个人离开。” 贺丞一愣,随后又感到铺天盖地的绝望,他把头埋的更低,藏住脸上那丝绝望讥讽的冷笑。 果然,还是不会放他自由—— 男人又笑了,愈加温柔的抚摸他的头发:“我会把这个小女孩儿带走,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由她填补你的位置,直到你回来,换她离开,你愿意吗?” 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回答,男人脸上的笑容逐渐冻结,手指在他头皮上摩挲,插进他的发根,紧紧揪住,又问:“愿意吗?” 少年哭了,哽咽声破碎在喉咙里,像一头小兽般发出呜呜低鸣。 “我——愿意。” 后来,他被换上一套隆重漂亮的礼服,男人把他当做一件令人得意的艺术品一样摆弄,为他戴上领结和镣铐。 再到后来,房门被破开,他看到几个持枪的武警冲进来,他们的身影逆着光,像下凡的天神。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中午的阳光洒在脸上的感觉,暖洋洋的,像是柔软的羽毛在皮肤上轻轻划过。 在那一瞬间,他像是被一阵光晕包围,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每寸血肉都舒展开来,浑身上下轻的一点重量都没有。他似乎漂浮在空气里,或者已经和风融在了一起——但是下一秒,光晕褪去,一阵坠落感袭来,似乎是站在云层边缘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跌落万丈云层,从天堂,回到了地狱。 身体里“咚”的一声闷响,似乎是灵魂坠地的声音。 贺丞豁然睁开双眼,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仿佛处于一个扭曲而分裂的空间当中,他所能看到的,时远时近。他所能听到的,时轻时重。他想用力看清眼前的事物,但是他的注意力混乱而分散,精神无法击中。他想用力听清楚耳边的声音,但是那些声音缥缈,模糊,仿佛来自天边般遥远。 “你醒了?”他听到身边有人在说话,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他想看清楚那个人是谁,但是浑身上下酸软麻木,身体异常沉重,沉重的连转动眼珠都很困难。 “不要乱动,你现在心率过快,很容易引发呼吸道受阻。” 女孩儿又说话了,紧接着,他感觉到右臂被刺入冰凉的针头,一股清亮的液体顺着他的血管流向全身,很快驱散了埋在他体内的虚火。 等到眼前的晕眩感逐渐消退,贺丞才分辨出一直盘旋在耳边的噪音是雨声。 一点冰凉再次敷在刚才刺入过针头的皮肤上,几乎是下意识的自卫反应,恢复些许行动力的贺丞立刻抓住一只细瘦的手腕,逐渐聚焦的目光像两盏焦热的灯光般对准了女孩儿的眼睛。 他终于见到了陈雨南,不,她现在是高远楠。 高远楠站在床边,弯着腰想要帮他把冒出血珠的伤口消毒,却忽然被他握住手腕,不过此刻躺在行军床上的男人意识还很模糊,行动力尚未恢复,被她稍微一挣,就挣脱了。 “你是陈雨南?” 贺丞想说话,但是舌头僵硬且麻木,难以出声,他缓了许久才艰难的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 高远楠没有他料想的丝毫惊讶,抑或是做出任何反应,她很平静。 她用带着白手套的双手帮他小臂上的针口消毒,低垂着一双淡如止水的眸子,面无表情道:“那是我以前的名字,我现在叫高远楠。” 不知为何,这个女孩儿寡淡而麻木的神情竟让他感到一丝恐惧,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给他带来的战栗。 贺丞用酸软的手臂撑着床铺想坐起来,刚一动作就再次感到五脏六腑都被搅乱了似的恶心晕眩,像是几把尖刀在脑子里划来划去,疼的他几乎昏死过去。 在他挣扎着坐起来的几分钟内,高远楠就站在一旁,像是在观看一出蹩脚的演员上演一场蹩脚的苦肉戏般,不足以激起她丝毫的情感波澜。 她一直保持着旁观者的态度,无动于衷的看着他,看到他脸上淌下一层层的冷汗,面色白的像是覆了粉般吓人,都没有涌起人之常情的怜悯,上前帮扶。 她只是看着,冷酷的让人心悸。 贺丞竭力撑着身体坐起来,扫视四周环境,发现自己处于一栋废弃楼房之中,之所以是废弃,是因为这间墙皮斑驳脱落,潮气弥漫,摆放着几件被时光侵蚀的旧家具,而窗外此时正在落雨,是一个大雨磅礴的白天。 他回想起失去意识前所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彼时在黑夜,然而此时却是白天,那就说明,他至少在这里待了一夜—— 他试图回忆起更多的东西,但是雨声太嘈杂,脑海中像是灌了水泥般,思考这件事变的特别吃力,并且此时的他就像个废人般没有丝毫体力。 “你都记得?” 还好,他的逻辑还清楚,再次看向高远楠,喘着粗气,用自己气息断裂的嗓音发问。 高远楠像一个护士般有条不紊的收拾着摆放在一张木桌上的针管药剂之类的物品,神态和语气都表现出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大限度的冷漠。 “记得什么?” 长时间盯着她看,贺丞很快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于是扶着自己的额头,用力的按压太阳穴,试图通过痛感刺激自己迟迟不肯新来的神经,让自己精神一些。 “既然你记得陈雨南,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高远楠微微蹙起眉,有些疑惑不解,外加不耐的看向他,语气淡漠的几乎没有起伏:“你在说什么?陈雨南是我用过的一个名字而已,我现在叫高远楠。” 贺丞再次抬眸看着她,这次他的目光已经稳定了许多,平静的问:“有什么不一样?” 高远楠略一思考,丝毫不费力,异常轻巧道:“以前跟我母亲姓,现在跟我父亲姓。” 贺丞一怔,眼睛里陡然涌起一层灼热的温度,烧红了眼圈。 “你,你父亲?” 他听到自己发出一种似笑非笑,又咬牙切齿的声音,这种怪异的声音像是某种愤怒的野兽的咯咯怪笑。 高远楠依然像感知不到他表现出的任何情绪般,轻轻的点头,然后接着收拾撑着药瓶的托盘。 “你还记得你的母亲吗?” 像是不死心般,贺丞看着她,咬着牙问。 但是他没想到,提起她的母亲,高远楠依旧无动于衷,只是收拾药瓶的速度慢了一些,垂着眸子淡淡道:“她去世了。” 贺丞默了默,不知不觉的,额头上的冷汗已经被自己的体温蒸干,脑内正在逐渐恢复清明。 “你怎么知道?” “我父亲告诉我的。” 高远楠的侧脸还有些小时候的影子,而她安安静静淡然处之的态度看起来甚至有些稚气,但是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却是那么荒唐。 “我八岁那年母亲就病死了,后来我父亲找到我,把我带在身边抚养。” 贺丞吃力的扯起唇角,发自内心的想笑,但是却笑不出来:“这些话,是‘他’告诉你的?” “你是说我父亲吗?他叫高敬。” 高敬不高敬的,他现在一点都不在乎,他只想知道高远楠为何会如此‘愚昧’! “那你还记得我吗!” 贺丞激动的想从床上下来,但是他稍有动作,眼前就一阵发黑,只能倒了回去,勉强坐在床头,再度埋着头喘气。 高远楠有些奇怪的看他一眼:“我不记得你,但是我知道你是谁。” 贺丞缓缓抬起一双被烧红了眼圈的眸子看向她,哑声道:“我是谁?” 高远楠道:“我父亲说,你是我走失的哥哥。” 贺丞眼中再度浮现一瞬间的失神,然后一簇明火从心口烧到脑顶,他猛然间蓄满了力量,下了床站在桌前,一手撑在桌面上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手用尽全力握住高远楠的胳膊,赤红着眼眶低吼道:“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哥哥,我是贺丞,你也不叫高远楠,你是陈雨南!” 箍在手臂上的力量把她弄疼了,高远楠轻轻皱眉,面上依旧冷淡,看着他反问:“有什么不一样吗?” 贺丞一怔,随后竟愣住了。 他终于想起了,高远楠身上令他感到熟悉的感觉属于谁,是他自己啊! 不,严格来说,是被囚禁时的他。他因亲眼目睹了死亡和鲜血,从而被恐惧和求生的本能支配,毫无选择的依附于那个人,心甘情愿的被他用暴力和温柔驯服,逐渐的习惯了戴着镣铐生活,甚至即将接受他给予自己的新身份。 但是他很幸运,他摆脱了囚禁,重获自由,在心理医生的日益治疗之下,慢慢的明确,且恢复了自己的身份,才使自己免于完全的被驯服,被教化。 那陈雨南呢?她被囚禁的时间比他更久,十三年的时光,足以让一个孩子的心性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就像是被捏碎了重塑的泥人,从内到外,从精神到灵魂,都变成了另外一幅模样。 贺丞不是桑吉,而陈雨南已经完全成为了高远楠。 “你必须搞清楚,你不是高远楠,你是陈雨南,你的母亲还没有死!” 高远楠一双色泽冰凉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一两丝微弱的涟漪,用稍加质询的口吻反问:“她没死?” 贺丞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感到绝望,虽然她反问了,但是她依然没有重视,她的眼神就像在反问一只死去的猫猫狗狗。 “是,她没死,她还活着。” 贺丞撑在桌面上的手臂开始打颤,不得已松开她的手臂,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见她。” 高远楠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竟然噗嗤笑了一声。 贺丞看着她掩着唇低笑的模样,无端感到头皮发麻,心中隐隐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你笑什么?” 高远楠的笑声中没有丝毫恶意,一如少女般天真,只是她的感情太单薄,丝毫不知怎样的情绪表露会带给他人怎样的影响。 “你怎么带我去见她呢?” 高远楠有些疑惑不解似的微微歪着头,脸上露出可爱单纯又淡漠的笑容,说:“你又走不出这里。” 忽然,贺丞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撑着桌面站直了身体,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再次扫视室内的物品摆设。 这次,他看到了摆在房间另一边的一张洁白的病床,以及周边一整套完善的手术设施—— “你在说什么?” 高远楠脸上那双像镶了两颗玻璃珠似的漂亮冷淡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像是在他脸上认真的探索什么,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随着她的靠进,贺丞只能往后退,一步退到床边,坐在床铺上。 高远楠背着双手,弯下腰,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然后渐渐下移,从他的下巴一直看到腰腹。她伸出手,轻轻的按在贺丞的腹部的左侧,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道:“我要从你这里,取一颗肾出来。” 说着,她抬起眸子,歪头一笑,道:“有趣。” 第124章 一级谋杀【48】 教授’的身份查出来了,这个人很狡猾,反侦察能力很卓越。警方的dnv配比库和指纹库均查不到和‘教授’的身份相匹配的嫌疑人。技术队只能通过面部识别框定范围进而筛选,最终找到了早在十年之前就在公安系统中失踪的‘教授’。 楚行云淋着风雨回到市局,像一个水鬼似的浑身湿透,全身上下,乃至眼睛里都在冒着湿冷的寒气。 除去在录取陆夏口供的乔师师,其余所有在岗的队员被他聚集在警察大办公室,听他发布一项最新的,和眼前未侦破的案件看起来毫不相关的任务。 “十分钟之内,我要看到高敬和高远楠的全部资料,以及他现在所处的位置。” 他把泡了水的外套往墙角的垃圾桶里扔过去,坐在高远楠的位置上打开了电脑。他紧盯着屏幕的两只眼珠像是泡了水般肿胀充血,漆黑潮瞳孔四周横着几条乱七八糟的血丝。 赵峰拿着教授的身份信息走到他身边,还没来得及说话,手里的资料就被他一把拿走。 楚行云把资料随手搁到一边,盯着高远楠的电脑屏幕,音调沉沉的问:“这台电脑都有谁用过?” “小高请假以后,就没人用过。” 高远楠的电脑已经被清理过了,里面除了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件,什么信息都没有了。真不愧是高材生,反侦察能力的确合格。 “高敬的车牌号是多少?” 楚行云忽然扔下手里的鼠标,抬起头扬声问道。 几位警员迅速敲击键盘的节奏并未被他打乱,顷刻后,一人报出了一串数字。 楚行云站起身,给赵峰腾出座位:“查这辆车在今天晚上八点钟以后的动向,从高敬租住的小区开始。” 随后,他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到窗边,贴着墙根坐在地上,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已经被雨水泡烂的烟盒,像是在消遣般,抽出一根软烂的香烟,一点点的揉碎在手里。 肖树告诉他,在得知贺丞失联后,他立即带着保镖登上了高敬的家门。但是已经晚了,高敬租住的公寓里没有一个人,更没有贺丞,只有贺丞的手机躺在客厅的地板上。 现在是凌晨一点,贺丞已经失踪了将近五个小时。 五个小时,出城都够了…… 或许是安慰自己,楚行云觉得贺丞很有可能还在银江,因为肖树已经在贺丞失踪的半个小时之内联系贺瀛在全城的公路线上设置关卡。 冯竞成若是想带着贺丞离开,坐飞机和地铁都是一种自杀式的冒险行为,此时贺丞的身份信息已经被挂在各个海陆空运输公司的网站上。贺丞的身份这么敏感,冯竞成不会蠢到自投罗网,所以他只能自驾逃离银江。 不幸中的万幸则是肖树的反应速度很快,已经设置关卡路障,把冯竞成成功围困在银江的几率很高,但不是全部。 “谁定位到高远楠和高敬的手机了?” 楚行云低着头,捻着沾在指腹上的烟末,沉声问道。一名女警道:“楚队,高敬和高远楠的手机定位显示在佳和小区,他们应该事先想到了会被追踪,所以没有把手机带在身上,目前还没有查到他们申请办理过的其他手机号。” “小区门口的监控呢?高敬离开小区,不可能不开车。” 赵峰答道:“我再查,但是找不到这辆车在今晚八点后的出入记录。” “再往前后推移一个小时。” “没有,这辆车能查到的最后行迹是三天前从望京路一栋写字楼到佳和小区,此后再没有动静。” 楚行云把手里被肢解的襄阳残骸扔在地上,闭上眼睛,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尽量保持冷静道:“你是说,他没有开自己的车离开小区?” 赵峰瞥他一眼,小心道:“应该是这样,不过我可以查今天晚上所有的车辆出入记录——” 话说一半,赵峰住了嘴,因为他看的出来,楚行云此时已经有些濒临崩溃了。 在无法定位的情况下,追踪嫌疑人只剩下排查监控录像,但是当排查目标都无法确定时,追踪这条路,无疑走到了绝境。 就算他把当晚所有的车辆记录找出来,也难以区分那一辆里面坐着高敬和贺丞。无法框定目标就只能采取最笨的方式,逐一筛选排查,那么浪费的时间和精力将会成倍数的往上叠加。更何况,解救被绑架的受害者,争的就是每分每秒,寸秒寸金。 不知不觉,今夜又过去了一个小时。 楚行云从地上站起来,看到窗外夜幕下的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趋势,似乎将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黎明—— 大雨可以洗刷一切罪行,也可以暂时的扼制罪行。他忽然有一种预感,如果没有在雨停之前找到贺丞,或许以后将再也找不到他了。 赵峰见他看着窗外一时走神,便出言提醒道:“楚队,我已经联系交通局把佳和小区周围路口的录像进行时段交割了,就算有一千一万个目标,咱们也能——” “白色吉普。” 其实楚行云并未听到他在说什么,从十几分钟前开始,他就一直沉陷在自己的回忆当中,回忆里只有高远楠一个主角。 他相信冯竞成可以做到未雨绸缪,运筹帷幄,毕竟从袁平义到今天的高敬,都是他布下的棋子,这个人聪明狡诈到了几乎无法攻克的地步,他留下的每一步都是绝境,都是死棋。 但是他不相信冯竞成可以做到天衣无缝,滴水不露,没有人可以真正的做到不漏出丝毫破绽与马脚—— 或许是逼迫自己必须检索到有用的线索,他在极大的压力之大绞尽脑汁的回想起他和高远楠接触的所有画面,从高远楠第一天在市局露面,到每一次的会议,再到几次私下聚餐,不放过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切可以作为线索深入调查的信息。 这项在脑内展开的工程太艰巨,所以他真的想起某一信息时,极度紧绷的神经猛然松懈,身上竟如同虚脱了似的瞬间失力,眼前黑了一瞬,即使扶住墙壁才稳住身形。 于是赵峰听到他说,白色吉普。 “什么白色吉普?” 赵峰问。 楚行云歇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他走过去,眼睛里跳跃着暗蓝色的火光:“九月十三号晚上,一辆白色吉普到警局门口接过高远楠,找那天晚上的录像。” 九月十三号,也就是高远楠留下加班的那天,本来他想送高远楠回家,但是她说家人来接她了,随后就上了一辆白色吉普。 如果高敬登记在公安系统中的车没有被用于实施犯罪,那么这辆他曾用过的白色吉普很有可能就是‘目标’。 不到十分钟,赵峰把警局门口的录像调出来,找到楚行云所说的时间段,果然看到一辆白色吉普在深夜接走了高远楠,虽然驾驶座里的人看不清楚,但是从体型上判断,的确是一个中年男人。 死寂了许久的心脏,在这一瞬间终于恢复了些许生命力,楚行云即紧张又兴奋的盯着屏幕里白色吉普被定格的车尾,说话时的声音都在颤抖:“根据佳和小区门口的录像,查过去五个小时内这辆车的出入记录。” 赵峰迅速的把白色吉普的车牌号与出入小区的车辆作对比,然而冯竞成此人太过聪明,并没有找到与白色吉普车牌号一致的车辆,或许冯竞成还有其他备用的车牌,他们只找到一辆从外形上看起来和目标最接近的白色吉普。 现在,无论这辆驶出佳和小区的白色吉普是不是那天晚上接走高远楠的目标车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这辆白色吉普上。 交通局将经过时段切割后的录像发到市局,他们终于在一个半小时后,经过排查全城的录像,找到了白色吉普出现的最后地点。 “东郊一座废弃的工业园区!” 楚行云感觉到浑身的血都沸腾了,如战场上杀红了眼的将军般拔腿奔向门口:“来几个人,跟我去工业园区!” 赵峰立即组织了几名外勤,按他吩咐带上了武器,几人分乘两辆警车。 在楚行云把警车开出停车场,经过办公大楼门前时,一名女警打开三楼的一扇窗户,嘹亮的女声穿过嘈杂滂沱的雨幕送至他耳边:“楚队,查到一个重要线索!” 楚行云把车窗放下来,冲她喊道:“说!” “高远楠的爸爸高敬,三个月前查出尿毒症,来到银江后去了一家私人医院寻找匹配的肾源,但是一直没有找到。直到两天前,他提供的血样符合肾移植条件,血样的主人是——是贺丞!” 或许是风雨太大,吹的他有些头晕脑胀,楚行云忽然感觉到风声更加狷狂,雨声更加滂沱,而他就站在雷霆雨幕的中心,在风雨交加之地,飘摇着。 在得知贺丞再次失踪的那一刻起,无论他多么懊恼,悔恨,他的信心和坚强遭受多么无情的鞭笞,他有多么想的停下来歇一歇,解救自己立在风雨之中摇摇欲坠的灵魂,他都没有放弃坚持。但是现在,有这么一瞬间,他想到了放弃。不是放弃贺丞,而是放弃自己,假如没有感官和知觉,就算再也找不到贺丞,他也不会感受到比第一次遗失贺丞剧烈千百倍的痛苦。 如果找不到贺丞——这个假设太残忍了,如果贺丞再次的失落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他很确认自己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贺丞的流亡对他来说无异于生命的尽头,是他无论如何再也扛不起来的痛苦。 所以他很无耻的很懦弱的,让‘放弃自己’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只不过存在的时间很短。因为他想到,就算他想放弃自己,也决不能放弃贺丞,倘若他放弃了贺丞,那么无疑是将自己无法承受的痛苦丢给贺丞去承受,这太自私了。贺丞已经遭受过一次苦难,余下的苦难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人去背负,他宁愿是他自己。 所以他无论如何崩溃,都强迫自己一定要保持冷静,不到最后时刻不做最坏的打算。但是此时同事告知他的这一番话,却是把他逼到最后的时刻,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原来这个人回来,不是为了找儿子,而是为了索命。 警车车头上亮起的两道光线刺穿了狂风暴雨肆虐的夜晚,灯光延伸进无尽的夜色当中,在夜的边缘唤醒了沉睡在地底的朦胧日光。 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色吉普出现在96章。 第125章 一级谋杀【49】 天亮了,但是雨还没停,雨声拼了命的往他耳朵里钻,让他本来就无法集中的注意力更加溃散。 身体本能告诉他,闭上眼睛睡一觉就好了,但是求生的欲望让他奋力打开浑身上下每一个感官,以免让自己坠入诱人沉沦的黑暗之中。 贺丞的眼睛就像被打碎的冰面,从裂痕出迸射丝丝寒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高远楠微微垂下眸子,认真的思索,然后说:“不是我,是我爸爸,他生病了。” “什么病?” “尿毒症,三个月前查出来的,一直没有找到匹配的肾源,所以我们就来银江找你了。” 闻言,贺丞当真笑了,笑声尖锐又刺耳,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 “我宁愿把五脏六腑挖出来扔了,也绝不给他!” 忽然,窗外传来滚滚雷声,几乎将天空震碎,雨幕更为磅礴。 房间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他身上剪裁得体的衬衫和西裤被雨水打湿,手里正在滴水的雨伞,他神色冷漠,面无表情,像是在脸上扣了一张人皮面具,平静的使人心悸。 再次见到这个人,贺丞对他的恐惧已经荡然无存,仅剩下眼神中如烈火喷薄而出的愤怒和仇恨。 冯竞成脸上慢悠悠的拉开一个亲善的笑容,他把雨伞竖在墙角,取下脸上沾了雨水的眼镜,边走向贺丞,边擦拭镜片上的雨水。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桑吉。” 再度听到这个名字,贺丞心中的怒火再度高涨,火光烧的他面色通红,额头上开始滚落滚烫的汗珠。 “什么桑吉?不要用这么恶心的名字称呼我!” 他吼出这句话,胸腔里的气流仿佛被一把刀拦腰砍断,眼前天地倒置,几欲昏厥。 冯竞成像是扣了一张面具的脸上浮现一丝裂纹,停在贺丞面前,有些失望似的低声叹道:“你不应该这样跟爸爸说话,桑——” “我说了,别用那两个字称呼我!” 此刻,贺丞心中只有愤怒,他用手撑着桌子咬着牙站起来,像是看着一条爬在他脚下讨食吃的野狗般,脸上露出轻贱鄙夷的冷笑:“你不是我的父亲,我也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做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海军司令员贺重岩上将!你他妈算是什么东西!” 冯竞成貌似被他激怒了,添了几道细纹的眼睛里逐渐漫出一层凶狠的红光,和他之前脸上那张温雅又亲善的面皮判若两人,或者说,两个人都是他,只是此时一脸凶相的冯竞成更接近他的灵魂。 “小南,你怎么不喂他吃药。” 虽然他的语气绵柔低缓,听起来毫无攻击力,脸上甚至还露出了笑容,但是他的眼神却瞒着一层冷冽的寒光,像出鞘的冷兵器所反射出的锋芒。 高远楠在他露面后,就变成了被触发某种指令的人偶,机械的继续收拾药瓶,机械的回答:“我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喂他吃药了,爸爸。” 高远楠端起托盘转身要离开,却被忽然冲过去的贺丞拉住胳膊,手里的托盘也被他打翻,瓶瓶罐罐落了一地。 贺丞举起手中夺取的一把医用剪刀,对准了三步之外的冯竞成,用力摇了摇头,想驱散在眼前不断漂浮的虚影,对他说:“放我走。” 冯竞成不为所动的看着他,布满细纹的嘴唇略有抽动,像是脸上的外壳正在逐渐的撕裂,剥落。 “你难道忘记了我们的约定吗?桑吉。” 贺丞吃力的勾着唇角冷笑道:“你不说,我还真忘了,那我就把陈雨南也一起带走好了。” 冯竞成像是终于被他逗乐了,忽然哈哈一笑,末了觉察有失风度,于是笑着说了句抱歉,连连摆手道:“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天真啊,除非我让她离开,否则小南怎么会离开我呢?” 说着,他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抹去所有的笑容,用那双笑出眼泪的眼睛冷冷的注视着他,道:“她不敢。” 身为话题中心的高远楠蹲在地上,慢悠悠的收拾散落在地上的药瓶和器具,平静的像是根本听不到他们的谈话。 其实,贺丞早已看出来了,高远楠现在犹如一个傀儡,一个被恶魔养大的傀儡,失去了自我行动力和思考力的傀儡。 “把剪刀放下吧,桑吉。” 冯竞成摇头叹道:“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站都站不稳,还想反抗我吗?” 他说的没错,贺丞举着剪刀的手臂在不断的颤抖,浑身上下每一根骨骼都像是在被成千上万只蚂蚁啃咬般酸痛无力。 但是他支撑着两条不断颤抖的双腿,身姿站的笔直,看起来依旧那么高高在上,站在云端般高傲的睥睨着在泥潭里叫嚣的冯竟成,眼神像是在看待一条疯狗,嘴角噬着一丝凉薄讥讽的笑意。 “没错,我要反抗,你不是想用我的肾,救你自己的贱命吗?”说着,他手中的剪刀收回,缓缓下移,对准了腰腹处,左侧肾脏所在的位置,冷笑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想让我救你的命?我把两颗肾挖出来喂狗都不会给你。” 冯竞成看着他疯狂又邪妄的模样,沉默许久,冷冷道:“你不敢。” 贺丞嗤笑一声:“你看我敢不敢。”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剪刀已经穿破白色衬衫,刺入皮肉,鲜血登时冒了出来染红了白色衣料。 冯竞成慌张的往前迈了一步,听闻他怒吼道:“别动!” 贺丞手中剪刀的尖端完全没入血肉之中。 冯竞成脸上闪过一丝恼怒,待在原地,不敢擅动。 贺丞紧咬住漫出一层血腥味的牙关,用双眼和他对峙,把左手伸向还蹲在地上收拾药瓶的高远楠,嗓音嘶哑又低柔道:“小南,过来。” 高远楠略微一怔,仰起头,面露疑惑:“你在叫我吗?” 贺丞不得不分神看向她,尽力放自己的发音清晰:“他一直都在骗你,你妈妈还活着,她没死。你过来,咱们一起出去,她就在外面等你。” 高远楠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是下一刻,那丝光就灭了。她下意识般看了一眼高竟成,缩起脖子,不敢动弹。 贺丞咬牙道:“别怕,这老东西快死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高远楠听到这句话,眼睛里迸射出前所未有的神采,语态间竟露出些许兴奋。 “真的吗?”高远楠眼中放光,看着他问。 贺丞却迟疑了,他不确定高远楠问的是,她母亲是否真的还活着,还是冯竞成是否真的快死了。 就在他犹豫的一瞬间,忽然听闻一声恶狼似的低哮,紧接着一道人影冲到他面前,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是你爸爸,你竟敢咒我死?!” 随着他的不断逼近,贺丞本能的往后退,几步就退到了窗户前。 冯竞成像是疯了一样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双手像是当年箍在他脖子上的铁链一样,用力的像是要把他的喉骨绞断。 贺丞不得已丢下手里的剪刀,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想解救自己即将被他掐断的喉咙,但是此时的他的确没有能力反抗。在意识逐渐溃散,恍惚之时,他忽然想起曾经那个被他用铁链锁住手脚,像个牲口般被他拴在床上的少年,当时的他也是这么无助,因为弱小而无法反抗,只能为了活命而依附求饶—— 忽然,他双眼睁圆,眼珠几乎爆裂,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让他牢牢抓住冯竞成的胳膊,身体猛然发力向后仰倒。 窗户上本就破碎的玻璃经不两个成年男性的重量,随着玻璃裂开的声音,两人的身影也翻出窗外,随着窗外的大雨一起坠往地面。 就算活不成,也要杀了他。 这是贺丞撞破玻璃之前,唯一仅有的想法。 坠入泥汤似的地面,贺丞仰面躺倒在雨幕下,瞳孔涣散的双眼目睹了从遥远的天空里落下的雨滴,它们穿过重重云层,一颗颗的砸在他的全身,似乎是想把他掩埋。 他没死,冯竞成也没死,他听到冯竞成从地上爬起来的声音,和他逐渐逼近的的脚步声—— 但是他累了,他真的累了,他累到连呼吸都几乎归于静止,缓缓起伏的胸膛吊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气息。 他看到冯竞成跪在他身边,抓住他的肩膀咆哮道:“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啊桑吉!” 再次面对这张脸,贺丞很平静,像是面对一个疯狂的陌生人,只是在心里觉得很可笑。 他想说,你不配。然而却在下一秒,听到一声枪响。 一颗子弹穿过雨幕,射入冯竞成的肩膀,在他胸前爆出一片血花。 冯竞成睁着双眼,向前扑到在他身上。 贺丞怔愣片刻,然后奋力把倒在他身上的冯竞成推开,他从地上爬起来,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走向站在冯竞成身后的高远楠。 高远楠立在雨中,拿着一支手枪,还保持开枪的姿势。她的脸上依旧淡薄的没有丝毫情绪,只是眼神略显恍惚,举着枪的右手在雨中颤抖。 贺丞走到她面前,沉默的看着她,然后把她手里的枪拿走,说:“我来。” 他握着枪回到高竟成身边,低垂着眼睛看着躺在地上,前胸冒血,脸上浮现恐惧,眼神中显露求生欲望的男人。 “桑吉,救我,桑吉——” 贺丞面色平静的看着他,顷刻,微微一笑,抬起枪口对准了他的胸膛。 砰! 砰! 砰! 砰! 砰! 五声枪响接连响起,震碎了湍急的雨幕。 最后一颗子弹打出去,恰好听到正前方传来警笛的声音,那声音由远至近,即遥远又清晰。 贺丞看到一辆警车碾着泥浪急速驶近,然后车停了,楚行云打开车门,淋着风雨,踏在一地泥水中朝他跑了过来。 他双腿一软,身上顿时脱力,像是被推到的城墙般向前坠落。 楚行云冲到他面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接住他:“贺丞!” 贺丞倒在他怀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他的衣角,埋在他耳边对他说:“带我走,行云哥。” 第126章 一级谋杀【50】 一级谋杀,是指非法施行杀人行为且兼具“杀人之意图”及“事先预谋计划”者——《美国刑法名词解释 》 。 冯竞成中了六枪,一枪打在右肩,其余的子弹都集中在他的胸腔,苏婉粗粗扫了一眼,就说:“死透了。” 他可以想象贺丞开枪时的决绝和仇恨,那是杀了他还不够,鞭尸才能消解二三的恨意。 冯竞成的尸体走了一个程序,然后暂存于市局验尸房。 至于高远楠,楚行云很头疼。 从冯竞成身上的弹孔来看,一枪有背后射入肩膀,五枪由正面射入胸腔,冯竞成身上的枪伤很明显出于两人之手。 他问高远楠,是否向冯竞成开枪。 高远楠只是抱着胳膊低垂着头,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道:“没有。” 这是谎言。 楚行云一眼看破,但是他却没有点破。他能想到她的配枪为什么在最后出现在贺丞手中,贺丞是这桩绑架案中拥有最高身份的受害者,就算他开枪打死了冯竞成,也可以以正当防卫的理由逃脱法律制裁。纵使贺丞有防卫过度的嫌疑,但是以他的身份摆脱这项指控轻而易举。 至于高远楠,他是‘高敬’的养女,就算最后证实她是陈雨南,但是冯竟成死了,死无对证,她的受害者身份难以成立。她的受害者身份无法成立,那么她袭击冯竞成,就是蓄意谋杀。 或许贺丞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才会夹杂着私心在冯竞成的尸体上补了几枪。 一直下到凌晨的大雨此时终于有了渐歇的趋势,压城的阴云散去,才显露出迟到的天光乍泄。 高远楠坐在警局一楼大堂,正对着门口的长椅上,怕冷似的抱紧了自己的胳膊,望着门口方向发呆。 楚行云坐在她旁边,沉默的看着她。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她录完口供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看着门外,目光却不知落在了那里。 她像是迷了路,被警察带回的小女孩儿,不知身处何处似的,眼睛里只有一层迷茫和恍惚。 她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楚行云看着她冷漠又漂亮的侧脸轮廓,在她脸上看到了贺丞被解救后回到家中,那无二的神色。她的本性在被囚禁的十三年中消磨的干干净净,她被冯竞成捏造成了不知人情冷暖的怪物,冯竞成就像她的饲主。当她有能力且有意识的想要获得自由时,她就会毫不犹豫的杀死自己的饲主,或许她到现在都不明白制造冯竟成的流血和死亡意味着什么,她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她和饲主之间只能存活一个。 就像毫无人性和爱意教化的自然界,并不缺乏成年后就会食母食父的低等生物。而人和其他物种之间的区别,除去基因,就是‘教化’与‘驯养’。什么样的环境,孕育出什么样的人格。高远楠在没有一丝爱意的坏境下被囚禁着长大,谁有权力要求她心中一定要保留善良和温暖? 她只是想活下去,不惜毁灭饲主的生命。 如果贺丞没有被解救,那么此时坐在他身边的‘怪物’,就是贺丞。 “楚队。” 忽然,他听到高远楠说话了,这个年轻女孩儿并没有受到一条生命的逝去所带来的影响,她把自己封锁在一个无形的屏障后,即使身处人群,她依旧躲藏在角落里,扎根在暗夜中。 “雨好像快停了。” 她说。 楚行云看向玻璃门外的天色,雨的确快停了,雨势小了许多,滂沱大雨变成了迷沱小雨,雨珠练成了一条条棉线,被残余的微风吹的飘摇而倾斜。 “嗯,快停了。” 楚行云看着门外长输了一口气,捏了捏自己僵硬冰凉的手指,问:“有什么打算?雨停了以后。” 高远楠眨了眨眼睛,唇角弯起一丝很不明显的弧度:“出去走走吧,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了。” 一辆suv缓缓停在警局大门口,肖树打开车门从驾驶座下来,撑起一把伞,打开后座车门,接下来一位神色忧戚,温柔又伤感的母亲。 肖树举着伞,竟险些跟不上陈静的脚步,一路疾步走向办公大楼。 楚行云起身走到门口,推开玻璃门,陈静消瘦的身影从他身边掠过走进大堂。 “贺丞醒了吗?” 他拦住肖树问道。 肖树合上雨伞,站在门口抖了抖伞盖上的雨滴,道:“现在应该已经醒了。” 楚行云没再说什么,拿过他手里的车钥匙往大门口走去。 在他走出大楼的同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人即悲伤又欢喜,那欲语还休的恸哭声。 他全身上下都被雨淋透了,此时为了抵抗雨后湿冷的凉风,借了一件赵峰的外套。到了医院停车场,他下车裹紧外套疾步走向住院部大楼。 七楼一间单人病房外,他还没来得进去,就听到里面传出说笑声。 两个人的声音他都很熟悉,是傅亦和贺丞。 他站在门口,握着门把静站了片刻,似乎被那轻松爽朗的笑声所感染般,微微勾起唇角,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傅哥。” 他反手关上房门,向傅亦打声招呼,然后看向病床上的贺丞。 贺丞靠在床头,正在打点滴,虽然他面色懒倦,但是眼神清晰又明亮,唇角还泛着一丝半点的零星笑意,见楚行云露面,他唇角一弯,眼中神采更加明亮。 傅亦身为伤患,听闻贺丞住院,并且就在他楼上时还是赶来探望他,因为右腿缝了针缠满纱布,不方便行动,所以拄了一个拐。 此时正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削苹果。 “我们刚才还在讨论,你今天有没有时间过来。” 傅亦粗粗打量他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转着手里的水果刀,笑说。 楚行云慢慢走过去,停在床尾,看着贺丞说:“本来没有,挤一挤就有了。” 恰好此时,傅亦手中的水果刀也在苹果身上转完了最后一圈,他取下一条完整的果皮,随后把水果刀和削好的苹果放进果盘,拿起靠在桌边的拐杖,起身走向门口:“你们聊。” 有眼色高情商的傅队长做好事不留名,还帮他们关上了门。 楚行云坐在床边,看了一眼点滴架,问:“输的什么液?” “葡萄糖。” 贺丞懒洋洋的靠在床头,看着他,唇角嗜着一丝清朗柔和的笑意:“医生说只是有点脱水。” 楚行云把他身上的被子掀开,撩起他的病服,看到他右腹贴着一块纱布。 贺丞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把衣服拉好,道:“你确定要在这里对我动手动脚吗?” “……怪我吗?” 楚行云没理会他的玩笑,看着他的眼睛严肃的问。 贺丞脸上笑容略有收敛,目光极其平静的和他对视,反问:“怪你什么?” “这一次,我险些又把你弄丢了。”贺丞沉默着看他片刻,眼睛里有些出神,似乎在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很多,声调蓦然变的冷寂:“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怪你,因为你把我当做自己的责任?” 有时,楚行云惊诧于他敏锐的洞察力,或者说在贺丞面前,他总是这么容易被看穿。 贺丞说对了,所以他一时无话可说。 贺丞看着他闪躲的眼神,道:“你很清楚我没有怪你,责怪你的只有你自己。我不希望你把我当做自己的责任,这样你会很累,而且对你不公平。我需要你在乎我,想要你爱我,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利用你的责任心。你说你爱我,我相信,但是我希望你能想清楚,你说的爱我,到底是出于责任,还是——” “还是想弥补你?” 楚行云忽然抬起眸子对准了他,微微蹙着眉头,帮他补上了最后一句话。 贺丞轻轻抿动唇角,不语。 楚行云有些烦躁的揉着眉心叹了一声气,脸上扬起无奈的笑容:“你觉得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都会这么在乎他,这么想要保护他吗?我对你的确有责任,打小就有,因为我比你年长,你还叫我哥,我有责任照顾你。难道就因为现在咱们俩的关系又加了一层,你就想把你跟我以前的关系祛除吗?你怕我对你只有责任?就算我对你只有责任又怎么了?只要这份责任感独属于你,我又心甘情愿的背一辈子,有错吗我这么做错了吗?” 他缓了一口气,抬起手抚摸着贺丞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接着说:“你刚才说了那么多话,只有一句说对了,我的确想补偿你,补偿你的同时我也在补偿我自己。我也的确把你当做自己的责任,但是你不仅仅是我的责任这么简单。” “比如呢?” 贺丞目光殷切的看着他问。 楚行云把双手按在他身侧的床铺上,倾身靠近他,停在他唇边低声道:“比如说,你还是我的生命。”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呼吸呢喃之间。 楚行云的嘴唇温热,干燥,唇齿间有极淡的烟草味,贺丞感觉到他的嘴唇在自己的嘴唇上来来回回细致又温柔的碾磨,如同林间长流的溪水,蜿蜒流转。 贺丞发了一会怔,然后闭上眼睛,扶住他的腰,以同样缓慢绵柔的节奏回应他的吻。 无关情欲,只是想靠近而已。 一吻还未终了,病房门忽然被敲响。 楚行云松开他的嘴唇,往后拉开些许距离,拇指轻轻蹭过他鲜红了不少的下唇,翘着唇角问:“你先说,我的技术是不是有进步?” 贺丞笑了一下,把他的手拉下来握住,道:“可能是太浅了,没有感觉到。” 楚行云抬起眼睛看着他,也笑:“那下次来一场深入的,你好好感觉感觉?” 贺丞挑眉:“好啊,我没意见。” 楚行云很无奈的瞥他一眼,起身去开门,把站在门外的乔师师放进来。 乔师师站在门口先往里面扫了一眼,确定病房里的氛围没什么诡秘,才关门走进去。 “哎呀,贺先生怎么样了?” 她奔到贺丞床前,出于对美色的怜惜,真情实意的关切道。 贺丞指了指床边的椅子:“已经没事了,请坐。” 乔师师没有坐,而是从随身的文件袋里拿出两份文件递给了楚行云:“你走的太急,我就把东西给你送来了。” 楚行云拿着两份文件在窗前的一组沙发上坐下,翻开其中一份,看到第一页就挑了挑眉:“老东西的身份查出来了?” 乔师师走过去,粗枝大叶的在他面前蹲下:“你往后翻,看他的家庭成员。” 这个练毒的‘教授’叫何剑峰,s市人,1967年生人,普通本科学历,曾在s市一所学校任职高中化学教授。这个人有案底,在任教时被几个女学生联名举报受过他的性骚扰,很快被学校开除。此后他的工作记录再没有列入档案中。或许他在被学校开除后,就便利用自己有关萃取方面的知识,转业练毒也未可知。 2002年,何剑锋被学校开除,同年10月,妻子与他离婚。他的妻子张丽也有前科,曾在一次扫黄行动中与嫖客在酒店中被抓了个‘’交易进行时,是一名长期的性工作者。 总之,这两个人的结合一言难尽,何剑锋有一个女儿,妻子和他离婚后,由他抚养女儿,时年女儿十四岁,可以说是花季少女,最青春的年纪。 楚行云很好奇,这样一对父母,这样的家庭环境,他们生出的女儿会被教养成何种模样,然而当他看到子女一栏时的名称时,着实愣住了。 何云舒? 看到何云舒三个字,他立刻联想到贺丞的助理,何云舒,那个即美丽又聪慧的女人。 何云舒的档案就附在文件的背面,虽然右上角那张两寸照距今已经有了些年头,但是那张漂亮的让人过目不忘的脸,如白天鹅出尘的气质,还是很容易就让人一眼看出,她就是何云舒,只不过是上大学时期的何云舒。 资料上的记载只有了了几言,何云舒跟着何剑锋长大,2006年考入银江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后就留在银江工作。而她的父亲,早在她高考的那一年就失踪了,公安系统中找不到他的踪迹。 何云舒竟然是何剑锋的女儿,更让他惊讶的在后面,乔师师补充道:“陆夏家里的画像,画得也是何云舒。” 楚行云豁然抬起头看着她,眼中似有浓雾翻滚。 贺丞听到何云舒的名字,下了床推着点滴架走到沙发前,坐在楚行云身边,从他手里拿过资料边看边问:“何秘书怎么了?” 乔师师看一眼楚行云,见楚行云凝神不语,貌似在思考什么,于是代他答道:“何云舒和一桩案件有关。” 贺丞把资料草草看了一遍,敏锐的抓住关键人物:“她的父亲?” 乔师师点头:“嗯,他死了。” 贺丞皱眉:“怎么死的?” “被暗恋她的一个画家杀了。” 虽然乔师师的说法简单粗暴,但能准确概括何剑锋,何云舒和陆夏之间的关系,前提是非要在他们三人之间寻找一种关系的话。 忽然,楚行云把思维拉回眼前,问乔师师:“查到陆夏说的艺术展了吗?” 乔师师道:“那个艺术展的确在一年前举办过,不过来往参与的人员名单无法统计,我们找不到证据证明陆夏说的是真的,也找不到证据证明他说的是假的。” 话已至此,楚行云发现了陆夏供词中的漏洞,他说自己在一年前举办的展会上见过周世阳和何剑锋,这一点早已无从取证,无论是举办单位还是参会本人,都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推,那么陆夏提供的杀人动机也无法验证。 “何云舒还在天鹅城上班吗?” 他问贺丞。 贺丞把手中的文件放下,道:“当然,不过她请假了,准备结婚。” “结婚?” “嗯。” “对象是谁?” 贺丞一脸‘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我怎么知道,我只听肖树说过一次,她的未婚夫好像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 何云舒的结婚对象暂时搁下,存疑。 楚行云把他放下的文件又拿起来,很快找到一个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疑点:“她是普通本科学历?” 他的询问对象依旧是贺丞:“你们招聘员工的最低门槛不是重点大学研究生毕业吗?” 贺丞看他一眼,唇角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笑意:“你想问吗?那我告诉你,我有三个秘书都是‘破格’录取。” 楚行云看着他认真道:“说清楚。” 贺丞便道:“长得漂亮,酒量又好,很容易在谈判中占取上风。这就是她们的长处。” “仅此而已了?我是说何云舒。” 贺丞稍稍回想片刻,说:“何秘书和她们几个有一些不一样,她是我卖给覃骁的一个人情。” 听到覃骁的名字,楚行云立刻揪住这丝线索:“说下去。” “大概在两年前,一场酒会上,但是何云舒作为覃骁的女伴出现,当时何云舒大学毕业正在找工作,覃骁就把她引荐给我。我见她长得很漂亮,又很能喝,可以陪我出席任何场合,所以就卖了覃骁一个人情,第二天何云舒就到方舟大厦上班了。” “她和覃骁是什么关系?” 贺丞又瞅他一眼,笑的不咸不淡的:“覃骁风流,泡女孩儿的手段极多,他想跟谁发生关系都不难,也有的是人愿意和他发生关系。” 楚行云提炼出他的话里的中心思想:“她和覃骁在一起过?” 贺丞捏着下巴,认真道:“也不能这么说,覃骁从来没有承认过的女友,男友也只有杨局长家的公子。至于其他人,就算跟他有关系,我觉得也只是春风一度,露水姻缘。” 楚行云敛眉不语,贺丞的话让他想起让他一直耿耿于怀的,覃骁入住蜀王宫的规律…… 尽管他不愿意以如此毁人声誉的恶意去揣测何云舒,但是此时他得不推测,何云舒是否是覃骁那些‘露水姻缘’中的一人,她是否被覃骁带入过蜀王宫?她是否知晓覃骁入住蜀王宫的规律? “何云舒在准备结婚?” 楚行云低垂着眼眸,沉声问道。 “嗯。” 贺丞回道。 “她现在还在银江吗?” “不清楚,她在昨天请假了。” 楚行云掏出自己的手机递给他:“联系她,问她还在不在银江。” 如果何云舒和案件当真有牵扯,由贺丞出面询问她的行踪才不会打草惊蛇。 若不是自己的手机以证物身份被警方拿走,贺丞不会用他这个被肢解又组合多次的破手机。 贺丞一脸嫌弃的在拨号键盘中按出何云舒的手机号,才按了四位数,忽然眉头一皱,停下了。 “你存了何云舒的电话?” 楚行云尚在沉思,忽然听到他这么说,纳闷道:“嗯?” 贺丞瞥他两眼,冷着脸把手机屏幕举在他面前:“你拨过她的号码,有通话记录。” 楚行云把手机拿回去,看着自动识别已拨号码而跳出来的一行通话记录,也是很纳闷,但是当他看到通话日期时,双眸蓦然一暗,瞳仁幽亮,锋芒乍泄。 如果说他刚才对何云舒的怀疑来的没有依据,那么此刻留在他手机里的线索则是他怀疑何云舒身份的铁证,基于此时忽然送上门来的线索,他完全有理由怀疑何云舒存在着另一层不为人知的身份。假如他的推论成立,那么陆夏并不是案件中至关重要的人物,他只是一道迷雾,何云舒才是两桩看似无关,实则相连的案件中,最大的漏洞! 但是陆夏提供的供词完整即合理,如果他想推翻陆夏的口供,验证自己心中的漏洞,就要陆夏的口供中找出更大的漏洞。 “你审讯陆夏的时候,他的行为,他的态度,他说的每一句话,有没有可疑的地方?” 乔师师听闻他这么问,咬着指甲盖认认真真的回想,道:“他的供词很完整,没有漏洞,我把时间线打断了给他下套,他都没有说出前后相悖的话,倒像是做了充足的准备,不过——虽然没有漏洞,但是有一个疑点。” “什么疑点?” “赵峰查别墅区门口监控的时候发现,九月十五号,就是我们在陆夏家里发现何剑锋尸体的那一天,陆夏在傍晚五点多钟出现在别墅区入口附近的快餐店里,比我们早到了七八个小时。我问过他出现在那里的原因,他说想等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再行动,虽然这个说法成立,但是却有些牵强,他们那个小区白天进出的人并不多,晚上的人反而会很多,他却一直待在快餐店里,就像是——” 楚行云悠然抬起眸子看着她,不慌不忙的帮她补充道:“就像是在等着自投罗网。”说着一顿,他唇角一勾,似笑非笑道:“你们被他蹲守了,咱们都被他涮了。” 现在,他终于可以确认了,陆夏在说谎。从陆夏重返罪案现场时,他就一直在说谎—— 他把文件收拾好卷在手里,站起身拢了拢外套,对贺丞说:“我走了。” 贺丞身为局外人,听他说了那么话,没有一句听的明白,尚处于云里雾里不知所云的状态中。直到听到他说‘我走了’,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楚行云把他这里当做中转站,一分钟都不打算多待。 贺丞冷眼瞧他,不做声,只觉得乔师师来之前从他嘴里说出的那些话,全是狗嘴里吐出的象牙。 楚行云笑了笑,心情颇好的看着他道:“你又帮了我大忙啊小少爷,诶?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他煞有其事状拧眉思索,忽然双眉一挑,打了个响指,抬手在他下颚勾了一下:“旺夫。” 贺丞:…… 楚行云大步流星走出病房,呼通一声带上了房门。 乔师师瞪着眼,眼神很是一言难尽的盯了一会儿门板,然后觑着眼去瞄贺丞:“我们老大一直这样啊?” 她问的是:他一直这样没皮没脸的把骚往死了撩啊? 贺丞垂下眸子撇了撇嘴,悻悻的:“嗯,总是这样。” 贺丞答的是:他总是这样一言不合就扔下我走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楚行云存有何云舒电话这一点,请回第十章,少年之血【9】。 第127章 一级谋杀【51】 旺夫的贺丞被他留在医院,暂由乔师师看守。楚行云带着资料只身一人驱车赶往何云舒和陆夏入住的小区。 在路上,他迅速的把目前已知的所有线索和信息过了一遍脑子,粗略的整合处理后,终于确定这盘迷局中至关重要的人物的确不是陆夏。 陆夏在说谎,他提供的杀人动机无从考证,并且他自投罗网的动机不纯。 陆夏说他杀害周世阳和何剑锋的动机由一年前的艺术展而起,这一点无从考证,也无法推翻。他无法判定陆夏是否在杀人动机环节撒了谎,但是陆夏提前六个小时出现在别墅区大门口的动机却一定不单纯。做一种大胆的假设,陆夏是否早已料到了警方会在他逃跑后追查到他的别墅?而他埋伏在小区门口是否在等待警方?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顺着这层线索再往前推,那么陆夏逃跑的原因是否为了吸引警察搜索他的别墅,发现他藏在冰柜里的尸体? 也就是说,陆夏并没有逃跑,他是在引导警方搜集他的罪证。 楚行云一心二用的看着前方的路况,脑海中的思路越来越往一场见不得光的‘阴谋论’中深陷—— 陆夏杀人工具不翼而飞,至今下落不明。若是他主动引导警方寻找自己的杀人工具,这一动机就站不住脚。所以他必须用行动坐实他就是凶手,打消警方对他的最后一丝疑虑,甚至可以说是信任。那么昨晚他在蜀王宫险些遭遇袭警,无非是陆夏玩弄的另一个把戏,一个用行动坐实他就是凶手的把戏。 所以陆夏的逃跑是在引导警方找到何剑锋的尸体,结果他顺利的蹲守到警方,自投罗网。并且下一步就用实际行动证实了他就是杀人凶手。 前方路口亮起红灯,楚行云把车停在斑马线前,手指随着红灯读秒的速度在方向盘上敲击,想起了又一个疑点——陆夏为什么要这么积极的认罪? 很快,他明白了,当一个凶手急于认罪时,原因只有一个,隐藏他的杀人动机—— 本来他认为,陆夏,覃骁,何剑锋这三个人一定和方雨都存在着某种关联,故事围绕着方雨展开,直到今天才发现,他错了,和他们存在关联的不是方雨,而是何云舒。 但是里面有一个人显得格外突兀,那就是周世阳,事实终于证明周世阳是枉死者。除了另一个受害者方雨,周世阳和他们几个人之间构不成任何联系,但是陆夏却试图把他列入自己的杀人名单,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本想袭击的对象不是周世阳,而是覃骁。 陆夏从头到尾都在说谎,他或许根本没有见过周世阳和覃骁,却将周世阳当做覃骁杀害。证据就是在他返回蜀王宫案发地时脱口而出覃骁的名字,而不是周世阳。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只知覃骁,而不知周世阳? 重点是,他是如何得知了素未谋面的覃骁? 一时分神,他恍然不觉前方路口已经亮起绿灯,忽然听到身后的车辆响起一声鸣笛。 楚行云挂挡驶过路口,眼中沉沉浮浮的迷雾已经散去,脸上露出一星半点自嘲且无奈的笑容。 太大意了,竟然只调查了陆夏留下的画,而忽视了他的话。 在去目的地的路上,他已经在脑海中捋顺了所有杂乱的线索,复原了整盘局。剩下的只有求证他心中的设想。 在保卫室拿到陆夏留存其中的房门钥匙,楚行云拿着钥匙直奔保安指给他的那一栋单元楼,进入电梯按下楼层键,电梯门即将关闭的时候一个男人急匆匆跑来,喊道:“等一等。” 楚行云伸手挡住电梯门,等他进来后按下闭合键。 “谢谢。” 男人想按楼层键,见三楼的按钮亮着,就收回手,掏出手机试了试信号。 楚行云职业病似的用余光打量他,这个男人五官还算端正,长了一张老实人的面相,身材高大敦实。淫雨霏霏,早秋的清晨,他额头上竟然渗出了汗水,在电梯里也试图用手机和外界联系,貌似是着急赶来见什么人。 电梯很快升到三楼,男人快他一步走出电梯,朝着302号房走过去,楚行云落后几步走在他身后。 “啊!” 女人的尖叫忽然从302号房传出来,那男人快跑几步,刚到门口就见一个身穿家居长裙的女人打开门冲了出来,一下扑进那男人怀里。 “你怎么才来啊!” 虽然没见过她如此居家休闲的打扮,但是楚行云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眼角挂着泪,一脸嗔怒,藏在男人怀里的女人是何云舒。 “接到电话我就赶过来了。” 男人温柔的抚摸她的背:“老鼠在哪儿?” 何云舒指着屋内:“衣柜里,我刚才收拾东西,从里面跑出来两只!” “这破房子不住了,咱们今天就搬,你在门口等着,我进去帮你收拾行李。” 何云舒站在门口,裹紧了身上的针织外套,指点房间里的男人收拾东西。 这一对情人眼中只有彼此,谁都没有看到楚行云从走廊里穿过,进了301号房。 这间房还保留着主人离开时的模样,他没有检查其他房间,直接把注意力放在与隔壁302号房相邻的画室和厨房。 画室的门被赵峰踹坏了,此时门户大开着,楚行云走进去,一眼看到了里面铺天盖地的画像,无一例外全是同一个漂亮的女人。 乔师师说,何云舒是陆夏暗恋的女邻居,楚行云此刻却不这么觉得,按照这满墙满地的肖像画看来,陆夏对何云舒何止是暗恋,简直是痴狂,迷恋,到了变态的地步。 从落在地板上的肖像画中辟开一条路,他径直走到和302号房一墙之隔的西方的墙壁。 墙壁前竖着一面书架,书架旁摆着一张长桌,桌子上罗列了各种作画的颜料和工具。 他在桌面和桌子的每个抽屉都搜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又站起身把书架上的每本书从取下来扔在地上,就在整面书架即将被他腾空的时候,终于在一套尼采全集后发现了负符合他猜想中的可疑物品。 拨开书脊,他看到一个手掌大小,类似于对讲机的长方形电子器具竖在窗格后。 楚行云把它拿出来,按照上面几个标着英文字母的按钮提示按下开关键,指示灯亮起,显示机器还在正常工作。 他握紧黑色物体,后退几步,退到房间中心,仰头环顾一周,此时此刻将他包围的不是陆夏笔下何云舒的肖像,而是隐藏在一双温柔美丽的眼眸中的,陷阱和阴谋。 隔壁还在收拾行李,准备搬家,打包好的物品在楼道里堆了高高一摞。 何云舒站在客厅里指挥未婚夫收拾卫生间里的洗漱品,忽听门外有人叫她。 “何助理。” 楚行云扶着门框,笑:“在忙吗?” “楚队长。” 何云舒巧笑着向他走去:“还好,你有事吗?” 楚行云看了看隔壁,道:“还是为了你邻居,乔师师把你的情况告诉我了,碰到这种事,的确换个地方住比较好。” 何云舒顿了顿,笑颜如初:“我未婚夫听说后也很担心我,所以让我搬过去和他一起住。” 楚行云点点头,又道:“你和陆夏之间有交集吗?”说着笑了:“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他不会在跟你没有任何交流的情况下喜欢上你。” 何云舒显然有些排斥这个问题,像是看到了脏东西般微微蹙起秀眉,但还是保持着涵养道:“说实话我不太清楚,我只在下楼的时候见他几次,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住在我隔壁而已,如果你要说我们之间的交集的话——哦,他帮我修过卫生间的水管算吗?” 楚行云不动声色的盯紧了她,脸上依旧在笑:“什么时候?” “大概两个月前。” “我能进去看看吗?” 何云舒把在卫生间忙碌的未婚夫叫出来,看着楚行云在里面转了一圈。 卫生间很小,陈设很简单,不值得一看,于是楚行云把目光放在卫生间隔壁的卧室。 在得到何云舒的允许后,他又走进卧室,卧室里除了家具,其他的细软物品已经被收拾的差不多了,此时就像样板间一样干净。 就算有线索,也早就被毁灭了,楚行云本就没有抱有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什么,他只是在确认,陆夏的画室后是何云舒的卧室。 走出卧室,他对何云舒道:“我想和你聊聊,可以吗?” 闻言,何云舒丝毫不显惊讶,倒像是早有准备的好学生被点名回答问题般,充满了从容与镇静,楚行云甚至在她眼中看到了类似于‘斗智’般明锐的光芒。 她借故支走自己的未婚夫,然后关上房门,在厨房里泡了两杯茶,端到布满大小纸箱的客厅。 “不好意思,今天家里太乱了。” 她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在楚行云对面坐下。 楚行云着实渴了,喝了一口烫嘴的茶水,然后打开随身带来的文件翻到其中一页粗略扫了一遍,继而抬起眸子看着她笑问:“何助理,知道令尊出事了吗?” 何云舒眼神微讶:“我父亲?他怎么了?” 楚行云充满胁迫性的目光定定的看着她,微勾着唇角风平浪静道:“他死了。” 何云舒眼神一颤,略显恍惚,随后,她似乎是想做出一些悲伤的表情,但是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佯装悲伤,索性笑道:“哦。” 楚行云也慢悠悠的笑了:“你好像不惊讶。” 何云舒端起茶杯,垂下眸子,吹散漂浮在杯面的茶叶,道:“不瞒您说,楚队长,我和父亲的感情并不好,他在我高三那年就去向不明了,这么多年我也没有见过他几次。倒是半个多月前他忽然来找我,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她说的应该是何剑锋出现在艺之林大药房的那天晚上,楚行云有些欣赏她的镇定和坦白,然而她解释何剑锋出现在艺之林大药房的说法却和陆夏完全不一致,她和陆夏之间一定有一人在说谎,而此时他可以确定,说谎的是陆夏。 何剑锋和陆夏没有任何关联,和他有关联的是何云舒,那么陆夏提供的杀人动机也可以被完全推翻。 “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至于你说他已经死了,我的确不知情。” “你不好奇他是怎么死的吗?” 楚行云又问。 何云舒抬起一双恍如处子般纯稚美丽的眸子,笑问:“他是怎么死的?” 楚行云和她笑的一样虚假,道:“陆夏杀了他,” 何云舒无声的‘哦’了一声,微笑着,不置可否。 楚行云看的出来,这个女人已经处于严防死守的状态,她很清楚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无法把她牵扯进案件当中,因为她没有杀任何人,她很清白。 不,她不清白。 “除了你父亲,陆夏还杀了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何云舒笑道:“当然知道了,华丰集团老板的弟弟,周世阳。” 楚行云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口吻轻松闲适的像是在和她唠家常:“是不是觉得,他杀错了?”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何云舒揪紧了沙发套,面上依旧晏晏而笑:“你在说——” 楚行云眸光一冷,忽然截断她的话:“我在说,你是不是在怪他?怪他杀错了人?” 说着,不管何云舒是和反应,楚行云自己先笑了:“不过也不怪他啊,他都没有见过周世阳,又怎么能确定,他杀的人是不是覃骁呢?”说出覃骁的名字时,他轻飘飘的眼神落在她脸上,观察她的反应,发现她只是唇角略微抽动几番,呼吸陡然加快,浑身铜墙铁壁般的屏障依旧坚不可摧。 或许正因为她坚信自己是清白的,所以才能如此坚定。 遇到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何云舒再次采用装傻的方式,以不变应万变:“对不起,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楚行云身体忽然前倾,胳膊撑在大腿上,双手交握至于下颚。他突如其来的进攻前兆让何云舒不禁往后躲了躲,眼神略有闪烁。 楚行云看着她的样子,不急不缓道:“没关系,我来帮你理清楚。嗯——先从暗恋你的邻居,陆夏开始吧。” 他像是在和同事讨论案情般娓娓道:“说真的,陆夏这个人很聪明,若不是他自投罗网,恐怕我们警察还在嫌疑人名单里打转。你不用这么紧张,何助理,他已经认罪了,并且交代了杀人手法和动机,手法完全成立,完美的密室。但是我却怀疑他的动机,因为他和死者何剑锋,周世阳,都没有任何关联。我刚才说了什么?哦,想起来了,我说陆夏杀错了人,他想杀的人不是周世阳。” 楚行云看着她,悠然一笑:“是覃骁。” 何云舒微微垂着眸子,目光落在茶几桌面上,保持着得体的笑容,镇静如初。 楚行云也不急着诓她作反应,接着说:“陆夏想杀的是何剑锋,还有覃骁。这样一来,故事线是不是就顺畅了?不,并不顺畅,因为他根本没有杀人动机,真正有动机杀害何剑锋和覃骁的人——是你。” 他看到何云舒默默的深吸一口气,低垂的目光愈加颤抖,唇角的笑容也逐渐凝滞。 何云舒喝了一口水,用力的吞咽下去,说:“我没有杀人,警官。” 楚行云笑:“我没有说你杀人,我只是再说你有杀人动机。” 何云舒也笑:“那你错了,我也没有杀人动机。” 楚行云静默着打量她片刻,然后翻开刚才合上的文件,反转后正面朝向她,声音蓦然变的低沉:“在你父母离婚后,你的母亲把你丢给何剑锋抚养,何剑锋曾因为猥亵少女蹲过拘留所,是个有前科的人,你跟着他,想必非常不安全。这是你曾经在居委会和派出所报案求助的档案留底,上面清楚的记载了你长期遭受父亲的家暴,当然了,是不是只有家暴,只有你自己清楚。” 那几页她曾经亲手写下‘诉状’,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一样扎在她的眼睛里,让她的眼神逐渐变得遍体鳞伤。 “就算我以前遭受过父亲的虐待,也只停留在青春期。我说了,他早就走了,我上大学后就很少见过他。” 楚行云比她更冷静,此时更添了几分冷酷,下定决心把她心里愈合的伤疤撕开,露出脓血。 “你也说了,是很少见他,并没有断绝联系。他并没有停止对你的折磨,尽管你已经长大了,逃离了他的掌控,但他还是会时不时的出现在你面前,从未在你的生活里消失。”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说明是我杀了他吗?” “不,说明你有动机杀了他。” “抱歉,你说的动机我不承认,如果你怀疑我,请你拿出证据,而不是一味的做推测。” 楚行云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她将了一军,这个女人把眼前的局势摸得一清二楚,她确实没有留下丝毫线索可供警方做出实质性的刑侦举措。 但是她疏忽了一点。 猝不及防的,楚行云换了话题,看着她笑说:“你的声音很好听。” 何云舒略微一怔,然后道:“谢谢。” 楚行云拿出手机,按着手机,感慨似的摇头笑道:“我早就应该想起来,那天在警察局我按照周思思手机里的联络名单拨出去的第一通电话,是你接的。” 说着,他话音一落,何云舒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就响了。 在从他口中听到‘周思思’这个名字时,何云舒的脸色已经变了,此时手机铃声一响,她像是被吓到了似的往后跌进沙发靠背,面露惊慌。 楚行云把显示正在拨号的手机举起来面对她,斜着唇角道:“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有你的电话号码?如果我告诉你,是从周思思的‘联络名单’里看到的呢?你把这个号码留给周思思,应该是从未想到有一天会被警方查到吧?” “……是我的号码又怎样?我和周思思见过面,留个联系方式不行吗?” 楚行云笑道:“当然行啊,但是我也有理由怀疑,你是通过周思思认识的覃骁,或者说,是周思思把你介绍给了覃骁。” 何云舒终于慌了,冷笑道:“你说我和覃骁存在不正当关系?呵呵,退一万步讲吧,楚队长,就算我和覃骁存在亲密的男女关系,那又怎么样?仅凭这一点,你就怀疑我吗?而且,我是个洁身自好,身份清白的女人,从来没有和覃骁发生过不正当关系,就算你在周思思的联系人名单里发现了我的手机号码,那又能说明什么?请你不要污蔑我的声誉,楚队长。” 楚行云面对她的咄咄逼人,反而有些快意,他已经把何云舒逼急了,她已经把自己渴望想隐藏的东西暴露了出来。 “你别急啊,何助理。” 楚行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润喉,末了抬头冲她笑道:“我可没说你的身份不清白,这是你自己说的,代表什么?你非常不希望别人觉得你身份不清白?人啊,总是在受到挑衅的时候急于保护自己的弱点,但是总会暴露自己的弱点,你的弱点就是想保护自己的声誉,力证自己身份清白。因为你马上就要结婚了,你的未婚夫如果知道你的过去,你并不清白的身份,他还会愿意和你结婚吗?尽管你不承认,但是在我这里,你不清白的身份已经坐实了,你留在周思思手机里的联系方式就是我怀疑你的理由。” “……你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 楚行云脸上笑容一敛,冷声道:“覃骁还活着,如果我告诉他,你想杀了他,而周世阳替他挡了一刀,你觉得他会把和你之间的关系说出来吗?” 何云舒美丽的面孔扭曲,而愤怒,她眼中溢出悲愤的泪光:“就算我跟过他,又能说明什么?单从这一点,你就能肯定我想杀了他吗?” “单从这一点来说,当然不能,如果加上你快要结婚了这一点呢?” 楚行云忽然站起身,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砰’的一声用力掼在茶几上。 何云舒被他吓的一怔,目光呆滞的看着茶几上的监听器。 “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楚行云弯下腰,双手撑在茶几上,像一个走出洞穴,嗅到猎物气味确定了进攻目标的野兽般盯住了何云舒,像是说故事般娓娓道:“你应该很熟悉,这东西的另一部分应该在你的卧室里。” 何云舒的嘴唇不断抿动,似乎想强撑着说些什么。 但是楚行云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蓦然提高了音量,声音更加冷厉低沉:“我很纳闷,陆夏明明是一个画家,他在失忆的时候为什么会说自己是一个神父。而且,每到了晚上就能听到有人在他耳边祷告。直到我在通话记录里看到你的手机号码,从怀疑你的身份,到质疑你有杀人动机,最后在陆夏家里找到这个监听器,我才明白。他不是神父,每天晚上也没有人在他耳边祷告,而是——有人在向他许愿。” 他看到何云舒身体轻轻一颤,连忙低下头掩饰自己愈加急促的呼吸。 他没有放过她,而是勾起唇角继续说:“你是如何向他许愿?上帝啊,我有一个无耻的父亲,请你帮我杀了他。上帝啊,我有一个糟糕的情人,请你帮我杀了他——你是这么说的吗?” 何云舒牙齿轻颤,说话的气息断裂而虚浮:“我没见过——” 楚行云轻笑一声,眸色更暗:“你没见过吗?这个监听器的录音头应该就装在你的卧室里,当然了,陆夏出事后你很有可能已经把它销毁了。但是没关系,我找到了另一部分。你还想狡辩什么?陆夏没有杀害何剑锋和覃骁的动机,真正想杀害他们的人是你。是你利用陆夏对你的迷恋,利用他对你变态的偷窥欲,把自己的心愿说给他听,拜托他帮你完成杀人计划。证据就是你和覃骁存在不正当关系,你和你的父亲存在不正当关系。你和陆夏之中,只有你知道覃骁入住蜀王宫只定106总统套,那么你向‘上帝’许愿的时候,也分享了自己的杀人计划是吗?别顽抗了,何助理,陆夏已经承认了,他对覃骁和何剑锋一无所知,他是受到你的教唆杀人,现在认证物证摆在你面前,你还想如何狡辩?” 何云舒默然怔愣许久,竭力咬紧牙关,才克制住自己像代表着执法权力的楚行云,流泪,求饶的冲动。 楚行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他在用自己的谎言去套何云舒的真话,他在等何云舒溃盘,在等她‘自首’。因为陆夏咬死了不改口供,他没有任何能将何云舒定罪的证据,法庭和法律只认证据,不认逻辑,他只能诓骗何云舒自己把罪行说出来。 拉锯战打到现在,他看的出来,何云舒已经反抗的力不从心,她就要认输了…… 空气里压着沉甸甸的,让人窒息的沉默,在一名刑警的注视下,何云舒的心理防线正在逐渐瓦解……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房门忽然被敲响,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进来。 “小舒,搬家公司的人到了,我把这些东西搬下去了。” 楚行云暗暗咬牙,眸子里凶光四溅,察觉到即将功亏一篑似的,握紧了拳头。 果不其然,在听到未婚夫的声音时,何云舒从绝望中的沼泽中慢慢爬出来,即使浑身沾满污泥烂水,她也要为了近在眼前的幸福,永远斗争,永不妥协。 “就算你全都说对了,那又怎样?” 何云舒抬起手轻轻柔柔的拭去眼角的泪渍,眼神中再度充满了力量,轻轻笑道:“你别以为我不懂法律,楚警官,我认识最好的律师。就算我有杀人动机,我知道陆夏把监听器装在我的卧室,那又能说明什么呢?谁能证明我曾向他许愿?死去的何剑锋和周世阳是我杀的吗?我有的是不在场证明啊,凶手不是我,我没有杀人。无论你问我多少次,用什么方法问我,这都是我的答案,我没有杀人。” 楚行云缓缓直起腰,脸上涌现挫败且无奈的笑意,道:“你真坚强,何助理。” 何云舒适才褪去泪光的双眼,猝不及防的又涌上湿热的温度,她看着楚行云,倾诉似的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如果你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你就会原谅我的坚强,楚警官。” 虽然他很清楚,但他却不能原谅。 于是,楚行云说:“你错了,我不会原谅你,如果陆夏杀死的是覃骁,或许我会站在个人的角度原谅你,但是陆夏杀死的是周世阳,周世阳是死在你们手下的无辜的受害者,如果我原谅你,谁又为周世阳负责?你说的没错,你没有直接参与杀人,我现在也没有证据,但是我不会放弃寻找一切能把你定罪的机会。覃骁还活着,陆夏还活着,就算把他们两个拆开,分解,把他们的心肝脾肺肾全都挖出来,我也要从他们身上挖出能把你定罪的口供!” 他拿起茶几上的文件,转身走向门口,给何云舒留下一室的彷徨和迷茫。 “楚队长!” 楚行云走到门口,握住门把正欲开门,忽听何云舒声调哽咽的出声叫他。 何云舒从沙发上站起身,看着他的背影,纤瘦的身体像被冷风吹拂的柳条般不断打颤,眼前落了一场磅礴大雨。 “我给你讲个故事可以吗?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小女孩儿,她的命不好,出生在一个不幸福的家庭,有一对不负责的父母。她的母亲是妓女,父亲是禽兽。 你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吗?在她还没进入青春期开始,她就被父亲侵犯,而她的母亲视若无睹,还嘲笑她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父母离婚后,她就像生活在地狱,直到她考上大学,离开家,离开父亲,来到银江求学。 但是她却没有钱支付学费,她只能向有钱人寻求帮助,和他做了交易。我觉得她并不坏,她只跟了一个人。直到她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想要结婚的对象,她和那个人提出结束交易,但是那个人却威胁她要毁灭她亲手创造的,来之不易的幸福。 噩梦不止他一个,她的父亲像鬼魂一样阴魂不散,总是在她妄想生活朝着好的一面发展时,跳出来打破她安稳平静的生活。她的父亲和她的情人,就像沾在她身上的两滴污泥一样,企图毁灭她清白的人格,每当她对生活怀有希望,想要好好的活下去的时候,他们就会在她的噩梦里出现。 她的过去不光彩,但是她的人格很清白,她想洗去衣服上的污点,清清白白的生活,有错吗?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受害者想要保护自己就这么难呢?她是一个出身不好的普通女人,无依无靠,什么都没有,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弱者。 一个不被权势和法律保护的弱者如果想保护自己,除了采用自私,极端的方式,她还有什么方法?她只想清清白白的活着啊!真正该死的是那些践踏她的自尊,侮辱她的人格,往她身上拼命泼脏水的人!” 听她说完这番话,楚行云沉默良久,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把她说的每个字都认真的思考一遍,结果发现,她并不是在为自己辩解,也不是在向他求饶,她只是在自救。 这些话,是一个不幸的女人的自我救赎。 最后,他听到何云舒说:“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是我最大的不幸。如果伤害了别人,我很抱歉,但是那些伤害我的人,我只想让他们付出代价。楚警官,我错了吗?” 当法律不能保护我的时候,我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我错了吗? 何云舒在问他。 楚行云被她问倒了,无论站在个人的角度,还是站在执法者的角度,他都无法给出评判,他只能说:“或许你说的对,他们的确该死,但是你没有资格决定他们的生死。我不是为了他们不肯放过你,我是为了无辜死去的周世阳。” 他不会放过何云舒,虽然何云舒没有直接参与杀人,真正杀人的只有陆夏。但是从她接受陆夏对她的迷恋和窥探时起,她已经和陆夏融为了一体,她是陆夏的头脑,而陆夏是她的身体。 凶手是他们两个人。 他打开房门,看到面向良善,身材高壮的男人蹲在地上满头大汗的往纸箱上缠胶带。 “走啊,警察先生。” 男人对他笑道。 楚行云累了似的站在门口歇了一口气,凝重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什么都没说,步履匆忙的从他身边走过。 走出单元楼,晨光已经大作,暴雨后的初阳驱散空气中潮湿的雨雾,秋天的凉意减轻了许多,地面蒸腾着温暖湿润的水蒸气。 兜里的手机从他走出小区门口就开始响,他穿过马路,边往停车的方向走,边拿出手机接通了电话。 “怎么了?” 赵峰还未说话,先重重的叹口气:“头儿,覃骁死了。” 楚行云脚步一刹,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去想何云舒。 “谁干的?” 他站在人行道上,像是隔绝了全世界,声音冷漠平静的不像他。 赵峰道:“陆夏。”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通话记录’,请回61章,捕蝶网【29】. 关于楚行云的手机,他的破手机没有丢,捡回来了,贺丞给他买的新的牺牲了,他又用回以前的旧的。 第128章 一级谋杀【52】覃骁死的很突然,也很荒唐。 就在法警到来之前,杨开泰还在设想,覃骁会以何种方式,以何种罪名,在何时,被法律处以死刑,为了他曾经的恶行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想过覃家肯定会想方设法的捞人,也做好了打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的准备,但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套取覃骁的口供没能发挥用场,覃骁并未如他所愿被法律判处死刑。 他的确死了,却不是死于刑法的宣判,而是死于陆夏的忽然袭击—— 法院的警车驶到市局大门口时,他就站在三楼的办公室窗前看着。他看到两辆印着法院字样的警车停在市局大门口,然后四名法警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这两辆车,一辆来接陆夏,一辆来接覃骁。 他走出办公室,恰好看到赵峰把覃骁从拘留室中带出来,所以他得以和覃骁在走廊里短暂的会面。 覃骁的面容和身形都消瘦了不少,样子比他审讯他的那天晚上更加狼狈,但是现在的覃骁眼中已经没有了忧患和忐忑。 在走廊里看到杨开泰,覃骁似乎是想向他传递自己悲愤,恼恨的情绪,但是他僵硬麻木的面部表情却不受他的心情控制,他漆黑冰冷的眼睛直直的望着杨开泰,鼻翼微张,面部肌肉隐隐抽动。 杨开泰以为他想说些什么,或是想做点什么,冲过来揍自己一拳也有可能。 但是覃骁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他只是望着杨开泰笑了笑,随后主动背过身,让法警给他戴上手铐。 杨开泰愣了愣,覃骁的笑容让他莫名的……感到很熟悉,这种感觉不仅熟悉,而且久远。 应该是两年前,和覃骁第一次在宴会上见面的时候吧,当时他不似同龄男女般疯狂,玩游戏束手束脚放不开,输了后被勒令选一位在场的人深情告白。就在他羞红了脸,几乎想落荒而逃的时候,身为宴会主人的覃骁端着一杯酒拨开男男女女坐在他身边,附在他耳边对他说:“不如你选我吧,怎么样?” 他从手掌里抬起头去看他,只觉得他瞳孔闪闪发亮,笑容明朗又英俊,身上自信又迷人的气场让人很难移开眼。 在他犹豫的时候,覃骁又说:“选我吧,你不吃亏。” 他傻呵呵的问:“为什么不吃亏?” 覃骁就笑,笑着笑着,忽然又低头伏在他耳边轻声道:“因为,我也要向你告白。” 请允许我,向一见钟情的你,深情告白。 那是那天晚上覃骁对他说的话,他必须承认自己被他打动了,但是打动他的不是这句告白,而是覃骁向他告白时的笑容。 那是很灿烂,很诚挚,很深情的笑容,一如此刻。 把回到从前的记忆拉回眼前,他忽然察觉到眼角一阵酸涩,再度去看覃骁时,才发现他已经被法警带下楼了。 直到很久之后,他都在后悔,如果当时没有跑神,如果他亲自压着覃骁出警局,如果他没有对陆夏放松警惕,覃骁就不会死在他面前…… 覃骁和陆夏一前一后的被法警押送走在大堂里,陆夏忽然停下步子蹲下系鞋带,谁都没有看到他从运动鞋鞋帮的夹层中取出一枚刀片…… 不,杨开泰看到了,他看到陆夏指缝间寒光一现,但是陆夏的动作太快了,当他有所警觉时陆夏已经甩开身后法警朝着覃骁冲了过去。 覃骁被他撞倒在地上,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他手中的刀片割断了喉咙—— 陆夏骑在他身上,把整根刀片都插进他的喉管,沾满鲜血的双手又紧紧掐住了覃骁的脖子,四名法警去拉他,竟一时无法将他撼动。 杨开泰只觉得眼前的这一幕混乱,且荒唐,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的枪。 当子弹从枪口射出,沿着既定的轨道撕破空气正中陆夏的太阳穴时,他浑身猛打了个寒颤,像是被枪声所惊醒,从一场噩梦中逃离了出来。 他丢下手里的枪,朝覃骁冲了过去,跪在他身边,看到他脖子连着胸膛都被血染红,鲜红的血液趟了一地,像是在堆一座坟,把他埋葬。 他眼前一阵模糊,眼泪掉的猝不及防,他伸出手愚蠢的想堵住覃骁脖子上的伤口,慌张失措的像是当年头一次出警,头一次见到鲜血的实习生。 “苏婉呢?苏婉在哪儿?苏婉!” 他喊着苏婉的名字,心里即绝望,又无助,在那一瞬间他什么都不想了,他不想为周世阳报仇,不想让覃骁判处死刑,他只想闭上眼睛大哭一场。 覃骁躺在地上,一口口鲜血随着他胸腔里残存的空气顺着唇角涌出,他看着哭的像个孩子似的杨开泰,漆黑明亮的眼睛里一片柔软,平静。他吃力的蠕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杨开泰把耳朵贴在他的唇边,用尽全身力气去听取从他口中破碎的只言片语,才听到他说的是:“别恨我。” 在得到消息后,傅亦在第一时间赶回警局,他穿着一套素白色的休闲运动衣,虽然右腿伤口还没拆线,但是出院出的急,连拐都忘了拄。从出租车上下来后,略蹒跚着脚步缓慢的走向办公大楼。 此时已经正午了,明净的阳光洒在盛满水汽的空气中,这一天的白昼异常清朗明亮。 杨开泰坐在大楼台阶上,深深的垂着头,一动不动,安静的好像在时光中静止了。 傅亦慢慢走过去,渐渐闯入他无声的哀痛与默念的领地之内。 他在杨开泰身边坐下,并没有出声打扰他,只是陪着他一起沉默。 过了许久,他听到杨开泰说:“傅队。” 傅亦转过头,温柔的注视着他深深低垂的侧脸:“嗯?” 杨开泰闭着眼,咬着牙,眼泪还是源源不断的流出来:“我好像,做错了很多事。” “为什么这么说?” “杀周世阳的人不是他,我错怪他了。” 傅亦抬起手想触碰他,但是却在落下的途中停住了,微微拧着眉心,心中思虑再三,左手终于落在他的肩膀。 “你的确错怪他了,但是你没有错,你理应怀疑他。站在你所处的立场上,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傅亦搂着他的肩膀把他圈紧了些,低垂着眼眸,唇角溢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柔声道:“当然了,我怎么会骗你。你现在悲伤难过,都是应该的,无论覃骁有没有罪,他的死亡都值得你哀伤,因为你很在乎他,当你在乎的生命逝去了,你有权去悼念。但是你对他的怀念只能限于缅怀和追忆,你没有立场也没有责任为他的死亡负责,你更没有权力操控任何人的生死,你只是一个旁观者,碰巧参与到他的生命中而已。有一天,他的生命从你的生命中抽离,你无法阻止,你能做的,只是给自己一段时间去感怀,去留恋,然后坚强勇敢的从悲伤中走出来,继续你的生活。” 最后,傅亦对他说:“当一个人的离开,造成你生命中的一角缺失时,一定会出现另一个人为你弥补这缺失的一角,他会更爱你,更珍惜你,会陪伴你很久很久。” 傅亦搭在他肩上的手分量很轻,但是杨开泰却觉得他的手很有力量,很有安全感,就像躲在一面厚重的围墙后面,遮住了那些风风雨雨,和生死离别。 “……真的会有那个人吗?” 他问。 傅亦说:“真的,我向你保证。” 他的这番话,杨开泰听懂了,但是他却不敢追问。而傅亦的温柔却给他了索求更多温暖的勇气。 “傅队,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他深埋着头,涨红了脸和脖子,抱着自己的膝盖,低若蚊蝇道。 傅亦再次把手臂收紧,直到把他半个身子都拢在怀里,低沉温润的嗓音轻轻柔柔的在他耳边响起:“我不是一直在抱着你吗?” 靠在他怀里,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洒在耳边,闻到他身上极淡的医院消毒水味,杨开泰死死咬住下唇,才克制住紧紧把他抱住的欲望。 “傅队。” “嗯?” “其实你都知道,对吗?” 他低着头,喃喃问道。 “你吗?” 傅亦垂眸看着他像被开水烫的通红的耳朵,反问。 杨开泰点头。 很奇怪,这个问题明明不能回答,明明很难招架,但是他却在短暂的犹豫后承认了。 “是,我知道。” 傅亦道。 “那你会——” “别问了。” 傅亦忽然轻声打断他,然后默了默,歇了一口气,逐渐失去焦点的目光凌乱的抛洒在空气里,微微一笑:“别问了,我现在只能回答到这里。至于其他问题——我还需要时间处理。” 第四卷:莫比乌斯环 第129章 莫比乌斯环【1】 三辅路一家手机维修店门口,一个年轻男人顶着一张宿醉的脸,提着一袋子早餐,站在店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里外两层门,开始一天的营业。 在他开门的同时,停在街口的一辆越野车上下来三个身高腿长的男人,为首的男人边朝维修店走,边警觉的扫视四周,几步跨到店门前,按住站在门口磨蹭的男人的脑袋,一把推进了店内。 “我操!谁!” 险些扑到在地上的手机店老板回头就骂,只见刚才推了他一下的那男人摘下脸上的墨镜,操着一口东北口音的浓郁的普通话说:“你是刘峰伟?” 在得到肯定答案后,陈智扬上前一步,龇出一口白牙,笑的阴森森的:“前两天孙海寄存在你这儿的手机,拿出来吧。” 刘峰伟没有丝毫隐藏和狡辩,立刻从一间小小的洗手间里拿出一个被塑料袋包裹的黑色手机。陈智扬拿到证物,即刻收队,行动时间不超过二十分钟。 站在人烟逐渐稠密的街边,他把手机打开,粗略的扫了一眼里面的内容,发现其中信息的机密程度和楚行云所猜想的有过之无不及。今天如果不是被他抢先一步拿到手机,手机里的这些资料但凡到了更高层手中,再见天日都难。 把证物交给队员,他掏出自己的手机给楚行云拨了个电话。 楚行云很快接了:“东西拿到了?” “拿到了,给你报个喜。” 楚行云似乎漠不上心:“嗯,挂了。” 陈智扬出声阻止他,然后支走两名队员,在街面上扫视一圈,拐到街口静寂无人的垃圾桶后面,往墙上随意的一靠,压低嗓门道:“有个事儿想问问你。” “说。” “你在怎么知道覃厅长昨晚想坐船逃走?我的人日夜监控他,都快把他们家祖坟抛了,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买了一艘船停在六十八号码头。” 昨晚将近子夜,他正在审讯孙海的时候,楚行云忽然给他打了一通电话,言简意赅道:“六十八号码头,覃厅长准备举家非法越境,你管不管?” 他当然得管,当时就派出东城分局全部警力,在轮船启动的前一分钟将其拦停,然后顺理成章的抓捕覃厅长一干人。 这个消息来得邪门,楚行云不止一次的表明他不参与调查,但是两个重要的线索全是由他提供。他就像是隐于幕后的操盘手,知道的太多了。 陈智扬听到他懒洋洋的笑了一声,说:“不感谢我,你还怀疑我?” 陈智扬啧了一声,骂道:“滚犊子,我要是怀疑你,你能好好活到今天?好好说,你的帮手是谁?” 楚行云再次沉默,声音蓦然低沉了许多:“你怀疑我有内应?” “多新鲜,没有内应,你能知道覃厅长买了一艘船?” 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的时候,楚行云就料想到了埋在浅滩里的郑西河或将被他捞出水面。不过既然已经被他点破,话都摊在明面上说,楚行云没有继续迂回,索性开门见山道:“你想干什么?” 陈智扬再次的扫视一圈四周,笑道:“帮人帮到底,你的内应得借我用用。”楚行云明知故问:“怎么用?” “我刚才看了一遍覃骁手机里的联系名单,里面有一个八月在蜀中落网的藏区毒贩。我估摸着,咱们能利用他的身份。你放心,那小子是匹独狼,和上下线接头从没暴露过身份,穿他的衣裳,更容易打进去。” 陈智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需要一个卧底披上狼皮深入贩毒黑网做卧底。 楚行云很清楚他即保不住郑西河,也藏不住郑西河。郑西河若想在黑道上回头,就必须将功折罪,而眼前的卧底之路,或许已经是他最好的去路。 “时间?” 不知不觉的,他已经将郑西河当做了‘自己人’,于是为了即将临危受命只身赴险的自己人和陈智扬展开谈判。 陈智扬笑了一下:“你这话说的太外在了,咱们这行哪有时间限制。” 楚行云恍若未闻道:“四年吧,四年后你把他给我换出来。” 陈智扬沉吟片刻,只能答应:“行,你还有什么要求?一次性说完。” “只有一个。” 楚行云提了一口气,一改懒散的态度,严肃道:“对他抛去前嫌,全心信赖,并且和你单线联系。” 陈智扬一顿,笑容中揣上许多深意:“照你这么说——我应该猜到是谁了。” 楚行云笑了笑:“老熟人,好办事,我给你一个号码你自己和他联系,从现在开始我退出你们之间。” 说完,楚行云挂断电话,刚把一条短信发出去,就听坐在副驾驶的赵峰说:“楚队,王志出现了。” 楚行云抬头一看,见一辆救护车驶入对面医院停车场。 “把他带过来。” 赵峰下了车,穿过马路走进医院,在小广场里拦住王志,搂着他的肩膀往对面指了指。 楚行云坐在车里扬起胳膊冲他们招了招手。 半带强迫性的,赵峰搂着王志的肩膀,把他塞进车里。 “什么事儿啊楚队长?我还得工作呢。” 王志坐在后座,探身向前,脸上竭力想做出自然的表情,但他略显僵硬的笑容和他闪烁的眼神暴露了他的紧张。 楚行云咬着一根烟向后转过身,眯着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我竟然把你忘了。” 王志好歹在他手下工作过,很清楚他的行事作风,也很惧他泛着怒意和冷芒的眼神,见他露出一张审犯人的脸,自己脸上的笑容随即就垮了,心虚相暴露的很明显。 楚行云厌烦的拧着眉,一句话都懒得跟他说,给赵峰递了一个眼色,回过身坐好,取下香烟伸到车窗外掸了掸烟灰,再不说话。 赵峰拿出一张照片举到他面前:“见过这个人吗?” 这张照片是陆夏杀死周世阳后,提着手提包下楼的照片。 王志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咽了口唾沫貌似在准备说辞。 “别琢磨了。” 赵峰道:“这个人在望京路出车祸,是你开着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你敢说没见过?” 王志见他们调查的清楚,索性承认:“见,见过。” “那你也应该见过他的包了?” 王志低着头,想哭的心都有,还未出声先叹气:“见过。” 他爱贪小便宜,把车上的病人送到医院,意外发现车厢角落里躺着一个名牌包,市价几万块,他仅用了几秒钟犹豫,就把包藏在自己的车里带回了家。 他本想尽快把包出手,但是包里一把沾着血的榔头让他傻了眼,打乱他了他的计划。他也做过警察,很清楚一把沾着血的利器可以招引来的麻烦和灾祸,第二天他想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时,楚行云已经带人查过医院的监控,盘问过当晚医护过陆夏的所有当事人,这个时候他跳出来,无疑是自找麻烦,或许连工作都保不住。 于是他想尽快把烫手山芋变现扔出去,但是又忌惮于楚行云的侦查手段,怕他终有一天找到自己索要证物。所以两次三番的从旧物交易市场败兴而归,当他第三次带着不敢出手的手提包返回时,碰见了楚行云。 他本来还心存侥幸,以为楚行云压根没注意到自己一时大意搁在副驾驶的提包,没想到楚行云的脑子比起律法条文更像天网。 陆夏死了,死的很意外,尽管他已经认罪,留下了签字附按手印的口供,但是对楚行云来说,这件案子办的并不漂亮,甚至可以说是窝囊。 到头来他们连陆夏的杀人工具都没找到,陆夏认罪是为了掩护何云舒,他杀死覃骁也是为了掩护何云舒,更是为了斩草除根,除去隐藏在何云舒生活中的最后一层隐患。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最后,他慷慨赴死。 昨天,楚行云看着陆夏留下的口供,只觉得可笑,讽刺。陆夏是值得他敬畏的对手,他很清楚自己和陆夏的交锋中鲜少占上风,甚至可以说是从来没有。陆夏的投网,陆夏的坦白,都基于陆夏一心求死的准备上,警方并没有给他施加任何压力,陆夏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他想这么做。 所以他一定要找到陆夏丢失的凶器,就算是配合陆夏完成这起‘完美’的凶杀案。 就在他再一次的翻看蜀王宫录像时,录像中的手提包让他想起了王志放在副驾驶的手提包…… 如此一来,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王志语无伦次的把偷包的心路历程交代了一遍,末了哭哭啼啼道自己已经知道错了,希望楚队长看待昔日同事的情分上,酌情处理。 楚行云听的厌烦,交代赵峰跟他回去取证物,然后就下车走了。 打了一辆出租车,他在车上拨出去一个电话。 “在哪儿呢?那你在商场里面找家咖啡店坐一会儿,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他对司机说:“全纳幼儿园。” 幼儿园大门前已经放上了路障,楚行云下了车步行百米,混在一众接孩子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当中,隐藏墨镜后的双眼在几个站在护栏后的孩子里看到一个扎着丸子头的极其水灵的小女孩儿。 “茵茵。” 楚行云走到门口,摘掉墨镜,弯下腰朝小女孩儿伸出手,笑的涎皮赖脸。他这模样说好听点叫温柔慈爱,说难听点就是奴才相。 小女孩儿虽然认得他,但是不亲近他,睁着一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嘟着小嘴儿不理他。 茵茵的老师则是没见过他,警惕的问他身份,楚行云就打通傅亦的电话然后把手机递给了女老师。 在女老师确认他身份时,楚行云已经被直勾勾的盯着他看的小女孩儿萌化好几回了,拉住她白豆腐似的小手,说:“你爸爸今天有事,把你托付给我了,叔叔带你去玩好不好?” 让他没想到的是,小女孩儿上前一步就钻到他了怀里,还搂住他的脖子,奶声奶气的说:“好。” 楚行云喜出望外受宠若惊,险些跪地谢主隆恩,把小女孩儿抱起来拿回自己的手机转身就走了。好像慢一步就会遭人抢似的,像极了人贩子。 第130章 莫比乌斯环【2】 抱着不是自己女儿的女儿,楚行云终于体验了一把当爹的感觉,小东西太乖了,雪团子似的窝在他怀里搂着他脖子,一句话都不说。只不时的扭头往四周看看,偶尔还枕在他肩膀上小憩。 楚行云挂着一脸狗腿子的笑容跟她扯闲聊天,只恨怀里小人儿年纪太小,没法给她花钱。 到了约好见面的七楼一家咖啡店,楚行云大老远就看到一个穿着一身牛仔衣,披着长发的高挑纤瘦的年轻女人站在护栏前,正在看楼下大厅举行商演活动的中心台上四五线的小歌手唱歌。 “等很久了吗?” 楼下的音响音质太好,女人看节目看的太专心,丝毫没察觉身边多了一个男人。 宋琳琳往身旁一看,注意力只在楚行云身上停留了一秒钟,立刻转移到他怀中水灵灵的小女孩儿身上,本来略有些忧忡沉重的脸上不知不觉就露出了笑容:“还好,这是你女儿吗?” 楚行云厚着脸皮大言不惭道:“是啊,漂亮吗?” “真可爱。” 宋琳琳很想抱抱她,但是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一定吃不消,于是只摸了摸她的脸,道:“其实我自己随便买一些东西就好了,不想太麻烦你。” 楚行云把怀里的小人儿从左臂换到右臂,指了一下临近的一家家居馆:“进去看看。” 他抱着茵茵,领着宋琳琳逛商场,走进任何一家店铺都被当做一家三口,起初他还会纠正店员口中的‘先生,太太’,纠正了几次,自己先疲了,慢慢的也就懒得解释。倒是宋琳琳,一直不曾解释过什么,每到一家店都专心挑选自己需要的物品,被导购认做楚行云的妻子也淡然处之,不争不辩,颇有大隐于市的奇女子般的风度。 后来买的东西越来越多,楚行云弄来一辆手推车,把茵茵放在手推车前座,给她撕了一根棒棒糖,推着车走在宋琳琳身边逛超市。 “还有吗?也给我一个。” 宋琳琳朝他伸出手:“我有点低血糖。” 楚行云把剩下的两根索性全剥了,给她一根,剩下一根放进自己嘴里。 “你怎么不问我郑西河的事?” 宋琳琳的从容和镇定让他很意外,他都准备好了真假混掺的发言稿,却一直不听宋琳琳主动问起,到头来还是他率先沉不住气。 宋琳琳走在一排洗护用品前,专注的挑选洗发水,淡淡道:“我知道你们有纪律,你不会对我说实话的。” 棒棒糖太甜,许多年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甜的牙床都麻了。 楚行云含着糖块笑了一下:“或许呢,或许我能告诉你一句实话。” 宋琳琳从货架上拿下一瓶洗发水,转身面对他,清澈的眼神中隐着一层淡淡的愁云:“那你能告诉我,他去哪儿了吗?” 楚行云接过她手里的洗发水放进推车,为了不给其他顾客造成路障,于是在她背上轻轻揽了一下,继续往前走,道:“西北。” “做什么?” “卧底。” 宋琳琳眼眶一热,连忙低下头,却看到坐在手推车里的小女孩儿正仰着头睁着一双水晶石般纯净无杂质的大眼睛看着她。 她露出微笑,摸了摸茵茵头上略有些松散的发辫,温声道:“多久?” 楚行云看了看她,没有把和陈智扬约定的时间说出来,只说:“很快。” 宋琳琳不再问,往前快走了几步,在一排排货架中慢慢的往前走,不时取下来一两件物品。 到了结账的时候,楚行云把推车里的东西拿上收银台,才发现她拿了许多重复的商品。 收银员问他是否需要把重复的商品退回,他看了一眼牵着茵茵在超市门口买棉花糖的女人清瘦伶俜的背影,说:“不用了,全都要。” 推着购物车走出商场大楼,他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后备箱塞满后,带着女人和孩子回家了。 买的东西太多了,只能先寄存一部分在门卫处,他率先把抱着孩子的宋琳琳领到家里,然后又下楼提东西。 宋琳琳在他的房子里看了一圈,很意外的发现他家里并不乱,收拾的还算整洁。这间房子家具齐全,窗明几净,虽然面积不大,但是采光通风不错。 腿边忽然碰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她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只圆咕隆咚的狸花猫。 她眼睛一亮,着实很惊喜,没想到楚行云一个看起来粗粝冷酷的男人竟会养宠物。 “猫猫。” 茵茵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坐在地板上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大满的耳朵。 大满自来熟又人来疯,秉着‘来的都是客’的处事原则,很有主人风范的钻到了小女孩儿怀里。 而小满则窝在窗边的地板上,睁着一双宝蓝色的眼睛冷漠又警惕的扫视着两名女性生物。 楚行云提着东西回来一看,宋琳琳和茵茵坐在阳台前的地板上,抚摸着躺在她们中间晾肚皮的大满。“这两只猫都是你养的吗?” 宋琳琳转头笑着问。 楚行云关上门,放下重物歇了一口气:“嗯,当心那只白的,它挠人。” 宋琳琳要起身帮他提东西,被他阻止:“你歇会儿,我先把卧室给你收拾出来。” 宋琳琳看着他钻入卧室的背影,不放心道:“你会铺床吗?” 楚行云笑了笑,高声道:“不然你觉得我三十年单身汉生活是怎么过的?” 宋琳琳看了一眼抱着肥猫喜笑颜开的小女孩儿:“你不是有女儿吗” “……有人生,没人嫁。” 宋琳琳单纯,被他三言两语唬住了,以为茵茵是个娘亲落跑的小可怜,顿时慈母之心更为泛滥,更加积极热情的逗她开心。 大约十几分钟后,她听到房门忽然开了,穿着一套休闲装,外罩一件浅灰色齐膝风衣的男人站在门口。 贺丞见房门没锁,就直接推开了门,站在门口还没来得及往里走,率先愣住了。 若不是房间里的装饰布景都是他熟悉的,且那只被小女孩儿抱在怀里的肥猫也是他熟悉的,他几乎都要认为自己走错了门。 宋琳琳看着这个英俊挺拔的男人携带一身冷冽逼人的气场走进来,仰头问他:“你找谁?” 楚行云收拾完卧室,此时正在洗手间里刷浴缸,洗手间里的哗哗流水生把客厅里的声音盖的严严实实。 贺丞站在距她两步之外的地方,看了一眼小女孩儿,看了一眼大满和小满,最后着重的看着宋琳琳,微微垂着眸子,冷声反问:“你是谁?” 宋琳琳没由来感到一阵寒气逼人,这个男人看着她的眼神让她感到不舒服,害怕,下意识的想躲避。 “我——” 她才说了一个字,就见贺丞又把携着冷风似的眸子移到小女孩儿身上,又问:“她是谁?” “楚队长的女儿。” 此时楚行云在洗手间里拔高声音喊道:“琳琳,我把你的洗漱品放在洗手台下面的抽屉里了。” 宋琳琳回头看向洗手间方向:“哦,好。” “卧室收拾好了,你自己挑枕头,买了两种枕芯。” “嗯,你先出来吧,一会儿我收拾卫生间。” 贺丞杵在原地,听着他们一唱一和一应一答,就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天灵盖,脸上刻着四个大字——惊天霹雳。 贺丞简直要疯了,此时他看起来有多镇静,心里就有多震惊。 刚才这个女人说什么?小女孩儿是楚行云的女儿?那她是谁?孩子的母亲?听她刚才和楚行云说话,是要在这里住下吗?还是已经住了很久了? 尽管此时贺丞的脑子里嗡嗡直响,很难集中注意力,但他还是迅速的按照自己的思绪滤清了里面的人物关系,末了一个问题把自己问死了。 他问自己:那我是谁? 几道惊雷接踵而至,把他劈的外焦里嫩,大脑糊了一片,一时之间除了吃惊,什么都不会了。 如果楚行云三口之家有妻有女,那他妈有他什么事儿?! 宋琳琳看着他,见他脸上一阵惨白,又一阵通红,像造霜打了,又像造火烧了,一副即将气绝身亡的模样。 “楚行云!” 这一嗓子吼出来,天花板都震了震。 洗手间里的水声霎时停了,楚行云举着湿淋淋的双手走出来一看,眼睛一睁:“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贺丞头脑晕眩,眼前发黑,扶着额头勉强稳住有些乏力的双腿,埋头咬牙道:“解释清楚,她们是谁?” 他把每个字都咬碎了,楚行云压根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即将快倒下去了似的,于是连忙上前扶他:“怎么了这是?” 贺丞忽然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腕死死攥住,咬牙切齿道:“我才走了两天,你连老婆孩子都有了?” 楚行云看了一眼一旁明显被吓住的两个女人,抓住贺丞的手走向卧室:“进来说。” 第131章 莫比乌斯环【3】 关上卧室房门,楚行云在外套上蹭着手上的水,脸上露出嘀笑皆非的表情:“你在说什么?” 如果眼神能吃人的话,贺丞已经把他啃噬的根骨不剩,眼神里火光彭拜,冷笑着反问:“我在说什么?那你说,你在做什么?” 楚行云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门口方向,静下心思考一下前因后果,很快把他如此暴怒的原因分析出来了,他眼睛一转,唇角撇出一丝玩味的笑意,道:“既然你都看到了,那我就不瞒着你了。” 贺丞一懵,周身涌起的火光瞬间被大雨浇灭了似的,身上一阵发冷,眼睛里迅速划过一片凌乱的杂色,受到了撞击般往后退了一步,腿弯撞到床尾,跌坐在床铺上。 楚行云见他瞬间变了脸色,立马意识到这次开玩笑开大了,贺丞总是把他的话当真,一点都不经逗,于是连忙走到他面前:“呦呦呦,怎么了这是,我——” “别说了。” 贺丞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弯下腰,胳膊撑在膝盖上,双手无力的撑着额头,闭上眼睛紧紧的拧着眉头,貌似在进行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狠狠的咬了咬牙,哑着嗓子说:“我不介意。” 楚行云眉毛微微一挑,忽然就冷静了下来,也不急于解释,松松垮垮的揣着手站在他面前,套他话似的问道:“不介意什么?” 贺丞酝酿了一会儿情绪,又歇了一口气,尽量保持着平稳的语调,说出一番扎心窝子的话:“我不介意你有自己的孩子,孩子的母亲——你也理应照顾她,她们可以住在这里,我没有意见,我也可以和你一起照顾她们。”说着,他忽然停住,把头埋的更深,险些把牙龈咬碎,说:“我放心,我不会让你做任何选择,所有会让你感到为难的事,我都不会做。只要你——” “只要我不跟你散伙,你不介意我在外面有孩子有女人?” 听着听着,楚行云终于听不下去了,冷不丁的截了他的话,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的帮他补上后半句,说完后自己咂摸两遍,光想想都觉得自己真他妈的是个混蛋。 起初,他有点生气,认为贺丞不仅不信任他的感情,还不信任他的人格。但是他很快想明白了,贺丞不是不信任他,贺丞只是太在乎他,所以贺丞经不起任何敲打和考验,遇到任何威胁到他们之间感情的事情,他都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屈服,选择求全。 贺丞很骄傲,同时贺丞也很在乎他,很爱他,绝对不能失去他。为了楚行云他愿意一再的退让,一再降低底线。 不过,他今天倒是看清楚了,贺丞还和小时候一样,单纯,执拗,又没有安全感。他一心只想和他绑在一起,不管付出什么代价,用尽什么方式,贺丞都想和他绑在一起。 这种占有欲很偏执,很热烈,同时也有些……畸形。 正是因为看懂了贺丞,所以他并不生气,反而很心疼他。也在心里暗骂自己嘴怎么就这么贱,明知道贺丞不经逗,还逗他,把人逗伤心了,到后来还不得他去哄。 “既然你这么大度,那我就索性跟你兜个底儿吧。” 楚行云蹲在他面前,勾住他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抬,看着他的眼睛煞有其事道:“其实我还有一百零八房妻妾,一个花果山的私生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明天我把他们领回来,你给他们编个号,好好安置。别担心,你还是大房,正宫的地位不可撼动。” 或许是楚行云此刻油嘴滑舌嬉皮笑脸的态度可透露的讯息太明显,脸上差点写着‘我在涮你’四个大字。贺丞在他面前虽然单纯,但是他脑子还在,很难察觉不出自己和他出入甚大的情绪反应。 楚行云端着他的下巴啧啧两声:“真没想到我们小少爷这么懂事儿,我应该拿手机把你刚才那番话录下来,以后找小的就不用向你报备了。” 贺丞看着他狡猾又得意的笑容,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他狠狠摆了一道,冷不丁想起前不久楚行云拿着逗猫棒逗大满,大满追着他手里的棒子满世界跑的傻样。估计此时在楚行云眼里,他跟那只傻猫差不多。 “楚行云!” 完了完了,没把猫逗好,被猫挠了。 楚行云虽然心里有愧,但还是想笑:“诶诶诶,小点声,你一回来就让我喜当爹,那我不当白不当。” 贺丞腾的一声站起来,磨着牙根几乎想把他咬死,眼睛里蹭蹭蹭的冒着火光:“她们是谁!” “谁?宋琳琳和茵茵?” “你还知道她们的名字?!” “当然知道了,一个是郑西河女朋友,一个是傅亦的女儿。” 在贺丞这里,楚行云的信誉已经严重破产,简直就跟骗子差不多。贺丞吸取刚才的教训,不信他的话,摔门而出,亲自去客厅验证两个女人的身份。 楚行云留在卧室里收拾刚才被他坐了一会儿就有些起皱的床单,忽听身后关门的声音,于是转过身笑呵呵的问:“怎么样?问完了?” 贺丞气势冲冲的两三步逼至他面前,伸出双手在他肩上用力往后推了过去:“你竟然说这种话骗我!” 楚行云被他一推,当即失去重心仰面倒在床上,随后眼前一暗,贺丞折腰压了下来。 “开玩笑嘛,谁知道你会当真?” 楚行云下意识的抬手扶住他的腰,躺在他身下笑说。 贺丞双手撑在他耳边,压在他身体上方,气急败坏道:“这种事你也能拿来开玩笑?!” 楚行云心说要不是看你实在不好受,我还能开的更离谱一些,不过可以在心里这么想,嘴上肯定不能这么说。 贺丞风衣里面那件衬衫第三颗扣子被崩开了,衣领又随着地心引力往下垂,露出整片锁骨,和他藏在衬衫里若隐若现的胸肌线条。 楚行云伸出一根食指,指腹在他锁骨上轻轻划过,做出一脸无赖相:“那我开都开了,你还想怎么样?” 贺丞眼中喷薄的怒火逐渐化成两团细腾慢火,目光所到之处都像浇下去一勺热油似的在他脸上,身上打转。右手顺着他的肩膀一路滑到脖子,掌心敷在他脖颈光裸的皮肤上,拇指轻轻划过他的喉结,低垂着眸子,咬牙道:“干死你。” 楚行云懒懒的笑了一声,扬起下巴,把脆弱的脖颈暴露的彻底,斜着唇角轻声道:“来吧,干死我。” 他做好了迎接骤雨急风的准备,不料贺丞只是不轻不重的卡着他的脖子,手撑着床铺压在他身体上方,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我当真了。” 贺丞对刚才他的玩笑感到后怕,眼神又惧又怒。 楚行云缓缓收起玩笑的态度,脸上只留下一层无奈的笑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叹了声气,说:“怪我,不应该开这种玩笑,别生气了,嗯?” 贺丞的眼神纹丝不变的看着他:“你想要孩子吗?” 楚行云往他腹部瞟了一眼,又开始不正经:“你给我生?” 贺丞没说话,目光微暗,下颚紧绷。 眼瞅着他徘徊在动怒边缘,楚行云连忙说:“不要。” 贺丞默了默,不敢确信道:“真的?” 想起他刚才说那番愿意接受他有自己孩子的话,楚行云打心眼里心疼他,心脏揪着那种疼。他看着贺丞的眼睛,既严肃又认真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担心有一天我会像郑西河说的那样,跟你分手,回归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说着,他笑了笑,笑容有些无奈,有些苦涩:“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还是我长了一张始乱终弃的脸?我还以为在江南的时候,我已经把自己的态度转达给你了,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贺丞的眼神像是被温水稀释,逐渐柔软下来,敷在他脖子上的右手拇指再次轻轻的划过他的喉结,眼中有些跑神:“记得。” “所以呢?你在担心什么?还是你根本不信我?” “我相信你,但是我也记得,你说过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楚行云点头:“没错,我是很想要。” 贺丞猛地抬起眸子盯紧了他。 楚行云看着他的眼睛,慢悠悠的笑了笑,双手顺着他的手臂爬到他的颈后搂住他的脖子,说:“我如果说不想要,那是在骗你。但是我很清楚,和你在一起,就没有你刚才猜测的那些可能性,你刚才说的那番话全是臆想,根本不可能会成为现实,孩子和女人全是你的假想敌。我不会有孩子,更不会有女人,我只有你一个。除非有一天你不愿意跟我好了,想结束这段关系,那我——” 贺丞急切道:“我不会。”楚行云抿着唇角,笑:“那不就得了?你不离开我,我不离开你,咱俩就能一直搭伴结伙过日子。况且你年轻帅气又多金,床上技术一流,我对你很满意,为什么还要找别人?” 前段话还好,后面说着说着,他又开始不正经,流里流气的样子让人恨的牙痒,又爱的心悸。 贺丞手上蓦然施力,再次卡住他的脖子,微微垂着眸子,语气中充满胁迫:“再说一次。” 楚行云纳闷:“说什么?” “说你爱我。” 楚行云眉毛一挑,挂在他脖子上的胳膊忽然往下压,迫使他低下头,抵着他的鼻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他妈爱死你了。” 贺丞低笑:“有多爱?” “啧,反正不是打嘴炮。” “那你跟我领证。” 说了半天,原来在这儿等着他,楚行云无奈道:“领领领,贺总上赶着跟我这穷鬼共享财产,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本想深情一把,但是楚行云这厮着实煞风景,贺丞又气又笑,埋头在他颈窝咬了一口。 楚行云‘嘶’了一声,连忙在他胸前推了一把:“别闹,外面还有人。” 贺丞很不情愿的抬起头,像头尝到肉味儿的野兽般,虎视眈眈的盯着他脖子上的牙印,一脸的不高兴。 楚行云摸摸他的下巴以示安抚,想起一件正经事:“陈静和陈雨南安顿好了?” 两天前,贺丞把陈家母女送回江南,由于陈静住的拆迁房被几个流氓毁了,所以他帮她们把老房子脱手,然后补了一点钱在一个好地段的小区找了一套装修好的房子,买了些家具就可以直接入住。走之前又给高远楠联系了心理医生,方方面面都打点好才返回银江。 “我办事不需要你操心,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这两天你都在干什么?” 贺丞居高临下的睨视着他说:“看今天这架势,你要把这套房子送人?” 楚行云把他大开的衬衫领口往中间并了并,道:“郑西河潜水了,把女朋友托给我照顾,我担心覃厅长的人会盯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全一点。” “覃厅长不是被捕了吗?” “被捕是一回事,定罪是一回事,不过这回覃厅长蹦跶不了几天了,陈政委想整倒他的决心可见一斑,他很快就完蛋了。” “……我听肖树说,在这次的行动名单里你被公检法三方联合除名了?” 楚行云笑了一声,双手交握枕在脑后,无所谓道:“我还真不想惹这身骚,江家的事儿刚过去,我再掺和覃家的事儿,如果我真的蹦跶这么高,你们家又该成为众矢之的了。他们不用我也好,乐的清闲。” 贺丞垂眸看着他,放在他耳边的右手轻轻揉捏着他的耳垂:“真话?” 楚行云斜他一眼,懒洋洋的笑道:“真的,我没那么大野心,只想顺顺利利的从岗位上退休。” 说着扭头正视他,一脸端凝的看着他:“你有什么打算?” “我怎么了?我离退休还早。” 楚行云冲他翻了一个白眼,打掉他在自己耳朵上乱捏的手指:“我问你,想不想再找个心理医生?” 压在他身上却什么都不能做,这对贺丞来说有点煎熬,于是索性翻身从他身上下来,仰面躺在他旁边,也枕着自己的双手,望着天花板上的壁灯,沉默片刻,道:“不需要了。” 他认为自己不再需要心理医生,因为他心里的阴霾已经随着冯竞成的死亡烟消云散。时至今日,他想到冯竞成死去的那一幕,除了再次回味到复仇的快感,此外什么都没有,甚至会在心里欢庆他的死亡。 但是楚行云正是看出了此时藏在他眼神中食髓知味般餍足的笑意,才会担忧他的心理状态会‘矫枉过正’。一直以来他都极力的将贺丞与一切罪案相隔,不让他参与,就是为了不让他有机会深入其中,甚至耽于其中。但是冯竞成是一个意外,贺丞亲手制造且参与了冯竞成的死亡,他很担心贺丞不能及时的从鲜血淋漓的罪案中及时抽离,更担心他会心甘情愿的沉浸其中。 他并不是不信任贺丞,他很清楚贺丞的底线在哪里,他只是不想让贺丞背着他亲手创造的死亡,痛恨着一个亡魂的同时也在‘他’身上汲取力量。 只有将死者遗忘,生人才会得到解脱。 他想好好的和贺丞聊一聊,但却不是现在,因为他听到客厅里传来孩子的哭声。 “傅亦的孩子为什么会让你带?” 贺丞看着他匆匆忙忙的整了整衣服就要出去,坐起来问道。 “他说今天有事,舒晴也没空看孩子,让我帮忙看一天,明天给他送回去。” “明天?” “嗯,今天晚上跟着我。” 贺丞把腿一叠,说风凉话:“你都把房子让出去了,自己都没地方睡觉,还照顾孩子?” 楚行云打开卧室房门,回过头对他说:“要么我留下跟宋琳琳住,要么去你那儿跟你住,你选。” 贺丞不假思索:“跟我住。” 楚行云一走,贺丞立刻转身扑在床上,握起拳头往柔软的床铺里狠狠砸了一拳。 他期盼已久的同居生活终于要来了! 第132章 莫比乌斯环【4】 傍晚时分,傅亦推开房门,恰好看到正对着门口的起居室落地窗外正迎来落日。而他的妻子坐在飘窗上,背靠着墙壁,膝盖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她雪白的裙角沿着棱台垂落,身体与墙壁呈现出极美的弧度,窗外暖黄的光线笼在她的侧影上,在她全身泛起一层朦胧的光晕,美的像一副壁画。 听到关门声,舒晴把垂落脸侧的长发挽到耳后,看着傅亦笑问:“茵茵呢?你不是去接她了吗?” 傅亦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提着一个包装袋朝她走过去,因为腿伤还没有彻底痊愈,所以他的步伐较之往日更加稳重且缓慢。 “我拜托同事把茵茵接走照看了,今天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说着,傅亦走到飘窗前,在她身旁坐下,脸上的笑容比窗外的夕阳还温柔。 舒晴把笔记本电脑放在一旁,抬起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扬起脸,笑的娇憨可爱:“为什么呀?” 傅亦笑了笑,不语,然后提起放在地板上的包装袋递给她:“礼物。” “为什么要忽然送我礼物啊?” 舒晴很惊喜,双手接过去还不忘道谢:“谢谢。” 他们婚姻波澜无惊淡如止水,相处的方式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纵使舒晴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但是傅亦对她始终保留一分敬意,一分礼貌的疏离。好在舒晴并未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有何不妥,她出身,自幼接受的就是女子以含蓄为美的教育,并且她本性优雅高洁,经营感情好婚姻生活就像是在侍花弄草,充满着名门闺秀若即似离,点到为止的风情。 她并不热情,她清贵且冷淡,也有的是人愿意为她付出热情,但是却不包括傅亦。 “宝丽来相机?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舒晴惊喜道。 傅亦取下眼镜,捏了捏眉心又戴了回去,道:“我记得上次看电影的时候,你说过喜欢女主角的生活态度,也想背着相机游山玩水。” “随便说说而已,我自己都忘了。” 舒晴高高兴兴的低头摆弄相机,忽然看到包装袋里还有一个小盒子:“这也是给我的吗” 说话间,她已经打开了盒盖,眼睛里动人的神采却在看到盒子里的东西时瞬间褪去,像是被吓到了似的,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凝固僵硬。 傅亦对她的反应恍若未见,把她的笔记本拿过去放在面前,一手扶着镜框,一手滑动网页。 就在他回来之前,舒晴还在浏览加利福尼亚一所服装设计学院的学院内部网站。 “已经决定申请哪所学校了吗?” 傅亦就像早就知道了她准备出国完成四年前未完成的研究生学业般,依旧是那么温柔缱慻的模样,笑着问她。 迟迟没有听到回答,于是傅亦把电脑合上,抬起头看向舒晴,见她一脸怔忡,目光慌乱,拿着那枚宝格丽男士戒指的手在颤抖。 看到她这幅样子,傅亦心中涌起怜惜,叹了声气道:“吓到你了吗?对不起,我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和你说起这件事,也在等你主动跟我聊一聊。但是现在你快走了,我也没有时间了,所以我擅作主张,决定今天晚上和你聊一聊。” 舒晴慌乱了片刻,避开傅亦的注视着她的目光,茫然的向周围看了一圈,想逃离此时的窘境,却发现无从逃离。 既然逃不开,那就索性面对。 “对不起。” 她闪烁着布满泪光的眸子,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女孩儿一样低下头,握住傅亦手,向他道歉,哭泣着请求他的原谅。 说实话,傅亦至今不觉得她需要道歉,反倒因为自己吓到了她,而感到有些愧疚。 “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傅亦把手覆在她颤抖的手背上,温声道:“我很清楚我没有给你归属感和安全感,所以我原谅你的所作所为,你并不需要向我道歉。” 舒晴低下头,鼻息间溢出破碎的哽咽:“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傅亦温柔的把她散乱的长发撩至她的肩头:“是,我有察觉。如果你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不会勉强你,我只想跟你商量,这件事该怎么解决。” 舒晴忽然抬起头,脸上精致的淡妆已经被她的眼泪晕化,她握着傅亦的手,泣不成声道:“你不会原谅我,你想跟我离婚是吗?” 傅亦却说:“我不会提出跟你离婚,你嫁给我四年,为我们生了一个女儿,我们的婚姻只要是你想要的,我绝对不会从你手中剥夺。我可以继续和你生活,维系我们的家庭,守着你和茵茵。问题是,我能给你的生活,你真的想要吗?” 舒晴一愣,被他问住了。 傅亦看着她,继续说:“如果你想要我们的家庭,又怎么会瞒着我,去美国留学。” 忽然,他脸上浮现空泛,但却写满追忆的笑容:“其实我能理解你,你二十二岁就和我结婚,为了和我结婚,为了生孩子,你放弃了研究生学业。现在茵茵长大了,我们度过了四年婚姻生活,或许我是你当初的选择,但是现在,你的选择显然不是我。” 舒晴不得不承认,他说对了。 当初她选择放弃学业和傅亦结婚,选择和他共建一个家庭,只是因为她爱他,她想让这个男人成为自己的丈夫。只要能和傅亦结婚,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这是她在青春年少时跟从本心做出的选择,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后悔过,但是四年平淡无奇的婚姻生活过去,她又想起了那个曾被她抛弃在人生十字路口的抉择,不免开始想象,如果当时不着急和傅亦结婚,她是否会过上和如今不同的生活。 她生性洒脱自由,当年她毅然决然的和傅亦结婚时曾遭到家人的劝阻,但是她只听自己的。服装设计毕业的她只因兴趣爱好而放弃专业对口的工作,开了一家糕点店,也是只听自己的。现在,她想捡起曾经抛弃的可能,同样是只想听从自己。 此时此刻,她明白了,傅亦是在向她征询另一个抉择,无论她的选择是什么,是继续维持婚姻保持现状,还是改变现状寻找她更向往的生活,傅亦都会尊重她的决定,并且竭力配合。 但是她也清楚自己的自私和贪婪,她既不想失去傅亦这个丈夫,也不想失去梦想,自由,和远方。 “你会怪我吗?” 她问。 傅亦悠长的叹了口气,唇角溢出一丝疲惫又无奈的笑意:“我怎么会怪你呢?你为我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或许到现在你才明白当初的选择是一个错误,我不会剥夺你纠正错误的机会。你还这么年轻,这么美丽,还有时间重新来过,我只会祝福你,并且感谢你为我付出的青春,感谢你四年的陪伴。” 她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他身旁躺下,枕在他的腿上,依然把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放在心口,闭上眼睛流着眼泪说:“如果我走了,你会和我离婚吗?” 傅亦温柔的抚摸她的长发,道:“我和你的这四年,我没有选择。应该说,我一直都没有机会选择我想要的生活,当你离开后,我希望能有机会重新开始。” “……那茵茵呢?茵茵怎么办?” “就算我们离婚了,我们依然是她的父母,孩子不应该我们成为牵绊彼此的阻碍。在她尚不知事的年纪里,她不应该被动的去承受大人为她做出的选择,当她长大以后,我会向她解释,并且请求她的原谅,我想她会原谅我们。” 舒晴把他的手放在唇边,眼泪流的更加汹涌:“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傅亦垂着眸子,眼睛里有温柔的潮水翻涌:“什么事?” “当年你父母收到的那几张照片,是我寄出去的。” 话音未落,她已泣不成声。傅亦眼中的潮水逐渐消退,目光恍惚了一瞬,竟也笑了。只是那笑容愈加苦涩,无奈。 那一年夏天,正在学校准备课件的他忽然被父母一通电话叫回家。二老拿着他和男人牵手相拥的照片愤怒而悲恸的质问他的画面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在父母的悲伤和愤怒面前,他只感到恐慌和内疚。那次不成功的出柜经历成了他生命中耻辱的烙印,他像一条丧家之犬般被父母赶出家门。 他当时心里只有绝望和耻辱,甚至想到了去死。 但是舒晴出现了,她向他求婚,给了他一个生还的希望。他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毫无选择余地的和她结婚。 舒晴哭着说:“我好爱你,我想跟你结婚,想成为你的妻子,想给你生孩子,想让你成为我的丈夫,我是真心爱你的啊!我知道你不爱我,你对我只有责任,我同意和你离婚,我向你道歉,拜托你不要——不要恨我。” 傅亦出神了一阵子,直到窗外的天色黯淡无光,室内刷上一层暗色,舒晴躺在他身边像是个温驯的小动物般轻轻啜泣。 “我——” 才说了一个字,傅亦就说不下去了,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嘶哑的厉害,像是干渴了很久,说话变的异常费力。 他摘下眼镜,捏了捏湿润的眼角,撑着额头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不恨你。” 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她,傅亦像是在哄孩子睡觉似的,轻轻抚摸她的肩膀,一遍遍的说:“都过去了,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舒晴很安静,安静的好像真的被他哄睡了,就这样蜷缩在他身边度过了一个夜晚。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早秋的清晨,风很凉爽。 他们在微风的吹拂中,走进民政局,结束为期四年的婚姻。 第二次走出民政局,傅亦看着红色证件上自己的照片,依然感到恍惚,只不过这次印在照片上的笑容不再吃力,不再虚假,虽然只有极淡的一丝笑意,却是他发自内心的感到轻松,感到愉悦。 舒晴用了一天的时间和女儿告别,隔天便带着行李和傅亦送给她的相机,来到了机场。 傅亦抱着女儿站在登机口,目送她一边哭,一边笑着消失在登机口。 他给她的最后一个承诺是;无论你以后在哪里生活,国内还是国外,你永远是茵茵的母亲,我不会让她忘记你。 舒晴走后,他的生活变得更繁忙,他不得不把女儿转到妹妹任教的幼儿园,搬到离幼儿园更近的地方,不断地压缩自己的工作时间,以便腾出更多时间陪伴女儿,做一名合格的单亲父亲。 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回到市局上班才知道,杨开泰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上班了。并且楚行云知情,也是他允了杨开泰的长假,给他时间调整心态。 傅亦很忙,舒晴经营的那间蛋糕店自她走后无人经营,但是铺面的租期还有多年,所以他一直在找合适的人选把铺面盘出去。他在四天内接到了几十通电话,带了十几波不同人去店里参观。 最终在一个星期六,一对年轻的夫妻想把店面接手做餐饮,给出的价钱公道合理,并且能在一个月内付清全款。周六这天,傅亦和他们在店里签好合同,然后把他们送出店门。 他站在步行街闹市的蛋糕店门口,和年轻的夫妻握手道别,却在一个转身之间,看到了站在人烟熙攘处,正在看着他的杨开泰。 杨开泰的确在调整心态,只是他调整的并不成功,直到走出家门走在大街上才发现是自己找错了方式。 走在人群中,多看几张陌生的笑脸,周遭的喜怒哀乐瞬间把他淹没,那些悲伤的坏情绪不需要用力去忘记,慢慢的就逐渐消解了。 漫无目的的走了一条街,他拐进一家冷饮店买了一根冰淇淋,走出冷饮店往四周张望一圈,才发现他的双腿有多坦诚。 他到了舒晴的蛋糕房附近。 傅亦离婚,妻子出国的消息在市局不胫而走,连休假中的他都被乔师师打电话告知,现在应该没人不知道了。 傅亦离婚的原因只有他清楚,他在得到消息后很想给傅亦打一通电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又不敢打扰他,更不敢登门拜访,电话拨出去好几回都在接通之前挂断。 他这一路边想边走,竟然到了蛋糕店附近,或许是怀着某种侥幸心理,他沿着步行街接着往前走,没想到还真的见到了傅亦。 傅亦穿着一件宽松随身的浅褐色的毛衣,一条黑色休闲裤,身姿笔挺的站在店门口,和一个男人握着手说话,片刻后,他听到傅亦笑着说了声:“好,回见。” 猝不及防的,傅亦向他所在的方向转过身,并且一眼就和他的目光相接,让他躲避不及,被抓包了似的窘迫不已。他站在人来人往中,还没和他说话,就先红了脸。 傅亦就那样站在店门前,扶了扶镜框,微微笑着,不言不语的看着他。 他把剩下的冰淇淋扔进垃圾桶,低着头朝他走过去,停在他面前,低声道:“傅队。” 傅亦看着他,一时没动静。 杨开泰今天穿了一件简简单单的白色卫衣,一条蓝色牛仔裤,发丝凌乱又松软,薄薄的一层刘海浅浅的遮住了眉毛,一双漆黑的眼眸明净透亮,身上裹满了青春鲜活的少年气。 “我——路过。” 在他询问自己此行的目的之前,杨开泰心虚似的不打自招,低垂着眼睛没敢看他。 傅亦依旧没说什么,只低低的‘嗯’了一声,然后转身走进店里。 杨开泰杵在原地,歪着头往店里瞧,在看到他忽然回头时又连忙把脑袋缩回去。 “不进来吗?” 傅亦好笑的看着他。 店门上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员工也早已被他遣散了,此时店里只有他一个人。等杨开泰进来后,他就把店门关上,然后走向料理台。 “我帮你吧。” 杨开泰见他在收拾料理台橱窗格里的食材和工具,连忙走过去想动手帮忙。 傅亦指了指搁在台子上的纸箱:“都放进那里。” 这里多是装裱蛋糕的工具和原料,杨开泰撸起袖子边收拾边往空荡荡的四周看了一圈,犹豫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问:“舒晴姐不回来了吗?” 傅亦很平静,淡淡道:“或许吧,可能两年后就回来了,可能更久,可能再也不回来。” 杨开泰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侧脸:“那,你会等她吗” 傅亦被他逗笑了似的,无奈的看他一眼:“我们离婚了。” 这貌似是个答案,又似乎不是,但是杨开泰没有继续追问,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上面的东西整理完,傅亦又蹲下身子,收拾橱柜里的东西。 杨开泰也蹲在他身边,帮他把橱柜里一盒盒巧克力一罐罐坚果等裱花食材往外拿。 “你怎么样?情绪调整好了吗?” 傅亦忽然问道。 杨开泰从开封的巧克力盒子里拿出一颗塞到嘴里,咕哝着说:“没事了,明天就回去上班。”说着捏着一块巧克力送到傅亦面前:“吃吗?” 傅亦从来都不喜欢吃甜的,但他顿了一瞬,张嘴咬住了他递到自己嘴边的巧克力。 他才摆脱了坏情绪,现在不想多聊,于是又把话题转移到别处:“店里的东西都要搬走吗?” 傅亦道:“把这些食材拿走就行了,其他的东西都盘出去了。” “盘給刚才那对夫妻了吗?” “嗯。” 傅亦好像情绪不高,说话很少,杨开泰偷偷瞄他一眼,见他在很认真的收拾瓶瓶罐罐,于是也不再说什么,收了收心,专心干活。 目测还有可观的食材需要搬运,杨开泰把坚果巧克力之类的罐子取出来摆在箱子里,拿完最后几罐果脯,他看到橱柜深处摆着几瓶没见过的十几公分高的气压罐。 “这是什么东西?” 他拿出一罐,嘴里问着,手已经按在了罐子顶部。 很快,他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了,是已经打发的奶油,奶油罐子被他一按,地上白花花的一片,喷的满地都是。 他想把闯了祸的罐子扔掉,不料罐子忽然脱手掉在了一地奶油里。 “对不起对不起。” 眼见干干净净的地板被自己搞的一片狼藉,杨开泰连忙道歉,然后想把掉在奶油里的罐子捡起来。但是手太滑,罐子也打滑,左手食指指腹不知道划到了哪里,疼的他‘嘶’了一声,把手拿出来一看,一道血口藏在一层乳白色奶油中。 他正想找张纸把手擦干净,就见傅亦忽然把他的手拉了过去,随后轻轻的含住了他的指尖—— 杨开泰一愣,怔怔的看着他,清楚的感觉到他的舌头就压在他的指腹上,被濡湿的伤口处泛起一丝又痒又麻的细微的疼痛感。 傅亦只是担心他伤口感染,帮他止血而已,很快把他的手拿出来,看着他指腹上一道细小的伤口,说:“不严重,去洗手间冲一冲。” 杨开泰以一种近似痴傻的表情看着他的脸,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注意到他刚才含过自己指尖的下唇沾了一点淡白色的奶油—— 他双膝着地跪蹲在地上,连自己是怎么朝他靠过去的都不知道,意识苏醒的时候,已经将自己的嘴唇轻轻的贴在了他的唇角。 傅亦同样很意外,他只用余光看到杨开泰忽然倾身靠近他,随后右侧唇角就接触到了带着巧克力馨香的柔软触感。 接触的时间很短暂,还未等他有所反应,杨开泰已经撤回了。 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的杨开泰心里异常慌张,浑身血液向头顶飙升,不一会儿就红遍了脸和脖子,手足无措慌慌张张的继续打捞奶油里的气压罐。只觉得自己一时冲动干了一件奇蠢无比的蠢事,如果地上有缝,他撕开地皮也要钻进去! 罐子太滑,怎么捞都捞不起来,还弄得满手都是,急的他红着脸手忙脚乱的想从地上站起来:“我我我我去冲一冲。” 他才刚有动作,腰忽然被人揽住,被迫向左边转身,随后一道人影朝他压了下来。 傅亦一手揽着他的腰,让他没法后退,一手在满地的奶油中穿梭,顺利的找到他撑在地上的手,沾了奶油异常滑腻的手指顺着他的指尖一路移到他的手背,然后把他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掌下。 杨开泰睁大眼睛,晕晕乎乎的看着傅亦那双近在眼前的漆黑柔软的眼睛。 “我想吻你,可以吗?” 傅亦低着头,和他鼻尖相触,像是在和他私语般低声问道。 杨开泰脸上的热度居高不下,发了高烧似的头晕目眩,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忽然,他用力吞了一口口水,抬起左手攀住傅亦的肩膀,往前更进一步,近到贴在他的唇边,喘息着说:“请你,务必这么做。” 傅亦吻他的时候,他终于如愿以偿的尝到了沾在他下唇的那滴奶油,舌尖轻轻扫过,一如他所料想般的香甜。后来,随着这个吻的不断的深入,他又尝到埋在他唇舌深处的巧克力味。 慢慢的,他自己都分辨不清,傅亦的吻到底是奶油味,还是巧克力味—— 第133章 莫比乌斯环【5】 十月深秋的一个清晨,傅亦敲响队长办公室的房门,里面的人懒懒散散的应了声:“进来。” 楚行云偏头看了一眼门口:“我还以是乔师师,这妮子买水草还没回来?” 傅亦关上门,朝他走过去:“没有,估计跑出去放风了。” 楚行云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站在鱼缸前,略弯着腰正往鱼缸里撒鱼食。 傅亦上下扫他一眼,笑问:“今天怎么穿的这么正式?” 楚行云唇角一斜,讪讪的:“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傅亦笑笑,看向在鱼缸里抢食吃的几条孔雀鱼:“别喂了,再喂就撑死了。” 楚行云把鱼食袋子往旁边茶几上一扔,拍掉掌心的碎渣子,摇了摇头道:“早晚死在我这儿。” 前些天,乔师师收了一份来自追求者别出心裁的礼物,几条孔雀鱼。这种鱼对寄生坏境颇为挑剔,随便弄个盆盆罐罐养不活。于是乔师师想起他办公室有一个陈年摆件儿,鱼缸。收到礼物的当天下午就擅自做主把几条鱼倒进了他办公室里的鱼缸里。楚行云从外面回来一看,竖在茶几旁的古董鱼缸竟然开始运转了,几条色彩鲜艳的孔雀鱼在里面游来游去,看样子是把他的办公室当做长久的驻扎地。 他虽然喜欢小动物,但是仅限于那种毛发旺盛,体质柔软的猫猫狗狗,这种冷冰冰滑溜溜的水生脊椎动物,他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饲养它们的乐趣,更重要的是这个破鱼缸噪音大,嗡嗡嗡的好像捅了蚊子窝。于是他把乔师师叫过去,指着鱼缸里的鱼说:“你要么把鱼弄走,要么把鱼缸搬走。” “别啊。” 搬鱼缸是个大工程,搬走了还得扯电路,更麻烦。乔师师撒泼连带着撒娇的央求他,从美人计到苦肉计用了个遍。终于,楚行云被她闹的头疼,索性摆摆手,默许了。 乔师师挺喜欢这几条鱼,给它们安好家的第二天就张罗着要买些放在浴缸里的水草珊瑚,装点装点它们的新家。出发之前忽然想起她的鱼死皮赖脸的寄人篱下,应当讨好讨好房主,于是谄媚的问楚行云:“老大,你办公室还缺什么?我帮你买回来。” 彼时楚行云正站在门口的衣帽架前,把警官常服外套从衣帽架上取下来套在身上,慢条斯理的系着纽扣,微微转头斜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办公室不缺,家里缺,我的猫缺几条小鱼干儿。” 乔师师趴着门框,盯着他一时看傻了眼。 楚行云身材板板正正,身高腿长,平肩瘦腰,平常他邋里邋遢不修边幅,身材优势暴露的不明显。此时他穿着修身笔挺的警官服,合体的剪彩和熨帖的衣料把他衬托的像一株长在山顶,蔓蔓日茂芝成灵华的青松,很有些军人般凛然挺拔的气质。 这妮子盯着他半天没动静 ,一脸傻呵呵的表情,魔怔了似的,楚行云抬手在她额头上不轻不重的弹了一下:“回神儿了,傻妞。” 乔师师眨了眨眼,忽然握住他的手,激动道:“队长,你一定要和贺先生好好的,你们俩特般配!” 说罢缩回脑袋又喊了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楚行云懵了一下,然后拉开门朝她下楼逃窜的背影吼道:“老子生个屁!把脑子揣到脑壳里再说话!” 乔师师回头给他一个飞吻:“我给你们生!” 楚行云老脸一红,头一次在唇枪舌战中败下阵来,二话没说摔上了房门。 造了乔师师调侃,此时他看这几条鱼越看越不顺眼,拿起鱼食又要往里撒,想尽快看到它们翻起鱼肚白。 傅亦一抬手把他手中的鱼食截胡,阻止他这谋杀式的投食。 “有件事儿想请你帮忙。” 楚行云捏了捏有点发烫的耳垂,问:“什么事?” 傅亦看了一眼窗外,矗立在高楼中间的珍珠塔,道:“贺丞不是打算在诺亚广场弄一个儿童音乐节吗?我想带茵茵去看。” 楚行云把手揣在裤子口袋,转身面朝他,纳闷道:“什么音乐节?” 傅亦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贺丞出差了,我将近一个星期没见他。” 傅亦扶了扶眼镜,无奈道:“半个月前诺亚广场就开始施工筹备了,时间是十月二十九号到三十一号,为期三天。现在门票已经——” “十月二十九?” 楚行云忽然打断他。 傅亦抬眼瞧他:“嗯,十月二十九号开始。” 楚行云忽然往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掐着腰走开几步又转回来,摇头懊恼:“我说呢,这小子为什么忽然跟我发脾气。” 今早出门时,贺丞给他打电话,简单聊了几句,然后说会在二十九号之前赶回来。 当时他正在开车,闻言漫不经心道:“不着急,你是在工作又不是旅游,什么时候回来都一样。” 他自以为这番话说的很是体贴如意,没想到贺丞听了后,诡异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掐了他电话。后来给他打过去,贺丞就不接了。 十月二十九号是贺丞的生日,他一直记着,只是这些天省厅领导班子换届,一场场的誓师,一场场的动援,一场场的开会,事到临头竟然把日子都过糊涂了。 楚行云一边说着完了,一边没完没了的转来转去,全然忘了傅亦来找他的初衷。于是傅亦不得不挑了个他不说话的间隙,一鼓作气道:“音乐节的门票太难定了,我抢了半天没抢到,你帮我要两张。” “没问题,几张?” 傅亦想了想:“三张。” 楚行云火急火燎的拿出手机联系肖树,电话一通先把正事办了,然后捂着手机边往门口走边低声说:“贺丞跟你在一块?不不不,我不找他,我找你。” 他用肩膀夹着手机,腾出一只手从衣架上拿下警帽,一只手去开门。 还没触及门把,就见门忽然被推开了,他顺势从门缝里钻出去,走了两步又回头对傅亦说:“傅哥,一会儿贺丞的助理把门票给你送过来。” 傅亦还没来得及谢他,他就风风火火的下楼了。 乔师师和杨开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大袋小袋的珊瑚,彩石,水草和鱼食。 “他这是去赶陈政,哦不,陈厅长新官上任的饭局?” 说着,乔师师抬手看了看手表:“时间有点太早了吧。” 傅亦走过去帮他们把东西提进来,把话题别开了:“怎么去这么久?差点记你们旷工知道吗?” 乔师师咋咋呼呼道:“哎呀,路上太堵了,诺亚广场周边路段都封了,扯电线呢。三羊快来,我们把这些东西放进去。” 杨开泰把外套脱掉,撸起毛衣袖子,摆了一张凳子在鱼缸前,站了上去把乔师师递给他的珊瑚一株株的放进鱼缸底部。 傅亦靠在办公桌上看着他们忙活,天寒了,想必鱼缸里的水温也不高,杨开泰的手臂在水中进进出出,浸泡了许久,红彤彤,看着都冷。 他皱了皱眉,貌似想说点什么,末了什么都没说,只在出门时道:“快点弄好回去工作。” 房门被关上,杨开泰转头看了一眼门口,然后回过头接着调整鱼缸里珊瑚的位置。 乔师师也往门口瞄了一眼,拍掉手上的灰尘,抱着胳膊往浴缸上一靠,神神秘秘的对杨开泰说:“诶,我怎么觉得,傅队的情绪恢复过来了?” 杨开泰伸长胳膊专心的拨弄着石子:“你怎么看出来的?” 乔师师撩了一把发尾,洋洋自得道:“女人的雷达是世界第九大未解之谜,更可况是我的直觉,一级准。当初傅队没离婚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和——” 话没说完,乔师师猛地瞧见杨开泰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清澈透亮的大眼睛瞪着她,于是连忙噤声,还往自己嘴巴上小小扇了一巴掌:“哎哎哎,我这张嘴。” 杨开泰又回头看了看门口,虎着脸说:“你也知道他心里那劲儿好不容易才过去,还拎出来说。” 乔师师看他两眼,猛地把手伸进鱼缸,往他脸上拨了几滴水,佯怒道:“臭小子,怎么跟你姐说话呢!” 杨开泰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水滴,低声嘟囔:“总之不要在提舒晴姐了,傅队肯定不爱听,人前人后都不行。” “不说了不说了,本来也没打算说,一时秃噜嘴了。” 他们磨磨蹭蹭的把鱼缸摆弄好,又欣赏了一会儿劳动成果,随后心满意足的出了楚行云的办公室。 刚走到楼梯口,就见赵峰小跑往上窜:“傅队在办公室?” 他问杨开泰。 杨开泰点头,眼睛盯着他手里几张色彩鲜艳的彩印纸:“你拿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贺丞的助理送来的,给傅队。” 杨开泰伸出手:“给我吧。” 于是他拿着三张音乐节门票又往回走,走到队长办公室斜对面副队长办公室,站在门口先往左右走廊张望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的敲了敲房门,在得到应允后推门走了进去。 傅亦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低着头,专注凝神,一丝不苟的样子。 听到开门声,他微微侧眸,看了杨开泰一眼,目光又回到摊在桌面的资料上:“鱼缸收拾好了?” 杨开泰走到他面前,隔着办公桌站定,看着他说:“嗯,好了。” 傅亦推了推镜框,笑道:“你们把楚行云的办公室弄的花里胡哨的,他迟早把鱼缸的电掐了。” 他站的位置正对窗口,此时窗户大开着,吹进来的风夹着干冷的凉意,吹在他被水泡红的小臂上,冷飕飕的。 杨开泰捋下毛衣袖子遮住红彤彤的手臂,说:“好看么,楚队会喜欢的。” 傅亦抬起头,看到他搓了搓还有些发红的手背,于是摊开手掌伸向他。 杨开泰把门票放在他手里:“贺丞的助理送来的。” 傅亦无奈的轻笑了一下,把门票随手搁在一旁,然后把他的右手严严实实的圈在掌心里,声调低低沉沉,四平八稳道:“没有说一共多少钱?” 他掌心的温度热烘烘的,包裹在皮肤表面,像是在被文火温柔的烤着。杨开泰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发了一会儿怔,脸上慢悠悠的涌起一层热度:“我,我不知道,我是从赵峰手里拿到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就像是蚊子哼哼。 傅亦抬眸看他,弯起唇角笑了笑,道:“没事了,去工作吧。” 杨开泰捂着自己的右手,像个听从号令的木偶一样转身走向门口,走了两步忽然停住,然后转身往回走,站在办公桌前叫了一声:“傅队。” 傅亦已经专心埋首在案牍之间,冷不丁听到杨开泰去而复返,于是抬起头去看他,就见他的脸转眼已经逼至眼前,下一秒就感受到他嘴唇上似曾相识的柔软和温度。 杨开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稍稍往后拉开一点距离,看着他的眼睛问:“那天在蛋糕房,你是认真的吗?” 傅亦的双眼纹丝不动的迎着他的明亮又热切的目光,道:“当然。” “那我们……是在一起了吗?” “你是说哪一种方式?” 杨开泰忽然就红了脸,垂着眸子低声道:“谈恋爱,什么的。” 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傅亦听到清楚,听到他的话后,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道:“我今年三十三岁。” 杨开泰忙道:“我知道。” “你二十四岁。” 傅亦又说。 杨开泰点头:“嗯嗯。” 傅亦看着他忐忑不安的眸子,语气有几分无奈,几分惆怅:“我不像你这么年轻,而且我也已经过了谈恋爱的年纪,也忘了该怎么谈。” 杨开泰低下头,咬着唇,不说话。 傅亦默默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掀唇一笑:“所以,你愿意教我吗?” 杨开泰愣了一下,然后猛地抬头看他,目光湛明,惊喜的险些掉下眼泪:“当然,我,我愿意!” 傅亦看着他像孩子般开心灿烂的笑脸,不知不觉的也露出一抹笑,敲了敲手腕上腕表的表盖道:“现在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半小时,你先回到岗位上坐好,下班后在停车场等我。” 杨开泰连连点头,然后小跑出了门,冷不防又把脑袋伸回来:“我们去哪?” 傅亦认真想了想,反问:“约会应该去哪儿?” 然后办公室房门被呼咚一声关上,傅亦听到楼道里随即响起一道少年嘹亮的欢呼声。 第134章 莫比乌斯环【6】 银江内腹横穿一弘江水,西面临海,每年到了秋冬季节,日夜温差总是很大,从江面和海面吹袭来的凉风横渡在街道上,荡平了林业带枝头仅剩的一两片惨枝败叶。 市政大楼外围的灯光静谧,又深沉,光晕投落在地上像是撒了一片片净水,被几十双光洁冷硬的皮鞋依次踩过。楚行云刚走出市政大楼,就被迎面而来的夜风灌了一脖子,刚才在会议室里觉得闷,解开了两颗纽扣,现在出了楼又立马系上了。 没想到这场会议竟然能拖到晚上,他抬手看了看腕表,都快十点了。 “今儿晚上还有饭局吗?” 随着一群官服有序走出大门,他低声问陈智扬。 陈智扬扭头看了一眼被几个检察官围住的陈厅长,趴在他耳朵上说:“我看够呛。” “我他妈是真乏了,倒地上都能睡着,你想想办法。” “我也觉摸着你不去比较好,你看纪临川,这小子憋着坏劲儿打算一会儿灌死你。” “你也看出来了?” “我能看不出来?” 楚行云推他一把:“那你还不去帮我请假?” 开了一天的会,开的他神经都迟缓了,站在市政大楼门前,鬼使神差的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了。 一口酸呛的浓烟顺着鼻根直冲天灵盖,呛得他立马就清醒了。 陈智扬拨开人群冲出重围,站在陈厅长身边,跟他咬了一会儿耳朵,末了抬手指了指站在人群外的楚行云,却见楚行云一手揣兜,懒懒散散的站在街边抽烟。陈智扬眼角一抽,立即没词儿了。 好在新上任的陈厅长胸襟大度,没计较小辈儿不严谨的礼数,主动朝他走了过去。 街道斜对面的一杆路灯下,停着一辆suv,贺丞倚在车头上,穿着一身蓝黑色西装,外套了一件黑色风衣,双手揣在风衣口袋,看着站在公路另一端的楚行云。 他看到楚行云和陈智扬在市政大楼门口勾勾搭搭拉拉扯扯的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开几步,站在街边抽烟。 没一会儿,陈厅长从人群中拨冗而出走到他面前,他把半根烟捏碎了扔进路边垃圾桶,握住陈厅长的手,笑的官方又端正。寒暄了一会儿后,他目送陈厅长钻进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且人群都散去了,才沿着人行道慢悠悠的往前走。 本来做好了陪酒的准备,所以他没开队里的车,现在只能打车回去。楚行云边往前走,边用眼睛搜罗街道上的出租车,出租车没看到,倒是不经意间瞥见了马路对面的一个大帅哥。 他眼睛一亮,定睛看了看,确定那个站在车前的男人是贺丞,于是一路小跑横穿马路,朝他跑过去。 “呦,你怎么在这儿?” 楚行云拍了一下车头前盖,笑的风流倜傥:“等我?” 贺丞还是头一次见他穿警服,平日里此人总是过得粗糙又随意,很少好好拾掇自己,从没像今天这样打扮的精神挺拔。 本来因为等待时间过长,胸口结了一团郁气,但是看在他今天这么帅的份上,贺丞就在心里原谅了他。不过一码归一码,他还没忘了楚行云忘了他生日这茬,所以冷着脸说:“嗯,两个半小时。” 然而楚行云关注点清奇,没有体谅他的久等,反而看了看手表说:“那你七点多就回来了?回来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正好帮我把车取出来,现在修车厂又下班了。” 他那辆开了不到一个星期就被郑西河撞碎的新车被拖到修车厂大修,修了将近两个月才修好,因为车险登记的是贺丞的名字,维修花费过大,得要贺丞本人去签字接车。但是贺丞出了一个星期的差,这件事一直耽搁着,车一直放在修车厂没人取。 话一出口,楚行云就有点肝颤,因为贺丞的脸更不好看了,脸色阴的能滴出水,脑门上几乎刻着‘我不高兴’四个大字。 贺丞唇角抽动几番,冷笑:“我七点钟下飞机,肖树说你七点半结束会议,谁知道你们那个长尾巴会开起来没完没了,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出来。” 楚行云皱着眉,有点纳闷:“你管我什么时候出来干什么?” 贺丞一默,深吸一口气,冷笑道:“是啊,我管你什么时候出来干什么?我又不着急见你,七天没看到你的那个人又他妈的不是我。” 楚行云愣了一下,然后眉毛一挑,笑:“看给我们小少爷气的,都说脏话了。” 贺丞狠狠瞪他一眼,转身拉开车门:“你自己回去吧!” 楚行云没皮没脸的追上车,坐在副驾驶拉上安全带:“别介呀,不是想见我吗?带回去好好看。” 贺丞瞥他一眼,口是心非:“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 楚行云瞅他一眼,解开安全带作势要开门:“那我走了,今天晚上回单位加班。” 贺丞咬牙:“坐好!” 楚行云干脆利落的把车门一关,嘴里应了一声:“好嘞。” 贺丞边开车边扭头看了一眼他翘着唇角,得意的笑脸,眼睛里蹿着噼里啪啦的火星子,狠声道:“你等着。” 楚行云掀掉头上的警帽往后座一扔,扯开衬衫领口一颗纽扣,抱着胳膊坦然自若处变不惊的笑了笑:“没问题,我等着。” 住了将近两个月,贺丞的家他已经很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从浴室摸到卧室,所以步步紧逼扒他衣服的贺丞对他来说不成障碍,还能在对方愈加急切的攻势下引领他去向卧室。 窝在客厅等待投食的两只猫睁着两双晶亮又幽怨的眼睛眼睁睁的看着那两个人抱在一起,跌跌撞撞的转着圈,你拉我一下,我扯你一下,一路颇不顺畅的登上二楼,然后呼嗵一声关上卧室房门。 两只成了精的猫对视一眼,均不对今天晚上的晚餐抱有希望了,大满晾着饥肠辘辘的肚皮在地毯上躺下,小满从容的游走几圈,在灯光遥控器上踩过去,客厅的灯光瞬间熄灭了。 第二天清晨,太阳在老地方升起来,室内恢复清朗明亮。 早上七点多,楚行云被手机铃声吵醒。他闭着眼在床头摸索一番,摸到自己的手机,翻了个身趴在床边,尽量离床铺另一边的贺丞远一些,迷迷糊糊的接通了电话。 “嗯?” 电话那头的乔师师身处嘈杂的露天坏境当中:“老大,三辅路街心广场发现一具死尸,你过来看看吧,作案手法挺凶残的。” 听到死尸两个字,楚行云先叹了口气,勾头冲着地板,从地上拿起烟盒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揉着额头没精打采道:“怎么个凶残法?” 乔师师道:“脑袋都快割掉了,切割面极完整,看样子是个熟手。” “现场保存完整吗?” “死亡时间在昨晚凌晨两点左右,发现尸体报案的是附近早餐店的一名员工,从报案到封锁现场不到半个小时,应该还没有遭到破坏。” “你们先忙活着,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楚行云回头看了一眼背对着他侧躺在床上还在睡觉的贺丞,掀开被子下了床,在地板上找了一条裤子穿上,然后拉开卧室房门,轻手轻脚的下了楼。 路过大满小满的窝,他抬脚在大满柔软的肚皮上踩了踩:“爸爸怎么觉得你瘦了?” 大满抱住他的脚踝撒娇讨食,楚行云视若无睹的抽回自己的脚往阳台走:“肯定是幻觉。” 他在阳台取回一件t恤一件夹克衫,火速穿戴完毕,随意的洗了把脸,然后揣上手机出门了,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三辅路街心公园。 三辅路位于城市外围,距离白苹洲咫尺之遥,虽然逊色于市中心的繁华街景,但绝不算脏乱差,只是来往人流鱼龙混杂,属于难治理的一条街道。 街心公园是三辅路的中心位置,地理位置优越,每天人来人往,人烟稠密。现如今发生了命案,早起的人群挤在公园外围拉起的一条警戒线后往里面张望。 楚行云拨开人群,掀起警戒线弯腰进入封锁的现场。 公园雕塑前,一个男人趴在地上,一如乔师师所说的那样,脖子被利器割断,因为已经流光了血,所以伤口处凝结成浓重的红黑色。 几名刑警分散开搜索四周可能遗落的证物,赵峰正在盘问保安的早餐店员工,乔师师在协助苏婉一左一右蹲在尸体两边做简单的尸体检查。 “老大。” 乔师师见他来了,就把尸体旁边的位置让了出去。 楚行云蹲在尸体面前,看了看尸体身下的出血量,和血迹走向,确定了这里是第一现场。 “你去取监控。” 他说,然后压低身子仔细看着尸体脖子上的伤口,问苏婉:“只有这一处致命伤吗?” 苏婉转着手里的笔,道:“后脑勺还有一处击打伤,但不致命,这个人是被割破喉管失血而死。我们检查过了 ,他身上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 说着,苏婉指了指尸体手背上的起皱的脱皮:“患有过敏性皮肤炎,回去做个病理切片,就知道过敏原是什么了。” 见到这具男性尸体的第一眼,楚行云就觉得躺在地上的这个男人有些不同寻常。死者身材高大,从体型可看出常年健身运动,从他身体的肌肉走向可以看出他的身体素质非常好,而且他皮肤黝黑且有光泽,额头就像被文火烤过一样坚硬光滑。 他见过的受害者以女性和一些自卫能力不强的男性为主,像今天这个看起来高大健壮的男人,还是头一个,更何况是被人用如此凶残的手法杀害,几乎被割掉头颅。 楚行云带上一双白手套,扒开他的手掌,脸上神色更为凝重。 枪茧,这个男人的虎口,指腹和掌心都分布着一层又一层的枪茧。 他忽然抓住尸体的手放在鼻下闻了闻死者的手背,闻到一股很淡的咸腥味,这种味道立即让他联想到海风浸透进皮肤中的味道。 死者在海上,或是海边工作吗? 楚行云再次查看死者的手掌,发现他手上除了枪茧,并没有其他疤痕和茧子,不像一双从事体力劳动的双手,搜遍尸体全身,也没发现任何武器,只是在死者裤子口袋里摸出两张起皱的单据,是两张饭店结开具的发票。 他把两张发票放进证物袋,忽然扒开死者的领口,把他的上衣褪到肩膀处,神色霎时变的更凝重。 苏婉惊讶道:“枪伤?” 死者的肩背有一处弹孔结痂的伤疤。 尽管没有继续往下查看,他也能够推测出来死者生前遭受的枪伤肯定不止这一处。 楚行云把白手套脱下来放在一边,站起身扫视四周,面有疑色,问道:“后脑勺的伤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苏婉扒开死者头部后脑被血糊住的伤口,道:“血液很新鲜,看凝固的程度,和颈部的切割伤时间差不多。” 既然死者受到脑部击打和脖子被切割的时间差不多,那就只能是一种作案手法,先把受害者打晕,然后割断他的脖子。 受害者的身份他大约能够猜出来,此时困扰他的疑点只有一个。 楚行云很疑惑,为什么凶手会选择在街心公园作案?这里人流量很大,即使是半夜,也很有可能制造目击者。并且现场没有发现任何斗殴的痕迹,那就说明死者是在完全屈从的情况下被人杀害,结合死者头上的伤痕,很难不让人做一种推测;死者是在昏迷状态中,被凶手带到街心公园雕塑前,然后被割断颈部。 这个过程不像是简单的杀人,倒像是某种具有仪式感的‘死刑’。 那么凶手为什么会把死者带到街心公园‘处死’? 楚行云忽然回头看向站在警戒线外的人群。 街心公园发生命案的消息不胫而走,看热闹的人群或近或远的站在街道边,每个人都用一双充满好奇和恐惧的眼睛观望着死亡现场。一起命案的发生已经打破了三辅路原有的繁忙和平静,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画面。他在围观者的眼神中,看到一种类似于‘恐慌’的情绪在逐渐蔓延…… 这就是凶手的目的吗?将受害者以‘斩首示众’ 的方式处死,引人注目,制造恐慌。 忽然,他有种预感,今天躺在他面前的男人,只是第一个受害者,凶手如此兴师动众的制造恐慌,肯定不会止步于此。 ‘他’一定会有下一步行动。 “楚队,你看看这个。” 苏婉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个证物袋,递给他道:“这是我们看到尸体的时候,压在尸体手下的东西。” 楚行云接过去,隔着透明的证物袋翻看一遍,发现只是一只用白纸折的小船,拆开后也没有看到任何字迹。 虽然纸船没有带来任何线索,但是它带来了讯息。 这只纸船貌似间接证实了他的猜想,能够在犯罪现场留下某种‘标识物’,留下可以指代自己身份的物品,这样的凶手一定是一名成熟的,蓄意的,且拥有明确的杀人目的的人,或者是团体。 让他感到头疼的不止是逃之夭夭的具有某种‘恐怖主义’色彩的凶手,还有目前闭塞,难取证的案发现场。 街心公园虽然人流密集,街道两边商铺林立,但是两边的商铺距离街心公园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并且死者倒下的位置位于公园内腹的雕塑前,如果没有居高临下的摄像头俯拍,很难得到拍下凶手的作案过程。 现在的希望寄存于四周的公用私用摄像头能够拍到受害者和凶手的画面,不过此地死角众多,他并不报十分期望。仅剩的希望就是查明受害者身份,找出他被杀害的原因,挖出凶手的杀人动机,才能在根本上扼制这起带有‘恐怖色彩’ 的凶杀案。 尸体四周干干净净,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连脚印都没得取。楚行云招来两名刑警,把尸体抬上车,准备收队。 刚把尸体放入警车,一行人还没来得及驱车离开,楚行云正准备上车,忽然看到两辆印着‘国安’字样的黑色防弹车从三辅路南边开过来,在街心公园前的十字路口调转车头,像一道风般碾过地上的枯枝黄叶,稳稳停在路边,距他们的警车几米之遥的地方。为首的一辆防弹车车门被打开,从副驾驶和后座下来两名穿着制服的国安警察。 乔师师挤到他身边,低声咋呼:“国安?怎么回事儿啊这是?” 楚行云拧眉看着那两名站在路边的国安警察,他们神情严肃的往后面那辆车上张望,貌似在等着谁。 很快,后面防弹车的车门也被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眼神犀利的男人率先从车上下来,然后拉开后座车门,紧接着从后座下来一个穿着一身黑西装,一件黑色大衣的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一身精致的西装和大衣,比身材高大的保镖还要挺拔一些。他的目光笃定又有力,从一下车就盯紧了楚行云,面露微笑朝他走过去,大衣下摆随着他稳健的步伐节奏轻轻摆动。 随着那个男人的走近,乔师师感到一股逼人的气场迎面而来,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楚行云身后小心的去瞄他,低声说:“这个男人好眼熟,我好像在哪儿看到——” 话没说完,忽见楚行云上前一步,张开双臂迎向他,道:“贺瀛哥。” 第135章 莫比乌斯环【7】 贺瀛笑着抱住他,然后按住他的肩膀往后退开,看着他的眼睛,态度随和又亲切:“一年多没见了,你现在怎么样?” 楚行云透过他的肩膀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一名保镖和两名国安警察,笑说:“我挺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凌晨。” “哦,贺丞知道吗?” “还不知道。” 楚行云看着他一默,不说话了,目光又投向站在他身后一脸肃穆的三个男人,斜着唇角问:“找我?” 贺瀛微微侧眸,往身后递了一个眼色,一名国安警察走上前来,对他说:“楚队长,今天这起案子由我们国安部调查,这是文件。” 楚行云接过去,粗略的扫了一眼国安的红章,然后抬起眸子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下达指令的国安警察,随后又看向贺瀛。 贺瀛也在看着他手里的那份文件,垂着眼睛,唇角勾着十分浅显的弧度,面容深沉又寂静,眼神中始终泛着一层淡淡的寒光。让人莫名感到无论他待人的态度有多亲和,他待人始终都是戒备且疏离的。 楚行云没有想到国安部竟然会对一桩命案感兴趣,更没想到牵头阻止其他刑侦人员介入的人是贺瀛。 他想干什么?封锁消息吗? 贺瀛忽然抬眸迎上他充满疑虑和探究的目光,眼神陡然变的尖锐,脸上笑容淡的几乎看不见,口吻依旧温和道:“有问题?”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国安要介入,他只能退到一边,连句话都说不上。 赵峰带着人和国安警察交接尸体和搜寻的物证时,他站在旁边看,看着看着忽然又看向贺瀛。 尸体经过贺瀛时,贺瀛掀开蒙尸的白布,神色极其平淡的看了一眼尸体的脸,然后又蒙好白布,示意把尸体抬走,整个过程不到一秒钟。 他忽然返回银江,忽然来到案发现场,来的太蹊跷,就像是明知有命案发生,掐着时间来接尸体…… 楚行云忽然有一种预感,国安把尸体带走后,并不会展开调查,他们只会配合贺瀛把这桩命案完全封锁。 “需要我们帮忙吗?” 楚行云走过去,问。 贺瀛向他转过身,道:“不用了,这件案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楚行云看着他的眼睛,决定冒险探问:“死者的身份——” 贺瀛拔高音调微微笑道:“死者的身份交给国安去查,从现在开始你们退出这件案子。” 贺瀛对他的试探表现出没有回旋余地,甚至带有某种警示意味的驳回和拒绝。 楚行云稍一沉默,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拿出装着纸船的证物袋,再次试图向他传递眼前不容忽视的紧张局势。 “这是我们在受害者——” 贺瀛依旧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甚至忽然出手把证物袋从他手中取走,然后交给身后的保镖,微微皱着双眉,口吻冷冽:“如果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人不是你,换做其他任何人,现在都已经被集中规避。我说的足够清楚了,你,和你的人,都不能插手这件事。” 严肃起来的贺瀛让人望而生畏,此时楚行云也不得不忌惮他,忌惮他的地位和权力。不过,虽然对贺瀛有所忌惮,但是不妨碍他在贺瀛含着怒意和锋芒的眼神中找到真相。 虽然苏婉没有机会提取死者的dnv验明身份,但是贺瀛的到来恰好验证他刚才的猜想。 受害者皮肤黝黑,身上带着洗不去的海腥味,那么他皮肤病过敏原应该是海风。在海岸甚至海上生活工作的人有一双布满枪茧的双手,有着良好的身体素质和健壮的体格,受过枪伤说明他从事高危行业。 这一切线索,都让楚行云不得不怀疑这名死者的身份是军人,或者说是一名海军。此时贺瀛试图粉饰太平遮掩真相的态度又不得不让他怀疑这名死去死者是一名拥有绝密身份的海军。 在不动声色的观察贺瀛的这几秒钟,楚行云已经验证了自己的推测,并且明白了贺瀛回来的这一趟意义匪浅,其中涉及的机密是他一个小小的刑侦队长不能染手的。 他本可以说服自己抽身离去,不再插手,如果贺瀛没有对他向他透露这次回到银江的另一个目的。 贺瀛把他带到广场边缘一片稀疏零落的灌木丛边,一脸严肃的对他说:“我要把贺丞带走。” 楚行云双手揣在裤子口袋有些心不在焉的在地面上乱瞟,还在想死去的军人是否和贺丞他爹,贺司令有关系,没留意贺瀛在说什么,稀里糊涂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没过一会儿,忽然把他的话认真的过了一遍脑子,楚行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问:“你说什么?” 贺瀛说:“贺丞必须离开银江,跟我走。” 楚行云懵了一下,心跳蓦然空了几拍,心里一阵慌乱,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你要把贺丞带走?带到哪儿?” “出国。” “多久?” “如果顺利的话,在国外定居。” 楚行云本来能保持冷静,但是听到他说要把贺丞带走,在国外定居,永远不回来时,眼中陡然升起明火,冷冷道:“给我一个理由。” 贺瀛镇定自若的看着他:“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原因。” 楚行云急道:“不能告诉我?那你告诉我你要把他带走干什么?” “贺丞只听你的话,我想让你帮我劝劝他,跟我一起离开。” 楚行云瞪大眼睛匪夷所思的看着他,气极反笑,脸上写着两个字‘荒谬’。 “他有手有脚,四肢健全一个成年人,就算我肯帮你说话,他会老老实实的跟你走吗?” 贺瀛冷静的揪出他话中的深意:“你不肯说服他跟我走?” “他是你养的一条狗吗?你他妈说牵走就牵走!” 贺瀛的眼神诡暗的看了他一会儿,拧眉道:“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楚行云的确很激动,一心想的只有贺丞即将被他带走这个可能性,完全忘了自己对他们贺家而言,归根结底只是一个外人。 “除非你把话说清楚,把你回来的原因,把这个当兵的身份都说清楚,否则我绝对不会让你把贺丞带走!” 听他说出‘当兵的’三个字,贺瀛也按捺不住了,握住他的胳膊把他带离到更掩人耳目的位置,压低声音,微怒道:“你现在说话怎么口无遮拦?还跟以前一样一根筋!” 楚行云甩开他的手,抖了抖外套,冷笑:“是啊,我口无遮拦,一根筋,所以你最好别瞒着我什么事儿,我说的是贺丞的事儿。你们家其他的事儿我不管,我也管不着,我只管贺丞的事儿。你现在忽然跑回来,什么都不解释什么都不说明,就要把他带走,我不能接受,也办不到。” 听他说的这些话,貌似是把贺丞圈属在他自己的领地范围内,当成了他的私有物品,这种态度实在耐人寻味。 贺瀛这才认认真真的审视起他,把他从头扫到尾,忽然笑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楚行云皱着眉,不耐烦:“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跟贺丞,什么时候开始的?” 楚行云一默,浑身气焰逐渐卸了干净,别开脸看向一边,尽力表现的理直气壮,且云淡风轻,道:“好几个月了。” 贺瀛继续笑:“上次贺丞跟我说过的那个恋爱对象,就是你?” 楚行云张了张嘴,想说话,结果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了一声才道:“嗯,是我。” 贺瀛忽然低下头,抬起左手遮住嘴唇和下颚。 虽然他在掩饰自己的表情,但是楚行云还是看见他在笑,不是光明磊落的那种笑,而是窃窃自喜的笑,就像占了谁便宜似的。 被他点破和贺丞的关系,楚行云忌惮他是贺丞的亲哥,本来还有些心虚,有些没底。但是看到贺丞的亲哥这得意窃喜的嘴脸,他忽然就一点都不紧张了。和贺瀛比起来,他简直太潇洒,太磊落。 贺瀛笑够了,低咳了一声,抬起头随便找了个地方看着,摇头感慨道:“出息了啊,这小子。” 说着扭头看他,又笑了:“还真把你弄到手了。” 楚行云默默的黑了脸,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他们贺家空手套的白狼。 “我跟他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贺瀛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们俩在一起,不过他一直喜欢你这件事,我倒是知情。” 楚行云起初很不愿意承认一直以来都是他迟钝的没有接收到贺丞的心意,现在听到贺瀛都这么说,心里顿时有点崩溃,诧异道:“你早就知道了?” “也不算很早,你高考完那年吧。” 那特么也够早了…… 楚行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腌坏的菜坛子似的,尽是些埋在时光深处,陈年发酵的酸涩。 他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怒气,不仅气自己从没正确的思考过贺丞待他的感情,也气贺瀛这个只顾看热闹的:“既然你早就知道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贺瀛语气中添上几分无奈:“换做你是我,你能说吗?你敢说吗?” 也是。 楚行云心下感慨,他是当事人,他连信都不敢信,贺瀛又怎么敢说。 他深吸一口气,回到自己最在意的问题:“还有谁知道?我问的是你们家人。” 贺瀛摊开手,笑道:“所有人都知道。” 楚行云眼角一抽,顿时有种哀默大于心死的感觉。 贺瀛见他一脸郁闷,外加不好受,于是贴心的把话题移开:“不管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你都应该配合我说服他离开银江。我是他哥,是他的家人,我又不会害他,我只会保护他。” 话说了半天,终于说到了点子上。 楚行云一脸严肃的看着他,道:“恕我直言吧,贺瀛哥,我今天就把话说开。贺丞不涉政,他只是一个商人,甚至不是天鹅城的控股大股东,说到底他只是你们聘用的一个ceo。就算有一天官场的风向不对,也吹不到他身上,你让他离开银江,在我看来就是东窗事发之前的撤离,你现在让他离开银江就是在把他往风场中心推,或许情况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严重,但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只能做最坏的推测。还有,你说你是在保护他。” 说着,楚行云话音一顿,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平静又笃定,充满着坚不可摧的力量:“这一点我从没怀疑过,但是也请你相信我,我也是在保护他,而且我会不竭余力,拼了命的保护他。所以到目前为止,他待在银江很安全。” 说完,他转身从贺瀛面前走过。 贺瀛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慢悠悠道:“如果我执意带他走呢?” 楚行云脚步一顿,咬了咬牙,回头恼道:“那你就试试吧贺大少,看你的宝贝弟弟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乔师师赵峰见他头顶着三丈火光气势汹汹的走来,连忙给他让出一条路。 在他拉开车门钻进警车的前一刻,贺瀛勾着唇角,不紧不慢道:“我们家的媳妇儿,很有样子嘛。” 楚行云脚一软,扶着车门险些没跪下,绿着脸转头看向贺瀛。这只老狐狸…… 楚行云咬着牙根儿在心里暗骂,他们老贺家兄弟两个一大一小两只狐狸,一个比一个恶劣! 他以前为什么会崇拜贺瀛?真是瞎了狗眼! 第136章 莫比乌斯环【8】 贺丞一觉醒来,身边已经没人了。 楚行云总是这样,睡一觉就走,第二天连个人影都难见。早前贺丞不习惯,总觉得跟他像是两个长期稳定的炮友。后来住在一起情况也没有好转,同居两个多月,他和楚行云一起吃早餐的次数五根手指头都数的过来。贺丞心里颇有怨念,甚至想到了睡前给他喂几片安眠药把他放倒,第二天或许能一起躺在床上看着太阳升起,找一找同居的感觉。 就在今天早上一睁眼,贺丞觉得有必要把这个想法好好计划一下,付诸行动。他一边想,一边洗了个澡,十几分钟后穿着一身家居服走出来,拨了拨湿淋淋的头发,在卧室里找齐昨天晚上从楚行云身上拔下来的警服,下楼扔进洗衣机里。 客厅里两只饥肠辘辘的猫围着他打转,他先给自己烤了两片面包,然后拿着一袋猫粮蹲在地上,给两只猫的食盆里倒上粮食。 大满那像狗一样跨越物种的吃相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摸了摸大满一波三折的脊背,纳闷道:“你好像瘦了。” 说着把剩下的猫粮一股脑的倒进大满的盆里,捏了捏它圆咕隆咚的脖子,说:“补回来。” 小满吃的少,浅浅一层口粮下肚就吃饱了,然后踱步到贺丞怀里求抚摸。 贺丞在地板上盘腿坐下,摸了摸它的头顶以示亲近,然后把它从怀里推开,拿起手机给肖树打了个电话。 “楚行云昨天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电话一通,他就劈头盖脸的问。 肖树还没说话,先叹气:“这是你问我的第四遍……他就问我,你喜欢什么,缺什么。” 小满见得不到他的垂青,耷拉着脑袋要溜走,不料被他捉住尾巴又拖了回去。 贺丞垂着眼睛,微微皱着眉,摸着小满的脊背,不悦道:“没了?” “没了,他就跟我说了三句话,这是我给你复述的第五遍。” “你到底有没有提醒他,二十九号是我的生日?” “他记得啊,他打电话问我就是给你准备礼物的啊,不用我提醒啊。” 贺丞在心里咕哝一句,那他昨天晚上怎么什么表示都没有。 “行了,我知道了。” 贺丞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到一边,又把小满赶走了,盯着地板苦思一会儿,打算给楚行云打个电话探探他口风,跟他在一起的第一个生日,对他来说极有纪念意义,他还真怕被楚行云稀里糊涂的混过去。 他这边电话刚拨出去,门铃忽然响了。 他拿着手机去开门,刚把门打开,电话就接通了,那边楚行云问他:“什么事?” 开门的同时,他看到穿着一身精致西服和大衣的贺瀛站在门口,在冲他微笑。 贺丞眼睛一瞪,石化两秒,跟见了鬼似的呼嗵一声把门关上。 贺瀛:…… 好气哦,但是还要保持微笑。 门里的贺丞抓起手机说:“贺瀛回来了。” 楚行云很淡定的‘哦’了一声,然后问:“他在哪儿?” 贺丞慌慌张张的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在门外。” 楚行云静默片刻,失笑道:“你也不能把你哥关在门外边啊。” 贺丞揪着眉毛,为难道:“那我把他请进来?说什么?” 贺家两兄弟聚少离多,感情不深,加上当年的意外,所以贺丞一直有意的疏远他,虽然现在心结已经解开,但是他看贺瀛总是不顺眼,跟看情敌差不多。 楚行云笑的很无奈:“想说什么说什么,说两句话把他赶走得了。” 他很清楚贺瀛在贺丞面前说不上话,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贺瀛会说服贺丞越过他,离开银江。 贺丞没动静,楚行云又道:“他是你亲哥,你得尊敬他。” 贺丞很不情愿的从鼻孔里轻哼了一声,然后掐了他电话,拧着眉毛犹豫了又犹豫,一鼓劲儿一跺脚,拉开了房门。 贺瀛纹丝不动的站在门口,正看着腕表读秒,忽见面前一亮,于是抬头笑道:“早上好。” 贺丞别别扭扭的看他一眼,别别扭扭的‘嗯’了一声,然后别别扭扭道:“请进。” 说完,往旁边站了一步,转头看向别处,又补了一个字:“哥。” 贺瀛很是欣慰的看他两眼,然后抬脚走进屋里:“行云把你改变了不少啊。” 在他嘴里听到楚行云的名字,而且他叫的那么亲密,贺丞有点不痛快,顿时开始后悔把他请进来。就应该把他关在门外装家里没人。 瞪着他的后脑勺喝了一口闷醋,贺丞抱着胳膊站在客厅问:“你回来干嘛?” 说完,自觉不妥,改口道:“你为什么回来?” 还是不妥,贺丞不耐烦的皱起眉,抓心绕肝的思考怎么把这句话说得客气点。 贺瀛站在客厅回头看他一眼,讪笑:“没关系,第一句话挺好的,不用换了,我回来休几天假。” “几天?” “看你什么时候赶我了。” 贺丞:…… 贺瀛笑道:“开玩笑,就待几天,给你过了生日我就走。” 贺丞一愣,虽然他只想和楚行云两个人过生日,但是贺瀛专程回来给他过生日,还是很让他意外,他内心着实有点感动,甚至想给他哥倒杯茶。 很快把心动付诸行动,他走到厨房流离台后,从橱柜里的一盒绿茶,烧水泡茶。 贺瀛单膝点地蹲在地板上,看着两只窝在地毯上的猫:“这是行云养的那两只猫?” “嗯。” 贺瀛依次看过大满和小满,最后的目光停在大满身上,摸着下巴眯着眼睛道:“这只灰色的真……” 虽然他很圆滑,很有处世手段,但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取悦‘别人家的猫’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他在心里思前想后搜肝刮肚一番,终于想起一个形容词完美的避开了‘肥胖’。 “茁壮。” 茁壮的大满自来熟的把脑袋伸到他的手掌底下,热情的瞄了一声。 而小满卧在雪白的地毯上,睁着一双泛着幽光的宝蓝色的眸子,冷冷的注视着他。 贺瀛摸着大满,看着小满,笑道:“这只白的还真像你。” 贺丞听出他这句话有点不对劲,一手端着咖啡,一手端着绿茶从厨房走出来,停在他身边,把茶杯递给他:“还?你听谁说过?” 贺瀛站起身,心道他当然不能说当初楚行云刚买了猫就兴奋的打电话告诉他,撞了大运了,找到一只和贺丞一摸一样的狮子猫! “没有,没人说过。” 贺瀛从他手里接过杯子,问道:“你喝茶?” 贺丞孤疑的看他一眼,没有追问,抿了一口咖啡,道:“楚行云喝,他经常上火。” 贺瀛尝了一口他泡的茶,口感出乎意料的不错。他很意外贺丞一个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什么时候炼了一手泡茶的本领。答案并不难寻,应该是给楚行云泡茶练出来的。 贺瀛心里有点悲凉,想他这个弟弟,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给他端茶送水,却也是得了楚行云的蒙荫。 “茶不错。” 他说。 “是吗。” 贺丞道。 说完,两人各自转过头,一个透过落地窗看着东边,一个透过落地窗看着西边。 一种叫做‘尴尬’的氛围悄悄的蔓延,布满房间里每个角落。 我应该说点什么? 贺瀛喝着绿茶,心道。 他怎么还不走? 贺丞喝着咖啡,心道。 两个人各怀心事,背对着彼此喝完手中的东西,不料同时转身,又撞了个正着。 贺瀛把茶杯递给他,笑说:“飞机上没休息好,我去客房睡一会儿。” 贺丞把客房的方向指给他:‘请便。’ 拿着两只杯子返回厨房的途中,贺丞在心里琢磨,如果他哥今晚要住在这儿,那他就和楚行云出去开房,他们三个睡在同一所房子里,怎么想怎么别扭。 贺瀛说是要去补觉,实则不然,他又坐在地上逗起了猫,同时拿着手机不知在干什么。 贺丞把杯子洗干净,吃早餐的时候礼貌性的邀他一起,被贺瀛婉拒后,自己吃了两片面包,然后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 贺瀛看着西装革履,衣着精致的贺丞,见他仪表不凡,丰神迥异,不由得很是欣慰,颇有一种‘吾家有弟终长成’的自豪感。 也是便宜了楚行云。 “去公司?” 贺瀛笑问。 贺丞站在玄关,穿上大衣:“去华丰开会。” “华丰?周渠良的公司?” “嗯,我有一个项目跟他合作。” “哪一方面?” “海运。” 贺瀛点点头,看了看腕表:“几点回来?” 贺丞整理着大衣领子,道:“今天晚上八点钟,国宾酒店举办年度企业家表彰大会,我和周渠良都会出席,结束……大概十一点了吧。” 贺瀛坐在地上抱着两只猫,对他笑道:“辛苦,路上小心。”贺丞瞥他一眼,拿起车钥匙出门了。 贺丞走后,贺瀛把怀里两只猫撇下,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然后拿着杯子走到落地窗前,看着一辆suv从地下车库里开出来,向小区门口驶去。 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播出一通电话放在耳边。 “他出去了,跟上他。” 说完,贺瀛抿了一口白水,攒着一股狠劲儿的目光像射出的利箭般追随贺丞的车驶出小区,声调平稳冷肃道:“寸步不离的跟着他。” 天色逐渐变暗,银江燃起灯火。 三浦路边缘处一片老旧的居民楼中,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走在幽暗的夜灯下,一手提着打包的晚饭,一手拿着手机和朋友在社交软件上聊天。 四周很寂静,过了繁忙的上下班时间,这片居民楼里总是很安静,他走的这条甬道里只有他一个人,静的只有他自己的说话声。 他忙着和朋友互发语音,丝毫没有察觉从甬道边黑暗的林带中走出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男人。 男人像个影子般尾随在他身后,不足十米的地方,脚步声轻的几乎可以与夜晚的微风融为一体。 手机没电了,青年骂了一句脏话,然后把手机揣进外套口袋里,走了没几步,手机忽然掉了出来。 他折回身弯下腰去捡,无意间看到一双男士休闲皮鞋在他的视野中慢慢的停下了。 出于防卫的本能,他抬起头去看男人的脸,只看到他把风衣领子竖起,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的似乎没有眼白的眼睛。 那双眼睛正牢牢的盯着他,似乎已经盯了他很久。 青年蓦然感到一股寒意侵袭浑身毛孔,吞了一口口水,丢下手机转身向前飞奔。 恐惧与他如影随行,那个男人也在跑,就在他身后紧紧的跟着他! 他跑进一栋破旧的居民楼,冲进家里,呼咚一声锁上房门,满头冷汗惊疑不定的看着房门上脆弱的铁锁。 他没有听到枪响,但是一颗子弹却冲破门锁,射入他脚下的地板中。 他双腿一软,瘫在地上,手脚并用的朝摆在茶几上的电话机爬去。 “我,我要报警!有人要杀我!他有枪!他要杀我!是华丰集团,华丰集团周渠……” 忽听房门被踹破,楼道里冷冽的寒意瞬间灌满室内。 他扭动僵硬的脖子朝门口看过去,看到一个裹着黑色风衣,看不清脸的男人站在他面前,抬起了手中装着消音器的手枪,枪口对准了他的眉心。 “啊!” 晚上九点钟,楚行云处理完积压在案头的文件,捏了捏僵硬的手指,站起身穿上外套,准备下班。 他刚走出办公室,乔师师慌慌张张的从楼下跑上来:“老大,接警中心接到报案,住在三辅路的姜伟声称有人持枪闯入他家里,刚才附近的民警已经赶过去看了,人确实死了。” 楚行云的脚步逐渐放缓,最后停在她面前,拧眉沉默片刻,然后往楼下走:“去看看。” 带上值夜班的外勤,一辆警车开上公路在街火流光中驶向三辅路。 今天晚上的交通异常的拥堵,楚行云开着车跟在前方缓缓涌动的车流后,连拍了好几下喇叭。 乔师师坐在后座正在联系现场的民警,对方操着一口四川话,沟通起来异常费劲。一句话重复了多遍,她不免有些烦躁,哗啦一下把车窗放到底,扯着嗓门又嚷了一遍。 车里氛围有点压抑,她把脑袋伸出去吹风,不耐烦的刚想骂人,忽然听到一声又远又闷的轰隆巨响,就像是从遥远的海面上传来的惊雷声。 楚行云盯着前方的路况往前龟速滑行,心不在焉的问了句:“打雷了?” “老大!爆炸了!” 乔师师扒着车窗,看着矗立在层层高楼之后的西南方向那一栋突出的高楼顶部燃起的熊熊烈火,火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天,翻滚着与黑夜相融的浓烟。 楚行云迅速从车里下来,站在车门前仰头看着西南方向的那一团几乎要把天烧出个窟窿的烈火。 “那是什么地方?” 乔师师急道:“好像是望京路的国宾大楼!” 国宾大楼? 楚行云忽然沉默了,他想起就在一个小时前,正在国宾大酒店参加酒会的贺丞给他打电话,让他下班后直接到国宾大楼接他。 像是在观赏一场声势浩荡的烟花,从空中飞落的火星子不甚落在他眼中,几乎烫伤了他的眼珠。 第137章 莫比乌斯环【9】 国宾大楼顶部爆炸引起的群众恐慌和围观情况严重,本就繁忙的夜间车流被一声轰隆巨响阻断流通,公路上和街道上观望的人群和车辆几乎把二环路堵死,一辆警车夹在其中寸步难行。 楚行云被堵在道路中间不到一分钟就决定弃车步行,他从停滞不前的车辆间穿梭蹿行,离开公路到了步行街,才发现被堵住的警车不止他一辆。 数十米之外的路段上,两辆武警车辆亮着警灯,被前后围堵在社会车辆中,车里的武装警察伸出脑袋不断的呵斥前面的人把车移开。于此同时,街道后方的十字中心路口接连开过去几辆警车。 如此大规模的出警实在太罕见,楚行云向那辆被围困住的警车跑过去,出示自己的证件后,问道:“怎么回事?” 身着黑色防爆服全副武装的武警道:“宁淮路景桂园发生枪击案!” “不是三辅路吗?” “又一起!” 武警手中的对讲机忽然响了:“巡逻组巡逻组,谁在金陵路二十九号附近?街道群众报案,发现一名被枪杀的死者。” 武警:“人都疯了!” 楚行云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国宾楼顶部还在燃烧的烈火,随后扫视一圈四周慌乱的惊恐的人群。 三辅路发生枪击,紧接着是宁淮路,金陵路……三起枪击案为什么会在同时发生?是巧合吗? “乔师师!” 他忽然大吼了一声。 乔师师从车里探出头:“啊?” “联系傅亦,让他加派人手去枪击案现场,他们是同一伙人作案!” 乔师师还没明白他话里的深意,就见他已经沿着相反的方向往前飞奔了。 一如他所料,避开城市中心的外环上拥堵并不严重,不时开过去一辆辆特种车辆,但是救援人员无可奈何舍近求远,将会浪费大量的时间。 楚行云忽然冲入道路中心,拦停一辆救护车。 司机恼道:“找死啊你!” 楚行云跑过去出示自己的证件:“你们去国宾楼?” 在得到肯定答案后,楚行云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了上去,救护车载着他在外环公路上呼啸穿梭。 望京路整条街道已经戒严了,他随救护车赶到现场的时候,国宾大楼顶层的大火已经被扑灭,消防车和特种车把国宾大楼前的路段堵的水泄不通。 从大楼中顺利逃生的人群零零散散的站满了大楼两侧,而消防员和武警还在大楼里搜救。 楚行云扫了一眼逃生的人群,虽然无比的希望在他们当中看到贺丞,但是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很清楚爆炸的是顶层的宴会厅,贺丞当时就在宴会厅里。 他找到正在指挥现场救援的消防员指挥官,冲过去抓住他的肩膀,赤红着眼眶低吼:“贺丞出来了吗?贺丞!” “搜出来的伤患都送到医院了,你去医院找!” 楚行云忽然把他手中的手电筒抢走,朝漆黑一片的大楼跑过去。 两名正在疏散幸存者人群的消防员见状,连忙追过去阻拦他。 楚行云下了蛮力甩开他们的胳膊,掏出证件举在他们面前,狂躁道:“我是警察!”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叫他:“楚队长。” 他连忙向后转过身,看到神色疲惫的周渠良搀着一个穿着礼服的女人从大楼中走出来。 看到周渠良,他仿佛看到了希望,不假思索的朝他冲过去:“贺丞呢?贺丞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周渠良把依偎在他怀中受了惊吓的女人交给救护人员,稍稍侧过身,指向大楼旋转门:“他在那儿。” 两名消防员抬着一副担架从旋转门里走出来,嘴里还在大声吆喝着面前挡路的人群。 尽管消防车上临时亮起的灯光微暗,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躺担架上,脸和脖子淌满了鲜血的人是贺丞。 他拨开一名抬着担架的消防员的肩膀,把手贴在贺丞的颈侧动脉上,感觉到他的生命在掌心挑动,浑身一虚,眼前黑暗的天地瞬间倒置,恍惚了片刻,然后帮助消防人员疏通救援通道,一路护送贺丞被抬进救护车。 周渠良本以为他会和贺丞一起离开,不料他只是把贺丞送上救护车,目送救护车离开后,又返回现场。 “这栋大楼的负责人是谁?” 此时楚行云已经不再惊慌失措,暴躁不安,他再次找到消防队的指挥官,沉着又冷静的问。 指挥官把正在被武警问话的穿西服打领带的男人叫过去,说:“他是陈经理。” 陈经理身上的西服被扯烂,脸上被擦破好几道皮,看起来像刚从虎口逃生一趟似的惊险不已。 “你们的监控室在几楼?” 楚行云问。 “十三楼,宴会厅楼下,你们来晚了,监控录像已经全部被毁了。” “今天晚上开这么重要的会,你们难道没有检查进出人员有没有携带危险品吗?” 陈经理叫屈:“就是知道今天晚上有头有脸的政客和企业家都会到场,所以我们严格控制工作人员的数量和名单。肯定是参会的外来人员带的炸弹,我确定我们自己的工作人员没有问题!” “爆炸时你在现场?” “我就在宴会厅一楼。” “把当时的情况复述一遍。” “没什么好说的,二楼忽然有人在角落里发现炸弹,大家一窝蜂的往楼下跑,逃跑的途中炸弹就炸了。” “谁发现的?” “在宴会现场巡视的保安。” “他现在人在哪儿?” “受伤了,被送到医院了。” 陈经理或许预感到官司即将产缠身,所以忙着推卸责任,不打算配合他完整复述当时的情况,一脸的焦躁不耐烦。 就在楚行云打算采取一定的措施从他嘴里再挖出点东西时,旁观许久的周渠良忽然走上前,道:“我可以跟你上去看看,楚队长。” 周渠良身上的西装外套给刚才的女人披了去,领带也被他抽下来缠在手上,上身仅着一件黑色衬衫,面不改色的站在嘈杂慌乱的人群背景中,对他说:“当时我也在场。”楚行云走到他面前,看了看他背后漆黑的大楼,道:“你确定?可能还会有第二次爆炸。” 周渠良点头,侧开身给他让出一条路。 人民群众都已经豁出去配合他了,楚行云也没有过多拘泥,递给他一个手电筒,率先钻进了漆黑的大楼中。 大楼里每层角落里都有武警拿着防爆探测器在搜寻可能存在的爆炸装置。武警搜索队的小队长是他的熟人,得知他在要去爆炸现场采集证据,例行询问了几句,然后放行。 宴会厅在大楼顶部,分为上下两层,炸弹安置在宴会厅二楼,当时参加宴会的人分布在一楼而二楼之中,幸运的是保安在爆炸之前发现炸弹,还算给参加宴会的人留有缓冲逃生的时间。所以大爆炸发生在人群涌出宴会厅的前一刻,并未造成大规模的人员伤亡,除了宴会厅被毁于一旦。 宴会厅在大楼顶部,分为上下两层,炸弹安置在宴会厅二楼,当时参加宴会的人分布在一楼而二楼之中,幸运的是保安在爆炸之前发现炸弹,还算给参加宴会的人留有缓冲逃生的时间。所以大爆炸发生在人群涌出宴会厅的前一刻,并未造成大规模的人员伤亡,除了宴会厅被毁于一旦。 爆炸现场很惨烈,两层宴会厅焦黑一片,其中奢华精致的装修与陈设变成满地的残渣碎片,空气里到处都飘蹿着浓郁的火药味和焦糊味,还有高压水枪也压不下去的热浪。 因为大楼的电路已经遭到破坏,所以此刻照明的只有他们手中的两只手电筒。 周渠良把他带到宴会厅二楼,二楼护栏与西面墙壁夹角处:“这里就是发现炸弹的地方。” 楚行云先用手电筒在铺了好几层厚的玻璃渣上扫了一遍,然后用脚驱散一小片空地,问道:“这儿原来有什么东西?” 周渠良把手中的灯光也集中在他照亮的地方,道:“是一个展架,上面有很多水晶制品。” 楚行云蹲在地上,用手拨开还散发着焦热余温的水晶残渣,找出一截连着塑胶盖子的双色电线,两根还能看出形状的玻璃管。 简易爆炸装置,远程遥控引爆。 这种材料满大街都是,稍有些手段就能搞批发贩售,没有丝毫线索可循。 他把手中的残骸扔掉,站起身往四周观望一圈,发现宴会厅的上下两层楼是打通的复式架构。一楼大堂中心盘着一架楼梯通往二楼,而他此时所处的位置是个死角,他站在这里可以把一楼的景象囊括眼底,而一楼的人却看不到他。 不,也不是所有人都看不到他。 楚行云把手电筒对准了一楼的楼梯后东面还可看出本来轮廓的吧台,吧台和二楼的炸弹放置地点几乎正面相对,偏差不到二十度,也就是说如果站在吧台前,就有可能看到这个其他地方看不到的死角。 “你站在这儿,别动。” 他对周渠良说, 他踩在支离破碎的楼梯上从二楼下到一楼,然后站在了吧台前,举起手电筒照向二楼的周渠良:“看的到我吗?” 周渠良道:“很清楚。”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处于死角中的周渠良也可以看的一清二楚。 “当时二楼有人吗?” 楚行云又问。 周渠良回忆片刻:“好像没有,二楼是厨房和休息室,只有工作人员来往,参会的人大多在一楼。” 陈经理说他们的工作人员都经历过严格的培训和安全检查,用的都是酒店里有些资历的老员工,但是二楼本来就是工作人员的地盘儿,嫌疑人有很大的可能性隐藏在工作人员当中。 保安发现炸弹的时间也很蹊跷,陈经理说,保安在现场巡视时发现炸弹,一般保安都会按照既定的路线巡视,如果炸弹一早就被放在二楼西边角落里,那么保安为什么会在爆炸前几分钟才发现炸弹? 楚行云边用手电筒扫着周边的残骸,边想到了两种情况。 1,保安就是投放炸弹的人。 2,投放的炸弹的人在爆炸前十几分钟才把炸弹放在二楼西边角落。 他很快推翻了第一种推测,因为如果保安就是投放炸弹的人,他会躲得远远的引爆炸弹,而不是涉入险境当中,更不会疏散人群。所以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炸弹是在引爆之前十几分钟才被放在爆炸地点。 “在现场巡视的保安有什么规律吗?” 楚行云问。 周渠良道:“据我所知,好像是每隔十分钟巡视一次。” 说着,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压着眉心道:“九点四十分左右,那个时候保安刚巡视过,市长的秘书在一楼的主席台上讲话,参会的人都在一楼。按照程序,秘书讲过话以后就会切蛋糕,蛋糕很大,有九层。当时在场的所有工作人员应该都在二楼厨房里准备蛋糕。” 九点四十,爆炸之前的二十分钟,工作人员几乎都在厨房,参会人员在一楼,保安刚巡视过……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二楼空了。 话句话说,在九点四十分到十点钟之间,谁出现在二楼,谁就是投放炸弹的人。 但是当时所有参会的人都在一楼听市长秘书的发言,谁会注意到二楼有没有人出现? 楚行云再次看向周渠良所站的位置,周渠良站的地方对于一楼其他位置来说是一个死角,但是在他的视野当中,周渠良处在他的余光边缘,根本不用留心去看,就能把他圈属到自己的视野当中。 于是他几乎能断定,一定有目击者。站在他所站的位置上的人,就是目击者。 “市长秘书讲话的时候,我现在站的这个地方有人吗?” 虽然肯定有目击者,但是他并不抱有十分的期待能找到这个人。 没想到周渠良不假思索,很果决的说:“有。” 楚行云忙问:“谁?” 周渠良从二楼走下来,停在他面前,道:“贺丞。” 第138章 莫比乌斯环【10】 楚行云忙问:“谁?” 周渠良从二楼往下走,停在他面前,道:“贺丞。” 贺丞?怎么会是贺丞?他想过会是其他任何人,唯独没有想到是贺丞。 楚行云即感到庆幸,又感到不安,也就是说,能否找到在二楼投放炸弹的人,全部的希望就压在了贺丞身上。 他叹着气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又问:“他一直站在这儿吗?” “我一直和他在一起,他在……” 周渠良同样很聪明,在楚行云捋时间线的时候,他也想到了放炸弹的人很有可能利用的是二楼空荡无人的时间,避人耳目,趁机作案。 楚行云见他欲言又止,满面疑虑,于是追问:“他怎么了?” 周渠良看了他一眼,道:“没什么,他只是在市长秘书讲话的时候去了一趟卫生间。” 楚行云机警的抓住重点:“卫生间在二楼?” 既然已经被他说破,周渠良索性把心中的疑虑也说出来:“他去卫生间后,一直到保安疏散人群都没有回来,我就上去找他,却看到他躺在洗手间外的楼道里,就像是——” 周渠良拧着眉,再次陷入疑惑当中。 楚行云已经不知道自己抱着什么心态往下追问,仿佛只是条件反射,身体本能:“就像是什么?” 周渠良转头看着他,目光冷寂又深沉,道:“就像是睡着了。” 楚行云有点晕头转向,以往处理任何盘根错节的案件都没有像现在一样,给他带去沉重的压力和疑惑,刚才还觉得自己捋出了头绪,然而现在却觉得一头扎进了迷雾当中。 “带我去看看。” 有了周渠良带领,他才得以发现原来放炸弹的西面角落正对着一条走廊,十几米的走廊走到头向左转,就是卫生间 。 周渠良指着男士洗手间斜对面的一个位置:“当时他就躺在这儿。” “什么样的姿势。” 周渠良用手比了一下,道:“头朝着西边,侧卧着。” 西方? 楚行云站在他说的位置上,背对着洗手间看着西方,眉目间疑色更深。 如果贺丞头朝着西方,那就说明他根本没有走进卫生间,甚至有可能是在去卫生间的路上。他侧卧着,说明他倒下的力道有所缓冲,起码没有被人迎面袭击,那样他会仰倒在地上,然而他却侧卧着,就像是——被人放下去了似的。 困在只剩残骸的宴会厅,这些问题都不会得到解答,况且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其他多余的讯息也难以寻到,于是他对周渠良说:“走吧,先出去。” 走出国宾楼,武警还在探测爆炸物,陈经理还在和消防队的指挥官纠缠,坚称自己消防安全方面没有任何问题,说什么都不愿配合检查。 楚行云走过去,稍微提高了嗓门,就把耍赖撒泼的陈经理的气场压了过去:“把你们酒店顶层宴会厅的设计图纸给我一份。” 说完不等他有所反应,又走向相熟的武警队长,拜托他调出几个人帮忙取周围国宾大楼正门和后门两个出口附近的私用摄像。 周渠良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见他无暇顾及自己,于是走上前对他说:“楚队长,那我就先走了。” 楚行云跟他握了握手,道:“辛苦,今天谢谢你了。” 周渠良道了声‘客气’,刚准备抬脚,就见拥堵的道路中又开进来一辆警车。 消防车洒在地面的积水造成夜晚寒气浓重,乔师师从车上下来,立刻裹紧了身上的短风衣,抱着胳膊往楚行云所在的方向走过去。 “老大。” 她停在楚行云和周渠良面前,先看了周渠良一眼,蹙着两道弯眉,心事重重的样子,然后对楚行云说:“我看过现场了,情况不乐观。” 她一句‘情况不乐观’,楚行云大概就明白了,意思就是凶手做的干净,走的顺畅,没留下线索,无从追踪。 “咱们有人留在现场吗?” “没有,国安的人把现场都封了。” 楚行云皱眉:“国安?” 现在国安两个字在他眼里直接指代的就是贺瀛,然儿贺瀛参与进来,又给三起枪击案添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傅队他们晚了一步,国安已经——” 话说一半,乔师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噤了声看向周渠良。 周渠良和她对视一眼,礼貌性的笑笑,然后准备离开。 乔师师忽然伸手拦住他:“等一下,周先生。” 周渠良依言停住,目光沉静的看着她:“什么事?” 乔师师从手机里找出一张照片举到他面前:“姜伟,认识吗?” 周渠良皱着眉认真辨认两眼:“不认识。” 楚行云也起了疑:“乔儿,怎么回事?” 乔师师看了看楚行云,末了又看向周渠良,道:“这个人刚才在家里被杀了,是你公司的一个实习生,而且他被杀前报案的时候,留下了这句话。” 说着,她从手机里找出一段录音,当着他的和楚行云的面播放。 楚行云留神去听,听到一道年轻男性嗓音的呼救,最后一句话止于‘是华丰集团周——’随后,一声惨叫为这起死亡之前的录音划上休止符。 是华丰集团周渠良?他下意识的扭头看向周渠良,只见周渠良微微拧着眉,也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 太阳穴忽然突突直跳,楚行云烦躁的掐了掐眉心,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无奈道:“周总,尽管我很愿意相信你,但是既然死者的留言中提到了你,还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周渠良依旧保持着从容不迫的风度,目光从乔师师身上移开,落在楚行云脸上,目光逐渐凝结,冷却:“那么现在我是被警方传唤了吗?” 楚行云细细看他两眼,讪笑:“没这么严重,简单问个话而已。” 周渠良唇角撇出一丝笑意,张开双臂给他展示自己一身狼狈,道:“那请你给我时间,让我回家换身衣服。” 楚行云笑:“那今天晚上就算了,明天早上上班时间,我在市局等你。” 周渠良谢了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住,回过头道:“如果你要派人守在我家门外,我表示理解。我想说的是,我家里客房很多,可以为你的人提供一张床。” 楚行云斜勾着唇角,不动声色的看着他,在心里欣赏他的从容和风度,磊落和潇洒。 忽然,他把乔师师往前推了一把:“乔儿,送周总回家,今天晚上别给人家添太多麻烦。” 乔师师正在恍神儿,冷不防被他一推,险些撞到周渠良身上,还是被周渠良扶住肩膀才没有跌倒。 她眼神一闪,连忙从周渠良怀里退后半步,然后回头去瞪楚行云。 楚行云冲她挑眉一笑,从在一旁等待许久的陈经理手中拿走一份图纸,然后率先离开国宾楼,沿着夜色深沉的步行街很快走的没影儿了。 乔师师一个人能打三四个地痞流氓,一般的妇女不能和她相提并论,所以他还真不担心这妮子会被谁占便宜。如果今天晚上真出事了,那也是她占了周渠良便宜。 “那就麻烦你了,乔警官。” 周渠良说完,率先走向她停在路边的警车。 相比周渠良的坦荡,乔师师就有些小人般的戚戚,站在夜深雾重的街边,咬一咬牙鼓一鼓劲儿,小跑到车旁,拉开驾驶座车门坐了进去,说了句傻话:“去哪儿?” 话一出口,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她竖起手掌挡在脸侧,遮住周渠良投来的目光。 周渠良忽然笑了笑,笑声很轻,轻的几乎可以忽视:“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回家休息。” 由于此行的身份已经被楚行云拆穿了,所以一路上乔师师很尴尬的保持沉默,周渠良也不着意和她搭话,一路上诺有所思的看着窗外。 “今天晚上好像发生了很多事。” 他们去别墅区的路上,虽然弥漫在城市上空的恐慌和硝烟已经逐渐散去,但是却弥留在街道上行人的脸上,路旁被撞坏的基石上,和依旧在街道上蹿行善后的特种车辆上。 周渠良撑着额角,面容肃静的看着路边停靠的几辆被撞毁的私家车,以及正在和交通警察吵闹纠缠的私家车主。 转瞬即逝的,无奈的交通警察和索要赔偿的市民都随着街景被留在身后,前方又迎来连夜抢修电缆的电工。 乔师师留意用余光观察他,道:“的确发生了很多事,今天晚上死的不止姜伟一个。” 周渠良不禁愣了一下:“还有谁?都是我的员工?” 乔师师道:“不是,其他两名死者不是华丰海运的人,我们还没找到这三名死者之间的联系。” 周渠良扭头看她一眼,脸上笑容掺上几分真假不定,虚实莫辨,道:“既然你们怀疑我和一桩命案有关,那你们也有理由怀疑我其他两桩命案有关,所以现在我是警方重点调查的嫌疑人了吗?” 虽然他掩饰的很好,但是乔师师依旧在他脸上看到当日他们上门搜查周世阳的车时,他因为弟弟受到不公和质疑而愤怒的神色。 乔师师忽然粗声大气的笑了笑,开玩笑似的道:“你敢这样说,我们还不敢这样想呢,我们队长让我盯着你,只是想找到你和死者姜伟之间的联系而已。” 周渠良颔首沉默片刻,随后转头看向窗外,淡淡笑道:“华丰海运以前是由世阳管理,现在交给了我的副总邱治,明天我会让他协助你们调查。” 他这么坦荡,完全一副热心提供线索,积极配合调查的好市民的模样。 她几乎想给楚行云打个电话,告诉他;老大咱别盯周渠良了,他成熟稳重又帅气,肯定是一名遵纪守法的好市民啊啊啊啊! 带着好市民回到半山别墅区,她把警车停在了周渠良家中的车库里。 看着他关车库的身影,乔师师心里特复杂,想她蹲点嫌疑人的次数多不胜数,被嫌疑人体谅外勤作业辛苦,被邀请到家中过夜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不光是她,整个刑侦支队都没遇到过。 周渠良把车库门关好,没留意她脸上不停变换的神色,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钥匙走向别墅房门。 他们站在门首下,感应灯自己亮起,周渠良打开房门和客厅的灯光,道:“请进。” 乔师师一进门儿,就被大金毛一头撞进怀里,差点没被它撞出门儿。 “水饺。” 周渠良像呵斥不听话的孩子似的微微压低声音叫了一声金毛。 金毛才从把爪子从乔师师身上拿下来。 乔师师蹲在门口喜滋滋揉金毛风脑袋:“水饺好像挺喜欢我的。” “嗯,很难得。” 周渠良跟她闲聊的空档,已经打开了一楼起居室左手边的一间客房,扬声道:“厨房橱柜第三个格子里是它的狗粮,麻烦你帮我喂喂它。” 乔师师应了一声,顺利的在他所说的地方拿出一袋狗粮,又在起居室角落里找到狗盆儿,把大金毛带过去,盘腿坐在地上很没分寸的给它倒了满满一整盆儿。 “你在干什么?” 她边看着水饺吃东西,边问道。 “客房很久没人住了,我收拾一下。” 周渠良在客房的衣柜顶层拿出一套干净的被褥,依靠自己并不怎么纯属的手法铺好床单,然后走到窗边,拉开窗边,打开窗户,以便让室内的空气尽快度换成新鲜的。 “太麻烦就算了,我在客厅睡沙发就行。” 乔师师浑不在意道。 周渠良把窗帘规整好,笑了一下,声音低了许多,说:“那怎么行。” 他拍掉掌心的灰尘,打算把被褥套上新的被罩,身形却在转身之间忽然停住。 窗外有人,就在此刻,一楼窗外,站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这个人背贴着墙壁,半只胳膊露在外面,和站在室内的周渠良仅有一墙之隔…… 刚才他们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全黑着,只有车库前亮着两点光源,所以很难看到隐藏在黑暗中的人影。此时也是凑巧进入了‘访客’窝藏墙后的房间,不经意间发现了这位突然造访的客人。 周渠良仅用了短短几秒钟时间接受了此时的险境,随后目光一暗,转身走出客房,不动声色道:“不麻烦,就是很久没通风了,洒一点清新剂会好一些。” 客厅里的乔师师要起身帮忙:“清新剂在哪儿?我去哪。” 她刚有动作,却见周渠良满面冷肃的从客房里出来,竖起食指对她“嘘”了一声。 周渠良从竖在墙边的球筒里抽出一根棒球棍,简短的向她打了一个手势:别动。 乔师师机敏的从他的肢体和神情中察觉到危险的氛围,于是连忙站起身,看着他提着棒球棍走向门口,没有如他所言般留在原地,而是放轻步子跟了过去。 就在周渠良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水饺以为主人大半夜的要和他玩接球,忽然狂吠了一声冲到院子里,不仅如此,还捎带手的撞倒了周渠良。 他们这边动静着实太大,乔师师清楚的听到水饺刚冲出去,屋子斜后方忽然传来一声响动,想必就是周渠良警示她的‘危险’。 没有任何犹豫和思考,她拔腿冲出门口,撇下被金毛撞到不知道伤到了哪儿的周渠良,顺着声音传来的方位跑过去。 周渠良好巧不巧撞到了腰,只迟了乔师师一步,撑着棒球棍从地上站起来,也跑了过去。 虽然乔师师速度很快,但是金毛闯祸在先,埋伏在车库旁的人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暴露,所以乔师师赶到屋后时,只看到月明星稀下一个男人的背影矫健的爬上车库,然后攀上高耸的围墙,没有丝毫逗留的一跃而下。 乔师师不甘示弱的徒手爬上两米高的车库,踩在围墙刚要往下跳就听周渠良叫她:“乔警官!” 乔师师连忙急刹车,身体里的后坐力险些把自己送出去。 “怎么了?” 她急道。 周渠良扔掉棒球棍,单手扶着腰走到刚才那个男人藏身的窗后,从地上捡起个什么东西,然后抬头看着她,声调深沉道:“他有枪。” 有枪?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走的人是她离开的诱饵,还有其他人埋伏在周渠良周围,稍一琢磨,不追了,留下保护周渠良要紧。 乔师师从车库上蹦下来,把他手里的东西拿走,借着客房窗户透出来的灯光一看,才发现是一副弹夹,里面装载了满满六颗子弹。 她心里先是一紧,后是一松,一时没控制好自己的嘴,冷笑着骂了句:“操,不是小偷小摸吧。” 跟了楚行云多年,这妮子也有点邪性。 周渠良看了她一眼,依旧冷静道:“不知道和今晚发生的枪击案有没有关系。” 乔师师把弹夹揣兜里,抱着胳膊望月沉思,经过深思熟虑道:“本来还怀疑你,现在你的嫌疑基本可以抹了。同一天,几乎同一时间段不会偶然发生多起枪击案,很有可能是有策划和预谋,既然姜伟是目标,你也是目标,那么你们的处境应该相同,我们应该寻找你和姜伟之间的共通点——” 说着,她忽然发现她把眼前的周渠良当做了同事,于是连忙结束自己的推测,干净利落道:“明天你得好好配合我们调查。” 周渠良道:“当然了,我也很想我为什么会被持有枪械的危险分子盯上。” 说着看着她问:“那你今天晚上是先回去,还是留在这里?” 乔师师纳闷:“我为什么要走?” 周渠良:“……我这儿已经不安全了。” 乔师师一脸的理所应得:“那我更要留下了啊,你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现在又受伤了,我走了谁保护你?” 周渠良做梦都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能从一个女孩子嘴里听到‘我保护你’这句话,他弯着唇角似是想笑,隐藏黑暗中的眸子很是复杂的看着乔师师。 乔师师只注意到他一直捂着后腰,于是问道:“你磕着腰了?” “刚才不小心摔了一下。” 乔师师弯下腰往蹲在她腿边的金毛脑袋上轻轻拍了一巴掌:“瞧你干的好事儿。”说完关切道:“我帮你看一看吧,不严重的话按摩按摩应该就好了。” 周渠良不假思索的摆手谢绝:“不用了,我——” 话没说完,乔师师粗枝大叶的哎呀一声,拽住他的手腕反客为主往屋里走:“这有什么,我们队里几个老爷们我都按过来了。我们队长夸我技术一级棒!” 周渠良:…… 话是好话,意也是好意,只是这话从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第139章 莫比乌斯环【11】 一夜之间,三起枪击案,国宾楼爆炸案,接连发生。规模最大且最骇人听闻的就是国宾大楼爆炸,殃及的几乎全都是银江市有钱有势,有头有脸的人物。虽然发现炸弹还算及时,没有人丧命,但是产生的负面影响确实巨大的。银江市财富圈和政要圈险些被一窝端,从昨夜开始已经被媒体争相报道,到了隔天早上,一家动作快的电台已经推出了专题纪录片,嫌银江警方不够头大,市民不够惶恐,污水不够浑浊般,每时每刻都变换花样重复报道,事态一扩再扩,直扩到银江被搅的动荡不安的水面。 警察厅遭遇空前的压力,人心惶惶的舆论和上级要求尽快破案又要减轻事态影响,这一自相矛盾的要求让新官上任的陈厅长着实的感受到屁股底下这把官椅不好做。经过连夜突击几场会议,警察厅决定多警种联合协作,银江市国安部和东城区刑侦支队调兵遣将成立一支临时小组,小组由陈智扬指挥领导。 并且按照市长给出的破案期限,一个星期。 楚行云来参会之前就做好了揽大权的准备,不料陈厅长在会议上宣布的结果却把市局刑侦队给隔了出去,只给了他一句话‘通力合作,从旁协助。’这话很有意思,说白了就是不用他。到底是陈厅长不用他,还是国安不用他,这里面的水可就深了。虽然陈厅长并没有给他透露什么口风,但是楚行云稍一琢磨,也就明白了,不是陈厅长不用他,而是贺瀛不用他。 在会议上,楚行云有意去看陈智扬脸色,见陈智扬比他还坐不住,会还没散呢,就把眉头拧的死紧。等会上人一散,他立马抬脚跟上了陈厅长。 楚行云出了会议室,走到楼梯口避着摄像头的地方抽烟,吞云吐雾了半晌,方见陈智扬出来一路顺着烟味过来找他。 他两个默契,没前言也知道对方为哪一桩事烦心。陈智扬说:“是贺科长的意思,我二叔说话不顶用。”说着疑道:“贺瀛把你踢出去干什么?他为什么不用你?” 楚行云本想问问他知不知道前一天死在三辅路的那个海军的情况,此时听他这样问,又见他一脸云山雾罩的模样,心说这又是个被国安蒙在鼓里的。 楚行云捏着红彤彤的烟头,面无表情的垂着眼睛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习惯性的用拇指捻灭烟头,笑说:“不用就不用呗,又不是多大案子,全城的警力扭成一股绳拴一个贼,你让其他需要警察叔叔帮助的老百姓怎么办?” 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就响了,是乔师师打来的。 “老大,我把周先生直接带到单位了。” 楚行云瞄一眼对面的陈智扬,讪笑:“带到东城区吧,这件案子跟咱们没关系了,由陈组长挂帅。” 他刻意强调陈组长,可把陈智扬恶心坏了,一伸胳膊把他的手机抢走:“乔美人,你帮个忙,把周渠良送到我们队里,诶诶,是我,我陈智扬。” 说完,他把手机扔到楚行云怀里:“你冲我发什么脾气,糟心眼子的话冲你们家二少爷说!” 楚行云把手机收起来,呵呵假笑两声,道:“这样,我给你派个人,算是完成陈厅长交代我‘从旁协助’的任务了。” “谁?” “乔师师。” 陈智扬斜着眼瞅他:“你是想派个卧底吧?” 楚行云连连摆手:“你要这样说,咱俩的关系可就太对立了。只是给你一个支援而已,思想怎么这么复杂?” 比起心眼子,陈智扬自叹不如:“卧底就卧底吧,你又不能反水了。” 陈厅长的电话打来催他出发,陈智扬跟他招呼一声就要走,刚抬脚就被楚行云揽住肩膀。 楚行云搂着他,和他一并下楼,压低了声音笑道:“看在你接受我的探子的份上,兄弟给你提个醒。” “有话直说。” “当心国安那群人。” 他没把话说明,陈智扬特听的出来他指的是贺瀛。 “什么说法?” “反正你留个心眼,我估摸着你这次和国安合作,也摸不到内情。” 陈智扬直觉他话里有深意,正要细问,就见一楼大堂里一名穿着公安制服的警察叫了陈智扬一声:“车在等了,陈组长。” 楚行云把他往前一推,摆了摆手笑道:“回见呐陈组长。” 陈智扬拧着眉毛,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楚行云站在警厅大楼前,目送印着国安字样的黑车开过去,然后拿出手机给傅亦拨了个电话。 “怎么样?” 早在会议上,他觉察出陈厅长话锋不对,就给傅亦发了条短信,让他赶在国安封锁现场之前把三起枪击案现场都跑一遍。果不其然,短信发出去没多久,陈厅长就下令只许他们市局刑侦队‘从旁协助’,摆明了就是不准他参与。 那边傅亦刚从车上下来,疾步走在深秋清晨,凉风阵阵的小区中,说:“我刚从金陵路和宁淮路现场出来,现在去第一个案发现场。” “有线索吗” “很棘手,回去再跟你说。” 楚行云嗯了一声,然后挂断电话驱车离开。 枪击案和爆炸案都被贺瀛接受,左右他现在无事可忙,于是抱着一定‘假公济私’的心态往医院去了。 他按照贺瀛给的地址找到贺丞的房间,到了门口发现病房里只有贺瀛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手机。贺瀛警觉的看到门口忽然多了一个人。 “大忙人露面了。” 贺瀛勾着唇角,说话的声调沉稳浑厚,听来可亲。然而楚行云却在他的眼神中看出了讥诮。 “贺丞呢?” 他站在门口问。 “卫生间。” 贺瀛道。 楚行云走进去停在他面前,垂头盯着他,像是在重新认识他这个人,末了轻轻一笑:“你没有什么话想告诉我吗?” 贺瀛揣起手机,仰起头笑眯眯的看着他:“什么?” 楚行云悠悠道:“昨天晚上国宾楼爆炸了。” “我知道。” “发生三起枪击案” “这我也知道。” “……贺丞受伤了。” “说点我不知道的。” 楚行云阴着脸道:“我觉得你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参与调查这两桩案子。” 贺瀛不答反问:“你想参与哪一桩?” “牵扯进贺丞的这一桩。” 贺瀛的笑容有些玩味:“你觉得国宾楼爆炸的袭击只是贺丞一个人?” 楚行云抱着胳膊,十分不走心的笑了笑:“别装了,我知道你也这么怀疑。” 贺瀛像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颔首细细斟酌片刻,然后笑道:“有点道理。” 说完继续看手机,权当他面前站了个空气。 楚行云眼角一抽,觉得他这幅城府深沉,油盐不进的样子特别恼人,冷声道:“贺丞受伤了,你根本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去国宾大楼找他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贺瀛低着头,慢悠悠的笑道:“如果你劝他离开银江,岂不是刚好躲过了?” 楚行云好笑:“还他妈怨我了?” “现在还不晚,看你怎么选择了。” 楚行云眼睛微微一眯,道:“看来你不仅不能对我说实话,连你想保护的亲弟弟都瞒着。” 贺瀛供认不惟:“没错。” 楚行云静默了一瞬,然后慢悠悠的在他面前蹲下,拖着下巴看着他问:“这是个秘密吗?” 贺瀛一顿,然后弯下腰往他面前靠了过去,勾着唇角低声道:“是的,秘密。” 楚行云垂着眼睛,遮住了一半锋芒乍泄的眸子,继续问:“是你回到银江的秘密,还是你要把他带走的秘密?” 贺瀛笑:“你可以当做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楚行云却道:“不,他对你没有秘密,对他有所隐瞒的只有你。” 说着,楚行云忽然垂下手臂,倾身再度靠近他,用只能让他听到的声音问道:“是你的秘密,还是他的秘密?” 贺瀛不语,目光沉沉的看着他。 楚行云低低一笑:“我来猜一猜,贺丞对你没有秘密,但是你对贺丞却有秘密。而贺丞不知道你对他有秘密。你的回来是偶然吗?不,你就像个死神一样为银江带来厄运,你很清楚银江会发生什么,但是你却不想让我参与调查,为什么?因为我不可控吗?还是你只想把这桩案子封锁,就像那个死去的海军一样?你既想兜着真相,又想把贺丞带走,你把贺丞带走真的只是想保护他吗?我怎么觉得,他是想把他藏起来呢” 贺瀛依旧不说话,眼褶微颤。 楚行云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紧盯着他,唇角一斜,继续说:“你想把贺丞藏起来,是因为——秘密就藏在贺丞身上吗?” 贺瀛和他展开无声的,以沉默为主的较量,他很欣赏楚行云这套攻克人心的本领,审讯犯人确实有一套。但是他搞错了对象,他并不是他的犯人。 贺瀛忽悠一笑,轻声道:“往后看。” 楚行云脖颈一凉,忽然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回头一看,就见贺丞穿着一身休闲装,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纹丝不动的站在门口,冷着一张脸阴沉沉的的看着他们。 他急急忙忙的想站起身,却被贺瀛一把搂住。 “别哭别哭,哥哥也想你!” 贺瀛搂住他,在他背上用力拍了拍,然后虚情假意的挤出一句让人浮想联翩的鬼话。 楚行云像被仙人掌抱住了似的,一下子跳起来,愤怒的眼神控诉他:你他妈想整死我?! 贺瀛从容镇定的站起身,整了整衣襟,用眼神回答他:是啊。 楚行云眼角一抽,拽住贺瀛的胳膊就往门口拖:“你先出去吧!” 把贺瀛扔出去,楚行云正要关门,却被他伸手顶住房门。 贺瀛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正瞪着他们的贺丞,低声笑道:“贺丞年纪比你小,你得拿出做哥哥的风度,让着他点。” 楚行云不明白这老货怎么又摆出了一张兄友弟恭的伪善嘴脸,警惕道:“你想说什么?” 贺瀛把声音压得更低:“刚才我帮他换衣服,他脖子上,胸口上,还有腰上那些……你敢说不是你弄的?” 楚行云冷眼瞧他,慢腾腾的红了耳根,冷笑:“我可真是太冤了,贺大少,要不要我现在把衣服脱了,你看看我们俩谁的‘伤情’比较惨?” 第140章 莫比乌斯环【12】 楚行云冷眼瞧他,慢腾腾的红了耳根,冷笑:“我可真是太冤了,贺大少,要不要我现在把衣服脱了,你看看我们俩谁的‘伤情’比较惨?” 只能说贺瀛真是太不要脸了,刚才他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心疼,现在听到楚行云这样说,眼神霎时就亮了,即欣慰又得意的样子,又跟占了谁便宜似的。 眼看他狗嘴里即将吐不出象牙,楚行云噗通一声把门关上了,关上了还不放心,又上了锁,回过头冲贺丞说:“你哥真不是东西!” 贺丞长身玉立的站在病床床尾前,双手往风衣口袋一揣,冷飕飕道:“那你还和他抱在一起?” 楚行云揉着额头唉声唉气的走到他面前:“误会,都是误会。” 贺丞斜眼看他,语气酸的像喝了两斤老陈醋:“误会?多大的误会能让你们抱在一起?” “他存心的,存心不让我好过。你要是跟我闹起来,正着了他的套儿!” 贺丞把脸一别,悻悻的:“谁跟你闹?我才不跟你闹。” 摸猫似的,楚行云挠挠他下巴,哄慰道:“别生气了,我一开完会就赶来看你,你不在,我才跟你哥待了一会儿。” 贺丞想了又想,还是不舒服:“待就好好待着,他平白无故抱你干什么? 楚行云:…… 无奈的张开双臂上前一步:“来来来,哥哥也抱抱你,这事儿就翻篇儿了。”贺丞心里醋意正浓,不吃他这套,往床尾一坐,翘着腿闷闷的‘哼’了一声。 楚行云扶住他的双肩,只好把话题移开:“别动,我看看你的伤。” 贺丞的伤不算很严重,出血量虽大,但是好在伤口不大,昨夜被送来缝了几针,输了输液,今早就准备出院了。 楚行云把他贴在额角的纱布解开一角,看了看他伤口的缝合情况,然后又把纱布贴好,正打算交代他点什么,就听他轻飘飘冷飕飕的说:“我还是想不通,你们刚才到底在说什么,才能说着说着抱——” 楚行云倒吸了一口气,突然抬腿压在床尾,把他按倒在床铺上,压在身下,看着他又气又笑道:“还他妈有完没完了?两个大男人抱一抱怎么了?” 贺丞不甘示弱的瞪着他:“你跟我也是两个大男人,那你说说,咱们两个抱一抱怎么了?” 在他的气盛之下,楚行云只能理亏,无奈道:“你别抬杠,这能一样么?根本就是两回事儿。” 贺丞冷笑:“你也知道不一样?” 楚行云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额头上贴的纱布,说:“别闹了,跟你说正事儿。” 贺丞偏开头,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知道,今天早间新闻全都报道了,” 楚行云忽然压低身子,手指在他脸上轻轻的,来回抚摸,怕惊扰了他似的轻声道:“那你还记得昨天晚上,你发生了什么事吗?” 贺丞闻言,终于肯转头正视他:“我?” “嗯。” “我怎么了?” “昨天晚上你在国宾大楼昏倒了。” 贺丞怔了怔,眼中有瞬间的放空,皱眉看着他问:“我昏倒了?” 楚行云呼吸一窒,心中涌起不安。 贺丞全忘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嗯,你昏倒了,在爆炸之前,洗手间外的走廊里,能想起来吗?” 此时楚行云的话对他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抑或是宿醉过后记忆断片。贺丞拧着眉心,努力回想起他所说的,但是无论他怎么用力回想,关于那段回忆都是一片空白,他脑海中留下的记忆完整且明晰,并没有楚行云所说的模糊地带。 “你确定吗?我真的昏倒了?” 贺丞绝对相信楚行云,但是却想不起他所说的,这让他有些慌张,焦躁 。 楚行云看着他的眼睛笃定道:“ 我确定,你什么都想不起来?” 贺丞有些急躁:“你说的,我都不记得,我只记得……” 话说一半,额角伤口忽然开始作痛,贺丞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楚行云忙道:“别着急,慢慢想,把你记得的都告诉我。” 贺丞闭着眼睛皱着眉,平复了半晌,等到伤口不等了,脑海中的画面逐渐清晰了,才道:“我只记得在爆炸之前,我去二楼上卫生间,从洗手间出来刚好看到周渠良上来找我,然后我们就和人群往楼下走,后来……就爆炸了,我撞到了什么地方,就失去了意识。” 他的记忆漏洞百出,楚行云并不着急纠正他的错误,而是问:“那你在二楼有没有看到什么人?他可能是男人,也有可能是女人,穿着和你们一样的礼服,或者穿着侍者服装。看到了吗?” 贺丞休息够了才睁开眼睛看着他,有所疑惑不解似的问道:“这很重要吗” 楚行云说:“很重要,你在二楼见到的这个人,就是炸国宾大楼的人。我可以确定你看到了‘他’,所以我想让你想起‘他’。而且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二楼卫生间外的走廊里昏倒。” 是谁炸了国宾大楼,贺丞并不感兴趣,他只关心他是否在自己不知情,或是已经遗忘的情况下昏倒在洗手间外的走廊里。这一点对他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疑窦,一定要得到明证的疑窦。 贺丞再次试图回忆,目光逐渐涣散凌乱,自言自语般道:“我真的昏倒了?” 楚行云静静 的看了他片刻,低下头在他唇角和下巴轻吻,然后附在他耳边,气息沉沉的说:“宝贝儿,帮帮我好吗?我需要知道真相。” 贺丞眼神微微一颤,对上他凝黑深沉的眼睛,唇角慢悠悠的扬起:“你叫我什么?” 楚行云笑了笑,偏头往他的嘴唇逼近,轻轻蹭过他的下唇,声音即清晰又模糊道:“宝贝儿。” 贺丞默然看他许久,眼神逐渐暗了下来,把他在自己脸上乱摸的手拿下来握住,极轻的笑了笑:“再叫一次。” “宝贝儿。” “再叫一次。” “宝贝儿。” “再叫一次。” “宝贝儿。” “如果我帮你,你会更爱我吗?” “不管你帮不帮我,我都爱死你了。” 贺丞细细看他半晌,忽然抿唇一笑:“嗯,我信。” 楚行云捏住他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抬:“你必须信,我现在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 说没说完,他忽然低头看向贺丞身上那件被他压在腿下的风衣,他的膝盖刚好压到了风衣口袋,口袋随着力的挤压,不停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兜儿里什么东西?” 他一边问,一边伸手去摸。 “有东西吗?” 贺丞道:“我没注意。” 说话间,他看到楚行云从他口袋里拿出一只白纸折的纸船,很普通的纸船,烂大街的折法,但是楚行云却在看到纸船的一霎那,脸上迅速凝结了一层冰霜,眼中的温度顷刻间跌宕干净,随后又涌现彭拜的怒火。 贺丞连忙坐起来:“怎么了?”随后看向被他捏在手里的纸船:“这只纸船有问题吗?” “在这儿等我。” 楚行云走出病房,然后把房门关上,一转眼就看到了办好出院手续往这边走来的贺瀛。 贺瀛只顾低头看着手中的病例,没留意一道杀气腾腾的人影向他逼近。 “贺大少。” 楚行云拦住他,举起手里的纸船,道:“还是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贺瀛抬起头,首先闯入他视线的就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他盯着楚行云手中的纸船看了一会儿,脸上依旧风平浪静,目光随后移到楚行云脸上,答非所问道:“你不是聪明吗?” 楚行云把纸船扔到他手中的病例上,冷笑道:“我是聪明,但是我不想把我的那点小聪明堵在贺丞的性命上。” “有这么严重吗? “那到什么时候才算严重?等到贺丞像那个海军一样被人打昏,拖到大庭广众之下斩首示众吗!” 这些话,他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压制住心头灼烧的怒火,保持冷静,一字一字说出来的。 楚行云忽然往前跨了一步,逼至贺瀛面前,眼神坚定的仿佛可以抵挡千军万马:“我告诉你贺瀛,你弟弟这条命,你不在乎,我在乎。贺丞是我的,我不允许任何人在他身上做手脚,就算是你也不行。我不知道你在向我们隐瞒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接下来会做什么,但是你千万不要在贺丞身上打任何主意。” 说着,他勾起唇角笑了一下,倾身靠近他,低声道:“你想把他带走?好啊,那你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吧。” 一间病房困不住贺丞,贺丞很快从房间里出来,一出门就看到楚行云和贺瀛站在不远处说话,他们两个人一个比一个严肃,貌似会议桌上的谈判陷入僵局,紧张的氛围一触即发,除非一人掀桌离场,要不这俩人都快打起来了。 他朝那俩人走过去,握住楚行云的胳膊往后一拉,皱着眉问贺瀛:“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贺瀛不语,面无表情的看了看楚行云。 贺丞循着他的眼神也看向楚行云:“出什么事了?” 楚行云将脸上戾气一掩,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面色平和道:“没事,贺瀛哥说他待会儿有事儿,得先走一步。” 贺丞满腹孤疑的瞅他一眼,然后对贺瀛说:“那你先走吧,我和行云哥在一起。” 贺瀛看着这俩人,被他们一来二去一应一合的赶了几句,竟也是不走不行了,霎时顿感窝心。 这俩人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个揣着糊涂装明白,都是两个不知天高地的糊涂蛋。 楚行云假惺惺的笑道:“别担心,贺瀛哥,我能保护好他。” 贺瀛冷冷的看了他片刻,忽而一笑:“你知道情况严峻,我们当然也知道,不然我插手昨天晚上发生的案件,和陈智扬合作干什么?”说着又是一笑,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其实,情况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只要你保持静默,不打破目前的和平就行了。” 楚行云目光沉沉的盯着他,道:“我很想相信你,也希望你能不大动干戈的解决这些事,但是他已经陷入了包围圈,即使我相信你,我也不能堵上他的安危陪你一起保持静默。只要扯到了他,无论你是在向我隐瞒什么东西,我一定要挖出来。” 贺瀛看了一眼楚行云口中的‘他’,贺丞在很认真的听他们讲话,但是他们措辞太隐晦,明显在避讳着他。 贺瀛无奈似的摇头笑了笑,然后把医生开的药品递给楚行云,率先离开了。 等贺瀛进了电梯,贺丞才说:“你们有事瞒着我。” 楚行云暂时还不想告诉他贺瀛回来的目的,因为他自己都糊涂着,能告诉贺丞的只有那个死去的海军,和贺瀛说的‘我要把贺丞带走’这句话,其他的,他一问三不知。说给贺丞听,也只是添了个人陪他一起烦恼,于是他说:“嗯,工作上的事。” 虽然贺丞不信,但是楚行云执意瞒着他,他也问不出什么,于是也往电梯走过去:“走吧,肖树在等我们。” 楚行云快走两步和他并肩:“你先跟我走吧,回爆炸现场看看,说不定能想起来什么东西。” “不用那么麻烦了。” 贺丞淡淡道:“我让肖树预约了催眠师。” 闻言,楚行云当即把步子一刹,惊讶道:“催眠?” 贺丞也停下,向他转过身,口吻云淡风轻:“嗯,效率会高一些。” 楚行云拧着眉,心里百味杂陈的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不用做到这种地步,如果你回到现场想不起来,那就不想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贺丞神色平静的看着他:“你不想让我接受催眠?” 楚行云没想到贺丞竟会想到通过催眠自己来恢复昨夜残缺的记忆,他虽然需要他的记忆,但是他却不敢让贺丞接受催眠。原因很简单,他不知道贺丞接受催眠后会被‘唤醒’什么。 而且他很清楚,贺丞的自我保护欲望有多强烈,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但是他现在竟然主动提出要入侵,解刨自己的记忆,这对贺丞来说几乎算是一种酷刑。虽然贺丞此刻看起来淡定又从容,甚至还有些满不在乎,其实贺丞很紧张,他紧张的浑身紧绷,目光发颤。 “我不想,如果做这种事会让你感到不舒服,那就不做。” 贺丞看他了片刻,目光稍显松懈,不再那么紧绷,道:“我的确很不舒服。但是如果我的记忆对你来说是一条破案的捷径,能帮到你,我为什么不做?” 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而且我一定要弄清楚,我昨天晚上为什么会昏倒,这对我同样很重要。” 听到他这么说,楚行云才想起,贺丞是一个多么骄傲又好斗的一个人,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被一段模糊的记忆所困扰,所愚弄。如果他真的昏倒了,但是他却不记得,这对他来说就是愚弄。他无论如何也要挖掘出背后的真相,对自己多么的狠毒,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在所不惜。 楚行云眼冒寒光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把他的手从风衣口袋里拿出来:“你的手在发抖,看到了吗?” 贺丞眼神一闪,用力把手腕扯回去,又揣在口袋里,掩饰什么似的把头转向一遍,冷冷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想起昨晚的事,能帮你破案。” 楚行云无奈一笑:“那我宁愿不破案了。” 贺丞皱了皱眉,不耐烦似的冷声道:“反正我已经决定了,你说再多都没用。”楚行云默默的看他片刻,然后作势要走:“既然你主意那么壮,那就没我什么事儿了。” 贺丞不为所动的看着他越过自己往前走的背影,冷冷的问:“你不陪我?” 楚行云置若罔闻。 贺丞的眼睛微微一眯,忽然快步从他身边走过,扬声道:“好啊,那我自己去。” 被他丢在身后的楚行云站在原地兀自闷了半晌,然后咬了咬牙,追上他,说:“你的主意真是太壮了,贺丞,我他妈迟早被你气死!” 贺丞瞥他一眼,唇角一勾,不说什么。 第141章 莫比乌斯环【13】 肖树已经把车停在路边等了半天,见他们露面连忙下车拉开车门,贺丞弯腰钻进后座,楚行云坐在他旁边,问肖树:“约的哪个催眠师?” 肖树把车开上主道,道:“贺总以前的心理医生。” 楚行云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之前被夏星瀚黑了电脑,盗取客户资料的李医生。 尽管出了上次的意外,这位李医生也是当之无愧的业界标杆,她的心理诊疗就包括催眠疗法一项。她以前就曾向困惑的贺丞建议通过催眠去区分混沌的记忆,但是当时贺丞对任何人都拒之千里,草草搪塞过去没有接受。 现在贺丞决定让自己接受催眠时,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她。 再去李医生工作室的一路上,楚行云不知道贺丞的心情如何,反正他是越来越紧张,比待会儿要被催眠的贺丞还要紧张。 肖树把车停在停车场,楚行云打开车门下了车,却不见贺丞出来。 他弯下腰往车里看去,看到贺丞坐在车里,胳膊撑在膝盖上,双手握在一起抵着额头,埋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果然,这对他来说还是太艰难了。 正当楚行云想要带他离开的时候,贺丞忽然从车上下来,面色发白的看了一眼高耸的写字楼,一言不发的率先走向入口。 认得贺丞的一个工作人员把他们带到李医生的办公室。年过四十,韶华尚存,温柔优雅的女人已经等待多时了,见他们走进来,也起身相迎。 贺丞和她握手,说了几句话,然后把目光投向站在一边的楚行云,道:“主要是配合警方调查昨天晚上的爆炸案,所以待会儿我希望由他向我提问。” 楚行云这才明白,原来贺丞并非对他人放下戒心,他依旧只相信他,且决定了让他去催眠他。 他忽然开始紧张,这种紧张感就像是捧着一只极易破碎的琉璃瓶子在火海中趟过,在刀尖上蹿行。小心翼翼又战战兢兢,生怕瓶子不甚脱手,摔个粉身碎骨。 李医生像是早有预料般对楚行云道:“那你一定是楚警官了。” 楚行云在得知自己被贺丞委以重任的情况下,尽量保持冷静和李医生握了握手,听她讲了些注意事项。 “那我们开始吧。” 说着,李医生抬手指向落地窗边摆放的一张躺椅。 贺丞脱掉身上的风衣递给肖树,肖树把他的衣服挂在手臂上,然后递给楚行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开门出去了。 李医生把落地窗的纱窗拉上,室内陷入一种幽闭的昏暗当中。 楚行云像个旁观者一样站在贺丞旁边,见他坐在躺椅边解开衬衫领口两颗纽扣躺了下去,随后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道:“开始吧。” 李医生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交叠着双腿,腿上放着一个笔记板。 “贺先生,那我们开始了。” 李医生轻声问。 “好。” 贺丞道。 李医生又看向楚行云,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楚行云单膝点地蹲在地上,抓住贺丞落在身侧的左手,察觉到他皮肤上微冷的汗意,看着他的脸,用哄孩子的口吻说:“别害怕,我在这里。” 贺丞眼睫微微一颤,默无声息的握紧了他的手指。 像是寻常的聊天般,李医生问了他几个浅显易答的问题,贺丞在她的引导中逐渐放松下来,随着话题的深入,慢慢的接受,并顺从了她的引导。 楚行云一直留心观察着贺丞的状态,他虽然对心理学一窍不通,但是他看的出贺丞正在逐渐卸下防备,他微蹙的眉心渐渐舒展,脸上神色越来越放松,回答问题的口吻越来越松懈,越来越飘忽。像是在梦中和李医生交谈。 出乎他预料,他没想到贺丞能这么快进入深度催眠状态。 “昨天晚上你参加宴会,穿的是什么衣服?” 李医生问道。 贺丞一贯低沉且有中气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异常的松散飘忽,像是一道来来去去的轻风。 “杰尼亚定制西装。” “和谁一起参加?” “周渠良。” 李医生用眼神向楚行云问询正确的答案。 楚行云向她微微点头。 李医生开始下一步的引导:“贺先生,我们现在出门参加宴会。你还记得宴会在哪里举办吗?” 贺丞道:“国宾大楼。” “是的,国宾大楼,你现在就站在国宾大楼宴会厅外,你面前有一扇门,看到了吗?” “看到了。” “当你推开门,你就回到了宴会厅,那里很安全,有很多人,你的合作伙伴周渠良也在里面。现在,推开门,进去找他。” 李医生话音渐弱,直至消失,然后递给楚行云一个眼神,告诉他,随时可以问话。 楚行云感觉到贺丞握着他手逐渐撤去了力道,贺丞紧闭的双眼下眼珠在不停的转动,似乎进入另一个空间,一个金碧辉光衣香魅影的空间,看到了昨天晚上参加宴会的每一个人…… 楚行云忽然感到口舌干燥,抿了抿干涩的下唇,目光一动不动的看着贺丞,问道:“你找到周渠良了吗?” 片刻后,他听到贺丞说:“找到了。” 像是试水成功,楚行云松了一口气,语气也不再那么紧绷,尽量把声音放的低柔,又问:“他在哪儿?” “在一楼吧台前,和我站在一起。” “市长秘书在台上讲话,你看到了吗?” “嗯。” “很无聊对吗?不如你看一看二楼西南角,水晶展架旁边。” “……二楼,没人。” 楚行云勉力稳住紊乱的心跳,保持平静的口吻:“一直没有人吗?不要移开目光。” 贺丞微微皱了皱眉,道:“我不知道,我想去二楼上卫生间。” “好,那你现在离开一楼,去二楼,把你做的所有事,看到的一切都告诉我。” 贺丞忽然陷入长时间的静默当中,室内安静的只有李医生手中的怀表发出的滴答声。 正当他以为失败了,贺丞就要脱离幻境回到现实的时候,忽然听到贺丞极轻的声音,轻的像是微风低吟。 “我现在在二楼——二楼没有人。我看到西南角竖着水晶展架,展架上有一颗很漂亮的水晶球。” 楚行云忙道:“你看清楚,二楼真的没有人吗?‘他’可能是服务生” 贺丞的两道眉微微蹙起,像是对他的问题感到排斥,感到不舒服般,轻轻的摇了摇头。 楚行云又问:“那你继续往前走,有没有听到声音?” 贺丞再次陷入静默,脸上忽然浮现一丝慌乱,紧皱的眉心不停颤动,气息不稳道:“我经过水晶架向左转,在去卫生间的楼道里,听到身后传来孩子的叫声,是一个男孩儿的声音。” 孩子?宴会现场哪里来的孩子? 楚行云抓紧他的手,不知不觉已经出了满头大汗,盯着他紧闭的双眼,说:“回头看,贺丞,回头看一看。” 贺丞忽然咬了咬牙,下颚紧绷,神色愈加焦急,额角悄然渗出一虚汗,想要挣脱什么似的握紧双拳,颤声道:“那个男孩儿,只是一个背影,我看到一个穿着厨师服的女人在他身后叫他。” “是谁?他的妈妈吗?” 贺丞的气息愈发断裂,像是胸腔里吊着一口残存的余气,发白的嘴唇抿动几番才艰难的拼凑成句子:“是,是他的妈妈。” 楚行云按住他肩膀:“你还看到了什么?” 贺丞俨然忘了身旁的人是谁,楚行云的碰触让他发了狂似的扭动挣扎“没有光,没有光!我什么也看不到,我只听到——” 噗通。 贺丞忽然停止挣扎,蓦然睁开了双眼。面如白蜡,眼如僵木。 楚行云以为他醒了,却只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空洞和迷茫,和跌入深渊更底层的黑暗和仿徨。 噗通一声,水晶球坠地的声音。 他抓着贺丞的手,清楚的察觉到他的体温如泄洪般褪去,他的手冰的像在冷水浸泡过,潮湿又冰冷。贺丞身体僵滞,全身冰冷的躺在那里,双眼像是被冻结了一样没有丝毫生气,就像是……一具尸体。 “贺丞?贺丞!” 楚行云摸他的脸,晃他的肩膀,叫他的名字,他都无动于衷。 李医生见状连忙走过去,把他从贺丞身边拨开,女人微不足道的力道竟然轻而易举的把他推到一旁,甚至险些把他推倒。 楚行云双膝着地跪在地上,看着死过去了似的贺丞,眼前一阵飘忽,忽然感到全身的气力如潮水般泄去,随时会支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倒下去。 “贺先生,现在你离开宴会厅回到那扇门前,我数五声,你再次推开门,一、二、三、四、五。” 李医生的话音轻巧的落下,贺丞暗黑一片的双眼微微一颤,似是被注入一道光,填充他空洞且涣散的瞳孔。 他像是做了一场梦,逐渐从梦中苏醒,恢复意识后说的第一句话是:“结束了吗?” 这句话,他转头看着楚行云问道。 楚行云蹲在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嗯,结束了。” 楚行云的手比他还冷,还在不停的颤抖。贺丞累了似的侧着头静静的看他片刻:“你好像很害怕,我刚才说什么了?” 楚行云拨开一缕沾在他额头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短促又沉闷的笑了一声:“你差点吓死我,你刚才说的话,自己不记得了?” 贺丞垂下眸子仔细回想片刻,然后道:“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贺丞用双手撑着身体从躺椅上坐起来,歇了一口气,又低头沉思了半晌,然后抬眸看着他,道:“最后那个声音,是男孩儿撞倒水晶架,水晶球掉在地上的声音。” 他一坐起来,刚才经过挣扎而松散大开的衬衫领口斜斜的往下耷拉,露出里面被汗水浸湿的皮肤,一颗水珠正从他笔直的锁骨上滑落,坠入衣领边缘。 楚行云系上他第三颗衬衣纽扣,无所谓似的笑了笑,末了抬手摸了摸他汗津津的脸,说:“小少爷真能干,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别再想了。” 说完,他起身往门口走,才走了一步,忽然被贺丞拽住手。 贺丞握着他的手,目光无力且疲惫看着他,轻声问:“我帮到你了吗?” 楚行云心里又酸又软,碍于一旁的李医生才没有去抱他,笑说:“当然,你帮了我大忙。” 贺丞像是在猜度他这句话的真假,然而脑子里晕晕沉沉的,额角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脑力活动此时对他来说很吃力,于是先把这个问题搁下,握紧了他的手指,仰头看着他吃力的笑了笑,又问:“那你现在更爱我了吗?” “……嗯,更爱你了。” 等在门外的肖树见楚行云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忙问他里面的情况,见他只顾凝神沉思,便要自己进去看看,却被他挡在门口拦住问道:“昨天晚上宴会厅里的工作人员里,有一位女厨师?” 他没有问错人,肖树掌握的资料和警方一样多。 肖树翻了翻手机,很快找到答案:“只有一个,糕点师,她是单身母亲。” “登记的现场人员名单里有没有她的儿子?” “儿子?” 肖树往医院打了个电话核对,几分钟后挂了电话对他说:“昨天晚上的确有一个孩子被送到医院,登记的也是她的孩子,但不是她的儿子。” 楚行云皱眉,看着他问:“什么意思?” 肖树道:“是她的女儿,她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 楚行云一愣,立即想起到刚才贺丞回忆起‘男孩儿’时,脸上露出的无助和恐惧。贺丞对那些记忆所做出的反应是真实的,甚至真实的过激,但是他的记忆却出现了漏洞,他把女孩儿当成了男孩儿…… 这是为什么?他记错了?还是——他在说谎? “贺丞说,他昨天晚上在国宾楼宴会厅的展架看到一颗水晶球,你见过吗?” 他又问。 肖树疑道:“水晶球?” 楚行云的眼神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你见过?” 肖树道:“宴会厅二楼展架上的确有一颗水晶球,在哪里摆了很久,不仅我见过,只要去过的人应该都见过,贺总肯定也见过。但是那颗水晶球在两个月之前就已经被一个收藏家买走了,他怎么会在昨天晚上看到?” 男孩儿是假的,水晶球也是假的,贺丞告诉他的两个线索,全都是假的—— 楚行云觉得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以往他遇到任何难题,大刀阔斧披荆斩棘,总会闯出一条路。但是现在他的难题是贺丞,他怎么可能向贺丞挥舞手中的武器。 肖树不知道他在为什么事费神,只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忽明忽暗,乍暖还寒。 这时,办公室的门忽然再次被打开,李医生找到楚行云,对他说:“我们到旁边聊聊吧。” 楚行云跟着她走到一个无人的楼梯口,问道:“什么事?” 李医生没有吞吐,没有迂回,直接了当的问出心里的疑问:“贺先生以前接受过催眠吗?” 楚行云不假思索:“没有,从来没有。” 李医生却道:“你确定吗?” 被她一问,楚行云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心里涌起适才褪去不久的忐忑不安。 “我想应该没有,您也知道,他非常封闭。除了我,他几乎不信任任何人。” 李医生道:“但是他进入催眠的状态非常快,而且极易被引导,他比我以往的任何一个病人都容易被控制。他的潜意识很清楚怎么去配合催眠师,当我引导他的时候,他表现的很熟练,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个第一次被催眠的人能做出的反应。” 楚行云忽然往后跌了一步,靠在墙壁上,看着面前这位优雅雍容的女医生,默默的沉了一口气,道:“直接说您的结论吧,李医生。” 李医生说:“我觉得贺丞以前被催眠过,而且,不止一次。” 第142章 莫比乌斯环【14】 死者姜伟所住的小区楼下挤了几个晨起锻炼的大爷,买早餐的大妈,聚在一处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傅亦和杨开泰视若无睹状从他们身边走过,走进单元楼之前,傅亦听到说闲话的一群老头老太太中蹦出‘枪声’这一词汇。 傅亦转身朝他们走过去,目光在他们中间来回扫视:“昨天晚上谁听到枪声了?” 几个老人互看一眼,一名老太太道:“那声音可大着呢,我们都听见了。” “几声?” “一声吧。” “几点钟?” “九点半左右,电视里刚播广告。” 傅亦再度扫视他们:“有谁听到枪声出来看了?” 这回没人应他,老人们都是一脸心有戚戚满怀惶恐的样子。 傅亦也不拘泥在他们身上找线索,核实了一下时间,和杨开泰进楼了。 昨天晚上银江市大起祸乱,三起枪击案只有一起报到了市局,彼时他已经下班,接到乔师师电话赶到此地时,姜伟家中已经迎来了国安。国安警察把现场严密封锁,不许其他刑侦人员靠近。 过了一夜,等到国安的人把尸体拉走,他们才有机会进入案发现场。 居民楼老旧,楼道里阴凉潮湿不透风,还隐隐飘蹿着血腥味。二楼右手边的一扇没有安装防盗门的房门前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房门紧锁。 傅亦试着推了推门,不料门却应声开了,他这才发现门把上有一孔,像是被类似子弹的轨道被击穿留下的痕迹,顺着子弹斜射下去的轨迹看向门内的地板,果然在木质地板上发现一个弹孔。 他蹲在地上摸了摸,子弹已经被取出来了。 杨开泰随他进了房子,然后又把门关上,也看向射在地板上的弹孔:“这是凶手开枪破门留下的吗?” 傅亦捻掉站在指腹上的木屑:“嗯,有什么想法?” 杨开泰道:“我今天早上在我爸的办公室看过姜伟尸体的照片,和其他两个死者一样,都是眉心中枪。一枪毙命。” 傅亦站起身,推了推眼镜,看向卧室地板上那一滩鲜血,也就是姜伟躺尸的地方。抬腿走向卧室,道:“继续说。” 杨开泰留在客厅里,走到茶几旁,看着垂下桌沿的话筒。似乎能看到昨天晚上姜伟在发现凶徒破门而入后,是如何仓惶的丢下了话筒,他诺有所思道:“前两名死者的死者被发现的时间是昨天晚上八点十分,和八点四十分,姜伟报案是在九点二十三分,死亡时间连贯,并且凶手的作案手法相同,目前看来应该是一个人连续作案。” 傅亦站在卧室门口那一滩血迹旁,低头看着地板上白线所勾画的尸体的轮廓,转到尸体的‘头部’前,让自己的视角和死者生前最后的视角保持一致,随着尸体的视角看向门口方向,道:“还有呢?把你心里的疑点也说出来。” 杨开泰朝卧室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又看向客厅正对面房门大开的卫生间,目光最后又落在坠在电话线一头,正在微微晃动的话筒上,疑惑道:“很奇怪,他当时在客厅打电话报警,凶手进来后他就没有机会继续说下去,所以扔下了话筒。” 说着,他转头看向卧室方向,问傅亦:“他跑进卧室干什么?如果是想逃命,应该跑向门口。如果是想躲一躲,卫生间离他更近,他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跑向卧室呢?” 傅亦恍若未闻状站在原地深思了片刻,然后走向门口旁的一组沙发前,道:“你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杨开泰细想了想,忽然道:“傅队,刚才那个老太太说,他们只听到一声枪响。” 傅亦弯腰搬动沙发,闻言笑了笑:“所以呢?” 杨开泰连忙跑过去帮他移动沙发,来不及问他这样做的原因,先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但是门口有一个弹孔,死者头部中了一枪,说明凶手开了两枪,那为什么他们只听到一声枪响?” 一组拼凑的布艺沙发被他们推开,傅亦没说话,蹲下身子从沙发后的墙根处仔细审视,很快在黑色踢脚线与白色瓷砖相接的地方发现一颗镶入墙体的子弹。 杨开泰眼睛一睁,惊道:“这里怎么会有一颗子弹?也是凶手打出来的吗?” 傅亦稍一用力就把子弹从墙体里取出来,捏在手里细细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看了一眼卧室门口,沉声道:“你刚才不是问,姜伟为什么舍近求远跑进卧室吗?” 杨开泰点头:“为什么?” 傅亦说:“拿武器。” 杨开泰愣了愣,忽然想通了似的恍然道:“那就是说,他们听到的那声枪响,是姜伟开的枪?” 傅亦掏出随身携带的证物袋,把子弹放进去,随后收好放进大衣口袋,道:“嗯,凶手开了两枪,枪上应该装了消音器,姜伟跑进卧室应该是拿武器和凶手展开对抗。否则解释不通为什么这颗子弹射出的方向和凶手杀人时恰好相反。” “姜伟既然有枪,那他的身份就不见得只是华丰海运公司的船员那么简单了。” 傅亦站起身,然后伸手去拉他:“姜伟虽然有枪,但是其他两名受害者却没有枪,他们都是在下班后遭到凶手破门而入射杀,说明他们都有时间做出反应。他们都有枪,但是没有反抗?这说不通,所以我倾向于他们三个人当中只有姜伟有枪。其他两名死者和姜伟也没有直接的联系,至少从他们的资料上来看,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 说着,傅亦退后一步,伸手在门口和发现子弹的位置虚划了一条直线,道:“你看这颗子弹射出来的轨迹,姜伟开枪,肯定是想自卫,但是他这一枪却打在了墙根,任何一个会开枪的人都不会把这保命的一枪打偏到这种地步。所以姜伟的身份也没有那么不好,他不会开枪,甚至不敢开枪。所以他这一枪打的……乱七八糟。” 杨开泰睁着晶亮的眼睛,崇拜的看着他,重重点头道:“我学到了,傅队。” 傅亦唇角微微一扬,默不作声的接受他的膜拜,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看到了乔师师在五分钟前发过来的一条短信,道:“走吧,陈智扬他们快到了。” 杨开泰跟着他出了姜伟的家,关上门往楼下走:“咱们发现的线索要告诉陈队他们吗?” 傅亦道:“不知道楚行云和国安在搞什么鬼,咱们只管把线索告诉他,让他自己决定。” 走出居民楼,深秋的凉风裹挟着尘土从枯败的林带里扑卷过来,吹的杨开泰打了个冷颤,连忙把外套裹紧了。他仗着自己年轻无敌火力壮,只在薄薄的毛衣外面套了一件牛仔衣外套,的确好看,的确青春,只是不挡风寒,站在阴凉处一小会儿就身上发冷,偏偏浑身上下的口袋都是为了美观而砸的线条,手都没地方搁。 傅亦正低头给乔师师回短信,余光瞥见他在裤子和上衣口袋摸索了一圈都找不到入口,于是把他的手拉过去揣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随后又低头看手机,道:“以后出门穿厚点。” 杨开泰脸上一烫,手上也不觉得冷了,想壮着胆子握住傅亦和他掌心相贴的手,却抓了个空。 傅亦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道:“一点多了,走吧,请你吃午饭。” 上了车,傅亦刚把车开上主道,搁在驾驶台上的手机就响了。 他把着方向盘转过十字路口,看着前方路况道:“看是不是楚行云。” 杨开泰把他的手机拿在手里,看着来电显示道:“不是,是‘吴涯。’” 说着看向他,问道:“要接吗?” 他转头转的及时,也就看到了傅亦听到‘吴涯’这个名字时,眼神有瞬间的凝固,怔住了似的,很意外的样子。 傅亦忽然把车停靠在路边,把手机从他手里拿过去,然后打开车门下了车。 杨开泰坐在副驾驶,看着他走至路边。傅亦微微皱着眉心看了一会儿还在响铃的手机,然后转过身背对着车头方向,接通了电话。 他讲电话的时间有些长,杨开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后来索性掏出手机低头玩游戏,很无聊的益智拼图游戏,放在平常他几十秒就能过一关,但是现在他已经被同一关卡住了好几分钟。 要说不想点什么,是不可能的,傅亦一向沉稳持重,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很冷静,从来不会有所失色。但是他刚才的神态,太不同寻常了…… 游戏玩不下去了,他把手机按灭,抬头往路边看过去,却看不到傅亦,随后车门一响,傅亦回到驾驶座,顺手关上了车门,还在讲电话。 “嗯,待会儿见。” 傅亦挂了电话,抬手按在方向盘上出了一会儿神,然后重新打着火把车开上公路。 他不说话,杨开泰也不扰他,看了一眼他稍显凝重的侧脸,又把手机打开,拨动着屏幕里的拼图碎片。 “午饭要加一个人了。”傅亦忽然道。 杨开泰转头去看他,见他脸上神色已经恢复如初,甚至还添了些轻快的笑意。 他忽然松了一口气,扔下手机,在裤子上蹭了蹭掌心的汗,问道:“谁?” 傅亦口吻平平道:“吴涯,刚才给我打电话的人。” 杨开泰看了看他,咬着下唇犹豫再三,吞吞吐吐道:“他是——” 傅亦何等聪明睿达,从他的语气中就能听出他想问什么,微微笑着截断他的话:“是,结婚前,我和他交往过。” 杨开泰一怔,万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干净利落爽快豁达的给出了答案。 他都这么坦白且坦荡了,杨开泰顿时觉得再问什么都是多余,还显得自己特别小心眼儿,于是不再往下追问。 虽然他没有再问,但是傅亦轻而易举的读懂了他藏在心里那点抓耳饶腮的小小的焦灼和难安,于是温声道:“他是医生,认识他的时候我刚研究生毕业,正在准备考博。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前后加起来差不多半年,后来分手是因为我向家里出柜,家里人不同意,就跟他分了。”说着,傅亦笑了笑,笑容中有些苦涩和无奈:“当初分手分的乱七八糟,话也没有和他讲清楚就断了联系,一直觉得很对不住他。他今天找我是有事想让我帮忙。” 杨开泰听的出来,他有意隐藏了一个人物,舒晴。 舒晴肯定是他口中那段失败的出柜经历有关,因为他不久后就闪电结婚了,没有继续考博,而是到了市局上班。 牵扯到舒晴,无论出于那种心态,杨开泰又不愿意再问,所以顺着他话接了下去:“他有什么事?” 傅亦道:“电话里也说不清楚,到了再细谈吧。” 他们约在一家港式茶餐厅见面,傅亦把车停在临近的露天停车场,然后领着杨开泰穿过马路,走向午餐时间,人来人往的茶餐厅。 服务员把他们迎进店内,傅亦站在门口张望一周,看到西边角落里的一个卡座里站起来一个男人,在冲他招手。 杨开泰站在他旁边,终于见到了这位傅亦的前任,吴涯医生。 走过去,傅亦把他介绍给吴涯,道:“杨开泰。” 杨开泰等他介绍吴涯,却不见他说话了,于是向吴涯伸出手。 吴涯伸出一只肤色苍白,骨骼精细修长的手和他握手,笑道:“你好。” 这个男人的手意外的温暖柔软,是一双只和笔墨纸张打交道的手。 杨开泰道:“你好,我是傅队的同事。” 傅亦看他一眼,没说什么,把他让到里面坐下,自己坐在靠着过道的位置上。 见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杨开泰就体会到了‘般配’这俩字该用在什么地方,他和傅亦真是很般配。 这个吴涯三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身处处透露着衣品优越的休闲装,尤其是他的那件夹克衫,剪裁和版型都和傅亦身上的大衣像极了,他两个站在一起,倒像是穿了情侣装。 听他和傅亦说话,杨开泰见他罕言寡语,文雅端正,举止言谈都透露着融到骨子里的风雅和涵养,不争不抢不急不缓,淡泊自守的样子。 杨开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这件小年轻才穿的牛仔衣,默默的把衣服裹紧了,觉得在他们身边,自己充其量就是一只上蹿下跳的小猴儿。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主线。 三羊二十三四,傅队三十二三,俩人相差近十岁。 傅队带他,真跟带儿子差不多。 第143章 莫比乌斯环【15】 闲扯几句絮语,傅亦说起正事,问他:“你刚才在电话里说你哪个朋友出事了?” 吴涯面有急色,但是语调依旧沉缓,道:“是苏延。” “苏延怎么了?” “他失踪了。” 傅亦神色一凛,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搭在桌子上,对杨开泰说:“苏延是他男朋友。”,随后看向吴涯,道:“说清楚。” 杨开泰也开始重视这起吴涯口中的失踪案,习惯性的想要做笔录,但是手上无纸笔,于是招来服务员要来纸和笔,随后伏在桌子上把已经开始讲述事情原委的吴涯话中的信息点记录下来。 吴涯道:“五天前,我和他去半泉民宿参加朋友的婚礼,婚礼还没结束,他说酒吧里有事,就自己先走了。我留下帮朋友处理后续的一些事情,结束在晚上八点多。我回到家后就给他打了一通电话,他的电话从来不关机,也从来不会不接我的电话,但是那天晚上我没有打通他的电话,我就预感到他可能出了什么事。所以我就去他的酒吧里找他,结果员工说他那天就没有去酒吧,我又去他家里找他,邻居说他也没有回家。我怀疑他根本就没有下山,他从民宿出来,或许就——” 说着,吴涯音调陡然哽咽,随后转头看向玻璃墙外,眼睛里有泪光浮现。 杨开泰住了笔,看了看傅亦,傅亦从桌上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递到他面前,道:“你别急,失踪的男人不比女人,虽然五天的时间有些长,但是男人的自卫能力——” “不。” 吴涯忽然低下头,双手交握在一起,左手拇指重重的碾磨右手虎口,深呼了一口气,竭力保持平静道:“或许,他已经死了。” 傅亦皱眉,看着他问:“为什么这么说?” 吴涯道:“我在他失踪的第二天就报案了,警方也很快展开立案侦查,他们在下山的林道上发现了车祸的痕迹。经过调查,他们确定了其中一辆车是苏延的车,苏延出车祸了,但是车祸现场却一辆车都没有。你是警察,应该很清楚这种情况就是撞死人后的肇事逃逸。” 虽然他下的结论有些武断,但是确实有这种可能性。 “另一辆车的车主是谁?查出来了吗?” 傅亦问。 吴涯文雅书生似的面孔上忽然泛起一丝冷笑,低垂着眼眸,揉捏着右手虎口,道:“很可笑,查是查出来了,但是警察却不作为。那辆车的车主也是当天参加婚礼的一个人,他和苏延一样,也赶在婚礼结束之前离场,和苏延前后相差不到二十分钟。提前离场的只有他们两个,警察在车祸现场发现的另一辆车辙印就是他的车,但是他却不承认,还说他的轮胎早在一个星期前就已经换了,更可笑的是,警方竟然相信了,没有再继续追查他。” 说着,吴涯陡然激动起来,目光颤动着对傅亦说:“如果车祸现场的另一辆车不是他的车,那他为什么在四点钟离场场,晚上八点多才回到家!中间这四个小时他干什么去了?难道不像是把苏延的车开走,带着苏延的尸体,毁尸灭迹了吗?!那一带都是湖,随便找个湖把车沉了,他就能销毁自己的罪证!” 此时服务员来上菜,吴涯将脸色敛正,向服务员道谢,然后说:“很抱歉占用你们的午休时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随便点了一些。” 后半句话他看着杨开泰说,随后礼貌性的要他再点一些菜。 杨开泰忙道:“不用了,我不挑食,谢谢。” 傅亦见他已经把情绪调整过来,于是问出此行的主题:“你今天找我,是想让我怎么帮你?” 吴涯已经不再激动,还为了方才的事态而稍显愧色,拿起那张纸巾擦拭着潮湿的指尖默默的沉了一口气,道:“现在调查苏延下落的是东城区警局,他们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他们,所以我想让你介入调查,这样我会比较安心一点。” 说着,他抬头看向傅亦,目光诚恳动人:“傅亦,自从我们分手后我从没打扰过你,更不曾请求过你什么,现在我请求你,请你帮我,无论苏延是生是死,都请你帮我找到他,拜托了。” 他提及当年,头一件涌上心头的就是那张被舒晴拍下,送到父母面前的照片。二老愤怒的质问和他牵手的男人是谁,并且要找到他,向他父母讨要说法的画面。 见到吴涯,想起这些画面,听他说起当年。傅亦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追忆,不再感怀,他已经把那些往事看的很淡,就算永远也无法遗忘,也只剩下浅浅的一层盘踞的心底的某个角落。他只是为自己当年的不勇敢感到愧疚,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吴涯从没纠缠过他,他们断的稀里糊涂,又干干净净。 当年他也有一段时间陷在以前和他的感情当中,走不出来过。领了结婚证将近半年时间里,傅亦都在恍惚,一度无法辨清枕边人到底是谁,后来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他也就彻底的认清楚现状,投入到婚姻生活中。 再后来,就到了现在。 或许吧,人这一生注定要遇到很多人,他们在他的生命中来了又去,留下一段回忆,或幸福的,或不幸的,没有什么公不公平,他们参与进他的生命的同时,他也参与了他们的生命。后来他们走了,就像吴涯,就像舒晴,傅亦现在看着坐在他面前的吴涯,心中只有平静,那是一种在海上看过狂风,经过巨浪,所以大起大落的悲伤和欢喜都可以淡然接受,也不会再为了任何往事和故人烦心困扰。他只想拥抱着天地放晴后心中一捧静谧温暖的阳光,就此海枯石烂的平静下去。 傅亦看着他,露出极轻的笑容,说:“我会帮你。” 吴涯神色一动,双手越过桌面紧紧抓住他的手,苍白的面孔上涌现出一抹淡淡的喜色,道:“谢谢你,谢谢。” ‘啪嚓’一声。 杨开泰手里的勺子掉进碗里,溅出的几滴汤汁洒在他的衣领上。 他丢开手,发现手上也黏黏糊糊的,于是着急忙慌的站起身:“傅队你们先聊,我我我我去趟卫生间。” 傅亦目睹他的冒冒失失的背影消失在卫生间门口,然后抽了几张纸巾把他洒在桌子上的汤汁擦干净。 吴涯看着他耐心擦拭桌子的样子,眼睛里微微出神,有所感慨般笑道:“听说你离婚了。” 傅亦把纸巾扔进垃圾桶,然后又抽出一张擦着手道:“嗯。” “我能问原因吗?” “最好还是不要问了。” 吴涯很尊重他,见他有意回避,就不再追问,只是说:“我希望你能过的好。” 傅亦垂着眸子笑道:“谢谢,我现在过的很好。” 吴涯看了一眼洗手间方向,目光柔和,问道:“是他吗?” “嗯。” “……他很幸运。” 傅亦忽然抬起眼睛看着他,笑说:“不,是我很幸运。” 杨开泰从洗手间出来时,外套衣领已经湿了大一片,回来一看,见他们已经聊完了,正在无言静坐。 他刚在傅亦身边坐下,傅亦就抬起胳膊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往他面前的笔录看过去:“记清楚了吗?” 杨开泰认认真真的拿起笔录看了一遍,发现一处遗漏,于是问吴涯:“吴先生,你刚才说车祸现场的另一辆车是谁的?” 他说出口时傅亦才发现,刚才吴涯的情绪激动,他也没有留心,这个车主的身份和姓名竟一直被遗漏了过去。 吴涯道:“是京大附中的物理老师,石海诚。” “他和被害,对不起,和苏延是什么关系?” “他的妻子和苏延是多年的好朋友。” “苏延和他有恩怨吗?我是说,如果车祸现场不是偶然,而是蓄意,这个石海诚有没有作案动机?” 吴涯皱起眉认认真真的思考片刻,然后道:“我和苏延在一起两三年了,他的朋友我都熟悉。他和石海诚的关系很一般,只能算是点头之交。” 杨开泰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傅亦,傅亦用眼神示意他继续问。 于是杨开泰接着往下问:“为什么?石海诚的妻子和苏延不是好朋友吗?” 吴涯叹了一口气,道:“石海诚的妻子一年前就出事了,从楼梯上不小心跌了下来,伤到脑部神经,意识至今没有苏醒,和你们印象中的植物人差不多。” 杨开泰再次和傅亦对视一眼,眼睛在说:我没问题了。 于是傅亦收尾道:“情况我大概已经清楚了,现在苏延的案子暂时不由我们办,如果你想让我参与的话,只能从东城区转过来。” 吴涯忙问:“怎么转?” 傅亦道:“我会想办法,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吴涯起身和他们握手道别,临行时又向傅亦躬身致谢,随后他略显消瘦的背影消失在餐厅门口。 等他走的没影了,杨开泰才又掂起调羹喝碗里的汤,边喝边说:“你要查这件案子,得经过楚队吧。” 傅亦已经拿出手机拨出了楚行云的号码,看着他一口口喝汤的样子,莫名觉得他碗里的汤应该特别好喝。 “嗯,陈智扬那里他比较好说话,让他想办法。” 那边楚行云很快接了他的电话,听他简明扼要的把前因后果叙述一遍,半晌没出声,一出声就苦笑。“傅哥,快年底了,给我冲业绩是吗?” 傅亦说:“不耽误你的事,你只要想办法把案子转过来,我来查。” “这说的是什么话,你确定要查?” “我确定。” “行了,我来想办法,明天早上你就能看到卷宗。” 傅亦挂了电话,发现杨开泰已经不喝汤了,正在拖着下巴看着满桌子的菜发呆。 “看什么想吃就吃。” 杨开泰摇摇头,眼睛里还在跑神儿,道:“我在想,苏延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亦把他面前那碗没动几下的汤端过去,拿起他的调羹尝了一口,发现自己被他刚才喝汤的样子给骗了,这碗汤并不好喝。 他放下调羹,抽了张纸巾擦着唇角问:“你对他很好奇?” 杨开泰道:“嗯,他应该是一个很优秀的人。” “为什么?” “因为你就很优秀。” 傅亦一时默住,费了些神才捋顺他说这句话的逻辑,失笑道:“同理所证,你也是一个很优秀的人。” 杨开泰转头看他,刚想问他‘我哪儿秀了?’,就见他微微笑着看着自己,既温柔又专注的样子。 他脸上一红,挠了挠耳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我现在还不优秀,但是我会努力变的优秀,可以——”说着,他的声音逐渐低弱下去,埋着头低咳了一声道:“可以和你站在一起。 ” 傅亦抚了抚他的后颈,说:“嗯,等你。” 杨开泰愣了愣,然后默默的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胳膊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红透了整张脸,紧紧的捂住噗通直跳的心口。 心里在说:啊啊啊好喜欢他,好心动! 傅亦再怎么聪明,此时也摸不透他的心理活动,还以为他闹肚子抑或不舒服,问道:“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杨开泰闷声道:“吃多了,肚子疼。” 他就喝了几口汤,怎么就吃多了? 傅亦给他倒了一杯水推到他手边:“喝点水压一压。” “没事,我趴一会儿就好了。” “要不你再喝口汤?” “不喝了,喝不下。” “是不是穿的太少,受寒了?” “不是不是,我不冷。” “那是刚才——” 杨开泰忽然叹了口气,语气特无辜:“傅队,你先别理我,让我静一静就好了。” 傅亦:…… 怎么办,这才刚开始,他就被小男友嫌弃了…… 第144章 莫比乌斯环【16】 贺丞被催眠过,而且不止一次…… 楚行云首当其先想到了贺瀛,如果李医生所说的情况属实,那就说明连贺丞自己都不知道,或者说都不记得他被催眠过。他既然不记得自己被催眠过,那么这一部分记忆的缺失或许就是催眠后的结果。也就是说贺丞曾被催眠,催眠的目的是让他丧失某一部分的记忆,以及他曾接受过催眠这件事。 贺丞不会骗他,事到如今也不会对他有任何隐瞒,所以唯一有可能知道内情,且对他们有所隐瞒的,只有贺瀛。 如果贺丞真的被催眠过,只能在他小时候,而且是八岁之前。因为他初到和平大道一号院,贺丞已经八岁,贺丞之后的人生他都参与,如果贺丞身上发生过什么不得不需要通过催眠去遗忘的事,他没有理由不知道。 起初他怀疑贺丞接受的催眠和当年的绑架有关,但是李医生却不认同,并且告诉他,贺丞对当年的记忆保留的非常完整且清晰,他记得当年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记得被囚禁时和绑架犯的每一句对话。但是他对于八岁那年,乃至之前的记忆却很模糊,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当时年纪太小。贺丞以前和她聊天的时候曾有一次卸下防备聊起了当年那段模糊的记忆,只说记忆中存有一个男孩儿的背影。 李医生的话,让他立即联想到方才贺丞说他在宴会厅二楼看到的小男孩儿的背影,那个孩子是女孩儿,但是贺丞却说他看到的是男孩儿…… “他记忆中的画面被混淆了。” 李医生道:“现在他很容易被催眠,他的思想很容易失控,也很容易受人控制。所以我怀疑他把昨天晚上的记忆和小时候那段模糊的记忆搞混了。” 她说的这些,楚行云有多用力的试图去理解,他就有多么糊涂,好像‘被催眠’‘被失忆’的人不是贺丞,而是他。 “如果贺丞曾经被催眠过,他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李医生道:“人的大脑很神奇,是一个永远都不会被开发透彻,被完全了解的领域,我所说的,只是依靠我的经验给出推测。我认为贺丞被催眠过一定有我的理由,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找其他的心理医生和催眠师,我相信他们的结论不会和我相差许多。” 楚行云连连摆手:“不不不,李医生,我相信你,也相信你的判断,我只是一时无法想象,如果贺丞真的被催眠过,会是因为什么事——” 说着,他话音一顿,抬起头盯紧了对面的女人:“他昨天晚上昏倒,是被催眠了吗?” 李医生点头:“很有可能,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 楚行云好像瞬间被冷水浇了个透彻,默默握紧了卷头,骨关节咯咯作响,无比想找个地方狠狠的揍上一拳。 李医生拢了拢身上的开衫,道:“如果你想让他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我建议他再次接受催眠。” 再次接受催眠? 刚才贺丞被催眠时露出的难忍,痛苦的表情还在眼前浮动,那不仅对贺丞来说是一种折磨,对他更是。但是现在他却要说服贺丞再次接受催眠,直到他想起曾经遗忘的所有事。 楚行云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比杀人不过头点地的刽子手还残忍。 “我……考虑考虑。” 李医生道:“如果你考虑好了,我们随时可以继续。” 李医生走后,他站在楼梯口跟傅亦讲了一通电话,然后打算再找贺瀛谈谈。事到如今他几乎可以确定,贺瀛向他隐瞒的事,就是曾经在贺丞身上发生过,却已经被他遗忘的事。且国宾楼发生爆炸,也和贺丞有逃不开的关系。 他刚走出楼梯口,却看到贺丞站在拐角处。 贺丞端着一杯水,低垂着眸子看着水杯里微微晃动的波纹,平声静气道:“我问过肖树了,他说女厨师没有儿子,只有女儿。宴会厅展架上的水晶球两个月前就卖出去了。” 楚行云缓缓挪动脚步站在他旁边,沉沉的‘嗯’了一声。 贺丞皱了皱眉,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既无辜又疑惑,道:“但是我真的看到了一个男孩儿的背影,和我自己的脸。” 男孩儿的背影有可能是他模糊的那段记忆中的画面,但是他看到自己的脸,这又是怎么回事? “是我记错了吗?” 贺丞有些不安的看着他,像一个做错事,等待家长判罚的孩子。 楚行云转身站在他面前,抬起左手按在他耳边的墙壁上,懒懒的站着,然后把他手里的茶杯拿走,喝了一口水,道:“我没有给你压力,你也不能给自己太多压力。” “但是我却记错了,不仅没有帮到你,我自己也没有想起来为什么会昏倒在洗手间外的走廊里。” 说着,他眉心一紧,目光飘忽:“那个男孩儿的背影,我好像见到过。” 他现在说的,应该就是向李医生坦露过一次的那段模糊的记忆。 楚行云暗暗的捏紧了茶杯把手,垂着眼睛看着杯中微起涟漪的水面,不动声色道:“什么时候?” 贺丞抱着胳膊,仰头望着顶上一排照灯,出神的想了一会儿:“那时候你还没有到我家来,那段时间我总是做一场同样的梦。和平大道一号院的院子里,我的卧室楼下,有一架秋千,秋千上坐着一个孩子,他坐在那里荡秋千,但是我从没见过他的正脸。隔年你来了,我就没有再做那个梦。” “你还想再做那个梦吗?” 楚行云依旧没有看他,轻声问。 贺丞眼神微微一晃,唇角溢出一丝苦笑:“说实话吗?” “嗯。” “我不想,那个梦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噩梦,虽然梦里的画面只有一个孩子的背影,但是我的感觉确是很真实的恐惧和窒息。我像被钉住了似的站在落地窗后,只能看着那个孩子的背影,等着他转过头,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他是谁,只想从梦里逃出来——但是最后把我叫醒的,都是身体倒下的失重感,和被水淹没的窒息感。” 他说是的实话,因为楚行云看到他这这番话时,双手抱紧了胳膊,指尖几乎镶进肉里去。 但是贺丞歇了一口气,又道:“或许李医生能让我再次想起那个梦。” 说着,他弯腰从楚行云撑在墙上的手臂下钻了出去,往办公室走。 楚行云连忙拽住他的手腕:“去哪儿?” 贺丞回头看他,淡淡道:“催眠。” 楚行云皱眉:“还来?” 贺丞道:“当然,直到我想起来为止。” 他的这句话,立即让楚行云想到把他关在一个黑暗阴冷,毫无光亮的囚笼里,让他与心中的恶魔为伴,直到他想起所有的事,才能走出囚笼。 趁着他走神儿,贺丞把他的手掰开:“你有事就先走,我结束后会去找你。” 听他这语气,貌似是做好了打一场冗长的拉锯战的准备,像一个舍身取义的壮士。 他走的急,楚行云不得不紧走两步追上他,然后又把他的手腕拽住:“等等——诶!” 贺丞一旦铁了心,八匹马都难拉,楚行云也被他带着往前跌了一步,他手里还端着茶杯,茶杯里的热水立刻溅出来撒了他一手。 虽然茶水不至于滚烫,但接触到皮肤表面还是足够让人跳起来。 楚行云被水一烫,差点把杯子扔了,手腕子都在抖。 贺丞连忙把他手里的茶杯拿走搁在地上,然后把他的手拉过去一看,见他手背连着手腕红了一片,还在丝丝的冒着热气。 贺丞把他的袖口推高,执起他的手在他通红的手背上吹了一口气,眼睛里涌出一层急色:“你拽我干什么!” 这点小疼小痒的,楚行云根本不往心里去,换做其他人也不往心里去,也就贺丞这么紧张他。好像他磕着碰着就会死过去似的。 楚行云抬起没受伤的右手在他下巴上勾了一下,笑问:“心疼我?” 贺丞瞪他一眼,仗着自己常年比较冷淡的体温给他的手背降温。 “既然心疼我,那你就听我的。” “听你什么?” “别折腾你自己了,跟我去趟医院。” “去医院?” “嗯,看看那个被你当成小男孩的小女孩儿,你既然都听到她的声音了,那她应该也看到你了。”小女孩伤情颇重,被转到儿童医院治疗,带着贺丞去儿童医院的一路上,楚行云留心观察他,只见他一路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神色平静。 到了医院,他找到护士站说出女孩儿的名字,然后护士给了他一个病房号。 病房门口,贺丞忽然停步不前。 楚行云问他:“怎么了?” 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点紧张。 贺丞的眼睛纹丝不动的看着他,似乎是在他的眼睛里汲取力量,大约半分钟后,他说:“没事。” 楚行云拧着眉,目光忧虑的看着他,正打算说点什么,忽见病房门从里面拉开了。 女孩儿母亲,也就是当晚为当晚的宴会准备糕点的女厨师站在门口,警惕的打量他们一眼,问:“你们是谁?” 楚行云拿出自己的证件,说出女孩儿的名字,问道:“你是她的母亲?” 女孩儿的母亲看过他的证件,露出些许惊讶的样子:“我刚把手机放下,你们怎么来的这么快?” 楚行云稍一沉默,反问:“谁要来?” “你们不是警察?” “是,你刚才报警了?” “是啊。” “为什么?” 女孩儿的母亲满是孤疑的再次打量他们,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递给楚行云:“既然你是警察,给谁都一样。” 从她一拿出来,楚行云就看到了,还是一只白纸折的小船。 他把纸船接过去,眼褶颤动,纸船在他的注视之下几乎灼烧起来。 “哪来的?” 女孩儿的母亲抱着胳膊,眼神中残留着还未完全褪去的惊恐和后怕,道:“昨天晚上我正在厨房准备蛋糕,我女儿忽然跑进来,把这个纸船交给我,说是一个叔叔送给她的,她还想把我从厨房里拉出去,说那个叔叔告诉她,让她赶快走,不然我们都会死在那里。我没有当真,还以为是小孩子在胡闹,就把她从厨房里赶出去了。谁知道后来真的会爆炸。” 纸船,又是纸船,把纸船交给女孩儿的人,就是投放炸弹的人。也就是说,女孩儿见过这个人的脸。 “我可以进去看看您女儿吗?” 虽然是询问,但是楚行云的眼神坚定有力的不容她反对。 她只好让出一条路:“好吧,但是你不能问她太多问题,影响她休息。” 楚行云点点头,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病床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靠在床头,面前的小桌子上搁着一个正在播放动画片的平板。 女孩儿伤到了胳膊,细瘦的右臂上缠满了纱布,额头和下巴也有擦伤,两只眼睛红彤彤的,刚哭过的样子。虽然她此时在看动画片,但是伤口的疼痛还是让她无法专心,抽抽搭搭无精打采的看着视频里的画面,见有人进来,就朝来人看了过去。 楚行云不会和孩子打交道,于是在她床尾驻足,直接了当的举起手中的纸船,温言笑道:“小妹妹,这个纸船是谁送给你的?” 昨夜的大爆炸给女孩儿的心理多多少少留下了阴影,她畏怯的看了一眼楚行云手里的纸船,随后像是被什么人叱喝了般,不敢再看,缩到了母亲的怀里,又开始抽泣。 女孩儿的母亲想要警察尽快离开,于是低声哄慰女儿,要他回答警察的问题。 最终,女孩儿低如蚊蝇般怯怯道:“是一个叔叔。” 楚行云坐在床边,试图和她拉近距离,语气愈加柔和:“他除了给你这只纸船,还干什么了?” “他还让我回去找妈妈,让妈妈带我走,不然他就会杀死我们。” 女孩儿还小,还不懂得生与死的含义,只是话语平平,抽抽噎噎的躲在妈妈的怀里把自己受到的恐吓说出来。 楚行云一时无言,陷入沉思,他不认为这个炸国宾楼的人会突发善心,放过一个女孩儿。‘他’让女孩去找妈妈,多半是想到了一个孩子的话引不起大人的重视。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女孩儿在二楼无意中撞到了‘他’,然后‘他’把女孩儿当做一昧爆炸之前的调剂品,向她传递危险的信号,欣赏她瘦小的身影恐慌失措的四处求助,却无人把她的话当真。然后等到时机成熟时,引爆宴会厅,看着那些人像是被洪水冲出洞穴的虫蚁般奔走逃命。 ‘他’留下纸船,只为了指代自己的身份。给小女孩儿求救的机会,是在炫耀自己的能力。‘他’狂妄自大,残忍冷酷,且表演欲浓烈,渴望获得关注。或许他选择昨晚举办的企业家年度大会也不是偶然,参加宴会的人非富即贵,几乎代表了银江市所有的政要力量和财富力量,而‘他’想做的,就是把银江市的政客和商人连根拔除,就像是在——报复社会。 没错,这个人具有不折不扣的反社会人格。 楚行云忽然走近小女孩儿,弯下腰矮身对她笑道:“小妹妹,你还记得给纸船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对不对?” 小女孩儿轻轻点头。 “待会儿一个会画画的叔叔会来看你,你告诉叔叔,他长什么样子好不好?” 小女孩儿正待点头,眼神忽然一飘,登时愣住了,受到了惊吓的似的,拼命的往母亲怀里钻,放声大哭,双腿还在拼命的登动。 女孩儿的母亲被吓了一跳,连声问她怎么了。 她把脸藏在母亲的怀里,眼睛还在时不时往楚行云背后看,哭嚎着说:“呜呜呜是他,是他!” 女孩看的是病房门口方向,楚行云连忙回头看过去,头皮一麻,脑浆‘砰’的一声就炸开了。 贺丞面无表情的站在病房门口,那双平静且冰冷的眼睛正在看着他们。 第145章 莫比乌斯环【17】 隔天,刘蒙带着苏延失踪案的全部资料来到市局,杨开泰早在办公楼前等着。 刘蒙还以为他是来接迎自己的,兴冲冲的要跟他击掌,然而杨开泰只瞥了他一眼,随后把他手中的文件袋拿走,压根没留意他冲自己抬起的手。 刘蒙干巴巴的缩回手,摸摸自己的鼻子:“咳,楚队呢?” “路上,快到了。” 说着,杨开泰转身进了大楼,边走边从文件袋中拿出一份失踪者档案。 出乎意料,苏延很年轻,88年生人,今年不过27岁,贴在档案表右上角的一张两寸照尤其引人瞩目。 倒不是因为这个苏延的皮相有多么优越,虽然他眼窝较深,鼻梁挺拔,眼神深的像一汪潭水,蓄着到颈窝的长发,很有些混血儿的样子,但是最吸引人目光却是他脸上的笑容。 也不知道苏延照这张证件照时是如何和照相的人沟通的,对方竟然同意他冲着镜头笑的这么灿烂。照片上的苏延把自然卷的长发全都挽到耳后,对着镜头微微扬起下巴,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整整齐齐的两排白牙,使他风流不羁的笑容中陡然多了几分单纯的傻气。 吴涯说,苏延有一家自己的酒吧,他即是老板,也是酒吧里的调酒师。杨开泰看着定格在照片上的这张笑的喜气洋洋的脸,只觉得他脸上的笑容难得一见的干净,明亮。一想到他有可能就像吴涯说的,已经死了,他心里就像被镶进一根软刺,慢悠悠的在血肉里来回碾磨。 这个苏延,竟和周世阳有那么一两分相似。 刘蒙跟着他来到傅亦办公室门外,杨开泰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推开房门和刘蒙走了进去。 “傅队长。” 刘蒙道。 傅亦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指了指窗边的一组沙发:“坐。” 杨开泰坐到傅亦身边,把文件袋里的资料都拿出来摆在他面前。 傅亦拿起那份被他翻到一半的失踪者资料,对坐在他对面的刘蒙说:“简单说说,你们调查到那一步了?” 刘蒙规规矩矩的坐好,双手搭在膝盖上,道:“其实到现在还没有大的进展,这个苏延失踪在下山途中,没有监控录像也没有目击者,唯一留下的线索就是半山路上的一处疑似车祸的痕迹,我们核对过,其中一辆车是苏延那辆失踪的通用,另一辆……暂时还没找到车主。” 傅亦抬头看他一眼,笑问:“石海诚被你们排除嫌疑了吗?” 刘蒙道:“其实我们也怀疑过他,但是他有证据证明他的车在一个星期之前就换过轮胎,车祸现场留下的车印不是他的车。” “什么证据?” “一个多星期前,他的车发生过追尾,和保险公司协商好后就把车送到修车厂修理,他提供的有修车厂开具的发票。” “车型呢?” “车型一致。” 傅亦翻到贴有车祸现场照片的一页,见公路地面上存有乱七八糟的车轮滚压的痕迹,且路旁的草木略有摧折。另一页就是石海诚提供的检修单,上面列举了一系列的修理项目,其中就包括一项换轮胎。 发票的真伪很容易查验,想必刘蒙他们已经核实过发票的真实性,才会把石海诚排除嫌疑之外。 但是如果石海诚没有嫌疑,那么这件案子,算是走了头了。 刘蒙所说的,和吴涯相差无几,只是吴涯带有强烈的个人立场外。 吴涯认为是石海诚和苏延发生车祸,造成苏延的死亡,然后石海诚把苏延的尸体和他的车一起沉入周边的湖泊中。先不论石海诚拿出的证据是否具有证明其清白的作用,这一猜测首先可以解释苏延的失踪。 做最坏的打算,假如苏延已经死了,‘致使’他死亡的嫌疑犯人名单里,毋庸置疑有石海诚的一个位置。 在傅亦研究车祸现场的痕迹试图粗略的在脑海中勾画出两辆车相撞的画面时,没有关门的办公室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看到楚行云和贺丞从办公室门前走过,贺丞经过他办公室门口时还往里面看了一眼。 楚行云拿出钥匙打开办公室房门,道:“进去。” 贺丞站在门口,皱眉不悦道:“你把我关起来干什么?” 楚行云讪笑:“我要是不先把你关起来,把你关起来的人就是陈智扬。” 贺丞满不在乎的嗤笑一声:“你觉得他有权力拘留我吗?” 楚行云盯着他,冷着脸严肃道:“他没有,你哥有没有?” 贺丞脸色骤变,看着他反问:“原来昨天晚上,你是去找他了?” 昨天刚从儿童医院出来,陈智扬就打来电话‘警告’他,都让你安卧底了,你还想怎么着?你他妈跑在我们前面,你让我跟贺科长怎么交代?! 他把贺丞送回家,然后把肖树叫过去陪着,从九里金庭出来,在路边看到了跟了他们一路的一辆黑色轿车。 他无端感到恼火,直接走向那辆车,打开车门不由分说的把坐在副驾驶的那个男人拽下来,然后一步跨上车,对车外的男人说:“你在楼下守着没用,要守就去楼上守。”然后拍了拍驾驶台,道:“开车,去国安局。” 驾驶座的男人暂时给他当了一回司机,把他送到国安局。 楚行云在国安局里和贺瀛对峙了整整一夜,贺瀛八风不动油盐不进,无论他用尽什么方式,说尽什么话,他都无动于衷的坐在办公桌后,要么批文件,要么看手机。那自如的神态似乎丝毫感知不到他的紧张和焦躁,楚行云几乎在怀疑他拿着手机在打游戏。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后半夜他像熬鹰似的搬了把椅子坐在贺瀛正对面,纹丝不动的盯着他。 如果条件允许,他几乎想给贺瀛上一切明文禁止的逼供所用的手段。比如拿着手电筒照他的眼睛,用冻成冰的矿泉水瓶子敲他的太阳穴,用铁球滚压他的大腿骨…… 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跟他展开无声的较量,试图用自己的坚持去击垮他的耐心。 但是他低估了贺瀛,贺瀛到底老他几岁,在政海游历多年,又怎会惧他?他的心机比他更诡谲,城府比他更深沉,手段比他更狡猾。 楚行云的眼睛都快熬红了,他坐在椅子里,翘着腿在打游戏。没错,他真的在打游戏,而且还是时下很红的农药手游。 一开始,他带着耳机,楚行云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到了后半夜,他嫌耳机带久了耳朵疼,就把耳机拔下来放外音。于是他手机里传出来的轰轰烈烈的游戏音效跑的满屋子都是。 楚行云在一声‘全军出击!’的热血呐喊中终于黑透了整张脸。 他忽然站起身,把贺瀛的手机抢走,在他手机上胡乱点了几下,白衣飘飘的游戏人物很快被送了人头。 把手机摔到贺瀛怀里,楚行云对他说:“你狠。”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楚行云大步走向门口,穿好外套拉开办公室房门,身形忽然一顿,然后回头对他笑道:“既然你决意不告诉我,那就别怪我用极端的方法。” “比如呢?” 贺瀛按着手机头也不抬的问。 楚行云手撑着门框,懒懒一笑:“比如,催眠?” 闻言,贺瀛终于从手机里抬起头,给了他第一个正眼,眼睛里暗沉沉的:“你让贺丞接受催眠?” “是啊,这个办法是不是很妙?” “……我警告你,如果贺丞真的接受催眠,你们都会后悔。” 楚行云跟他熬了半天一整夜,不仅水米未进,更是熬到精神虚脱。此时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手上一脱力差点趴在门框上。真是太不容易了,他心道,从贺瀛嘴里扣一句话比他妈的从狗嘴里扣肉包子还难! 看来这一切的起因,真的出在贺丞的记忆中。 楚行云被他说服了似的,恍然状‘哦’了一声,随后脸色一冷,说:“如果贺丞真的出事了,我后悔都来不及。” 现在,他再次体会到了濒临城下,八面埋伏的危机感,好像四面八方都潜伏着狙击手,一杆杆压着火星子的枪口在暗中对准了贺丞。 他过度紧张的神经从昨夜开始就崩的一触即断,那只纸船是不容忽视的威胁,他不知道纸船代表着什么,也不明白小女孩儿为什么说给她纸船,炸国宾楼的人是贺丞。他只知道贺丞被牵扯进漩涡中心,这对他来说,犹如黑云压城般袭来重重围堵如影随形的危机感,他不得不把贺丞关在任何人都看不到,任何危险都不能侵袭的地方。 他的用心,贺丞隐约懂得一些,但是贺丞却不愿就这样被围困在一方小小的安全地带。他更想走出去,亲自去冲破围绕在自己周身的迷雾,而不是寸步不移的待在原地等待救援。 面对贺丞的质问,楚行云知道这次不可能像上次那样顺利的搪塞过去,于是模棱两可砌词模糊道:“嗯,谈崩了。” 然而贺丞这次不会如此轻易的放过他,又问:“谈什么?” 楚行云皱起眉,有些不耐烦的看着他:“你是公安人员吗?别问了,快点进去。” 贺丞稍作沉默,声音更加低沉,冷冷道:“你和贺瀛,你们都有事瞒着我。” “瞒着你是应该的。” 贺丞冷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往楼梯方向走。 楚行云忽然就感到万分心累,抬手撑住墙壁,看着他的背影懒懒的问了句:“去哪?” “找李医生,我自己找答案。” “啧,回来。” 贺丞无动于衷,继续往前走。 楚行云神色一凛,面无表情的扬声道:“贺丞,回来。” 贺丞置若罔闻。 楚行云咬了咬牙,被激怒了似的,眸子里凶光四溅,红着眼盯着他的背影吼道:“贺丞我让你回来你听到没有?!你他妈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不光是贺丞,楼道里几名来往的科员也不约而同的刹住了脚步,似惊似恐的僵在原地去看楚行云,几个办公室的门也被打开,被惊动的警员探出脑袋往楼道里张望。 “看什么?干活!” 楚行云腾腾腾几步跨到贺丞身边,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回办公室门前,然后用力把他推了进去,张开双臂撑在左右门框上,压着嗓门对站在屋里的贺丞说:“你今天如果不在这间办公室里等到我回来,我就——” 话说一半,他被自己噎住了。 贺丞怕什么?他跟他哥一样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唯一可能威胁到他的或许只有他所看重的他们之间的感情,但是有了前车之鉴,楚行云不可能混到再用感情去戏弄,威胁他。 “我他妈就不跟你领证!” 说完,呼嗵一声摔上门,贺丞果然被吓到的脸在门缝里一闪而过,随即被挡在门板后。 关上门还不放心,楚行云又把办公室门锁上,然后进了对面傅亦的办公室。 傅亦 看着他头顶着三丈火光走进来,泄愤似的把钥匙往桌子上一扔,然后走到饮水机前抽出一个纸杯子接水,说道:“你们说到哪儿了?” “差不多了,再跟你复述一遍?” 说着,傅亦给刘蒙递了一个眼神。 刘蒙正要开口,就见楚行云抬手阻止了他。 楚行云喝了几口水,端着纸杯子转过身倚在办公桌上,对傅亦说:“直接说你的结论。” 于是傅亦便省去过程,直接下定论,道:“我怀疑石海诚。” 楚行云把剩下半杯水喝干了,一抬手把纸杯子扔到墙角的垃圾桶,起身又往门口走:“走吧傅哥。” 跟傅亦出勤一向是杨开泰的差事,现在楚行云和傅亦两个人要去会石海诚,反倒把他落下了。 杨开泰眼睁睁的看着傅亦收拾资料,穿好大衣,拿起车钥匙出了门。 楚行云才走了几步,忽然又折回来了,站在门口对他说:“待会儿你给贺丞送点吃的,他如果要上卫生间你也跟着,没事儿别让他出来,出来了也得想办法把他锁进我办公室。” 说着指了指傅亦的办公桌:“钥匙在那。” 傅亦把车停在市局门口,楚行云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拿起放在驾驶台上的一叠文件:“这是昨天你们在姜伟家里发现的线索?” 越野车驶上公路,傅亦观望着前方路况道:“嗯,里面有一份今天早上刚出来的弹道分析。” 楚行云一宿没睡,腾出一只手摸出烟盒点了一根烟,然后把车窗玻璃放下来,胳膊架在车窗上,单手迅速的翻了一遍资料,在最后一页看到傅亦所说的弹道分析。 “姜伟持枪?” 傅亦道:“嗯,陈智扬他们还没发现,要告诉他们吗?” 楚行云抿了抿被烟雾熏的干燥的下唇,拧着眉把报告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看到枪支型号时,目光骤暗。 54式手枪,虽然这种枪在国内大批量的生产,很有可能流通于枪火贩子手中,但是这种手枪让他立即联想到了军方用枪。而且根据枪膛里的膛线,和枪管内部的压力分析,报告上显示,这支枪有九成新,完全可当做是刚出厂子的新枪。 “你确定不是凶手的枪吗?” 楚行云问。 傅亦早有预备道:“死者眉心中了一枪,现在陈智扬他们应该也做了弹道分析,你问问就知道了。” 没有犹豫,楚行云立刻拨出了乔师师的电话号码。 乔师师找了个较为僻静的地方,低声道:“刚拿到分析报告,我扫了一眼 ,是美制m9。” “你们在姜伟家里发现手枪了吗?” “枪?没有,现场很干净,凶手什么都没留下。” “……陈智扬在干什么?” “在调查枪击案三名死者,还有周渠良。” “周渠良?” “嗯,周渠良也是袭击目标,你让我送他回家那天,有人在他家里埋伏。” 周渠良也是袭击目标?周渠良和姜伟只存在一层雇佣关系,且周渠良在最高领导层,姜伟只是一名实习生,他们之间还会存在其他关系吗? “你留个心眼,陈智扬有什么动作及时告诉我。周渠良你也多加留心,保证他的安全。” 乔师师道:“我明白。” 挂了电话,楚行云略一深思,问傅亦:“子弹呢?” 傅亦知道他说的是从54手枪中射出的子弹,道:“在我办公室,你想怎么处理?” 楚行云在窗外掸了掸烟灰,道:“陈智扬没发现手枪,那这把54手枪肯定就是被凶手拿走了,凶手要他的枪干什么?不是想销赃,就是想隐藏,我倾向于后者,或许姜伟被杀,也是因为那把枪。” 傅亦凝神想了想,道:“但是其他两名死者没有枪。” 楚行云道:“所以枪击案随着姜伟的死亡戛然而止了。” 傅亦忍不住转头看他:“你觉得凶手其实是在找那把枪?” 楚行云点头:“有可能,不然凶手为什么要把枪带走?” “……那三名死者应该和凶手具有某种联系。” “比如?” “枪火走私团体?” 傅亦的猜测恰好把周渠良也关联了近来,如果凶手和三名死者属于同一阵营,姜伟丢失的又是把崭新的54式手枪,他们之间的关系最接近一个枪支贩卖团伙。姑且按照这个思路继续推测,他们之中肯定需要一名有权势有资源的人销赃。既然姜伟提到了周渠良,那这个人最有可能就是周渠良。 想到这儿,楚行云思维忽然疾风路转。 不对,他心道,他们能想到这一层,占据主导位置,拥有全局视角的贺瀛没有理由想不到。如果事实真的这么简单,周渠良走私军火,分赃不均,下属窝里反,导致他清除异党,这才接连发生枪击案。贺瀛一定能想到这层逻辑,既然想到了,他为什么没有动作?周渠良至今没有被传唤,没有被拘留,还是一个自由人,他对待周渠良的态度未免也太过‘宽容’。 有三种情况,要么贺瀛和周渠良存在‘私交’。要么贺瀛知道内情,他清楚周渠良是什么身份,所以才不揭底调查他。又或者他在调查周渠良,但是出于某些原因,让他连正常的侦查都必须藏首掩尾,不敢声张。 如今周渠良的身份,和贺瀛的目的一样,是个迷。 楚行云陷入沉思当中,烟头悄然燃尽,火圈烫在他的嘴唇上让他回神。 他把烟头按灭在驾驶台上的烟灰缸里,道:“周渠良如果是一个军火走私贩,对他来说反而是最好的身份。” “ 那你要把线索告诉陈智扬吗?” “不。” 楚行云道:“我要用这颗子弹,和贺瀛谈判。” 第146章 莫比乌斯环【18】 来之前,他们大概了解了一下这位高中物理老师,石海诚的‘风评’很好,从他妻子出事,丧失行为能力和思维意识到现在,已经整一年。他不仅没有和妻子离婚解除婚姻关系,反而对妻子悉心呵护百般照顾,每周带妻子去医院做检查,从未落下过。单从这件事,可见此人人品。 石海诚的经济收入属于中低层,原本住的也是不起眼的小区,在他妻子生病后,为了给妻子一个较好的生活坏境,有助于妻子的康复,才搬到此时的较为高档的小区。 警察登门的时候他正在准备午饭,虽然隔着防盗门辨出了这两个英挺的男人的身份,还是看过他们的证件才打开房门。 “请进。” 门打开后,楚行云得以见到他的真面目。 长相周正,身材精悍,很精神的一个男人,相比物理老师,他更像是体魄强健的体育老师。 家里被他收拾的整洁明亮,厨房里飘出谷物被蒸熟后融于空气中的淀粉的香气。 石海诚也很清楚他们的来意,把两位警察让到客厅里坐下,随后给他们倒茶。 “不用麻烦了。” 傅亦坐在沙发上,道:“我们只是来问你几个问题。”石海诚洗过手,在傅亦对面坐下,摆出的态度还算配合。 在傅亦问他问题的时候,楚行云站在电视背景墙打的几排窗格前看里面摆放的照片。 照片里时常出境的女人想必就是他的妻子,也是苏延多年的朋友,王蔷。 王蔷身材娇小,在高大的石海诚身旁显得尤为小鸟依人,挽着丈夫的手臂笑的一脸甜蜜。从照片上看来,他们的感情很好,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王蔷此时与‘植物人’无异,石海诚还陪在她身边不离不弃,床前病榻殷勤伺候。这两人也算一对模范夫妻。 石海诚踊跃健谈,即使警察屡次登门也没有表现出烦躁,不过多问了一句:“之前来找我的好像是另一位警官。” 傅亦道:“是的,现在苏延的案子由我们接手。” 石海诚道:“好吧,苏延是我太太的好朋友,也算是我的朋友,我会尽力协助你们调查。” 虽然他说的诚恳,但是傅亦心里对他的怀疑并没有减少,道:“谢谢,那你先说一说,你四点钟离开婚礼现场都去了那里,为什么八点终才到家?” 石海诚道:“我去拍照片了。” 一旁许久不做声的楚行云忽然问道:“石老师,喜欢摄影?” 石海诚回过头,道:“我妻子以前是摄影师,追她的时候为了投其所好,上过速成班。谈不上喜欢,慢慢的养成了习惯,经常给她拍一些照片。” 楚行云从墙上拿下来一张王蔷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穿着长裙披着白纱在沙漠里行走,风吹动菱纱和她的黑发的画面有一种苍凉浑厚的凄美感,尽管他是外行,也看得出石海诚的照片拍的不错。 “你把你太太拍的很漂亮。” 楚行云道。 闻言,石海诚站起身走到他旁边,提起他的妻子,他粗狂刚毅的脸上涌现出既骄傲又幸福的神色,道:“她本来就很漂亮,这是她的摄影作品得奖的证书。” 随着他的指引,楚行云抬头看向窗格顶层的三本烫金的获奖证书,在征得石海诚同意后,把年份最早的一本证书拿下来,打开翻看。 石海诚笑道:“这是我们交往第一年,她第一次在国际上获奖的证书,她还说是我带给她的幸运。”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一五年八月二十五号,我记得很清楚。” 一五年八月二十五号,也就是王蔷获奖后的第三天。 “你追了她多久” 楚行云好像和他唠家常般问道。 石海诚从他手里接过证书,细心的抹去封面不存在的灰尘,道:“久了,一年多吧。” 楚行云又看向窗格上的照片:“哪些是你妻子照的?” 石海诚指了几张,道:“其他大部分都保存在电脑里,她不喜欢自己的作品挂在除了艺术展之外的地方。” 话题转了一周,又绕回最开始的问题,楚行云问道:“你刚才说,十月二十三号,你参加完婚礼去拍照片了?” 石海诚道:“是,因为我太太现在行动不方便,我带的又是高三年级,学生课业重,学校里的事情又太多,没有时间经常带她出去散心。好不容易才借着参加婚礼的理由跟学校请假,其实主要是为了拍一些沿途的风景回来给她看,这样她就不用总是看着楼下的小花园了。” “我可以看看吗?” “哦,稍等。” 石海诚转身去了卧室。 楚行云回头看向傅亦,低声笑问:“傅哥,有何感想?” 傅亦轻轻摇了摇头,但笑不语。 石海诚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相机,递给他道:“全都在这里,我选了几张拍的好的洗出来了。” 楚行云把相机接过去,依靠自己那点对电子仪器无师自通的天赋,找到相册,粗略的翻了翻,发现里面全都是些风景照,照的都很不错。 把相机还给他,楚行云问道:“你和苏延的关系怎么样?” 石海诚道:“他是我太太的朋友,但是我跟他不常来往,也就算个熟人吧。” “吴涯呢?你和吴涯关系怎么样?” 楚行云悄无声息的盯紧了他的眼睛。 石海诚笑了一下,笑容里陡然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深意,道:“吴涯是他男朋友,这种事其实很常见,我不忌讳这个。” 楚行云也笑:“你和吴涯有联系?” “算不上吧,只是从朋友嘴里听到过他,见过两回,因为我太太的缘故,我和苏延有一些共同朋友。” 楚行云点点头,目光移向傅亦,傅亦默不作声的看了看他,没有表示什么。 “我可以见见你太太吗?” 楚行云提出的请求让石海诚有些诧异,石海诚稍作沉默,然后道:“可以,但是你不要跟她讲话,她现在很容易受刺激。” 说着,他转身走在前领路去向卧室,楚行云跟在他身后,转过客厅来到了卧室门口。 石海诚打开卧室房门,他站在门口,首先映入视线的就是坐在阳台晒太阳的女人的侧影。 王蔷坐在一张轮椅上,衣着整洁齐整,头发也被精心梳理过,皮肤呈现一种常年居于室内而不健康的苍白色。她双眼僵滞无神的望着楼下,像是所有感官都被关闭,感知不到任何响动似的,对丈夫和警察的探访无动于衷。 楚行云往前走了几步,没有走到阳台,而是停在了卧室里的衣柜前。一张摆在床头的照片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准确来说,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张图片,一张出现在一部好莱坞电影中的画面被打印了出来,然后裱如镜框。 是‘潘洛斯阶梯’。 楚行云走过去把‘照片’拿起来,石海诚也连忙跟了过去,怕他弄坏似的,道:“这是我太太送给我的礼物。” 虽然他没有丝毫艺术造诣,也对潘洛斯阶梯略有耳闻,潘洛斯阶梯在他眼中只是永远走不到头的迷宫般的绝境,为什么会有人把它当做礼物送给爱人? 石海诚像是察觉到他疑惑般,解释道:“她说这种建筑的设计原理叫做什么……莫比乌斯环,代表永远走不到尽头的爱情。” 一种原理,用于不同的事物,所表达的感情也是截然相反。 楚行云把镜框放下,随后又看向阳台,被困在自己孤独封闭的世界中,向楼下遥望的女人的侧影。 傅亦正在翻看石海诚相机里的照片,见他们从卧室里出来,就放下相机站起身,看向楚行云。 楚行云递给他一个一无所获的眼神,然后对石海诚道:“麻烦你带我们去看看你的车。” 于是石海诚把他们领到小区楼下的公共停车区,在角落处找到了自己的蓝色吉普。 楚行云着意看了看四只轮胎,确定四只轮胎都是刚换的新胎,联想起石海诚提供的维修单,此时看来他的嫌疑几乎为零。如果他的车灯没有碎裂,车头没有出现划痕的话。 不等他问,石海诚就积极解释道:“别误会啊警察先生,这是我参加完婚礼回来,被邻居的车不小心蹭到的。” 正说着,忽然开过来一辆白色卧车,卧车甚不熟练把车倒进蓝色吉普的隔壁,随后从车上下来一个青春靓丽的女人。 女人穿着一套修身精致的套装,做白领打扮,留着妩媚的长卷发,带着遮阳的墨镜。 “石老师。” 女人向石海诚打了个招呼,礼貌性的对另外两位男士点了点头。 石海诚笑道:“你回来的正好,林小姐,麻烦你再向警察解释一次,我的车是怎么回事。” 女人闻言,连忙走过去,摘掉脸上的墨镜,对楚行云笑道:“您是警察吧?您好,我叫林钰,住在石老师楼下。我刚拿到驾照,倒库倒的不好,前些天我晚上加班回来已经很晚了,小区里路灯又坏了,我就不小心把他的车划了。” 说完,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楚行云的目光在她俏丽的脸上停留了须臾,即是问她,也是问石海诚:“怎么没有修理?” 石海诚答道:“这几天太忙了,而且我现在住的地方离学校近,平常很少开车,就搁这儿了。” 林钰算个人证,证明蓝色吉普的车头损伤和车祸无关的人证。修理单算个物证,证明车祸现成的轮胎痕迹不属于蓝色吉普的物证。 如此一来,人证物证聚齐,石海诚看似很清白。 离开石海诚的小区,走在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他和傅亦各有思虑,一路无言的回到停车的公园旁。 楚行云坐进副驾驶,关上车门,说:“真巧。” 傅亦坐在驾驶座,看着挡风玻璃略出了片刻的神,才开车上路,道:“嗯,是很巧。” 楚行云胳膊架在车窗上,手撑着额角轻轻一笑:“就是太巧了,我才会怀疑他。” 傅亦有些无奈道:“他的证据很完整。” 楚行云却道:“的确很完整,但是他提供的一项证据难辨真假。” 傅亦想了想:“你是说那些照片?” 楚行云点头:“你也看到了,那些照片的确是下山沿路的风景,但是具体是什么时候拍的,我们说了不算,他说了也不算。” 说着,楚行云打趣儿道:“不过他的那些照片拍的真是不错。” 傅亦正待说什么,就听他的手机响了。 是杨开泰,楚行云刚接起来把手机放在耳边,就听杨开泰急哄哄道:“楚队,你快回来吧,贺先生晕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到最后了,莫比乌斯环单元,里面的每个人物,都是致敬。 第147章 莫比乌斯环【19】 加疾赶回警局,一路飞奔上楼,楚行云推开办公室房门,才想抬脚进去,猛地又站在门口停住了。 贺丞没什么事,他好端端的在沙发上坐着,胳膊支在腿上,双手交握抵着下巴,正低着头看着湿漉漉的地面发怔。只是脸色不大好看,白的很有几分阴郁,身上的风衣不知为何沾了水,湿淋淋的。 “怎么回事儿?” 他走进去问。 杨开泰正拿着扫帚扫地,见他回来了,便道:“刚才我听到办公室里有动静,就打开门看了看,结果看到鱼缸坏了,贺先生躺在地上,没有反应。” 他的注意力全在贺丞身上,连满地的水和碎玻璃都没有上心,经杨开泰这么一说,才发现贺丞对面,资料柜旁边竖着的鱼缸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裂开了,像被人抡起锤子砸破了似的,四面玻璃碎了三面,里面的水流出来漫了一地。 楚行云走到贺丞面前,蹲在地上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了?怎么会晕倒?” 贺丞的脸色很不对劲,见他问,竟然拧着眉头想躲,眼睛里闪烁不定,微微侧开头避开他的眼神,语气虚浮又疲惫:“我不知道。” 楚行云皱着眉看了他片刻,然后回过头对扫地的杨开泰说:“三羊,你先出去。” 杨开泰应了一声,把扫地往茶几上一靠,快步出去了,还不忘帮他们关上门。 杨开泰走后,办公室里只剩他们两人,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暂居于纸杯中的几尾鱼在狭小的领地里行动不便,头尾撞击杯壁发出的声响。 贺丞对这种声音似乎很敏感,很排斥,听到鱼在纸杯中挣扎,脸色又白了一些,紧皱着眉心,竟显露出几分痛苦,压抑着颤抖的鼻息道:“行云哥,把它们拿走。”他一句‘行云哥’,楚行云赴汤蹈火粉身碎骨都来不及,更别说收拾几条鱼。 没有问为什么,楚行云端起纸杯打开办公室门,大喊了一声:“三羊!” 把鱼交给杨开泰,他关上门回过身一看,心里猛地一抽。 贺丞站在铺满水渍的地面上,低着头茫然的左右环视,像是在焦急的找一条出口,但是却找不到。似乎把他围困在原地不是一层渐没鞋底的积水,而是一片汪洋无边的大海。 他脸上仓惶,迷茫,慌乱无措的神情竟和小时候如出一撤。 楚行云走过去抓住他的手,把他从地面的积水中带出来,带到办公桌后的皮椅前,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去,然后倚在桌边问道:“你想跟我聊聊吗?” 贺丞的脸色稍显好转,像是从混沌的梦境中逐渐苏醒,才认出眼前人是谁似的,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末了闭上眼睛如释重负般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想起来了。” 楚行云喉咙一梗,忽然开始紧张,也是先沉了一口气,才问:“想起什么了?” “我在宴会厅听到的声音,不是水晶球落到地上的声音。” “是什么?” 贺丞缓缓抬起眸子看着他,眼睛里又开始闪动,像被风吹乱的水面,道:“是人掉进水里的声音。” 噗通—— 那是落水的声音。 楚行云什么时候养的鱼?这个鱼缸,他上次来的时候还只是个落满尘土的摆设。 被他锁在办公室,贺丞并不焦躁,也不急着出去,因为楚行云说的真切,只要他敢出去,就不跟他领证。为了不让他找到借口出尔反尔,贺丞赌了气似的坐在他办公桌后的皮椅上,把他桌角摆了几份报纸拿起来挨个看了个遍,几份报纸看完,忽然感到口渴,于是他拿起楚行云放在桌子上的黑色保温杯走到饮水机前接水。这才注意到饮水机旁的鱼缸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运作了,几条鱼在里面游来游去,缸底还摆着珊瑚水草,打扮的倒是很漂亮。 虽然他不喜欢水,也讨厌一切水生动物,但是和看报纸比起来,他宁愿看鱼。 他拿着保温杯站在鱼缸前,看着在水里打转的几条鱼。其中有一条尤其的漂亮,鱼尾更加绚丽,且在水里游行的身姿更加矫健。 他的目光紧随着那条鱼在水中缓缓游动,眼神越来越专注,越来越深沉,不知不觉的,竟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水中的鱼身上。渐渐的,他几乎能感知到那条鱼用鱼鳃呼吸的节奏,它那双永远也不会闭上的眼睛敷满冷水的冰凉刺痛感…… 孔雀鱼像是察觉到了自己被人长久的盯着,活跃的身姿忽然停住,向左摆动九十度,和站在浴缸外的贺丞正面相对。 贺丞看着它,忽然觉得遍体生寒,像是被人丢到了水里,变成了水里的一条鱼。此时此刻,浴缸里正在看着他的那条鱼就是他,他们都被困在水里,望着另外一个自己…… 忽然,鱼缸发出异响,水面不停的颤动,泛起一层层涟漪,孔雀鱼像是受到了惊吓般来回游动,来回游了两造后忽然向上游去冲破水面,跃起一个短暂的弧度,随后‘噗通’一声,又坠入水底。 “砰!” 鱼缸破了,碎玻璃溅到他身上,几条鱼随着水从破碎的玻璃中泄出,水漫了一地。 贺丞想往后退,想避开那条离了水源在地上挣扎跳跃的鱼,却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他并非失去了意识,办公室的房门被打开,杨开泰喊他的名字,他都能听的到,但是他却做不了反应,像是灵魂离开了身体,不知去哪里游晃了一圈。他清楚的感知到杨开泰试图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他也有意配合,但是他却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直到十几分钟后,似曾相识的从高处跌落水中的失重感和被水淹没的窒息感随着他游荡已久的灵魂灌入体内,才使他苏醒。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楚行云伸手扶住椅背,弯腰倾身靠近他,哑着嗓子问:“什么人掉进水里的声音?” 贺丞垂下眼睛,涂了蜡似的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说:“一个孩子。” 他说出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尽管已经有所预料,但是楚行云还是怔了片刻,然后强迫自己保持温柔和平静,抹去贺丞额头渗出的一层冷腻的薄汗,又问:“谁?是你吗?” 一个孩子落水的声音,会是谁?‘他’又为什么会落水?是贺丞吗?所以贺丞才会讨厌水,甚至恐惧水吗? 贺丞摇头,累极了似的闭上眼,道:“我不知道。” 说着,他顿了一瞬,悄然睁开眼睛看着楚行云说:“但是我知道应该去哪里找答案。” “哪里?” “和平大道一号馆。” 江妈回乡省亲了,一号馆里里外外空空荡荡,院子里早已种上了应季的花树,所以院里依旧馥郁芳菲,风华不减。 楚行云用常备在手中的门卡打开铁艺大门,和贺丞走进这方他们居住多年的院落。 今天回到这里,楚行云的心情很沉重,很复杂。他曾认为自己很熟悉的房子或许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伴随着往事被遗忘在时光深处的角落里。现在他们回到这里所寻找真相,真相的见证者或许就是这栋房子。 但是‘它’却什么都不能告诉他们,‘它’像是一个龙钟老人,如海般包容,也如海般深沉。它亲眼目睹了这所房子发生了一切,所有的好与不好的,它全都知道,也消化了所有人的悲伤与欢乐。 他跟随阿姨初到这里的忐忑与惶恐,贺丞被解救后回到这里的愤怒与彷徨,他收拾行囊带着录取通知书离开这里时的伤感和不舍,贺丞接管天鹅城搬离这里时的无奈和留恋。 这所房子送走的最后一个人是贺丞,贺丞走后,房子就空了。 忽然之间,楚行云似乎明白了,当时贺丞向他坦白的时候,为什么说如果等不到他,他就搬回这里,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守着房子过一辈子。 初闻只当是他孩子气的疯话,楚行云从未往深处认真想过,现在再次回到这里,他才明白。他带给贺丞那些痛苦和快乐,和贺丞带给他的那些痛苦和快乐,都发生在这栋房子里,并且随着地基扎入地心。这栋房子对贺丞来说早已不是一个住处这么简单了,‘它’更像一个见证者,见证了他们相聚,分离,分离后又相聚,最终不再分离的过程。 贺丞就像这栋房子,以前欢迎他的到来,其后目送他离去,后来接纳他的返回,现在伴他永驻。 贺丞的双臂一直以来都在向他打开,从来没有关闭过。 许久不曾这么‘多愁善感’了,陡然之间生出许多感慨。楚行云看着面前的红墙白瓦一时出神,等一阵秋风裹挟了浓郁的花香吹在他脸上,钻进他鼻腔,让他感到不适打了个喷嚏,这才回神。 他回头去找贺丞,看到贺丞站在院子左边的花圃边,双手揣在风衣口袋里,他的头发和风衣的下摆在居无定向的秋风中飘动。背景是一片灿灼妍丽的月季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放轻了步子走到贺丞身边,怕惊扰了他似的轻声问道:“在看什么?” 贺丞沉静的目光落在月季花中最繁茂的那几株上,说:“那里,以前有一架黄色的秋千,我见过。” 他说的应该是他小时候的记忆,而且发生在他到来之前,那段时间他没有参与贺丞的记忆,所以他没有发言权,只是问道:“什么时候?” “很久之前。” 贺丞好像只把他当做一个倾听者,并不着意让他帮忙找出答案,叙述这些往事时,他轻描淡写的口吻像是在和他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 楚行云才要细问,就见他转身从面前走过,往另一边去了。 多年前他初来乍到,第一眼被惊艳到的,就是院子东边,游廊前那片碧水粼粼的游泳池。 他紧随贺丞走到泳池边,低下头看着他们投在水中,随着晃动的波纹而扭曲的身影。 在他的记忆里,贺丞从来没有在这片泳池里游过泳,他甚至从没接近过这片泳池。他从家里大人口中得知贺丞怕水,却从没深究过原因,现在看来,贺丞怕水的原因,或许就出在这片泳池中。 一个孩子落水的声音。 如果孩子是贺丞,那么‘水’就是眼前的泳池。 “……行云哥,你有纸吗?” 可能贺丞自己都没发现,但凡他彷徨无助,急需一点帮助和支持的时候就会无比的依赖楚行云,像小时候一样叫他‘行云哥’。 楚行云深深的看他一眼,在夹克衫外套里翻出一张不知从那份文件上撕下来的一页a4纸,递给了他。 贺丞接过纸,拿在手里,低着头回想了一会儿,然后手法僵硬又生疏的把白纸对折,又拆开,又对折,又拆开,如此反复几次,a4纸忽然被楚行云夺走。 “你要折什么?” 楚行云问。 贺丞莫名松了口气,道:“纸船。” 楚行云正在把他折出的纸痕抚平,闻言手上动作顿了一瞬,没说什么,依言开始折纸船。不出一分钟,他把一只纸船抵还给贺丞。 贺丞拿着那只纸船,面色很平静的看了一会儿,随后蹲下身子,把纸船放在泳池水面上,纸船很快被风吹着飘远了,像一只漂泊在大海上的孤帆。 楚行云并不知道他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也不着急发问,只是陪着他看了一会儿泳池水面上的小船,并且在他站起身时扶了他一把。 “我们去房子里看看?” 楚行云问。 贺丞恍若未闻状看了水面又发了一会儿怔,然后转过身仰起头看着矗那栋立在阳光下的房屋。 楚行云等了一会儿,见他只是看着房子出神,也不催他,打算自己去房子里看看。他刚想离开泳池,就见贺丞忽然闭上了眼睛,像是被人用力推了一把似的,脚下失去重心,身体笔直的向后仰倒…… 噗通一声,坠入了泳池中。 贺丞落水只发生在一瞬之间,发生的太突然,楚行云根本来不及反应就眼睁睁的看着他落了水,泳池水面泛起层层波浪,把水面上的纸船推的更远。 “贺丞?!” 贺丞并非失去了意识,他很清醒,他张开双臂无比放松的躺在泳池水底,身体随着水的浮力缓缓的上下起伏。听到了楚行云在叫他,所以他睁开双眼向上看去,看到了楚行云站在泳池边,被不停晃动的水纹扰乱的身影…… 他轻轻的皱起眉,忽然分不清在水里的到底是他,还是楚行云,或者他们两个人都在水里,楚行云被困在了更深一层的水牢中。 像是在解救他,又像是向他求救,贺丞在水中向他抬起手臂,伸出手。 又是一声落水的声响,楚行云跳入水中,拨开水流向池底俯冲下去,抓住贺丞的手把他拉起来,然后搂住他的腰向上冲出水面。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上了岸,楚行云像是从海里爬出来的水鬼般,浑身湿透,寒气逼人,蹲在泳池边用力的捏住贺丞的下巴,愤怒的吼道:“你他妈想干什么?!” 贺丞冤枉,他并不想干什么危险的事,他只是想用自己做一个实验,验别‘梦’中的主角究竟是不是他自己的实验。 “我……” 他想说话,但是楚行云这回着实恼了他,下的力道委实大,紧紧箍着他的下巴,几乎把他下颚骨捏碎,让他才说了一个字就忍不住吃痛的皱起眉。 贺丞缓了缓,才道:“我只是在找感觉。” 楚行云红着眼,手上依然没撒劲儿,好像但凡他松懈一点儿,贺丞就飞了。 “找什么感觉?” 贺丞抬起染了一层水的眸子看着他,似乎方才的以身试水已经耗尽了他全身气力,有气无力道:“找梦里的失重感和窒息感。” 楚行云一懵,手上逐渐撤去力道,嗓门也不自觉柔和下来:“找到了?” 贺丞低下头苦笑一声,坐在泳池边看着自己还泡在水里的双腿,道:“很不幸,找到了。” 楚行云神情复杂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朝他伸出手:“起来,进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贺丞握住他的手站起来,他们两人的手都很凉,但是贺丞却像是从他手中吸取温度一样,握着他的手不愿意松开。 楚行云只好抓住他的手带他走向房子,却在门首前忽然停住。 “怎么了?” 贺丞见他忽然停步不前,问道。 楚行云回过头,目光迅速的扫过大开的铁艺大门,确定了刚才余光瞥到的停在门口对面的黑色车辆真实存在。 一辆车不足为奇,但是那辆车却是一辆黑色哈弗,而且挡风玻璃上的雨刷还在来回摆动。 楚行云眼褶微微一颤,忽然感到身上更冷了,浑身每个毛孔都在渗透着寒气,冻的他不自觉攒紧了拳头,骨缝都在咯咯作响。 “你先进去,我不叫你不要出来。” 说完,他没有给贺丞任何询问的机会,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湿淋淋的手机按了几下放在耳边,做出一副正在通话的样子,漫不经心似的朝门口走过去。第148章 莫比乌斯环【20】 出了大门,楚行云连个正眼都没往停在斜后方的哈弗上看,径直的沿着和哈弗车头同一方向往前走了。 和平大道他很熟,往前走了没几步就向左拐进一条巷子,进入巷子后,他脸色骤变,收起手机拔腿往前飞奔,在巷子尽头又向左拐,神不知鬼不觉的绕回了黑色哈弗后方的位置。 黑色哈弗就停在街口,车里的人虽然没料到自己被迂回包围,但也很机敏,从后视镜里看到鬼魂一般忽然出现的楚行云,当即就要逃走。但是楚行云动作比他更快,赶在他发动汽车的前一秒前冲到驾驶座窗前,一拳捅破车窗玻璃落在他的太阳穴上! 车里的人被他这一拳揍的身子歪到在一边,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楚行云拔走了车钥匙。 楚行云的手和车窗玻璃来了个同归于尽,虽然他拳头硬,但手背上还是被割出了数不清的伤口,鲜血登时裹满了他整只右手。他把车钥匙揣进裤子口袋,揪住车里男人的领子把他拽了出来,捎带手的拔走了插在了车窗上的一片锋利的碎玻璃。 男人自然要跟他动手,抡起拳头就冲他的脸挥了过去。 楚行云早有准备般从容的拉开一个一字步,侧身躲开他这一拳,然后抬手捉住他的手腕,借着他打出去的力道又助了一把火,像是在扯一块破布似的把他手臂往前狠拽,骨骼撕裂的声音像极了布料断裂的声音。 废了他一条膀子还嫌不够,楚行云随即曲起手肘将打出去的力道又尽数折回,手肘狠狠的向后撞在了男人的颈子上。 男人被他一肘子顶的向后跌了几步,歪着头垮着肩膀还要挣扎着跟他斗,咬着牙愤怒的又把左手送了出去。 楚行云非但不躲,反而迎向他,走向他的两步里已经把刚才从车窗上拔下来的碎玻璃夹在右手的指缝里,只露出了两三寸长的玻璃尖,随后握起拳头就捅在了男人的腰腹上! 虽然他避开了肾脏部位,但是利器入体的剧痛还是让试图攻击他的男人忍不住哀嚎了一声,浑身的力道如洪水般泄去,各处疼痛一起袭来,惨白着一张脸险些昏厥过去。 楚行云横着左臂顶住他已经红肿的脖子,猛一用力把他压在墙壁上,固定在指缝里的玻璃尖还镶在他的肉里,目光阴沉的问:“老实了吗” 男人只顾着打冷颤,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喉咙里咕咕噜噜的,好像在骂娘。 楚行云冷笑一声,板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身趴在墙上,抽出他腰上的皮带把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结结实实的系了一个拴贼扣儿。 贺丞站在门首前等了不到五分钟,就见楚行云裹着一身杀气回来了,还带回一个男人,男人的惨相让他忍不住皱眉。 虽然楚行云身手好,但是他一向很少对人下这么狠的手,都是点到为止,留有分寸。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人往死里整。 楚行云压着男人径直越过他,然后掏出门卡打开别墅房门把男人推了进去,等贺丞也进来后又把房门关上反锁。 贺丞看着倒在地上,腰上还插着一片碎玻璃的男人,语气淡漠的问:“什么人?” 楚行云脱掉身上浸了水湿冷沉重的外套,草草的擦掉手背上的血扔在地板上,眉宇间戾气还未散去,冷声道:“跟踪咱们的人。” 说完转身走进一楼浴室,片刻后拿着一条干净的毯子一条毛巾出来。他把毯子扔给贺丞,然后拎起厨房流离台上的水壶接了一壶凉水,拿着水壶和毛巾又回到了倒在客厅里一声声叫冤骂娘的男人身边。 贺丞看出来了,他打算‘用刑’。虽然不知道楚行云这次为什么这么暴躁,这么没有耐心,这么焦急的想要速战速决。但是他没有干涉,而是远远的避开了。 贺丞无视那个男人的叫喊和楚行云的逼问,脱掉身上湿透的风衣,把毯子披在身上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然后握着茶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交叠着双腿,慵懒又乏力的低低垂着眸子,面无表情的看着杯面的水纹,留神去听那边的动静。 “谁跟踪你们了?我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们是谁?那我现在告诉你,你爷爷是银江市公安局刑事侦查支队队长楚行云。那边坐着的那位爷你就不用知道他是谁了,他的名字落在你耳朵里你得折寿。现在轮到你告诉我,是谁派你跟着我们?” “你既然是警察,那你就拿出证据证明我跟踪你们,你不仅没有证据,还动手打人。警察就能随便打人吗?!” “你的嘴还真硬,几个月前在医院停车场,方舟大厦楼下,跟着我们的人不是你?如果你要证据,我现在就调监控,给你证据。” “我去过医院和方舟大厦又怎么了?银江市是你的地盘儿?我去过那里就是在监视你们吗?!” 楚行云发现他碰了个硬茬,这个男人显然受过更为专业的训练,他很坚强,且善于狡辩,常规的审讯手段很难撬开他的嘴。放在往日,他还有耐心跟他‘有话好好说 ,但是现在贺丞一而再再而三的遭遇威胁,他憋了一肚子的闷火没处发泄,这个倒霉蛋算是撞到了他的枪口上。 楚行云钳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扭过脸看着自己,唇角一斜,冷笑道:“朋友,我不吓唬你,如果你不说出是谁派你跟着我们,今天你得横着被抬出这栋房子。” 男人瞪大双眼,脸上层出不穷的冒冷汗:“你是警察,你不敢杀人。” 楚行云眼睛微微一眯,讪笑:“我不敢?” 说着,他看了一眼搁在地板上的毛巾和冷水,临时改变主意,站起身朝客厅走了过去,停在贺丞面前扯下了贺丞颈上的领带,然后拿着领带又走到厨房,从壁橱里拿出一整盒崭新的吃西餐用的刀叉。 回到男人身边,楚行云抬起一只脚踩在他的胸膛上,低垂着眸子迎着他的惊愕的双眼微微一笑,道:“最后一次问你,是谁派你跟踪我们?” 他的眼神太吓人,男人终于感知到危险将近,在他脚下用力的挣扎扭动,嚎叫道:“你是警察,警察不能杀人!” 楚行云不耐烦的似皱了皱眉,没有继续跟他废话,用贺丞的领带蒙住双眼在脑后打了个结,脚下施力踩住男人扭动的胸膛,掀开唇角似笑非笑道:“当心,别乱动。” 像是在投掷飞镖般,楚行云蒙着眼把西餐刀往下射了下去。 “啊!” 被灌了狠劲儿的西餐刀好像长了眼睛般,不偏不倚的划过男人脸侧,扎在了地板上,在他耳垂上割出一道血口。 虽然伤口并不严重,但是楚行云蒙着眼,他自己都不知道刀会扎在那里,这种生命被人用儿戏对待,随时会受到威胁的未知感让方才异常勇猛坚强的男人方寸大乱,挣扎嚎叫。 楚行云微微侧着头,仿佛在用耳朵捕捉他的方位,翘着唇角似乎很享受这场游戏,在他惊恐愤怒的注视下再次从盒子里拿出一把餐刀,稍一确定他的位置,手中的餐刀边朝着他的头部所在的位置,射了下去。 这一刀险了,若不是男人偏开头躲的及时,就扎在了他的眉心。 这个警察不是在审问他,他是在谋杀! 男人的嚎叫凄厉又愤怒,即使在控诉,又是在求饶。但是楚行云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不会结束这场游戏。 贺丞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楚行云逼问的一幕,高高的悬着心,心脏随着从他手中射出去的每一把餐刀而战栗。 他知道楚行云并非在草菅人命,他丝毫不愿染上命案,他只是在赌。赌他的心理承受里比男人更强,率先坚持不住在这场对垒中败阵的不是他。楚行云心里的紧张不亚于被他用餐刀攻击的男人,他压力更大,肩上有更多责任,但是他必须赢。 好在,他果然赢了,在他扔出去第七把餐刀后,男人终于心态崩溃,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是邹玉珩!邹玉珩雇我跟踪你!” 楚行云提着一把餐刀静止了片刻,然后取下蒙在眼上的领带,露出一双凝黑而冰冷的眼睛:“说清楚,跟踪谁?” “你,跟踪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收钱办事。” “在医院那次,你跟踪的也是我” 男人被他吓破了胆,倒豆子似的知无不尽:“那次我是去跟踪一个女人,被你们抓起来的那个女人。” 女人?刘佳敏? 楚行云蹲下身,拿着还没来得及出手的餐刀在他脸上轻拍了拍,笑问:“除了我,你都跟踪过谁?” 男人踹了几口粗气,道:“第一次,跟踪被你们抓起来的女人。第二次,跟踪找女婿的老头。第三次,跟踪你从和平大道到方舟大厦。第四次,就是现在。” 被抓起来的女人,是刘佳敏。找女婿的老头,是吴耀文。 “你确定你跟踪的是我,不是贺丞?” “我确定。” 楚行云把伤痕累累的男人拽起来关进卫生间,把卫生间的门上锁后给傅亦拨了个电话,告诉他这里有个贼,让他过来抓人 。 锁好卫生间,他又上楼去贺丞的房间找出来一套干净的衣服,紧接着又下楼回到客厅,站在贺丞面前。 “换衣服,我们走。” 贺丞没想到,能从那个男人口中听到邹玉珩的名字,吃惊过后稍一细想,觉得没什么好意外。他们这些公子哥们,哪一个手上没有一两件见不得人的公案。他只是想不到,邹玉珩为什么会派人跟踪楚行云,如果是跟踪他,那他尚能从两人的交集检索其中的疑点,但是他跟踪的却是楚行云,楚行云只是一名警察,不知什么‘内幕’,手中也无甚权力,他跟踪一名警察干什么? 不对。 就在楚行云给傅亦打电话的时候,他忽然想通了。 楚行云虽然只是一名警察,但他却不是一名普通的警察,他办过江召南的案子,而江召南生前走的最近的,就是邹玉珩。再者那个男人说自己受过邹玉珩的委派跟踪过吴耀文,江召南和吴耀文都是已经过去的蝴蝶公爵案中的一员,既然邹玉珩也有在暗中参与,那是否说明,邹玉珩也是其中一员? 他把自己想到的线索说给楚行云听,不料楚行云却道:“关键人物不是吴耀文,是刘佳敏。” 贺丞脱掉身上的衬衫,换上楚行云递给他的一件毛衣,诧异道:“刘佳敏?” 楚行云把他换下来的湿衣服接过去,目光钉在他两道坚硬深刻的锁骨上,思想却不知跑到了哪里,沉声道:“嗯,刘佳敏。我第一次见到那辆黑色哈佛是在医院停车场,后来因为这辆车不再出现,我就没有继续追查,忽略过去了。第二次是在你公司楼下,当时已经确定凶手是江召南,我以为他是江召南的人,现在江召南已经死了,这辆车又冒出来,受命于邹玉珩却不是江召南。我觉得,我从一开始就漏掉了什么东西。” 贺丞明白了,他说的一开始是案件一开始,真正牵扯进江召南的是蝴蝶公爵案。但是他们都忽略了,江召南最早参与进案件调查的不是蝴蝶公爵案,而是被刘佳敏和时小慧联手杀害的三个孩子的案子。后来的医院停车场被跟踪事件恰好作证了,和江召南有关联的不是几个孩子,而是被捕后试图自杀的刘佳敏。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到了今天,却要回到案件一开始的地方。 贺丞已经猜出了他要去哪里,但还是问道:“我们去哪儿?” 楚行云帮他理了理大衣领子,道:“去找刘佳敏。” 刘佳敏在市郊女子监狱服刑,虽然楚行云交心的朋友没几个,但他熟人特别多,连女子监狱都有个把点头之交。 他们去的时候正是午饭时间,一名相熟的女狱警把他们带到探视室,不出五分钟,刘佳敏就到了。 因为楚行云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在庭审中维护了她的受害者身份,帮她减了两年刑罚,且帮她把母亲安置在一家条件不错的疗养院,所以这位身陷囹吾但依旧高傲不减的女老师愿意见他。 刘佳敏瘦了许多,以前丰盈的容长脸,现在两腮深深的陷了下去,昔日保养得当的玉白色皮肤已经被服刑赎罪的生活褪尽了俏丽颜色,她的精神和她的头发一样,变的衰败且枯黄。 若不是认得她眼神中的高傲与冷淡,楚行云还真不敢把眼前这个女人和当日风发骄傲的女老师相提并论。 “我妈妈怎么样?她的身体还好吗?” 这是刘佳敏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没有寒暄和迂回,撇开了所有人情世故。 “最近我没有时间去看望她,如果她的身体条件允许的话,下个星期我会带她来看你。” 刘佳敏低下头遮掩住发红的眼眶,坐在玻璃墙放下话筒舒缓了一会儿情绪,然后持起话筒放在耳边,口吻不再那么冰冷的问:“你有什么事?” 楚行云的右手习惯性的搭在桌子上,食指指腹缓慢且有节奏的轻轻敲击桌面,道:“关于江召南。” 刘佳敏听到听到这个名字,低垂的眼睛里划过一线冷芒,唇角轻轻掀开一个微弱的弧度,又露出了楚行云所熟悉的那抹残忍且满足的笑容,她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你向我隐瞒的那部分事实。” 他早该想到,当时刘佳敏被四个孩子诓骗上山,她去绿园山庄找学生,结果碰见了江召南,意外流产。当初他做出的假设是当天夜深雨大,她不甚跌倒导致流产。但是后来发生的被跟踪事件让他不得不想到,或许江召南和刘佳敏的流产有关,如若不然,为什么和江召南有关系的邹玉珩会派人跟踪刘佳敏? 想起当日江召南到警局‘指认’嫌疑人,刘佳敏的情绪波动异常,甚至想抢夺他的枪,歇斯底里的喊了两句‘是你!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 当时只以为这个女人受了刺激,胡言乱语,却忽略了那两个字‘是你’。 所以他大胆的推翻之前的推测,如果刘佳敏寻找学生的途中撞见了江召南,被江召南选为下一个受害者,在他的追击下捡了一条命,却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那么致使她流产的罪魁祸首就是四个孩子,和江召南。 但是刘佳敏却没有找江召南复仇,甚至在警局和江召南见过两面也没有认出他。说明什么?她忘了他的样子吗还是江召南隐藏的自己的面貌?比如……带着蝴蝶面具。 刘佳敏像是在听学生做汇报般,听完了楚行云最新的推论,脸上露出赞赏的笑容,道:“你真厉害。” 楚行云无视她意味不明的褒奖,反问:“我说对了?” 江召南已死,刘佳敏再无顾忌,于是道:“对,你说的全都对。” 想起那个夜晚,山路上,她被个猎物般被一辆黑色轿车追踪,雨太大,所以她滑到了。那辆黑色轿车停在她身后,两道车灯刺穿冰冷的雨夜,车厢里没有开灯,挡风玻璃漆黑一片,她看不到里面的人,不知道是谁把她当做玩物般驱赶。 就在她哭喊着求救时,黑色轿车的车门忽然打开了,一个男人从副驾驶走下来,脸上扣着一副冰冷的银白色面具…… “我还算命大,跑进密林后才把他甩掉。” “所以那天在警局,你第二次见到江召南的时候就认出他了?” “没错,我记得他的眼睛,但是我不敢说出来,江召南是高官衙内,我又没有证据,就算我说了也没用,而且还会连累我的母亲。”她的顾虑,楚行云能够理解,但是她的话里只有江召南,没有邹玉珩,如果邹玉珩没有参与,邹玉珩又为什么会派人跟踪她?乃至到了后来,蝴蝶公爵被夏星瀚掘出曝光,跟踪吴耀文的人依旧是邹玉珩。 更重要的是,当日被贺丞当做人证叫道警局‘指认’刘佳敏的人中,不禁有江召南,还有一个被他们当做看客而忽视的邹玉珩。 想起当日,楚行云就忍不住懊恼,他只以为邹玉珩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去看热闹的看客,却没有想到,邹玉珩也是‘指认’刘佳敏的一员。 但是刘佳敏却说:“我没见过邹玉珩,当天晚上下车的人只有一个。” 楚行云扶着额头,拧着眉心陷入苦思当中。 如果被他擒获的跟踪者没有说谎,那么邹玉珩也一定参与了刘佳敏的惨案当中才对,况且贺丞也说过,和江召南走的最近的就是邹玉珩。如果用怀疑江召南和邹玉珩之间的关系这层逻辑向玫瑰庄园靠拢,那么邹玉珩把玫瑰庄园转手给江召南的用意,也就不得不复杂起来…… 忽然,他眉头一展,蓦然抬起头盯着刘佳敏:“你说,那天晚上追赶你的轿车里,一个男人打开副驾驶车门下车?” 刘佳敏不禁有些紧张:“是。” “你确定是副驾驶,不是驾驶座?” 刘佳敏细想片刻,道:“我确定。” 楚行云沉默许久,松了口气似的往后靠进椅背,脸上蓦然露出一丝笑:“这就对了。” 在他身边旁听许久的贺丞忍不住问道:“什么对了?” 楚行云转头看向他,眼睛黑的像夜,没有一丝光,道:“车里还有一个人。” “……你是说,邹玉珩也在车里?” 楚行云点头,有所感慨似的悠悠笑道:“没想到,邹玉珩也是蝴蝶公爵中的一员。” 如此一来,一切疑点都可以解释清楚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黑色哈佛第一次出现在第三十二章:少年之血【31】 第二次出现在第七十三章:捕蝶网【41】 邹玉珩和江召南指认刘佳敏在第二十五章:少年之血【24】 第149章 莫比乌斯环【21】 傅亦拿着石海诚的维修单和修车厂开具的发票亲自跑了一趟修车厂,找到厂子里的财务室,和一名出纳核实过换到石海诚车上的轮胎确实是在一个星期前从仓库里出了库。 他本想从维修单上找漏洞,但是现在却证实了石海诚所言非虚,他车上的轮胎确实在一周前更换过。 走出修车厂,傅亦有些迷茫,尽管他很清楚下一步的动作,但是他依旧感到迷茫。不是眼前案前刺手,而是对石海诚这个人的疑虑还未打消。 难道他把吴涯的立场代入到自己身上了吗?否则他为什么还是在怀疑石海诚,尽管石海诚有人证和物证,他已经清白了。 他赶回警局打算再和楚行云讨论讨论,就听杨开泰告诉他:“楚队走了。” 近来楚行云忙的足不沾地,他的行迹即坦白又隐秘,人人都知道他去了哪里,却没人知道他在忙什么。傅亦知道的内情仅限于和贺丞有关,他为了贺丞奔忙,反倒可以理解了。 傅亦没有把他叫回来,而是组织侦查苏延失踪案的警员开了第一场信息总结会议。 杨开泰把搜集到的线索和证据贴在白板墙上,拿着激光笔把案情大致讲解了一遍,随后把发言权交给了傅亦。 “让你们调查苏延的经济状况和社交圈,查的怎么样了?” 傅亦问道。 坐在他对面的技术分析队的一名警员把自己面前笔记本里的画面投影到墙上,道:“我们查过他近半年以来的行踪,也走访过他店里的员工,他的员工说苏延是一个性格很好的人,从来不发脾气,他人缘很好,不太可能和什么人结怨。而且他的朋友里也没有具有怀疑价值的人。” “经济方面?” “有一点。” 傅亦忙道:“说下去。” “据他他的酒吧员工回忆,大概一个星期前,苏延带过几个人到酒吧里看了看。虽然他没有和员工开诚布公的谈起,但是几个管事的员工得到消息,说是苏延准备把酒吧盘出去。” 傅亦眉心一拧: “什么原因?” “营业资金周转不开。” 也就是说,苏延有经济方面的困顿和危机,死前甚至准备把酒吧转给他人经营。 “查他的公账账户和私人账户,所有的钱款往来记录。” 技术员道:“我们已经查过了,苏延的酒吧从一年前,2016年8月份出现运营问题,从那以后管理经营每况愈下,每月的收入大幅下跌。苏延还不得已取消了员工奖金的十分之三,不过他平时对待员工都很好,所以没有人提出过反对意见。但是从16年8月份开始,他的酒吧生意就开始下滑,除去税收就到了每月净亏损的地步。他的账款往来并没有什么问题,我们和苏延的酒水供应商核实过,苏延每月花在支撑酒吧正常运转的钱款和账面上是相符的。” 傅亦不甘心似的又问:“丝毫疑点都没有?” 技术员犹豫了一瞬,道:“有一点,他每个月都会往一张民盛银行卡里存十万块钱,就算是酒吧经营最艰难的那几个月都没有落下过。” 傅亦起身走到她背后,附身看着她的电脑屏幕:“是他本人的卡?” “是的,到现在还在正常使用。” “他一共转了多少次?现在还有多少余额?” “从一六年四月开始,每月十万,月底准时转账。到现在一共是一百三十万。” “持卡人是谁?” “还是苏延。” 傅亦看着电脑上现实的记录,陷入沉思。 苏延为什么把钱从一张银行卡转入另一张银行卡?他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而且中间有几个月他酒吧里的资金周转不开,他还是往这张民盛卡里转了十万块,导致他向银行贷了一笔款。他为什么宁愿向银行贷款,都不把那些钱用来经营酒吧? 一百三十万是个疑点,他们必须找到苏延储藏这笔钱的原因。 他正思索着着,杨开泰拿着一份资料进来了,站在他旁边,把资料摊开放在他面前,翻到其中的一页。 “傅队,你看这里。” 傅亦拿起来去看,发现是苏延另一张银行卡的消费记录。 “怎么了?” 杨开泰指向六月份和七月份的一项划款记录:“苏延在药店买过两次帕罗西丁和安眠药。”说着看向他,问道:“他有抑郁症吗?” 苏延有抑郁症? 傅亦忙让人查苏延的就诊记录,苏延的病历资料却显示他并没有在医院接受过抑郁症的治疗。如果他没有抑郁症,那他为什么会买帕罗西丁? 迄今为止,苏延身上存在两个疑点,他储藏起来的一百三十万,和他买的帕罗西丁。 傅亦看着摊在桌面上的文件资料,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慢慢的沉了下去。他发现他忽视了很重要的一点,一开始因为苏延和吴涯的关系,所以他很信任苏延,一直以来都在向外搜寻线索,却忽略了苏延出事的原因,或许有可能就藏在他自己身上。 “三羊跟我走。” 傅亦起身拿起大衣和钥匙,走出会议室。 苏延住在临近酒吧的一所小区,吴涯得知他们要进苏延家里看看,就撇下医院的工作,驱车赶了回。和一辆越野几乎同时到达苏延小区楼下的停车场。 他们在单元楼下碰头,简单的打了个招呼,随后吴涯走在前领着他们进了电梯升到七楼,到了七楼713室门前,他在门锁上按下密码,打开房门道:“请进。” 从苏延买下的房子可以看出来,在一六年之前,他的酒吧经营的很好,赚了不小的一桶金。然而在一个月前,他却把房产证拿到银行抵押了一笔贷款。 傅亦粗略的扫了一眼客厅,让杨开泰去卫生间等地看看,自己和吴涯进了苏延的卧室。 苏延的卧室很整洁,整洁的好像刚收拾过。 “苏延出事的前一天,小时工才打扫过。” 吴涯站在门口,如是说。 傅亦走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边看边问:“你知道苏延在有意的存钱吗?” “存钱?” “嗯,他有没有跟你提过,他需要用钱的地方?” 吴涯拧着眉思索片刻,摇头道:“没有,除了他的酒吧资金周转出现困难,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地方需要用钱。”说着问道:“他存了多少?” 傅亦合上放着杂物的抽屉,转头看着他说:“一百三十万。” 吴涯诧异道:“一百三十万?” 傅亦看着他:“怎么了?” 吴涯过于白净的脸上因休息不好,眼圈下泛起淡淡的青乌,闻言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般,疲惫的靠在门框上,低下头,神色哀痛道:“他把这套房子抵押给银行,才贷了五十万。既然他有一百三十万,为什么不拿出来?” “……他向你借过钱吗?” 吴涯扶着额角,埋头苦笑:“他肯向我借钱就好了,苏延很要强,虽然他看起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其实他的自尊心很强。就算他把车和房都拿去抵押,也不会用我的钱。我给了他几次,他就跟我吵了几次。” 傅亦向他转过身,留意观察他的反应,又问:“那他是因为经济压力大,才会患上抑郁症吗?” 吴涯抬起头,疑惑道:“抑郁症?” “我们查过他的消费记录,他在上个月买了一瓶帕罗西丁和安眠药。” 安眠药就算了,现在的人,十之八九都患有一定程度上的失眠症。但是帕罗西丁确是主治抑郁症的药物。 吴涯是外科医生,他当然知道帕罗西丁是什么药,但他不假思索的反驳道:“不可能,虽然他有经济压力,但是你不了解苏延,苏延很乐观,他的酒吧前两年也出现过这种情况,当时比现在还严重,他都挺过来了,没有因为这些身外之物患上抑郁症。现在你告诉我,他是因为酒吧经营不下去患上抑郁症,我不认同。” 吴涯说的有道理,但是苏延买帕罗西丁却是事实。 吴涯很坚持,傅亦只好换了个方向:“他常吃安眠药?” “他的睡眠一直不太好,早年就开始吃安眠药。” 傅亦拿出手机找出一张照片递给他:“这张银行卡现在在哪儿?” 吴涯接过去看了看,随后走向衣柜:“这是他上大学的时候申请奖学金办的银行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把这张卡带在身上。” 他没有把话说完,如果苏延把这张卡带在身上,那么这张卡已经和他一起失踪,下落不明了。 吴涯蹲在地上拉开衣柜底部的抽屉,寻找那张民盛银行卡。 在他找银行卡的时候,傅亦在卧室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到他身边,蹲下去看着他在一层层摆放有序的物什中翻找。 “你和苏延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傅亦忽然低声问道。 吴涯手上动作慢了许多,眉宇间再次涌现一抹浓稠的哀伤,道:“一五年初,三月份。” 傅亦顿了顿,又问:“他向家里出柜了吗?”吴涯唇角一弯,似乎是笑了笑,道:“我们确定关系后,他就向家里出柜了。” “之前有人知道吗” “少数几个人而已。” “石海诚的妻子,王蔷知道吗?” 吴涯觉察出他话中的不对劲,转头看着他皱眉道:“王蔷?她怎么了?” 傅亦一时无言,王蔷并没有问题。他只是注意到了,王蔷和石海诚确定关系在一五年六月份,在吴涯和苏延确定关系,也是苏延出柜后的三个月之后。而苏延的酒吧出现问题,买帕罗西丁是在一六年八月份,同年四月份,王蔷出事。 这些时间点很紧密,像是被排演好了般搬上舞台一桩桩的上演,这些意外可以用‘巧合’二字概括,但是傅亦却不想轻易放过这些巧合。 吴涯等他回答,但却等不到,于是道:“王蔷虽然是他的好朋友,但是他并没有告诉王蔷。” 说着,他叹了一口气,道:“那张银行卡不在这儿,可能被他装在钱包里,带在身上了。” 傅亦忍不住皱眉,心里有些挫败。 银行卡的去向不明,到底是被苏延带走了,还是本就去向不明,这个疑点随着苏延的失踪变的查无实证。 蹲久了腿有点麻,吴涯想站起身时脚下一时使不上劲儿,身子向后仰倒了过去,还好傅亦反应快,伸手托住他肩膀,扶了他一把。 “傅队,楚——” 杨开泰适时的出现在卧室门口,看着里面那一幕,眼睛一眨,没话了。 “楚行云怎么了?” 傅亦没有看他,注意力被放在抽屉深处的一个相框引走了,左手自然而然的从吴涯肩上放下来,然后去拿相框。 杨开泰又看了看吴涯,走过去把手机递给他:“你自己跟他说吧。” 傅亦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起相框,和楚行云通话的时候,目光落在相框里装填的一张相片上。 楚行云说他抓了一个贼,让他过去处理一下。 傅亦:“贼?偷什么东西了?贺丞?” 楚行云:…… 他也不是故意调侃,而是只顾着琢磨相片里的图案,听他说抓了个贼,下意识的联想到了唯一能让他在乎的贵重物品而已。 除非这是个偷贺丞的贼,不然楚行云不可能大材小用去逮一个贼,还让他亲自去抓人。 傅亦跟着电话那头的楚行云沉默了片刻,然后不好意思的笑道:“抱歉抱歉,我马上过去。” 他把电话挂了,然后问吴涯:“这是什么?” 吴涯道:“王蔷以前送给苏延的礼物。” 傅亦把手中的相片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只觉得里面的图形构造很熟悉,但是他一时想不起这种盘旋楼梯状建筑的学名。 他记得王蔷是个摄影师,于是问道:“这是王蔷在哪里照的?” 吴涯虽然术业精湛,但在艺术方面知之甚少,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也没问过他。” 站在他们旁边的杨开泰忽然说:“不是照片。” 傅亦转头看向他:“那是什么?” 杨开泰也蹲下去,看着他手里的相片道:“是电影盗梦空间里出现的剧照,这架楼梯叫潘洛斯楼梯。” “有什么寓意?” 杨开泰认认真真的想了想,挠了挠头:“这个,我也不知道。” 傅亦没有再问,把相框翻过去,见背面标着日期—15年4月26。 “四月二十六号是苏延的生日?” 他看过苏延的资料,大约记得这个数字。 吴涯道:“是,这是她送给苏延的生日礼物。” 送一架潘洛斯楼梯作为生日礼物,那么这张相片一定蕴含着某种意义。 “我可以带走吗?” 傅亦问。 吴涯略有犹豫,又想到,苏延至今下落不明,如果找不回苏延,保留他收到的礼物又有什么用,于是答应了。 傅亦把相片交给杨开泰,然后把杨开泰领到客厅,避开了苏延道:“你回去查一查王蔷。” 杨开泰还在琢磨潘洛斯楼梯的寓意,有点纳闷道:“王蔷怎么了?她和苏延的失踪有关系吗?” 傅亦有些头痛的按了按额角,道:“我觉得她和苏延之间的联系应该比旁人更紧密,现在没有明确的线索,只能从苏延身边人身上找。” 杨开泰还是不解:“找什么?” 傅亦抬眸看他:“找漏洞。” 吴涯锁好卧室房门,来到客厅对他们说:“现在可以走了吗?” 傅亦要去和平大道给楚行云收拾烂摊子,于是让杨开泰自己打车回去,吴涯在旁道:“坐我的车吧,正好我也得回医院。” 一行人走出小区,傅亦驱车去和平大道,杨开泰跟着吴涯来到一辆牧马人前。 吴涯本想让他坐在副驾驶,但是副驾驶上有一摞文件,临时收拾起来很麻烦,于是杨开泰道:“没关系,我坐后面。”说着拉开后座车门上了车。 在路上,杨开泰问了他一些资料上没有的苏延和王蔷的事。 “王蔷和苏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吴涯道:“他们两个从初中时就是同学,大学也同校,关系很好。” “一年前,王蔷为什么会出事?” “当时王蔷和石海诚已经结婚了,他们两个吵架,王蔷离家出走去找苏延,半夜离开的时候不小心从楼梯上跌落,当时就丧失意识,陷入昏迷。” 也就是说,王蔷出事时,苏延在场。 吴涯低低了叹了口气,又道:“苏延很自责。” 杨开泰忙问:“为什么?” “那天晚上他们喝了点酒,苏延喝多了,不知道王蔷什么时候离开的,等他发现王蔷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三个小时。” 杨开泰有点诧异,没想到苏延和王蔷的意外之间,竟然还有这层关系。 吴涯的情绪明显受到了影响,不再说话。他也不好再问,把手机拿出来给同事发了一条消息,要他们帮忙调出王蔷当年出事的所有就诊记录。 吴涯开车很稳,但是左拐一个路口时,一辆轿车忽然变道,明明走到的直行道,却向右拐。眼看两辆车的车头就像相撞,吴涯猛地向左打满方向,和右拐的车头擦着边相向而过。 杨开泰本来正低头打字,忽然往右倾斜的车身让他也往左边倒下去,手机脱手掉在了地上。 “没事吧?” 吴涯稳住车身,放缓了车速,回头问道。 杨开泰差点被惯力甩飞,趴在车坐上晕晕乎乎的坐起来,道:“没事,刚才那人怎么开的车啊。” 埋怨了不讲交通规则的司机一句,他弯下腰想把手机捡起来。 他的手机掉在了车座和车门的夹缝里,他把袖子撸起来,胳膊伸进夹缝里拿手机,在底部却摸到了一个触感光滑冰冷的东西,很柔软,像是某种布料。虽然不是手机,但他还是拿了出来。 把胳膊从夹缝里掏出来,他看到手里东西的那一刹那,不禁愣住了。 他抓在手里的,是一条领带,蓝底白色条纹的领带,这本没什么,或许是吴涯不小心掉进夹缝里的,但是这条领带上却沾了斑斑血迹。 更重要的是,在看到这条领带的同时,他几乎是立刻想起,吴涯提供的他和苏延在民宿参加婚礼时的照片,苏延所戴的领带,就是这条。 似乎是为了不再出现方才的意外,吴涯全神贯注的看着前方路况,丝毫未察觉后座的杨开泰透过后视镜,向他投来的压抑着暗流涌动的深沉一瞥。 “……吴医生,麻烦你在路边停车,我有点事。” 吴涯闻言,从后视镜里看他,眼神中有些疑惑:“马上到警局了。” 杨开泰低头擦拭着手机,不急不缓道:“我给同事打包几份午饭,剩下几百米的路程,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了。”说着抬起头冲他一笑:“谢谢你送我。” 从车上下来,杨开泰向他挥了挥手,目送牧马人车尾混入车流,拐过路口。 牧马人消失后,他面色一沉,把手揣进外套口袋里,握紧了光滑冰凉的领带,往警局方向快步走去。 第150章 莫比乌斯环【22】 “邹玉珩现在在哪?” “三天前,去日本出差了。” 贺丞见他不说话,又问:“现在联系他吗?” 楚行云敛眉沉思了片刻,发动车子离开女子监狱,往市中心方向开去:“没有证据,他派来跟踪我们的人并不知道内情。我怀疑他是蝴蝶公爵的一员,也仅仅是怀疑,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而且他的身份不比普通人,除非拿到能把他人赃俱获的证据,擅自拘留传唤他只能打草惊蛇,给他善后的时间。”说着疑道:“但是江召南一死,蝴蝶公爵案已经落定尘埃,他还跟着我干什么?” 贺丞勉强能跟的上他的思路,试探性的道:“或许他觉得,你手里还握着对他不利的东西?” 楚行云无奈的笑了笑:“但是我没有,如果我有,会没有动作吗?” 说着,他眸光一暗,忽然道:“江召南。” 贺丞轻轻皱眉,转过头看着他:“江召南又怎么了?” 楚行云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睛里燃起两点幽暗的火光,放低了车速,神色中涌现一丝按耐不住的激动,道:“江召南死前给我的那个优盘。” 贺丞当然记得,就是装有江召南录音的那个优盘。 “但是我们已经听过了,里面只是江召南在童年——” 说着,贺丞蓦然噤声,脸上慵懒的神色一扫,阴沉沉的。 楚行云看他一眼,勾起一侧唇角极轻的笑了笑,说:“里面的确是江召南的录音,但是那段录音我们并没有听完。” 没错,当时听那段录音,只听到江召南发了狂般的一声声的嘶吼‘杀’,贺丞被他的情绪感染,思维失控。导致他潦草的关闭录音,并没有听到最后。后来只认为江召南的录音就到那里为止了,没有什么实用信息,所以他没有听第二次,至于贺丞,贺丞连再次见到优盘的机会都没有。 “你觉得江召南会告诉你内情?” 贺丞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楚行云胸有成竹似的翘着唇角反问:“你觉得江召南和邹玉珩关系怎么样?” 贺丞眼神中露出一丝鄙夷,道:“酒肉关系,江召南出了名的不受江家待见,邹玉珩又是极度嫌贫爱富的人,他们两个能玩到一起,只是因为江召南做了他的冤大头,花高价从他手里买了块破地。”楚行云道:“也就是说,他们两个是在交接玫瑰庄园时有的联系。” 贺丞看向他:“怎么?” 楚行云藏在唇角的笑意讳莫如深道:“你比我了解邹玉珩,江召南花了那么多钱从他手中买下玫瑰庄园建造权,他起疑心的几率有多大?” 贺丞不假思索:“百分之百。” “这就对了,有没有一种可能,邹玉珩调查过江召南,知道他做的那些脏事,因为某些原因假如他的阵营当中。但是江召南比他弱势,在他面前,江召南相当于他的一个代言人,所以出面指认刘佳敏,和吴耀文接触,事发后被推出去的,都是江召南。有了江召南做挡箭牌,邹玉珩可以高枕无忧的隐于幕后,而且我怀疑,江召南偷家里的钱,也是受邹玉珩教唆。” 贺丞顺着他的逻辑往下推:“换句话说,江召南和邹玉珩之间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如果事实真的是你推测的那样,江召南会很憎恨邹玉珩才对。” 楚行云看他一眼,笑道:“聪明,所以我想再听一次江召南的录音,但凡江召南对邹玉珩有恨意,就一定会想把他也拉下马。那段录音里,或许就藏着线索。” “优盘现在在哪儿?” “我家里。” 转眼已经到了市中心,楚行云把车停在路边,然后和贺丞一起从车上下来。 贺丞从副驾驶换到驾驶座,楚行云站在车外对他说:“你先去我家拿优盘,应该就在床头柜下面的抽屉里。” 贺丞坐在车里看着他,眼神微倦:“你呢?” 楚行云手撑着车顶弯下腰对他笑道:“我还有事,你拿到优盘就回家,这几天不要去公司。” 贺丞思索片刻,然后说:“我想去找贺瀛。” 楚行云虽脸上带笑,但目光坚定,道:“别找他。” 贺丞缓缓皱起眉:“为什么?” 楚行云讪笑:“因为他什么都不会告诉你。”后半句话没说出口,而且我怕他把你打昏打包带走。 贺丞看着他说:“我不在乎他瞒着我什么事,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怀疑我?” 楚行云笑问:“我怀疑你什么?” 贺丞皱着眉,目光复杂:“那个小女孩儿说,炸国宾楼的人是我。” 楚行云慢慢的没了表情,面无表情状跟他对视了片刻,蓦然又发出一声冷笑,说:“扯淡。” 虽然他没有明示,但是贺丞知道,自己被他信任了,这让他高悬的心脏终于落地,松了一口气。 “你相信我?” 虽然是疑问句,但是贺丞嘴角藏笑。 楚行云低下头,胳膊撑在车窗上,看着他挑了挑眉,笑道:“废话,我的男人,我当然信任。” 说着伸出手揽住贺丞的后脑勺,在他嘴唇上用力亲了一下,末了直起腰拍了拍车顶:“走吧,去我家拿优盘。” 贺丞走后,他步行百米,又到了石海诚的小区楼下,站在小区门口给他打了一通电话,不出十分钟,石海诚就出来了。 石海诚把车停在路边,放下车窗问道:“什么事啊楚警官?” 楚行云一点不客气的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发现了些线索,需要你配合调查。” 石海诚没有动作,像是在和他僵持 般,笑着问:“和我有关吗?” 楚行云看着他,也笑:“到了警局你就知道了。” 石海诚只好挂挡上路,开往市局,途中保持沉默,不再说话。 楚行云看他一眼,也不着意和他搭话,胳膊撑在车窗上抵着额角,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 久而久之,他听到石海诚忽然叹了口气,无奈道:“真没想到,我会被这件事缠住。” 楚行云闻言,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把目光从窗外移到车内。 忽然,他透过后视镜看到后座放着一个电热保温饭盒,饭盒上贴着一个黄色的心形便利贴,上面写着几个娟秀的行楷——饭后记得吃药。 他扭过身伸长胳膊把饭盒拿在手里,发现这张便利贴是用双面胶固定在饭盒上的。 石海诚不等他问就连忙解释道:“我胃不好,不能吃外面的东西。所以经常从家里带饭到学校,我太太担心我忘记吃药,就每天在饭盒上贴一张字条提醒我吃药,这是她出事前给我写的最后一张便利贴。” 楚行云没有被他们夫妻之间的情深打动,反而揪住了疑点:“这张便利贴还很新。” 石海诚舔了舔下唇,道:“因为在她出事后,我每天中午都会回家照顾她,所以饭盒很久没用了,被我保存在橱柜里。今天是因为我想买一些她喜欢的点心,才拿出来用。” 这个解释很合理,楚行云把饭盒放下,此时恰好到了警局。 把石海诚暂时在一楼大堂捎带,楚行云登上三楼,推开会议室的门。里面整组人正在开会,见他进来不约而同的都不出声了。 “怎么了?着急把我叫回来。” 说着,他拉开一张椅子在傅亦身边坐下,拿起他面前的一份资料,边看边问:“这是什么?” 傅亦头疼似的扶着额头,一向温和稳重的神色间涌现些许焦躁和疲惫,叹了口气道:“三羊在吴涯车里发现了苏延的领带,上面有血,还有一些皮肤组织,苏婉鉴定过,都是苏延的。” 楚行云闻言,第一个反应是去表扬杨开泰,而他表扬的方式就是抬起头看了杨开泰一眼。 在吴涯车里发现苏延的领带,并且领带上有苏延的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了。 楚行云迅速的把报告翻了一遍,抿了抿唇角,似乎是想笑,但却笑不出来:“看来苏延确实已经死了,凶器就是这条领带。吴涯现在在哪?” 傅亦垂着眼睛拧着眉,若有所思道:“在一号审讯室。” “吴涯有作案动机吗?” 楚行云又问。 傅亦道:“现在还没发现。”说着顿了顿,补充道:“虽然还没有发现他的杀人动机,但是在他的车里发现苏延的领带,已经足够把嫌疑引到他身上。” 楚行云合上报告,抬起头看着他:“你觉得他一开始就在向警方撒谎?” 吴涯一开始就在撒谎?他报案只是一个障眼法,事实上是他把苏延杀死,就用这条在他车里发现的领带,然后毁尸灭迹? 傅亦皱了皱眉,像是对他的话不太认同,但是又无从反驳,只能说:“有这个可能,但是我们还发现了另一个疑点。” 说着,他看了杨开泰一眼,坐在长桌对面的杨开泰站起身,把另一份文件递给楚行云,道:“队长,这是王蔷的就诊记录。” 楚行云接过去,翻都没有翻就放在一边,道:“直接说你的结论。” 杨开泰看了傅亦一眼,沉了一口气,道:“一六年四月六号,王蔷因为昏迷被送到医院,当时医院给她做了一个全身检查,发现她……她的阴部有撕裂伤,伤痕很新,就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前。当时的护士找到石海诚,向他阐明了这件事,石海诚给出的答案是他们正常的夫妻生活,但是当晚王蔷并不在家,而是去找苏延了。石海诚的说法立不住,但他执意不肯细查这件事,所以院房也没有追究。”说着,杨开泰停了停,歇了口气,继续说:“我们怀疑是苏延侵犯了王蔷,王蔷逃跑中不小心跌下楼梯,但是石海诚是一个很传统的男人,他不愿意声张,就没有报警。” 楚行云缓缓皱起眉,凝神沉思了片刻,忽然看着他问:“你为什么做这种推测” 他当然听的出来,杨开泰所作的推测,是在给石海诚寻找杀人动机。为一个人寻找杀人动机,前提是他已经有了明确的嫌疑。但是现在有巨大嫌疑的人不是石海诚,而是吴涯,疑似杀人的凶器出现在吴涯的车里,几乎算是给吴涯定罪的铁证。就算要寻找杀人动机,那他们也应该寻找吴涯的动机才对,为什么又把已经度身世外的石海诚牵扯进来。 他以为杨开泰犯了以前的老毛病,脸色一凶,正要训他,忽听傅亦不急不缓道 :“因为领带上不止有苏延的血,还有石海诚的指纹。” 一条领带,出现在苏延车上,但却沾了石海诚的指纹。这项证物,指向两个人。 第151章 莫比乌斯环【23】 楚行云把被他扔在一边的文件拿起来翻了几页,末了站起身,按着后颈扭了扭脖子,道:“那就审吧。” 傅亦本以为他说的是常规审讯,也就是说他和楚行云必须分开,一人审吴涯,一人审石海诚。他想向楚行云征得审讯吴涯的权力,因为他更加熟悉吴涯,更能辨别他是否在撒谎。 但是楚行云这次却没有按照常规出牌:“把石海诚也带到一号审讯室,让他们自己也聊一聊。” 说完,他率先下楼,走进审讯室,一眼看到了坐在椅子上,有些焦灼的吴涯。 吴涯见他露面,连忙站起身:“警官,你们把我找来干什么?” 楚行云对他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对门外的一名警员道:“搬两把椅子过来。” 五分钟后,审讯室里多了两把椅子,且傅亦带着石海诚进来了。 他们四个人在椅子上坐下,围成一个半圆,吴涯和石海诚见了面,脸上都有些一言难尽。 石海诚或许还不知道自己被吴涯怀疑为杀害苏延的凶手,等最初的尴尬劲儿消减了,就主动要跟他握手。然而吴涯看了看伸到自己面前的一只手,无动于衷。 石海诚自讨没趣儿的把手收回去。 楚行云和傅亦坐在他们中间,都在默默的观察他们之间的互动。等到现场的气氛逐渐冷凝下来,楚行云和傅亦对视一眼,傅亦懒懒的撑着额角,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他就把审讯权接了过去。 “两位见过吗?” 楚行云翘着腿,把资料往腿上一搁,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扫视一圈,明知故问。 吴涯虽然坐在石海诚身边,但是他的身体倾向性表明了他并不想接近石海诚,皱着一双漆黑的英眉,即气恼又无奈的模样。 倒是石海诚很坦荡,道:“只见过几次。” “几次” “三四次吧。” “都在什么地方?” “我和我太太的婚礼上,还有私下朋友的聚会上。” 楚行云又看向吴涯问道:“你和王蔷的关系怎么样?” 吴涯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似的,闭上眼沉了一口气,才道:“不怎么样,王蔷结婚后就和苏延疏于联系,我和她更没有什么交集。” 楚行云看似很放松的靠在椅背上,悄无声息的抓出他话中的引线:“王蔷结婚后和苏延的关系不如从前?为什么?” 吴涯道:“可能是因为她的工作和婚姻需要更多的精力照料吧。”说着看了傅亦一眼,随后转向楚行云,口吻有些焦躁:“你们为什么把我叫过来?发现线索了吗?” 楚行云的目光风平浪静的看着他:“吴医生好像很着急,赶时间吗?” 吴涯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因为我现在和杀死苏延的凶手坐在一起,你们不搜集他的罪证,反而在和我们聊天。” 石海诚闻言,忍不住想反驳,又生生忍住的样子。 楚行云笑道:“那你就当做我们在聊天吧。” 说着从文件中拿出一张照片举起来,道:“两位看看这张照片。” 吴涯和石海诚几乎是同时看向他手中的照片,楚行云盯着吴涯,见他明显怔了怔,随后眼圈迅速的发红,激动道:“是苏延的领带吗!” 傅亦观察的是石海诚,石海诚看到那张照片,并没有多少剧烈的反应,只是眯着眼睛专注的盯着照片看了看,随后目光一散,又迅速聚拢,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似的。 傅亦着重盯着他,问:“石老师也见过这条领带?” 石海诚的眼睛迅速的眨动几番,然后道:“哦,我刚才忽然想起来了,我在苏延身上见到过这条领带。” 楚行云紧接着问:“只是见过?” 石海诚面露警惕:“你这话什么意思?”楚行云丝毫不避苏延,道:“这条领带上有你的指纹。”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们怀疑这条领带是杀害苏延的武器。” ‘腾’的一声,吴涯撞翻椅子朝石海诚冲了过去,挥起一拳落在石海诚脸上:“真的是你杀了苏延!” 傅亦忙上前挡在他身前,尽力压制着他。 石海诚挨了打,跳起来愤怒的吼道:“他的领带松了,我帮他系领带而已,谁是杀人凶手?!” “你说谎!当天提早离开婚礼现场的只有你和苏延,你不是凶手又是谁!” “你说我是凶手,拿出证据来证明我说谎!” 他们一来一去的吵了起来,楚行云冷眼旁观着,既不劝解,也不干涉,只是把他们说的每个字都记在了脑子里。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在抱着吴涯的腰试图把他从石海诚面前拖走的时候,傅亦终于明白了楚行云把他们两人集中审讯的用意。到目前为止,警方所掌握的线索只有一条领带,但是领带的指向性却不明确,他们两个一人有直接嫌疑,一人有作案动机,都具有‘不完全罪证’。若想从他们嘴里抠出点什么,只能让他们自己吐出来。 真正的凶手,就在他们之间。 没想到吴涯斯斯文文的长相,动机手来不亚于一个莽汉,傅亦竟一时拉不住他,但是楚行云只顾‘看戏’,恨不得他们打的越凶越好,指望他是不可能的。于是傅亦朝门口大吼了一声:“来一个人!” 话音刚落,杨开泰就推开门快步进来了 ,把石海诚拽到座位上坐好,然后又把吴涯的椅子远远的拉到一边,和傅亦两人合力把吴涯强按到椅子上。 “这里是警局不是演武场,如果你想找到凶手,就冷静下来配合我们调查取证!” 傅亦一向鲜少动怒,此时面对吴涯也颇为急躁。 吴涯也不是胡搅蛮缠,有理也要搅三分的人,被傅亦斥责了一句,就静下来平复自己的情绪。 杨开泰看看他们,默不作声的走到方才吴涯和石海诚动手的地方,弯腰捡起傅亦掉在地上的眼镜,然后回到傅亦身边把眼睛递给他。 傅亦接过眼镜装在大衣口袋,气恼的盯了一眼吴涯,对杨开泰说:“你留下,如果他还想动手,你就揍他。” 杨开泰:…… 趁着他们打闹的时间,楚行云又把资料翻开详细的看了一遍,等到各方都已经平静了,气氛恢复成审讯一开始的氛围,才把文件合上,看着石海诚问:“刚才你说,你的指纹之所以会出现在苏延的领带上,是因为你帮他整理领带?” 石海诚气道:“是,当时在婚礼现场,他抱着一个孩子,领带被孩子抓松了,他抱着孩子又不方便,我就帮他整理了一下。”说着咬牙瞪了一眼吴涯:“谁知道会被人当成杀人凶手!” 楚行云依旧很冷静:“有证据证明,你说的是事实吗?” 石海诚想了想,道:“你们可以查当天参加婚礼的人员名单,找到那个孩子和孩子的家长,我记得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说是新娘的朋友。” “但是你有杀人动机,你怎么解释?” 石海诚愣住了:“我有杀人动机?” 楚行云翻开文件其中一页,举起来给他看,面无表情道:“当初你妻子昏迷被送到医院,根据当时的护士回忆,王蔷的裙子有被撕裂的痕迹,并且私处也有伤痕,你给出的解释是正常夫妻生活。然而当晚你的妻子是在苏延家里过的夜,所以我不得不做一个假设,假设你妻子在苏延家里留宿,却被苏延侵犯,逃走过程中从楼梯跌下陷入昏迷。是苏延致使你的妻子遭遇不测,所以——” 楚行云忽然停住,黑沉沉的眸子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深井,悠悠道:“你有充足的杀人动机,为你妻子报仇。” 话锋朝着一个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方向扭转,率先提出质疑不是石海诚,而是吴涯。 吴涯再次从椅子上站起来,神色比刚才还要愤怒,还要激动,低吼道:“不可能!苏延绝对不会侵犯王蔷,一定是你们弄错了!” 楚行云看向他,不紧不慢道:“虽然苏延是同性恋,但是据我们了解,他酒后有暴力倾向,并且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戒酒,但是一直没有成功。当时救助王蔷的医生和护士都记得很清楚,苏延把王蔷送到医院的时候,身上有很浓的酒味。” 那天晚上苏延和王蔷的确喝了酒,这一点他向杨开泰袒露过,但是没想到在警察手中,又被定义成另一番因果。 吴涯像是被推入寒风中般,瑟瑟发抖。许久,他拖动沉重的步伐走向石海诚:“所以你杀了他?所以你杀了他!” 石海诚心虚似的往后跌了一步,慌乱的把目光投向楚行云,似乎是在请求他的信任:“虽然他是造成我妻子发生意外的罪魁祸首,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杀了他!” 楚行云笑了:“哦?为什么?为什么你在医院有意帮他隐瞒,你妻子都昏睡不醒了,你还是没有做出丝毫报复他的举措?你不是和你妻子的感情很好吗?” 石海诚被他的质问逼入死角,但是他涨红了脸和脖子试图顽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杀人动机,我不想杀了他!” 楚行云忽然之间有一种感觉,石海诚隐瞒的‘不杀人动机’就是造成苏延失踪,或已死亡的重要原因。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笔直挺拔的身影遮住了顶上洒下的灯光,投了一道阴影落在石海诚身上。他盯着阴影之中焦急慌乱的石海诚看了片刻,忽而一笑:“抱歉,石老师,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否则你的嫌疑无法洗清。你有作案动机,并且死者的遗物上有你的指纹,虽然你说自己有人证,但是谁都不能证明你的指纹是什么时候留在领带上的,所以你的证据不成立。” 如果石海诚再冷静一些,再聪明一些,他就能发现楚行云话中的双面性,虽然楚行云说的不假,但是他同样可以用自己无法验证的说辞和警方展开对抗,坚强的捍卫自己的证人。 但是他没有,他经受不住此时的压力,他率先低头于这间冰冷的审讯室,和审讯室中三名冷酷的刑警。 石海诚埋头沉思了许久,才艰难的开口道:“本来,我是想报警。但是苏延求我,他请求我不要把那件事声张出去,只要我不说出去,他就支付王蔷的所有医疗费。我很同情他,他不是故意的,而且他和王蔷是好朋友,所以我就答应了。” 同情? 楚行云皱眉,像是听到了十分蹩脚艰涩的狡辩:“就这么简单?你不追究他的责任,只是因为你同情他?” 石海诚低着头,咽了一口唾沫,道:“是的,就这么简单。” “他没有给你额外的补偿?” “……没有。” 楚行云脸色忽暗,冷冷一笑,道:“石老师,如果你不老老实实的说出实情,你的嫌疑面就会更大。牢狱之灾和你的体面相比,哪个更重要?”说着不等他有所反应,又说:“你说你因为同情他,所以宽恕了他。你这么宽容,这么伟大?抱歉,你的说法说服不了我,我宁愿相信是他答应了给你一笔钱,所以你才‘宽恕’他。” “我没有拿过他的——” “苏延从去年四月份开始,每月固定往一张民盛银行卡里汇入十万块钱,恰好是你妻子出事的时间,到现在已经汇了一百三十多万。然而我们并没有在他家里找到这张银行卡,我相信他也没有带在身上,既然如此,他的银行卡在哪里?他又为什么在酒吧即将经营不下去的时候都没有停止往卡里打钱?他背了一屁股债都没有挪用这笔钱,为什么?因为钱不是他的,卡不在他身上。” 不知不觉的,楚行云已经走到石海诚面前,他弯下腰,手撑在石海诚背后的椅背上,似笑非笑道:“我有一个新的故事,和你的故事恰好相反,有兴趣听听吗?” 他依旧没有给石海诚任何作答的机会,又道:“你说是他求你,但是我觉得——是你在威胁他。” 石海诚没说话,他神色冷静又平整,但是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颤动。 “你威胁他每月必须给你十万块,不然就把他酒后侵犯你妻子的事说出来。为了不坐牢,为了自己的生活不被摧毁,我觉得苏延应该没有选择,他只能屈服你。证据就是那定期存钱的银行卡不见了,我猜那张卡现在应该在你身上,不在你的钱包里,就在你家里。不要否认也不要狡辩,更别说你因为同情他,所以宽恕他。石老师,你并没有这么善良。” 你并没有这么善良…… 石海诚似乎被这句话所触动,他刚毅的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像是被扒下了一层外壳。他的眼中的波动神逐渐归于平静,忽然转头直视楚行云,方才惊慌的男人已经不见了,此时石海诚既从容又冷酷,道:“你说的没错,那张银行卡的确在我手里。你们想用这张银行卡证明什么?我杀了他?呵,我怎么觉得,那张银行卡只能证明我没有杀人动机呢?” 这个男人终于褪去了憨厚老实的面具,他不再笨嘴挫舌,他变的巧言善变。楚行云颇为欣赏的看着他,眉毛轻轻一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笑说:“愿闻其详。” 石海诚是狡猾的,他的遣词间依旧把自己叙述成一个无辜的被动者。 “他的确答应每月给我十万块钱,用做我妻子的治疗费用,我并没有威胁他,是他自愿的。既然你们咬定了是我威胁他,那么请你们反向推一推,警官们。如果他受我威胁,那他就是我下蛋的母鸡,留他一条命,我就可以永远从他身上获取收益,我杀了他对我自己有什么好处?杀鸡取卵这种自断财路的蠢事我不会干,所以我有银行卡,恰好可以证明我没有杀人动机。” 面对他的狡辩,楚行云只觉得精彩。他早看出这个男人并非外貌上这么老实,他很聪明,甚至可以说是狡猾,即使被拆穿收了苏延的钱,他还能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无辜的被动者。他所说的这些话,只有后半部分才是他的心声。 他把苏延当做下蛋的母鸡,他不会杀鸡取卵,自断财路。 石海诚唇角一掀,忽然露出一丝冷笑,抬起胳膊指向苏延,道:“我没有杀人动机,有杀人动机的人是他!” 楚行云随着他所指的方向回头一看,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吴涯浑身打颤,面色白的吓人。 石海诚忽然站起身,放声道:“参加婚礼那天,我听到他们在停车场吵架,苏延想和他分手,但是他不同意,他就说什么你死我活,同归于尽!然后苏延就丢下他自己开车走了。既然你们可以因为那一百三十万怀疑我有杀人动机,那么为了公平起见,请你们也怀疑吴涯,怀疑他因为不满苏延跟他分手,所以就杀了他!” 说着,石海诚面容一冷,眼睛里流露出锋利,毒辣的光芒,冷笑道:“我不善良,难道他就是善良的吗?!” 第152章 莫比乌斯环【24】 石海诚一句话,把吴涯推入了孤立无援,危机四伏中。这样说来,吴涯的‘罪证’和‘动机’俱全。反观他们之前重点调查的石海诚,倒落了个清清白白。 石海诚似乎还嫌自己的指控不足以把嫌疑引到吴涯身上,又给他的罪状敲上一记重锤:“难道苏延就不会死于一场情杀吗?!” 吴涯听了他的话,慢慢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和前两日相比迅速消瘦的身形像是一株扎根在黄土沙漠的绿柳,残酷的日照和恶劣的风沙不停的摧残他脚下的根基,让他消瘦但却挺拔的身躯随时有可能轰然倒下。 “你胡说,我怎么可能伤害他!” 吴涯不再像刚才那般激动的冲过去跟他动手,他大哀,大默,眼眶中滑下滚烫的泪。 楚行云递给杨开泰一个眼神,杨开泰把石海诚带出审讯室,去做完整的笔录。 楚行云把椅子搬到吴涯对面,然后和傅亦对视一眼,傅亦把吴涯按到椅子上坐好,像是安抚他般,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站在他旁边。 “还没结束,吴医生,我们还得继续聊下去。” 楚行云说。 吴涯弯下腰,无力的扶着额头,语气消沉又悲痛:“苏延死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楚行云。 楚行云坐在他对面,平静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说;“目前看来,他已经遇害的机率很大。” 吴涯忽然从胸膛里发出一声闷笑,笑声虽短促,但却十分锋利,他说:“你们不是已经发现凶器了吗?还说什么机率。” 楚行云无视他话音中的讥讽,唇角稍稍往上一斜,道:“你想知道我们在哪里发现了苏延的领带吗?” “哪里?” “你车上。” 吴涯抬起头,皱着眉,目光松散又茫然:“我车上?” 楚行云点头:“是的,在你车上发现了苏延那条沾了血的领带,想解释一下吗?” 吴涯怔了片刻,随后惨白的脸上像是被火灼了般浮现一层血红,勃然又怒了:“是石海诚,是他陷害我!是石海诚想陷害我!” 若不是傅亦按着他肩膀,他早已暴跳起来了。 楚行云有点惊叹于他这斯文面向书生身板里蕴藏的爆发力,这个吴涯看起来人畜无害,其实属于进攻型。 “冷静一些吴医生。” 楚行云拔高了嗓门道:“你们两个是谁在陷害谁,由我们说了算。现在请你回答我的问题,配合我们的调查!” 吴涯像是被用了刑般,脸上又急速扫去血色,一片蜡白,在傅亦的控制下无力的跌回椅子上,满头大汗的粗喘了几口气。 楚行云等他情绪稍微平复了,才问:“刚才石海诚说,十月二十号你们参加婚礼当天苏延提出和你分手,但是你没有同意,属实吗?” 吴涯哽咽道:“属实。”说着,他咬牙道:“但是事实根本不是石海诚说的那样,我们的感情很好,没有出现任何问题。苏延提出跟我分手,只是一时激动!这半年来他几乎每个月都会跟我提一次分手,我如果想杀他,早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 “他为什么想跟你分手?” “他的父母不同意我们在一起,逼他相亲结婚。” “也就是说,你们的感情对他来说是一种压力?” 吴涯连连摇头:“不不不不不,你们根本不了解情况!虽然他父母不认同我们,但是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我们之间的感情很稳固,不会被任何人影响!我到现在都不懂,他为什么忽然跟我提出分手,我问他原因,他只是逃避,还说什么他配不上我的鬼话!提出跟我分手的苏延不是真的苏延,他绝对……绝对被什么人,或者是事,胁迫了!” 苏延被胁迫了?迫使提出跟吴涯分手?但是石海诚要的只是他的钱,难道还有谁想要他的感情吗? 虽然吴涯的悲痛欲绝的模样很容易让人心生同情和怜悯,但是楚行云从始至终都没有被他打动分毫,因为他怀疑眼前这个男人。暂且忽略苏延跟他分手的原因,苏延的领带出现在他的车上是事实。他反驳说领带是石海诚栽赃他的伪证,这套逻辑同样可以反过来,他诬陷石海诚用领带栽赃他。 审讯到现在,他们倒不是一无所获,起码从石海诚和吴涯的互咬可以得知,吴涯和石海诚这两人之间一定有一人在栽赃另一个人,一定有一个人在说谎。也就是说,真凶就在他们之间。 吴涯和石海诚的立场就在方才发生了变化,且站在对立面。他们在打一场生存战。 石海诚已经在他的逼迫下褪去了伪善的外壳,但是这个吴涯,却太过坚定。楚行云目光沉沉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随后又问:“先不说苏延,回到刚才的问题,你说石海诚栽赃你,有证据吗?” “我没有杀苏延,但是他的领带却出现在我的车里,难道还不能够说明是石海诚蓄意陷害我吗?!” 楚行云稍稍想了想,就理顺了他话里的逻辑,笑道:“你是说,他听到你和苏延吵架,发现了你的杀人动机,然后把杀人凶器放在你的车上,这样一来,你的嫌疑人身份就被坐实了?” 吴涯气喘吁吁的点头:“没错。” 楚行云颔首沉思了片刻,然后抬眸看着他,轻飘飘的问:“婚礼当天他和苏延都比你先离开?” “是。” “也就是说,他离开的时候苏延还没死。” “是。” “从婚礼结束到现在,你们私下底单独见过面吗?” “没有。” “他坐过你的车吗?” “……没有。” 楚行云扯开唇角,笑了:“讲不通啊,吴医生,石海诚连接近你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有机会把苏延的领带放进你的车里?” 吴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如果他拿不出领带是被第二个人放入自己车里的证据,就无法把嫌疑从自己身上引开。那么具有最大嫌疑的人不是石海诚,而是他。 吴涯急道:“我没有杀苏延,我根本不知道那条领带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车里!”说着,他回头看向傅亦,恳求道:“傅亦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苏延!石海诚在说谎,绝对是他杀了苏延!” 傅亦皱着眉,平稳又复杂的目光落在他慌张失措的脸上,语气沉重道:“我们需要证据。” 没有证据,他的任何说辞都是狡辩。 吴涯再次无力的跌回椅子上,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是绝望,且无助的。 楚行云在等他新一轮的发言,但是吴涯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久到他几乎以为吴涯已经默认了罪行。 手表上的指针不知不觉的走了一个刻度,楚行云第三次看了看手表,耐心已经被沉默中的吴涯磨耗了大半,身上潮湿的外套也被他自己的体温烘干。他站起身,沉甸甸的目光从吴涯身上收回,对傅亦说:“先把他拘留起来。” 说着,他转身走向门口。 “等一下,楚警官。” 吴涯忽然出声叫他。 楚行云停下步子,回头看他:“怎么?” 吴涯精疲力竭似的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看着他,还没说话,先歇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想起一个细节。” 楚行云又朝他走回去,停在他面前:“什么细节?” “那天晚上我开车返回的时候,走的是103号公路,103号山路半山腰有一座温泉会所,你知道吗?” 那座温泉会所很有名,银江市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 楚行云没说话,用眼神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吴涯便道: “我下山的时候,在路边看到一个女人,当时天色已经晚了,我见她自己一个人走在山路上很不安全,就问她去哪里,她说去温泉会所。那条公路上除了我,没有其他车辆,所以我就载了她一程,把她送到温泉会所前的大路口。” 说着,吴涯停了停,像是在极力回想般紧紧拧着眉头,又道:“她坐在后座,我跟她聊了几句,她说她姓刘,周末来散心。但是我没见过她,不知道是不是她把领带放在我车里。” 楚行云觉得他这番话漏洞百出,甚至有些异想天开,既然他不认识那个女人,同理,那个女人也不会认得他,她又怎么把栽赃他?退一万步讲,就算女人是凶手,把凶器放在一个陌生人的车上,栽赃一个陌生人的做法太蠢了,除了会暴露自己以外,什么用处都没有。 “你确定你没见过她?” 楚行云拧着眉问, 吴涯自己都觉得荒唐,自嘲般笑了笑:“我不能说谎,我的确不认识她,但是从苏延出事后,只有她坐过我的车……” 说着,他忽然停住,猛然抬起头看着楚行云,眼神波光涌动:“我想起来了,她接了一通电话!” “说清楚。” 吴涯活过来般,激动道:“送她回酒店的路上,我给苏延打了一通电话,但是她的手机却响了,和苏延的铃声一模一样!当时我有些奇怪,但是没有多想,以为是巧合。后来苏延的手机就打不通了,我怀疑苏延的手机就在她身上,我给苏延打的那通电话被她挂断了,也就是那个时候她知道我是谁,所以她才会把领带藏在我的车上!” 虽然他的故事很精彩,但是楚行云依旧不为所动的看着他,说:“理由。” “苏延的手机屏保是我们的合照,只要她看到那张照片,就会知道我们的关系!” 吴涯猛地冲过去握住楚行云的肩膀:“她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和苏延的关系,一定是她把领带放在我的车上!” 眼前的男人激动的脸上涨红,眼睛里漫出一层附着水雾的光。楚行云却拧着眉,满是怀疑的看着他。 吴涯这番话虽然听来有理有据,甚至很有信服力,实则全是逻辑漏洞。 “……把你的手机给我。” 他说。 吴涯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依言把手机交给他,看着他翻出拨给苏延的通话记录,才明白他在找自己说的那通打给苏延,却被女人挂断的电话。 楚行云在他手机里果然找到了一通苏延失踪当天,晚上九点四十二分从他手机里拨出去的记录,上面显示振铃三秒钟,并没接通。 直到看到这通记录,他才对吴涯的升起一丝信任,把手机还给吴涯,道:“跟我过来。” 楚行云把他带进技术队办公室,让一名警员找出十月二十一号,也就是吴涯失踪当天,温泉会所所有的入住名单。吴涯站在他身旁,一张张的辨认技术员找出的名单中所有的女性照片,他说记得那个女人说自己姓刘,但是姓刘的女人全部看了一遍,没有他记忆中的那张脸。 吴涯找不到那个女人,略有些慌神,好像把证明自己清白的赌注全压在了这名刘姓女子身上。 楚行云看出他的紧张,于是拍拍他的肩膀道:“别着急,慢慢看。” 说着又对警员道:“重新再来一遍。” 警员把已经过滤过一遍的照片再次一张张的调出来,让吴涯指认。 在吴涯第二次寻找他口中搭车的女人时,傅亦推开门进来了,看了吴涯一眼,站在楚行云身边,伏在他耳边低声道:“刚才小乔打电话回来,说陈智扬他们已经查到了枪击案三名死者之间的联系了。” 楚行云忙问:“他们是什么关系?” 傅亦皱着眉,面露疑惑道:“姜伟和另外两名死者都是一个遥控飞机兴趣俱乐部的成员,这个俱乐部在三个月之前就解散了。小乔和陈智扬的人找过这个俱乐部的发起人,据那个人说,他们三个平常也没什么联系,不是很熟,不过俱乐部解散后他们还有没有联系就不知道了。” 一个遥控飞机兴趣俱乐部,难道这个俱乐部会和姜伟丢失的枪支有关吗? “陈智扬放过这个线索了?” 傅亦明白他的意思,假如陈智扬放弃这条线索,他就会暗中侦查,但是这次他要失望了。 傅亦道:“没有,陈智扬在查这个俱乐部。” 楚行云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他连姜伟丢了一支枪都不知道,没有目的查,效率低还不出活儿。” 傅亦看了看他,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只变相的提醒道:“你打算把这个线索埋到什么时候?” 楚行云看了一眼手表:“顺利的话,今晚就出手。” 他们这边正在说话,吴涯忽然叫了他们一声,然后指着电脑屏幕上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有些犹豫不决道:“应该就是她。” 楚行云和傅亦立刻围过去看,看到照片时均意外的睁圆了眼,然后极有默契的对视了一眼。 照片上的女人竟然是他们在石海诚小区停车场见过的林钰。 楚行云心里沉甸甸的,说不清什么滋味,目光复杂的看着照片上的漂亮女人,勾着唇角,竟有些想笑:“你确定?” 吴涯看着林钰的照片,看似在回忆:“那天晚上天色晚,而且照片和真人多少会有出入,那个女人比照片上要更漂亮一些。不能说百分百是她,有七八分像。” 吴涯这番话说的中肯,貌似是不愿指认错人。也正是他的谨慎和中肯获得了楚行云的信任。 让他又复述了一遍当晚林钰上车后的一言一行,记成笔录,然后楚行云对他说:“你可以走了。” 吴涯诧异的看了一眼傅亦,道:“你们不拘留我了吗?” 楚行云正在翻他的笔录,闻言笑了笑,道;“就算拘留你,也得给你时间请律师。” 傅亦却明白,楚行云这是难得的卖了他一个面子,在他变卦之前,他把吴涯带出办公室,站在楼道里对他说:“在我们核实之前,你这两天除了医院,哪里都别去。如果你是清白的,在自己有嫌疑的这段时间里就要控制自己的接触面。” 吴涯虽然不理解,但是也懂得傅亦的苦心,握住傅亦的手感激道:“谢谢你,谢谢。” 像是安慰老友般,傅亦给了他一个短暂的拥抱,往后退开时看到杨开泰正迎面从对面的楼梯上走下来,怀里抱着厚厚一摞文件,见他看过来,就低下头装模作样的整了整怀里的文件。 “等我一下。” 说着,他朝杨开泰走过去,把他领开了几步,然后把他怀里的文件都接了过去,问:“什么东西?这么多。” 杨开泰道:“政法委要求咱们这个月完成的学习指标。”说着,他不满的嘟囔道:“都把咱们一线警员当大老粗,其实给人民群众普法的,除了咱们也没别人了。检察院和法院才需要好好学习,都是一群形而学,纸上兵。” 傅亦听他这话说的颇具楚行云真传,又见他垂着脑袋,表情恹恹的,嘴里难得竟有了抱怨。 傅亦失笑道:“你怎么了?累了吗?” 杨开泰低头在地上乱瞟:“没怎么,你叫我什么事?” 傅亦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吴涯,低声道:“你把吴涯送回去吧,他情绪不太好,我担心他会出事。” 杨开泰抬起头看着他,直直的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说:“哦。”说完扭身就走。 “欸。” 他走的急,急的连车钥匙都没拿,傅亦从兜里掏出车钥匙正要给他,杨开泰就从他面前走过了,于是傅亦腾出一只手去拉他,刚拽住他胳膊,怀里一摞文件失去了重信哗啦啦的撒了一地。 杨开泰连忙蹲下去帮他捡,傅亦看着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叹了口气,也蹲下身子捡文件。 “要帮忙吗?” 吴涯走近了两步,问道。 傅亦抬头冲他笑了笑:“不用了。”说完又埋下了头,正打算跟杨开泰说点什么,就被对方抢了先。 杨开泰捡着文件急哄哄道:“对不起啊傅队,我不是故意的。” 傅亦当然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有点着急,有点冒失,有点心不在焉。 这小子动作很快,迅速把文件乱七八糟的整合在一起,转眼就剩下最后一张了。 他拿起最后一张文件就要往后撤,手背却冷不防的被傅亦的手盖住。 傅亦把他的手连带着文件一起按在地上,温柔的眸子看着他,轻声问:“你到底怎么了?” 杨开泰看着他们叠在一起的手,耳根一红,低声咕哝道:“没什么,就是中午没吃饭,有点饿。” 这个借口找的可真不怎么样,傅亦看穿他连一个眼神都不需要,光听他说话的语气,就能判断他那句话是真,那句话是假。 傅亦静静的看了他片刻,正要说话,前面的办公室门开了,楚行云探出个脑袋冲他喊道:“走了傅哥!” 傅亦朝他抬了抬手,然后把按在杨开泰手下的文件抽出来,抱起文件站起身又伸手拉了杨开泰一把。 “你把吴涯送回去就下班吧,这几天你也累了,回家好好睡一觉。”因为楚行云在催他,现在也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傅亦把文件顺手交给路过的一名科员,说完抬脚就走了。不料他才走了一两步,就听杨开泰在他背后自言自语般嘀咕道:“我才不想回家睡觉。” 傅亦眉头一皱,又折了回去。 杨开泰以为他已经走了,不料一个转身差点撞在傅亦身上。 “傅,傅队。” 杨开泰被他吓到了似的,看着他愣了一下。 “你刚才说什么?” 傅亦微微压着眉,语气低柔又平和的问。 杨开泰忽然有些心虚,虚的耳根更红,谎话一时编不出,支支吾吾了半天,连个囫囵字儿都说不出来。 傅亦看着他,淡淡的问:“不想回家,那你想去哪儿?” 杨开泰静了静,耳根处的那层红忽然蔓延到两颊,又羞又恼的抬起头用力盯着他,清清楚楚道:“我想跟你走。” 傅亦眼睛微微一睁,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跟自己发脾气。 那边等了好一会儿的楚行云靠在楼梯口扶手上,懒懒的拔高嗓门喊了句:“天快黑了,傅哥。” “马上。” 傅亦回头朝他喊了一声,然后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到杨开泰面前,说:“拿着。” 杨开泰一时情急说话不过脑,这会儿只想脚底抹油尽快从他面前开溜,匆匆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钥匙,错开身就要走:“我我我我有车钥匙了。” 傅亦忽然伸手拦住他:“不是车钥匙。” 杨开泰转头看他:“那是什么钥匙?” 傅亦轻轻一笑,道:“我家的钥匙。” 杨开泰:…… 傅亦把房门钥匙往他手里一塞,弯腰靠近他的耳边道:“你先回去等我。” 说完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楚行云咬着一根烟一脸焦躁不耐的看着手表数秒,等傅亦走近了,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快步下楼:“快点吧我的哥,我家里还一堆事儿。” 第153章 莫比乌斯环【25】 没想到苏延的失踪案又把一个看似不相关却和他们有一面之缘的女人牵扯了进来。在车上,楚行云拿着几分钟前技术队警员交给他的林钰的档案资料,边翻边问:“你发现了没有?” 和他一起出外勤,一向都是傅亦开车,原因很简单,他比楚行云更惜命,不会为了抢时间在公路上飙车。 傅亦驾驶着车辆稳稳的行驶在临近傍晚,车辆骤加的公路上,专注又平静的观察着前方的路况道:“你是说吴涯的刚才说的那些话?” 楚行云点头:“如果按照咱们现在的破案思路去推敲他的那些话,根本立不住。” 傅亦略一沉默,然后道:“会不会是一开始,咱们就被‘作案动机’蒙蔽了?” 楚行云把资料快速翻了一遍,然后往驾驶台上一扔,拿出手机联系警局的同事:“退一步讲,计算林钰和苏延的失踪有关,并且在苏延失踪的当晚搭了吴涯的顺风车,她肯上吴涯的车,就说明她和吴涯的确不认识 ,不仅是吴涯,连苏延她都不认识。她对吴涯和苏延来说完全是陌生人,既然是陌生人,那她的作案动机在哪儿?” 听他这么解释一遍,傅亦终于对眼前的案情感到一丝半缕的希望尚存,不免松了口气道:“所以你觉得,车祸现场不是蓄意,而是偶然。没有作案动机,只有肇事者?” 楚行云没有应他,因为电话接通了,他让同事把林钰和石海诚夫妇近年来所有的接触都调出来,就算是细枝末节都不能放过。 等挂了电话,楚行云才接上傅亦提出的问题:“现在有两种情况,如果按照作案动机找线索,最有嫌疑的人是吴涯,毕竟他和苏延有过一场争吵。如果按照肇事者逃逸找线索,最有嫌疑的人是林钰,前提是吴涯没有说谎,这个女人真的把领带放在他的车上,并且拿走了苏延的手机。” 傅亦听出来了,楚行云很冷静很睿智,他依旧没有放过吴涯,他只是把所有思路都分析了出来,力求从中找到一条破案的捷径。 “石海诚呢?你不怀疑他了吗?” 傅亦问。 楚行云整宿整宿的不睡觉,这一天又马上过去临近夜晚,到现在他终于有点熬不住,放下车窗让傍晚的风吹在脸上才强打起精神,闭上眼养神般慢悠悠道:“很奇怪,这个人,咱们越查,他越清白。到目前为止咱们收集到的线索和他提供的证据,都对他有利。先把他放下吧,主攻林钰。” 说着,他眉头皱了皱,依旧闭着眼道:“如果林钰有问题,他就有问题。” 傅亦有些不能理解他这句话的逻辑:“……你怀疑她和石海诚的关系?” 楚行云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你还记得她给石海诚作证吗?” 林钰给石海诚作证? 傅亦费了一番脑筋,才想起他说的是石海诚车头有刮痕,说是林钰倒车的时候不小心发生了剐蹭,而林钰也站出来附和了他的说法,算是给是石海诚做了一个人证。 楚行云的意思是,如果林钰有嫌疑,那么她为石海诚做的人证,也就不可取,顺着推,这两个人之间或许有另一层关系。 这么绕的关系,也难为楚行云能理顺,傅亦顿时觉得他最近总喊着掉头发,是情有可原的。 傅亦被这明里暗里一层又一层的联系绕的有些头晕,好不容易才从混乱的逻辑体系中辟出一条新思路,道:“那我做一个大胆的推测。” 楚行云睁开眼睛去看他:“说。” 傅亦敛眉道:“会不会,车祸现场另一个轮胎痕迹是林钰的车?” 其实他这个猜测并不大胆,只算是中规中矩,是整合各方线索,做出的最符合目前案情进展的一个假设。 楚行云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胳膊架在车窗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烟说:“这个推测成立的前提条件是,车祸现场是偶然,没有蓄意的人为因素,那石海诚和吴涯都没有嫌疑,嫌疑就集中在林钰一个人身上,问题是,林钰有能力自己一个人毁尸灭迹吗?如果真的是她和苏延发生车祸,那她的车在哪儿?吴涯说见到林钰的时候她步行,并没有开车。” 一连串的问题把傅亦也问住了,剩下的路程两人各有所思,二十几分钟后赶在下班末潮到了林钰就职的公司。 林钰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楚行云和傅亦在前台的带领下来到林钰的办公室,林钰是内勤银保部的经理,不大不小是个管理阶层,警察上门的时候正在训斥一名犯了错的下属。 挨骂的是个小姑娘,一脸稚嫩的面相,脖子上挂着公司名牌,上标一行小字,实习生。 楚行云站在办公室玻璃墙外,看到实习生缩着肩膀哭哭滴滴畏畏缩缩的站在林钰办公桌前挨骂,林钰披着波光粼动的长卷发,穿着一身精致得体的套装,看起来精明又干练。 办公室隔音很好,他们听不到里面的说话声,只能像是看哑剧般看着里面那个盛气凌人的女主管。 林钰的确比照片上更加明艳动人,即使在骂人,面带了凶相,也只是更显得她顾盼流辉,神采飞扬,是一个极有气场的女人。 看来林钰在公司的威赫颇高,把他们领到此地的前台姑娘也不敢在林钰骂人的时候打扰,而是等实习生出来后,才推开一条门缝道:“林总,有两位警察找您。” 话音没落,楚行云上前把门推开,笑道:“又见面了,林小姐。” 林钰正在喝水,看到忽然出现在门口的两位警察,有瞬间的怔住,但是她很快调整出一个笑容,礼貌的站起身请他们落座。末了,又对前台姑娘说:“让小孟倒两杯茶。” 楚行云和傅亦在她办公桌对面的两把椅子上坐下,在傅亦和她客套寒暄的时候,他把眼前的桌面扫视了一遍,见桌面上的东西摆放的极其规整,丝毫不乱,过分齐整。可见林钰是一个追求完美,且控制欲强大的女人。 “你们找我什么事?” 林钰说这句话时看了一眼桌上的时钟,意在提醒对方自己的时间宝贵,笑的也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楚行云有种感觉,如果今天来找她的不是他们,而是警衔低的普通办事警员,林钰或许就冷着脸把他们赶出去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没有一昧的迁就迎合执法人员,反倒可以说明她的磊落,前提是她不是在做戏。 楚行云也赶时间,于是没有跟她过多迂回,直面问道:“我们想知道,十月二十一号,你都去了哪里?” 林钰身子往后一扬,神色中流露一丝防备,在警察打量自己的时候,她也在打量警察。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忽然调查我的行踪?” 刚才挨了骂的实习生敲了敲门,端着两杯茶进来了,把茶杯依次放在傅亦和楚行云面前,哭的核桃一般红肿的眼睛一直小心翼翼的低垂着,放下茶杯猛地一抬眼,看到楚行云在看着她,又连忙把眼睛垂下,抱着托盘快步出去了。 楚行云微微侧着头,看着女孩子的裙角在他的眼角余光中飘过。 “真是属耗子的。” 忽然,他听到响起‘啪’ 的一声,是打火机的盖子被弹开的声音。 楚行云转过头,就见林钰指间夹着一根纤细的女士香烟,一脸嫌恶的看着门口方向:“说话哼哼唧唧,做事拖泥带水,大学生质量一年比一年差,真不知道人事部怎么招的新人。” 说着,像是盛了一潭冷水的眸子又转向对面,又问:“为什么调查我?” 楚行云道:“因为我们怀疑你和一起谋杀案有关。” 闻言,傅亦不禁看了他一眼,刚才他们还在车上讨论车祸不是蓄意而是偶然,但是现在楚行云却把一起车祸说成有预谋的杀人,他有些不能理解他的做法。但是当他看到林钰那双美的有些不近人情的丹凤眼褪去了几分飞扬的神采,闪烁不定时他才明白,楚行云是在‘看人下菜碟’。 对林钰,得需猛药才行。 从普遍大众心理来讲,人人都有一定的折中思想,暂且把林钰定为车祸事件的另一主人公,林钰既聪明又冷静,她很懂得规避风险,如果警察把车祸定为偶然,那么林钰会想尽办法洗清自己的嫌疑,保证自己的清白。如果警察把车祸定为成人为,那么林钰在得知自己被警方划为嫌疑人时,会千方百计的把‘蓄意谋杀’折变为‘交通事故’,其次在自己参与了一场‘交通事故’的前提下为自己开脱。 当然了,这两项假设成立的重要前提是,林钰确实是车祸的另一主人公。 楚行云这招走的奇,只看林钰怎么接招,如何为自己辩驳。 简单的叙述了一遍车祸的时间和地点,楚行云就静静的看着她,等她做出反应。 他从来都没有小瞧过女人,但是面对林钰,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圈套白下了,准备也白做了,林钰根本不接招。 林钰只是在听闻后的前几秒钟略怔了怔,随后垂眸浅浅一笑,夹在指间的香烟燃起的烟雾像她的姿态一样优雅又从容。 “你们绝对搞错了,警官们。” 林钰道:“十月二十一号我去温泉会所过周末,没有去过你们说的103外环山路,更没有去过什么车祸现场。” 没想到林钰可以这么游刃有余的绕开左右两个陷阱,楚行云看着她艳红的唇角勾起的那抹轻佻的笑容,好像是在嘲笑警察的异想天开。 默默的压下一口燥气,楚行云向她伸出手,微笑道:“借个火。” 林钰把打火机递给他,他也拿出烟盒点了一根烟,然后把打火机放在桌子上,随后咬着烟拿出手机,点了几下又把手机递给林钰,道:“看看这个人。” 照片上是吴涯,林钰只扫了一眼,就把手机归还,口吻冷淡道:“不认识。” 楚行云把手机拿过去也放在桌子上,咬着烟嘴儿笑了一下:“你确定?” “确定,我应该认识他吗?” 楚行云忽然拿起她的打火机在桌子上轻轻磕了两下,然后抬眸看着她笑道:“我想你应该见过他,至少见过一次。” 林钰笑问:“在哪儿?” “十月二十一号晚上九点半左右,在103公路,你搭过他的车。” 眼看林钰一脸从容不迫的笑着就要作答,楚行云又抢先道:“你想说你没有搭过他的车吗?我们已经和酒店人员核实过,你在中午四点半就不在酒店里,直到晚上十点钟才回到酒店,如果你没有搭他的车,那段时间你去哪儿了?” 林钰脸上的笑容有片刻的凝结,随后双肩微微耸起,像是深吸了一口气,想起了什么似的:“你这样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温泉会所东面有一片花田,我每次到了那里都会去花田坐一会儿,那天也一样。只是那天待的时间有点长,不知不觉的时间就晚了,因为沿途风景好,所以我没有开车,只能步行回酒店,路上的确碰到了一个主动要送我的男人,但是我不会大意到上一个陌生男人的车,不知道他是不是你刚才给我看的照片上的男人。” 林钰说出了一个和吴涯相反的故事,吴涯说她上了车,但是她却说没有上车,他们两人当中,究竟谁在说谎? “……你没看清楚他的脸?” 楚行云问。 林钰微微垂眸,貌似在回忆:“我只在车外跟他说了几句话,而且那天晚上很暗,我没有看清楚他长什么样子。” “你确定你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是谁?”傅亦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林钰抬眸看向他,笑:“是的,我确定,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是谁。” 傅亦忽然拿起楚行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又找出一张照片举在她面前,声音沉沉的问:“这个人呢?见过吗?” 面前冷不防出现苏延灿烂的笑脸,林钰的眼褶轻颤数下,随后又从容的拉开笑容,看着傅亦道:“抱歉,没见过。” 傅亦深深注视她片刻,随后想找出苏延那条沾了血的领带的照片,手却忽然被楚行云按住。 楚行云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把自己的手机拿走放进外套口袋,取下唇角的香烟,道:“没见过就没见过吧,咱们聊点别的。” 见他还有话要说,林钰微微的皱眉,再次看了看时间,语气中有些不耐:“还有什么事?” 楚行云把她面前的烟灰缸拿过去放在自己面前,磕着烟灰漫不经心似的问:“你和石海诚夫妇的关系怎么样?” 如果说刚才他们的提问对林钰还有一定的进攻性,那么此时的问题和刚才相比,相当于小巫见大巫。 林钰不假思索道:“邻居而已,见到了就打个招呼的关系。” “王蔷呢?你跟她也是见到了就打个招呼的关系?” 楚行云笑问。 林钰懒懒的垂着眼睛正要搭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抬眸看着楚行云,唇角不自然的的抿动几番,然后冷笑道:“何必和我开这种玩笑,警官。石海诚的妻子王蔷已经植物一年多了,从他们搬进我们小区时候起,王蔷就从没醒来过,我哪里有机会和她见面打招呼呢?” 楚行云捏着烟头,静静的和她对视了片刻,然后猛地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道:“你的意思是你和王蔷从来没‘见过’?” 林钰口吻坚定:“没有。” 楚行云笑了笑:“那她为什么会找你买保险?” 保险? 同样意外的不止林钰一个,还有没来得及接受新线索的傅亦。 在林钰惊疑不定的注视下,楚行云不紧不慢道:“一五年二月份,当时你还是外勤部的业务员,王蔷在你这里买了一份人身意外伤害险,你不记得了?” 他本以为林钰的‘谎言’被拆穿,一定会改变口风,露出些许马脚,不料他这一拳又挥空了。 林钰只是神色平静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露出和方才无异的从容镇定的微笑,道:“王蔷的确在我手里买了一份保险,但是当时办理人不是她。” “是谁?” “是她的丈夫,石海诚。” 看着两位警察有些意外的模样,林钰扫了他们一眼,补充道:“是石海诚给王蔷买的意外伤害险,而且受益人是石海诚。” 说完,她把燃烧殆尽的烟头扔到烟灰缸,朝对面两人露出一抹笑:“还有问题吗?两位警官?” 走出写字楼,楚行云回头看了一眼已经亮起灯光的大楼,似乎在寻找刚才他们踏出的那间办公室,而那间办公室的落地窗内,林钰正在目送他们离开。就像成功捍卫城池的女将军,驱逐战败的残兵败将。 坐在车里,楚行云和傅亦都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默,直到下班的人流陆陆续续的涌向停车场,他们的车因为挡路而被其他车按喇叭催促。楚行云才开车驶向公路,无奈笑道:“不能小看女人啊,她们都是活在二十一世纪的花木兰。” 傅亦直到他口中的‘她们’都是谁,也是,近来他们遇到的棘手难题的出题人,都是女人。 傅亦叹了口气,笑的也是很无奈:“你看出来了吗?” 楚行云没精打采的笑了笑:“你是说,林钰在撒谎?” “嗯。” “看出来有什么用,林总她就是不接招啊。” 说着,楚行云又道:“或许咱们应该换个思路,从那份保险开始查。” 不查‘车祸’查“保险”,这是条远路,但是目前也只有这条原路可以走了。 其实放眼目前找到的证据,楚行云可以根据那条出现吴涯车里的领带,和石海诚指正吴涯的口供结案。到现在他还不肯结案,反而大费周章的原因一半是他负责,另一半是傅亦委托他的案子,他必须得办漂亮了。就算真凶真是吴涯,他也得把一切暗线都揪出来,让吴涯认罪认的心服口服。 “你怀疑石海诚和王蔷的感情?” 傅亦问。 “就是因为石海诚表现出的夫妻感情太好了,我才怀疑他,明天我让赵峰再去会会他。那你明天就亲自去一趟温泉会所,和车祸现场看看。” 傅亦笑:“你觉得我能看出车祸现场到底是意外,还是蓄意吗?” 楚行云也笑,笑着笑着叹了口气:“太他妈邪门儿了,你亲自跑一趟,保险一些。” 到了前面路口,楚行云下车跟他分手,然后打了一辆出租车,刚上车就打出去一通电话。 “在哪儿呢?小少爷。” 他用肩膀夹着手机,边在钱包里找零钱边问。 不料听到的是肖树的声音,肖树气喘吁吁的道:“楚队长,是我。” 楚行云听到他那边背景音吵闹嘈杂,还有孩子的哭叫声,忙问:“你在哪儿?贺丞呢?” 肖树道:“我在你家小区楼下,你家……着火了。” 着火了? 楚行云愣了愣,第一时间想到是贺丞去他家里拿u盘。 “贺丞在哪儿?他为什么不接电话!” 电话那头的肖树站在一群慌乱的妇女和孩子中间,仰头看了看一栋单元楼某一层正在从窗户里升起滚滚黑烟,吞吐火舌的房子。他焦头烂额又劳心乏力,连敬称后缀都懒的加,叹了口气道:“贺丞被贺瀛的人带走了,现在估计都出城了。” 第154章 莫比乌斯环【26】 傍晚时分,宋琳琳提着一袋水果下了公交车,步行了十分钟左右就回到了小区。在楼下,她看到一辆停在甬道边的suv车门被打开,随即下来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 宋琳琳还记得贺丞,上次楚行云给他们引见过,所以她停在单元楼出口前等他,然后跟他打招呼:“贺先生。” 贺丞径直朝她走过去,冲她点点头,道:“我回来拿个东西。”说完率先进入单元楼。 楚行云住的这破小区,电梯隔三差五就罢工,好在他买的楼层在五楼,爬上去也并不费力。但是对宋琳琳来说,爬楼梯就很费力了。贺丞见她柳条儿似的单薄身板爬楼梯着实吃力,于是把她手里的重物都接了过去,还握住她的胳膊给她借力。 上次和贺丞见面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冷冰冰的质问自己是谁,还有他摔的那两记门。此时他却像一位绅士似的帮助搀扶自己,这让宋琳琳感到很意外,为了表示感谢,一向寡言少语的宋琳琳打破目前无话可说的尴尬局面跟他聊了几句。 “楚队长的女儿最近怎么样?” 她和贺丞之间的联系仅限于一个楚行云,找话题,自然也是从他身上找了。不过她挑起的这个话题似乎并不怎么样,她看到贺丞唇角一撇,不是很乐意搭腔的样子。 “他没有女儿。” 贺丞冷冷道。 宋琳琳愣了一下,喘匀了一口气,接着说:“那上次他带回家的那个小女孩儿——” 话没说完就被贺丞截断:“那是他同事的女儿,托他照看一天而已。” 提起上次楚行云骗他有妻有女,贺丞就牙根犯酸,此时被宋琳琳一提,又开始气闷他一时嘴贱散出的风言风语。 “他在跟你开玩笑,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女儿,他这个人满嘴跑火车,以后他说话你不要当真。” 宋琳琳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见贺丞明显不愿意多聊,就不再多问,只低低说了句:“那真可惜。” 贺丞耳朵尖听到了,脸上顿时不大好看,斜眼瞄她:“为什么可惜?” 宋琳琳直言不讳道:“楚队长人挺好的,踏实又稳重,会照顾人还会过日子。” 贺丞:“……你怎么知道他会照顾人,会过日子?” 宋琳琳道:“上次我跟他逛街买东西,他花钱挺有分寸的,既不抻着,也不摆阔。虽说是老郑托他照顾我,但是我看的出来,他对我挺上心的。” 宋琳琳说话直,性子也单纯,全然不知自己这番对楚行云中规中矩的褒奖落在贺丞耳朵里被曲解了另一番意思:楚行云照顾朋友的女朋友照顾的很上心,即陪着逛街买东西,又舍得花钱。 再看看他自己,隔三差五叫他出去吃顿饭,他都喊忙。 贺丞不高兴了,明显到才是第二次见他的宋琳琳都看的出来,宋琳琳只觉得这个男人勉强有些绅士风度,但是实在小性,一言两语说的不如他的意,他就冷着脸叫人下不来台,真是个不容易相处的。 生气归生气,贺丞还是秉持着自己的涵养继续扶着宋琳琳往楼上走。只是不防从楼上忽然冲下来一个带着黑帽和口罩的男人,急匆匆的从他们身边走过,楼道狭小,他又不知避让,所以重重的撞到了宋琳琳肩膀。 宋琳琳‘哎’了一声,风筝似的单薄身板差点被他撞翻,还好贺丞及时揽住她肩膀,才让她没有磕到楼梯扶手上。 贺丞皱着眉看了一眼连声对不起都没说就匆匆下楼的男人,也没说什么,扶着宋琳琳继续上楼。 刚拐进楼道,他就闻道一股和方才那个男人身上如出一撤的汽油味,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他对宋琳琳说:“你站在这儿别动。”说完跑向楼道尽头一间紧闭的房门外,果不其然,门锁已经被撬了。 贺丞后退一步,抬脚踹开了房门,就见客厅里已经被火苗覆盖,地毯和沙发被烧焦的焦糊味随着热浪就朝门口扑了过去,把他生生往后逼退了一步。 宋琳琳见室内透出来的光火明盛,明显是失了火,下一秒就见贺丞忽然钻进了房子里,吓得她连忙喊了一声:“贺先生!” 火势虽然还不大,但是烧的又凶又快,转眼间从厨房烧到了客厅,一路烧到了卧室门口。 贺丞赶在火势吞没卧室之前抢先闯了进去,按照楚行云所说的找到床头柜底部上了锁的抽屉,此时他没有时间找钥匙,只能用蛮力狠拽了几下,才把抽屉拽开。身后的火光已经蔓延了一室,流淌在卧室地板上的火苗像是动物爪牙般向他攀爬匍匐着前进…… 屋里温度越来越高,烟雾越来越浓,火甚至烧到了他拖在地上的风衣下摆,在卧室被火势完全攻克的前一刻,贺丞终于在抽屉里找到被一几张银行卡卡套包裹住的u盘。 他脱下已经着了火的风衣,拿着u盘跑出房门,拉着宋琳琳往楼下跑。 好在宋琳琳已经在他找东西的时候报了火警,其他住户也在陆陆续续的从单元楼里撤退。 贺丞吸了不少烟,脸上被烟熏黑了一层,站在楼下连咳了好几声,然后看了看眼势头越来越旺的火光,掏出手机边联系楚行云边往小区门口走。 宋琳琳惊恐交加,下意识的跟着他,在他的疾步中小跑跟上他的步伐:“我记得我把厨房的燃气灶和电器都拔了啊,怎么会忽然着火呢!” 眼看即将走出小区大门,贺丞忽然停下脚步,并且伸手拦在了宋琳琳身前。 宋琳琳顺着他的目光往前一看,就见一辆黑色轿车碾过小区大门,转眼停在他们面前,紧接着从车里下来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她正要问他们是谁,就见贺丞忽然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和她擦肩而过的同时往她手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 毕竟是郑西河的女人,宋琳琳见过些许大世面,当即就眨了眨眼,把贺丞塞到她手里的东西捏紧了往后退。 “……你们想干什么?” 虽然是‘熟人’,但是贺丞依旧没有放松警惕,看着他们冷冷的问。 一人拉开后座车门,一人走到他身边,道:“贺科长派我们来接你。” 贺丞当然不肯就范,斜了他们一眼就视若无睹状继续往前走:“我会自己去找贺瀛。” 他才走了两步,就察觉被他扔在身后的男人正在从后面逼近他,他才要转身挥拳,却不料颈侧被刺入一根冰凉的针头,随即眼前一晕,再使不上分毫力道。 宋琳琳被吓懵了,眼睁睁的看着贺丞被抬上车,然后黑色轿车从她面前开走。而刚才贺丞所站的地方,掉下了一只手机。 不多时,夜色像一张大网般罩在城市上空,两辆消防车接踵而至,还有闻讯赶到的肖树。 一辆消防车堵在小区门口,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行人和小区居民。楚行云赶回去的时候,火光已经被扑灭了然火种未歇,消防队员们还在拉着管带给小区内部救火的同事输送水源。 几个相熟的邻里见楚行云火急火燎的回来了,都一股脑的挤在他身边。骂他不小心的也有,安慰他别伤心的也有,被火势牵连烧了自己窗户迫不及待的向他索要赔偿的也有。楚行云站在一群大爷大妈大哥大姐中间,仰头看着自己那套在夜幕下还在冒着浓郁黑烟的房子,眼眶被熏的火热,又被邻居们七嘴八舌吵得头大。 他又烦又燥,草草应付邻居几句,从他们的包围圈中冲出去,找到正在和一名消防队员说话的肖树。 “贺丞在哪?” 肖树被他板着肩膀被迫转了个身,一转身就见楚行云黑着脸站在他面前,全身蓄满了劲儿,随时会抡他一拳头似的。 肖树眼角颤了颤,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略陪着小心道:“我不知道,我接到贺瀛的电话,他说你家里失火了,让我赶紧处理。” 楚行云现在连他都不信了,不仅不信他,还敌视他,好像全世界都是引颈待捕的嫌疑犯,黑漆漆冷冰冰的眼睛盯着他,压低了嗓门低吼道:“你跟贺瀛是一伙的,你肯定知道他把贺丞带去了什么地方!” “我真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贺丞失踪了。” “那贺丞的手机为什么会在你身上?!” 肖树斯文庄重,不会拳脚,见楚行云确实想跟他动手,连忙又退了一步道:“是宋琳琳给我的!” 多亏他提醒,楚行云才想起住在他家里的宋琳琳,刚想问他宋琳琳在哪里,就听到一道孱弱纤细的女声在他身边响起。 “楚队长。” 宋琳琳一直站在他旁边,只是他只顾着向肖树逼问贺丞的下落,被忽视了而已。 楚行云上下扫她一眼,见她穿的整整齐齐,不像从火灾里狼狈逃出来的样子,手里还提着一兜水果。 见她没受伤,楚行云松了一口气:“你见到贺丞了?” 宋琳琳很冷静的把事发原委叙述了一遍,包括从贺丞口中听到的‘贺瀛’这个名字,然后把贺丞塞给她的u盘交给了他。 楚行云拿着那枚u盘,忽然抬头看向浓烟未熄的单元楼,黑沉沉的眸子里忽然透出一丝光,像是被撬开的夜幕一角。 他装好u盘,把肖树拿在手里的车钥匙抢走,然后对他说:“你给宋琳琳安排地方住。”说完就走了,找到肖树停在路边的越野,驱车开往九里金庭。 刚才他还怀疑,是不是贺瀛烧了他的房子。但是宋琳琳说他们在楼道里撞到一个身上有汽油味的男人,而把贺丞带走的是另一拨人。那就是说,烧房子和带走贺丞的人是两拨人。不会有人平白无故烧他的房子,只能解释为找什么东西却找不到,索性一把火烧了。然而贺瀛的人来的那么及时,贺瀛事先并不知道贺丞会到他家去,和烧房子的人几乎是前后脚,就像约好了似的。 是谁烧他的房子,这并不难猜,目前只有邹玉珩一人。虽然楚行云怀疑贺瀛回到银江的目的不纯,但是他并不觉得贺瀛会失去底线到和邹玉珩掺和到一起。而且邹玉珩也没有理由忽然知道他们会回到这里找u盘,只能是有另一位‘知情者’把这个消息同时告诉了邹玉珩和贺瀛。 这个推测很离谱,因为他只在车上和贺瀛说起过u盘的事,不可能会有第二个人知道,除非那个告密的人是贺丞。 忽然,他猛地向右打满方向,越野车在一个急刹车下停在路边,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响声。 楚行云拿起贺丞的手机,撬开手机外壳,一眼看到了至于机身上的一枚窃芯片…… 忽然之间,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告密的人不是贺丞,贺丞被监听了。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把窃听器装进他手机的机会,只有他在国宾楼爆炸时昏倒的那几分钟内。贺丞的昏倒不是偶然,而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就被‘那个人’视作目标,‘那个人’把窃听器放进他的手机,一直在监视他,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贺瀛主动把贺丞送出去的机会…… 没错,贺瀛上当了。那个人目标从头到尾只有贺丞一个人,但是贺丞被他和贺瀛严密保护,几乎可以说是密不透风滴水不露,所以他需要制造一个恐慌,一个假象,一个危险正在逼近贺丞的假象。那个人既然能联系到邹玉珩,一定也能指使他烧房子,所以贺丞看起来就像是从火灾里逃生,身边无时无刻不潜伏着危机。 这是一个圈套,贺瀛把贺丞送出城,其实是送到了那个人手中。 事已至此,楚行云几乎可以断定。当贺瀛的人把贺丞带走后,就在他们的车后,隐于暗夜中的车辆悄然而至,像一个鬼影般紧紧尾随。 第155章 莫比乌斯环【27】 九里金庭717亮着灯,站在楼下向上仰望,还能看到落地窗后走动的人影。楚行云只看了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贺瀛。 贺瀛从厨房橱柜里拿出一袋猫粮,回到客厅落地窗前,给两只猫盆儿里倒上口粮,两只猫围在他脚边来回打转。还没喂完猫,就听房门忽然被打开,随后又狠狠被摔上,稍显急促的脚步声从背后向自己逼近。 “这两只猫好像比前两天瘦——” 他提着猫粮站起来,刚转过身就被冲到他面前的人影掐住脖子往后推了过去。 “贺丞在哪儿?你把他带到哪儿了?!” 他疏于防备,竟被楚行云一步步逼退,直到退到落地窗前,像是被人用力摔到了玻璃上。 楼上两个保镖听到楼下的动静,第一时间从卧室里冲了下来,还没来得及干预就被贺瀛挥手屏退。 这小子下手不留余地,险些把他的喉骨掐断,贺瀛涨红着脸猛地捏住他的虎口位置,像是撇一根柳条枝般把他的拇指往后掰。 楚行云手上一吃痛,赶在他把自己的拇指掰断之前收手,心有不甘似的又是一拳砸了过去:“操,你真跟我动手!” 贺瀛并不想真跟他动手,身子向左一闪躲开他这一拳,揉着自己的脖子连咳好几声:“别这么粗鲁,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 “那你告诉我,贺丞现在在哪!” 楚行云沉着脸,满面怒容,篡着拳头随时会扑过去的样子。 贺瀛直接拿出手机拨出去一通视频通话,片刻后接通了,对手机说了句:“贺丞。”然后把手机递给了楚行云。 楚行云拿过去一看,镜头已经对准了躺在汽车后座的贺丞,贺丞沉沉的闭着眼,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看到他安全,楚行云心下稍安,沉了一口气,把手机扔到贺瀛怀里,道:“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解释那么多,总之今天的发生的事是一个圈套,贺丞现在很危险,有人在跟踪他。你必须让你的人马上把他送回来。” 贺瀛见他严肃认真,不像是赌气,就提起了一二分警惕,问手机那头的人:“看后面有没有车跟着你们。” 司机侦查了片刻,随后声音被送了出来,足以让房间里每个人听到:“没有,高速上只有我们一辆车。” 贺瀛不再多说,掐了电话对楚行云讪笑:“听到了?他很安全。” 楚行云见他不信任自己,恨不得冲过去把他掐死,但是残留的理智提醒着他要分清敌我阵营,而且贺瀛是贺丞的亲哥,未来也是他的哥,要冷静,要冷静…… “贺丞只有待在我身边,才最安全!” 贺瀛却对他的信誓旦旦不以为然,整理着被他弄乱的衬衫领口不咸不淡的笑了笑,道:“是吗?我怎么觉得他待在你身边,才是最不安全的?” 楚行云咬着牙,即烦躁又不耐道:“你他妈一直说这种莫名其妙装神弄鬼的话,你到底什么意思?今天必须说清楚!” 贺瀛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只知道贺丞现在处境危险,那你知不知道到底是谁威胁到了他?” 楚行云冷笑一声:“我当然知道,是那个折纸船的人。” 贺瀛斜他一眼,摇头哼笑:“愚蠢。” 楚行云:…… 贺瀛又道:“亏我一直觉得你有些小聪明,今天我才知道你有多糊涂。你竟然真的让贺丞接受催眠,还自作聪明的让他想起以前的事。你这种人用两个字精辟总结,那就是……” 说着,贺瀛竖起一根食指冲他的身影虚点了两下,说:“傻逼。” 楚行云:…… 贺瀛好像在他身上把这辈子的脏话都用完了,他起初的确很愤怒,想骂回去,但却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恍然状‘哦’了一声,看着贺瀛不怒反笑道:“原来你一直说的保护贺丞,是阻止他想起以前的事?真正的危险不是在他身上放纸船的人,而是在他记忆里存在的人?” 贺瀛:…… 忽然有种被打脸的感觉。 楚行云见他沉着脸,眼睛里闪烁不定,明显是被他戳破了秘密后的故作冷静。 楚行云忽然在地板上坐下,还把蹲在他脚边的大满拖进怀里,然后冲贺瀛客客气气的抬了抬手,道:“坐吧贺瀛哥,既然话都说开了,咱们好好聊聊。” 贺瀛跟他僵持了一会儿,似乎是想找补回来,但是看到楚行云那已经把他看穿的眼神,顿时觉得自己的再多掩饰都很单薄。他一时疏忽,让楚行云已经探到了他的底,再怎么狡辩都没有说服力,还显得自己愚蠢且没有风度。 为了维持自己的风度,贺瀛也在地板上盘腿坐下,问:“你知道了多少?” 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楚行云不禁有些得意,还有些复仇般的快意,笑道:“也没有多少,不过知道了在我到你们贺家前一年,贺丞被催眠过,忘掉了一些人和一些事。而且贺丞小时候落过水,就在你们家游泳池里,我现在只想知道——” 说着,他目光一定,唇角笑容尽数撇去,看着贺瀛严肃道:“是谁把他推到了游泳池里?” 楚行云并不知道真相,他只是在猜测。贺丞的回忆里有落水的声音,而且他说过,是一个孩子落水的声音。贺丞也曾屡次提起,他以前时常做噩梦,结束一定是被坠落感和被水淹没的窒息感唤醒。 这一切零星的记忆点串联起来,不得不让楚行云做出一个设想,设想当年那个落水的孩子不是别人,就是贺丞。那么推他入水的人,又是谁? 他以为自己猜中了,但是却看到贺瀛忽悠皱起了眉,嘴角撇出一丝复杂的笑意,像是对他的话颇感意外。 “是贺丞告诉你的?” 贺瀛刻意掩饰什么似的,抬手掩住的嘴唇和下颚,意味深长的目光轻飘飘的落在他身上,又问:“是他告诉你,那个落水的孩子是他自己?” 楚行云直觉他话里有深意,也担心这腹黑的老东西故意说这种话绕晕他。以真作假,以假作真,把真相模糊过去。此时面对贺瀛,他万分警惕,一刻不敢掉以轻心,比以往审讯任何狡猾的嫌疑人都心累。 “没有,是我猜的。怎么?我猜的不对?” 贺瀛忽然不说话了,垂着眼睛貌似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笑道:“既然你能做出这种猜测,那就说明你还不知道纸船的含义。”说着抬眸看他,眼睛里沉甸甸的,像是积压着许多不可言说的深意:“没错,你猜的不对。准确来说,不完全对,当年的确有一个孩子在和平大道一号院泳池边落水,但那个孩子不是贺丞。” 楚行云心里一沉:“不是贺丞?” 难道说,还有第二个孩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像是一桩心事得以解开,贺瀛忽然之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再也没什么顾忌的说出真相,道:“贺丞是推那个孩子落水的人。” 楚行云没什么表示,只是神色万分的紧张,戒备,目光剧烈颤动。 贺瀛倒是很理解他现在的心情,当年他知道这件事时,也是惊疑不定,不敢置信。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想让楚行云和贺丞知道真相的原因。 他从大衣外侧的口袋里拿出从海军死亡的现场保留至今的白纸折的纸船,拿在手里细细看了片刻,然后扔向楚行云。 下意识的反应,楚行云抬手接住那只纸船,把它托在掌心,忽然想起了贺丞站在泳池边把纸船放入水中的一幕……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想起来了。 贺瀛像是累了似的,闭上眼撑着额角,语气低沉道:“他叫闵小舟,贺丞的钢琴老师的儿子,和贺丞一样大。在你到贺家之前,他经常跟着他母亲到我们家,给贺丞授课。贺丞和他关系很好,能玩到一起去,是贺丞为数不多的一个朋友,当年你和贺丞弹过的那架钢琴和那首曲子,他们也弹过。闵小舟出事后,贺丞受到了刺激,我们不得已才给他催眠,让他忘记那段回忆。却没想到贺丞的性情大变,他不再接近任何人,我们曾经强行把他送到学校过,但是他逃离人群,谁都不亲近。” 说着,他睁开眼睛望着楚行云,唇角压着一丝沉重又柔和的笑意:“直到你出现,你是把他从深渊里拯救出来的人。他实在太孤僻了,却唯独相信你,依赖你,我也想不通是为什么。你不要觉得他把你当成了闵小舟,你和闵小舟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我们给他做过很多次测试,他已经完全把闵小舟忘了,催眠师还给他看过闵小舟的照片,他丝毫不记得。他肯亲近你,或许是因为你在对的时间出现,看你比较顺眼,而且你能给他安全感,能解救他的孤独。所以他就越来越依赖你,越来越离不开你,直到喜欢上你。可能这就是我爷爷那辈儿常说的……缘分?或者是,命运?说不清,总之我们全家都很感谢你。” 很可惜,他的康概陈情,楚行云并没有听进去几句,他的注意力都在‘闵小舟’这个名字上。 原来纸船真正的含义是一个人的代号,闵小舟就是纸船,那这个闵小舟倒是有充足的动机向贺丞复仇。 在贺瀛还在滔滔不绝的向他传达贺家对他拯救贺丞的谢意时,楚行云冷不丁的打断他,举起那只纸船一丝不苟分毫未乱道:“杀海军,炸国宾楼的人就是这个闵小舟?他回来复仇?” 贺瀛眼角一抽,觉得自己对面坐着一个只会嚼牡丹的大水牛,而他对着此牛谈了半天琵琶,费时费力又费感情。想必贺丞和他在一起,日子也没有多好过。 “你还是没理解我的意思。” 贺瀛埋头长叹了一口气,心道这是非逼他把话讲明。于是抬头看着他,直言道:“复仇的人不是闵小舟。” 楚行云皱着眉,着实已经糊涂了,正要追问就听贺瀛道:“闵小舟已经死了。” 楚行云一愣,蓦然怔住。 贺瀛看着他说:“闵小舟被贺丞推进泳池,十六年前就已经溺水身亡了。” 楚行云忽然低头看向手里的纸船,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这只白纸折的纸船竟是一个死人的信物。此时这只纸船上似乎附着心怀怨念的,不肯散去的阴魂。 贺丞杀了人?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朋友? 贺瀛说的保护他,竟然是掩藏他已经遗忘的杀人回忆。 虽然震惊,但是楚行云还是靠着一己克制力,暂且不去深究贺丞被隐藏多年的罪行,强迫自己静心思考眼前的案情。“……不对。” 他死死的掐着自己的眉心,不知不觉已经淌了满头冷汗,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把炭,灼痛难耐:“如果闵小舟已经死了,现在回来找贺丞报仇的人不是他,那就是第三个人。而且他也是闵小舟溺亡事件的知情者,或者说,他也是参与者。” 忽然,他抬起头,染了火光似的眸子死死的盯住贺瀛:“你还有事瞒着我,当年那场事故的参与者不止是贺丞和闵小舟,还有第三个人!” 贺瀛很平静的看着他,在他的怒视之下还能保持微笑,只是笑意无奈又沉重,还有一些烂在时光里的陈年旧事变成脓疮终于被人连皮带肉挖出来的畅快,和解脱。他隐瞒这个秘密,已经太久了。 “没错,还有第三个人。” “谁?” 贺瀛却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不急不缓道:“贺丞虽然是把闵小舟推进水里造成他溺水身亡的人,但他并不是凶手。他被催眠,被控制了。” “谁?到底是谁!” 贺瀛看着他的眼睛,深深的沉了一口气,道:“贺清,贺丞的双胞胎哥哥。” 噗通—— 那是落水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贺清出现在,第二十一章:少年之血【20】 第156章 莫比乌斯环【28】 他终于想起来了,原来那天在宴会厅二楼,他看到的不是水晶球中的自己,而是迎面向他走去的另一个自己。 “我就是你,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听从我每一个指令。” 像是忽然抓住了在耳边来回游荡的一缕风,他想起了这句话。对他来说,这句话就像是咒语,在很久以前就在他的体内埋下了诅咒的种子。这几十年来一直和他如影随形,就藏在他心中不见天日密不透风的角落,‘他’一直没有离开他,只是被他短暂的遗忘了而已。 在回想起所有事之前,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会被一句话,一个人,那么简单轻易的控制。但是一幕幕在眼前闪过的回忆告诉他,总有那么一个人,他手里握着能让他失控的秘密,他可以肆无忌惮的借他的身体,做出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跟我来,我们去做一些好玩的事情。” 贺丞记得他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当时还是孩子的他,口吻稚嫩,还带着童音,把他带出房间,来到院子里的游泳池旁。 因为快到中秋了,贺家又从政,每年到了节庆日他们家迎来送往总是很繁忙。那天,哥哥,爸爸和爷爷出门回访。厨师和江妈又去采买货物,钢琴老师也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只留下他们几个孩子,和一个年迈的老园丁。 正值午后,老园丁在房间里迷迷糊糊的睡着了,院子里花香阵阵,蝉鸣簇簇。钢琴老师的儿子蹲在泳池边,正在用一张七彩斑斓的画纸折纸船。毒日头下的,不知他在那里蹲了多久,脸上滚着豆大的汗珠。见他们从房里出来站在门前的廊檐下,还冲他们兴冲冲的举起了一个玻璃瓶子,瓶子里装着几只蟋蟀。 “贺丞快来,我们给它们做一只船,送它们去海上玩儿。”说着,他拨了拨泳池的水,哈哈哈的笑着。 贺丞应了一声就要过去,却忽然被身边的人拉住胳膊。 很奇怪,他已经来了好几天,但是家里每个人时常会忽视他,包括他自己,也会忽视他,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就像闵小舟,刚才叫的也只是‘贺丞’,没有叫他。 “怎么了?他在叫我们。” 贺丞说。 但是他却说:“不,他只是在叫你。” 他虽然在笑,但是贺丞看的出来,他不高兴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并不好看,眼神冷冷的,唇角却高高的翘着,让人看了莫名的心生寒意,一眼就能看透他笑容背后的冷漠和虚假。 虽然很多人都无视他,不喜欢他,但是贺丞却很喜欢他,因为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哥哥’,让他感觉到很新奇。贺丞总是跟他保持言行一致,一度让家里人分不清他们到底谁是谁。不过他们更乐意玩一种‘听我的’的游戏,规则很简单,一个人从当另一个的操控着,以自己的口发出指令,让另一个人完成。当他说‘我渴了’的时候,贺丞就会去喝水。当贺丞说‘我困了’的时候,他就会去睡觉。 这个简单又幼稚的游戏,在他们忽然见到彼此,得知世界上有一个和自己如此相像的同伴时,玩的乐此不疲。慢慢的,他们很快有了默契,‘听我的’三个字变成他们之间的一种密语,就像打游戏通关的口令。 那天,贺丞就听到他对自己说:“把小虫子送到海上有什么意思?把人送上去才好玩儿。” 说着,他指了指还在折纸船的闵小舟,恶作剧似的低声道:“我们把他推到泳池里。” 那是贺丞第一次违抗他的指令,说:“不,小舟是我的朋友。” 然后,贺丞看到他又露出了那种看了让人心里发毛的笑容,他说:“正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所以我们才要把他推下去。” 贺丞终于察觉到他的危险,他想从他身边逃开,却再次被他捉住手臂,然后说:“不推就不推了,我们来玩昨天晚上的游戏。” 贺丞跟他住一个房间,知道他有一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催眠入门’ 的书。他很聪明,很快领悟了精髓,就让贺丞做他的小白鼠,然而跟他相比,贺丞过于单纯,在自己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一次又一次的被一个孩子控制住了思想。就在昨天晚上,贺丞在他的指令下拿起了一把美工刀,如果不是催促他们睡觉的江妈忽然推开门把他唤醒,他手中的刀,不知会落在哪里。 也是在昨晚,贺丞察觉到了这个游戏的危险性,所以他在犹豫。但是他却说:“我不会再让你拿着刀在桌子上刻字了,我保证。” “好吧。” 贺丞妥协了,闭上眼睛,顺从的听从他的引导,进入了熟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空间当中。 渐渐的,他只能听到耳边有人在说话,并且自己的双腿不受自己的支配在走动。 当他听到指令‘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站在了闵小舟背后。而钢琴老师的儿子已经把纸船放进了水里,正站在泳池边,拿着细小的石子试图去击沉水里的纸船。 他虽然看到了闵小舟,但是他的视线被拉的很远,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边的声音。 “现在,把他推下去。” 当他听到这句指令时,心口好像忽然被重锤敲击了一样,身体内发出一声闷响,目光蓦然闪动,似乎要醒了。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 但是没等他说完,耳边的声音又说:“听我的,把他推下去。” 听我的—— 他的目光蓦然僵住,视线再次被拉远,好像脱离身体进入了另一层空间,被永无止境的坠落中被拉入更深一层的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伸出的双手,他只听到‘噗通’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坠入水中的声音。 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般,压的他呼吸困难,几乎窒息。贺丞忽然睁开双眼,堵塞又封闭的窒息感顿时消失,所有感官逐渐苏醒,才发现自己躺在一辆轿车的后座上,身上压的也不是什么巨石,而是一件不知主人是谁的外套。 虽然他的意识苏醒了,但是身体却好像还在沉睡当中,他吃力的转动脖子看向驾驶座想看清楚开车的人是谁,只看到那个把针头刺入他脖子的男人的背影。 “……你们带我去哪里?” 驾驶座和副驾驶的两个男人见他醒了,不约而同的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并不说话。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扑打在车窗玻璃发出的声响。 贺丞又阖上眼,躺在后座静静的缓了一会儿,感觉身上恢复了些力气,就把盖在身上的外套揭掉,撑着手臂慢慢坐了起来。 “贺先生,你最好不要乱动。” 副驾驶的男人时刻都在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手里拿着一只麻醉枪,提放着他随时扑过来。 贺丞只是很平静的看了一眼藏在他外套下摆处不甚露出的枪头,然后移到靠窗的位置,放下一半的车窗,才发现已经入夜了。 “走多久了?” 他解下手腕上表壳破碎已经停止工作的手表,随意丢在一边。略有些疲惫的目光撒在窗外无止境的深沉夜色中,淡淡的问道。 “三个小时。” 贺丞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颈侧,感觉到车内的气温冷了一些,又把车窗合上,道:“好歹让我知道,我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前方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藏着麻醉枪的那人道:“出了银江,有飞机接你。” 贺丞从胸膛里发出一声极轻的闷笑,垂下眼睛握着自己的手臂,用力活动手腕:“贺瀛还想把我送出国吗?”说着又嗤笑一声:“一个跳梁小丑而已,也值得他们怕成这样?” 那男人忽然转过身,撩开外套下摆亮出了麻醉枪对准他:“贺先生,如果你不老实配合,我就只能再让你睡一觉。” 贺丞懒洋洋的掀开眼皮,目光幽冷又沉静的看了他一会儿,讪笑:“你多虑了,我现在没有力气不老实配合你。” 那男人盯了他一眼,回过身想坐好,可能被贺丞慵懒的状态所蒙骗,竟在无意间暴露了一个破绽。 他的枪在他转身后的其次收回,有不到半秒的时间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而贺丞就抓住了他疏于防守的那片刻时间,忽然冲过去捉住他的手腕夺了他手里的枪,迅速调转枪口对准男人的脖子扣动扳机。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忽然,开车的男人正要从腰间枪套里拔出配枪,就被冷冰冰的金属枪口抵在了颈侧大动脉。 “靠路边停车。” 贺丞蹲在他身后,冷声道。 “贺先——” “停车!” 虽然他手里的只是麻醉枪,但是被开一枪,失去行动能力,和死了无异。 开车的男人依言降低车速,寻找高速上的临时停车道。 车内的气氛很紧张,一前一后的两个人都全神贯注的警惕着对方,谁都没有注意他们忽然被一辆轿车超车,留下一道疾风被碾碎的呼啸声。 随后,一根棒球棍像是被扔出窗外的垃圾似的,在惯力和重力的双重护持下,飞速旋转着朝后方车辆的挡风玻璃冲了过去。 棒球棍的速度实在太快,天色又暗,在挡风玻璃杯击碎的前一秒才被察觉,驾驶座的男人迅速降低车速,向右猛打方向避让,但是为时已晚。 “趴下!” 随着一声挡风玻璃被击穿的声音,玻璃碴落雨般四溅分散,棒球棍不偏不倚的横在挡风玻璃和男人的右侧肋骨之间,男人很快白透了整张脸,忍着肋骨被击碎的剧痛把车靠在路边停下。正要转向时,忽见前方的车也停下了,随即又发出车身内部被引擎震动的嗡鸣声,轮胎碾压在路面上几乎擦出一道道火痕。 他在倒车! 为了躲避前方向后逆行的车辆,男人也挂倒挡倒车,但是他们的车受了重创,起步迟了一两秒,仅那两秒钟就已经避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车转眼就退到他们的车头前。随后车尾像是摆锤般向右猛甩,重击他们车辆的头部! ‘轰隆’一声巨响。 黑色轿车撞破栏杆,滚下道路两边积满碎石的斜坡。 轿车转了两周才停下,四扬八翻狼狈不堪的躺在乱石上。 贺丞踹破车门,捂着冒血的额头跌跌撞撞的走到副驾驶旁,拉开破损的车门,先把被他打了麻醉药陷入昏迷中的男人拖出来。然后又绕到另一边借着还未熄灭的车灯粗略的扫了一眼驾驶座男人的情况,他伤的并不严重,只是车身变形的太厉害,他被卡在棒球棍和座位之间,动弹不了。 贺丞试着把棒球棍拔出来,但是不知道卡在了那里,竟丝毫不能撼动。男人也在自救,但是他的肋骨抵住棒球棍一端,稍一动作,就歃骨的疼。 “你别动。” 贺丞说,然后把手伸到他的座位后摸索控制座椅的按钮想把座椅向后移动,好腾出一些空间。 在贺丞帮他移动座椅的时候,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拨通了贺瀛的电话。 “贺科长,我们受到袭击,快派人过来。” 贺瀛的一默,立刻问:“你们在哪儿?” 他刚说出位置,就听手机里传出一道陌生的声音:“你是谁?贺丞怎么样!” 贺丞听到楚行云的声音,拿过手机正要说话,忽然被一束强盛的光从身后笼罩。 他转过身,看到就在他们翻车的路边,停了一辆车,车头的车灯射出两道极强的远光灯。贺丞站在光圈的正中心,忘记了躲避刺目的针芒,笔直的目光从远光灯中逆行穿梭,看着车门被打开,走下一个被夜色包裹的男人。 和他相差无几的修长挺拔的身影逐渐走到他面前,挡住了从后方投来的光芒,留了一道阴影罩在贺丞脸上。 贺清掀掉头上的帽子,取下口罩,又露出了那虚伪又冷漠的微笑,道:“好久不见,我的兄弟。” 贺丞纹丝不动,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的脸,闻着他身上似曾相识的汽油味,心中平静的诡异。原来他们早就见过了,白天在楚行云家里放火的那个男人,就是他。 第157章 莫比乌斯环【29】 十几年没见,贺丞再次见到这个人,竟丝毫不感到陌生,就像小时候和他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无由生出了一种亲厚的熟悉感。贺丞端凝的看着他那张被灯光照亮轮廓的脸,平静的就像是在打量镜子中的自己。 也是到了今天,贺丞才明白,对他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为什么总是那么容易相信他。从前小时懵懂痴顽,想不透彻,现在他们都大了。贺丞才发现,他从来都没有把贺清当做一个有血有肉,拥有自己身体与灵魂的‘人’。他一直以来都把贺清当做一个从自己身上脱胎而成的一个影子。就算现在贺清就站在他面前,他依旧不把他当做一个活人看待,好像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鬼影,一个从小恶作剧到大的鬼影。 他忽然有种直觉,他把贺清当做影子,想必贺清同样也把他当做影子。他们两个就像一个身体分离出的两个灵魂,总有一个在游荡,在流浪。他们截然不同,但却步调一致,不约而同的,都把对方当做被流放的那一个。 事到如今,贺丞不得不承认,自己和他的灵魂相近,总是在相互排斥,又相互吸引,那是只存在于血缘至亲之间的熟悉和亲厚。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一直以来被同一条坚强的纽带牢牢的锁住了手腕,一端是他,一端是贺清。这条纽带或许从他们共同在母亲腹中被孕育出来的时候就存在了,让他们之间的联系远异于常人,紧密又亲厚。 所以贺丞并不排斥,抗拒他,只是很厌恶他。 “所以,是你炸了国宾楼。” “其实我只是找机会向你传递信物而已。我们那个该死的大哥做了一件蠢事,他竟然让你忘了我,我这么想你,你怎么能忘了我?” 贺清虽然故意做出了一张笑脸,但是贺丞却看得出来,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冷漠的恨意。 从前太小了,这个人对他笑,他就笑脸以对,从没认真考量过贺清为什么总是对他笑的这么古怪,像是恨不得把他嚼碎咬烂的那种虚伪冷漠的笑容。 贺清恨他,虽然他至今不知道原因,但是他们总能看透彼此,所以贺丞很清楚的察觉到,贺清恨他。 很巧,他也恨他。所以贺丞连句多余的废话都不想和他说,只懒懒的闷笑一声,道:“你是想让我想起你,还是想起闵小舟。” 贺清漆黑深沉的眼睛忽然闪闪发亮,笑道:“闵小舟是多美好的回忆啊,你怎么能忘呢?” “……是你的回忆,不是我的。” “你忘了吗?是你亲手把他推下水。” 说着,贺清脸上忽然变色,沉下脸道:“你是把他推下水,但是他们却只惩罚我。他们编造我已经死亡的谎言,把我的档案抹掉,还把我送到国外。你说,是不是很不公平?” 贺丞闭上眼,不耐烦的捏了捏眉心,道:“我对你这些年的生活没有兴趣,我只想知道你回来干什么。” 贺清又笑了,朗声道:“贺家对不起我,我要把他们都毁了。” 贺丞一默,缓缓抬眸看了他片刻,微微笑道:“是吗?那你请便。” 说着转身又蹲在驾驶座车门前,看了一眼被卡在座椅里面色煞白,呼吸渐弱的男人,再次把手伸到座椅另一端用力扭动已经被卡死的调节按钮,道:“如果现在不着急毁灭贺家,过来帮忙。” 贺丞把手从男人腰后伸过去,顺着压在他腰侧的安全带悄悄的摸向他绑在腰上的枪套,男人也知道他想干什么,吃力的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保持沉默配合他。 安全带压得太紧,伸进去一只手变的寸步难移。贺丞暗暗的用力向他的枪套摸索,手腕处像是被掳下来一层皮似的火辣辣的痛,与此同时听到贺清慢悠悠的走到他身后,说:“你觉得我做不到?” 贺丞轻轻的用指尖挑开枪套,手指终于勾到了枪管,暗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在乎。” 贺清也在他身后蹲下,笑道:“贺家给了你财富和地位,你怎么能不在乎?” 贺丞讪笑:“你想要吗?送给你。” 终于把冰凉的枪管调转方向,贺丞握着枪,正欲打开保险,就被一杆枪口抵住了后脑勺。 贺清持枪抵着他的脑后,有些无奈似的叹了声气,懒懒道:“把枪拿出来,扔到地上。” 贺丞闭了闭眼,沉下一口气,依言把枪扔到了乱石中。 贺清在他的衬衫和西装裤口袋里搜了一遍,没有发现其他武器,才把枪口从他脑后移开,冷笑道:“你还是这么好猜,我亲爱的弟弟。” 说着上前一步在贺丞身边蹲下,抬手搂住他的肩膀,和他挤在车门前,手中装了消音器的枪口随意晃动着,看着被卡在座椅和驾驶台中间还在挣扎扭动的男人,没滋没味的撇了撇嘴,道:“你想救他?” “……难道我眼睁睁看着他死?” “为什么不能?你看他,一身烂肉,和一个蠕动的肉虫子有什么两样?你还想救一只虫子?” 贺丞忽然转头直视他,像是极力压抑着情绪般抿动几番唇角,声音低沉又愤怒,说:“贺清,你是个疯子。” 贺清孩子气的把枪套在手指上甩来甩去,闻言歪着脑袋看着他灿然一笑:“正因为我是疯子,所以你才会接受我。承认吧,当年所有人都躲着我,只有你亲近我,因为你发现我跟你一样,或者跟你心里的那个贺丞一样。咱们两个是同一种人 ,不然你就不会把闵小舟推到水里。” 贺丞也笑:“别再提闵小舟,他是你杀的,不是我。当时我被你——” “被我控制了?” 贺清哈哈一笑,搂着他的肩膀用力摇了摇:“别傻了,如果你的潜意识想抗拒,我怎么可能控制你?只是你想那么做,就那么做了。” 贺丞忽然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枪,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抵在门框上,枪口顶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眼神中涌出无比憎恨的凶意,狠声道:“我告诉你贺清,你是什么东西跟我没关系,我是什么人也跟你没关系。我不再是当年那个轻易被你控制的愚蠢的孩子,你休想再骗我!” 说着,他忽然倾身逼近贺清,唇角一掀,笑容狰狞:“或者,我现在就可以给闵小舟报仇,那我就解脱了。” 贺清被他紧紧掐住脖子,脸色迅速涨红,看着他笑了笑,吃力的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弟弟,你现在的样子,真是跟我像极了。” 贺丞看着他,脸色逐渐凝结成冰,只有眼中的杀气越来越汹涌,眼角逐渐漫上一层血红。然后,他把枪口调转移到贺清的太阳穴上,毫不犹豫的扣下了扳机…… 扣下扳机的那一刻,贺丞好像忽然从幻境中被惊醒,睁大眼睛满脸茫然,背后的衬衫瞬间被冷汗浸湿。 枪声没有响起,他反倒听见了贺清古怪的笑声。 “枪里没有子弹!” 贺清忽然嚎叫了一声,然后曲起一肘狠狠的砸在贺丞的胸口上。 贺丞像是被巨石砸中,失去重心仰倒在地上,紧接着看到贺清把枪捡了起来装上弹夹,单膝点地蹲在自己身边。 贺清把枪口抵在他的额头上,挑唇一笑,说:“现在有了。” 地上尖锐的乱石几乎扎穿了皮肉,贺丞用手撑着地面慢慢坐起来,埋头喘了几口气,既愤怒又无奈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贺清瞟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手上蓦然用力,枪口把他的额头向后压了几公分,笑道:“我想做的事有很多,不如你先把u盘给我,我再慢慢告诉你。” “……u盘?” “我听到你和那个警察在车里说话,你去他家里拿u盘。u盘在哪儿?” 贺丞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睛,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摇头一笑。无视他抵在头上的枪口,曲起一条腿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道:“你不是亲自去找了吗?” “我没有找啊,我只是把房子烧了,等你进去找。” “很抱歉,我也没有找到。你放的那把火太大了,来不及找。” 贺清看着他一默,忽然把枪口从他额头上移开,冲着被困在驾驶座的男人随意的开了一枪。 “啊!” 这一枪打在大腿动脉,顿时血流不止,男人的惨叫比枪声更凄厉。 像是没听到男人的嚎叫,贺清又抵着他的额头,一脸无辜的耸了耸肩:“你不给我,那我下一枪只好射在他这里了。”说着,他笑着用手中枪口点了点贺丞的额头。 贺丞看了一眼挣扎惨叫的男人,平静的看着他说:“我身上没有,你可以搜。” 贺清不耐烦的撇了撇嘴角:“你从那个警察家里出来就被弄晕了,不在你身上,又会在哪儿?” 贺丞心里不由松了口气,庆幸他没有注意到宋琳琳。 “你要那个u盘干什么?里面有什么东西是你需要的?不妨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帮你。” 贺清讪笑:“你帮我对付贺家几个糟老头子?” “有什么不可以?他们待我也没有多厚道,不允许我涉政,只让我管理一间挣不到什么钱的破公司,我到现在还在给他们打工,过的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贺清忽然皱了皱眉,枪口往后撤了几公分,然后看了一眼漆黑无人的高速公路:“你在拖延时间?” 贺丞点头,大方承认:“是。” 话音刚落,从黑夜的某个角落中传来隐隐约约,时隐时现的警笛声。 贺丞微微侧头听了听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的警笛声,回头笑说:“或许你很聪明,能算计到贺瀛会把我送出城,但是有人比你更聪明。” 贺清忽然揪住他的领子,冷笑:“那你就跟我一起走吧。” 贺丞风平浪静的笑了笑:“除非你开枪把我打死,否则我不可能跟你走。而且,如果你把我带走,那些警察会一直跟着你,直到把你抓住。快点做个选择吧,他们越来越近了。” 几句话的工夫,黑夜中几盏车灯越拉越近,警笛声嘹亮的像是近在咫尺。 “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你的目的如果是杀了我,随便选个地方放暗枪就好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贺清沉沉看他片刻,豁然一笑,道:“我的弟弟,你这幅自作聪明的嘴脸还是那么讨厌,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惯你了。不过你说的对,我现在不会杀你,我要让你做些更有趣的事。” 说着,他站起身,曲起两指并在额角敬了个风流倜傥的军礼,冲贺丞眨了眨眼,道:“再会。” 贺清向停在路边的轿车跑过去,看了看几百米之外的警车,又回身向贺丞挥了挥手,钻进了车里。 贺丞看着那辆轿车在公路上像一支利箭般刺穿黑夜急速驶入更深一层的黑暗,直至完全被黑暗淹没。 很快,两辆警车一前一后的停在被撞破的栅栏旁,前面的车上下来几个男人,为首的那个男人让后面那辆车往前追了过去,然后打开手电筒朝着滚下斜坡的破车跑了下来。 贺丞看着那个男人领着几个人迅速逼近,伸手挡了挡照在他脸上的光,随后听到那男人问他:“你是贺丞?” 贺丞眯起眼睛从指缝里去看站在光圈外的男人的脸:“你是楚行云的人?” 陈智扬把手电筒移开,说:“不是他的人,是他朋友。” 贺丞指了指一旁还在倒立的破车,道:“还有两个人。” 陈智扬让人把方向盘锯断,很快把卡在车里的男人拖了出来,把躺在地上还在昏睡的男人一起抬到了车上,末了走到贺丞身边,借着手电筒的余光把他看了两眼,才问:“刚才开走的那辆车,也不是什么毒贩吧?” 贺丞反客为主走向停在路边的警车,淡淡道:“不是。” 陈智扬骂了一声瘪犊子,道:“就知道楚行云把我当枪使,白追了两个多小时。” 两个多小时,也就是说他刚被贺瀛的人带走不到半小时,楚行云就忽悠他来劫车。怪不得来的这么及时,这么快。 贺丞脸上略一松动,唇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道:“也没白追。”说着指了指贺清消失的方向:“那个人是炸国宾楼的人。” 陈智扬吃了一惊,连忙用对讲机嘱咐了几句追车的下属。 一辆警车装了五个大男人并着两个伤患,前所未有的拥挤。后座几个警察恨不得躺在地上叠起来。陈智扬照顾贺家二少爷,把宝贵的副驾驶位置让给贺丞坐,然后驱车往城 在车上,陈智扬没忍住给楚行云打了个电话骂他:“你让老子劫的毒贩呢?你们家二……贺丞是毒贩?你个瘪犊子一嘴烂疮!” 贺丞正迎着窗外的夜风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听到他手机里露出的零星的声音,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陈智扬正在气头上,无视他要跟贺丞通话的要求,又骂了几句就把电话掐了。把手机一扔,又是一句抱怨:“瞎折腾一夜。” 车里人多,后座几个哥们叠着坐,不断催促陈智扬快点,说是肺马上被挤出来了。 陈智扬把车开的离弦的箭一般,在黎明到来的同时冲出了黑夜。 天渐渐明了,夜色被褪去了好几层,只剩一层稀薄的阴郁还罩在天上。 贺丞撑着额角逐渐睡着了,只不过睡的很浅,清楚的察觉到车忽然停下,随后听到陈智扬说:“下去几个人坐楚队长的车。”贺丞睁开眼睛,就见斜对面逆行道路边停了一辆没挂灯的警车,楚行云下了车甩上车门,手搭在绑在腰间的枪套上,大步流星的朝这边走来。 车上所有人都下车透风,陈智扬也下了车,站在车头边没好气的指着楚行云就要说话,忽瞥见贺丞也从车上下来,径直的朝楚行云走了过去。 楚行云停在空无一人的路中间,看着贺丞,微微张开手臂。 贺丞猛地抱住他,用力的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我见到他了。” 他清楚的察觉到贺丞的心跳紊乱,鼻息颤动,身上的体温冷的吓人。 楚行云扶住他的腰,温柔的抚摸他的后颈,低声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贺丞摇摇头,又把他抱紧了些,忽然咬牙狠声道:“他是从我身体里逃出来的影子,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要亲手杀死他!” 楚行云心里一沉,忽然把他推开,双手扶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说:“贺丞,你看着我。” 贺丞的眼神中又浮现出那种游走在失控边缘的疯狂和迷乱,他的双拳紧握,胸口剧烈起伏。分散凌乱的目光许久才凝结在楚行云脸上,眼角又涌出一层血红。 楚行云用力抓着他的肩膀,迫使他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看着他的眼睛,面色肃穆道:“你不是他,他不是你,他更不是从你身体里跑出来的什么东西。你是贺丞,你和他完全不一样,但是如果你杀了他,你就和他没什么两样,知道吗?” 贺丞眼角的红血丝迅速弥漫整个眼眶,愤怒的身体都在颤抖:“是他利用我杀了闵小舟,他该死!” 楚行云用尽全力压制住他的肩膀,好像他稍一松懈,贺丞就会变身成什么骇人的魔鬼。 “是,他是该死,他该死你就要杀了他吗?世界上该死的人那么多,你要杀干净吗?你杀的过来吗?!” “我不管别人,我只想杀了他!否则他还会利用我做出一些我根本不愿意做的事,我必须杀了他!” 楚行云忽然紧紧箍住他的后颈迫使他低下头,几乎和他额头相抵,粗喘了一口气,道:“那我问你,你想跟我在一起吗?” 贺丞目光一颤,恢复了几分冷静:“想。” “在一起多久?” “永远。” 楚行云低低笑了一声,手上松了几分劲儿,手指摩挲他的发根,道:“既然你想跟我在一起,那你就不能杀人。我是警察,不能跟一个杀人犯过一辈子,如果你杀了人,我就只能把你送进监狱。” 说着抬眸看他,轻声问:“明白吗?” 贺丞闭着眼,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过了许久才道:“我——明白。” “所以你是答应我了吗?不杀人。” “……嗯,我答应你。” 楚行云松了一口气,又把他揽到怀里抱了抱,然后对他说:“你先上车。” 陈智扬和着几个东城区警员早看傻了,见楚行云撇下贺丞朝自己这边走过来,陈智扬立马回身像赶鸭子似的往前轰了一下,道:“都有,向后转!” 楚行云走到他身后,看着他的后脑勺,讪笑:“戏散场了,赏赏角儿吧。” 陈智扬转过身,嘿嘿笑道:“早知道你俩是这么个关系,我就开一辆专车来接你们家二少爷。” “先不说这个。”楚行云道:“我让你劫的人呢?” 陈智扬抬手往身后开阔无边的公路上虚指了一圈:“跑了,正在追。” 说着又问道:“到底是什么人?你他妈跟我说是个贩毒的。” 楚行云沉着脸看了一眼远处罩着一层秋霜薄雾的公路尽头,冷冷道:“我可没有资格嚼这个舌根,你回去问问贺科长,或许就知道了。” “免了,我还是等你告诉我吧。” 楚行云把他拽到车头前,避开了正看着他们的几个警员,抱着胳膊倚在车头上,正色道:“我跟贺瀛谈过了,他现在允许我参与调查枪击案和爆炸案。我有一个u盘,待会交给你,你带回去好好研究,但是贺丞必须和你们同时跟进,他知道的比较多。还有一个关于枪击案的线索,我告诉了乔师师,回去让她跟你详述。你们办的漂亮了,这两件案子就结了。”说着话锋一转,笑道:“不过我这些线索也不是白提供给你,你得让乔师师参与调查,或者让她带队我也没有意见。” 陈智扬眯着眼,从眼角处瞄他,一脸的警惕外加孤疑:“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又是u盘又是线索?” 楚行云懒懒的笑了笑:“你如果不需要,我就都带回去内部消化。” 陈智扬斟酌了片刻,念他是个不打嘴炮且有些真本事的,于是妥协:“行,都按你说的办,东西呢?” “着什么急,待会给你。” 说完,楚行云抬脚要走,忽然瞥见几个警员上了车,车里挤攘攘的,啧了一声道:“你他妈带了一个马戏团?下来两个人坐我的车。” 楚行云带着几个警员上了他开过来的那辆警车,就地掉了个头,驱车回城。 贺丞再一次被他从失控边缘强拉回来,现在已经平静了,坐在副驾驶撕了一包湿纸巾细细擦拭沾满尘土和污垢的双手,但是他太用力,手背和十根手指都被他搓的发红。 楚行云开着车看他一眼,单手把着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拿掉他手中已经被他搓烂的湿纸巾,然后把他冰冷潮湿的手指一并握在手里,道:“待会儿你跟陈智扬走,帮他甄别u盘里的线索。” 贺丞忽然松了一口气,全身瞬间放松了下来,靠进椅背里,嗓音疲惫道:“宋琳琳交给你了?” “嗯,在我身上。” 贺丞转头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跟在他们后面的警车,淡淡道:“我们的事,贺瀛全都告诉你了?” 楚行云看他一眼,把他的手又篡紧了些,没说话。 贺丞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很奇怪,他也在找u盘。” 楚行云知道他说的‘他’是谁,稍一思索,道:“u盘是江召南留下的,除了你跟我还没有人知道u盘里的内容,咱们也只提到了邹玉珩,他找一个自己都不知道内容的u盘干什么?” 贺丞倒是很清楚,道:“他的确不知道u盘里有什么,但是他知道u盘牵扯到了邹玉珩。” 楚行云很快领会他的意思:“你觉得他和邹玉珩有关系?” 贺丞转头看他,道:“没有其他解释了。” 楚行云忽然松开他的手按在方向盘上,阴着脸沉默了半晌,冷笑道:“看看你身边都是一群什么人!” 从高速上下来,天已经大亮了,苏醒的城市和往日的清晨一样繁忙。跟着陈智扬的车一路来到东城分局,楚行云把车停在警局门口,下车时看到贺瀛在门口站着,等待多时的样子。 贺丞从车上下来,贺瀛把他扫了一遍,见他除了身上那件衬衫略显凌乱,还是一个完整齐全的人。 掩盖多年的秘密被揭穿,他们心里陡然多了许多事,所以看着对方的眼神都不免有些沉重和复杂。 贺瀛抬手指了指楚行云,对贺丞笑说:“我们结盟了。” 楚行云握住贺丞的手把他往前带了两步,停在贺瀛面前,道:“盟是结了,但是梁子也结下了。”说着没滋没味的笑了笑:“还好贺丞找回来了,要不然你们老贺家得好好合计合计怎么再赔我一个小少爷。” 这句话虽然把贺瀛怼住了,但是贺丞听着却不太舒坦,拧着眉扭头看他,问:“找不到就再赔你一个?那我怎么办?” 楚行云浑身意气一散,干巴巴的笑了笑:“不是,你别当真啊,我在跟你哥开玩笑。” 贺瀛见风向忽然逆转,本着落井下石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美好愿景,摸着下巴笑的蔫儿坏:“开玩笑吗?我怎么觉得被你威胁了?你还看上我们家谁了?干脆说出来吧。” 楚行云眼角一抽,暗暗咬牙。他知道贺瀛不要脸,万没想到贺瀛这么不要脸,这节骨眼上还不忘把他往坑里推。不甘心被他将了一军,于是他一步向前抬手搭在贺瀛肩膀上,故作亲密的笑道:“我看上你了。” 贺瀛眼睛微微一眯,不甘示弱的笑道:“虽然我不喜欢男人,但是你——”说着溜眼扫他一遍,眼睛里意味深长:“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虽然明知道他们在胡说八道,但是贺丞仍旧不能忍受,连忙上前把他们分开,对楚行云说:“你不是有事吗,还不走?” 楚行云跟贺瀛交流了一回旗鼓相当各不退让的眼神,然后又看了一眼贺丞,才开车离开。 等他的车没影了,贺丞才把目光收回来,放在站在他旁边的贺瀛身上,眼神里陡然怀揣了许多敌意,冷声道:“你是说真的?” 贺瀛尚沉浸在和楚行云对垒险胜的窃喜当中,冷不丁听到贺丞这么问,被吓了一跳,忙道:“假的假的假的,你可千万别当真。” 贺丞满脸冷霜将信将疑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向警局大门,道:“干正事吧,u盘在我身上。” 第158章 莫比乌斯环【30】 苏延出车祸的地点位于环山路中腹,被绿林夹道的宽阔公路。之前看照片的时候,已经隐约觉得有几分蹊跷,现在到了现场,傅亦越发觉得这个车祸现场,相比之前他们处理过的案件,似乎有些太轻浅。 虽然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了十几天,现场又在山路旁,周遭人来车往,到现在保存的已经不再完整,但是深秋的季节里,草木摧折后不会再发,车祸现场没有被自然的植物生长掩盖,所以车辆相撞在路边和草地上留下的痕迹保留的还算规整。 “傅队。” 杨开泰拿着两双手套跑过来,蹲下身递给他一双,自己戴上了一双。 傅亦随手抹掉沾在手指上的枯枝烂叶,戴上手套,继续拨弄硬撅撅的草根,道:“发现了吗?” 东城区警察已经把现场搜查了一遍,他们重返现场也难找到什么新的遗留,但是杨开泰还是带着手套跪在草地上,找线索找的很用心,听傅亦问他,就说:“发现了,这条路很宽,发生车祸的概率其实不大。”说着抬头看他:“那是人为吗?” “先别想那么多。” 傅亦道:“楚行云认为是意外,咱们就先当做意外来查。” 说着站起身,扫视了一圈陷了轮胎印的草地,道:“不用再找了,没有落下东西。” 他走到空旷的公路中间,以全局的视角看着车祸现场,试图根据那些残存不多的车辙,在脑海中重现车祸的前后过程。 现场草木受到的摧折并不是很严重,甚至连地皮都没有被掀起来几块儿,可见当时撞车的情况也并没非常惨烈。这条公路很宽,两辆车逆行相撞的概率很低,而事发当天他们调查过山脚下的收费站,案发时间上山下山的车辆并不多,所以左右车道的车辆可以保持安全距离,左右车道相撞的概率也不高。况且刚才他发现现场存在一个疑点,现场留下了可辨认的轮胎印记共有三处,一处属于苏延那辆消失的通用,另两处属于嫌疑人至今不明的车辆,这三处痕迹都和路边产生了接近九十度的垂角,非常规整,这在以往凌乱又复杂的车祸现场中极少见。起码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见过这么‘简洁明了’ 的现场。 既然逆行相撞不可能,左右车道相撞也不可能,那么唯一仅剩的可能,就是‘t’字型相撞。苏延的车代表一道横,嫌疑人的车代表一道横。这个假设成立的前提是现场有‘t’形山路。 巧的是,他背后就是一段和山路相接成‘t’形的山路。 傅亦转过身,抬起头望着以一条斜坡趋势向上蜿蜒张曲,海拔渐高的山路。 “……三羊,把车开过来。” 杨开泰把停在不远处的越野开过去停在他身边,等傅亦上车后,问道:“去哪里?” 傅亦指了指通向荫郁丛丛的狭窄山路,道:“上去。” 这条路通往温泉会所,并且傅亦发现,这条路是条单行道,下接103环山路,上承温泉会所。也就是说,走这条路下山的人,出发点很有可能是温泉会所。 在车上,傅亦一直不说话,看着窗外闪过的夹道丛林略有所思。杨开泰开着车频频看他,等着他说点什么,但是他什么都不说,于是只好打断他的沉思,道:“傅队,咱们是去温泉会所调查林钰吗?” 傅亦稍稍回神,道:“嗯,刚才我仔细看过现场,同一条公路上的车辆相撞的概率不大,剩下能追查的踪迹就只有这条路。林钰又是吴涯提到的‘当事人’,她的嫌疑还不能洗干净。” 杨开泰想了想,恍然道:“哦,我懂了。” 傅亦看他一眼,笑问:“你懂什么了?” 杨开泰道:“或许是林钰开车汇入103公路的时候和苏延撞上了。” “勉强成立,但是有一个重点,林钰必须开车,才能和苏延发生车祸。” 说着,傅亦顿了顿,道:“但是她坚称自己只是出来散步,没有开车。” “她有没有开车,咱们到了温泉会所查出入记录和监控就知道了。” 他说的没错,林钰到底有没有开车出来这一点很好查证,但是傅亦却一直有些不安。 林尽处是一所双层比肩的豪华公馆样式遂古建筑,缔结了英伦欧美风的建筑风格,乍一望去像是某个贵族的行宫别馆。 他们把车停在一条百米甬道边,然后走上铺着整整齐齐的鹅卵石的小道,走向撷山吞水的温泉会所。 到了一楼大堂前台处,傅亦出示了自己的证件,然后让前台调取林钰订房当天的全部记录,前台工作人员咨询过大堂经理后才开始调资料。“这位林钰女士在十月十九号预定了二十一号的房间,预定时间是两天。” 傅亦目光一暗:“两天?” “是的,两天,从二十一号中午两点到二十二号下午六点。” 傅亦忽然绕过前台,走到工作人员身边,看着电脑屏幕问:“她定的是什么房间?” 工作人员调出房间略图,道:“是双人情侣套间。” “她刷卡还是付现金?” “刷卡。” “刷卡记录调出来。” 不到五分钟,工作人员找出林钰的刷卡记录,傅亦仔细看了看,银行卡的持卡人的确是林钰。 傅亦气馁了一瞬,又问:“车库有摄像头吗?” 工作人员很快把二十一号当天的甬道出口和车库里的监控录像都调了出来,还给他们让出了前台的两部电脑。 其实不用查甬道出口的监控了,因为他找到了泊车的工作人员把林钰的红色奥迪开进车库的画面,红色奥迪停的巧了,正对着摄像头,挡风玻璃后的一只玩偶都看到清清楚楚。这辆车一直未离开过监控,直到二十一号十点多,林钰从外面回来,直接退房,开车离开。她回到酒店的时间恰好和吴涯所说的时间点对上了。所以林钰白天并没有开车出去,更不存在和苏延相撞的可能。 林钰没有开车,那车祸现场的另一辆车,到底属于谁? 傅亦看完监控,总是平静又柔软的眼神中隐隐浮现一层焦躁。他们找的所有线索都被证明为‘伪证’,车祸现场的另一名现场到现在竟然连个人选都没有! 他忽然抬手扶住额头,把杨开泰吓了一跳。 也就是最近跟他的关系不比从前,所以杨开泰对他了解了很多,才知道傅亦有一气闷就头疼的毛病。平时他总是很温润,所以并不常发作,上次杨开泰看到他头疼,还是因为前两天舒晴的家人不明舒晴和他离婚的内幕,在幼儿园门口堵住他骂他负心又索要孩子抚养权的时候。 杨开泰连忙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匆匆的在一楼大厅里看了一圈,然后拉住他的手走向茶水区不引人瞩目的一个角落里。 “你没事吧?” 杨开泰在吧台买了一杯热饮回来,蹲在他面前,把杯子递给他。 傅亦坐在沙发上,接过杯子握在手里,撑着额角皱眉道:“没事,缓一缓就好了。” 杨开泰看着他难受的样子,不放心道:“要不,我们去开房吧。” 傅亦掀开眸子看向他,唇角慢悠悠的露出一丝笑:“工作期间,不能开房。” 杨开泰懵了一下,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两只耳朵‘噌’的一声全红透了。忙起身离开他的视线走到他背后,熟练的用大拇指按揉他的太阳穴,红着脸咕哝道:“我只是想让你休息一下而已。” 逗他这一下,心情也得已舒缓。傅亦在他堪比专业的按摩手法下逐渐压下积胀在心口的躁郁,喝了一口他买来的热红茶,道:“或许我们应该从林钰和石海诚的关系开始查。” “他们两个能有什么关系?” 傅亦看了一眼前台方向,略有所思道:“林钰定的是双人情侣套房,为期两天,刚好度周末。而石海诚也在二十一号上山参加婚礼,因中途有事所以不到四点就离开了,林钰到达酒店的时间也是四点,像不像是……他们约好了?” 杨开泰也听出些许不同寻常来,分了心去思考,手上就撤了些力道,想了想,说:“就算她和石海诚之间有男女关系,和案情有什么帮助呢?推翻她给石海诚做的人证?嫌疑人还是没找到,现场的另一处轮胎印还是和石海诚的车不符合。” 也是,不能以偏慨全,就算林钰和石海诚存在男女关系,他们也只能去怀疑林钰给石海诚做的人证。还是不能证明石海诚就是车祸的另一个主人公。 思路再次陷入僵局,傅亦又觉烦闷,低低垂着眼睛苦心思索,试图从眼前泥泞的困境当中再辟出一条思路来。 杨开泰虽然不及他,但是也没偷懒,边帮他按摩,边在心里分析案情。 两人各有所思,都没说话。就在他的手腕逐渐发了酸的时候,忽然听到傅亦道:“咱们遗漏了一个关键问题。” 杨开泰忙问:“什么问题?” 傅亦漆黑幽静的眸子里像是点了两盏跳跃的烛火,眼神放空又专注,像是穿透了身处的空间,看到了与之交错的另一空间,其中掩藏了许多已经逝去的纷乱的画面。 “咱们都在寻找车祸现场另一痕迹到底是属于林钰,还是石海诚的线索。却唯独忽视了,车祸现场人和车的比重。” 他的话复杂深刻,杨开泰不得不停下手上的活儿,双手搭在他肩上,伸头越过他的肩膀去看他:“什么比重?” 傅亦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他坐过来,等杨开泰坐在他身边,才道:“苏延和嫌疑人在路口撞车,一共几个人,几辆车?” 杨开泰:“……两个人,两辆车。” 这问题好简单,是在考他吗? 傅亦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笑容,继续说:“苏延在车祸现场死亡,如果嫌疑人想把苏延毁尸灭迹,最好的办法就是吴涯说的,找个湖沉了。那当嫌疑人开着苏延的车沉湖的时候,现场还有几辆车?” 这个问题听起来也好简单,杨开泰不假思索道:“一辆,嫌疑人开着苏延的车带着苏延的车走了,所以嫌疑人的车应该还留在现——”说着,他忽然噤声,随后眼睛一亮:“傅队,我记得咱们走访过在四点多下山的几个路人,他们都经过了车祸现场,但是都说没有看到车辆!” 傅亦点点头:“没错,有人把嫌疑人的车开走了。也就是说,车祸的参与者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除了苏延,还有两个嫌疑人。而且两个嫌疑人坐同一辆车,这样现场才不会有车被落下。” 杨开泰停下来想了想,忽然抓住他的手,激动道:“林钰!她下山没开车,她是石海城的帮手!她没有开车下山,可能是石海诚来接她,恰好符合我们的推测!” 说着,他疑道:“但是石海诚的车早就换了轮胎,车祸现场留下的痕迹不是他的车啊。” 傅亦又喝了一口热红茶,然后站起身整了整大衣领口,道:“他的车的确换了轮胎,但是到底是二十一号换的,还是二十一号之前换的,目前不能求证于修车厂的一张发票和出库记录。”说着一笑:“你难道不怀疑,林钰在四点半到九点半之间到底去了那里吗?” 杨开泰忽然懂了,站起来风风火火道:“换轮胎!她开走的是石海诚的车,她用那几个小时去换了轮胎!那么石海诚的车根本不是一周前换的,而是二十一号当天换的!” 这孩子着实进步不小,傅亦很是欣慰的看了看他,然后抬手从他的颈侧划过,道:‘没错,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找周围有没有修车厂,规模不需要很大,因为规模大的厂子有监控和记录,私人开的小厂子正合适。’ 接下来的目标很明显,寻找温泉会所周围的修车厂。傅亦又求助于前台,问她周边哪里有修车厂。前台工作人员把一份详细的电子地图调出来给他们看,傅亦记了记这些厂子的大致方位,然后用手机照了相,就离开了温泉会所。 在寻找假设中的修车厂的时候,杨开泰不禁感叹傅亦的方向感真是好。所有山路都长一个样,可他偏偏记得谁是谁,还能在其中畅通无阻的穿梭。 两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位于大修车场边角处,废弃加油站改建的小厂子。厂子里停了几辆电动车和摩托车,一个消瘦的老人坐在门口正在刷洗一套沾满机油的扳手。 傅亦下车去向他盘问,但是老人上了岁数,除了身体还硬朗,耳聋口吃说不清楚话。他问什么,老人只是挥手,示意自己听不明白。 傅亦又找到了林钰的照片给他看,老人只认了一眼就不耐烦的把头撇开,嘴里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土方言。 得不到老人的帮助,傅亦只好自己在厂子里走了一圈,很快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摞换下的旧轮胎,只是不知有没有石海诚车上的。他给每个轮胎都拍了照,然后跟老人打声招呼,回到了车上。 “傅队,现在怎么办?” 眼看推测就可以得到验证,但是修车的老人无法配合,杨开泰心里有些着急。 傅亦倒是不急不缓的拿出手机拨出去一通电话,道:“现在就看楚行云了。” 楚行云接到他的电话时刚下出租车,听他把前因后果叙述一遍,微低着头,脸上阴沉沉的,道:“知道了,你们现在就就把石海诚和林钰带回来。” “你找到可以推翻石海诚口供的证据了?” 傅亦问。 脚步一刹,楚行云停在4s店门口,看着大字招牌下进出繁忙的大堂入口,轻轻一笑,道:“马上就有了。” 他在前台仅仅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然后把自己那辆装的稀碎的路虎送来修理的日期报了出来,只说要提车。 前台核对过后对他笑道:“不好意思先生,如果您要走保险理赔的话,还需要购买方亲自来签字。” 楚行云道:“是吗?那我明天让他过来签字提车,我现在先看看车修好了没有。” 大堂的接待把他领到隔壁修车厂侧门,楚行云在一行停放整齐的各色名车前走过,依靠自己不俗的眼力,很快在西边库房边看到了自己那辆夹在两辆轿车中间的路虎。 车已经修好了,车身还抛过光,看起来和新的没什么两样。他拍了拍车头,然后蹲下身看着四只已经被除去污垢的轮胎,确定还是旧胎。 他站起身,在繁忙的工作间里看到了一位年纪轻轻身穿汽修服的学徒在洗车,他招招手把学徒叫过去,拍着车头前盖问:“我的这辆车是谁负责?” 学徒道:“是我师傅,哪里有问题吗?” 楚行云笑道:“有一点,你师傅在吗?” 不到十分钟,一个四五十岁,身材矮小精瘦的男人朝他走来,手里拿着一快毛巾边擦着手上的泥垢,站在楚行云面前,一脸严肃粗声大气道:“你是车主?有什么问题。” 楚行云瞄了一眼他胸前的工作牌,自来熟的走近他,笑道:“您就是刘师傅吧。” 刘师傅对他的热络不以为然,又问:“哪儿有问题?” 楚行云有所防备般往周围看了一眼,欲盖弥彰的压低了声音笑道:“没有问题,就是想请您帮个小忙。” “什么忙?” “我这车买保险了,修完拿着发票找保险公司理赔就行。” 虽然只说了一半,但是刘师傅已经知晓他的用意,厌烦的摆摆手就要走:“不干不干。” 楚行云看着他的背影,不紧不慢的拔高声音笑道:“石老师还说您肯帮这忙。” 刘师傅回头,装糊涂:“哪个石老师?” 楚行云又走过去,抽出烟盒递给他一根烟,道:“石海诚啊,我跟他是好哥们儿。” 刘师傅眉头一拧,虽然接了他的烟,还是气恼:“老石总给我找这种麻烦!” 说着把烟别在而耳后,朝路虎抬了抬下巴,道:“你想怎么弄?” 楚行云脸上笑容冷了几分,稍稍顿了顿,道:“和石老师一样,在维修单上添上一项换轮胎就行。” 刘师傅打量着四只轮胎,道:“这也容易,你们的车都很新,轮胎做个清洁,加个光,看不出来是新还是旧。不过你这胎是出厂原配,价格比他那个高多了。” 楚行云微微斜着唇角,又问:“他的胎是什么胎?” “17年的回力胎,满大街都是,不值几个钱。” 出了4s店,楚行云站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心里丝毫没有拆穿石海诚诡计的快意。因为他的手法很简单,但是却把他们蒙骗到现在,虽然时间不久,但还是让他有些懊恼。 他们的确没有找到石海诚的作案动机,所以车祸或许只是一个意外,然而石海诚能够从车祸现场脱身,并且不留下痕迹的一个重要的前提条件就是他的车曾在案发一周前出过事故,而他在车辆维修时央求自己相熟的修车师傅中途在维修单和发票上做手脚,多添了一项换轮胎。其实他的轮胎在那时根本没有更换,只是做了清洁,他只是想多要些赔款。 不过从这件事,和那张存了一百三十万的银行卡看来,石海诚是个贪财,且贪心的人。 回到市局,他第一时间推开了审讯室的门:“联系上了?” 被赵峰折腾了半宿的跟踪者半死不活的瘫坐在椅子上,像是被磨干净了性子,身上一点戾气都没了,没精打采的闭着眼喘气儿。 赵峰倚在桌边,晃着一个还没来得及熄灭的手电筒,道:“头儿,你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招了。邹玉珩的确给他留了一个单线联系方式。” 楚行云站在门口问:“是什么?” 那男人有气无力的张开嘴,说:“一个邮件地址,我已经按照你们说的给他发邮件了,但是我不能确定,他回不回来。” 楚行云自己有度量,既然烧房子的不是邹玉珩而是贺清,那么邹玉珩或许还不知道银江事发。那他派出的眼线对他来讲还有一定的可信度,或许利用这个跟踪他们的男人,能把邹玉珩引回银江。 “他不回来,你就有难了。” 楚行云对赵峰招招手,等他出来,边往楼上走,边问:“我让你们调查石海诚和王蔷的婚姻状况,查的怎么样?” 赵峰挠了挠后脑勺,道:“这有点不好说,石海诚是个好面子的人,不管真假,在外都做足了戏。这种事又只能从和他们有接触的朋友同事嘴里问,石海诚在那些人面前对王蔷的态度都很好,恩爱和睦,没什么问题。不过我们查了石海诚过去两年的病例和就诊记录,他在结婚后不久就进过两次医院,原因是吃了花生酱,他对花生过敏很严重。但是王蔷好像不清楚这一点,从医院的病历记录来看,都是她在做早餐的时候加了花生酱,导致石海诚过敏进医院。” 虽然是件小事,但是却可以映射出他们的婚姻生活并非石海诚口述的那么甜蜜无间。交往一年,结婚许久,王蔷甚至不记得他对花生过敏。 楚行云忽然想起那个坐在轮椅上,透过阳台往楼下眺望的单薄美丽的女人,她遭受惊吓和撞击后,意识至今没有苏醒,她所有的感官都在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失足跌进了黑暗的深渊中。 楚行云至今记得她死水一般沉寂宁静的面庞,看起来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还有她给送丈夫的那副印有潘洛斯楼梯的相片。或许她想传递的感情是他们的婚姻生活永远永恒,没有尽头。但是现在,被围困在那架周而复始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楼梯中的人,只有她一个。 不对,有一个疑点,如果潘洛斯楼梯代表的是永恒的没有尽头的爱,那么王蔷应当很爱自己的丈夫。既然她很爱自己的丈夫,又怎么会连石海诚对花生过敏都不记得?很矛盾,虽然石海诚的诡计被拆穿了,但是楚行云依旧忧虑重重,他隐约感到,这对夫妻身上隐藏的秘密不仅如此,就像放在他们卧室的潘洛斯楼梯,越往下深究,越没有尽头。盘旋向下的楼梯深处,锁着一个在沉睡在黑暗中的,孤单的女人。 石海诚和林钰同有涉案的嫌疑,但是这一次,他们选择从林钰开始。 林钰不在审讯室,而在傅亦 办公室。他推开傅亦办公室的门,看到林钰和傅亦相对坐在窗边的沙发上。 比起上一次见她时她的表现,这一次她明显没有那么从容了,她坐在沙发一角,两条漂亮的长腿叠在一起,依旧那么明艳的脸上略显焦虑,正低着头无意识的扣动拇指上镶的一颗水钻。听到有人进来,她像只被惊动的猫般转头看向楚行云,脸色慌张又戒备。 显然,傅亦已经开始了。 他走到饮水机前给自己接了一杯水,无视林钰投在他身上敌对的目光,径直走到傅亦身边坐下,把他面前做到一半的笔录拿过去翻了翻:“到哪儿了?” 傅亦撑着额角,无奈道:“林小姐不承认她坐过石海诚的车。” 楚行云把水杯搁下,翻了一遍笔录,在纸面叙述中了解到林钰依旧嘴硬。 把笔录推到一边,楚行云坐直身子,看着她直接了当的切入正题:“二十一号你去了温泉会所?” 林钰停止扣动指甲盖上的水钻,甩了甩长发,挺起胸膛道:“是的。” “你定的是双人套房,并且定了两天?” 林钰丝毫不闪躲,不避讳,迎着他的目光道:“是的。” 楚行云八风不动的看着她,微微一笑,问:“我们调查过你,你好像还没有男朋友,为什么要定情侣套房?而且,你在二十一号晚上十点多钟为什么忽然退房?你不是打算在那里度过周末吗?” 他看的出来,林钰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坦荡无畏,她的眼神闪烁,气息浮躁,只是口吻依旧强硬。 林钰道:“定套房是我的习惯,十点多钟退房是因为第二天需要我加班,我就提前回家了,有问题吗?” 有问题吗?按她的说法,没有问题,但是在他们这里,问题大了去了。 楚行云点点头:“的确有。” 说着,从傅亦面前的文件袋里拿出一叠照片扔到她面前,道:“看看。” 林钰把照片调转,看了两张,神色愈加慌乱,只是她紧绷着脸,表现的并不明显。 楚行云忽然倾身向前,手指随意的点了点其中一张照片,道:“眼熟吗?回力胎,像不像石海诚车上说是早就换了,其实没换的那四个轮胎?修车厂老板虽然年纪大了,不过他对你还有些印象,不然让他进来,亲自指认你?” 见她面色陡然僵住,眼中惊疑不定。楚行云倒觉得此时的她比刚才伪装出坚强一面的女人相比,顺眼的多。 “……你们,都查到什么了?” 楚行云端起已经放凉的茶杯喝了几口水,歇了一口气才说:“远比你想的多,比如你和石海诚的关系并非邻居那么简单。你们约会都选择掩人耳目的温泉会所,但是整座酒店的工作人员都是目击者,服务员和门童都记得你和石海诚同进同出。你要证人?我现在就可以接一车过来,所以你现在的狡辩没有意义。二十一号石海诚从婚礼现场离开后,就去温泉会所和你见面,或许就像你说的,你想散心,看看秋天的月季花田,不料下山的中途却和苏延发生车祸。你们分工明确,石海诚处理苏延的尸体,而你,负责让石海诚的车从车祸现场‘消失’。不要狡辩了林小姐,我们有修车厂老板做证人,他能证明二十一号六点十三分,你开着石海诚的那辆蓝色吉普到他的修车厂里换过轮胎。” 说着,他忽然扬手把被她推到一边的照片又摔到她面前,照片摔到红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林钰随着被他摔到面前的照片颤了颤,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更加不好看。 楚行云双臂压在桌面上,再次倾身向她靠近,轻声道:“知道你现在有几项罪名吗?两项,一,从犯。二,作伪证。你不仅帮助石海诚制造不在场证明,而且为他的车头损伤做伪证。你和这起案件有逃不开的责任,如果你继续狡辩,林小姐,我可以让你坐牢。” 听到‘坐牢’两字,林钰像是被一盆冷水浇醒了,蓦然抬起头看着他怔了片刻,随后目光一动,迅速的涨红了脸颊,羞恼道:“我才不是从犯!虽然我和石海诚有其他关系,就代表我是从犯吗?!我对他根本没有感情,他只是我的一个消遣。至于你们说的他和别人发生车祸,我根本不知情。当时我在月季田等他,他慌慌张张的让我把他的车开走找个没有监控没有记录的小厂子换轮胎。他连给我发问的机会都没有,就匆匆的走了,我只能帮他把车胎换了,然后回到月季田等他。到了晚上他才出现,慌张的像个鬼一样,我逼问他,他才告诉我他刚才撞死一个人。我才知道我在无意中帮他毁灭了证据,当时我很气愤,准备报警,但是他威胁我,说我换了轮胎,是他的帮凶,如果我报警,我也逃不脱责任。那个混蛋还说如果我把这件事说出去,就诬陷我也在车上! 我没有办法,只能照他说的做。石海诚是个混蛋,他威胁我做他的‘从犯’!” 看的出来林钰已经压抑许久,此时说起石海诚的罪行,她脸上的憎恶和厌恨让她美丽的面孔极度扭曲。 “……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情。为什么会把苏延的领带放进吴涯车里试图栽赃他?” 楚行云平静的问道。 林钰冷笑:“你是说让我搭顺风车的男人?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栽赃他?也是石海诚,他把一条领带和手机交给我,让我在103路段等着,那是唯一从山腰民宿下山的路,他给我领带和手机,让我等一辆车牌号是653xx8的黑色牧马人,想办法搭他的车,把领带和手机都放进他的车里。警官们,我没有办法,只能听他的。我把领带塞进后座,手机却忽然响了,我当时很害怕,就连忙下车了。至于给他作证证明他车头的损伤是我倒车时不小心撞到了他车,也是他逼我那么做。” 说着,林钰眼中盈满泪光,激动道:“警官,我从头到尾都不知情,我不是他的从犯!” 门忽然被推开了,杨开泰把石海诚带到办公室门口。看到里面神色激动的女人,石海诚面色一沉,眼神幽冷。 林钰忽然站起身,抬手直指石海诚,脸上露出复仇般狠绝的快意,冷笑道:“是他!是他撞死了苏延,却拉我下水做他的帮凶!一直以来都在他在逼我!” 女人尖锐嘹亮的声音戛然而止,室内陡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石海诚赤红着眼眶站在门口,忽然挥起拳头像一个发疯的野兽般冲向林钰:“你这个贱女人!贱女人!” 第159章 莫比乌斯环【31】 案情忽然来了一个峰回路转,林钰由一个参与者变成了受害者。她掉过头来咬死了石海诚,石海诚在她的指控和楚行云找到的证据之下狡辩无能,即理所应当,又出乎意料的,俯首认罪了。 “意外,真是的意外!” 石海诚道:“我的车手刹忽然卡住了,我就把车停在从温泉会所下山的那条路边上看了看,结果手刹忽然失灵,从坡上滑了下去,谁知道那个时候苏延刚好经过——两位警官,真的是意外,我不想杀他!我没有杀人动机!” 石海诚依旧清醒,他很清楚‘交通事故’和‘蓄意谋杀’之间的区别。此时他口口声声坚定和苏延发生的车祸只是一场交通事故,那么他应受到的刑罚经过调停后,或许只有几年牢狱之灾。 “苏延的尸体在哪儿?” 傅亦问。 回忆起沉尸的一幕,石海诚面露心虚,目光闪躲,搓着手掌急出了满头汗,才道:“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实在太黑了,我把他的车开到一个沿湖的公路边。我开了很久,确定周围没有摄像头才把他的车沉下去。” 傅亦忽然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子把他从沙发上拽起来,道:“那你就跟我一起去找。” 他当即就要带着石海诚去找沉尸的地点,却忽然被楚行云制止。 楚行云看了一眼抱着胳膊站在资料柜旁埋头噤声的林钰,走到石海诚面前,初次见面似的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忽然提起一句老话:“你和王蔷的感情怎么样?” 如果放在之前,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但是此时的石海诚的诡计被拆穿,就像被一株被风霜凌虐的枯枝烂草,一丁点坚持和顽抗都没有了。所以他面上又露出了闪躲犹豫的神色。 “我们的感情很——” 没等他说完,楚行云忽然打断他,冷声道:“很好?既然很好,那你为什么在结婚仅仅不到半年的时间就要和她离婚?” 楚行云拿出手机点了几下,然后举到他面前:“我们查了你所有的社交账号,发现你在一六年三月份发布了一条博客,里面清清楚楚的写到你对和王蔷的婚姻生活感到失望,准备和她离婚。你怎么解释?” 石海诚在接二连三的冲击和逼问下,精神将近支撑不住,钝舌头道:“没,没错,我的确想跟她离婚。但是刚结婚不到半年内就离婚,让亲戚朋友看笑话,我就想再忍耐一段时间和她离婚。” 楚行云却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道:“是吗?你三月份提出想和她离婚,四月份就给她买了一份人身意外伤害险。更巧的是你的妻子在六月份就忽然出事,而你,得到了一笔不俗的赔偿金。” 石海诚愣了愣,急火攻心似的迅速憋红了脸,忽然嚎叫道:“你怀疑我利用王蔷骗取保费?放屁!我没有!虽然她的保险是我帮她买的,但那是因为她求我!她用自己的钱求我出面帮她买保险,受益人原本也不是我,是她妈!谁知道那个疯女人什么时候把受益人换成我!” 楚行云道:“虽然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是你是一个贪财的人。我不得不怀疑你妻子的意外根本不是一场意外。” 石海诚更为愤怒:“我看不上她那点保险金!你去查一查,我二舅在两年前就立了一份遗嘱,他死后的第三年我就可以继承他所有的遗产,将近一个亿!明年十月份我就有一个亿,根本不需要害人骗保费!” 忽然又牵扯进一份遗嘱,楚行云迅速吩咐手下调查石海诚口中这位易居澳大利亚多年的二舅。老人已经在两年前去世了,技术员找到了老人的律师,核实了确实有一份一个亿的遗嘱存在,并且继承人是石海诚。 虽然很意外,但是不得不承认,石海诚确实没有谋杀自己妻子骗取几十万保费的必要。保险公司的补偿,甚至还不如苏延的补偿要来的‘实惠’。 那是他多心了吗?楚行云不禁开始动摇自己的判断。 石海诚被傅亦带走寻找将苏延沉尸的地点,楚行云再次注意到了躲在角落里多时的女人。 林钰看起来比楚行云向她逼问的时候还要焦虑,她站在办公室一角,眼中神光散乱,不停的扣动指甲,几乎扣完了指甲上的所有水钻。 “林小姐。” 楚行云忽然叫她,把她吓了一跳。她将双手一甩,迅速的往后退了一步,睁大双眼直直的望着他。 楚行云皱眉:“你怎么了?” 林钰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低下头掩饰什么似的匆匆的挽了挽头发,道:“没事,我只是想到他把车和人沉到水里,觉得很残忍。”末了,又补充道:“他应该及时救人,叫救护车才对。” 她的善心发扬的不是时候,在他看来,她只是在竖立自己亡羊补牢为时已晚的立场。但是不管怎么说,石海诚没有推翻她的指控,那她的身份就能够做好,做一个‘污点证人’,摇身一变成为石海诚的另一位受害者。 “关于石海诚将继承的那份遗产,你知道多少?”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之前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 忽然冒出来的遗嘱和目前的案情并没有过多的联系,充其量也就推翻了他怀疑石海诚谋害妻子骗取保费的推测,也间接说明了为什么在王蔷出事后石海诚没有和她离婚。 既然他能够怀疑石海诚利用妻子骗保费,那么他其他的朋友和亲人同样也可以这么怀疑。但是石海诚是一个非常在乎面子的人,如果石海诚在得到保费后就和王蔷离婚,他的骂名算是坐实了,在乎人情面的石海诚不可能让自己背上一个如此不堪的骂名。 遗嘱和案情关联不大,楚行云暂时把这一线索按下,又问林钰:“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和石海诚在一起的。” 林钰转头看着他,眼神冷漠,暗含讥讽的笑道:“你是想问,石海诚是不是因为我才和他妻子离婚?我是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三者?” 楚行云但笑不语。 林钰冷哼了一声,神色鄙夷道:“我跟石海诚认识的时候他的确没有离婚,当时他和他老婆的感情已经破裂了,原因我没问过,我也不想问。我跟他只是偶尔约约会,上上床的关系。他的条件是不错,但是比他条件好的男人多的是。如果你觉得我跟他是你侬我侬,劳命鸳鸯的关系,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比他条件好的男人,我还有很多个。” 楚行云当然听懂了,石海诚只是她的备胎,或者说是情人中的一个,林钰对他并没有感情,也没有逼他离婚,石海诚和妻子离婚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她。那么石海诚对她有没有感情?想必也没有,不然就不会威胁她做自己的帮凶。 这个女人真是少见的肆情潇洒,又冷漠无情。 目送杨开泰把林钰带出办公室做详细的口供,楚行云倚在窗台边,说不清为什么,心里沉甸甸的,始终有些不安。 准确来说,这件案子已经告破了,在林钰的指控下,石海诚最终认罪,这一对‘无情鸳鸯’当着他们的面撕破脸皮上演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分手现场。最终的结局是林钰成功脱身,而石海诚身陷囹圄。 或许真相本该如此,但是进展的似乎有些顺利。 楚行云虽然有疑心,但却找不到疑点,仅剩的疑点在王蔷身上,而王蔷看似和此案无关,只好先告一段落。 站在窗边抽了一根烟,他咬着烟头拿出手机拨通了贺瀛的号码。 贺丞原来的手机被窃听了,为防止里面被植入了什么病毒,索性不用了,现在或许还没来得及再买一部新的。 “找谁?” 贺瀛问。 楚行云啧了一声:“找你,查到线索了吗?” “你如果闲着,就过来看看。” 掐了电话,楚行云拿起车钥匙就下楼了。 二十分钟后赶到分局,他把车随意往院里一扔,一路小跑进了办公楼。 推开三楼会议室,长桌两边坐的满满当当的清一色藏青色警服,全是技术员。十几名技术员扣着耳机全神贯注的操控着面前的电脑。 楚行云走近了一看,看到了满屏炮火流弹,血沫横飞。再往周围扫视一圈,每台电脑上都是如此,这些技术员全在打游戏,而且是那种逼真度极其高的杀人游戏。满屏的残肢烂肉几乎要冲破屏幕飞出来。 楚行云眼角抖了抖,走到坐在长桌一端的贺瀛面前,问:“怎么回事儿?” 贺瀛懒懒的撑着额头,没说什么,点了两下面前的笔记本,响起一段被截取的江召南的录音。 “楚队长,我给你留了一份礼物,如果想找到我,到‘暗黑世界’尽头来吧。” 楚行云立刻明白了,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打游戏的技术员,道:“他说的是这个游戏?” 贺瀛点头:“嗯,必须通关。” “发行商,开发商,运营商都联系不到?” 贺瀛抬眼看他,讪笑:“安心吧,你能想到的渠道我们都想到了。这个游戏在暗网,发行商开发商和运营商一俱查无此人。你如果想帮忙,就把你单位里游戏玩儿的好的人都叫来。”楚行云还真打了一通电话叫了几个人,末了把电话一挂,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道:“这不是你主业吗?你怎么不亲自上?” 贺瀛:…… 他当然听的出来,楚行云在暗指前些天被他晾了一整夜,他在旁边玩手游的事。 贺瀛换了只手撑着脑袋,转向另一边留了个后背给他,装作没听到。 把他怼的无话可说,楚行云心里好受多了,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又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问道:“贺丞呢?” “回家洗澡换衣服了。” 楚行云猛然盯着他的后脑勺:“他自己?” 贺瀛慢悠悠道:“陈智扬陪着。” 楚行云还是不放心,又拿出手机给陈智扬打了过去。 “找谁?” 陈智扬问。 楚行云:…… 下意识看了一眼贺瀛,心说这俩真不是商量好了的? “……找你。” “哦,我当你找贺丞呢,什么事?” 本来的确找贺丞,现在倒不好意思找了,楚行云只好跟他聊正事:“我们家乔美人呢?” “听您的吩咐,去查姜伟了。” “她自己一个人?” 陈智扬闷笑一声:“骂我呢?还有刘蒙跟着,都是你的人,满意不?” 楚行云也笑:“你这话说的真让人恶心。” “那我不恶心你了,挂了。” 楚行云才要把电话挂断,就听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你真不找贺丞?他就在我旁——” 不等他说完,楚行云就把电话挂了,然后又拨通了乔师师的电话。 乔师师接到他的电话时正和刘蒙走在十六号港口,两旁停满集装货船的岸线边,在港口保安的带领下朝已经向外开放的泊位区走去。 “头儿,我们查到十月十八号,姜伟和另外两名死者在十六号港口已经废弃的岸线边试飞遥控飞机。” 她这么一说,楚行云才想起来,三名死者都是遥控飞机俱乐部的成员,或许问题不出在这个组织身上,而出在他们的共同爱好上。 详问了几句,得知他们刚到港口,还没来得及侦查,楚行云嘱咐了几句小心行事,就把电话挂了。 乔师师这边刚结束通话,就听年轻的港口保安说:“你们说的泊位区应该就是这儿。” 乔师师往江面上一展望,发现这个地段的防波提破旧,处处砖石裸露,人走在上面都容易跌跤,更别说大型机械了。而且经过常年的进出消耗,这里的水位搁浅,原本的泊位已经建了一片谷仓,岸边停着十几艘不常用的货船。 “这几艘船是那家公司的?” 江边风大,裹挟着秋天的湿气,虽然太阳也大,但是衣服被吹起来也稍感寒冷。乔师师裹紧了身上的短风衣,问道。 港口保安道:“是华丰海运公司换下的旧船,停在这儿很久了。” “这一片的进出你们还管吗?” “不怎么管,这一片都废弃了。经常有些年轻人过来看看,像你刚才说的,过来玩遥控飞机的也有。宽阔么,除了几艘船,一片谷仓,什么都没了。” 港口的进出本应严格把控,但是这个地方明显已经废弃了,就没有加派人手看管,变成了市民偶尔消遣的一个去处。 乔师师看着那几艘货船,发现他们停的离岸边很近,一个成年人涉水走了几米就可以跳到甲板上,难道不会存在丢东西的隐患吗? 她正要问,就听刘蒙叫她:“乔姐,那里有摄像头。” 乔师师回头一看,见一高杆灯上装着一个摄像头,忙问:“那个摄像头还在工作吗?” 保安道:“我不太清楚,带你们去监控室看看吧。” 将近半个小时的长途跋涉,他们才到港口入口处的监控室,工作人员把一个被挤在犄角旮旯里的监控画面指给他们。 乔师师仔细看了看,发现本该监控360度的画面被破碎的摄像头外壳挡住了将近300度,只留下一个不到九十度的夹角,而且画面还不清晰,罩了一片毛玻璃似的。 即使不幸,也是万幸。乔师师在心里叹了口气,让工作人员调出十月十八号的监控录像。 录像很快被调出来了,卡到走访调查到的时间点,不出半个小时,他们就在监控里看到了目标人物。 虽然影像比较模糊,但是通过体型还是可以辨认出,那三个年轻的男人就是姜伟和另外两名死者。他们拿着一架一米长的遥控飞机站在岸边试飞。 乔师师很专注的盯着录像画面,试图在他们身上找出更多的线索,但是由于摄像头被遮挡,监控范围很小,三个年轻人又跑来跑去,入画的概率很低。她只看到画面上他们不时操控着飞机跑过,不过她抓到了一个重点,他们三个有一段时间恰好站在监控范围内,似乎是飞机飞的稳当,所以他们站着不动足有好几分钟,但是他们忽然很匆忙的从画中跑了出去,之后再没有出现。通过调取其他的监控录像,才发现他们已经离开港口了。 这就是三位死者生前聚在一起的最后一段影像。 这段影像里好像没什么线索,刘蒙看着乔师师,看她怎么说。 乔师师看着已经停止播放的录像画面,蹙着眉想了想,问工作人员:“还有人像我们一样,调过这份录像吗?” 工作人员和那天上班的另一位员工核对了一番,才道:“有一个,是华丰集团的人。” 乔师师忙问:“是谁?” “华丰集团是大股东,经常调一些录像,一般都不登记。” 乔师师示意刘蒙跟她出来,到了门外,对他说:“你留下查清楚十月十八号调录像的人是谁,三名死者之间的联系只有遥控飞机和这一段录像,来查录像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把三名死者当做目标的人。” 说着又掏出车钥匙递给他:“车留给你,我再去姜伟家里看看。” 刘蒙纳闷:“现场已经看过很多遍了,你还找什么。” 乔师师看他一眼,耐下心道:“找飞机啊,你没发现他们一直在玩遥控飞机嘛。” 见他还是一副云山雾罩的样子,乔师师在心中感慨跟着一个有能耐的上司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她这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本事也有授人予渔的一天。 乔师师抬起双手架在他肩膀上,笑盈盈道:“听姐姐给你分析分析,像姜伟这种技术宅,没事儿就猫在家里研究遥控飞机。那他的飞机上肯定设置齐全,没准儿就按上了个摄像头呢。” 刘蒙恍然大悟,点点头:“懂了。” 乔师师冲他摆摆手,出了港口招了一辆出租车,往姜伟家里驶去。 在小区门口下车,她一路小跑到了姜伟家门外,门口依然拦着几条警戒线。她从警戒线夹缝中钻进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现场还是上一次陈智扬带队离开时的样子,乔师师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然后走进卧室。不用多找,一眼看到了衣柜顶部的放置的一一架遥控飞机。 庆幸凶手的侦察能力到底逊于专业刑警,乔师师有些暗喜的拖了一把椅子站上去把遥控飞机拿下来。飞机左翅有些损伤,不过整体没什么大碍,想必是姜伟还没来得及修理,就遇害了。 她在飞机上找了一圈,果然在机头驾驶舱玻璃上发现了装在玻璃内部的摄像头。但是她不善于拆解,索性把遥控飞机整个抱走,关上房门又急匆匆的下楼。 抱着遥控飞机走出小区,到了大路口正准备拦车,就见一辆黑色吉普停在她身边,还按了一下喇叭。 她认得车牌号,是周渠良的车,于是连忙抱着飞机跑过去,弯腰冲着驾驶座正在落下的车窗玻璃笑道:“哈喽,周总。” 车窗放下了,她看到的却不是周渠良的脸,是一个长相刚毅周正,浓眉细眼的男人。 男人摘掉墨镜,笑道:“你好,乔警官,我们上次在警局见过。” 乔师师回想了片刻,只想起他的脸,但是没想起他的名字,只好省去称呼,道:“你好。” 男人热情道:“你去哪儿?我送你。” 乔师师客客气气道:“不用了,我到前面搭车。” 男人看了一眼她怀里的飞机,笑道:“前面路封了,车比较少。你还抱着这么重的东西,不如我把你送到好搭车的地方吧。” 乔师师左右张望了一眼,见路上确实车流稀少,于是道了声谢,绕到一边坐进副驾驶。 车辆起步没多久,男人忽然把车靠边停下,问她渴不渴,要下去买水。 “我不渴,谢谢。” 男人下车走向路边一间便利店,乔师师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他的名字,于是回过头想在车里找找名片之类的。车里的确有名片,但是只有周渠良的,她拿起一张看了看,偷偷摸摸的塞到了口袋里,末了心虚似的连忙坐好,不料怀里的飞机忽然掉下去了。 她弯腰去捡,机翅不知碰到了哪里,面前的储物屉忽然打开了。想非礼勿视都不行,她一眼就看到了躺在里面的一支手枪。 她愣了一下,完全出于警觉的意识把那支手枪拿起来,拿在手里的同时察觉到这支手枪重量不对,翻过来一看,套筒竟然是空的…… 空的套筒座,缺失了弹夹。 她心口一紧,连忙把手枪别在腰后,推开了副驾驶车门。 她推开车门,却看到了那个长着一双细长眼睛的男人的脸,他手扶着车顶,微低着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手里没有提饮料,只拿了一只手帕。 乔师师毫不犹豫的用飞机撞击他的腹部,却被他握住机尾往回撞了过去,即被瓮中捉鳖,又被机头打到胸口的乔师师往后扬倒进座椅靠背,她正要抬腿踢他下三路,就被迅速逼近的男人用手帕捂住鼻子死死的压在座位上! 一个高大健壮的成年男人的力量生来就是优势,而且对方还有意和她抗衡。乔师师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漆黑细长的眼睛,在沾有乙醚气味的手帕中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终于想起了他是谁。 他叫邱治,是周渠良的副总,他的得力助手。 第160章 莫比乌斯环【32】 陈智扬的车刚进警局大门,就见两辆警车从地库开出来,一前一后的驶向往门口。陈智扬不得不倒车退到大门外,给两辆出勤的警车让道儿,拦住后面的一辆,放下车窗问道:“怎么回事儿?” 刑警道:“楚队长的人在姜伟小区外失联了。” “乔师师?” “嗯,我们先过去了,陈队。” 陈智扬挥挥手,两辆警车相继呼啸而过。 “乔师师失联了?” 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贺丞坐在副驾驶问道。 陈智扬忧心的拧着眉:“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如果乔师师出事了,那楚行云想必相当不好过。陈智扬还没把车停稳,贺丞就打开车门下车了,快步走进警局办公楼。 三楼一间会议室外站着几个国安局的人,一人还把手搭在门把上,想推门又不敢推的样子。 贺丞走近的同时,听到里面传出动静不小的争吵声。 “谁在里面?”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问道。国安道:“贺科长和楚队长。” 贺丞试着开门,但是门把扭不动,看来门从里面被锁住了:“他们两个怎么了?” “快打起来了。” 贺丞扭门把的手一顿,转头问他:“谁打谁?” 国安:“……好像是楚队长动的手。” 贺丞当即撒手,松开门把,掏出一张纸巾擦拭着手指淡淡道:“那就让他们打一会儿。” 国安:…… 陈智扬来迟了一步,就听到贺丞的那句风凉话,心说这俩可真是亲兄弟。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拧动门把推开房门。 里面离打起来还早,楚行云和贺瀛中间隔了将近两米的安全距离,楚行云阴沉着脸,怒容满面。贺瀛皱着眉,一脸烦躁不耐。 见门忽然被推开,贺瀛喝道:“都出去!” 陈智扬有眼色,见状连忙要关门,不料贺丞拨开他的手臂走了进去,末了还把门从里面关上了。 贺丞关上门,转身走到楚行云身边,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贺瀛,轻飘飘的问:“吵什么?” 楚行云把捏在手里的一颗子弹递给他,然后盯着贺瀛冷冷道:“我的人在姜伟死亡现场发现这颗子弹,但是枪却消失了。我怀疑三名死者和这把丢失的手枪有关,而且死在三辅路的海军,也和这把枪有关。” 从小生长环境异于常人,贺丞对枪械还算了解,看到子弹就想到了配套的枪支:“是九五式手枪。” 楚行云唇角一斜,盯着贺瀛似笑非笑道:“没错,还是刚出厂子的新枪,要么是军工厂,要么是私厂。既然牵扯到了一名海军,那就很有可能是军工厂。” 说着,他看了贺丞一眼,语气缓和了许多:“可能他回来的原因也和这把枪有关。” 楚行云口中死在三辅路的海军,贺丞还是头一遭听说,把楚行云话中的信息联系起来,死去的海军,丢失的手枪,让他立刻意识到贺瀛重返银江的用意根本不是为了他,更不是为他给他过什么生日。 但是贺瀛至今没有说出他的目的,让他感到这件事或许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你们不是结盟了?” 贺丞在他们之间扫视一圈,实在不能理解这两个人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到底是为了什么。既然是盟友,坐下来把话一言一语的说清楚不就行了?总是一个提放着另一个,虚与委蛇貌合神离,都是蛇鼠一窝的心思。 他最厌烦跟人打这样的交道,也最烦看别人在他面前玩弄这样的手段,就算是楚行云和贺瀛也不例外。 贺丞把子弹扔到贺瀛身上,抹去沾在指尖残留的一丝火药味,拧着眉不耐烦道:“楚行云对你没有隐瞒,为了公平起见,你也不应该再对他隐瞒。他跟你是同一个阵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连他都防着,你不信任他?如果你不信任他,当初就不应该允许他的人参与调查,现在他的人出事了,而你始终瞒着自己的目的,这对他不公平。你应该信任他,并且给他知情权。” 这番话说的逻辑通顺,有理有据,楚行云不禁看了贺丞一眼以示赞赏。不管这招对贺瀛有没有用,贺丞肯帮他说话,他已经很欣慰了。 楚行云接上他的话接着说:“乔师师已经失联了两个小时,刘蒙说她失踪前去姜伟家里找东西,我相信这个东西也和那把枪有关。显然你是知情的,你知道乔师师找的是什么东西,如果你不告诉我,那我就自己查。我的人,我不指望你帮我救,我只有一个要求,不管我用什么办法查,查到什么东西,你都无权干涉。” 说完冲他一笑:“再见,贺科长。” 楚行云干净利落的转过身走向门口,还捎带手的领走了贺丞。 在他开门的前一秒,忽然听到贺瀛道:“回来吧,我们聊聊。” 贺瀛叹了声气,一副疲于应付的无奈模样,在沙发上坐下,然后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楚行云爽快的折回去坐在对面,率先问道:“你回来是为了那把枪?” 就在刚才,老底儿已经被他兜了个底儿掉。而且楚行云还威胁他,不告诉他‘内幕’,他就自己查。贺瀛还真担心造他报复,把一些应该藏在黑箱子里的线索昭告天下。楚行云的确不可控,他的不可控在于对他真相过于的执着。既然他那么想知道内部,那就索性告诉他也无妨,起码可以保住和他的‘盟友’关系,真正把他变成自己队伍里的一员。把不可控的因素牢牢捏在手里,才好控制他。 楚行云以为他妥协了,万没想到紧要关头贺瀛还有心思玩心术,看似是自己进攻有效,其实对方在以退为进。 贺瀛看着他不急不缓道:“不是一把,是一批。” 一个量词的不同,直接影响这场谈话质量。楚行云立刻想起他曾作出的推测,一个枪支走私团伙。没想到接下来贺瀛的话,远比走私枪械更加骇人听闻。 “十月十三号,从海军特种作战旅训练基地运往维和地区支援当地政府的一船武器弹药被劫。是一伙雇佣兵干的,做的非常干净,现场只留下一只纸船。” 这短短一句话包含的信息量着实巨大,楚行云还在消化,就听贺丞问道:“纸船,是贺清?” 贺瀛看看他,点头:“事发后,我们向雇佣兵逃离的方向派出搜查人员,一直查到银江。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死在三辅路的那个海军,就是搜查人员,线索断在了一个死人身上。” 楚行云没有蠢到问他为什么不多派几个人,找一批丢失的军用武器,相当于黑箱行动。一旦暴露,难免要割去几顶官帽。 “这批枪械的直接负责人是贺将军?” 他问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贺瀛承认的倒也洒脱,无奈的笑道:“是啊,不然我忙活什么呢?如果找不到这些武器,一旦在黑市流通面世,到时候兜都兜不住。贺家的劫,就不远了。” 虽然他说的云淡风轻,但是其中蛰藏着呼之欲出的巨大隐患。 楚行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坐在他身边的贺丞:“贺清有没有跟你提到过那批枪。” 贺丞叠着腿,胳膊撑在沙发扶手上,掩着嘴唇和下颚正在出神。听到楚行云问他,目光微微一闪,道:“没有,他只告诉我——”说着,他忽然停住,看向对面的贺瀛:“他要毁了贺家,向我们每一个人复仇。” 贺瀛有所预感般,抬眼和他的目光接了个正着,各怀深意。 楚行云没留意他们的眼神交流,糟心道:“你们到底怎么着他了?他为什么这么恨你们,非得亲手把你们家灭了才行?” 他已经从贺瀛口中得知,他们的妈妈生下双胞胎后不久就和贺将军离婚。母亲带走了贺清,贺丞留在了一号院。没过几年,他们的母亲另觅佳偶,跟着一个老外移民结婚过新生活去了。贺清就变成一个既没爹又没娘的孩子。直到他七岁那年,花销渐渐大了,而且贺清身上小毛病不断,不好管教也从来不听管教,爷爷奶奶管不住他,就想把他扔给贺家管教,于是才有了中秋节闵小舟‘失足’落水一事。 贺清仅在一号院待了十几天,这十几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一个孩子对一个家庭萌生出恨意。 贺瀛比他更糟心,这些天也仔仔细细的想过,当年到底哪里对他不住,思来想去也没个答案,只道:“闵小舟死后,我们给他做过心理测试,他没有同情心,感情感知能力为零,具有反社会人格。” 楚行云当然知道贺清的人格不正常,反社会人格虽然从童年时就初见端倪,但是也和从小的生长环境有关。贺清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致使自己的人格扭曲到这种地步。 难道也是因为家庭成员的缺失,家庭环境的畸形,造成他的人格扭曲? 想到这儿,他不免又联想到了贺丞,贺丞从小的成长环境也是畸形,且缺失成员。贺清从小失去了母亲,他同样没有,他们的爸爸也常年住在军区,连年都没有在家过几回,想必他们的母亲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提出离婚。贺丞和贺清相比,只是多了一些优渥的物质条件。不,不是一些,是很多很多。 他又想起当年来到贺家,第一次见到贺丞时的情形。虽然当时贺丞年纪小,但活脱脱的像个小王子,满身矜贵的气质,好像生来高人一等。不知道成长环境和贺丞天壤之别的贺清第一次进入贺家,第一次见到贺丞的时候,会不会在贺丞高人一等的气质面前,自惭于自己的低人一等。 或许正是贺丞激起了他的自卑,和嫉恨。才使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不公平待遇,从而仇恨贺家每个人。而他的仇恨,正是从贺丞开始。 楚行云提出的问题把他们每一个人都问住了,贺丞也在回想当年和他相处的每一幕,试图在其中寻找让他疯狂的蛛丝马迹。迟迟才察觉到楚行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直在盯着他看。 贺丞转头迎上他的目光,问:“看什么?” 楚行云身子一斜,朝他靠过去,笑道:“看我的小少爷为什么这么优秀。” 贺丞目光沉静的看着他,虽然不知道他何出此言,但还是心领神会的接招了,微微笑道:“我优秀?” 楚行云抬起一根食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道:“简直人见人爱。” 贺丞好整以暇看着他,笑问:“包括你吗?” “你说呢?” 贺丞忽然握住他抵在自己下颚的手指,拉下来按在沙发上,然后倾身向他靠近,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不知道,你证明给我看。” 楚行云被他这低低沉沉酥酥软软的气音一撩拨,当真有点难把持,鬼使神差的顺着他的话就往下接了:“你想让我怎么证明?” 贺丞低低一笑,嘴唇不经意似的擦过他的耳垂,道:“很简单,今天晚上你只要——” 才听了两三句,楚行云就被麻倒了耳根子。无意间瞥到了一脸尴尬的贺瀛,忙把贺丞推开,清了清喉咙道:“别闹。” 贺瀛笑说:“不碍事儿,我出去,给你们腾地方。” 他刚站起身,就听外面有人敲门,一人在门外喊道:“贺科长,游戏通关了。” 楚行云一听,连忙起身朝门口走去,拉开房门率先走进隔壁会议室。一个技术员面前的电脑已经不是游戏画面,而是一个网站。楚行云站在电脑前,按住鼠标往下划动。 网站做的很规整,里面有不同的版块,还有许多暗藏的‘房间’。他随便找了一个房间进去,霎时被满屏的血光糊了一满眼。 越往下看,越触目惊心,里面排布了数不清的照片,全是死相各异的尸体,和一些肢解的残骸。不仅有照片,还有许多视频。他随便拨了放一个视频,一个赤裸的女人乍然出现在画面中,她身处四壁暗黑的房间内,被绑在一把铁椅上,身上缠着几条电路,手里拿着一只遥控器。她每次按下遥控器,身体就随着电流剧烈颤动,而她脸上却露出既痛苦又满足的笑容…… 这个网站是性虐,自虐,和虐杀者汇集的天堂。 几个女警员看到那些照片,和他播放的视频,抑制不住生理反应强忍着恶心退到了一边。从头到尾淡定观看的只有楚行云,还有站在他身后的贺丞和贺瀛。 网站是全英文的,每个房间都有一个上传者,也就是房间的主人。楚行云很快搞清楚了这里的规则,进一间房间就要充值交费,数目还不小。好在技术员已经申请了一个账号,他从房间里退出去,找到一个挂着一只黑色蝴蝶标志的链接入口,几乎用光了账号里的所有钱才得到进入房间的授权。 这个房间里依然是一些照片和视频,不出意外的,楚行云在一行行女孩子赤裸的尸体照片中看到了四五张在失踪者档案中见过的脸庞。其中一个被放在一张沾满血污的透明塑料布上的女孩让他印象深刻,是夏星瀚为之复仇的对象,陈蕾。 陈蕾面色青乌,四肢大敞着躺在一张垫着塑料布的长桌上,脖子和手脚上缠绕着链条,身体上布满皮开肉绽的伤口。而她周围有序的站了五个身形年轻的男人,他们都带着一张冷冰冰的蝴蝶面具,像死神般围绕着已经死去的女孩儿,手上沾满了血迹。 看着这些他熟知姓名,消失在失踪者名单中的女孩儿的尸体,楚行云清楚的察觉到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栗,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他心里忽然涌出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奈。他已经不在乎那五个带着蝴蝶面具的男人是谁,他在仔细辨认每一个女孩儿的脸,试图为她们的尸体寻找已经丢失的姓名。 贺丞不知不觉的走到他身边,陪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指着画面中的一个人道:“这是江召南。”随后又移到另一人身上:“他是邹玉珩。” 虽然他们带着面具,但是单凭身形,贺丞还是能轻易认出。 楚行云按照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穿着白衬衫,带着蝴蝶面具,被画面定格在陈蕾身边的江召南。还有弯下腰,隔着蝴蝶面具,作势亲吻陈蕾额头的邹玉珩。 “……把这张照片打出来。” 楚行云忽然道,然后指着画面中江召南被挽到手肘,手腕上露出的一只银色手表:“查清楚,这是什么表。” 贺丞立刻道:“是他爷爷送给他的定制手表,他一直带在身上。” 忽然,贺丞双目一睁,往前一步弯下腰仔仔细细的盯着‘房间主人’一栏:“giordano bruno?” 楚行云看向他:“怎么了?” 贺丞盯着那行英文看了许久,目光剧烈颤动,咬了咬牙才勉强保持平静道:“这个人,就是邹玉珩介绍给我在布尔达威亚开工厂的德国人。” 楚行云连忙继续翻找照片,找到一张五个男人正面面对镜头的合照,发现他们的面具也有机关,额头上都刻着一个字母,字母就是他们的代号的首字母。五张面具中只有邹玉珩的面具上刻了一个“g”。 贺丞同样发现了这一点,冷笑道:“难怪他总是拖延安排我和这个德国人见面,竟然是他自己。”随后,他对贺瀛道:“既然邹玉珩有问题,那我们的合作就有问题。贺清又和邹玉珩有联系,邹玉珩和我唯一的合作就是布尔达威亚的工厂,或许贺清也和这个工厂有关系。” 他在短短时间内分析出的前因后果是目前唯一能够解释他和邹玉珩,贺清之间的关系的因果相接。贺瀛不得不重视,忙问:“他现在在哪?” 此时楚行云的手机响了,他走到一边接电话,片刻后挂断电话走到贺瀛面前,道:“他正在回银江的路上,四十分钟后下飞机。要配合我抓人吗?贺科长。” 第161章 莫比乌斯环【33】 三辆不挂灯的警车接连的停在银江市机场航站楼外路边上,分散在出租车和私家车中不引人瞩目的角落里。 片刻后,从为首的警车上下来一个身穿熨帖修身的黑色风衣的男人,他推开一楼大堂的旋转门,走入航站楼,站在接迎下机的人群中,挺拔的身姿尤其显眼。 大约十分钟后,邹玉珩从出口处走出,穿着一身休闲装,戴着一副墨镜,身后跟着推行李的助理。 邹玉珩一眼就在接机的人群中看到了贺丞,生存环境所迫,像他这种人,生来比常人更警惕,观察力更加敏锐。看到贺丞的同时,他隐在墨镜后的双眼已经迅速的在四周搜罗一圈,确定没有隐藏在暗中的眼睛,才扬起笑脸朝贺丞走过去。 “巧啊二爷,赶哪趟飞机?” 邹玉珩笑嘻嘻的抬手要跟他击掌。 贺丞把他的手握住拉下来,然后移到他的肩膀,反客为主的揽着他走向出口,笑道:“不赶飞机,来接你。” 贺丞暗里用了些力,邹玉珩被他牢牢的按在掌下,箍在怀里,不由自主的往前走时才察觉到自己或许被瓮中捉鳖了。他看的清楚,那辆停在路边的黑车,正是楚行云常开的警局的车。邹玉珩的心瞬间凉透了半截,但在走出航站楼后还在试图自救,客客气气的推开贺丞的手臂,笑道:“我的车在那。” 贺丞忽然紧紧拽住他的胳膊,把他硬生生的拉了回来,强硬的带他走向路边的黑车:“坐我的车走。” 邹玉珩故作冷静的钻进黑车后座,见前方驾驶座的男人果然是楚行云。 楚行云向后转过身,挑着一侧唇角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朝他伸出手,笑道:“好久不见,邹公子。” 邹玉珩带着墨镜,脸上拉开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握住他的手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你们俩组团儿来接我,这我可受不起。” 楚行云手下施力,忽然牢牢拽住他的手,垂眸看向他的手腕,果然在他手腕上看到了那只银灰色手表。 邹玉珩察觉到不对劲儿,刚要收手,就见他用堪比专业行偷的手法迅速解开了自己的表带。顷刻间,手表易主。 邹玉珩猛然摘掉墨镜,脸上有些不好看,但还是保持客套的笑容:“诶?楚队长,你这是干什么。” 楚行云收起手表冲他一笑:“别着急,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此时贺丞拉开车门从另一侧上车,对他说:“走。” 楚行云踩了一脚离合,车像飞去了似的驶向警局。 在车上,贺丞坐在邹玉珩旁边,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信息发出去,然后打破此时用沉默对峙的无声的氛围,忽然轻笑了一声,清凌凌道:“我们应该重新认识一下才对。” 邹玉珩装糊涂:“嗯?” 贺丞微微侧眸看向他,眼睛里冷冷的,脸上那丝肤浅的笑容也不见了,冰冷的声线中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我本来以为你鼓动我在布达威亚开工厂,只是为了拉拢一两个高官。却没想到,你是为了贺清,mister giordano bruno。” 本来,邹玉珩还心存侥幸,认为自己推出去一个替死鬼,做的滴水不透,没有留下任何供人查验的线索。直到从贺丞口中听到‘ giordano bruno’和‘贺清’,他才警觉,原来他所有的秘密已经被他们掘出,那么他今天返回银江,也是他们一手操控的结果。 他终于察觉到身边隐藏的危机,强按下心里的惊慌,也不再和他们虚伪的周旋。而是迅速的认清了自己的现状,试图利用法律带给他的权力自救。 “如果你们要带我去警局,我要求律师在场。” 楚行云以为他好歹还会挣扎狡辩,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行驶了自己和执法机关抗衡的权力。邹玉珩很聪明,应该说,他和覃骁和江召南一样聪明。在危机来临时,他们保持沉默,以不变应万变,他们利用自身的优势,和法律赐予每个人的平等的权力傍身。他很清楚怎么做才能为自己争取最大的优势。 也仅仅针对他们而言,‘有权保持沉默’才不是一句空泛的口号。 他们是真正有权利保持沉默,且执法机关无可奈何的一群人。 “也就是说,你承认了?” 楚行云看出他的企图,但仍旧试图给他下套。 但是邹玉珩显然不肯乖乖就范,反问:“我承认什么?” 楚行云从后视镜里和他的目光交汇,已经在他眼中看不到他刚上车时的慌乱,此时的邹玉珩很冷静,他的冷静来自于对一个小小的刑侦队长的蔑视,和对自身优势的自信。 他们是藐视法律,却依靠法律搭救的一群人。 楚行云目光平静的看着他,道:“承认你是蝴蝶公爵连环谋杀案中的一员。” 他紧盯着邹玉珩,见他眼神略有闪烁,随后故作疑惑:“我承认了吗?我连你在说什么都不知道。请不要再跟我开玩笑了楚队长,我没有义务回答你这句莫须有的问题。有话等我的律师到了再说吧。” 说着,他拿出手机,打算联系联系律师,但是手机忽然被贺丞抽走,紧接着响起关机铃声。 贺丞把他手机关机然后扔给楚行云,楚行云头也不回的抬手接住,揣在口袋里,目视前方笑道:“今天没有律师。” 邹玉珩脸上变色,微怒道:“你们在剥夺我的正当权力。” 说话间分局已经到了,楚行云忽然狠踩了一脚刹车,回过身一把揪住了随着惯力身体前倾,刚好送到他面前的邹玉珩的衣领,唇角一掀,冷笑道:“你有什么权力?先认清你的处境再他妈的跟我谈权力!” 他打开车门把邹玉珩从车上拽下来,无视他的愤怒,扭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三楼一间审讯室外,推开门一把将他推了进去。 邹玉珩被他没轻没重的往前一推,险些扑到。他即惊慌又愤怒的想要离开审讯室,却听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他被关在了这间只亮着一盏白炽灯的阴暗的审讯室。 他想去敲门,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到了坐在一张长桌后的两个隐在光圈外的男人的身影。贺瀛和陈智扬坐在长桌后,正在默默的观看他的一举一动。 贺瀛打开桌角的台灯,他们神情平整又严肃,灯光打在他们脸上,像两尊曝光过度,刚正凌厉的石膏像。 “坐吧,邹先生。” 贺瀛道。 楚行云熟门熟路的摸到四楼法医室,把邹玉珩的手表交给女法医:“检查里面的血迹。” 女法医带上手套把手表略一翻看,皱眉道:“已经清洗过很多次了,有点麻烦。”说着拿出工具把手表的表链与表盘分解,又把表链重度拆解,直到拆成一堆零碎的组件。 法医手法老练精细,楚行云帮不上忙,只站在旁边看,看着看着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时间。时下局面危机四伏,他实在静不下心等这趟出细活的慢工。 法医室的门轻轻的被推开,贺丞站在门口,用眼神示意他出来。 楚行云走出法医室,关上门,靠在墙上问他:“怎么了?” 贺丞看了一眼紧闭的法医室房门,不放心道:“你确定那只手表上有受害者的血迹吗?” 楚行云倒是很笃定的说:“手表的表链结构凹凸不平,可以藏污纳垢的地方很多。只要他清洗手表的时候不像我们一样把零件都拆开,血液渗进机体的概率还是很大。” 贺丞想了想,又问:“就算采集到了血样,出dna鉴定报告的时间需要多久?” “最少三到四个小时。” 贺丞看了一眼手表,皱眉道:“三四个小时太久了。” 现在是下午六点钟,等到鉴定报告出来,已经到了深夜。 楚行云往左右走廊看了一眼,然后把他拉到避着楼道里摄像头的楼梯口,坐在台阶上点了一根烟,嗓音疲惫又低沉道:“你再好好想想,邹玉珩和江召南不会平白无故给你送个面具,他们肯定在你面前说起过关于蝴蝶公爵的事。” 贺丞自然不会像他一样邋里邋遢没形没款的坐在脏兮兮的台阶上,他下了两层台阶,侧过身靠着楼梯扶手站定,闻言冷飕飕的斜了楚行云一眼:“你想知道什么?” 楚行云抬起一条腿踩在屁股底下的台阶上,身子往后一仰,懒懒的靠着墙,舔了舔被烟雾熏干的下唇,看着他说:“他们一共五个人,我想知道另外三个人是谁。” 贺丞抱着胳膊,扯起唇角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我知道?还是你觉得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楚行云在心里叹了口气,咬着烟没精打采道:“不是这意思,你跟他们走的近,我想或许你知道的内情比较多。” 贺丞把脸扭向一边,冷声道:“让你失望了,我不知道。他们做的那些脏事我一概不知情,我们的交往仅限于在酒桌饭局上讨论一些上流人物的下流事迹。” 说着回头看向他,笑道:“蝴蝶公爵我知道的不多,那些下三滥的八卦我倒听了不少,你想听吗?” 楚行云看着他,很是无奈的笑了笑。捏掉唇角的烟,慢悠悠的从地上爬起来:“你这脾气真是说来就来。” 楚行云往下走了两步,正要哄他两句,就听手机响了。 是一个不认识的座机号,楚行云接起来:“喂?” 电话那头的环境略嘈杂,还有轻缓的钢琴曲,貌似是一间餐厅。 迟了好一会儿,一个女人的声音才从背影音中传过来:“你是警察局刑侦队的楚队长吗?” 楚行云把手机拿下来又看了一眼来电号码,确定是自己不认识的,才道:“是,你哪位?” 女人又问:“是你负责石海诚的案子?” 楚行云默了默,和贺丞对视一眼,然后道:“是我。” 女人轻轻的笑了一下:“石海诚现在被你们拘留了吧。” 准确来说,应该是带着警察去打捞尸体了。 楚行云没有修正她的语病,接着她的话说:“嗯,你是他朋友?” 女人道:“我不是他的朋友,我是林钰的朋友” 听到林钰的名字,楚行云霎时慎重起来:“你找我什么事?” “我有证据可以证明,林钰才是车祸的主使,那个石海诚,只是替她认罪的可怜人。如果你们想知道真相,三十分钟内到宁淮路蓝鲸鱼餐厅来。” 电话被掐断,手机里响起忙音。楚行云看着黑屏的手机沉默了片刻,然后收起手机快步下楼:“我出去一趟,鉴定报告出来立刻告诉我。” 他抬脚刚走,贺丞就跟上了他,和他一起下楼,说:“我跟你一起去。” 楚行云瞅他一眼,笑问:“不生我的气了?” 贺丞哼了一声:“我从来没有真正生过你的气。” 蓝鲸鱼餐厅离东城分局只隔了两条街,楚行云开车不用了二十分钟就在约定时间内到了餐厅。 正是下班时间,餐厅里开始迎来第一波晚高峰,楚行云站在门口往里扫视一遍,在西南角的一个卡座里看到一个带着棒球帽,披着长发的女人。四周的食客都是三两成桌,只有她自己独自坐在角落里的。 他们朝那个女人走过去,楚行云站在桌边看着她笑问:“美女,刚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 女人即使带着墨镜,也看的出她脸上涂着浓厚的妆,唇色尤其鲜红,棒球帽下的长发遮住了将近一半的脸。 她化着厚妆,披着长发,又带着帽子和墨镜,如此全副武装似乎不是为了遮丑,而是为了遮挡自己的真实面貌。 女人看到随行的贺丞,转头看向窗外,冷冷道:“抱歉,我只见楚队长一个人。” 楚行云递给贺丞一个眼色,贺丞颇不情愿的坐到了隔着过道的一家三口对面唯一的空坐上。 楚行云在女人对面坐下,开门见山的问道:“你刚才在电话里说的证据,是什么?” 女人直视他,红唇一抿,笑道:“你不询问我的身份?” 楚行云也笑:“如果你想告诉我,就不会用餐厅的座机给我打电话,还把自己打扮的这么严实。” 女人道:“没错,我的确不想告诉你我是谁,我找你只是为了拆穿林钰的把戏。” 楚行云装作不知:“什么把戏?” 女人冷笑了声:“她才是车祸案的主使,如果你们要找一个人为车祸负责,那个人应该是她。” 楚行云眼睛微微一眯,不动声色的打量她:“你这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是林钰的朋友,她什么事都告诉我。” “朋友?” “是的,准确来说,她还一厢情愿的把我当做朋友。” 说着,女人唇角抽搐,狠声道:“她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她!” 楚行云默不作声的盯着她看了片刻,然后道:“抱歉,女士,你可以不告诉我你是谁,但是你必须阐明和林钰的关系,我才能判断你的证词有没有可信度。” 女人缓了口气,道:“我是她的大学同学,上大学时我们关系很好。” 楚行云讪笑:“既然你们关系很好,那你现在坐在这里干什么?” 仿佛难以启齿般,女人犹豫再三,才说:“上大学时,我喜欢一个高年级的学长,是我和他先认识,他通过我才认识了林钰。所有人都知道林钰是一个婊子,贱货!但是学长却喜欢她。林钰虽然答应和他交往,却在暗地里劈腿,同时和她兼职家教的男主人交往。她信任我,什么事都告诉我,我就把她劈腿的事撒布了出去,学长听说后和她理论,还想维持他们的关系,但是林钰提出分手,把他甩了。我不知道那个贱女人有什么好,学长竟然那么喜欢她,被她甩了以后,他很快得了重度抑郁症,不得不退学修养。那段时间我经常去看望他,照顾他,希望他回心转意。但是他心里只有林钰,还求我让林钰去看他,那个时候林钰早就和那个有妇之夫打的火热,早就把他忘了。当我下一次去看他的时候,就发现他——吃安眠药自杀了。” 女人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即悲伤又愤怒,涂了厚粉的脸上滚下两行泪。 楚行云听她话里话外把林钰叙述成一个‘贱女人’,他没有资格评价一个女人的人格品行到底是低劣还是高等,只是很平静的点出关键问题:“既然你这么恨她,为什么还和她保持联系?刚才你也说了,至今为止她还把你当做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女人哼笑一声,不齿道:“像她这种不要脸的女人,根本没有人愿意和她做朋友。她有什么话只能向我说,我和她保持联系的原因就是我恨她,我知道她的私生活有多么混乱,所以我一直在等待机会报复她。我试过拆穿她和其他的男人的关系,但是她总有办法把那些蠢男人哄的团团转,在男女关系上她简直如鱼得水,根本奈何不了她。但是没关系,我有耐心,我就不信,老天这么不长眼,她害死了人,还能逍遥一辈子?!” 楚行云目光沉沉的看着她:“所以,车祸对你来说,是报复她的机会?”女人从手包里拿出一个u盘放在桌子上,楚行云注意到了她带着一双防晒手套。 “没错,车祸对我来说就是报复她的机会。” 此时,恰好一个服务员经过,为了躲避在过道里乱窜的两个孩子,端着菜品的服务员不得不侧身紧贴着桌沿儿给熊孩子让路,却在不经意间撞翻了桌子上的一杯白开水。 水杯倒在桌面上,不偏不倚的撒了女人一手,她忍不住惊叫一声,连忙把手撤回。 服务员回过身连声道歉,把桌面收拾干净就匆匆去厨房拿冰袋。 楚行云注意到开水洒在了她的手背上,透过镂空的手套空隙都可以清楚的看到手背皮肤红了一片。他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女人,然后把她手边的u盘拿走,问:“这里面是什么?” 女人捂着被烫伤的手背,忍痛道:“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说着,她提起手包:“我知道林钰不会被判死刑,她有自由的那一天。我今天晚上就会离开银江,去另一座城市生活,请你们不要再找我,也不要向林钰透露我的去向。” 楚行云点头:“这一点,你放心。” 女人提着手包急色匆匆的走了。 她前脚刚出餐厅,贺丞就抱着一台从前台借来的笔记本坐在楚行云身边,还插上了一副耳机。 楚行云把u盘插进笔记本,然后点开文档,发现里面是一段视频。 播放之前他把一只耳机递给贺丞,贺丞一脸索然无味状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兴趣。 楚行云自己戴上耳机,播放了视频。 视频明显经过剪辑,掐头去尾只留下了关键地方。画面中不知是谁的家,偷录的人把摄像头放在一张茶几上,里面传出两个女人的说话声。楚行云听的很清楚,其中一个是刚才的女人,另一个是林钰。 女人没有入画,只有画外音,画面中只有林钰坐在沙发上,下半身的画面。似乎是为了让林钰露脸,女人让她去拉窗帘,于是画面被拉远后,林钰全身入画,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露了脸。 随后经过女人一两句引导,林钰主动说起车祸事件。 “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钰道:“我只是开石海诚的车练了一把车,谁知道那个倒霉鬼就冲了过来。人是他的车撞的,我只是刚好在车里而已。” 说着,她嗤笑一声:“你不知道,当时石海诚谎成什么样,人都快死了,他还说要叫救护车呢。真是蠢蛋。” 女人问:“那叫救护车没有?” 林钰道:“你怎么跟他一样傻?当然不能叫救护车,叫了救护车,那人死了活了都得我负责,就算能救回来还得赔钱,我哪有钱赔给他?我就让石海诚把车沉了,胆小鬼本来还不敢,经不住我求他,就去沉车了。我呢,就给他擦屁股,把车开到修理厂把轮胎换了,这样一来警察都找不到我们。” 视频到此为止,停止在窗外洒进来的一捧猩红的夕阳中。 贺丞没了解过这个案子,不知道他面临的什么状况,只看到他取下耳机然后把u盘拔出来,目光幽暗的盯着桌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联系刑侦队里的技术员调查林钰的全部资料,还有刚才那个女人口中和林钰交往过,后来患了抑郁症自杀的学长。 很快,技术员传来消息,和林钰同校的学生中确实有一个05级的高于她一级的男生因为患上抑郁症退学,不久后自杀。询问过林钰当年的寝室舍友,确定了那个男生和林钰交往过。 虽然提供证据的人身份不明,但是她口中自杀的学长属实,提供的视频也是铁证。楚行云找不到不信任她的理由。 他本以为苏延的案子已经破了,没想到忽然半路杀出个林钰的‘好友’,推翻了他们的之前的定案。 林钰和石海诚,主使竟然是林钰,那么石海诚为什么认罪? 难道就像那个女人所说,林钰哄男人的本领炉火纯青,高超到让一个男人心甘情愿替她背锅? 楚行云想起在傅亦办公室,林钰和石海诚撕破脸大肆吵闹的一幕,林钰指控石海诚威胁她,石海诚大骂林钰贱女人,他们当着他和傅亦的面上演了一出反目成仇的大戏。戏文的核心就是两厢无情的男人和女人。 但是,如果石海诚并非无情,而是有情呢 楚行云忽然露出一抹冷笑,如果石海诚喜欢林钰,喜欢到愿意替她认罪。那么那出分手大戏,就是经过排演的障眼法了。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傅亦的电话。 “石海诚呢?” 他问。 傅亦正在湖边指挥人员搜寻苏延的尸体,经过一个白天的忙碌还没在千篇一律的湖边找到沉尸地点,不免有些心急,道:“在我旁边,放心,他跑不了。” 楚行云静了静,又问:“苏延的尸体找到了吗?” “快了,今天晚上应该能捞起来。” “让赵峰带人留下继续捞尸体,你先把石海诚带回来。” 傅亦想问为什么,但是楚行云已经把电话挂了。 楚行云挂了电话,身子往左一斜,倒在贺丞身上,有气无力的笑了笑,道:“累啊,小少爷。要不我提前退休十几年,后半辈子你养我吧。” 虽然明知他在随口说胡话,但是他主动的依偎实在难得。贺丞眉毛一挑,很受用的笑了:“只要你愿意,我没意见。” 楚行云叹了口气,把他当椅背靠着,拿出手机又开始联系法医:“还是算了吧,咱命贱,天生劳碌命。” 女法医给他传达了一个好消息,在表链上采集到了血液,目前正在提取dnv和失踪的几个女孩儿对比。 楚行云稍感欣慰,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到桌子上,靠在贺丞身上枕着他肩膀,闭上眼道:“我歇一会儿,十分钟后叫我。” 贺丞倾斜肩膀让他枕的更舒服些,虽然很想让他歇一歇,但是憋在心里的一件事不可不说。 “我刚才想起来一件事。” 楚行云貌似快睡着了,迷迷糊糊的问:“什么事儿?” 贺丞的下巴被他头顶乱糟糟的毛扎的有些痒,于是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轻声道:“如果贺清真的和布达威亚的工厂有关系,我倒想起了另一个人。” “谁?” “周渠良。” 楚行云皱起眉,依然闭着眼:“说下去。” 贺丞道:“虽然邹玉珩是牵线人,但是具体的事务都是我的公司运营。括和周渠良合作,也是我的意思,邹玉珩并不参与。所以我就一直没有怀疑过周渠良,但是现在乔师师的失踪和华丰集团扯上了关系,我觉得,你应该查一查他。” 乔师师的失踪和华丰集团有那么一丝半缕的关系,因为刘蒙回来报告说,乔师师让他留下查十月十八号调取资料的人到底是不是华丰集团的人。 也是,周渠良在他们的印象中都太过干净,竟然一直把他忽略到现在。 “联系他。” 楚行云道。 贺丞拿出新买的手机播出周渠良的号码,把手机放在耳边听了一耳朵,就忍不住皱眉。 很是心疼的看了一眼靠在他身上闭眼养神的楚行云,贺丞又看了一眼腕表,距离楚行云说的休息十分钟还剩下六分多钟。 “起来吧。” 贺丞无奈道:“你得干活了,楚警官,周渠良也失联了。” 周渠良的工作号从不关机,但是刚才他打过去,竟然已经关机。 楚行云:“……操。” 第162章 莫比乌斯环【34】 傍晚,昏黄的斜阳低低的悬挂在城市遥远的另一端,花草从中萌生的小飞虫在追光似的残阳光线中飞旋打转,不时撞到正在修理葡萄架的男人的手臂。 周渠良穿着一身休闲家居服,站在葡萄架下拿着剪刀修剪多余的枝蔓。他的葡萄架经过精心饲养,长势很好,到了此时结果的季节也不负众望的结出了一串串紫红的果实,悬在浓密的枝叶下,像是真正的果园一角。 周渠良剪下一串葡萄放在脚边的竹筐里,直起腰的同时看到一辆黑色吉普驶过大门开了进来。 车里的邱治对他招招手示意,然后把车开往车库。 周渠良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到草坪边,蹲在正在为草坪浇水的滴灌旁洗手,片刻后听到身后有人逼近。 “我听老吴说,你正在安排几艘大渔船出海。” 邱治停在他身后,道:“是,手续已经办下来了。” 周渠良站起身,拿起搭在一张藤椅椅背上的毛巾擦着手问道:“我记得出海计划在十一月份,为什么要提前?” “……海关那些人太难缠了,再往后压就压到了冬天,还是早出比较好。” 周渠良垂着眸子想了想,道:“你应该跟我商量。” 邱治笑道:“我今天来就是来跟你商量的。”说着看向头顶垂下的一串串葡萄,道:“今年比往年长得都好。” 周渠良指了指搁在地上乘着几串葡萄的竹筐,道:“那几串一会你带走。” 邱治点点头,然后看了看房屋方向,道:“我去拿瓶水。” 周渠良刚在藤椅上坐下,就收到一条短信,来自于‘乔警官’。 乔师师说‘周总,我在你家车库里’。 周渠良皱了皱眉,试着把电话回拨,但是却被挂断。他看了一眼房屋方向,随后起身走向车库。 车库里只停了几辆车,并没有人。他站在车库门口向里看了一圈,叫了一声‘乔警官’,等了一会也没有听到有人应他。正想离开时忽然听到一两声闷响,发出声音的地方好像来自于那辆黑色的吉普。 周渠良快步走到车后,一把掀开后备箱,不禁愣了一下。 乔师师侧躺在后备箱里,嘴上缠着厚厚一层胶布,双手和双脚被绳子结结实实的拴好几层了死扣。 猛然见到光亮,且出现的人是周渠良,乔师师双眼一亮,出于自潜意识的信任他,激动的拼命挣扎。 来不及询问什么,周渠良连忙弯腰去解她手上的绳索,才解开一层绳结,忽见乔师师挣扎的愈发剧烈,鼻子里不断的发出类似于警示的呜呜声。 像是忽然之间预感到了什么,周渠良回头看向身后,就见邱治挥着一杆棒球棍朝着他的头部斜劈下来! 原来他并不是去房子里拿水,而是拿武器。 周渠良没有被他这一棍击破颅骨当场死亡,纯碎是因为他及时的抬起小臂挡住一下,随即就响起小臂骨折的声音。 他忍着剧痛从地上爬起来,怒道:“你在干什么!” 邱治向他走过去,再次挥起手中的棒球棍:“干什么?不让你阻止渔船今晚出海!” 周渠良行动不便躲避不及,被他一棍抽到腰腹,紧接着又被他一拳砸到下颚。 邱治的爱好就是散打,很清楚人体的什么部位是弱点。他砸到周渠良下颚的一拳,足以致使对方晕眩昏迷,虽然周渠良体魄也不弱,但在拳脚方面丝毫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就失去行动能力,意识溃散。 邱治把棒球棍放在车里,然后从后座拿住麻绳把周渠良的手脚捆绑结实,扛进了吉普车后座。最后把乔师师的手机再次关机,合上后备箱。 带着两个被挟持的人,他再次开着黑色吉普驶出周渠良的家门,离开半山别墅区。 周渠良虽然很快从昏迷中苏醒,但是身上多处骨折,且手脚被绑,只能狼狈的躺在后排地板的夹缝中,稍一挣扎就钻骨般的疼。 “邱治,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很清楚的感觉到车辆在行驶途中,并不徒劳挣扎,而是平静的问道。 邱治有意的换上了他的西装,带上了墨镜,平稳又迅速的驾驶车辆穿梭在逐渐拥挤的公路上,闻言有些无奈的笑了笑,道:“周总,其实你待我不错,对我算是有知遇之恩。但是这么多年我给你当牛做马也当够了,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必须得抓住才行啊。”“……什么机会。” “你就别问了,如果你知道,你一定会阻止,不然我就不会对你下手了。” 周渠良忽然冷笑了一声:“姜伟死那天,埋伏在我家里的人,就是你?” 此时周渠良对他来说已经毫无威胁,所以他很爽快的承认:“没错,是我。但是你不能怪我,怪只怪姜伟临死前提到了你,我以为你知道内情,就只能像除掉那三个人一样除掉你。不过看来是我想多了,你还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你不知情,但是你却想插手渔船……周总,但凡你放给我一点权力,不管那么多,你就没事了。” 听他口口声声所说的,竟是已经谋划了很久。周渠良不禁心寒自己自以为得力的助手竟然早就生出了二心,更可笑的是他丝毫没有察觉。 “……你到底想利用渔船干什么?” 不知不觉,他已经把车开出了市中心,越往前走,车流越稀疏。 邱治嗤笑一声:“你现在应该关心自己和那个女警察的性命才对,竟然还关心渔船。” 经他一提起,周渠良才想起乔师师和他一样,被绑在这辆车里。 “如果你对我有意见,我们自己解决。但是你不能伤害那个女警察,否则你就是袭警。” 邱治目光古怪的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你觉得我还会在乎袭警这个罪名吗?再说了,我开的是你的车,谁能证明是我袭的警?绑架警察的人是你,不是我。” 路面忽然开始颠簸,貌似走在一条布满砂石的路上,而且周遭空旷又寂静,还能听到浪潮翻滚,扑打岸边礁石的声音。 后座车门忽然被打开,周渠良才看到车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而他们到了银江旧大桥的桥洞下。这个地方他很熟悉,不久之前还来过这里,只不过上次他和乔师师是来搭救楚行云,然而这次,他们成了需要被搭救的一方。 旧大桥早已废弃了,过往的人烟和车流稀少,连路灯都没有,如果邱治想在这里杀了他们,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 邱治忽然在距离江面十几米之外的地方停下了,摘掉脸上的墨镜,又用西装袖子擦掉方向盘上的指纹,连座椅都调整成不适合自己的位置。做完这一切后,他看着面前在黑夜中翻滚出黑色波浪的江面静坐了片刻,然后回头看着倒在后排地板上的周渠良,向他道别:“再见,周总。” 不开灯的车厢里光线昏暗,周渠良看着他漆黑冰冷的细长的眼睛,心中呈现出近乎麻木的静止。 他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想开车冲入江中,然后他弃车逃离,只留下他和乔师师随着车沉入江水深处。 黑色吉普忽然响起一声轰鸣,被江面的风吹散在漫漫夜色中—— 晚上十点二十四分,针对邹玉珩的审问终于结束,那份dna鉴定报告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法医已工作在邹玉珩的手表残留的血液中提取到两种dna,分别属于陈蕾,和另一失踪案中的女孩,姜妍。 当贺瀛把这份dna对比报告拍在邹玉珩面前的时候,终于击碎了他自以为是的沉默,和狡辩。 “我不知道那个网站的主人是贺清,是江召南带我进入那个网站。不久之后一个声称自己是网站主人的男人找到我,他手里有我的全部资料,和我上传到网站的所有信息。他威胁我,如果不配合他,就我的信息全都曝光。” 楚行云站在审讯室的单向反射镜面窗口后,清清楚楚的听到审讯室中的邹玉珩满面惊慌的说出了他们一直在追查的内幕和真相。 “他让你配合他干什么?” 贺瀛问。 邹玉珩这个人其实并不难攻克,只要拿出对他不利的证据,他就会迫不及待的出卖‘朋友’作为自己的挡箭牌。更何况他只是被贺清挟持的一颗棋子,他望风而定,选择更有胜算的一方依附。此时向警方靠拢,对他来说是最有利的阵营。 “他让我注册一家贺丞查不到的海外皮包公司,然后说服贺丞在布达威亚开工厂。后来又联系我,让我买通和贺丞合作的华丰集团的邱治,让邱治和我合作,把一批军火运到布达威亚。” 绕老绕去,终于点到了最重要的问题,军火。 贺瀛问:“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通过渔船把军火运出银江,在转到往布达威亚运送原料的货船上。他说只要我们能把军火送上贺丞负责的货船,剩下的事情就不需要我们插手。” 虽然贺清对他们留有隐瞒,但是楚行云却能猜的到他的下一步动作。显而易见,军火和货船一起到了公海,一通‘告密’电话打到当地政府和本地政府,一船军火就是贺丞‘走私’的铁证。贺丞落水,再去查军火的来源,必定会牵连到贺家的根系。 这个计划不算精妙,但是煞费苦旨,用心险恶。 “那批军火现在在哪儿?” “停在码头的几艘大型渔船上。” 贺瀛忽然看了一眼手表,又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海?” 邹玉珩面有闪烁之色,经贺瀛再次逼问,才说:“我上飞机前,邱治联系我,他怕事情败露,想要提早出海。” “什么时候?!” “今,今天晚上十一点。” 楚行云也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十点三十四分,距离渔船出海的时候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 他刚走出监听室就和贺瀛撞了个正着,贺瀛急色匆匆的往楼下走:“你的人或许在邱治手中,我现在去码头拦截渔船,你负责找到邱治。” “军火更重要,我跟你一起去码头。” 楚行云率先走出办公楼,开出一辆警车停在贺瀛身边,等他上了车立刻驶出警局,十几名国安和刑警分坐四五辆警车紧随其后在银江市的灯火流光中急速的蹿行。 在车上,楚行云接到技术员的电话,因为乔师师和周渠良的手机都已经关机,邱治浮出水面又太晚,所以技术员现在才通过定位邱治的手机找到了他的位置。 技术员道:“定位显示他在已经废弃的旧大桥。” 旧大桥他可真是太熟悉了,上次被郑西河一脚踹到江里差点被淹死的地方。 看来那个在港口调取十月十八号监控记录的人就是邱治,他也一直在监视港口。准确来说是监视去港口调查取证的警察, 乔师师是他们之中距离真相最近的人,不然邱治不会对一个警察下手。 虽然担心乔师师,但他此时有更重要的时要做,只能指派队员尽快赶去旧大桥。 挂了电话,他依旧不放心,旧大桥距离市中心距离太远,少说一个小时的路程。一个小时可发生的变数实在太多,乔师师在这一个小时内丧命也不是没可能。 正当他心急如焚,几乎想改道旧大桥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傅亦。傅亦从城外回来,或许是他们之中距离旧大桥最近的一人。 他打通傅亦的电话,十万火急的问道:“你在哪?” 傅亦道:“刚从山上下来,怎么了?” “乔师师失踪了,现在可能在旧大桥,你快去看看。” 傅亦虽不知前因,但是听出他语气中的紧迫局势,道了声‘好’,然后多问了一句:“是谁干的?” “周渠良的那个,那个助手,叫邱治!” 听到邱治的名字,傅亦的脸色顿时变了,挂了电话问杨开泰:“你上次跟我说过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华丰集团副经理,邱治。” 杨开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冷不丁听他说起邱治,愣了愣才道:“是,是他。” 傅亦面沉似水,盯着前方的路况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偏离直行道开向辅路,然后拿起对讲机对另一辆警车上的警员说:“你们把石海诚送回警局。”说完扔下对讲机,加速赶往旧大桥。 楚行云没有提供更精准的位置,导致他们到了和邱治完全相反的大桥北面。岸边砂石堆积,他们只能降低车速沿着江岸一路向南搜查,但也不是太晚,当黑色吉普发出轰鸣驶向江面时,杨开泰立刻捕捉到了几乎和夜色完美融合的吉普车。 “傅队,他想把车开到江里!” 他也看到了,吉普车沿着一条笔直的轨迹驶向波涛汹涌的江面,似乎是想借着车身的惯力冲到深水位江域。 “坐好。” 傅亦忽然平静的嘱咐了他一句,然后把油门猛地踩到底,用这辈子再也不会开第二次的找死的速度沿着一条斜线轨迹去截那辆吉普,车辆引擎的震动声震碎了夜幕中的几颗寥落的残星。 黑色吉普被忽然出现的警车弄乱了阵脚,警车横挡在浅水位区忽然阻断他的去路,眼看车头就像撞上警车的车身,两辆车即将同归于尽的时候,黑色吉普忽然向右急速旋转了九十度,一个强大的后摆尾狠狠的撞到了警车的车尾才停下。两辆车顿时变成并驾齐驱的姿势。 邱治见势不好,即刻开车要逃,但是后视镜牢牢的挂住了警车的后视镜,两辆车难分彼此。 他果断的选择弃车逃亡。 傅亦从车上下来,趟着齐膝深的江水走向岸边,从别再后腰的枪套中拔出配枪,抬起手臂举枪瞄准在夜色中奔逃的背影,一言不发的开了一枪。 “砰!”的一声巨响,子弹射入邱治脚边的砂石中,溅起几颗零碎石子。 邱治当即刹住脚步,举起双手,身后脚步声逐渐逼近的声音让他脊背发寒。 傅亦徐徐停在他身后,沉声道:“我知道你是谁,转过来。” 光从声音分辨,邱治也听出他是谁,身上的冷汗霎时淌的更汹涌。似乎是算到了这个警察不会轻饶了自己,邱治举着手作势要转身,却只是虚晃一个动作,猛然调转方向往前飞奔。 傅亦早有预料般,食指绕着手枪扳机旋转九十度,握住枪膛用枪把狠狠砸向他的后脑勺! 因为副驾驶车门被黑色吉普堵死了,杨开泰费了一会功夫爬到驾驶座才从车上下来。一下车,他就看到岸边两个男人厮打在一起的身影。若不是亲眼看到,他永远都想不到傅亦竟然会利用自己强有力的武力压制,用毫不留情的招式去‘殴打’一个平民百姓,虽然那个人是嫌疑犯。 邱治虽然有两下子,但显然不是傅亦的对手,他处处落下风,几乎被傅亦压着打。往往是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就又被傅亦一拳揍翻在地。 杨开泰察觉到事态不太妙,刚想过去看看,就见黑色吉普的车门忽然被人踹开,一个男人弯腰下了车,双手还被绑在背后。 “周大哥!” 杨开泰连忙过去帮他松绑,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把短匕割断绑在他手腕上的绳子。 周渠良揉着几乎被勒断的手腕走向后备箱:“乔警官还在里面。” 话音刚落,他一下掀开后备箱。乔师师因为后备箱缺氧,呼吸已然渐弱,再见天日时,站在她面前的依旧是周渠良。 杨开泰割断她手脚上的绳子,撕掉她嘴上胶布,和周渠良两人把她从后备箱里扶出来。 乔师师生命力顽强,老太太似的被他们扶着从水中走到岸边的几步中已经恢复了六七成精气神儿,只是吸入了不少乙醚,脑筋有点糊涂,脚下有点没力。一到岸边就瘫坐在地上,连自己靠在了周渠良怀里都没察觉,只顾着观看傅亦痛殴邱治的一幕,觉得即痛快又解恨。 她想自己冲上去补两脚,又实在没力气,只病歪歪的靠在周渠良怀里,握着拳头有气没力的往地上怼了一拳,为傅亦叫好:“打,打得好。” 杨开泰却不这么想,他看出来了,傅亦是在‘公报私仇’,在这么打下去,他真的担心会出事。 乱石地上,傅亦揪住邱治的领子把他拽起来,逼近他的面前,咬着牙,声音暗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 邱治起初心虚,挨了打也不敢还手,后来欲还手又不能,现在已经被他揍皮实了,反而生出一些大义凛然的气概来,或许是知道自己好事将近,什么都不怕了,冷笑道:“我当然知道,为了你老婆。听说她出国了?真可惜,再找一个像她那么漂亮的床伴可就难——” 话没说完,傅亦忽然屈膝顶在他的肚子上,邱治像是被折断般弯下腰,吐出一口和着血的胃酸。 “傅队!” 眼看傅亦火光万丈的又要出手,杨开泰连忙冲过去挡在他身前:“可以了,带他回去吧。” 但是傅亦被愤怒蒙了眼,听不进他的劝,绕过他继续向邱治逼近。 杨开泰忽然抱住他的腰把他往后拖了两步,急道:“不能打了,会出人命!” 傅亦被他拖走,但是邱治却不知死活的挑衅他:“你有种就打死我!是你自己没用,她才找我!” 杨开泰气急,往他身上踢了一脚石子:“你闭嘴!” 邱治非但没有闭嘴,还把刚才挨打积攒了一肚子的怒气全都化作语言的力量,捡着一个男人最在意的敏感问题猛击,荤话白话掺和着说,愣是一句都不带重样的。 傅亦在他失心疯般的臭骂下反而逐渐冷静了下来,他看着跪在地上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的邱治,好像在看待一条冲他咆哮的疯狗。 他忽然就觉得,和这样的人动手,乃至争辩,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冷静了,杨开泰反而又被激怒了,冲过去一脚踹在邱治肩膀上:“闭嘴!你再胡说八道,把你扔到江里!” “我胡说八道?你试过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试过!” 杨开泰一时心急,脱口而出,恐他又说出什么难听的话,转身从傅亦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堵住邱治的嘴在他脑后结结实实打了一个死结,末了又愤愤的在他身上踹了一脚。 傅亦这才拿出手铐,蹲在地上把他双手扭到身后拷住,站起身看了看杨开泰,见他被气红了脸,在昏暗的夜色中也清晰可见。傅亦轻轻的笑了笑,抬手在他脖子划过,说:“我去开车。” 因为两辆车的后视镜缠住了,他又把周渠良叫过去帮忙,杨开泰接替周渠良的位置把乔师师揽到怀里扶着。 乔师师抓住他的手,眼中涌现出慈母般的光辉,低声问:“三羊,你跟傅队是怎么回事啊?” 刚才她看的清楚,这俩人搂搂抱抱亲亲摸摸……虽然没有亲,但是也不远了,总之就是非常的亲密,跟私下里排练了几百回合似的。 杨开泰交往的都是男朋友,这她知道。但是傅亦却是结了婚又有了孩子的人,她实在不知道这俩人之间有什么契机,才会有故事可讲,而且看刚才的状况,这个故事貌似已经有些篇幅了。 这让乔师师那颗老母亲般的心有了被欺骗的感觉。 杨开泰红着脸,顾左右言其他:“那人真可气,要是我,早揍他了。” 乔师师捏紧他的手,直勾勾的盯着他:“羊,你跟妈妈说实话。” “……那你不能告诉别人。” “妈妈发誓。” 杨开泰见躲不掉,就索性不躲了,看了一眼还在水里倒车的傅亦,垂着脑袋低声道:“就是,就是试过的关系。” 乔师师眼睛一瞪,倒吸了一口气,猛地在他肩膀上锤了一下,急道:“你傻呀?那是能随便试的吗!” 杨开泰揉着肩膀解释道:“不是随便试,是认真试的。” 乔师师半信半疑:“谁?你?” 杨开泰抬眼看她,很有底气道:“我们俩。” 乔师师还是不放心:“你是个傻孩子,他能对你负责任吗?” 杨开泰不明白了,一脸单纯的反问:“怎么负责?” 乔师师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一眼:“你也知道咱老大和贺丞是什么关系,人贺丞怎么做的?上次在警局明晃晃的喊出来了要让楚队跟他去领证,多会粘人。你跟傅队你们俩不能光试试吧?认真试也不行啊,肯定得有个结果吧。” 杨开泰脸又红了,道:“那些东西无所谓了,我们俩现在挺好的。再说了,我相信傅队,他不是那种人。” 乔师师道:“傅队是个好男人,我知道,就因为他太好了,所以你得加把劲儿,该提的要求你就得提。” 杨开泰无辜道:“但是我对他没有要求啊。” “就担心你这幅德行,什么都不会争取。妈妈告诉你,没有要求也要提!千万不能让他认为你无欲无求,有事没事试试就行了!” 杨开泰怔怔的看了她一会儿,领悟了什么似的,略有所思状点点头:“我明白了,小乔姐。” 浅滩里的两辆车分开了,傅亦和周渠良一前一后的把车从水里开出来停在岸边,傅亦下车把邱治塞进警车后座,然后冲坐在地上聊天的两人喊了一声:“走了。” 乔师师叹了口气,扶着他的手慢悠悠的站起来,边走边说:“我就没碰见过一个好男人,所以妈妈的经验不好传授给你。不过你啊,可以学学贺丞,看他那小劲儿拿的,不是把楚队拴的死死的么,我都得跟他好好学。不过你也不用全学,傅队好对付,一两分就足够了。” 说着,她忽然‘嗯’?了一声,疑道:“怎么多出一辆大吉普?” 杨开泰:“……你就是被这辆吉普带来的,你忘了?” 乔师师蹙着两道秀眉稍一回想,想起来了,她被绑架了来着。都怪那些该死的乙醚,把她迷的脑子都糊涂了。 “车里那人是谁?” 她眯着眼去瞅驾驶座的周渠良:“还挺帅。” “周大哥啊,你刚才一直靠在他怀里,你不会一直没认出他吧?” 周大哥,周渠良?乔师师一懵,霎时清醒了,一改病歪歪的低迷姿态,捋了一把马尾,神清气爽的走向周渠良的车,还朝杨开泰挥了挥手:“姐坐他的车,你去找傅队吧。” 第163章 莫比乌斯环【35】 凌晨三点钟,九里金庭的住户睡了一大半,只有717亮着彻夜不息的灯光。 肖树坐在地板上逗猫,一向作息规律的他忍不住以头栽地,好几次差点睡过去。 不知道是第几次,被软乎乎的猫叫声唤醒,看看手表,又过去了半个小时。他还没忘记自己的任务,每回醒来都在房间里找一找贺丞,这次看到贺丞在厨房里泡茶。 贺丞见他醒了,就问:“咖啡,茶。” 肖树用力搓了一把脸:“茶,谢谢。” 贺丞端着两杯高浓度的绿茶来到客厅,递给他一杯,又坐到了落地窗前的一张单人沙发上,把茶被搁在腿上圈着杯口看向小区大门口。 大满是个人来疯,只要有人陪着,天色越晚它越浪。别的猫都睡了,它还能鏖战到天亮。 大满离了肖树跩着肉球般的身材走到贺丞跟前儿,先是趴在他脚背上像狗一样摇了一会尾巴,然后不甘寂寞的抓住他的裤腿往他身上爬。 贺丞垂下眸子瞥了它一眼,轻轻的把腿一甩,就把它甩到了一边。大满没皮没脸的爬起来又往他跟前儿凑。 肖树撑着脸没精打采的看着大满用一只爪子顽强不熄的勾住贺丞大腿上的一块布料,秤砣般的身子在半空中摇曳晃荡。难为它那么胖,身手还那么优秀。 “它是不是瘦了一点?” 肖树指了指大满,问道。 贺丞勉为其难的垂下眼睛赏了挂在他腿上不肯松手的大满一眼,‘嗯’?了一声:“又瘦了吗?” 说着指了指厨房壁橱:“那有一袋鱼干,拿过来给它吃。” 肖树:“……楚队长不是让它减肥吗?” 贺丞唇角一撇,悻悻道:“我如果把这两只猫养好了,万事随他愿,他能一年半载都不回来一次。” 肖树无语了一下,觉得他耍这种小伎俩就像一个不得宠的正房只能用虐待孩子的方法吸引丈夫回家。 肖树在心里叹口气,起身去拿了鱼干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贺丞把大满勾在他腿上的爪子轻轻一掰,大满噗通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肥鱼般扑腾了两下就自强不息的爬起来,受虐狂似的又黏在了贺丞身上。 贺丞往它嘴里塞了一条鱼干,然后用脚把它蹬开一米远,末了拍掉手上的碎渣,又看向门口方向。 直到凌晨四点多,一辆越野才从门口开进来,停在楼下甬道边的空位上,随后从车里下来一个男人走进了大楼。 天色暗,贺丞没看清楚那个人是谁,直到门铃被按响,肖树跑过去开门,叫了一声:“楚队长,你可算回来了。” 楚行云扶着门框站在玄关换鞋,闻言笑了笑:“在等我?” “等你回来我就回家睡觉了。” 肖树从衣架上取下外套,连个招呼都没有跟贺丞打就走了。 楚行云站在门口目送他两步,然后把门关上,一转身就见贺丞站在了他面前。 贺丞把他从上到下扫视一遍,没在他身上看到血,才心里稍安,问:“你怎么这幅样子?下水了?” 楚行云身上湿淋淋的,从胸口处往下全都湿透了,看起来像是从齐胸深的水里趟出来的似的。 楚行云脱掉外套扔进墙边的储物筐,三言两语把在码头拦截渔船,千钧一发的一幕简明扼要叙述了一遍。 “邱治有点能耐,买通了船员和船长,不管有没有收到他的命令,十一点钟准时开船。我跟贺瀛到的时候船已经离开码头了,联系武警支援又太浪费时间,只能我们自己下水去追。” 他边说着,边往浴室走,脚下留下一串水迹。 贺丞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身后,来到浴室门口:“截回了?” 楚行云站在洗手台前洗脸:“截回了,不然我怎么回来。”说着闷笑了一声,取下毛巾擦着脸上的水,看着镜子里贺丞靠在门边儿的倒影道:“贺瀛那只老狐狸,到底没跟我说实话,你们家丢的何止是一船军火那么简单,还有——” 说着,他忽然停住,迎着贺丞略有不解的眼神,把剩下的话吞到肚子里。 贺丞皱眉:“嗯?还有什么?” 楚行云把毛巾挂好,脱掉身上湿透的t恤随手扔进水池子里,然后站在镜子前动手解裤子上的皮带,笑道:“还有另一船军火。” 贺丞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军火,而在他放在腰胯间解皮带扣的双手上。 楚行云动作粗鲁,扯了好几下还没把皮带扯开。贺丞忽然上前一步紧贴在他面前,拨开他的手自己动手。 他虽然趟了水,身上温度依旧是热烘烘的,而且皮肤上沾满了海水,海水被他身上的温度烤着,散发着很生猛很刺激的海腥味,像是被阳光下暴晒的海平面。 贺丞垂着眸子,慢条斯理的解着他的皮带,问道:“那些军火现在在哪儿?” 离的近了,楚行云闻到他身上的冷檀香,但是他现在精疲力尽又乏又累,就连贺丞帮他宽衣解带都没做他想,只抬起胳膊架在他肩上从他身上借力,懒懒道:“贺瀛带走了。” “贺瀛在哪儿?” “走了。” 贺丞愣了一下:“走了?” 楚行云道:“嗯,那批军火是个定时炸弹,他必须尽快把它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他说的安全的地方,也就是海军基地。 楚行云看着他压着眉心,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你还在担心什么” 贺丞看他一眼,道:“贺清。” “……你觉得贺清还有别的计划?” “咱们因为江召南的提示才顺藤摸瓜找到邹玉珩,邹玉珩供出邱治,这看似是一个很完整的人物链,但是你不了解贺清,他不相信任何人。邹玉珩和邱治也不足以让他信任,他不会把全部的筹码都压在有两个外人插手的两船军火上。” 贺丞目光笃定的看着他,说:“他一定还有别的计划。” 楚行云正色道:“比如?” 贺丞摇头,不禁有些气馁:“我不知道,我想不到诬陷我走私军火的计划失败后,他还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楚行云倒是想得开,揉了揉他的后颈,轻声笑道:“他在暗,我们在明,不管他有什么计划,我们都很被动。现在想破脑袋都没用,只能等他出招。” “那你现在有什么计划?” 楚行云眉毛一挑,笑道:“我现在的计划?我现在的计划就是你上楼给我拿一身干净衣服,然后我洗个澡,再他妈的好好睡一觉。” 贺丞抿唇一笑:“需要我陪你吗?” “洗澡还是睡觉?” “我都可以,看你了。” 楚行云摸摸他的脸:“今天就算了,你也知道我几天没睡觉,去给我拿衣服。” 他正要转身进浴室,忽然看到客厅地板上爬了一只鬼鬼祟祟的肥猫:“那畜生在偷吃什么?” 贺丞回头看了一眼,神态自若道:“哦,肖树喂的鱼干。” 楚行云绷着脸走到大满面前蹲下,不由分说从它嘴里把鱼干夺走,抬手照它的脑袋扇了一巴掌:“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还有脸吃宵夜?” 说完站起身 ,把鱼干搁在厨房流离台上进了浴室,随即响起沙沙的水声。贺丞上楼给他拿了一套衣服挂在门外的衣架上,回到客厅和蹲在地板上一脸幽怨的大满静静的对视了片刻,然后拿起楚行云搁在琉璃台上的鱼干又扔到大满面前。 大满连忙叼在嘴里,正要开啃,冷不丁屁股上又挨了一脚。 贺丞一脸嫌弃道:“不长记性,躲远点儿。” 大满听懂了似的,叼起鱼干一路小跑躲进了书房。 楚行云洗完澡出来一看,一楼已经没人了,他把一楼的灯全都关了,借着二楼卧室虚掩的门缝处露出来的些许光亮上楼。 推开卧室房门,见房间里光线昏暗,只亮着床头一盏台灯,贺丞已经躺下了,旁边给他留出了空位。他走过去掀开被子躺在贺丞身边,身体接触柔软的床铺,顿时感觉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舒展了,满足的叹息了一声:“这他妈才是人过的日子。” 贺丞掀开眼皮懒懒的斜他一眼:“给你一张床,你就满足了?” 楚行云转身朝他侧躺着,盯着他的脸欣赏了一会儿,低声笑说:“那就要看能在这张床上干什么了。” 贺丞有些无语的看着他,虽然他很吃楚行云这套,但是搞不懂他为什么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毫无目的性和计划性的乱撩。刚才说太累了不折腾的是他,现在躺在床上刻意撩骚的也是他,贺丞还真有些拿不准他到底是想睡觉还是想折腾。 “……你如果累了,就闭上眼睛睡觉。你如果不累,我们现在就可以讨论讨论这张床能干什么。” 楚行云当真累了,见他跟一捆柴火似的一点就着,为了维护自己宝贵的睡眠时间,不敢再乱撩,忙闭上眼道:“关灯睡觉。” 这一觉睡的很踏实,第二天早上被来电铃声吵醒,一睁眼就已经十点多了。 赵峰在一大早就给他‘报喜’:“头儿,苏延的尸体捞起来了,还有他那辆车。” 楚行云闭着眼,心说这一大清早就被尸体二字灌耳音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 “你们现在在哪?” “快到队里了。” “联系吴涯认尸,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他又闭上眼躺了几分钟,然后起床换衣服。 贺丞已经出门去公司了,家里只剩下他和两只猫。 楚行云穿好衣服下楼洗漱,正准备给两只猫倒上口粮,就见放着猫粮的橱柜上贴着一张蓝色便利贴——猫喂过了。 他把便利贴撕下来看了一遍,扬起唇角露出一点笑,又贴回去,转身又走到冰箱前想开一罐提神醒脑的冰咖啡,又在冰箱门上看到一张便利贴——早上不要喝冰咖啡,厨房里有热牛奶。 摸着下巴盯着这张便利贴沉默了一会儿,他决定不按照上书的要求行事,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咖啡,然后又把便利贴撕下来揣到口袋里,准备来个死无罪证。他问起就说自己没看到,字条或许被大满吃了。 捏着咖啡罐走到客厅看了一眼窝在地毯上晒暖的两只猫,楚行云冲它抬了抬咖啡罐,道:“爹走了,两位爷。” 拿起车钥匙关门下楼,上车前刚好把咖啡喝完,顺手把罐子扔进垃圾桶,开车驶出九里金庭。 在路上,他给贺丞拨了一通电话,电话接通后他听那边安静的氛围和贺丞刻意压低的声音,就知道贺丞正在开会,于是简明扼要道:“老板,抽个空把我的车提出来吧,我整天开单位的车有公车私用的嫌疑。” “知道了,今天下午我就去提,给你留的字条看到了吗” 楚行云装糊涂:“什么字条?没看到,被大满吃了吧。” 说完就掐了电话,把手机往驾驶台上一扔,一路风驰电掣的到了市局。 进了办公楼,他直奔四楼尸检室,刚走出楼梯口,就听到四楼楼道里传出被刻意压抑的男人的恸哭声。 尸检室门外,一向斯斯文文极有风度的吴涯无力的蹲在墙边,双手抱着脑袋,紧紧的揪着自己的发根,喉咙里发出一声声类似于野兽悲伤时发出的呜咽低鸣。 这些年他看过很多悲伤的脸,听过很多的人哭声,唯独吴涯与别个不同。 也是到今天,他才相信,吴涯口中‘我们的感情很好’这句话是真的,他和苏延的感情确实很好。这种五脏都被揉碎的哭声是演技多么高超的演员都不可能伪装出来的,他的哭声低沉,压抑,且绝望,包含着追忆侍者的惘思和留恋,还压抑着悔不当初的懊恼和愧疚,和堵塞在心里无处发泄的怒火。 一个人或许毕生都无法体会到的大悲大彻,都在今天,在这一瞬间把他吞没。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在无涯的苦海中沉浮。 出于职业责任心和同情,楚行云觉自己有责任搭救他,虽然不能把他从苦海中拯救出来,但是起码可以给他扔去一只船桨,让他不至于被海水淹没。 他走进吴涯,正酝酿情绪,打算说点什么,就见站在吴涯对面,靠着墙的傅亦对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管。 也是,一个沉浸在无尽悲伤中的人,怎么可能被他三言两语就打消苦楚。 于是楚行云绕过他,进入尸检室。 苏婉和另一名男法医站在停尸台前正在检查尸体的伤口,楚行云走近了站在尸体身旁,第一次见到苏延,也是第一次见到死去的苏延,一时难以把他和那个留在证件照上有着天真灿烂的笑容的年轻男人联系起来。 经过半个月的浸泡,尸体已经严重浮肿了。全身上下呈黑紫色,已经严重腐烂,甚至附着了水里的寄生虫。 惨不忍睹,这是苏延从沉眠的水底被打捞出来后,呈现给他们的唯一的面貌。 苏延的父母都不在本地,所以此时赶到的只有吴涯一个人。 苏延已经把尸体检查了一遍,对楚行云道:“除了额角有伤口,颅骨轻度骨折,身体其他部位都没有外伤。目前无法确定死者是在车祸现场当场死亡,还是昏迷时被沉入水中被淹死。” 虽然人已经死了,但是他们需要弄清楚苏延到底是因为车祸死亡,还是被‘沉尸’后死亡。 楚行云正在犹豫是否说服苏延的家人将尸体解刨,忽闻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夹杂着男人愤怒暗哑的嘶吼。 他连忙跑出去,只见傅亦死死的拦在吴涯身前,尽管他用尽了全身力气,但却被吴涯体内忽然爆发的蛮力几乎甩到一边。 在仇恨和愤怒面前,就连吴涯这般君子般的人物都没有半点风度可谈,他凶相毕现,丑态尽露。像一只粗野蛮狠的野兽般,一声声的咆哮着冲向石海诚:“是你杀了他!” 他心里的怒火终于有了可发泄的出口,犹如火山爆发般,放肆燃烧着心里的仇恨。他并非不可搭救,对杀人凶手的报复和仇恨,就是他自我拯救的道路。 一个人如果连仇恨的对象都没有,只有无奈和悲伤,那才是真正的‘苦海无涯’。 见到石海诚,他才重新找到了继续生存的意义,那就是用尽余下的生命去仇恨他,为苏延的死亡祭以明志。所以他活过来了,为他重新焕发生命力的就是他的仇恨对象,杀死苏延的凶手。 就算是仇恨也好,他再次找到了生命中伟大的意义,也找到了最好的方式去缅怀已经死去的爱人。那就是不遗余力的去憎恨一个人,或许他也有愧疚,也有懊恼,但是一个仇恨的对象足以抹去他对自己的仇恨。 所以,他得救了。 “你该死!你该死!” 吴涯一句申辩都说不出,说出口的只有对杀人凶手最恶毒的诅咒。 楚行云在他猩红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藏在他体内,濒临疯狂的灵魂。 石海诚像一个引颈待宰的羔羊般,被赵峰匆匆带下楼。 楚行云和傅亦两个人合力才把吴涯带到一间没人的休息室,把傅亦叫到一边,让他说服吴涯同意解刨苏延的尸体,然后走出休息室快步下楼。 三楼技术队大办公室,楚行云走进去站在一名技术员背后,问道:“照片恢复了吗?” 技术员道:“只恢复了百分十七十。” 说着,技术员打开一个文档,点开后,电脑屏幕瞬间排满了照片。 这些照片是石海诚那架相机里的记忆卡中已经删除的部分,之前他们掌握的证据不足,没有权力查看他的私人物品,现在他招供认罪,他们才有权检查相机的记忆卡。 技术员把记忆卡中的数据恢复了百分之七十,里面全是已经删除的照片。 楚行云弯腰扶着技术员椅背,盯着电脑屏幕道:“放大。” 技术员把照片放大,有节奏的一张张播放。 楚行云看着这些照片,越看,心中越冷。 林林总总三四百张照片,照片里的主角只有一个人,林钰。石海诚镜头下的林钰或喜或怒,或行或动,或梦或醒,都是那么的娇嗔,可爱,又动人。照片里的林钰从春季,转换到冬季,时间的流逝都在她身上留下了影子。 石海诚说他和林钰相识不过一年多的时间,那么这些照片的数量就表示,石海诚最少一天给林钰拍一张照片。 一个男人,竟能坚持每天给一个女人拍一张照片,楚行云自认自己做不到。可见石海诚对林钰倾注的情感就像他的相册分组中的标签一样,是他‘永恒的爱’。 由此可断,石海诚确实极有可能为了林钰,甘愿放弃自由,代她认罪。 照片还在一张张的划过,楚行云忽然又注意到一个疑点,他在石海诚家中见过王蔷的照片,王蔷的照片同样出自于石海诚之手,拍摄的和这些照片一样的用心。光从拍摄的远近焦点可以看出,王蔷的照片比起林钰的照片,从拍摄手法到整个照片的布局都更加精湛。也就是说,石海诚曾经以同样的真心待过王蔷,但是又为了什么,他会在新婚燕尔之际和王蔷离婚,移情林钰? “……把王蔷的摄影作品都找出来。” 他忽然道。 十分钟后,技术员找出王蔷所有的摄影作品。楚行云看过那些照片,心中五味杂陈,像吞了一块生铁堵在心口,憋闷的慌。 他心里有数了,但是却更疑惑了。 指了几张有代表性的照片让技术员打印出来,然后他拿着照片走出技术队办公室,给傅亦打了一通电话把他从楼上叫了下来。 傅亦很快下来了,对他说:“吴涯同意了,苏婉正在解刨尸体。” 楚行云揽住傅亦的肩膀往楼下走,道:“接下来你还是在场比较好。” “你是说那个视频?我已经看过了。” 傅亦道。 楚行云笑道:“不仅是视频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 楚行云默了默,沉声道:“我怀疑王蔷。” 傅亦皱眉:“王蔷?他和苏延的死有什么关系?” 短短几句话的工夫,已经到了一楼。恰好和走进大堂的林钰碰了个正着。 楚行云不再继续之前的话题,站在原地等了林钰几步,然后笑道:“来的好快啊林总,我好像才给你打过电话不久。” 林钰客客气气道:“应该的。” “我们找到苏延的尸体了,你想再见他一面吗?” 他这句话中的陷阱埋的太深,林钰稍废了一番脑筋才解开他的圈套,笑道:“是死者?我没见过他。” 楚行云挑了挑眉,眼神中流露一丝欣赏,也不再和她玩弄语言游戏,前方带路道:“跟我来。” 把她带进审讯室,她站在门口看到坐在椅子上石海诚,明显犹豫了片刻,然后低下头躲避他的目光,快步走到审讯室的另一边,在一张靠着墙的椅子上坐下。 石海诚被禁锢依旧,他死水般眼神在看到林钰时,略有波动,但是只迅速的瞥她一眼,就低下了头,什么都没说。 楚行云没有坐到审讯者应该坐的位置,而是靠在桌沿上,然后递给傅亦一个眼神。 傅亦把u盘插入审讯桌上的电脑中,随后把电脑翻转,正对石海诚和林钰,封闭沉静的审讯室中响起林钰的声音。音效经过处理,提供证据的女人声音经过特殊处理,播放的只有林钰的声音。 石海诚和林钰听到电脑中的声音,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看向电脑屏幕。 楚行云留意观察他们,重点是观察林钰。他看到林钰惊慌失措的从椅子上跳起来,脸色瞬间白透。她下意识的想要逃,但是环顾一周,四周尽是铜墙铁壁,她只能紧贴着墙壁站在角落里,双目涣散的望着地面,无意识的扣动自己的指甲。 楚行云认得她这个动作,这个动作对她来说,貌似代表着焦虑和惊恐。 视频很短,很快播放完毕。 楚行云看着林钰,道:“你想说什么,林小姐?” 林钰像是被他吓了一跳,听到他的声音,肩膀下意识的卷缩,做出自卫的姿态,喃喃道:“不,不可能,不可能。” 楚行云轻笑了一声:“不可能吗?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向我们提供这段视频的人是谁。”林钰怔了一怔,脸上迅速的淌下两行泪,忽然蹲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呜呜痛哭。 石海诚好像比她更伤心,他站起身,目光发直的看着林钰呆了一会儿,然后双膝一弯,噗通一声冲着林钰跪下了。 “对不起,小钰,是我没有把你保护好,对不起!” 他这一跪,把楚行云和傅亦都看傻了。 林钰不说话,只是哭,知道被傅亦带出去做口供时还在哭。 她走后,石海诚伏在地上好像掉了半条命,还是楚行云把他扶到了椅子上。 楚行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灰白僵滞的脸色好像在研究他的情绪是否有作假的成分。有了前车之鉴,他深知这两人都有做演员的潜质。 不过石海诚此时的恍然失神,和悲痛欲绝都不像是做戏,如果真是做戏,能把心理变化和面部表情运用到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那他上当上的无话可说。 “石老师,我们来聊聊你的妻子。” 石海诚好像掉了魂,反应迟钝道:“为什么?” 楚行云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和她离婚。” 石海诚转动僵滞的眼珠看向他,恢复了几分清醒,眼眶里还兜着眼泪,略带着恨意的冷笑道:“你们警察对我的私生活就这么感兴趣吗?” 楚行云细细看了他片刻,毫不在意他的讥讽,泰然自若的笑了笑,道:“你不说,那我只能自己猜了。” 说着从文件中拿出几张打印的照片举给他看,道:“这是你给林钰拍的照片,拍了很多,你喜欢她?” 石海诚眼中又闪现些许柔情,含泪道:“我爱她,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楚行云对他一厢情愿的爱情没兴趣,又换了一张照片:“这是你给你妻子拍的照片,你也爱你的妻子。” 这句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石海诚的眼神逐渐凝滞,既想移开目光,又不忍移开,哽咽道:“我爱过她。” “既然你爱她,那你和她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石海诚低头不语。 楚行云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开口的打算,于是又拿出几张照片扔到他怀里:“是因为这些照片吗?” 他扔给石海诚怀里的,都是王蔷获奖的照片。 石海诚拿起那些照片,看着最上面的一张,眼中逐渐失神,久久没有动作。 楚行云看着他的脸,道:“我在你家里第一次看到王蔷获奖的摄影作品时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直到今天看到那么多你给林钰拍的照片,我才想明白。你的照片和王蔷的照片相似性实在太大,或许应该反过来讲,王蔷的照片和你的照片严重雷同。我虽然不懂艺术,也不是美学生,但是我看的出来,王蔷获奖的那些照片和她获奖前拍摄的照片没有一丁点相似的地方,从拍摄手法到构图,完全不一样。” 说着,他顿了顿,盯着石海诚道:“倒是更像是出自你的手。” 石海诚身形一震,唇角微微抽搐,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 楚行云又道:“王蔷是因为你的摄影技术才和你交往,和你结婚。或者说,她和你结婚,是为了更加方便的偷窃你的照片,作为自己的作品。你和她结婚之前一定不知情吧?不然就不会在婚后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和她离婚,你和她离婚的原因也不是因为什么感情不和,而是因为你发现了她一直在偷窃你的照片作为自己的作品。你无法忍受自己被利用,被欺骗,你们的婚姻只是她想要获得成功的一个骗局,所以你提出和她离婚。石先生,请你如实的回答我,我猜对了吗” 石海诚静默良久,忽然自嘲般的冷笑了一声,道:“没错,你猜的很对,她和我在一起,的确是为了骗我帮她拍照片。我对摄影一点兴趣都没有,为了她我才去学,我也从没看过她获奖的那些作品,她也从来没有让我看过。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发现我拍的那些作品被冠上她的名字出现在摄影展里,我才发现,她一直以来都把我当做一台相机摆弄……虽然我爱她,但是我不能忍受她骗我,所以就提出和她离婚。” “但是她不同意和你离婚,是为什么?” 当谎言被拆穿,王蔷为什么还不和石海诚离婚?石海诚不会再帮她拍照,那她留在石海诚身边的意思又是什么? 楚行云再次想到那份受益人为石海诚的人身意外险,王蔷又为什么会忽然给自己买这份保险,而且就那么凑巧的在几个月后就出现了意外。 石海诚摇摇头:“我不知道,她并不爱我。我们的婚姻只是一场骗局,我至今也想不清楚她为什么不同意和我离婚。” 楚行云颔首思索片刻,忽然道:“我们去你家看看。” 石海诚被他带上警车,回家的途中又说了些和林钰的故事。 “小钰不算是第三者,虽然我认识她的时候还没有离婚,但是因为王蔷的压制,我们才一直没有离婚。我和小钰认识不到三个月,王蔷就出事了,她很善良,帮我一起照顾她。” 他口中林钰的善良,楚行云一直没有领会到,他不了解林钰的善良,但也没有给予推翻,只问出了他和林钰相识的一些时间线索就结束了话题。 到了小区楼下,他把车停好,向单元楼高处仰望了一眼,讪笑:“所以你是为了和林钰才一起,才搬到这所小区?” 石海诚有些羞愧的垂着头:“嗯。” 他们到家的时候,石海诚雇佣照顾王蔷的保姆刚刚离开,所以房间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干净整洁。 厨房里还闷了一锅米饭,想必是保姆离开时留下的。石海诚洗了洗手就走到厨房忙碌。 楚行云站在客厅往周围看了一圈,见还是他上次来时的样子,便道:“我去卧室看一看。” 石海诚整理着厨台略有犹豫,道:“可以,但是你不要离她太近,她会害怕。” 石海诚对于自己这个名存实亡的妻子依旧上心。 楚行云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卧室门前 ,见房门虚掩着。他轻轻的推开房门,看到那个单薄美丽的女人依旧坐在阳台的轮椅上,身上盖了一条薄毯,沐浴在阳光中,遥望着楼下已经枯萎的花园。 楚行云没有关门,先是看了一眼摆在床头的那副潘洛斯楼梯,然后走向阳台。 王蔷被封锁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感知不到他。她双眼无神的望着楼下的花园,一动不动,像是一尊被抽走灵魂的木偶。 楚行云停在距她两三步之外的地方,目光沉沉的看了她一会儿,随后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又看向那架潘洛斯楼梯。 他总觉得那架楼梯的意义不是什么永恒的爱情,因为王蔷对石海诚并没有爱情。他想过去把照片拿起来好好研究,却在转身的同时看到王蔷身上的毛毯滑落。 从阳台忽然吹进来一阵风,吹乱了王蔷的头发,也吹掉了她身上的毛毯,而她本人恍然未觉。 楚行云折回去走到她面前,从地上捡起毛毯想要给她盖在身上,一个抬眸之间忽然愣住。 王蔷的双手搭在腿上,刚才有毛毯盖着,所以看不到,现在毛毯掉了,她的手也露了出来,还有她右手手背上一片红色的烫伤痕迹…… 楚行云头皮一炸,猛然抬头看向王蔷,却迎向了一双如深渊般幽深寂静的眸子。 王蔷平静秀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依旧像一个人偶,而她眼睛却直直的看着忽然造访的男人。 忽然,她移开试图遮挡右手的左手,露出握在右手中的一把闪着寒光的美工刀,毫不迟疑的朝楚行云的腰腹捅了过去! 第164章 莫比乌斯环【36】 楚行云如果被一个柔弱的女人从正面袭击成功,那他不要在市局混了,把肩上烂摊子撩下,退休回家养老种田吧。 他擒住王蔷的手腕,反向一折,王蔷手中的美工刀应声落地,但还是不可避免的在他虎口位置割出一道伤口。 虽然他对女人下手留了余地,但是王蔷还是连人带轮椅,呼嗵一声翻了下来。 卧室里的动静不小,石海诚闻声往这边赶来:“怎么了?!” 石海诚的声音越来越近,楚行云握着正在流血的拳头看着趴在地上面露惊慌的女人,正要上前把她扶起,忽见她白蜡般的脸色迅速涨红,羞恼似的狠狠咬了咬牙,竟爬起来将一条腿跨出阳台护栏! 事迹败露,伪装一年多的诡计即将在石海诚面前被拆穿,王蔷羞愤的难以自平,一时急火攻心,无计可施之下昏昏然的想要以死来逃避自己即将迎来的难堪境遇。 她从阳台跳下的时候脑子里荒芜一片,随即感受到身体正在随重力下落,但是被重力下拉的坠落感很快消失,她的手腕被人紧紧的抓住。 她仰头向上看去,看到拉住她手腕人是那个被她偷袭不能的警察。 楚行云一手撑住护栏,一手死死箍着她的手腕,虽然女人的分量轻,但是她全部的重量压在他的手臂上,还是险些造成他骨骼脱臼。 石海诚很快闻声赶到,扒着护栏往下一看,一时愣住了。 “快把她拉上来!” 护栏太低,楚行云不得不用一只手撑在栏杆上,不然很有可能会被落在阳台外,被重力挟持的女人带翻下去。 石海诚迅速回神,伸手抓住王蔷的另一只手,和楚行云两人把她拉了上来。 王蔷刚才在死亡关头走一遭,已经冷静了,等蒙在脑子里的热火褪去,才发现自己刚才做了一件寻死的蠢事。大小也算死了一回,她瘫坐在阳台地板上,睁着目光涣散的双眼,心有余悸的喘着粗气。 石海诚不敢置信的看着她,脸上分不清是喜还是怒,忽然冲过去抓住她的肩膀:“你没事?你一直都醒着?!” 王蔷被他一抓,才缓过来的几分脸色又跌宕至虚白,迅速站起身迈着还有些虚软的双腿躲在她刚才还试图袭击的警察身后。 楚行云回头看了一眼躲在他身后的女人,看出了她并不是惧怕石海诚,而是过于心虚,不敢面对他。 楚行云忽然把她的手拉过去,盯着她手背上暗红色的烫伤痕迹看了片刻,双眼也像着了火般猩红灼热,唇角一掀,露出一丝冷笑:“你不是昨天下午就离开银江了吗?这位坚决不提供姓名的证人女士,我应该叫你石太太,还是王小姐?” 王蔷似乎进入角色太久,已经忘了应该如何开口说话。或者她是在通过沉默的方式试图自救,心里依旧残存着侥幸。 她没有回答楚行云的问话,只是一昧的躲避他锋利的目光,紧紧咬着牙,和他拉扯着自己的右手。 楚行云松开她的手,走向床头拿起那副印有潘洛斯楼梯的相片,然后回到王蔷面前,再次抓住她的手腕,像给她的手拷上了手铐般,道:“我现在以妨碍公务罪逮捕你,请你跟我走一趟。” 从姜伟家里找到的遥控飞机跟着乔师师一起被塞到了吉普车后备箱里,后来跟着她一起经历了那些变故,直到今天才得以重见天日。 遥控飞机里确实装载着摄像头,摄取的录像就储存在内存卡中,里面或许就装载着三名青年的死因。枪击案由东城分局陈智扬负责,尽管证物被乔师师拿到了市局,但是待会儿陈智扬就派人来取,到时候还是得老老实实的交给陈智扬。 乔师师心里有点不舒服,心说老娘差点豁出去一条命就为了这个破录像,到头来还没有资格看了?再说你陈队不是允许我参与调查了吗?身为这桩案子的参与者,我怎么还没有权力看一看自己找到的证物了呢? 她不甘心的找到傅亦,原话复述给他听。 傅亦刚安置好吴涯,彼时正在男士洗手间里洗手。他看着靠在洗手间门口高谈论阔的乔师师,不禁出了一脑门汗。 这里是男洗手间,距离身后的小便池和格子间只有两米之遥,乔师师的嗓音嘹亮清脆,从顶楼砸到一楼都能听个响,她杵在门口不走,傅亦很清楚的听到不远处格子间的一位同胞憋的吭哧吭哧的磨牙声。 “他让你参与调查没错,但是案子总归是他负责,严格来说你应该听他调遣,他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就是了。” 傅亦擦了擦手,然后往洗手间深处走。 乔师师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不是啊傅队,楚队派我过去是跟他合作的,我还是听楚队的调遣。而且贺瀛都同意了,枪击案由咱们两家负责,怎么现在我找到的证据,连看一眼的权力都没有了呢?这不公——” 眼瞅着乔师师就要跟着他进格子间,傅亦忍无可忍的转过身,伸出食指点在她的额头上,稍稍用力把她往后推了几步,道:“你想看就看,现在离开男士洗手间。” “得嘞。” 获得准许后,乔师师一路雀跃的蹦出洗手间。 会议室只有杨开泰一个人在电脑上鼓捣着什么,乔师师走过去把卡递给他,说:“放。” 杨开泰知道傅亦磨不过她,接过储存卡插入电脑,在一排文件列表中寻找十月十八号录制的视频。 乔师师拉了一张椅子坐在他身边,鬼鬼祟祟的凑在他身边说:“那个死者的男朋友,叫吴涯的,和傅队关系不一般吧?” 杨开泰拖着下巴看着电脑找文件,淡淡道:“你又看出来了?” 经过她一再逼问,杨开泰已经把傅亦离婚的原委跟她说清了。她听完后好一阵唏嘘,连声感慨道,‘傅队这些年真是太不容易了’。当时杨开泰听了垂头一笑,心道,谁容易呢? “看出来了,傅队特别照顾他。” 杨开泰点点头,道:“嗯,是他前男友。” 乔师师眼睛一瞪,刚要说话,就被他‘嘘’了一声。 “录像调出来了吗?”傅亦拿着一张纸巾擦着手走进来,径直走到杨开泰身后,弯腰撑着他的椅背,看着电脑屏幕问道。 杨开泰不自觉的坐直了,道:“调出来了。” 说着,他点开日期标注为十月十八号下午四点十八分录制的一段视频。 视频一开始的画面,就是乔师师和刘蒙去过的港口,话音外是三名男青年讨论飞行线路的声音,他们很快达成一致,决定把飞机放飞到停在几艘旧货船附近的空域。 随后,视野被拉远,站在岸边的三名青年入了镜,忽高忽低,忽远忽近。遥控飞机平稳的航行在半空中,一切看起来都很和谐,如果姜伟手中的遥控器没有失灵,飞机没有忽然失控。失控的飞机一头栽到了一艘货船的甲板上,如果没有这一遭,他们也未必会遭遇灭口的那一劫。 画面一阵剧烈晃动,随着一声裂响,飞机掉落在货船甲板,镜头不偏不倚的刚好对准了货舱。 大约两三分钟后,船身轻微晃动,一个人跳上了船,因为视角太低,只照到了一个男人的双腿。根据这个男人的穿着,乔师师道:“这个人是姜伟。” 姜伟一个人跳上船拿飞机,把飞机拿起来后应了一声同伴的呼喊,高声道:“找到了。” 但是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站在原地略有犹豫,然后拿着飞机钻进了有篷布遮挡的货舱。接下来的画面,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不仅是视频中的姜伟,还有观看视频的他们。 货舱里堆满了防水的木箱,都被钉的很死,但是姜伟本身就是船员,所以开箱对他来说没用分毫难度。或许是出于好奇心,或许是出于贪心,他把遥控飞机放到右手边的一摞木箱上,摄像头很巧妙的对准了他。 姜伟用一把扳手很快打开了一只木箱,只见木箱里排满了一只只崭新的手枪。他明显被忽然出现在面前的手枪吓了一跳,匆忙的盖上盖子就想跑,跑了两步想起飞机没拿又连忙返回,但是返回的时候他又忽然犹豫了。他盯着那一箱枪械,面色激动又恐慌,似乎在做什么激烈的心里挣扎。 最终,他没有战胜人的贪欲,他带走了一只手枪和几发子弹,把遥控飞机夹在腋下匆匆跳下船离开。 他本以为自己偷枪偷的神不知鬼不觉,但是却被忘记关闭的飞机里摄像头拍下全程。而且不久之后就败露,遭到捕杀。 与他同行的另外两人虽然毫不知情,但是却被他连累,因为一把丢失的手枪而丧命。 看来这就是枪击案的真相。 视频播放完毕后,杨开泰回头看着傅亦问道:“傅队,我们在姜伟家里找到的那颗子弹,就是从这把枪里打出来的吧?” 傅队心情复杂的点了点头,道:“楚行云说的没错,凶手的目的的确是姜伟家中消失的手枪。” 会议室门忽然被敲了两下,傅亦抬眼一看,贺丞站在门口。 “楚行云在哪儿?” 贺丞问。 杨开泰答道:“哦,楚队啊,他好像——” 话没说完,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刺耳的刹车声。 杨开泰看了一眼窗外,说:“好像回来了。” 楚行云把石海诚和王蔷都带回警局,把他们暂且安置在一楼审讯室,然后小跑冲上三楼,在会议室门口看到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贺丞。 “你在这儿干什么?” 楚行云皱眉道。 贺丞被他摆了一个臭脸,脸上顿时也有点不好看,从风衣口袋里拿出车钥匙冷冷道:“我来给你送车,楚警官。” 楚行云现在忙得昏头转向,径直略过他走进会议室,和他擦肩而过的同时还捎带手的拿走了他手里的车钥匙揣进口袋,看着傅亦劈头盖脸的问:“吴涯在哪儿?” “休息室。” 傅亦道。 “林钰呢?” “录口供。” 两个涉案人员都在,楚行云稍松了一口气,把从石海诚家里拿来的相片扔到桌子上,弯下腰双手撑着桌面,低头拧着眉沉思了一会儿,眼中似有金雾翻滚,忽然道:“傅哥,全都错了。” 傅亦忙问:“什么错了?” “知道向我们提供视频的那个女人是谁吗?” “谁?” “石海诚的妻子,王蔷。” 傅亦一惊:“怎么可能?王蔷不是脑神经受损,失去意识和行动能力了吗?” 楚行云抬起头看着他,目光沉沉道:“虽然她不承认,但是我能确定就是她。刚才在石海诚家里,我发现她就是那个女人后,她还试图袭警。” “王蔷现在在哪儿?” “一楼审讯室,刚才我问了她一路,她什么都不说,嘴巴闭的很紧。” 傅亦也被眼前混乱的格局难住了,敛眉沉思时忽然瞥到桌上的相框,眉宇间疑色更深:“这张相片,不是在我办公室吗?怎么在你手里?” 楚行云拿起相框:“你是说这张相片?是我在石海诚家里拿来的,王蔷送给他的礼物。” 傅亦神色一凛,正色道:“我在苏延家里见过一摸一样的相片,也是王蔷送给他的礼物。” 说着走出会议室:“我去拿过来。” 楚行云又指了指杨开泰,说:“把石海诚,王蔷,林钰,苏延,这四个人和案件有关系的资料全都拿过来。” 杨开泰不敢怠慢,和乔师师两人连忙出去拿案宗和资料。 会议室顿时空了,只剩楚行云一个人。楚行云抓了一把纸巾塞到手里堵住掌心和虎口位置还在流血的伤口,坐在会议室长桌一端,双手交握抵在下颚,又陷入迷宫般错综复杂又混乱的逻辑线路当中。 其实他此时的思考和苏延的死亡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在思考苏延的‘清白’。 那天在蓝鲸鱼餐厅约他见面的女人是王蔷,王蔷给了他一段可以证明车祸主使是林钰,而石海诚只是一个被林钰利用的可怜人的视频。王蔷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搭救石海诚?按照目前的结果看来,是为了搭救石海诚没错,但是林钰又为什么会配合他?林钰很清楚提供视频的是什么人,但是当这段视频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并没有狡辩和质疑,就像是刻意隐藏这个‘告密者’。她认罪认的太顺利,让他不禁怀疑那段视频证据是在林钰知情,并且配合王蔷的情况下录制。 也就是说,这两个女人都在搭救石海诚,她们的目的是什么?为了那不堪一击的可笑的‘爱情?’ 楚行云在心中冷笑,他还真不信这一套。 另一个疑点,王蔷不是在一五年六月份就出事了吗?她不是丧失行动能力和思维意识了吗?那她为什么还会配合林钰录制视频,还出现在蓝鲸鱼餐厅?只有一个解释,她是装的。 一五年六月那场意外,她并没有丧失行动能力和思维意识,她一直都在伪装! 楚行云的眉心不停的颤抖,眼中翻滚的迷雾越来越浓,越来越汹涌,像是平静的夜里躲在黑云后翻滚的电闪雷鸣,即将撕开黑夜一角,用狂风骤雨驱散迷雾,露出大白真相。 忽然,他眸光一定,眼中露出一丝清光。 或许,那场意外,也不是意外。 贺丞无声无息的走到他身边,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把他还在流血的右手拉下去搁在自己腿上,拿着纸巾仔细又缓慢的擦掉他掌心的血,问:“有眉目了?” 楚行云目光一动,看了他一眼,然后长呼出一口气:“嗯,有一些了。” 贺丞忽然皱了皱眉,唇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楚行云瞥见了,问:“笑什么?” 贺丞道:“有时候我觉得,你的职业不是警察,是侦探。干的都是费脑筋的活儿。” 楚行云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不无感慨道:“那是因为我碰到的嫌疑人都太聪明了,不动脑子还真玩不过他们。” 贺丞抬眸瞟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睛继续擦拭他掌心的血迹,淡淡道:“你比他们更聪明。” 楚行云单手撑着脑袋,看着他笑问:“你就对我这么有信心?” 贺丞眼神一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抿唇一笑,道:“当然了,我的男人。” 楚行云自然也知道他这句话是从哪儿来的,笑呵呵的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小少爷嘴真甜。” “……咳咳。” 杨开泰抱着一叠文件站在门口用力咳了两声,见引起他们的注意才走进去,把文件哗啦啦的全都放在楚行云面前:“这是所有的资料了。” 紧接着傅亦也进来了,递给他一个相框:“苏延家里的。” 说着拉开椅子在他旁边坐下,问:“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楚行云没说话,拿起相框前后看了看,然后把相片从相框里取出来,翻到背面,见右上角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to:at long st love. 贺丞瞧了一眼,说:“一部电影,可以翻译成‘永恒之爱’。” 楚行云对这部电影没兴趣,他只对这组单词感兴趣。艺术家就是和他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人家传递爱意会‘送楼梯’会写电影名。含义隐晦且深刻,看不懂就罢了,看的懂的都能体会到这一张相片和一行英文中蕴藏的一个女人的真心。 他又拿起从石海诚家里带来的相片和苏延收到的相片相对比,发现石海诚收到的相片上空无一字,且相框远不如苏延收到的珍贵精美。如此一来,他更笃定了心中的猜想。 解开一个疑团,还有另一个。 楚行云翻开石海诚的资料,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的迅速且有质量的查阅一遍,当看到律师提供的文件声明和一份复印件的时候,他目光一定,眼中犹如飓风吹散迷雾,霎时间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合上石海诚的资料,他静坐了一会儿整理思绪,然后对傅亦说:“把他们都带过来。” 傅亦知道他口中的他们都是谁,点点头就出去了。 让杨开泰倒了杯水,楚行云圈着杯口看向贺丞,问道:“你不走?我得干活儿了。” 贺丞机灵的搬起屁股底下的椅子往后移了一米远,翘着腿稳稳当当的坐好,道:“请便,我不打扰你。” 画外音,我要看热闹。 楚行云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用沉默去应允他这小小的胡闹。 傅亦很快把石海诚和王蔷带进来,他们刚坐下,林钰和吴涯也进来了。林钰和吴涯见到王蔷时反应的大同小异,又各不相同。他们都很是震惊,不过是一人把情绪外露,一人把情绪隐藏。 吴涯不敢置信的看着和自己一个长桌的相隔的王蔷,震惊多度而有些口舌迟钝,道:“你,你醒了吗?” 楚行云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道王蔷果然骗过了所有人,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当年那场意外中受到了泯灭性的伤害。吴涯此时见到她,还以为她刚从沉睡中苏醒。 然而王蔷神情僵滞的坐在椅子上,依旧保持沉默。 林钰则是显得更为焦虑,她低着头,不停的扣动指甲,把指甲上的油彩和水钻扣的乱七八糟。让人不免担心她随时会把自己的指甲连根抠出来。 傅亦安排他们每个人都落座,然后坐到了楚行云身边。 楚行云跟他对视一眼,随后扫视一圈像是开会般分散坐在长桌两端的四个人。他们因为同一个圈套而被聚集在一起,这个圈套衍生出的另一个圈套使苏延丧命。其实吴涯和这些圈套没有关系,但是他代表的是已经死去的苏延,苏延就是圈套中的核心人物,也是他们当中最可怜,最无辜的那个人。 其次,是石海诚。 楚行云把手中的杯子轻轻的磕在桌面上,往后倒进椅背,看着各有所思的众人笑了笑,道:“既然人到齐了,那我就开始了,各位。” 第165章 莫比乌斯环【37】 “各位都认识吧?” 楚行云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吴涯抬头看了他一眼,其他的当事人都各怀心事,保持沉默,拒绝和任何人交流。他们当中真正了解内情的只有林钰和王蔷,至于石海诚,他自以为自己参与进了林钰的计划,却不知自己早就陷入了王蔷的圈套。 所以,楚行云选择从石海诚开始。“石老师。” 被点名的石海诚木然的看向他。 楚行云抬手指向坐在他身边的林钰,和坐在他对面的王蔷,明知故问道:“这两位女士跟你是什么关系?” 石海诚干燥发白的嘴唇颤抖着抿动了一番,一个字都说不出。 楚行云笑道:“你可以不说话,我来说。如果我说错了,你再反驳我。”说着,他看向王蔷,道:“她是你名义上的妻子。”随后看向林钰:“她是你的情人,用通俗的话说,她是你和你妻子之间的第三者。” 石海诚微微皱眉,似乎想替林钰反驳,维护她的名誉,但是无奈的发现,楚行云说的都是实话。 楚行云再次在两次女人之间扫视一圈,然后盯紧了林钰:“那就先从你的情人开始吧。” 此时,林钰身上狡黠,风发的女强人气质全都不见了,她是这群人当中最惊慌,最焦虑的一个。听到楚行云忽然点到她,她浑身一颤,扣动指甲的双手微微抖动。 “林总,请你如实回答我,那段视频证据递交到我们警察手中之前,你是否知情?视频是否是你和你那位‘朋友’配合录制,你的目的就是为石海诚开罪。” 他说到做到,不在第一回 合提到‘正室’,就不提‘正室’。 傅亦也从他的话中听出来了,局势中的勾连相接处太复杂。他把这三个人分为教清晰的两个阵营,石海诚和林钰是一个阵营,石海诚和林钰还有王蔷则是另一阵营。 配合自己录制视频的从犯就坐在自己对面,林钰此时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开口狡辩,只能徒劳的保持沉默。 倒是石海诚,为了保护她,这时候站了出来,道:“没错,小钰是在保护我,是我开车撞死了苏延,和小钰没有关系。” 楚行云的目光慢悠悠的移到他身上,冷冷一笑:“别再跟我说谎,石老师。” 石海诚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热汗,心慌且急躁道:“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怀疑小钰在保我,我承认自己的凶手,你又不相信。难道你认为我们两个之中没有凶手吗?!” 石海诚这铤而走险的一招试图把警察的注意力转移到他想让警察关注的角度上。但是可惜,他今天碰到的警察不会上当。 “你们之中当然有凶手。” 楚行云的食指习惯性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略一停顿后,看着石海诚轻声笑道:“但不是在“你们之间”,凶手不是你,也不是林钰,而是你们两个人。” 傅亦猛地一皱眉,忽然发觉了他们深陷已久的一个误区。 没错,从破案开始到现在,嫌疑人的身份在石海诚和林钰之间转来转去。这两个人都把对方咬死,把自己包装成无辜的受害者。无论最后的嫌疑人的身份被谁顶替,另一个人都能成功洗白。 难道这就是石海诚和林钰的计划吗? 他用眼神向楚行云询问,楚行云看他一眼,稍稍点了点头,食指忽然重重的在桌面上敲了一下,像一位授课的教师般正色端坐,目光在石海诚和林钰身上轻飘飘的游移,道:“我来复述一遍,你们都向警察说了哪些慌言。第一次,林总,你指控车祸是石海诚主使,而你受到他的威胁,不得已才帮他制造不在场证明,做伪证。石海诚成功的被你冠以嫌疑人的罪名,而你的身份做好,证词对警方来讲有可信度。第二次,你托人向警方提供了一段相当于‘认罪’的视频,局面被完全的扭转,你变成了车祸主使和嫌疑人,石海诚倒成了你的无情和残忍之下的牺牲品。” 他的这番推测看似合理,其实有一个矛盾始终贯穿整个故事核心。 石海诚到底是聪明且狡诈的,他以为楚行云了解的真相仅限于此,于是迫不及待的向他发出反击的信号,神色激动又亢奋道:“不对!你说的有矛盾!如果你觉得小钰在撒谎,她是想救我,干脆一开始就把所有责任揽到她自己身上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制造出视频证明我是清白的?你们想的太多了警官们,真相就是——” 石海诚忽然愣住,陷入了混乱如麻的逻辑漩涡当中。一瞬之间连自己在说什么,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都分辨不清楚了。 楚行云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笑道:“怎么不说下去了难道是发现你想呈现给警方的‘真相’已经圆不回来,再说下去有不打自招的危险?”说着,他冷冷一笑:“你把自己聊爆了,石老师。” 楚行云又道:“不过你有句话说的很对,如果林钰想救你,一开始就把责任推到你身上不就行了?为什么先‘陷害你’再‘拯救你’?其实很简单,因为你们在把嫌疑人的身份固定在一个人身上,而不是两个人。第一次,林钰说你撞到苏延的时候她在花田等你,她并不是命案的直接参与者。第二次,林钰说她是在开你的车练车时撞到苏延,你不在车上,并不是命案的直接参与者。你们一直以来都在相互包庇,相互圆场,相互成全彼此的‘不在场证明’,你们的目的就是使警方相信,和苏延发生车祸的车里只有一个人,而另一个人是无辜的。” 听了他的话,石海诚的斗志已经完全泯灭,神色颓废。而林钰呆呆的坐在椅子上,眼神中透露出绝望和麻木。 楚行云所说的逻辑,傅亦捋的顺,但是却还有一点疑惑不得其解,于是问道:“既然你认为视频是假的,林钰是在保护石海诚,那她为什么不在不开始就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楚行云喝了一口水歇了一口气,然后看他笑说:“很简单,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 傅亦一顿,恍然状点了点头,叹道:“对对对,是我疏忽了。” 像是在照顾听不懂的吴涯,楚行云看了看吴涯,接着道:“林钰和石海诚之间的关系很好查,车祸发生后一旦查到他们身上,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败露。两个关系亲密的人互相给对方作证,不单法庭不承认,连警察都不承认。所以林钰第一步要做的,不是急于为石海诚摆脱责任,而是先把自己的身份做坏,她只有站在石海诚的对立面,证词才有可信度,才不会让警方怀疑她是因为和石海诚之间的感情想要保护石海诚而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把自己的身份做坏后,她再拿出一段视频,证明她才是车祸主使,那她的身份就一坏到底,也就不会再有人怀疑她是因为‘爱’在保护石海诚。” 说完,他的目光离了吴涯,又来到石海诚身上,有所感慨般叹了口气,道:“或许你还是这么认为,石老师。” “……什么?” 楚行云道:“你还认为,林钰是因为爱你,才自愿做坏自己的身份,承担全部责任吗?” 石海诚虽然斗志全无,没有了和他抗衡的信心,但是他依旧相信林钰,依旧在尽全力袒护林钰,得到机会就对拆穿他们计谋的警察反唇相讥,道:“你的话又矛盾了,楚警官,如果小钰不爱我,她为什么会替我承担责任?不管你们信不信,都是我开车撞到了苏延,小钰不在车里,她是因为想保护我,才对你们撒谎。” 石海诚依旧嘴硬,虽然他的话在逻辑上站不住脚,但是他坚持不更改口供。虽然他的狡辩没有含金量,法庭也不会采纳他明显带有感情偏向的口供,但是却激怒了吴涯。 吴涯听楚行云一句一句的解开石海诚和林钰的诡计和圈套,愤怒早已溢满胸臆。他尊重执法机关,尊重为苏延寻找真凶的警察才强按住心里的怒火,忍耐了许久。但是到现在石海诚都在维护另一个杀人凶手,他们始终在相互包庇,不肯为苏延的死亡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们始终在践踏一个死人的尊严! “如果你们都是凶手,那你们都应该去坐牢!” ‘呼嗵’一声,吴涯拍着桌子猛然站起来,桌面在他掌下为之颤动,险些震翻了楚行云搁在桌子上的水杯。 楚行云看了看水杯中泛起涟漪的水面,然后抬眸看向吴涯,沉声道:“请你冷静,吴医生。” 傅亦忙走过去安抚吴涯,把他按倒椅子上坐下,就势站在他身旁,对楚行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于是楚行云对石海诚道:“回到刚才的问题,你以为林钰是因为爱你,才保护你?那你错了,她并不爱你,她保护你,只是因为不想让你坐牢。” 他看向王蔷,笑道:“不想让你坐牢的还有你的妻子,王蔷女士,所以她们两个人才会合作拍摄一段为你洗白身份的视频,一应一合的把伪证交到警察手里。” 说来说去,终于说到王蔷,石海诚震惊于妻子一年多来的伪装,无比急切的想要知道她伪装的原因,于是暂时抛弃和警察的对立面,配合楚行云挖掘妻子身上的秘密。 石海诚伏在桌面上,拼命的想要靠近王蔷:“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早就醒了吗?”说着,他又抓住林钰的肩膀:“小钰,你知道她醒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钰的脸色极度不好看,沉默了片刻,忽然扭动肩膀躲开他的手,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突如其来的憎恨,红着眼道:“别碰我,都是你们害了我,都是你们!” 石海诚一愣,忽然又把她的肩膀抓紧,不无痛心道:“我害你?我对你那么好,我什么时候害过你!” 林钰跳起来,指着王蔷,用当日指控石海诚般的冷酷,和今日迸发的愤怒,道:“楚队长,都是这个女人在利用我!她根本没事,她一直以来都是装的!是她让我留在石海诚身边,是她利用我骗石海诚,也是她给我出主意让我骗警察,我所做的所有事都是她指使我干的!” 把脸面撕破,把话说破,人性才得以显露。石海诚错了。林钰根本不善良。 面对林钰的指控,王蔷端坐在椅子上,仍旧保持沉默,只是呼吸渐促。 楚行云倒是乐意找一个发言人,端起茶杯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然后抬了抬手,示意她说下去。 林钰好像急于建功立业的女将般,迫不及待的将矛头指向了王蔷,这个她昔日的战友。 “她根本没事,一年前的那场意外是她设计好的,苏延根本没有侵犯她!她那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制造一场意外,让石海诚得到一笔赔偿金!” 楚行云等了等,却不听她继续说,于是问道:“还有呢?” “发生车祸的时候,我和石海诚确实都在车里,当时苏延的呼吸已经停了,石海诚去沉尸的时候,我给她打电话问她该怎么办,是她让我把车开走换轮胎,说这样一来警察就找不到石海诚的车的在场证明。到后来我在103公路边等吴涯,把苏延的领带放进他的车里,也是受她指使。我是无辜的,她才是另一个凶手!” 楚行云忽然抬手打断她,讪笑:“你的节奏太快了,还是我来说吧。” 说着,他把两幅装有潘洛斯楼梯的相片的相框扔到长桌中间,石海诚和王蔷中间的位置,对王蔷道:“你可以不说话,但是我会把你的沉默当做默认。”说着看向石海诚道:“你还不知道你的妻子为什么会自导自演一场意外,诬陷苏延侵犯她,并且特意给你留下一笔赔偿金吗?” 林钰暴露出来的另一幅面孔已经让石海诚深受震撼和折磨,他在重重打击和震惊之下,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呐呐的问道:“为,为什么?” 楚行云看了一眼被傅亦强按在椅子上,满面通红,眼中怒火澎湃的吴涯,随后又看向王蔷,冷声道:“因为她恨苏延,她恨苏延喜欢男人,而不喜欢她。看看她在苏延出柜之前送苏延那张相片,‘永恒的爱’,苏延可能并不知道她在通过这种方式向他表白,不久后就公开出柜,和一个男人确定关系。我想早在那个时候,她就恨上了苏延。她和你结婚,只是为了你的摄影天分,骗你帮她拍照,她对你并没有感情。但是当你发现她跟你结婚的目的,提出离婚的时候,她又为什么不同意,反而设计报复苏延,制造一场意外,给你留下一笔赔偿金?因为她不仅仅是想报复苏延,她还想维持和你的夫妻关系。” 王蔷的眼神微微一动,从沉默中苏醒般转动眼眸看向楚行云,眼神如深渊般冷冰,漆黑。 楚行云迎着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接着说:“或者说,苏延只是她制造意外的一颗棋子,她真正的目的,是维持和你的夫妻关系。” 石海诚怔怔的看着王蔷:“为什么?她,她并不爱我。” 楚行云道:“没错,她并不爱你,可她却在保护你,你的情人林钰女士也不爱你,她同样在保护你。她们两个都在保护你,保护你免受牢狱之灾。”说着一笑:“想知道为什么吗?” 石海诚目光迫切的看着他,像是在沉默的妻子身上感知到了危险般,浑身瑟瑟发抖,道:“告诉我,她为什么这么做?” 楚行云从文件中抽出一张律师文件扔到他面前,道:“她很清楚自己的意外险受益人是你,如果你在受益后就和她离婚,那你的坏名声就坐实了,还会被怀疑谋害妻子骗取保费,所以你在受益后不会和她离婚,即使你很想跟她离婚,你也不能。她这么苦心设计意外,让你获得保费,维持和你的夫妻关系,只为了你手中那份——” 楚行云忽然停住,沉如死水般的目光落在石海诚脸上,看着他因惊愕而不断震动的面部肌肉,道:“明年三月份你就能继承的遗产。” “……她想跟我平分遗产?” 石海诚颤声问。 楚行云唇角一掀,冷笑道:“不,她想把遗产从你手中夺走。” 石海诚愣住了。 楚行云又道:“文件上写的很清楚,如果你在三年内‘遵纪守法’,才有遗产的继承权,所以为了让你顺利继承遗产,再顺利从你手中夺走,你的妻子和情人才会千方百计不顾一切的保护你,帮助你摆脱牢狱之灾。醒醒吧,她们不爱你,只爱你的钱。” 说着,他端起水杯站起身,绕出长桌一端,走到石海诚身边停下,转身倚在桌沿上,抬起一只手搭在石海诚的肩上,道:“别急,这才刚开始。” 他看向林钰,抿了一口水,笑道:“你也参与了吧,林总。” 就在刚才,林钰找到了自己新的阵营,那就是和警察合作,供出‘同伙’,洗白自己。 林钰道:“是,我和石海诚认识没多久,王蔷就到公司找我,她说她知道我和石海诚的关系,但是她不介意,她还说石海诚有一笔即将继承的遗产,如果我们合作的好,可以把那笔遗产占为己有。” 楚行云问:“怎么合作?说清楚。” 林钰看了一眼石海诚,面有忌惮,最终扛不住楚行云的凝视带给她的压力,索性托盘而出:“她说,只要石海诚死了,而且他死的时候,她还是石海诚的妻子,她和石海诚没有孩子,那笔遗产自然就——就会由她继承!” 在这一瞬间,楚行云搭在石海诚肩上的手清楚的察觉到,石海诚的体温凉透了,他的呼吸猛然一窒,然后愈加粗重,身体也在颤抖。 楚行云很冷静的追问:“你怎么配合她?” 话已至此,再没有什么可隐瞒,林钰又道:“我卖给她一份保险,后来偷偷的把受益人改成石海诚的名字。然后按照她说的,留在石海诚身边,也留住他的心,让他爱上我,并且听我的话。因为她担心在她装病的时候石海诚对她下手,以解除和她的婚姻关系。所以她让我监视石海诚,保证石海诚不会制造一出她意外死亡的假象!” 果然如此,当真是机关算尽。 楚行云回头看向王蔷,竟有些佩服她缜密的思维,她把所有可能都料想到了,都设计到了,千方百计的留住自己‘石太太’的身份,就是为了能从丈夫身上继承遗产。 也是可笑,石海诚一直在等二舅的遗产,而他的妻子,一直在等他的遗产。 “继续说。” 他道。 林钰目光闪烁,又开始不由自主的扣动指甲,道:“没,没有了。” 楚行云笑:“没了?”他把手伸向傅亦,打了个响指。 傅亦会意,把他留在桌子上的文件递给他。楚行云转手把文件递向林钰,看了一眼她不停扣动指甲的手指,道:“你几乎每个月都会买几瓶奥痰拉平,因为你有精神病史,所以你买这种药不足为奇。但是你本人只是轻度的躁郁,并且半年前就已经控制住了,所以你早已不需要服用药物,而你却每月都会购买这种药,为什么?” 说着,他扬声问吴涯:“吴医生,你应该知道这种药吃多了有什么副作用。” 吴涯道:“免疫力下降,身体机能下降,到了后期,还会导致意识溃散,肌肉萎缩。” 楚行云见她不接文件,也不勉强她,把文件又递给傅亦,道:“简单来说,就是不像个人了。” 他身子往后一仰,看着石海诚不无感慨道:“石老师,你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是在慢性自杀。” 石海诚忽然握拳往桌上重重的砸了一拳,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楚行云察觉到他的情绪动荡,手下施力按住他的肩膀,接着未完的案件继续分析,对林钰道:“这也可以解释你为什么同意王蔷的计划,承担车祸的全部责任。因为你有精神病史,只要请个好律师,你不会坐牢,最多在疗养院住一段时间。”他笑了笑,又道:“所以,你和王蔷联起手控制住石海诚,为了让石海诚在继承遗产后顺利的意外死亡,我猜你用了各种方式哄骗石海诚吞下那些药片,他信任你,完全不会怀疑你,甚至把你叮嘱他记得吃药的字条都贴在饭盒上。如果你想狡辩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去他家里取那张字条,我相信经过笔记鉴定,可以证明字条是你写的。” 当所有的骗局都被拆穿,林钰,石海诚,王蔷,他们每个人都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的展示着自己的阴暗与丑恶。他们当中有设计圈套的人,和被圈套画地为牢的人,但是却没有一个无辜的人。就算是被层层骗局围困的石海诚,也只是王蔷和林钰的受害者,他们当中唯一的那个受害者,在真相还没诡计掩埋的情况下,已经死了。 苏延是王蔷设置圈套的开端,也是王蔷的圈套得以败露的终止。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让王蔷的骗局得以曝光。 但是他到死都不知道,他只是王蔷为了继承遗产的途中,脚下踩过的一颗石子。他把内疚和负罪感背了很久很久,一直以来都被石海诚要挟,最后被石海诚和林钰以一场意外的形式夺走了生命。 若不是苏延的死,这三个人之间的一段公案,也未必会付出水面。苏延是他们之中,最无辜的受害者。 话说尽了,真相摆在每一个人面前,会议室内却陷入死水般的寂静。楚行云本以为吴涯得知真相,得知苏延被设计,被诬陷后会失去控制,会对‘加害’苏延的凶手大打出手,但是他没有。吴涯只是睁着一双柔软又悲伤的眼睛看着窗外盛午的阳光,他眼中蓄满泪水,却不是憎恨的泪水,而是苏延身上的冤屈得到洗净后的解脱和欣慰。 楚行云看的出来,目前的结果是吴涯最想要的,苏延被证清白,车祸的真凶浮出水面,每一个谋害苏延的人都将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苏延的‘仇’,算是报了。 吴涯按住傅亦搭在他肩上的手,转动眸子深深的望了一眼楚行云,目光诚恳动人,道:“谢谢你们。” 他的声音很小,像是自言自语,但是楚行云听到了,于是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静的只有几道呼吸声的室内忽然响起不合时宜的,缓慢沉闷且有节奏的掌声。 从头旁观听到尾的贺丞坐在不远处,目睹楚行云把两个女人联手设置的骗局一层层的解开,最终落得真相大白,心里只有一个感觉…… “精彩。” 贺丞感慨道。 楚行云转头瞪他。 贺丞摸摸鼻子,撇撇嘴,不言语。 他一句‘精彩’好像打破了沉默的僵局。石海诚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剧烈颤动的目光从王蔷移到林钰身上,良久,自嘲般笑了一声:“你们都在骗我?你们想让我死?就为了这笔钱,你们就想让我死?!” 像是发了狂般,石海诚把律师文件撕成碎片,狠狠的摔到地上,赤红着充了血般的眼眶吼道:“这钱我不要了,不要了!” 两个女人一站一坐,静默无言。 傅亦把杨开泰和赵峰叫进来,让他们把林钰石海诚和王蔷带出去做完整的口供。林钰临阵倒戈自求自保,被杨开泰带出去之前还在冲楚行云喊道:“我什么都告诉你们!我可以指控石海诚和王蔷,我是无辜的啊!” 楚行云道:“你先把情况交代清楚,我们再来讨论你无不无辜。” 就在他们即将被带下楼时,苏婉急匆匆的跑来,喊道:“等一下。” 于是杨开泰和赵峰带着三名嫌疑人停在会议室门口,苏延的小身板迅速的从他们中间钻进会议室。 她把一份尸检报告递给楚行云,道:“死者苏延的死因查出来了。” 吴涯也被这份文件惊动,起身朝楚行云走了几步,急切的看着他手中的文件。 楚行云边翻边问:“车祸前还是车祸后?” 苏婉看看吴涯,皱眉道:“都不是。” 楚行云看她一眼:“都不是?” 苏婉忽然叹了口气,道:“苏延是自杀,车祸前就已经死了,他的胃液中有高浓度的甲醇。” 楚行云翻阅报告的手一顿,猛然抬头看向她,愣了一瞬,忽然拔腿走向门口,因太过严厉,所以目露凶光,问林钰:“把当时撞车的情形再复述一遍。” 林钰稍回想一番,道:“当时我和石海诚从温泉会所下来,从‘t’形路口汇入103公路的时候经过花田,在行车的时候我拿着相机拍花田,石海诚也分心教我用相机,我们谁都没有看到路口停了一辆车,后来就——撞上了。” “苏延辆车停在路边,不是行车状态?” 林钰点头:“不是,然后我们下车一看,苏延满头都是血,已经没有呼吸了。” 石海诚听到了他们刚才说的只言片语,那位女法医似乎说苏延在车祸前就死了,再稍一联想撞车时的情形。 好似绝处逢生般,石海诚激动的脸色发红:“我们没有杀人!苏延是自杀,我们没有杀人!” 而吴涯则和他完全相反,他因为凶手落网才体验了绝处逢生,但是现在,一份验尸报告告诉他,没有凶手,苏延死于自杀。这无疑又把他推入没有仇恨对象,只有仇恨自己的苦海深渊之中。 他抓住苏婉的肩膀,吼道:“不可能!他不可能自杀,不可能!” 傅亦忙上前把他拉开,也是面有急色,问苏婉:“你确定吗?” 苏婉不说话,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部手机递给他们,道:“这是小乔姐让我捎过来的,里面有一段技术队找出来的录音。” 这是苏延的手机,是石海诚认罪后,从林钰手中交出来的。他们为了取证,把手机留在了警局,直到现在才归还家属。 吴涯把手机抢过去,很快找到了被技术员拖到手机桌面上的一段录音。 他颤抖着手机按下播放键,手机里顿时响起清润温朗的男声,充满阳光,和隐藏在阳光后的淡淡忧郁。 “对不起,吴涯。” 被留在机器中的声音一响起,吴涯就淌了满脸的泪。 “我不该又和你提分手,好在你总是在包容我。但是这次我和你分手是认真的,我们分手吧,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我活的太失败,太累了……你或许不知道,我的酒吧就快经营不下去了,而且欠了很多钱,多到我不得不抵押房子去还银行的贷款,很蠢吧?拆了东墙补西墙,呵呵……还有一件事一直压在我心上,关于我的好朋友,王蔷。我做了一件对不起她的事,这一年多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内疚,每天晚上都失眠,梦到她坐在轮椅上看着我哭……我对不起她,但是我找不到补偿她的办法,我就快被她每天晚上的哭声折磨疯了。” 录音中出现一段空白,短暂的空白后,苏延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愈加柔软,哽咽,但他强颜笑道:“我唯一舍不得的就是你,请你相信我,但凡我还有一点办法,我就不会丢下你。我没办法了,吴涯,我真的没办法了……没有人逼我去死,但是我却活不下去了。活着好难,我想好好的活着,但是我办不到,所以请你原谅我,我要去寻找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在另一个世界,或许我能过的轻松一些。我走了以后,你把我的房子和酒吧都卖了吧,钱都打到我那张民盛银行卡里,就是我上大学领奖学金的卡。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没有机会向你解释了。” 苏延的最后一句话是:“今天的天气很好,天上有一朵云特别像你的样子,我把它拍下来了,你看看。” 录音到此结束。 吴涯找到相册,点开最后一张拍摄地照片,下面是一片林梢,上面是蓝天和白云,他用力的去找苏延说的那朵云,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眼前逐渐模糊,眼泪流的滂沱且汹涌。 而站在门口的两名嫌疑人却在暗喜,都为自己的‘无罪’而感到庆幸,林钰甚至念了一串佛号,然后激动的扯住楚行云的胳膊:“警官,我没事了吧?苏延是自杀啊,和我们没有关系!他是自杀!” 有生以来头一次,楚行云觉得‘自杀’二字比‘他杀’更可恶。 “他不是自杀!” 吴涯忽然爆出一声恶吼,紧握住苏延的手机,踉踉跄跄的朝他们走过去,不知不觉的已经泪流满面。 “是你们把他逼死,是你们逼他活不下去!如果不是你们算计他,如果不是你们利用他,他怎么可能自杀?!” 忽然,他转身冲向傅亦,抢走他别在腰间的手枪,抬起胳膊指向站在门口的林钰、石海诚、和王蔷。 “你们都是凶手!” 第166章 莫比乌斯环【38】 莫比乌斯环,是把一根纸条扭转180°后,两头再粘接起来做成的纸带圈,一面朝阳,一面朝阴。阴阳相接,永无止境。 ——《非名家解析》 苏延下葬在三天后,这一天银江市落了一场雨,又落了一场雾,雨水也浇不散的浓雾。 白雾笼罩着墓园,站在墓碑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像是从阴阳交界中走出的幽魂般若隐若现,茕茕孑立。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消磨尽了浑身血肉,此时的吴涯单嶙峋消瘦,但是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他单薄的身姿立在薄雨浓雾之中,就像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颠簸流浪,已经远去的孤帆。他失去了方向,永远迷失在海洋的那一边,明与暗交界处,没有尽头的苦海人间。 就像他的名字,无涯。 从浓雾渐稀处走出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祭奠死者的黑衣,撑着一把黑伞遮挡迷沱的小雨,在铺着一层雨水的青石台阶上踩过,走到吴涯身边,看着和他们咫尺之遥,却已天人永隔的故人。 贴在墓碑上的照片还是笑的灿烂又傻气,鲜活又生动,似乎他生前从未遭受过背叛和欺骗,从未陷入任何人的圈套和阴谋。他依旧是那个阳光灿烂的青年,对着生活怀着满满的热枕与希望。 来的一路上,心情是沉重且悲伤的,但是此时看到苏延的墓碑,傅亦心中竟感到些许解脱。 或许对苏延来说,放弃生命,放弃在人间的折磨与挣扎,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这样的做法终究是自私的,他把自己不能承受的痛苦抛给别人承受,那个人就是爱他的吴涯。他这样做对吴涯不公平,但也是这个世界待他不公在先。 他在无计可施之下选了一条死路,而尚在人间的吴涯,无疑将在自己的后半生中徘徊在阴阳两界,生死界限当中。他虽然还活着,但他身处地狱。 “我很庆幸,那把枪里没有子弹。” 寂静的墓园里,只有小雨打在松叶上的声音,淅淅沥沥,滴滴拉拉,傅亦的声音被空旷且绵绸的的雨声拉的很远。 他说:“不然现在站在我身边的人,就是杀人犯。” 吴涯全身已经被小雨淋湿了,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从他的额头上向下攀爬,流过他冷硬的侧脸线条。 “我也庆幸。” 他的声音嘶哑,且低沉,平稳的像一副失去生命力的心电图。他看着苏延的照片,像是在说给逝者听:“为了那三个人,不值得再赔上一条命。” 这话虽然偏激,但是对于吴涯来说,却是最理智的处理方式。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傅亦问。 吴涯忽然抬头看向被缭绕的雾气遮掩的天空,唇角拉开一丝微弱的弧度:“以后吗?我要去一个一年四季不会下雨,每天都能看到蓝天和白云的地方。” 傅亦见他说的认真,不像是疯话,追问道:“哪里?” “我们医院正在组织援非医疗队,可能去尼日尔吧,也有可能是刚果。天涯海角,走到哪里算哪里。” “……你想好了吗?” 吴涯似乎是笑了一声,只不过那笑声沉闷且短促,很难捕捉。 他说:“想好了,那里是死亡和病痛最频繁,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或许也是最适合我的地方。” 而且,那里有满天的白云。 傅亦转向他,看着他平静冷淡的侧脸沉默了一会儿,问:“什么时候回来?” 吴涯微微侧眸看向他,勾起唇角,轻声叹道:“不知道,或许再也不回来了。” 小雨下的愈加匆忙,并且没有停歇的趋势,傅亦把伞递到他手中,看着他的眼睛道:“如果你想回来,我就在银江等你。” 吴涯笑了,上前一步短暂的抱了他一下,说:“谢谢。” 临别时,傅亦对他说:“祝你平安。” 吴涯道:“祝你幸福。” 离开墓园,傅亦站在墓园大门口回头看去,只见那把黑色的伞隐在雨雾之中,雾气越来越浓,直到把他淹没,像是他走向了迷雾深处。 虽然留下了再会的承诺,但是傅亦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吴涯。 第二天,雾散了,雨停了,银江市的秋天送走了最后一波干爽的天气,寒流在南方的天幕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席卷北方的天空。天气比起以往明显更加的湿润,阴冷了。 傅亦站在办公室窗前,亲眼目睹了一架飞机从城南机场升起,在天空中划出一道辽远的弧线,消失在天界的另一端。 他放下手里的茶杯,把别在胸前口袋里的眼镜取出来戴好,转身走出办公室,在门口和前来送文件的杨开泰碰了个正着。 “傅队,这是法院——” “杨局在办公室吗?” 傅亦打断他。 杨开泰愣了愣:“啊?好像在吧,刚才我看到楚队进局长办公室了。” “他进去干什么?” 傅亦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杨开泰道:“楚队好像有事,要请假。” 傅亦心道就晚了这么一小会儿。杨开泰见他有些懊恼的样子,瞅着他问:“你找杨局有事儿啊?” 傅亦看看他,笑:“嗯,有事。” 说着在他肩上轻拍了一下,然后往楼上走,刚踏上台阶又停下,回头问他:“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杨开泰不假思索的点点头,然后才问:“怎么了?” 傅亦笑了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着快步上楼了。 局长办公室外,他留神听了听里面的动静,隔音好的木门也挡不住杨局的浑厚有力的大嗓门。 “一个星期?你还真敢跟我开这个口,你是去结婚,还是去度蜜月?一个星期的假你也是真敢要。” 然后他听到楚行云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杨局,我是去结婚。” 傅亦挑了挑眉,心道,这么拼? 怎奈杨局不信,道了声:“放屁!” 感觉再拖下去自己的假就要泡汤了,于是傅亦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先和站在局长办公桌前的楚行云心照不宣似的对视了一眼,然后站在楚行云身边,开门见山道:“杨局,明天后天我想请假。” 杨局:…… 今天是国际罢工日吗?怎么他的两员大将一个二个都要请假? “你又要干什么?” 杨局摸了一把头顶日益明显的地中海,糟心道。 傅亦早就想好了理由,道:“我女儿学校里有点事,我得去处理一下。” 杨局:“……你闺女不是才上幼儿园吗?” 傅亦笑:“就是孩子小,事情才多。” 傅亦是刑警队里唯一一位单亲父亲,平日又很卖命,他的假,杨局还真不好意思不批。于是摆摆手,应允了。 楚行云死皮赖脸的笑道:“那我——” 杨局抬眼盯着他,板着脸道:“你什么?你有女儿?你女儿学校有事?你们都走了,我帮你们干活儿?” 楚行云苦着脸道:“哎,我真有事儿。” “什么事儿?” “结婚。” “……滚蛋!” 楚行云非但不滚,还往前走了两步,道:“这样吧,只要您放我这一个星期的假,哪怕您把我今年往后的假全都扣光了,我没一句怨言,怎么样?” 杨局眯缝着精光四射的小眼睛,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道:“嗯,这还像句人话。” “那您是批了?” “批了,滚吧。” 出了局长办公室,楚行云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见离局长办公室远了,低骂了一句:“这老头儿真不吃亏。” 傅亦推了推镜框,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走哪儿去?” “……你请了这么长时间假,难道不离开银江?” 楚行云看他一眼,笑道:“还真是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 傅亦心道是你刚才在局长办公室把请假的目的暴露的太明显了,杨局不知内情,所以不信。傅亦是知内情的,当然就知道他是在把胡话当真话说。 楚行云道:“明天走。” “你和贺丞一起?” “当然了,你不是知道吗?” 傅亦顿了顿,又道:“其实国内不承认,办和不办,没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楚行云笑了笑,眼中温暖又无奈,道:“我知道,但是他过生日,我没什么好送他。就这事儿他提了一次又一次,挂在心上很久了。他什么都不图我的,就图我用心待他,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办了,就当是送他的生日礼物。” 傅亦看他一眼,在他肩上捏了捏,笑道:“嗯,你很用心了。” 三楼警察大办公室,楚行云站在门口往里扫了一圈,抬手冲着乔师师所在的方位打了个响指,道:“小妞儿,跟爷走。” 乔师师巴不得跑出去放风,当即撂下鼠标,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乐颠颠的跟他走了。 一眼看到他那辆停在警车边儿上的路虎,乔师师道:“老大,我想开你的新车。” 楚行云爽快的把车钥匙扔给她,坐在副驾驶,拿出手机边看边说:“仔细点,刚从修车厂提出来。” 肖树刚才给他打了一通电话,在局长办公室没顾得上接,现在才得空给他拨回去。 那边迟了好一会儿才接起来,肖树避着谁似的快走了几步,躲到了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劈头盖脸的问:“贺总明天过生日,你还记得吧?” 楚行云摸出一根烟点着了,又把车窗放下来通风,道:“记得啊,怎么了?” 肖树很心累的叹了口气:“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问了我二十多次,你有没有因为他过生日的事找过我,还让我打电话提醒你。” 楚行云咬着烟不知不觉就笑了:“让你提醒我,记得给他过生日?” “可不是么?你也知道他喜欢什么东西,随便买一样得了。只要是你送的,他一准儿满意。” 楚行云含糊的‘嗯’了一声,道:“我知道该买什么,你不用操心了。” 说完就掐了电话。 乔师师一脸八卦的探问道:“怎么了头儿?你要买什么东西?” 楚行云答非所问道:“华丰购物,往那儿开吧。” 真是不经念叨,他刚想给贺丞打个电话稳定一下他的情绪,贺丞的电话就先到了。 “你在哪儿?” 贺丞问。 楚行云看着路边飞逝的街景,道:“上班,有事儿?” 贺丞沉吟了片刻,然后故作漫不经心道:“望京路新开了一家餐厅,老板是我一个朋友,送我一张贵宾卡,明天你有时间吗?咱们去尝尝。” 楚行云抿着唇无声的笑了一下,故意逗他:“明天啊?明天可能不行,我得去检察院,回来都凌晨了。” 隔着几里地,他都能看到贺丞的脸色顿时多云转阴,阴的都能滴出水。 他听到贺丞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然后冷冷道:“那么忙?” 楚行云忽然觉得逗他比逗家里那两只猫还有意思,也佯装烦心道:“可不是吗,快到年底了,忙晕了。” 贺丞在电话另一头掐着腰说风凉话:“你们每个月领的工资比救济金多不了几块,怎么你比国家总理还要忙?” 楚行云没皮没脸道:“哎,你可真说到我心里去了,心疼哥哥不?” 贺丞冷哼了一声,道:“找别人心疼你吧,我也忙。” 说完干净利落的挂了电话。 楚行云看着被通话结束的手机屏幕,心说这小子还是这么屡逗不爽。虽然再次成功的把他骗到,但是那位爷明显生他的气了,所以他又把电话给贺丞拨了回去。 岂料被贺丞挂断了,紧接着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不要在我工作时间打电话,忙。 楚行云摇头失笑,把手机揣起来,恰好到了华丰购物大楼。 乔师师把车停好,跟着他直上六楼,才知道他干什么来了。 “老大,你要买戒指啊?” 跟着他走进一家珠宝店,乔师师惊道。 楚行云回头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买的是戒指?” “除了戒指就是手镯和项链,你不买戒指还能买首饰?” 楚行云很不走心的夸了她一句:“机灵劲儿见长。” 一位店员热情的朝他们走了过去,问他们需要什么。 楚行云道:“男士对戒。” 店员见多识广见怪不怪,领路到:“请跟我到六号柜台。” 楚行云背着手,像是公园里遛弯逗鸟的老大爷似的在柜台前转了一圈,除了被玻璃柜底下的led灯晃的眼晕,什么都看不出来,于是把乔师师往前一拽:“站着干什么?挑一挑,那个好看?” 乔师师明白了,他是自知自己审美品位有多差,把她拖过来当参考和顾问来了。 乔师师郑重其事的在圆凳上坐下,朝他暧昧的挤挤眼,明知故问道:“那你得告诉我,买给谁戴?” 楚行云正弯腰伏在柜台上,拿着店员推荐的一枚白金镶碎钻的戒指看的仔细,闻言轻轻一笑:“我和贺丞戴。” 乔师师捂着嘴嗷了一声,然后大马金刀的一挥胳膊:“全都拿出来,我要好好挑!” 楚行云眼皮一抽,顿时后悔带她出来了,这妮子是打算在珠宝店里耗到下班。 乔师师说要好好挑,就要好好挑,挑的仔细又认真,比给自己买婚戒都上心。 楚行云坐在她旁边,撑着脸看她挑戒指,看着看着就犯困,困着困着还真迷迷瞪瞪的睡着了,睡了没一会儿就被手机铃声吵醒。 乔师师挑戒指挑的热火朝天,连他睡了一觉又走到一边去接电话都浑然未觉。 楚行云拿着手机走到店里安静的角落,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贺瀛。 “怎么了?” 他问道 贺瀛的语气很严肃:“我们刚才检查了一遍截回的军火,有问题。” 楚行云顿时清醒了,忙问:“什么问题?” “少了一箱雷管。” 楚行云一愣,心跳硬生生的空了一拍:“你是说,那一箱雷管还在银江?” 贺瀛道:“很有可能。”楚行云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闭上眼静了静心,才道:“是贺清带走了雷管?” 贺瀛冷笑:“除了他还有谁?” 他忽然想起贺丞说的‘另一个计划’,难道这一箱还潜伏在银江市的雷管,就是贺清的计划吗? “你想让我怎么做?” 贺瀛道:“目前军火案的事只有你,我,和陈智扬知情,你们调查的时候也一定要保密,并且要迅速的找到这一箱雷管,这对银江来说是太大的威胁。” 既要保密,又要尽快,这操蛋的要求他每次听到都忍不住想骂人。 楚行云咬了咬牙,把挤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沉声道:“知道了,我马上去找陈智扬。” 回到柜台前,问乔师师:‘挑好了吗?’ 乔师师拿着一对千挑万选后的佼佼者展示给他看:“你看,这对好不好?” 她手里是一对白金拉丝直纹,点黑钻的男士戒指,优雅且精巧。 他只看了一眼,就莫名觉得贺丞的手带上这枚黑钻男戒一定好看。一想到这枚戒指戴在贺丞手指上的样子,腹内的阴郁一扫而空,他脸上又露出笑容,道:“很好,就它了。” 刷了卡提着包装袋走出购物大楼,乔师师去停车场开车,他站在大楼通道前给陈智扬打电话。 打了好几次,陈智扬都迟迟不接,他再打,他索性关机了。 楚行云皱了皱眉,又拨给刘蒙。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一个身穿黑色大衣,带着褐色围巾的男人信步朝他走来。 楚行云有些意外,看着他笑问:“呦,你怎么在这儿?公司里不是很忙吗?” 男人裹挟了一身的凉气走到他面前,先是静静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在他耳边笑道:“想你了,过来看看你。” 楚行云在他背上拍了两下,笑道:“不对啊,你现在应该——” 说着,他忽然噤声,脸上笑容迅速跌宕:“你不是贺丞。” 楚行云在他身上闻不到熟悉的冷檀香,而且回忆起刚才他的眼睛,眼神也是贺丞从未展露过的刺骨的寒意和冰冷。 贺清轻声笑道:“我没说过我是贺丞。” 话音刚落,楚行云就察觉到胸口被一个硬物抵住,他低头一看,是一管漆黑的枪口。 贺清早在拥抱他的时候就把藏在怀中的枪口对准了他的心口,而在被他拆穿身份的同时,扣下了扳机。 楚行云正要夺下他手里的枪,就被一颗子弹不偏不倚的射入胸口,似乎,对准了他的心脏…… 商场大楼人来人往,贺清的枪上装了消音器,极轻的枪声被淹没在人群中。 楚行云随着子弹的射入体内的冲力往后仰倒,但是他被贺清紧紧抱着,在路人看来就是一个正常不过的拥抱而已。 子弹射穿骨骼,撕裂肌肉的剧痛急速席卷全身,楚行云眼前一恍,随后感觉到胸前涌出温热的鲜血。 贺清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看着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不肯倒下的楚行云。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弯着唇角轻声笑道:“战争开始了,楚警官。” 楚行云想要抓住他,但是他才往前走了一步,双腿就在瞬间失力,眼前昏黑一片,无意识的向后仰倒,砸向地面。 第167章 莫比乌斯环【39】 天色渐晚,银江市亮起灯火,傅亦把车停在警局门口等了十几分钟才看到杨开泰一路小跑出了办公楼,因出来的急,连外套扣子都没来得及系。 他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搓着被风吹红的手道:“不好意思啊傅队,我爸跟我说了几句话。” 傅亦打开顶上的车灯,发动车子开上公路,道:“没关系,饿吗?” “还不饿,我们去哪儿?” 傅亦看着前方的路况,轻声笑道:“先去幼儿园接茵茵,然后带你们去参加音乐节。” 杨开泰看向他,纳闷道:“音乐节?” 傅亦从口袋里摸出三张门票递给他,道:“诺亚广场举办的儿童音乐节,八点钟开始。” : 杨开泰接过去一看,想起来了,不久之前他托楚行云从贺丞手里买了三张票。这事儿他都快忘了,没想到是音乐节的门票,而且还是三张。 杨开泰眼睛一亮,转过头殷切的看着他问:“那,是咱们一起去吗?” 傅亦目光柔柔的看他一眼,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脖子,道:“嗯,你、我、还有茵茵。” 半个小时后,车停在幼儿园门口,傅亦下车进去接孩子,很快抱着一个雪团子似的小女孩儿出来了。 杨开泰把她接过去安置在后座的儿童座椅上,然后坐在她旁边陪着她。 “辫子真漂亮,谁给你扎的?” 捏了捏茵茵头上花苞似的丸子头,杨开泰柔声笑问。 “老师扎的。” 他本身就稚气未脱,孩子缘生来就好,这些日子和茵茵相处下来,颇能聊到一起去,两人成了个忘年之交。腼腆羞涩的小女孩儿在他面前活泼又开朗。 “那早上都是谁帮你扎头发?” 小女孩儿奶声奶气道:“是爸爸。” 杨开泰看了看前面专心开车的傅亦,忽然露出狡黠调皮的笑容,问道:“爸爸扎的好不好看?” 茵茵诚实的摇了摇头:“不好看。” “那哥哥扎的好不好看?” 杨开泰继续引导。 茵茵点头,咯咯笑道:“好看。” 杨开泰开心道:“哥哥再帮你扎一次,正好有点乱了。” 说着他解了小女孩儿头上鞭子,把头绳熟练的往手腕上一套,双手轻轻的拢起她的头发编了个精致的麻花辫,然后把麻花辫挽了两下,再用头绳绑住,一套业务做得颇为熟练。 绑好了又拿出手机拍照给她看,自信满满的邀功道:“看,是不是很漂亮?” “漂亮。” “要不要谢谢哥哥?” “谢谢哥哥。” “是不是还得亲亲哥哥?” 索吻成功后,杨开泰捏捏她的脸,叹道:“怎么这么可爱。” 诺亚广场亮如白昼,灯火流光,从七点开始就在广场正门检票入场,与其说是为儿童举办的一次音乐节,倒不如说是为儿童装扮的欢乐场比较合适。各种游乐设施和在场上游走的动漫人物,以及随处可见的七彩气球把广场装点成一片沸反盈天的欢乐海洋。银江市上空被孩子的欢笑声所掩盖。 他们算是来的及时,所以在排队上花费的时间还不算长。即将轮到他们进场的时候,傅亦忽然走出队伍到一旁接了个电话。 杨开泰抱着茵茵站在队伍里等他,见他在明晰的灯光下,脸色越来越严肃,最后乃至有些焦灼,心里不由得有些不安。 两分钟后,傅亦挂掉电话,回到他身边道:“楚行云出事了,我得去一趟医院。” 杨开泰心里一惊,忙问:“楚队怎么了?” 傅亦忧心的拧着眉:“电话里听不清楚,小乔一直在哭。” “那我跟你一起去。” 傅亦按住他的肩膀:“你留下吧,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带好茵茵。” 他离开广场驱车赶往医院,途中试着联系贺丞,但是贺丞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到了医院,一出电梯就看到蹲在手术室门外的乔师师。 乔师师已经哭过一回了,抱着膝盖蹲在墙根,像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孩儿。 “怎么回事?” 傅亦蹲在她面前,先递给她一张纸巾,才问。 乔师师被他一问,眼圈儿再次泛红,哽咽道:“我和楚队去买东西,买完东西我去开车,回来就看到他躺在地上,身上中了一枪,浑身都是血。” 傅亦皱眉:“枪伤?” 乔师师在自己心口比了一下,忍不住又哭了:“就在这儿,刚才我已经签过病危通知书了。” 傅亦没纠结她是怎么骗了医生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楚行云的直系亲属都不在银江,和他关系最亲的贺丞在现场也无权签字,以往他有了伤病,都是自己给自己做主。现在做这么大的手术,必须得有人站出来顶替他的亲属在纸张文件上签字。 手术门忽然打开了,一位女医生拿着一个签字板出来,喊道:“病人的妻子呢?过来签字!” 傅亦先接了过去,看到又是一份病危通知书,不禁双眼一痛,心口发闷。 乔师师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拿起笔哆哆嗦嗦的写着自己的名字:“怎么办啊傅队!” 傅亦虽然心急,但比乔师师冷静多了,问女医生道:“里面情况怎么样?” 医生道:“还算幸运,子弹和左心室只有几毫米的偏差,但是伤到了血管。虽然送来的及时,不过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说着看他一眼:“你也是警察吧?那麻烦你带着你同事的证件到一楼补个手续。” 傅亦很清楚医院救治枪伤患者的流程,但是他现在放心不下乔师师,于是搪塞着答应了。 “贺丞呢?你联系贺丞了吗?” 傅亦抚摸着她的背,想让她平静下来。 乔师师呜呜哭道:“我联系他了,但是他不接电话。” 傅亦一手搭在她肩上,一手拿出手机再次播出贺丞的号码。 贺丞的手机响了,正在会议室陪客户寒暄的肖树说了声抱歉,然后拿起贺丞的手机看了一眼,是陌生号码,为了不让手机铃声持续扰民,他把贺丞的手机按了静音,然后拿在手里。 几分钟后贺丞从外面回来,他离座把手机递给他,说:“刚才有一通电话打进来。” “楚行云?” 肖树:…… 还能不能好了,合着全世界除了楚行云没人会给他打电话? “不知道,你自己看看吧。” 肖树说,然后回去陪客户。 贺丞拿着手机走到落地窗边,先看了一眼手表,见已经过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时间,才打算给楚行云打个电话再探他口风。但是楚行云的电话先一步打了进来。 “干什么?”贺丞故作冷淡道。 他本以为会听到楚行云的声音,却没想到是贺清。 贺清那在冷水里泡过似的绵软阴冷的调子轻轻的在他耳旁响起。 “想你了,你想我吗?” 贺丞心口一窒,不知不觉的捏紧了手机,沉了一口气,保持冷静道:“楚行云的手机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你想知道?看看我刚才发给你的照片。” 贺丞翻了翻手机,果然在几分钟之前收到了一条彩信,是一张照片。 他打开照片一看,像是被人迎面用钢鞭狠狠抽了一下,脑中一阵晕眩,眼前黑了一瞬。 照片里是楚行云,准确还说是躺在地上,地点不明,胸前淌血,生死也不明的楚行云。 像是为了打消他的担忧,贺清好心的补充道:“放心,他现在还没死,但是你如果不来救他,他马上就死了。” 此时贺丞身上的血都凉透了,他下意识的转头看向肖树,却听到贺清在他耳边轻笑了一声:“劝你不要惊动任何人,弟弟。” 贺清道:“除非你想让你的助理,和坐在你助理旁边的那个秃头男人都被我开一枪。” 话音未落,豆点的红斑穿过落地窗,像一只虫子般从地板上爬到肖树的腰上,而肖树正在为客户讲解策划书,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为他人枪口下的目标。 贺丞眼神骤暗,死死咬住了后槽牙。 像是怕惊动了谁,贺清压低了声音道:“小心哦,你敢多说一句话,我就打爆你助理的头。” 贺丞闭上眼定了定神,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先离开方舟大厦再说,不要跟我耍花招,你的男朋友还在我手中,他的血就快流干了。如果你不尽快找到他,杀死他的人可是你。” 贺丞没等他说完就转身走出会议室,而肖树对他的半途离场习以为常,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做他想。 “不要走正门,从后门出来。” 贺丞听从他的指示下到一楼,弃前门而走后门,站在相对前门街道僻静许多的步行街上,问:“然后呢?” “看到路边停的一辆白色卧车了吗?钥匙在轮胎上,现在把你的手机扔到垃圾桶里,然后上那辆车,你自然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别说现在贺清让他上车,就算贺清让他上刀山,他也会不假思索的去爬。现在被贺清捏在手里的不是楚行云的命,而是他的命。 贺丞把手机扔进路边的垃圾桶,穿过马路在前轮轮胎上摸到钥匙,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一眼看到了驾驶台上一台正对着他的摄像头。旁边放了一张纸条——听话,我在看着你。 他刚发动车辆,车载屏幕自动亮了起来,随后gps被定位在和平大道一号馆。 贺丞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一声,心道贺清对那栋房子还真是有着一份扭曲的执念。 驶往和平大道一号馆的路上经过了望京路诺亚广场,广场内的欢声笑语不可避免的钻入车厢,吸引他往广场上匆匆的瞥了一眼,转眼就被遗落在身后。 一号馆里理应没人,江妈回老家探访亲友还没回来,所以整栋房子和院子都是漆黑一片。他把车停在人行道边,掏出门卡想要打开大门时才发现这栋房子的安全系统已经被破坏了。往日严防死守的大铁门此时轻轻一推就被推开了。 他穿过院子,走进房子,房子里也是黢黑一片,他在墙上摸索开关,却不料身后的房门忽然关上,随即响起‘咔哒’一声上锁的声音。 他立刻转过身试着开门 ,但是房门上了崭新的电子锁,没有密码打不开。不光是门,连窗户都上了锁,这栋房子变成了一间有去无回的囚室。 在他试图开门的时候,一楼的灯忽然亮了,随即从二楼传下来一声响动。 他拔腿跑向二楼,灯光像是在为他引路般,随后他看到自己的卧室从门缝处露出些许光亮。他推开卧室房门,看到了坐在那张铺着银灰色被褥的大床上的贺清。 贺清靠在床头,坐在床铺中间,左手端着一杯白葡萄酒,右手拿着灯光遥控器。 “晚上好,弟弟。” 贺清向他举杯,笑道。 贺丞站在门口,看着他坐在他床上,那副得意洋洋,鸠占鹊巢的嘴脸,只觉得他低级、幼稚、又可笑。难道他千方百计的进入这栋房子,就是为了闯进他的卧室,坐在他的床上,喝一杯他的酒? 贺清根本不足为惧,他的手段一直都是这么恶劣,且低级。 此时贺丞根本不惧他,只是非常厌恶他,痛恨他,若不是在这栋房子里找不到楚行云,他会立刻冲过去掐断他的脖子。 “楚行云在哪里?” 他问。 贺清像是没听到般,抬眼在卧室里展望一圈,感叹道:“以前我还在这间卧室里住过几天,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没什么变化。” “我问你,楚行云在哪!” 贺清缓缓转动眸子看向他,脸上冷冷的,忽然又扯起一丝笑,托着下巴笑眯眯的问:“你想找到他?” 贺丞往前走了一步,冷寂的双眸中翻滚着重重杀气,又问:“他在哪?” 贺清不厌其烦的重复了一遍问题:“你想让我告诉你,他在哪儿?” 贺丞不语,眼角涌现一层血红。 笑着笑着,贺清脸色忽然转冷,目光像是两根利箭般钉在了贺丞脸上,面无表情道:“跪下求我。” 贺丞一默,竟觉好笑:“什么?” 贺清也笑,笑的像耍赖的孩子:“我说,跪下求我。”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跪你?” “因为你男朋友现在在我手里,你不跪,他就死。” 贺丞沉着的注视了他片刻,忽而一笑:“那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恨我?” 贺清一脸无辜状:“我恨你吗?我爱你啊。” 贺丞眼中装载着鄙夷和轻贱的冷光愈加明显,冷笑道:“难道仅仅是因为我的生活环境比你好?所以你从小就嫉恨我?那你可真够幼稚。” 贺清放下手里的酒杯,下了床走到他面前,在离他一步之隔的地方停下,目光平静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唇角忽然拉开一抹介乎于单纯与复杂之间的笑容,眼中竟涌出一丝感伤。 “你错了,我并不恨你,起码当年我刚见到的你的时候不恨你,相反,我还很开心。因为我觉得你是我的同伴,我终于找到一个和我相似的人,见到你之前我一个朋友都没有,他们都把我当做怪物,但是你却和我那么像,你就是我的同伴,所以我不恨你,而且我很在乎你。” 说着,他眼中色彩逐渐变得浑浊,唇角微微抽搐:“我把你当做唯一的伙伴,但是你身边却有很多人。那个钢琴老师的儿子,闵小舟,他就是你的伙伴,你对他,甚至比对我还要好。为什么?我想不通,明明我和你才是一样的人,但是你却去亲近别人。” “……所以你就杀了他?” “是你杀了他。” 贺丞没有继续和他纠缠这些没有意义的争辩,或许贺清根本就没有察觉他是一个诡辩家,在贺清心里,他杀的人,做的孽,就应该由他全部承受。 “那你对楚行云下手,又是为了什么?” 贺清抬手搭在他的肩上,轻叹了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是为了你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身边还是那么多人,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只能把他们全部杀死。” 贺丞微微皱着眉,沉默不语。 贺清看着他,绷不住了似的,面部不断抖动,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扶着他的肩膀笑的前俯后仰:“哈哈哈,你真的信了?你太单纯了弟弟。你问我为什么对他下手?因为我恨你!” 最后一句话,他低吼着说出来,抬起膝盖往贺丞的小腹狠狠顶了上去! 贺丞腰一折,腹部传来一阵剧痛使他眼前黑了一瞬。他刚要反击,额头就被一管漆黑的枪口抵住。 贺清撩开外套,拔出一把手枪指着他的头,眼角还泛着一丝方才笑出的水光,脸上的疯狂瞬间消失,面无表情道:“我回答你的问题了,现在轮到你,跪下。” 贺丞缓了一口气,慢慢直起腰,依旧站的笔直,抽蓄着唇角扯开一丝冷笑:“不可能。” 贺清眼睛一眯,分外随意的把枪口垂下,开了一枪。 或许是他没有瞄准,或许是他不想此时潦草的结束他的生命,总之那颗子弹打偏了,划过贺丞的裤脚,射入地板。 听到经过消音的枪声,贺丞依旧纹丝不动,只是眼褶微颤。 见奈何不了他,贺清撇撇嘴,没滋没味道:“唔,不跪就不跪吧,过来看看这个。” 说着勾住他的脖子,亲热的把他拉到卧室里的电脑前,然后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椅子上,扭转桌子上的摄像头正对着他。 贺丞即刻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电脑屏幕里,而占据屏幕另一边的是一串串他看不懂的程序代码。 贺清递给他几张手写的a4纸,然后倚在桌前,转动着挂在手指上的手枪玩,脸上又露出和小时候如出一辙的恶劣又天真的笑容,像个正在布置恶作剧的孩子般笑道:“你面前的摄像头可以把你的脸切入到晚间新闻频道,直播到千家万户。只要你看着镜头把‘发言稿’念一遍,我就把你男朋友还给你。很简单吧?准备好了可以随时开始哦。” 贺丞垂着眸子把他口中的‘发言稿’粗略的扫视一边,积攒在唇角的冷笑越来越浓,到了最后竟对此时威胁他的人生出一两丝怜悯和同情。 “贺清,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童年都经历过什么,但是现在我明白了——” 放下纸张,抬头看着他一笑,贺丞接着说:“像你这种心理扭曲又变态的人,的确应该被所有人当做怪物防备。” “……你不念?” “念什么?这些诬蔑我的父亲和兄长走私,受贿,拉党结派,吃里扒外的伪证?这些全都是你的臆想,不是事实。我为什么要念?” 贺清啧了一声,故作为难道:“但是你不念,你的男朋友可就回不来了。” 虽然他对电脑不精通,但起码认得一串代表着‘结束’的代码。贺丞只在键盘上点了几下,还在跑码的程序顿时消失,连同摄像头一起被关闭,电脑屏幕漆黑一片。 贺丞关闭了程序,然后转头看着他,沉静的目光中强压着暗涌的涛浪,喉结滚动几番,道:“那你就杀了他。” 贺清眼神一定,沉默的看着他。 贺丞极轻的笑了一声,又道:“然后再杀了我。” 贺清一脸纳闷的看着他问道:“你不是很在乎他吗?” “我的确很在乎他,但是我也不能伤害我的家人。” “所以和你的家人相比,你选择牺牲他?” 贺丞道:“不,我选择和他一起牺牲。”说着笑了笑:“当然了,如果你同意,我更愿意只牺牲我一个。” “……你这张故作深情大义的嘴脸真让我恶心。” “巧得很,你也让我恶心。” 贺清没有理会他的反唇相讥,而是一脸烦心状拧紧了眉,道:“怎么办?本来很简单的事,被你搞复杂了。” 贺丞看了一眼面前已经黑了屏的电脑,讪笑:“这就是你的备用计划?的确很简单,很低级。” 贺清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离了桌沿站起身,转身面朝窗外的野色伸了个懒腰,随即顺手拿起搁在桌子上的一只水晶烟灰缸,掂在手里试了试重量,回身砸在了贺丞的额头上! 贺丞从椅子摔落到地板上,半张脸顿时淌满鲜血,身边碎了一片水晶渣。 他躺在地板上,等待脑海中的晕眩感褪去,才掀开沾了血的眸子看向贺清,笑道:“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方式?没问题,我配合你,只要你放了楚行云,我现在就可以死在你面——” “闭嘴!” 贺清暴怒着抬起右脚踩住他的胸口,赤红着眼眶吼道:“我低级?我幼稚?我告诉你,我报复你的方式远不止于此!今天晚上你休想活着走出这栋房子,你回头看!” 贺丞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转头看去,在门后看到一个捆满雷管的爆炸装置,虽然他对火药方面知之甚少,但是也能看的出,这个炸弹,足以把一号馆的地皮掀翻。 贺清蹲下来,欺身朝他逼近,脸上笑意狰狞且扭曲:“别急,还有一个炸弹,你不妨猜一猜,另一个炸弹在哪里?”贺丞虽然被他用烟灰缸砸破了头,但是脑筋依然清楚,在发现房间里有炸弹后,他尽力保持冷静,心说大不了跟他鱼死网破。直到听到他还隐藏了一枚炸弹,才终于慌了神。 “你这个疯子,你想干什么!” 贺清笑道:“你猜,我想干什么?” 贺丞愤怒的注视着他的眼睛,在他眼中看到了炙热猩红,疯狂凌乱的色彩,就像在诺亚广场人群中看到的灼灼燃烧的烟花棒。 忽然,他想到了,贺清口中另一个炸弹在哪里。 贺清对他的仇恨,对贺家的仇恨,都在童年时,随着闵小舟的死亡埋下种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对贺家因为闵小舟的死亡把他驱逐流放而耿耿于怀。他不仅仅痛恨贺丞,他还痛恨闵小舟,他痛恨所有孩子。 “……你想炸了诺亚广场?” 贺清冷笑:“没错,今天晚上你不是在诺亚广场办了一个儿童音乐节吗?是你把那些孩子召集在一起,我只是帮你引导炸弹而已,杀死那些孩子的人还是你。就像当年你杀死闵小舟那样。” 贺丞目光微颤,忽然转头在房间里环视一周:“你骗我,楚行云不在这里。” 贺清道:“我没说过他在这栋房子里啊,是你自己理解错了。” “他在哪儿?” “医院太平间吧?或者是殡仪馆?我不知道。我只负责朝他的心脏开一枪,不负责处理尸体。” 贺丞闭上眼,累了似的长歇了一口气,眼前逐渐浮现贺清在不久前发给他的那张照片…… “他死了?” 他问。 “尸体都硬了。” 良久,贺丞吃力的牵动唇角笑了一下,自言自语般道:“他怎么可能会死在你这种杂碎手中。” 贺清没听清,弯腰凑近他:“你说什么?” 贺丞忽然睁开眼睛,像是黑夜睁开了一双漆黑幽暗的眸子,弥漫着激流暗涌的杀气。 “我说,他不会死在你这种杂碎手上,你他妈算是什么东西!” 诺亚广场中热闹非凡,中心舞台上正在表演儿童节目,身着玩偶服饰的工作人员穿梭在台下的家长和孩子中间,分发糖果和气球。 杨开泰记得傅亦的叮嘱,不让茵茵吃太多甜食,只买了一根棒棒糖咬去一大口,剩了个甜滋滋的棍儿给茵茵拿着慢慢舔。 他心里惦记着别的事,看着台上花红柳绿的表演一直在跑神儿,明显到怀里的小人也察觉到了,搂着他的脖子问:“哥哥为什么不高兴?” 杨开泰开始套路她:“因为你爸爸不在,你想爸爸吗?我们去找他。” 岂料小人不上当,摇了摇头:“我不想爸爸。” 杨开泰:“……我想。走,我们去找他。” 好在茵茵乖巧,老老实实的被他抱走了。 今天晚上人实在太多,光是从观众席挤出来就用了十几分钟,摩肩擦踵的,比过年前超市打折抢年货的人群还拥挤。 家长和孩子都集中在广场内腹,边缘处就宽阔了。杨开泰抱着茵茵从举步维艰的人群中走出来,他的步伐过快,没留意从侧面走来一个穿电工工作服的男人,两人的肩膀不轻不重的撞到了一起。 “对不起。” 杨开泰连忙护好怀里的孩子向他道歉。 那人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停留,只压低了头上的帽子就走了。 杨开泰正要走时看到地上躺了一张工作证,想必是刚才那个男人不小心掉下的。 他捡起工作证,快步追上那个男人:“师傅,师傅等一等。” 男人步履不停,他只能伸手拽住他的胳膊,却在那个男人转身时愣了一下。 或许是天色有点暗,他看错了吧,莫名觉得这个男人的眼神有些凶意。 “我想这是你的东西。” 杨开泰把工作证递给他。 男人接过去,道了声谢谢,然后转过身往前走了。 杨开泰有些孤疑的看了眼他的背影,再次要离开时,眉心忽然一皱,想起了什么似的。 刚才他看的真切,他抓住那个男人的手臂,男人转身时,他没有提着工具箱的右手下意识的搭在了腰上。这个动作他很熟悉,是面临危险时随时拔枪的自卫姿势。况且,他走路时脚步略微沉重,好像他手里的工具箱远远超出了本身的重量。 这些动作细微之极,若不是观察力敏锐的专业刑警对危险的感知程度远超于普通人,不会再有其他人察觉到这些细节。 但是杨开泰察觉到了,这些疑点让他不得不再次看向那个男人,只见那个男人穿过广场内腹,走进了广场正中间的珍珠塔。 稍一犹豫,杨开泰拔腿追上那个男人,遭到保安阻拦时亮出了自己的证件,道:“这个女孩儿走丢了,广播室在几楼?” “十一楼。” 杨开泰点点头,抱着茵茵走向一楼电梯方向,没有和那个男人乘坐一部电梯,而是留心观察他上去的楼层,看到电梯外指示灯9楼的灯亮着。 他等到另一部电梯,按下8楼。 对那个电工的怀疑仅仅是怀疑,也有可能是他多虑了,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是一个危险人物,所以他想跟上去查验清楚在做打算。不过怀里的小女孩让他很忧心,他不放心把茵茵交给任何人,就算是普通的熟人都不行,更别说这里只有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于是他对怀里的小人说:“茵茵,我们玩一个游戏,一会儿我们出了电梯就不能讲话,如果你能做到的话,哥哥让你吃一根棒棒糖。” “两根。” “行,两根就两根,不能讲话啊,记住了。” 电梯很快停在八楼,他轻手轻脚的走出去,对怀里的小人‘嘘’了一声,茵茵捂住自己的嘴巴连连点头。 八楼和九楼都是电气室,整座广场和珍珠塔所有的电都从这里走。 他抱着茵茵走楼梯上九楼,在楼梯拐角处忽然停下,往空荡荡的楼道前后看了一眼,脱下自己的外套铺在一层台阶上,让茵茵坐上去,低声道:“现在可以说话了,但是要特别特别小声,你坐在这里从一数到一百,哥哥就把棒棒糖买回来了。” 茵茵细弱的小嗓子低不可闻道:“可是老师才让我们数到三十。” “那就从一数到三十数三遍,哥哥不回来就接着数,哪里都不能去,等到我回来,听到没?” 茵茵点头。 杨开泰摸摸她的头发:“闭上眼睛开始数吧,记住,不能乱跑。” 离开茵茵,他轻捷又迅速的冲上九楼,先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向外张望了一眼,然后试着推开临近的一间电气室,发现每个房间都上了锁,除非维修电路的工人,一般不会有人上来。 正在他寻找那个男人的身影时,就见从走廊另一端走来一个男人,正是那个带着帽子的电工。 他闪到楼梯口的墙壁后,等电工的脚步声由远到近,再逐渐拉远,才从墙后走出来,悄无声息的往那个男人消失的方向逼近。 一排电气室尽头处,他站在墙壁后,探出头往外看,只见那个电工蹲在玻璃幕墙后,打开了工具箱。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电工的侧脸和工具箱里的真相,当他看到工具箱里的东西时,不禁怔了一下。 是爆炸装置,而且是破坏力极大的爆炸装置,足足缠了有三四层雷管。完全可以把珍珠塔懒腰炸断,那么受难的就是围绕在珍珠塔四周的孩子和家长。 他立刻拿出手机想要联系傅亦,但是掌心不知不觉的出了汗,还没播出电话,手机忽然‘啪嚓’一声脱手掉在了地上。 杨开泰捂着脸在心里懊恼了一下,顾不上捡手机,转身迎上了已经来到他面前的男人。 男人也认出了他,他并不废话,一声招呼都不打的挥拳捅向他的面门! 跟他相比,杨开泰少年似的身板儿简直不堪一击,但他胜在高挑且敏捷,不跟他硬碰硬,而是往后退了几步把他引到开阔的地方,猴儿似的踩着他的大腿和胯骨三两下用双腿绞住他的脖子把他带翻在地,使了个锁技。 杨开泰双脚缠住他的脖子,双手抱住他的手臂,厉声道:“你有没有同伙!” 男人被他白嫩的面相和清瘦的身材蒙骗了,被制伏在地才发现自己轻了敌。他也不说话,只一边咬牙挣扎,一边想要拿出武器。 杨开泰时刻关注着他没有被锁住的左手,见他的手往腰上摸了过去,连忙撤回双腿,板着他的手臂反向翻折,当即响起清脆的骨裂声。 “啊!” 他抬起膝盖死死压住男人的后腰,一手控制着他作废的右手,一手赶在他之前摸到他腰间的枪套,迅速的卸了他的枪抵住他的后脑勺,又问“你有没有同伙!” 男人趴在地上哀嚎两声,才道:“没有!” “除了这里有炸弹,还有哪里有?” “没有了!我收钱办事,只放这一个炸弹!” 杨开泰咬住枪把,腾出双手抽出男人的皮带,把他的双手反剪到身后紧紧拴住,然后又把他的鞋带抽出来捆住他的双脚。 把他手脚绑住还不放心,杨开泰用脚蹬在他左臂腋下,拽住他的手臂狠狠往下一拉,把他的左臂硬生生的拽脱臼。 两只膀子分分钟全被人废了,男人极度的痛恨,且懊悔刚才为什么不干净利落的给他一枪! 杨开泰丢下他走到炸弹前,发现藏在雷管里的一块显示屏已经开始倒计时了,此时距离爆炸还有23分44秒。 “怎么停下来!” 他回头问男人。 男人道:“停不了,我劝你不要乱动,里面的水平装置已经启动了,钢珠偏离轨道后会立即爆炸。” 杨开泰抹掉头上的汗,回到他面前:“如果你不想死,我劝你也不要乱动。” 说着从他身边快步走过,无视男人在他身后嚎叫着‘把我带走’。 杨开泰快步走下楼梯,在拐角处看到茵茵还在捂着眼睛数数。 “十七,十八,十九——” 把小女孩儿捞起来抱在怀里,杨开泰边下楼边试着开机,但是开了机又没有信号。 “哥哥,我都数了好几遍了,棒棒糖呢?” “棒棒糖在我兜里,出去给你。” 到了八楼乘坐电梯到了一楼,他径直的冲向保安:“珍珠塔九楼有炸弹,你现在联系控电室把广场的电全都停了。然后用广播疏散人群,不要说发现炸弹,就说电路出现故障,武警马上就到。” 保安听的一愣一愣的,还没反应过来。 杨开泰抓起挂在他脖子上的对讲机按在他胸前:“快点!” 第168章 莫比乌斯环【40】 贺丞抓起洒落在地板上的烟灰缸碎片,抬手朝着贺清颈子斜扎了下去! 贺清躲避及时,锋利的水晶切口在他的颈窝划开了一片血肉,避开了脆弱的颈侧动脉。 紧接着,贺丞又抬起膝盖撞在他的胯下,两人的位置顿时倒换,他跨在贺清身上,擒住他试图去捞掉在地板上的手枪的手腕,俯下身低吼道:“如果你真的杀了他,我要你死!”贺清被他掐住脖子,憋红了脸艰难的从喉咙里憋出只言片语:“好啊,那你跟我一起死。” 贺丞忽然瞥到他的左手伸向了裤子口袋,随后墙角的爆炸装置响起‘滴’的一声,一块显示屏浮现出正在倒计时的红色数字,眨眼间已经流逝了两秒,目前仅剩14分钟58秒。 趁他一时分神,贺清猛然挣脱他的手,拿起掉在地板上的手枪用枪把砸向他的太阳穴。 几分钟之内,头部接连遭受重击,贺丞躺在地上眼前昏黑一片,等他的视力逐渐恢复明晰时,看到贺清站在他身边,抬起袖子擦掉脖子上的血,拿着枪在他身边蹲下,从上到下扫视他一遍,对他说:“骗你的,我才不会和你一起死。那份发言稿,你不念,我来念,只要你死了,我就是贺丞。” 贺丞想要用力看清他,但是越用力,眼前越模糊:“这就是你最后的计划?” 贺清笑道:“是啊,闵小舟是你杀的,诺亚广场是你炸的,而你即将带着那些文件去检举揭发自己的爸爸和哥哥。” “……是你,不是我。” “有什么不一样吗?世界上没有贺清,只有贺丞,咱们两个是一个人,只不过一真一假。你是贺丞吗?不,我才是贺丞。只要你死了,我就是贺丞。” “你这样做,究竟能得到什么?” 贺清叹了声气:“看来你还是不明白。” 他忽然伸手捏住贺丞的下颚,目光专注又平静的看了他一会儿,眼神中的冷酷与疯狂逐渐褪去,此时看起来是一个在平常不过的年轻人。而不是刚才那个喊打喊杀,叫嚣着要炸死那些孩子,游走在失控边缘的野兽。 贺丞忽然觉得此时的贺清才是最真实的贺清,他甚至在贺清眼中看到一丝委屈和伤感。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每个人。从前我爱你们,在乎你们,但是你们不在乎我,你们把我当成一条狗一样赶出家门,甚至抹掉了我在世界上活过的痕迹,你们对我公平吗?既然你们对我不公平,我又为什么不能报复你们?呵,你说的对,我的确嫉妒你。凭什么,你跟我是一样的人,我们有同样的出身,有同样的父母,但你是王子,而我却是一条趴在你脚下讨食的野狗……现在这条狗长大了,它不想从你们身上得到什么,它只想让你们不好过。” 贺清在说这些话时,就像一个用蹩脚的演技演绎一场疯狂戏码的三流演员终于卸下了妆面,站在灯光黯灭,观众离场的舞台上,孤独又悲伤的念咏着剧本上不曾题写的词句。 疯狂是他的假面,疯狂的背后是他遍体鳞伤,孤独无依的灵魂。 但是贺丞却不同情他,因为他知道,贺清早已自甘堕入地狱的最底层,而他把地狱当做天堂。尽管他还懂得怀念,但是他更懂得痛恨,而且把自己的痛恨殃及无辜的人群,他在人群的恸哭声中欢呼嚎叫,把受难的人间当做自己真正的天堂。 他已经无可救药。 墙角的爆炸倒计时仅剩十分钟,并且还在一分一秒的流失。 贺清的手轻轻的在他脸上抚摸了一回,然后笑道:“你一定要亲耳听到我为你准备的礼乐,千万不要辜负我。” 随后,贺丞看到他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匕,拿在手里顿了片刻,然后抬眸冲自己一笑,匕首插进了他的大腿。 贺丞死死咬住牙,才扼制住逼至喉咙的一声痛呼。 限制住他最后的行动可能,贺清站起身看了一眼他淌着血,痉挛颤抖,还插着一把匕首的大腿,替他疼似的呲牙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呵呵一笑:“再见了,弟弟。” 他吹着口哨,甩着手里的枪走出卧室。 贺丞死死咬住的自己的舌尖才没有在剧痛的席卷下昏死过去,头部遭受的重创和正在失血的伤口使他的视力越来越模糊,但是他的意识却越来越清晰。 不光是贺清,就连他自己都认为他已经被击溃了。但是他没有,前所未有的求生欲迫使他将自己从昏眩的深渊中拯救出来,拔掉了插在腿上的匕首,随即又是一阵剧痛撕扯着全身的神经。但是现在疼痛却使他更加亢奋。 贺丞半张脸都淌满了血,血液甚至渗入他的眼珠,他从地上爬起来,拖着麻木的右腿,握着匕首走向卧室门口。他脚步蹒跚,但却充满力量,浑身浴血的模样像是从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幸存的将士。 贺清才正要下楼,就听身后有脚步声逼近,他毫不犹豫的举起手中的枪,却在转身的同时被利刃刺入了腹部。 贺丞像是把他抱在了怀里,左手紧紧的揽着他的背,右手握着匕首再次往他的体内送进了几分。 贺丞在他耳边道:“如果你跟我只能有一个人活着,我想那个人应该是我。” 他把插进贺清体内的匕首拔出,惯力使贺清往他怀中靠得更近,却在下一刻被他推下楼梯。 从几十级台阶上滚落,留下一串血迹。贺清躺在客厅地板上,睁着双眼,涣散的目光落在头顶璀璨的吊灯上,被那从多层水晶切面上折射出的光芒蒙了满眼,陡然生出一种不现实的晕眩感。就像他当年第一次走进这栋房子,被这里的闪耀烁彩,文彩辉煌看花了眼般。 贺丞捡起他掉在地上的手枪,缓慢的走下楼梯,停在他身边垂眸看了他一眼,然后抬手勾住自己已经凌乱的领带,把领带从衬衫衣领中扯了下来。 贺清身受重伤,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在意识昏聩中被他拖到楼梯旁。 贺丞用领带把他的双手绑在楼梯扶手上,死死打了个一个结,然后蹲在他身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你死了,我才能解脱。” 他看了一眼手表,此时距离爆炸只剩下不到五分钟。然而这栋房子的门窗已经被贺清上了锁,他在贺清身上找了一遍,没有找到钥匙之类的东西,看来贺清确实打算让他有去无回。 贺清逐渐恢复了些许清醒,看着贺丞吃力的笑道:“你出不去。” 贺丞没有理会他,搬起一张椅子试着砸了几下窗户,但是这栋房子的窗户都是加厚加固过的,子弹都难射穿。 破窗不能,只能走正门。 贺丞站在玄关门锁前,看了看等待输入密码的显示屏,又回头看了一眼贺清。贺清不知危险将至似的,看戏般看着他,神色虚弱的笑道:“当心,你只有一次机会。” 时间正在不断流失,贺丞几乎能听到二楼炸弹倒计时的嘀嘀声,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剔除脑海中一切杂音。 此时他必须把自己当做贺清,思考他会设置的密码…… 大约半分钟后,他睁开眼睛,目光平静又笃定的按下一串四个数字组成的密码。 在听到解码成功的电子音响起时,他的心脏为之一震,随即拉开了房门,夜晚的风瞬间灌了一室。 “……1029?” 他握着门把,目光复杂的回头看着贺清。 贺清对他猜中密码并不惊讶,微笑道:“嗯,是今天。” 贺丞的心口好像被人重重的擂了一拳,有些钝,有些闷。他看着贺清,仿佛有话想对他说,但是发现自己对他已经无话可说。 连道别都没有,贺丞走出房子,房门自动关闭。 他站在夜幕下看了一眼手表,迈动已经疼痛到僵硬麻木的右腿走向大门口。此时距离爆炸仅剩一分钟。 他本想就这样一走了之,就让这栋房子为贺清陪葬,也让贺清对他们的仇恨随之葬入焦土,落个干净。但是他却在大门前止步,立在昏天黑地的夜色下,神色即清晰又恍惚,隐隐约约之间,好像有人附在他身边说‘他的确该死,但是你没有权力杀死他’。 他又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倒计时进入三十秒。 贺丞忽然转过身原路折回,推开房门走到贺清身边,解开他被绑在楼梯护栏上的双手。 贺清没料到他去而复返,也没有露出被他搭救的欣喜,而是很平静的问:“你想干什么?” “把你送到你该去的地方。” 贺清嗤笑:“呵,你可千万别说是法庭。” 贺丞嫌他话多,并且担心他一会儿出去再跟自己动手,于是往他下颚上狠狠揍了一拳。贺清头一歪,就昏了过去。 刚才系的太紧了,一时竟难以解开,眼看爆炸进入十秒倒计时,贺丞额上冷汗越来越厚,几乎是以蛮力把领带扯开,然后一把将贺清抗在肩上,立刻返身走向门口。 就在他走出房门,把整栋房屋丢在身后的同时,手表上的秒针告诉他,倒计时仅剩一秒钟。 贺丞咬了咬牙,扛着肩上的人负重跑向大门口,但是才跑了两步就停下…… 预料中的爆炸声并未响起,相反,他听到一阵钢琴曲从二楼流泻而出,冲破门窗和墙壁的枷锁,飘散在凝黑的天幕下。 这些音符组成的曲子,是烂大街的生日快乐歌。 曲子循环播放的第二遍,贺丞忽然又看了一眼时间,此时秒针刚过零点,时间已经进入29号凌晨。29号是他的生日,也是贺清的生日。 远处的街道上忽然传来警笛声,警笛由远至近,由模糊到清晰,直到完全掩盖了壹号公馆中经久未歇的钢琴曲。 珍珠塔中发现的炸弹是一个乌龙事件,武警和拆弹组把炸弹拆除后,才发现那些雷管根本没有载入导火索。而被定时触发的,是一个经过特殊处理的扩音器。 当被谱成钢琴曲的‘生日快乐歌’响彻诺亚广场上空时,在场的武警不约而同露出一脸菜色,都在心里日了好几条狗。 虽然炸弹是假的,但是投放炸弹的人确是不折不扣的非法持枪危险分子。只是主次颠倒,蜂拥而至的武装警察和拆弹组的精英们最后逮了个持枪分子回去,故事颇具戏剧性。 傅亦在危机被解除后在到达诺亚广场,武警们正在收队,指挥官和傅亦站在广场边缘简单聊了几句。傅亦从他口中得知了自己下属的英勇表现,当两名警察压着持枪分子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出那人身上的伤出自杨开泰之手,杨开泰虽然没有多大的力量,但是他胜在‘粘人’,并且锁技一绝。只要被他缠住,基本上算是废了。 ‘粘人’的那个正抱着茵茵坐在广场边缘的台阶上吹风,杨开泰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包在了小女孩儿身上,然后把她放在自己腿上坐着,抱在怀里哄她睡觉。 他倒不觉得今天晚上是个乌龙,或是感到气馁,反倒认为有惊无险也是好事一桩,起码没有伤亡,也没有危险。 武警走后,傅亦找到坐在台阶上的两人,站在杨开泰面前,双手揣在大衣口袋,微微拧着眉,不言不语的看了他一会儿。 杨开泰本以为他是来表扬自己的,就算不表扬,起码也会夸他两句,比如观察力敏锐,责任心强什么的。但是傅亦一言不发一脸严肃的看着他,看的他莫名心虚。 “……你把车开过来吧,茵茵睡着了。” 杨开泰说。 傅亦点点头,却没有动作,而是问:“对于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你有什么想说的?” 虽然他口吻平平,但是傅亦一向持威颇重,杨开泰很熟悉他此时的严肃是在训诫下属,这让他有点意外。 想了想,他以为他说的是炸弹乌龙事件,于是道:“我没有拆开炸弹看,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发现危险,及时处理没错吧?” 傅亦道:“及时处理是没错,但要看你怎么处理。” 杨开泰纳闷:“我处理的不好吗?炸弹及时被拆除了,虽然不是真的,但是事发前谁知道不是真的?” 傅亦见他理直气壮,索性在他面前蹲下,严肃道:“你是怎么处理的?一个人跟踪持枪嫌疑人?况且嫌疑人手中还有危险物品,谁教过你单枪匹马逞英雄?我竟没发现你还有个人英雄主义。” 杨开泰被他说得一愣,也急了:“我没有个人英雄主义,我只是跟上去查验那个人的身份,后来败露了,我没办法才跟他交手。” 傅亦把眉拧的更紧:“你还是没有找到重点,那个人有枪,你完全可以避免跟他正面交锋,这次你全身而退完全是侥幸。如果有下一次呢?如果下一次你遇到的是经验更丰富的危险分子呢?” “我怎么避免跟他交锋?当时就我一个人啊!” “广场四周都是巡逻的警察,你说怎么避免交锋?遇事不够沉着冷静,思考问题不够周全,既然你早已经发现他有枪,更应该规避风险。你是警察没错,但你要做的不是闷头送死,而是想办法在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化解危险!” 傅亦压着眉头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小女孩儿:“况且你还带着茵茵,你是在带着她和你一起冒险。” 杨开泰涨红了脸,被他骂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慢慢静下心反思一番,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是他遇事不够冷静,思考问题不够周全。他一贯的优点都是善于自我反省,而且有错就认,从不推卸责任,态度摆的非常端正。 但是现在,他虽然知道自己有错,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委屈,道:“我知道错了,傅队,我不该带着茵茵跟我一起冒险。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说完,他站起身,轻手轻脚的把茵茵递到他怀里,然后别开脸看向别处,道:“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明天早上我会交检讨。” 眼看着他在人行道上迅速走远,傅亦先把孩子放进车里,然后快步追上他。 “你知道我不是因为茵茵在责怪你。” 傅亦抓住他的手腕迫使他停下,皱眉道。 杨开泰不轻不重的把自己的手扯回,转脸看向路边的灌木丛:“嗯,我知道,你回去吧。” 他身上的外套刚才给茵茵穿了去,此时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毛衣。傅亦把大衣脱下来披在他身上,站到他面前,道:“你先别跟我发脾气,仔细想一想,你是不是欠考虑?” 大衣带着他的体温烤的身上热烘烘的,杨开泰顿时心软,但还是气闷:“你说的对,我是欠考虑,但是你也太——” 傅亦唇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我对你太严厉?” 杨开泰抬起头看他一眼:“嗯,你对别人就不会这样。” 傅亦轻轻的叹了口气,看着他说:“因为我很紧张你,我担心你出事。” 杨开泰又瞄他一眼,耳根发烫。 傅亦道:“你和茵茵对我太重要了,我不能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人。我这么说,你懂了吗?” “懂,懂了。”傅亦目光柔和的静静看了他片刻,然后道:“我送你回去,还是你自己打车回?” 此时恰好从后面开过来一辆出租车,傅亦才要抬手挡车,就被他拉住了胳膊。 杨开泰扯着他的袖子,低声道:“我不想回家。” 傅亦默了一瞬,然后笑了笑,道:“那就跟我回家。” 杨开泰三两下穿好他的大衣,主动走向他停车的方向,问道:“楚队怎么样了?” “我离开医院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了,现在可能还没醒。” “是什么人干的?” “陈智扬的人在查,估计查到也会保密。” “为什么?” “他现在和贺瀛合作,贺瀛干的事能让咱们知道吗?” “那现在谁陪着楚队?贺丞吗?” “联系不到贺丞,不知道他去哪了。” 杨开泰一脸忧心的看他一眼:“不会是,去找‘别人’了吧?” 傅亦还真没想到这个可能性,犹豫了片刻,道:“不知道,不过——有这个可能。” 贺丞被陈智扬连夜送到医院,浑身是血的他把护士和医生吓了一跳,院方以为又来了一个中枪的。但是检查一遍才发现,贺丞身上的出血口只有两个,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腿上的伤口也被病人自力更生的用领带缠住了。他只是看着惊心动魄,其实伤的不严重。 但是手术过程中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昏了过去,当他再次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醒来只觉得头晕,摸了摸额头,才发现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 贺丞坐起身,在病房里看了一圈,然后朝门口喊道:“肖树。” 肖树立刻推门进来,喜道:“你醒了。”说着拿出手机不知给谁发了条短信。 贺丞眼前忽然恍了一下,额角伤口又开始抽痛。他扶着额头皱眉道“楚行云在哪?” “在楼上,监护室。” “他死了?” 肖树:“……还没死。” 贺丞低着头一时没动静,肖树担心他再晕过去,不放心的走上前,却看到他紧皱着眉,眉心微微颤抖,眼角溢出水光,唇角却向上扬起。就像是经历过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但不是他的劫后余生,而是楚行云。 贺丞这两滴泪掉的太突然,肖树不知道自己是该装作没看到,还是去安慰他。 思来想去,肖树还是扯了两张纸巾递给他:“他没事,一会儿就醒了。” 贺丞没有接他的纸巾,道:“给我倒杯水。” 肖树递给他一杯水,他喝了两口,才问:“贺清呢?” “银江容不下他,被陈智扬送走了。” 贺丞靠在床头极轻的哼笑一声:“陈智扬能把他送到哪儿?” “估计是去找你哥了。” 贺丞懒懒的垂着眸子看着杯里的白水静了片刻,然后道:“去给我买一身衣服。” 肖树:“……你想干什么?” 贺丞看了一眼身上的病号服,皱眉嫌弃道:“换身衣服。” 肖树深知他说风就是雨,而且从来不听劝。于是勤勤恳恳的出去给他买了身衣服回来。贺丞换好衣服,就堵在了监护室门口。 他的腿上虽然被贺清捅了一刀,但是没到残废的地步,还是能顽强的不依靠任何辅佐,自己走两步。 他站在门上的窗户往里看,只能看到病床上趟了一个人,手背上插着针头,身上插着管子。 肖树担心他站的久了压着自己的伤口,就把他扶到楼道边的椅子上坐下。 就在他焦灼的等待的时候,乔师师赶了个大早过来了。 “贺先生,你怎么也受伤了?” 乔师师见他脸色白的有点吓人,而且额头上贴着纱布,惊道。 贺丞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然后问她楚行云受伤时的情形。 乔师师照实复述给他,就不可避免的提到了珠宝店。 “他去珠宝店干什么?” 贺丞沉着脸问,第一反应想到的是他给什么女人买礼物,顿时觉得头上伤口又开始疼了。 他的表情语言太明显,乔师师忙把提在手里的包装袋递给他:“你别乱想,楚队可是为了你。” 贺丞接过去,打开了其中一个精致的小木盒。 肖树凑过去偷偷一看,高兴的跟得到戒指的人是自己似的,重重的往贺丞肩上拍了一下 :“这下不担心没有生日礼物拿了吧。” 贺丞看着盒子里的戒指愣了好一会儿,等回过神儿来,迫不及待的戴在了左手无名指上,一脸喜色的来回欣赏,还问:“好看吗?” 乔师师:“好看。” 肖树:“特别适合你。” 护士忽然推开病房门走出来,对他们说:“病人醒了,你们可以进去看看他。” 话音未落,贺丞已经走进病房,并且反手就把门关上了。 楚行云虽然醒了,但是他此时全身上下能动弹的,只有手指头,脚指头,和眼珠子,鼻子上还扣着呼吸罩。 看到贺丞,楚行云的眼睛就盯紧了他。可能是受了重伤的原因吧,此时楚行云漆黑的眸子里没有往日的深沉和冷冽,只闪烁着一层湿润柔软的光芒。 贺丞同样也在看着他,一刻也舍不得分开,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床头,握住他没有输液的左手,脸上笑容闪耀动人:“我拿到戒指了。” 楚行云眼神闪了闪,立刻看向他的手。 贺丞把左手伸到他面前,乐颠颠道:“你看,是不是很合适?” 楚行云盯着他的手指看了一会儿,眨了眨眼以示赞同。 贺丞沉浸于收到戒指的喜悦当中,此时除了欣赏戒指,就是带着他一起欣赏戒指,什么事儿都忘说了。 楚行云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说正事儿,急的开始扣他手掌心儿。 好在贺丞跟他默契,被他一挠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哦,你想问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 楚行云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贺丞举着手,透过身后窗户折射进来的晨光来回转动手掌欣赏着自己的戒指,漫不经心道:“贺清瞎胡闹,弄了两个炸弹。一个放在一号馆,一个放在诺亚广场。不过全是假的,已经拆除了。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受伤。” 楚行云继续盯着他。 贺丞垂眸看他一眼,又道:“他被贺瀛带走了。” 楚行云垂下眸子静了片刻,然后又在他掌心里点了点。 贺丞唇角一撇,收回手,抚摸着戒指上的黑钻,老不情愿道:“他没死,我也没杀他。至于贺瀛怎么处置他,我就不知道了。” 楚行云松了一口气,有些累了似的闭上眼睛养神,忽然听到贺丞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不要以为你送我一枚戒指就可以不跟我领证,我记得很清楚,你说最迟今年年底就跟我领证。” 楚行云很无语的掀开眼皮懒懒的斜他一眼,心说这小子真不是东西,也不看看他现在什么情况,还来‘威胁’他。 贺丞挑了挑眉,有恃无恐的和他对视:“瞪我干什么?你自己说过的话,忘了?”说着轻轻一笑,眼睛里流出狡黠的光芒,道:“忘了也没关系,我会天天提醒你,让你想忘也忘不掉。” 忽然,他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注视着楚行云的眼睛里开始闪烁不定,唇角笑意越攒越深。 楚行云很警惕的眯着眼斜他,不知道他还会说出什么气人的话。 “正好现在有戒指,不如——我向你求婚好了。” 楚行云目光一定,愣住了。 贺丞含笑看他一眼,然后离了椅子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像个风度翩翩的王子般整了整自己的风衣领口。然后郑重其事的撤回了没有受伤的左腿,单膝跪在了病床前。 楚行云看着他从口袋里拿出另一枚戒指,套在了自己左手无名指上—— 贺丞执起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嘴唇落在他手背上,停留了许久,笑道:“好,你答应了,不能反悔。” 楚行云回过神来,翻个白眼,又想气,又想笑。 他的伤足足养了将近一个多月,请好的假期自然泡汤了,出了医院就立刻回归工作岗位,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 秋天的尾巴就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直到某一天忽然降下大雪,办公室里的女警员们趴在窗前看今年的第一场雪。他才惊觉,原来已经到了冬天。 傅亦的办公室是观景的绝佳位置,他也端着一杯热茶凑在几个女警员边上看热闹。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势凶猛,扯絮般纷纷而下,很快把整座银江市装点成一片素白色,街道上,人群中,到处都铺满了一层厚重的雪花。 “诶?头儿,你看门口那个人是不是贺总?” 乔师师忽然道。 楚行云随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看到警局门口停了一辆高大的suv,一个身穿灰色大衣的男人靠在车头,低着头按手机。 随后,他的手机就响了,是一条短信,问他什么时候能出发。 楚行云看了一眼,没有回复,把手机揣进兜里,欣赏雪景似的把靠在车头上的男人也拉进了画里。 就这样静站了几分钟,手里的茶杯渐渐没了温度,他才把茶杯放在窗台上,然后对乔师师说:“帮我把杯子拿回办公室。” 说完转身走出傅亦的办公室。 贺丞等了十几分钟,才看到楚行云从大楼里走出来。 楚行云穿着一件皮衣,竖起领子遮挡寒风,双手揣在皮衣口袋里,叼着一根烟一颠一颠的下了台阶,腰杆笔直大步流星的穿过大雪,走向他。 雪下的急,光走这几步路,贺丞就看到他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都说了六点下班,你来这么早干什么?” 楚行云停在他面前,看了一眼手表,咬着烟含糊不清道。 贺丞抱着胳膊轻哼了一声:“提防你反悔跑路。” 楚行云很无语的看了一眼,笑:“就逗了你两次,你还当真了。” 贺丞在雪地里待久了,头顶和肩上都落了毛茸茸的雪花,他身上的大衣又是吸水的衣料,楚行云走上前帮他扑落肩上的落雪,说:“走吧,行李收拾好了?”他正要弯腰钻车里,就被贺丞拉住胳膊。 “走走吧,今天难得。” 贺丞道。 楚行云抬头看了一眼还在飘雪的天空,然后又看了一眼时间,左右还有一个多小时才登机,不如走走路,散散心。 “行,那就走路去机场。” 贺丞和他并肩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回头对suv的摆了摆手。 肖树坐在车里,看着并肩而行的两个男人在人行道上逐渐走远,身后留下一条雪白,洁净的道路。 或许雪化了不是春天,而是泥泞。但是他们将在这条路上,携手并肩,一直走下去。 只要你爱我,便胜却人间无数。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了,感谢每个看正版,追连载的读者,重点感谢我姐,胭胭宝,甜烧饼。 千言万语一时凝噎,不知道该说啥,下本书见吧。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